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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言弃(姜南希)

_6 姜南希(当代)
  他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的,要不是身上这身警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活像个古惑仔。
  简桢忍不住地笑:“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当人民警察,就是让你在马路上欺负我这小老百姓的?”
  上了江展航的车,简桢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江展航得意地说:“什么能瞒得过刑警的眼睛?我车从对面来眼角一扫就看到你了,掉了个头追上来你都没察觉。”
  “那你现在是干吗?有任务吗?”简桢在座位上伸了下懒腰,确实比三轮舒服很多。
  “没,单位刚完事,正打算回家,就看见你了。打你手机没开机,只好围追堵截了。”
  简桢才想起来,“哦,我电话忘记开了。”其实她是故意的,回家的第一天她就断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她希望能不受打扰,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下假期,这个地球,离了谁不转呢?
  江展航嘲笑她:“还是那么丢三忘四,跟以前一样。”
  江展航跟简桢是同学兼发小,两家的妈妈是超过10年的同事,双方对彼此的家事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怎么样,首都的生活很好吧?给我讲讲。”两个人每年见面,江展航的开场白都差不多。
  简桢以前从来都是嘴不饶人的,但是这次却懒得跟他说,摇了摇头,看向窗外。
  江展航敏感地觉察到了,问她:“怎么?心情不好?”
  对着发小,简桢忽然觉得如鲠在喉,却说不出来,苦笑一下:“你别问了,最近诸事不顺,不高兴说。”
  江展航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简桢很少这么心事重重、神情消沉,看样子是真遇到问题了,他忍不住说:“要是在北京不开心,你还是回家来吧。在北京那么多年,该见的也见过了,不也就那么回事?你回来了,工作不用说,不靠家里的关系,凭你的能力也能找到很理想的。至于别的,虽然我帮不上忙,不过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还是随时都可以替你出头摆平的,再怎么说,自己的地方,做什么事都方便。”
  江展航的语气很恳切,简桢心里一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她10年都没把北京十分之一的地方走遍,在这里却闭着眼睛也能摸清大街小巷;在北京跑断腿说破嘴的事,这里只需要给某个叔叔打一通电话就能了结;每天走出家门的时候,心里都是笃定的,因为父辈在这个城市几十年打下的根基,让她的世界,天下无贼。
  但是她若贪图的是这些,当初又何必独个走出去。
  “除非……”江展航一脸狡黠的笑,“北京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简桢想到韩劲。北京,这个给了她太多希望与挫折的城市,真正让她放不下的是什么呢。
  她内心有点烦乱:“哎呀,你不要乱讲了。”
  江展航察言观色,终于不再追问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江展航问简桢:“去你家还是我家?”
  简桢看着他熬红的眼睛,说:“你给我放我们家路口那里就回家睡觉吧,我这次住得久,你不忙的时候再聊。”
  江展航也没多说,把简桢送到楼下,待她下了车,跟她摆了摆手就走了。
  简桢站在楼旁的树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吃晚饭的时候,简爱国凝视着心爱的女儿,忽然问:“桢桢,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啊?过年可就28了。”
  “哎呀不要听这个。”简桢大声地说。
  她跟韩劲的事一直没跟家里说过,总觉得还没到结婚那一步,不想让爸妈干涉太多。
  李云卿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先吃饭,桢桢,你明天想吃什么,早点想好,我明天好准备。”
  简桢想了半天,说:“炒个什锦菜来吃吃吧。”
  妈妈笑了,“小囡真是嘴刁,说得轻巧,要十来样菜呢,准备这一个也不要干别的了。那个过年的时候再做,现在哪有时间做那个?”
  简桢自告奋勇:“我去买菜好了,我弄好了你回来炒。我在北京想了一年了,北京的菜不够新鲜,我自己做的也没有你做得好。”
  简爱国一叠声地催促妻子:“明天就做,明天就做,好不容易她说出样想吃的。在北京的时候,吃饭不一定怎么糊弄呢。”
  简桢得意地咬着筷子笑,继续找话题:“我今天碰见小航了,还是在马路上,你说多巧。”
  “哦。”李云卿应道,“听你张阿姨说他最近很忙的,改天叫他来家里吃饭。”
  说到江展航,简爱国忽然有些感慨,“老江这个儿子好啊,子承父业,爷俩没事还能坐在一起喝个酒。这点闺女可就比不上了。”
  简桢不乐意了,去推搡老爸:“不许拿我跟别人比。”
  简爱国一边躲闪着,一边继续说:“等什么时候你结婚了,带个女婿回来,也就有人陪我喝酒了。”
  简桢听得头大,要使小性子发作,却想起跟韩劲的这一段,忽然又觉得很难过,一下子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是埋头吃饭。
  李云卿给简爱国使了个眼色,总算把话题转开了。
  吃过饭,简桢慢吞吞地收拾碗筷,听着母亲在厨房里低声埋怨丈夫:“你今天是怎么了,喝点酒话那么多,她刚回来,你就说些她不爱听的,回头她不愿意在家里多住了,走了你别念叨。”
  简爱国小声解释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简桢也可以猜到,爸爸一直挂心她一个人在北京的生活,巴不得她早点嫁人,有个丈夫可以照顾她,也好让他们放心。
  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有母亲那样的幸运,能嫁到父亲这样有责任感又性格温和的男人,嫁人对现代女性来说,并不是一个一劳永役的方案,没准还是另一段征程的开始。
  饭后在客厅看电视,简桢头枕在妈妈腿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简桢笑了一晚上,但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洗漱完毕,跟爸妈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她立刻面无表情,心里叹息今天的娱亲算是告一段落了。
  刚躺下,手机短信就响,拿起来一看,江展航。
  “你睡了没?”
  “干吗?”
  “下午睡太多了,现在睡不着,聊会儿。”
  “你想聊什么?”
  “不知道,要不你出来,咱俩喝酒去吧。”
  “都快11点了,我都躺下了。”
  “真没劲。”
  短信没再来了。
  简桢不以为意,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腊月28八那天的晚上,林浩宇收拾好自己小小的旅行箱,预备明天回家。待一切都弄妥当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简桢打了电话。既然当时说过走前再联系。虽然他想疏远她,却也不愿太过绝情。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没有开机。” 直到第二天上飞机的时候,电话里那个陌生的女声还是这样冷冰冰地告诉他。
  每次他对她心软的时候,她就会用她的距离感伤害他。
  每次。
  林浩宇,他世态蔑然而又钝角地问自己,这种单相思的苦你还没有吃够吗?
