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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言弃(姜南希)

_3 姜南希(当代)
  Tim默默地看着她。她只穿了件小小的T恤,身形纤瘦柔软,站在那里平静而安定,却张力十足。
  男女关系最有魅力的时刻就是这一秒的碰撞,彼此已到最大的极限,将破未破,极尽诱惑。
  Tim忍不住贴近她,轻轻搭上她腰间:“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33]陷落 (1)
今天是北京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周末,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人们行色匆匆,抱怨着这糟糕的天气。
  嘉里中心18层房间里,暖意盎然,暗香浮动,一道厚厚的遮光帘,把外面那个明亮而现实的世界挡在了窗外。
  简桢独自坐在窗下的沙发上,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Tim并没有关紧浴室的门,她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水声,急促的,细碎的,像打在她心上。
  这些日子她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弹簧,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恢复原状。她需要一个外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在这一刻,Tim来到了她的眼前。
  简桢怀着对自己和一切深深的厌弃随他回了房间,屋内的明亮让她更觉内心的苍白和不安。她反客为主地径直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Tim有些意外,却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走过来,用手把她圈向墙壁,想要吻她,却被她躲开了。
  她回避着他的注视,却并没有把他推开,只是紧盯着他T恤领口的扣子,仿佛那上面写满了他的秘密,她伸出手去,指尖从那布料下的胸膛上划过,她用自己几乎都听不见的声音说:“先去洗个澡吧。”
  她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虽然刚才以那样决绝的姿态走入这个房间的也是她。
  她深深呼吸,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动,电视边台面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一张扣放着的卡片,一端是长长的蓝色挂绳,看样子像是展会的出入卡或是公司的门禁卡。那张卡片被很坦然地放在那里,只要翻过来,简桢就可以看到他的名字和身份。
  简桢的目光像被烫到了一般收了回来。就是这样一张薄薄的卡片,一面是空白的未知,另一面,是鲜活的现实。
  Tim闭目站在花洒下,感觉淋漓水流前面管中滚动的液体一内一外地烫着他的皮肤。那天他在酒店的大厅里坐,而她的出场十分别致,扑通一声像只小猫一样摔在地上。看到她灵活地从地毯上爬起来的那一刻,他心里就燃起了对这具身体的渴望,他想要她。
  这几天他常常会看到她,有意的,无意的,大多数时候她很严肃,像个一本正经的小老师,有时候又偶尔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还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这时候最可爱。
  只是每一次,他看到她,都觉得她并不快乐。
  他不希望这次以后就没了下文,她是个好对手。
  也许这不是个寻常意义上的开始,也许,他们可以选一个较为缓和的方式。
  Tim一边擦着头发出来一边问简桢:“跟我一起吃午饭好不好?”
  适才紧闭的窗帘被拉开一边,光线斜斜照进半个房间,屋内她香水的味道还若有若无。
  但是简桢已经走了。
  在嘉里中心的每一天,每一天简桢都思念着自己的小家——绣着紫色小花的衍缝被,柠檬香味的浴盐,可以把自己深深窝进去的花布沙发,吊在衣柜里的薰衣草香囊,甚至是那个只被她用来烧开水煮面的小小厨房,离开了这些,简桢像是丢失了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当她站在客厅里,看着与她一周前走时并没有任何区别的房间,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欣喜,她只觉得屋子里太静太冷。
  打开了所有的灯,选了一张喜欢的CD放进小小的音响,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从阳台开始擦洗,简桢竭力想让自己恢复到以往每一个寻常周末的样子,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上次从这里走出去的简桢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头上冒出了微汗,觉得有些乏力。一天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了,家里的冰箱也没了存货,所有的家务都已经做完了,连玻璃都擦过一遍,她应该出门去了。
  简桢拎着电话,发呆,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谁说说话,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想了很久,她打给苏西:“有空出来吃晚饭吗?”
  苏西上次跟简桢吃饭还是八月份,一晃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苏西在国际组织工作,平时总是出差,两个人常常要约几次才能见上面,今天赶巧她在北京,虽然有点累,简桢一叫还是出来了。
[34]陷落 (2)
约的是火锅店,简桢先到,等了片刻看到苏西进门,抬手向她示意。
  苏西穿了件金色的小夹克,这个时下流行却容易显得俗不可耐的颜色跟她帅气利落的外型相得益彰,让简桢纵然满腹心事也不由得分神说:“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啊。”
  “是啊,不是为了见你吗?”苏西坐下来。她和同事们一贯穿得非常随便,常常是运动夹克球鞋的就上班来了,有时候特别打扮一下,自己感觉也很新鲜。
  “你会开完了?”苏西给自己倒上可乐。
  “嗯,是啊。”简桢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今天不容易,还能约到你,怕你出差了。”
  苏西点头:“本来有安排,但是我把出差往后推了,刚去云南项目上待了半个月,我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简桢有点抱歉:“哎呀其实你跟我说累了就是,没关系的。”
  苏西笑了,招手让服务生点菜,跟简桢说:“我跟你什么时候客套过,在云南一直吃得不好,今天对我来说,这就是休息了。”
  简桢跟苏西从大学起就是要好的朋友,细想起来,一年她们也见不了几次,但是因为天天都在MSN上照面,就算是不聊天,也能从日新月异的MSN签名上知道彼此些许近况,所以毕业5年了,并没觉得疏远。
  苏西利落地点好菜,掏出烟点上,默契地把烟盒朝简桢一推,简桢从来都是蹭她的烟抽,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对面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伙伴,好像又回到了两个人在学校宿舍里相对坐谈的那些日子,心中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简桢问。
  苏西舔了下嘴唇,仿佛那里粘了胶水般,有点艰难地张口:“也谈不上顺利不顺利,做环保工作的,有时候觉得就像是把河里的水舀到海里,整天在做无用功,可有时候取得点成果,又很有成就感。”
  简桢安慰地说:“其实做任何工作都是这样,工作哪有做完的那一天呢,每天还不是周而复始做那些事,至少你做的事很有意义,我都不知道我天天在干吗。”
  苏西笑了:“咱俩这是怎么了,那么久没见,见了就诉苦。说点高兴事吧。”
  “小钟好吗?”简桢问候苏西的男友。
  “嗯,挺好的,最近也是老出差。跟我的时间还老错着。”苏西笑了。钟志强也在国际组织工作,跟苏西是在工作中认识的。
  “你们老不见面,对感情会不会有影响?”简桢忽然问。
  苏西有点意外,简桢很少这么直接地问她私人方面的问题,“我觉得还好吧。”苏西思忖着说,“工作性质决定的,没法子,做项目的人都是常年在外面跑的。好在是同行,都能互相理解。”说完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官方,又说:“主要是钟志强这人心思比较单纯,我对他也充分信任,所以至少到目前都还是相安无事吧。”
  听到“充分信任”,简桢脸一红,连忙掩饰地拿起可乐来喝了一口。
  苏西看了简桢的神色有点疑惑,虽然她们一直是彼此倾诉心事的对象,但是如果一方不主动提起,另一方是不会追问不休的,她等简桢自己开口。
  简桢却端起一盘蘑菇来煮到锅里:“我们开动吧,我中午就没吃,饿坏了。”
  在深秋的夜晚,没有什么,比跟要好的朋友在一起相对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火锅更惬意的事了。她们间或说两句八卦,打听下其他同学的近况,似乎一切如常,但是简桢却知道,