[73]重逢 (1)
父母还没放假,简桢的日子过得非常规律——每天睡到中午起身,吃吃东西看看电视,上街溜一圈,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来洗菜收拾屋子等爸妈回来做饭。吃过晚饭,一家子一起看看央视一套的主旋律电视剧,爸妈睡了以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看小说,直到凌晨。
  她跟叶天倒是每天都通电话,叶天吃午饭的时候会打个电话顺便叫简桢起床,晚上临睡前两人再通一次电话,叶天彼时通常都在外面,简桢心下有点疙瘩,但是想到过几天就是春节,叶天却只得一个人,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几次有冲动,想邀请叶天来自己家这边过年,只是这个城市还不够大,有父母在,有太多朋友熟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向整个城市介绍他。
  春节对简桢来说,一向是个可有可无的节日,她甚至有点怕那些随之而来的繁文缛节,要去给长辈们拜年,家里客人也不断,好像永远都没时间全家人好好坐下吃一餐饭。每次妈妈都会做很多冷荤,谁饿了就去厨房热一碗汤,胡乱吃点算是一顿。
  这一天,对江展航也是一样,他父亲在市公安局担任要职,到春节的时候,拜年的人都是要踏破门槛的。从高中起,春节的时候江展航就跟简桢做伴四处玩耍,年年如此。
  今年因为简桢心情不爽,江展航刻意让着她,任劳任怨地充当车夫拉着她四处去逛。家里大人围坐寒暄觥筹交错的时候,他们不是在江边喝茶就是在船上吃鱼,偶尔也跟朋友到郊外去爬爬山,生活倒也蛮丰富的。
  又一个春节,就这样毫无新意的过完了。
  初六这天,简桢与叶天照旧通电话,叶天问她:“你快回北京了吧?”简桢说:“后天走。”在家这半个月,日子过得飞一样快,她身心确实得到了放松,可她知道,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还是没有恢复原状。
  在简桢心里,有一个念头,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她总觉得向来一帆风顺的自己,生活中遭遇荆棘,是从与叶天相遇之后开始的。
  一向循规蹈矩的自己,只是向着旁路多走了一步,就被甩出了轨道。
  她知道这是可笑的唯心论,可是她怕那种失控的感觉。
  “回去之前,要先来上海吗?”叶天仍然坚持不懈地提出邀约。
  简桢听着他那边隐隐传来的音乐人声,有点走神,不想多说:“公司那边的事情有点复杂,我还是想先回北京,等工作上的事稳定一些再说。”
  又是一阵沉默,谈话好像进行不下去了。
  “这样。”叶天犹豫了一下,在那边说,“现在我这边有点吵,也走不开,等我回家打电话给你。”
  “好。”简桢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冷淡,让叶天觉得不快了,自己心里也有点失落,心不在焉地挂了电话。
  直到午夜时分,简桢睡下,叶天也并没有来电话。
  早晨简桢醒得格外早,拿起手机,确认没有未接来电,心里有点气恼,顺手把手机关掉了,可继而又觉得自己太情绪化。她讽刺地向自己笑了一下,心说玩什么悲情啊。把电话重新打开扔到一边,起身洗漱。
  正刷牙,听妈妈叫她:“桢桢,电话。”她扯过毛巾擦了一把,从卫生间出来,听妈妈奇怪地说:“啥人这么早打电话。”
  简桢抄起电话——叶天。
  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抱歉昨天回家就睡着了,也没给你打电话。”
  “哦,没关系。”简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如水,“我昨天睡的也挺早。”
  叶天笑了,“真的?还以为你会等我电话。”简桢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脸意味深长的坏笑的样子。
  简桢有点不耐烦,一早起来就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嗯,连梦都没做一个。”她语气有点讽刺。
  叶天声音里的笑意更浓,提高了声音:“看来是生我气了,坏了,得罪你了。这可怎么办,本来还想指望你给我带路,见识一下你们这里的特色早点。”
  简桢一时觉得脑筋有点打结,“你……”她不能相信,“不会吧?”
  “是啊,亲爱的,我在长堤广场这里迷路了,你要不要来搭救我?”
  简桢的出租车还没有靠边停稳,她就远远地看到了叶天。
  往往来来的行人中,江边背身而立的他身形颀长,格外出众,让简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他奔去。
  叶天转过身来,笑着向简桢张开双臂,她不假思索地扑到他怀抱中,隔着毛衣,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温暖而充满真实感。简桢扬起头,几乎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便触到了他的双唇,他的吻让她眩晕,霸道的渴望的吻,夹带着他身上皮革烟草以及男人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包围了她。
  是周围呼啸而过的口哨声,打断了他们的忘情,说不上是因为激动还是羞涩,简桢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虚脱了。
  叶天紧搂着她,闪开周围行人们好奇的目光,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车上。
  他没急于发动车子,而是侧过身来看着简桢,他的样子有些憔悴,眼睛里有红丝,下巴上尽是暗青色的须根,眼神却依然狂热而动人。他探过身来,再次与她相吻,温柔的,轻快的,一个吻。
  简桢仍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居然,就这样,就找来了。
  叶天捏她的脸:“小傻瓜,别发愣了,我开了一夜的车,累死了。快点头前带路。”
[74]重逢 (2)
他们并没有吃什么特色早餐,本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供应的room service(客房服务)跟北京上海的没什么两样。简桢倚在叶天的怀里,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深秋的早晨,倘若时间可以停在那一刻多好,倘若那次她跟了叶天去上海,抛下日后要面对的一切多好。
  简桢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叶天怀抱深处又挤了挤。
  叶天低下头轻吻她:“想什么呢?你老是有心事的样子。不高兴吗”
  简桢摇了摇头:“我很高兴啊,就是特别意外,感觉好像特别不真实。”
  叶天笑了:“你看我这不是一个大活人在这里吗,有什么不真实的。倒是我现在头都是晕的。乖,陪我睡会儿,我实在扛不住了。”
  叶天拖着简桢在大床上躺下,把她抱在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待简桢说话,他已经迅速地睡着了。
  他温暖的体温厚厚地包围着她,他的呼吸深深浅浅响在在她的耳边,简桢昨夜也没睡好,此刻心里只觉得无比安定,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南方阴冷的冬季,让几乎成了半个北方人的简桢已经没法适应,每年的春节,她都过得瑟缩而恍惚,白天追着太阳走,晚上便蜷在被子里,像个小动物。这是她回家来第一个好觉,即使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也能感觉到那种四肢舒展、浑身暖烘烘的舒适感,让她不愿意醒来。
  朦胧间有人轻碰她的手臂,伴随着电话铃声,“唔?”她不情愿的张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叶天正温柔的拍她的肩膀:“电话响半天了。”他把电话塞到她手里,转身去了卫生间回避,简桢努力定睛一看,是江展航的电话。
  “喂?”简桢口齿不清地应着。
  江展航声音轻快:“怎么还睡午觉呢?你晚上到底怎么着啊?”
  简桢有点莫名其妙:“晚上?什么晚上啊?”
  江展航也莫名其妙:“你晚上有安排了吗?不用跟我混了?我还怕你看人家都成双成对触景生情呢。”
  简桢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今天情人节。
  想到从上海赶来的叶天,她忽然觉得胸口一滞,有一种甜蜜的疼痛。
  “喂喂?”江展航不耐烦地在那边叫她。
  “现在几点了?”简桢赶紧收回思绪,随口胡乱问。
  江展航没有回答,忽然问了她一句:“你是在家呢吗?”
  “没有啊。”简桢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做补救。
  两个人都沉默了,也许只有5秒钟,也许是12年那么久,他们少年时相识的岁月,在这段沉默中,瞬间成为过去。
  江展航轻轻挂了电话。
  直到叶天走过来,静静坐在简桢身边,她还在捧着电话发呆。
  叶天拿过浴袍给她披上:“小心着凉。”
  简桢身体不易察觉的一抖,她转脸看着叶天,他身上散发着须后水的清香,额角上还带着水珠,英俊得不像真人。
  每次他的出现,都会伴随着巨大的波澜,给她的生活带来震荡。
  每次与他在一起的巨大的欢愉,都需要她随后付出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简桢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是上天派来给她黑白色人生的慰藉,还是需要用灵魂来交换的诱惑,她不知道。
  她伸出手去,抚掉他脸上的水珠,他皮肤上的凉意传递到她的手上,让她一凛,清醒过来,那一刻她几乎脱口而出——“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叶天抓住她的手,贴在脸边。刚刚睡醒的她,目光没有焦点,脸颊软软的,像个孩子,卸下了平日敏感倔强的武装,她又变成了他初识的那个美丽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平静的面容下深藏暗涌,莫名地让他心动。
  “我去洗把脸。”简桢想要挣脱开,她现在心思有些乱。
  叶天却不放开她,把她带到了怀里。“别跑,你总是想跑开,我这么远来了,每分钟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你知道不知道。”
  简桢像个婴儿一样,伏在他胸前,数着他的呼吸,心情慢慢的安定下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医院?”叶天忽然开口,她坐起身来,与他依靠在床头,头枕在他肩上。她知道,就像在青岛的最后那一晚一样,叶天在向她打开自己。
  如今的叶天衣饰考究气质凛然,旁人只以为他是富家出身,而在青岛那晚,叶天说他父母早亡,他是在亲友和父母单位的协助下读完大学的。只这一句话,简桢就能想见他吃了多少苦头。
  “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很好,分配的工作也很理想,那时觉得自己是熬出头了,光明就在前面似的。”叶天点燃了一支烟,想起那段踌躇满志,不眠不休却干劲无穷的日子。
  在这个求医看病难的时代,一个大医院的外科医生,自然是人们眼中艳羡的对象,但是身在其中,才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劳累、烦杂而责任重大的工作,幸好那时候的叶天,没有家累,一心想要回报社会,他充满热诚。
  叶天相貌生得又好,那些刁钻古怪的小护士和谁的账也不买的老大姐,都愿意对他好,同她们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大家都派叶天出马,他成了新人里的明星。
  刚进医院的头几年,每个人不过都是资深医生手下打杂的,但是渐渐的,谁能进入第一梯队,谁将继续打杂下去,就有了端倪。
  叶天便是幸运儿之一。
  “那时候,我觉得老天真是公平的,所谓天道酬勤,确实不假。”叶天讽刺地笑了一下,眉头紧蹙。简桢静静地看着他,他眼中闪过的痛苦让她心里一颤,她轻轻地挨近他,握住了他的手。
[75]破茧 (1)
如果说医务工作者都是白衣天使,那外科主任几乎就是上帝了。多少人的生命掌握在他们的手术刀下,比起来,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医生的前途,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叶天被上帝之手选中以后,纵然年纪轻资历浅,已经可以跟随在主任身边鞍前马后的做助手工作了,有人不无嫉妒地在背后说,主任家里有个老姑娘,估计是看上叶天没有家累,打算一举收为己有,这个接班人他做定了。
  这种青眼有加的关爱,叶天自然也感受到了,少年失牯的他有种找到导师和父亲的感觉,在心里,他早已把主任奉为神祇一般。
  叶天还清晰的记得那天是5月8号,长假后的第一天。外科住院医生没有什么公众假期一说,但是因为那几天没有门诊转过来的病人,所以相对来说还是轻松些。早上的第一台手术是主任做的,这次的病人是外地来求医的,年岁不小了,做的是肝部肿瘤切除,叶天跟另外两个副主任医师做助手。
  打开腹腔后,主任忽然说要改变手术方案,说做切除病人身体受创太大,会有生命危险。当时另外的三名医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叶天试探着开了口:“做动脉化疗和栓塞发生并发症的几率很大,病人身体也不一定受得了。”主任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说:“快做准备。”让叶天把正要说的那句“是不是征求一下家属意见”吞了下去。
  术后不到一周,叶天最担心的事发生了,病人出现腰部以下截瘫,在随后的时间里,截瘫逐渐发展到胸部以下,内部脏器一并出现损伤,最终抢救无效而死亡。
  叶天目睹了病人如同陷入泥沼中般无力挣扎直至被吞没的过程,也被动参与了术后院方对病人和家属的敷衍、隐瞒、推诿,对病人死亡原因,医院官方的解释是:患者自身血管异常,导致异位栓塞。而医院施行的这种治疗在临床证实是有效的,不算是医疗事故。
  医学上的事家属怎么辩得过院方,于是双方纠纷的焦点就变成了签手术声明的时候医院是不是已经向家属声明尽量做切除术,如果不行,会改用其他相应的医疗方法。
  叶天永远忘不了主任当时盯着他的双眼平静地说:“我让你跟病人家属交待过。”。
  医院内部调查的时候,有人来劝叶天:“把这事扛下来,自然有人善后,医院一年到头遇到的这种事多了,你看我们谁有事了?你要是犯傻,不懂规矩,以后可就难做人了。”
  也有人来唱反调:“傻子,你可别让人当枪使了,就等着拿你这样的垫背呢。这回人家家属要打官司,你可别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揽,反正主任岁数大了,也该退了,像你这样的有为青年,替他背什么黑锅呀”
  叶天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当他把证明材料和辞职报告一起上交给院长的时候,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慈爱地看着他,眼里都是无奈:“你还是太年轻,很多事,以后你会明白。”
  叶天轻轻的摇了摇头。
  叶天南下去了上海,他是个没有家的孩子,哪里也不是他的终点。
[76]破茧 (2)
“说起来,也是4、5年前的事了。”叶天吐出淡淡的一个烟圈,脸上的表情在烟雾后朦胧不清。
  简桢知道叶天为什么会跟她说起这段经历,只是那种数十载寄望一朝落空的痛苦,又岂是她职场上摔的一个小跟头可以相提并论的。此刻简桢觉得语言是如此无力,让她无法准确地表达内心的痛惜和安慰。
  她转身跪坐在叶天的面前,探身过去,轻吻他的额头,像抚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抬起头来,渴望地寻求她的亲吻,她柔软芳香的吻,像花瓣一样落在他的唇间,化作让人安定的,不含情欲的一股暖流,让他的心变得充满而温暖。
  他仔细地回应着她,品尝着她的味道,让这股暖流慢慢地游遍全身,饱胀在每一寸肌肤的下面。他觉得自己此刻充满了力量,要占据主动。他挑逗着她的舌尖,她纤细的腰肢在他的手中似乎不盈一握,他蛮横地把她拉近,她跌入他的怀中,眼神迷离,身体火热。
  他摸索着她绸缎内衣下光滑的肌肤,却渴求地望着她地双眼,期待一个答案:“宝贝,你爱我吗?”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澈,瞳仁里盈盈倒映着他的面孔,她想说不,可是她做不到。她攀住他宽厚的臂膀,在他的耳边呢喃:“爱你,爱你啊。”
  就像一群蝴蝶从网中挣出,对着太阳张开了翅膀;就像赤了双足,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原来把心放开,世界也会从黑白变成彩色,原来一切的一切,只需要这个magic word。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边的路灯亮了,把江面照得七彩流溢,情侣们双双对对地相携而行,脸上带着微笑,手里拿着玫瑰,这样的日子,空气里都荡漾着甜蜜。
  此刻屋内的这对情侣,依偎在一起,偶尔喁喁低语,更多时候,只是懒懒地依靠着,姿态软熟的,无论其中一个人怎么移动,另一个都能自然的以极舒适的姿势贴合。
  一阵轻微的响动打破了这种闲适的寂静,简桢咭咭的笑起来:“是咱俩谁的肚子在叫?”叶天懒洋洋地说:“是我,体力消耗太大,又饿了。”简桢说:“也该吃晚饭了。”“嗯。”叶天答应着,却不肯动。
  5分钟后,还是简桢起身抓起浴袍先去洗澡,滚烫的蒸汽让她有些晕眩,她用浴巾擦着濡湿的短发,无意间抬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都含着笑。
  叶天不肯开车,非要跟简桢拉着手在街上走。简桢有种奇怪的心理,总觉得两个人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那种坦诚相见、彼此所属的感觉,一走入人群里,两个人仿拂随时会被人群冲散,变成芸芸众生里的陌生人。
  江边的步行街一向繁华,尤其是今晚,临江的酒吧西餐馆都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这是小城里时髦的年轻人们最热门的聚集地。
  简桢跟叶天一边走一边一家家店的打量,没有提前订位,已经很难找到地方坐了。简桢拉着叶天商量:“要不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吧?别这么看了。”叶天笑了:“你饿了吗?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才不会老觉得你随时会跑掉。”
  简桢捶他胸口:“你才生活在这种地方。”叶天故意做出吃痛的样子,两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简桢,简桢!”背后忽然有人喊简桢的名字,她意外地回过头去,发现是中学同学小文站在一家餐厅门口向她招手。
  简桢一边赔笑挥手回应她,一边硬着头皮往她那边走。这个城市太小,现在碰见熟人,只怕明天会有20个电话打来问她昨晚跟她一起的男人是谁。她悄悄地放开了跟叶天牵着的手。
  “哎呀,这么巧?”简桢心不在焉地说着废话。
  “啊,是啊,我正好看到你在门口探头,跟你打招呼你没看见,我就追出来了。”小文嘴里说着,眼睛忙碌地打量着简桢身后的叶天。
  “对啊,人太多了。”简桢觉得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打算寒暄两句蒙混过关就走。
  结果小文拉着她:“没事没事,我们这里有地儿,要不我追出来叫你。来吧,大伙儿都在。”
  “啊?”简桢有点无措,不知道“大伙儿”都有谁,扭脸去看叶天。叶天充满兴味地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却不肯表态。
  这样走了实在是不合适,简桢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小文进去,叶天把简桢拉近自己,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想把我藏起来?没那么容易。”说着在她腰间拧了一把,简桢又是气又是笑地挣开,拍了他一下:“一会儿别乱说话。”
  说笑间走进包间,一抬头,一屋子人,正中坐着的是江展航。
[77]亮相 (1)
屋里的人纷纷起身让座,双方忙着互相打量,半天才乱哄哄的坐了,简桢跟江展航正坐了个对脸。
  在座的都是同学,男生居多,简桢一看,都是成双成对来的,只有江展航旁边的秀气女生没见过,但是很显然,这是他今晚的女伴。
  旁人还在故作正经地跟简桢寒暄,问要喝什么吃过了没有,小文早忍不住,截断了话头代表大家发话:“简桢,你这朋友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简桢很想说,大家好,这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哥。权衡后果之后还是克制住,尽量用外交部发言人的口气说:“这是叶天。叶天,这些都是我中学同学,我就不挨个介绍了。”
  大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开始自行发问:“怎么前几天同学聚会没见你跟简桢来?”“不是本地人吧?从北京来的?”
  叶天微笑:“今天从上海过来的。”
  大家脸上的表情顿时很复杂,看向简桢的眼神就多了些敬畏。
  简桢只能假装没看见,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视着桌上的吃喝,指挥旁边的同学:“哎,把那个沙拉先递给我让我吃点,饿死我了。”转脸问叶天:“你要喝什么?”
  大家知道她害臊,暗暗好笑,也不好继续穷追猛打,只好放过她,自己聊了起来。
  两人罔顾周围群众好奇的目光,认真地吃着东西。情人节晚上的西餐厅,做出来的东西,认真马虎,不过是东拼西凑的胡乱吃点,只求果腹。半晌简桢一抬头,看见江展航正看着她,脸上很平静,但是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简桢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顺势看了看江展航身边的女伴。那女孩子看上去年纪很轻,模样乖巧,穿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像个小兔子。非常安静,话很少,但是看得出来,跟江展航关系非同一般,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感觉。
  简桢心里暗笑,从小一块长大,谁也别假装纯洁,大家都不是善男信女,展航,我们彼此彼此。
  简桢擦擦嘴,看叶天已经在跟旁边的男生碰杯聊天了,便放心地自顾起身去了洗手间。
  洗手台的镜子前挤满了补妆的女生,一年一度宣告所有权的大日子,个个都是胜利者,眉眼间都带着光彩。
  简桢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却看到江展航站在过道里,斜倚在墙上。
  简桢笑了:“排队啊?”
  江展航讽刺地笑:“心情很好啊?”
  简桢不吃这套:“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江展航在她面前从来占不了上风,却不肯示弱:“回来那天还说诸事不顺呢,这么快就甜蜜浪漫了?”
  简桢淡淡地说:“我不用跟你交代吧。不过我告诉你,我没骗过你。”
  江展航白皙的面孔有些泛红,却不肯罢休:“我不是说你骗我,我是怕你受骗。”
  看着少年时起,那张代表信任与友爱的脸,简桢的心软了,她忽然很想伸出手去像过去一样揉乱他那一头孩子般细软的黑发。“小航,我知道你最近很担心我。”她温柔地说,“可是,咱们不是小时候了,大家都是快30的人了。你不能永远保护我,你也要相信我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江展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她。刚才她跟叶天进门的那一霎那,江展航就知道,有些事已经永远的改变了。
  两个人都穿着深色外套,一般的浓眉大眼,看上去就像兄妹,说不出的协调与般配。简桢一直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男人与她在一起,总是若有若无的有被她压了一头的感觉,但是站在叶天身边,她看起来特别的沉静与成熟。唯那么一刻,江展航确信,她不再是那个在他肩头哭泣的小女孩了。
  江展航此刻眼中的不舍,让简桢本已平静的心蓦地也翻江倒海起来,她忽然莫名的想要哭一场,为所有难以言说的过去,和看不清的未来。
  有陌生人从他们身边匆匆挤过,奇怪地回头看他们一眼,嘀咕道:“啥人跑到厕所门口谈恋爱?”
  江展航脸色一变,简桢赶紧拉住他,忍不住又笑了:“好了好了咱们回去吧,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非要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
  江展航搭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松开手说:“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去。”简桢推开他嗔道,“你少倒打一耙,你身边那小美女当我没看见?”
  被简桢揭穿,江展航也不觉得难为情,大喇喇地说:“我们是同事,纯洁的友谊,战友情,战友情你懂不懂?”
[78]亮相 (2)
简桢懒得理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包间。大家一看简桢进来就笑,说:“回来得正好。”简桢一愣,低头看见叶天旁边站着个小姑娘,挽着一篮子一枝一枝包裹好的玫瑰正在扯他的袖子。
  这种走街串巷的卖花小姑娘眼最尖,觉得坐在门口的叶天看起来最有钱,进门就奔他去了:“叔叔买支花吧。”
  叶天笑:“这么多叔叔,干吗就找我一个?”小姑娘的小脏脸上大眼睛忽闪,掷地有声地说:“因为你最帅。”
  大家哄笑,简桢居然第一次看到叶天红了脸。她有点不忍但是也很好奇,想看看叶天怎么应对。
  叶天笑着摇头说:“谢谢,叔叔不用买花了,叔叔有花。”小姑娘不买账,打量了他一下,尖锐地说:“你骗人。”
  所有人都跟小姑娘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叶天,却看他转身从外套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枝小小的玫瑰站起来递给简桢,“送给你的。”他的微笑充满了温柔,就像那花朵,还是个小花苞,似乎一阵春风刮来它就会被吹开,绽放它的芳香。
  简桢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接过那朵花,心一阵乱跳,男生们大声起哄,女生们忍不住出声赞叹:哎呀真浪漫。
  卖花小姑娘显得非常失望,不知如何是好,瘪了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叶天弯下腰,在她的小篮子里放下10块钱,拿起一朵花来塞到她手里:“这算是我送给你的好不好?今天别人有花,你也有一朵。”
  小姑娘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决定放过叶天,点点头,神采奕奕地转向下一个人,大声说:“叔叔,买支花吧?”
  满屋子的人无可奈何地大笑起来。
  简桢挨了叶天坐下,只觉得内心甜蜜,她悄悄问叶天:“你那个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叶天调皮地笑了,说:“你猜。”简桢说:“不会是你从上海带过来的吧?”叶天笑着摇头:“要是从上海捂到现在,花都该熟了。”看简桢着急,也不卖关子了,他得意地说:“你肯定没注意,出门的时候,我从送餐车上的花瓶里拿的,你没看我一路都驼着背走?你刚才在外面打我那一下,吓我一跳,生怕你把花打烂了。”
  简桢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怎么让你说的我跟女张飞似的。”叶天正色道:“我觉得其实你更像春丽。”
  他刚要跟简桢解释谁是春丽,却看到简桢拿起桌上面包篮里的两只小圆面包在头上比划出一个双髻的样子,一脸孩子般的笑问他:“你看是这样吗?”
  叶天有片刻失神。这个女子,总有让他感到出人意表的时候,给他带来无限的惊喜,和更多探究的冲动。
  若不是大庭广众,他只怕要立刻深吻她,把自己溺毙在她的笑容里,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总是那么的纯粹。
  “喂,你们两个,不要光顾了卿卿我我。”坐在江展航旁边的一个男生以熟卖熟地对简桢说,“那么甜蜜,搞得我们在座的这些老夫老妻压力很大啊。”
  简桢还没来得及还嘴,憋了一晚上的小文插空问叶天:“小叶,你做什么工作的?在哪儿上班呀?”
  叶天客气地欠身回答:“我做医疗器械的,在上海自己有个小公司。”
  小文立刻追问:“你跟我们简桢一南一北,怎么认识的?”
  简桢听了脸色一变,想起嘉里中心那一幕幕,觉得有些尴尬,心情却忽然激荡起来。
  她抬眼看叶天,叶天向她温暖地一笑:“去年我去北京出差,开会的时候碰到简桢……就一路死缠烂打到现在了。”
  女人从来都是感性思维的,大家顾不得研究细节,立刻就被打动了,此刻一个个嘴里感叹着,眼神一五一十地的向简桢传递着感概,恨不得当场就逼她嫁了。
  一直没做声的江展航忽然开口,他脸上表情很平静而愉快:“既然这样,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咱们原班人马,我请客,去望江楼摆一桌吧,让叶天也尝尝咱们本地菜。”
  大家都赞好。
  叶天没说话,却先在桌下握住了简桢的手,另只手举起酒杯向江展航示意:“谢谢,心领了。不过这次真是不巧,我今天晚上就要赶回上海,明天有个重要谈判,我不能缺席。我这里向大家赔罪了。”
[79]分别 (1)
在座的男生尤其是江展航都觉得有些扫兴而尴尬,女生们却马上想到叶天这是一天之内赶一个来回,感动得几乎说不出来话了。
  唯有简桢,像被悬在了半空中,找不到落脚点。她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叶天握得很紧,简桢只好反过来攥住他的手,问:“喝了酒了,不要开车了吧?”
  叶天扭过头来向她安慰地笑:“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回头会有一个司机过来替我开车。”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气定神闲,把一切都收在手掌之中,包括对简桢,这让她有点莫名的气恼。
  他看她脸色有些不快,凑近她悄悄问:“跟我一起回上海好不好?”
  “不要。”简桢条件反射般的回答,说完便觉得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侧过脸去掩饰地喝了口水。
  小文一直在对面密切注意着两个人的表情,这会儿高声提议:“要不让简桢他们先走吧,咱们别当电灯泡了。”
  看着简桢那一脸别扭的样子,大家醒悟过来,纷纷附和。简桢有些下不来台,走不走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江展航站起来,“我送你们回酒店吧,让他们多坐一会儿。”
  他跟身边的女伴都没交代一声,自顾走在前面,简桢只好向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女孩向简桢点点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上去,心里对江展航非常的笃定。
  叶天拖着简桢的手跟大家告别,大伙儿殷殷地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的那一刻,迅速开始八卦起来。
  简桢垂着头跟叶天走在后面,觉得有说不出的疲惫。这样来来回回,到哪天算一站呢?她不要那么多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可载入史册的浪漫,她只要一个在想见的时候可以见到的情人,两人可以随时到楼下的餐馆吃吃饭,或者在清冷的夜间偎在一起取暖,仅此而已。
  叶天低下头来看她,欲言又止,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上了江展航的车。
  三个人都一路无话。
  酒店很近,几乎是一拐弯就到了,下得车来,江展航对叶天说:“你要是都安排好了我就不送你了,要是司机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有机会,欢迎再来。”伸出手来跟叶天相握。叶天道谢说:“谢谢了,抱歉这次时间太紧,下次一定找时间好好一起坐坐。”
  江展航转身要走,看了看简桢,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走了。
  简桢跟叶天进了酒店,她觉得这么沉默着有点可笑,想努力找个话题,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叶天一直牵着她的手,过于紧了,两人的手心都汗津津的。
  情人节之夜,酒店大堂似乎格外繁忙一些,四处都是玫瑰,西餐厅的灯光被烛光代替,从门口看进去,柔和而迷离。简桢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今天应该是个美好的夜晚,她不要破坏它。
  进房间的时候,简桢已经想好了开场白:“司机什么时候来接你啊,哪里找的,人是不是可靠啊,你要抓紧时间在车上多睡一会儿啊。”
  叶天没有做声,转过身来双手抓着简桢的胳膊,让她在床边坐下,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要生我的气,我是怕提前讲了影响你的心情,当着那么多人,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我知道这样来去匆匆很不好,只是我想着今天一定要见到你,就来了。但是明天的谈判很重要,确实来不及改期了。”
  简桢有些慌乱,也有点难过,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叶天。她摇了摇头:“你辛苦赶过来,我不应该再闹什么脾气,一直以来,你做的比我更多。”
  是的,这一段非常态的感情,总是他主动些,付出的多些,她没法抱怨。
  叶天沉默片刻,凑过来轻吻她的嘴唇,低声说:“那要不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这个问题简桢已经想过,她艰难地摇摇头:“要是在北京,再请个两三大假也就无所谓了,可是现在住在家里,时间仓促,我不想让父母问太多。”
  这倒也是叶天可以理解的答案,他迟疑着说:“本来今天这个时机,不适合谈这个话题,只是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你愿不愿意考虑到上海来工作?”
[80]分别 (2)
果然,人人都不能免俗,都市童话瞬间变了柴米油盐,还没有海誓山盟,却先要跨越万水千山。
  到上海工作,简桢觉得这是个不可能任务,丢掉十年来在北京积累的一切,为了一个人投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这是太大的一个赌注。男人不会明白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对女人的区别——一起八卦逛街的闺蜜,去惯了的商场和相熟的美容院,住处附近好吃的小馆子……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乐趣,这个城市特有的色彩,才会使她成为今天这样的一个她。换一个地方,就要全部归零。生活中有人倾心相爱固然很好,但是那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当他成为她选择那个城市的全部理由,她不知道,这段感情,是否承担得了这份重量。
  她张口欲言,正在措辞,叶天用温柔的目光阻止了她:“不要急于回答我,我知道这不是可以立即就能做的决定,所以你考虑一下好吗?”简桢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再怎么考虑,自己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选择这一刻说出来。
  叶天轻抚她的脸颊,拨开她垂在额前的碎发,专注地看着她:“或者,你心里是希望我能搬来北京的是吗?”
  “不不不。”简桢连忙否认,她抓住叶天的手,把脸贴在上面,喃喃地说:“不要为我做这么多。”
  她同样承受不起,一个人为她如此牺牲。
  看着简桢眼中荧光闪动,叶天托起她的脸:“宝贝,你回答我,你爱我吗?”
  简桢轻轻点头。
  “那你跟我在一起快乐吗?”
  情不自禁的,笑容爬上简桢的嘴角,她点头,泪水终于漾出了她的眼眶。叶天轻轻为她拭去泪水:“那你担心什么呢?”
  是的,她在担心什么呢。
  她几乎还不了解他,也不确定他了解自己,他们甚至没有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共同生活过,现在,两人已经在谈论未来了。
  而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这样轻易地交到任何人的手上。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了。”叶天放过了她,起身坐在她旁边,把她揽在怀里,“我给你时间考虑,只要你不跟我说,你是为了别人而不肯与我在一起。”
  简桢惊奇地说:“哪里有别人?”
  叶天小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看今天你那个男同学看你的眼神,我忽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简桢笑了,她推他一把:“你少来了,不给人安全感的是你吧,我还没说你什么,你倒对我倒打一耙了。”
  叶天沉默了。这沉默持续太久,让简桢以为他是在介意了。
  他缓缓开口:“确实,我总是不停地出差,做我的伴侣,常常要等,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怨气和猜疑。所以我和你,如果不在一起,我总怕感情就淡了。”他转过头来看着简桢:“第一次你在嘉里中心走掉的时候,我就知道,要想追到你,我是一刻也不能松劲的。”
  简桢又红了脸,把头倚在叶天肩上,他环着她继续说道:“其实我也觉得对现在的状态有些厌倦了,总是跑来跑去,有时候一睁眼,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我需要时间,做一些改变,做一些决定,你要对我有信心。”
  简桢伸出手去,在他胸前无意识地划着圈,轻声地说:“我不是对你没有信心,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叶天哄她,“司机就要来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不好?”
  春宵总是苦短,何况这情人节的夜晚。
  纵然是气候温和的南方,冬日的午夜一样冰冷难耐,从热烘烘的车里下来,简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来送叶天去上海的司机把车开到简桢家的楼下,待两人在门前告别。
  夜深人静,不能多说什么,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而立,贪恋地看着对方,像是要更深地记取彼此的模样。
  叶天伸出手来抱住简桢,亲吻她的头发:“我在上海等你,找时间快点过来。”
  简桢被他抱得紧紧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嗯。”
  她跟他,就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81]起点 (1)
简桢昨天很晚才入睡,醒得却早,头有些发昏,空调遥控器就在手边,她却懒得动,只是趴在那里发呆。
  能听到父母起身的声音,似乎是妈妈走向她房间,她连忙闭上眼睛,却没听到她进来,只听妈妈压低了声音跟爸爸说:“她在,还没起来。”
  爸爸问了一句什么,听不清,话语间好像提到了江展航的名字,大约是在猜她昨晚跟谁一起过的。爸妈低声笑着走开,像是很欣慰的样子。想着他们心里此刻大约正在乱点鸳鸯谱,简桢苦笑着心说:要是江展航那就简单了。
  今天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天,她的假期结束了。简桢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别的,专心承欢膝下。每次她走,妈妈总是最难过的,她用不停地给她收拾东西、拼命往她包里塞各种吃食来掩饰。有的时候简桢也会在这一刻,忽然有些软弱,问自己,这样背井离乡的去到一个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坐在飞机上,快降落的时候,看到下面北京满城的灯火,看不到边际,像是缀满繁星的夜空的倒影,那是一片更广大的世界,看不到边际,每一个光影之后,都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每一片黑暗深处,都是深深的未知。还有太多,她没有看过,还有太多,她不曾知道,于是,她明白,所以会放下那些温暖的、安逸的、稳定的、轻松的,独自一人,穿过许多城市,经过长长的岁月,来到这里,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为的,是把握机会,发现一个更好的自己。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办公室里的气氛还是懒散的。简桢进了办公室,一照面,先看到的是徐迪,准确地说,是她的上司徐迪。“早。”简桢下意识的点头打招呼。“早。”徐迪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容。“春节在北京还是回家了?”简桢主动跟徐迪寒暄,两个人还要做一段时间的同事,她总不能从此见到徐迪就溜边了。“回家了回家了,哎呀回来的时候差点没买到机票,把我急的。”徐迪有说有笑,“怎么样,在家待的挺好吧?”她问简桢,“嗯,挺好的,回家肯定觉得什么都好。”简桢笑咪咪地说。
  两个人都没想出来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好在Lucy插进来:“Jessie,早,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简桢如释重负的赶紧从包里拿出一袋子各色糖果给Lucy,“待会儿帮我拿过去吧,你先挑。”
  春节回来大家都把各自家里带来的特产放到会议室,第一天一般都是在溜溜达达说说笑笑中过去的。
  简桢环顾四周,没发现钱永强,问Lucy:“钱总怎么没来?”Lucy奇怪地看着简桢:“你不知道啊?”她压低了声音说:“他去工厂那边上班了,Stella让他以后主抓生产和研发。”其实原来生产也是钱永强负责,还有运营,也是他的职权范围,如今有了徐迪做运营经理,让钱永强去专心促生产倒也合理,只是简桢听了心里觉得怪怪的。
  打开电脑,照例先看邮件,半个月没在,未读邮件黑压压的一片,三位数。她眼睛也不抬的先一边看题目一边删除发往worldwide的邮件——那些“官方”信件不过是宣布谁来了谁走了又有什么新的发展计划了之类的内容,她这个小角色不看也累;接着又把所有的vendor拜年信、外企白领间互相发来发去的搞笑图片、小段子、特卖消息、励志PPT之类的邮件统一转到一个文件夹内预备留到有空的时候慢慢看;还有些是global admin team的群发邮件,她大概扫下内容,有的删除,有的作跟进或重要标记。最后剩下不多的,就是发给她个人的邮件了。其中一封,来自周海珊。
  看完邮件内容,简桢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邮件不长:
  “Dear Jessie,经总部研究决定,会在global的层面上成立一个特别团队,专门负责支持总部最新的名为‘China Upgrade Program’的发展计划。由我担任team lead,team架构图请见附件,我希望你可以来担任program coordinator(项目协调员)一职,希望尽快听到你的意见。”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传递的却是一个非常积极的消息。
  简桢意外的并不是这个从天而降的China Upgrade Program——中国市场这么大,EPF中国表现一直没有太大起色,总部要有大动作是迟早的事——而是周海珊在跟她有过那么一场争执之后,居然还愿意再给她机会。
  看了一下附件里的组织架构图,她这个职位是双线汇报的,除了周海珊,她还需要直接向总部主管亚太地区销售的VP Thomas Curman汇报,这个team里,还包括了销售部经理陈久同、副总钱永强、总部研发中心开发组总监Jeffery Karaham、亚太区市场部总监Benjamin Link,她是职位最低的一个。
  附件里还有她的job description,这个职位并不是global的headcount(正式编制)体系里的,而是随着项目衍生出来的临时职位,为期一年,能够加入这个团队,是一个难得的锻炼人的机会,得以在更高的层面参与工作,可以说,这算是个很好的offer。
  简桢有些迷惑了,难道是她错怪了周海珊,原来因为杨树森的种种,不过是对她的考验?那她曾经种种的慷慨激昂、自我表白,看在周海珊眼里该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只是,如果真是那么简单,那么这个offer是否可以算作对她通过考验的奖赏。
  还是其实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内幕,这其实是另一道更高深的考题?
  她知道这个coordinator说白了就是干活的,直接面对Thomas Curman这样的高层,风险和回报都可能是巨大的。回绝了这个职位,自然规避了风险,但是她在EPF大概也再无翻身的机会,直接被周海珊看扁,过段时间灰溜溜找好下家走人就是。接受下来,也就要打起十二万份精神应对,一个以销售为核心的项目,她是唯一的门外汉,却要担任串起所有成员,具体执行决策的角色,她要面临的挑战,是不言而喻的。
  正在沉思,MSN震了一下,是叶天,他问:“上班了?旁边有人吗?”简桢不解地回道:“没有啊。”叶天立刻发了一个传情动漫过来,是一个响亮的吻。
  简桢笑了,也回了他一个吻。叶天问:“第一天回来上班,还适应吧?”简桢当即把新的offer的事说了一下,叶天那边半天没回复,后来问:“那你怎么考虑的?”简桢谨慎地说:“我觉得这个机会还是很难得的。”叶天回复:“嗯,我也觉得是,就是可能会比原来累。”简桢心里明白,她如果接受了这个offer,至少一年之内她不能换地方,跟叶天的相聚,又遥遥无期了。
  只是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错过了这个机会,她不相信周海珊以后还会这么大度,EPF还可能有另外一个额外的机会给她。
  叶天在那边问她:“你想接受的是不是?”简桢不想再绕圈子,直接回答:“是啊。”叶天简短地说:“那就去做吧。加油。”
  简桢很感激他没有说“你自己决定吧”,“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这样的话,虽然他的态度不是决定性的,但是至少,他没有使她为难。
  春节前那次跟周海珊的交锋,简桢可以说铩羽而归,开始的莫名其妙,结束的也莫名其妙,整件事就像一个疙瘩,堵在她的胸口,不上不下。眼前的这个挑战,也许就是一道猛药,可以一举消解她胸中的块垒,只是如果她不能足够强悍,她这个人也会随之一起被消化得一干二净。
  是凶是吉,是好是坏,统统都来吧,她做好准备应战了。简桢给周海珊回了信,表示感谢她给予的机会,愿意接受这个职位。邮件发出的那刻,她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数月来内心的纠结煎熬,这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节后的第一顿午饭,照例大家要在一起吃的。今年周海珊和钱永强都不在,就变了徐迪张罗。经过一个假期,她更加的白皙,显得很容光焕发,合体的套装衬得身材曼妙多姿,引得几个单身的男同事不由得蜂儿缠花般围上去,今天的她看上去特别志得意满。
  其实徐迪自己也不想太过高调,如今升了职,许永纯和简桢心里肯定不舒服,杨树森也走了,她要比以前更谨慎。
  节前简桢招呼都没打就放了大假,要到周海珊的准假邮件抄送给她,她才知道。简桢一向不示弱够稳重,可见心里不爽到了什么程度。她曾经有一点心虚,觉得这个职位更应该简桢来座,可是这会儿看到简桢安静地坐在桌子一角的样子,她这个念头立刻烟消云散了。谁又比谁差多少?也许简桢比她能干,可是她比简桢强悍,一个人能不能做大事是挂相的,你要是摆出个loser的样子来,人家可不就把你当成loser?
  不过以后她会对简桢好的,她不会作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让简桢瞧不起。简桢这人,如果做朋友,是很好的选择,如果做对手,那才叫棘手。
  简桢跟大家进来的时候,先坐下的许永纯马上招呼她,她给简桢在身边留了一个座位。简桢笑笑过去坐下,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交流着过年时的动向和见闻,许永纯拉着简桢的手怜惜地说:“在家过了一个春节也没胖点,待会儿多吃点好的。”简桢笑:“什么叫好的?我一个假期让我妈给揣的呀,听见肉就恶心,待会儿喝点汤就行了。”许永纯亲昵地说:“没良心,吃了也不长肉。”徐迪升职了,她倒也不意外,她年轻貌美,公司里暗中支持她的人肯定不少,自己不像她那么会来事,跟她比,总是要吃亏的。反正也在EPF干了这么多年,暂时还没法被取代,这样平安无事也好。好在简桢也没有升职,她跟简桢又能像以前一样了。
[82]起点 (2)
男同事们起哄:“年还没过完,喝点红酒吧。”EPF中国的规定,如果不是陪客户应酬,员工自己聚餐,酒是另算的,要自掏腰包。但是规定只是规定而已。中国这里发票一概就是餐费二字,既没明细,也没时间,吃什么喝什么,财务不追究就无所谓。大家看着徐迪,将她的军:“怎么着,徐经理,可以批准吧?”徐迪哪好说不,一挥手:“你们叫吧,酒算我请的。”大家欢呼起来。
  酒拿上来,有人要给陈久同倒上,他说不想喝,互相推了两个来回,他有点急了:“不喝就是不喝,喝了一个春节了,还喝他妈什么喝?”此话一出,他自觉失态,大家也有点尴尬,还是徐迪把话接了过去,嗔陈久同:“大家这是看你初五就回来上班了,心疼你辛苦,跟你表示心意呢。这样吧,你要是太累了喝不下去,我替你喝,大伙儿的这个情你可以要领。”说完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
  徐迪一杯酒下肚,立刻面如敷粉,白里透红起来,大家都夸:“好样的。”徐迪笑着说:“可别灌我了,我不能喝酒,下午还有好多活要干,回头再把账算错了。”几个男同事不答应:“算账那不是有会计吗,再说你升职了还没请客呢,不行不行,再喝一杯。”七嘴八舌的又上去敬她,一桌子人竟把徐迪众星捧月了起来。
  徐迪百般告饶才算是解脱了,坐在那里只觉得心慌,却又控制不住地想笑,她看着简桢,正在跟许永纯聊天,一桌人热热闹闹的,不知怎的,简桢永远好像是超然物外的那个。
  简桢从来不在同事面前喝酒,大家也从来不敢劝她的酒。男同事们背后议论公司的这几个美女时就说,徐迪看着厉害,其实还是比较好说话的。简桢看着和气,但是你老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翻脸,虽然谁也没见过她跟人翻脸。
  简桢转过脸来,看见徐迪,笑了一下,叫服务员:“拿瓶冰的矿泉水来。”一会儿水拿来,简桢起身过来递给徐迪:“喝水吧,别喝茶。”
  徐迪扭过身来接过,有些不好意思:“他们非灌我……”说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简桢解释。
  简桢轻声说:“没事,过年嘛。”
  “哎你们俩嘀咕什么呢?”有喝大了的群众表示不满,简桢搭着徐迪的肩膀笑而不答,徐迪反手拉着简桢的手,大声说:“我干吗要告诉你?”
  这顿饭吃到快三点,大家才三三两两的走出来,本来简桢跟许永纯走一道,听到徐迪在后面叫她,只好抱歉的朝许永纯笑了一下,回头等着徐迪。
  徐迪的酒劲已经过去了,此刻说话分外清晰:“我刚才没顾上跟你说,工厂要申请新的许可证了,上次申请的那套文件你放哪儿了,回头交给我吧。”
  简桢听了有点没反应过来,想着这话怎么不在办公室说呢,不过还是即刻应了,两个人一边并肩往回走。沉默了一会儿,徐迪说:“我来公司没你时间长,有些事还要靠你提醒着我点。”简桢一开始没听明白,以为徐迪要打听什么,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是示好。“别这么客气,其实咱俩不是一直合作的挺好的,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就是了。”简桢说。“嗯,对啊,我就是老爱给自己压力,活得太累。”徐迪言若有撼地说。简桢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下午大家在办公室也是心猿意马,这个年,怎么也要过了十五所有人才算是能把心收回来,有人开始借口拜访客户出去办事之类的提前走了,办公室很快清静下来。简桢趁着安静正好翻检档案,一边把一些快到期的证明文件标注出来,一边提醒自己跟酒店和不同vendor的合同有些也要更新了。这时手机响起来,是林浩宇发的短信。
  简桢要到春节的时候才悚然想起节前跟林浩宇约了走那天通电话,她提前回来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本来从来不主动给人打拜年电话的她给林浩宇打了电话,电话里那边吵得一塌糊涂,听得出家里有不少客人,林浩宇态度也不甚热情,所以当时俩人草草说了几句就挂了。今天林浩宇发短信来,是约简桢吃饭。
  在家吃了半个月现成的,简桢更懒得做饭了,正好有人来约,她求之不得,两人说好了下班在光华路的Kagen日本火锅那里见面。
  这次是林浩宇先到,这个餐厅以前简桢带他来过,他一看这儿就觉得像是简桢会来的地方——事儿事儿的。餐厅没有招牌,只有一个不显眼的logo镶在地下入口的外墙上,走到地下,大门紧闭,光能看见里面有人走动干着急进不去,要把手放在旁边的射灯那里门才会自动开启。第一次来的时候简桢骗他,站在灯旁边逼着他喊芝麻开门。当时旁边还有别的客人,林浩宇直眉瞪眼的大喝一声:芝麻开门。门还真开了。周围人和简桢都笑得前仰后合,林浩宇还是第一次看到简桢笑得那么开心,立马说:“过瘾吗,哥们儿够帅吧,要不再来一声?”
  曾经,为了她,他愿意做任何事。
  餐厅里有点暗,正适合林浩宇想心事。他本来已然作决定,不再搭理简桢的,结果今天中午吃饭,小秦贼头贼脑的问他知道不知道简桢他们公司管事的换了,让他有些意外。
  今天小秦跟Lucy聊天的时候,听Lucy说他们有了个运营经理,职位在简桢之上,让他们公司以后请安的时候别拉下。小秦一问才知道这个运营经理就是原来的财务经理,就原原本本地跟林浩宇说了。
  林浩宇回想起简桢上一次拿着合同来找他,当时她脸色很差,情绪也不佳,一定是碰上难事了。只是那时候他跟她有点赌气,不肯再追问下去。平白多了个上司,简桢心里一定不好受,而他还小鸡肚肠的想要疏远她,林浩宇觉得自己这回挺不像个男人。
  简桢来的时候看不出神情上有什么异样,半个月没见,她似乎瘦了些,穿着松身的银灰色大衣,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腕,看在林浩宇眼里,让他止不住的觉得心疼。
  “你怎么还没点菜?”简桢一边脱外套一边问他,“可饿死我了,中午都没吃饱。”
  林浩宇端详着她,想说点关切的话,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他掩饰地拿起菜单问:“你想吃什么?”
  “还用问吗?肉,肉啊。”简桢坐下来。
  牛蒡味噌汤底,大片的牛肉在里面翻滚着,简桢叫来调料车,自作主张地给两个人兑着调料:“你还是要沙茶酱是吧,再加点炸蒜和辣椒,要香菜吗?”其实每次来,都是她张罗,但是今天看在林浩宇眼里,似乎有了别的意味。他觉得她看上去过于轻松愉快了。
  好不容易忍到简桢吃完了第一片牛肉,正招呼他:“快吃,一会儿牛肉老了。”林浩宇开口问道:“你怎么样啊,好吗?”
  简桢愣了愣:“我?还行啊,挺好的,你呢,回家过节过得怎么样?”
  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林浩宇忍不住问她:“真的好吗,简桢?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简桢心里一阵发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问他:“什么呀?说什么?”
  林浩宇最恨她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他长吸口气,一腹无名火把心里的积怨拱了出来:“简桢,你当我是朋友吗?遇到什么事都不愿意跟我说,问也不说,跟我连句真心话都没有,我就是你拿来见见面吃吃饭的摆设吗?”
  简桢虽然不知道他所为何来,但是多少有点捕捉到了他的意思——估计他又从哪儿听说了什么。她觉得百口莫辩,又有点恼火:“那你什么意思啊,打算让我怎么办啊,碰到点事就要死要活,跑去找你哭哭啼啼吗?我是你什么人啊我至于吗?”
  话一脱口,两个人都愣住了。简桢心里一阵懊悔,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林浩宇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侧过身去,像是站起要走,简桢赶紧要伸手拉他,他却又转了回来。他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筷子,脸涨得通红,啪的一声,筷子断了。
  一声几乎不易觉察的轻响,却让两人忽然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对方,在这一霎那,他们对双方的了解,比以往更多。
  他的心意她其实一直知道,所以她才会在他面前这样任性。
  虽然她很反对朋友之间交往太功利,但是对于自己的仰慕者,不由自主的有时候还是会有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因为知道他总是会等她的,他总是会谅解的。
  只是,他既肯付出,总是期待回报的。而他要的,并不只是友谊。两人之间的那点小暧昧,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男女间真正的友谊,不是不存在,只是太难维持。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他能给的,她并不需要。
  简桢此刻才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率先低下头来,语气很软弱的艰难的组织着对话:“对不起,浩宇,我不该向你发脾气。其实吧,可能我的状况,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出来工作,谁没点难事呢,只是我还没到要到处哭诉的那个地步,其实每次见你,我就已经得到放松了,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用装模作样,我也很信任你,该跟你说的,我也不需要遮遮掩掩,我觉得这就很难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简桢抬头看着林浩宇,想再补充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看着简桢亮闪闪的眼睛,林浩宇也慢慢冷静下来,其实他一直都很明白,在她心里,他又算得了什么?她与他从来没有过交集,她甚至从来不曾是他的甲方,他,只是她生活里,一个无关的过客而已。
  他生硬地说:“我知道。”他停了一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对她说了吧,他深吸了一口气,大胆地看着简桢:“简桢,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在他说出更多之前,简桢连忙打断了他:“浩宇,我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我希望我们能够一直维持这份友谊,可我并不想给你什么误导……”
  林浩宇点头示意她不要往下说了,接道:“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那个日本公司的。”
  简桢有些尴尬:“也是,也不是。其实,我跟那个人已经分手了,不过,我现在又有了喜欢的人。”
  林浩宇要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简桢说的是什么,她重新选择过,只是还是没有选择他。不管是因为自己太过计较,还是因为不够大胆,总之,他们一再的错过就是了。
  林浩宇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甲方也好,朋友也好,过客也好。从这一刻起,他跟简桢,终于平等了。
  他慢慢端起桌上的茶壶,给简桢和自己续了一杯水,简桢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神情有点不安。
  林浩宇自嘲的笑了:“你也别有负担。我只是觉得不说出来,好像对不起自己似的。”他靠在椅子上看着简桢:“没关系,我是很大方的人,简桢,这可是你的损失啊。我这么情深似海的男人现在不容易找了啊。”他开玩笑。
  简桢脱口而出:“我知道。”又笑:“真的,我的下半辈子都会在漫漫长夜里流着泪默念你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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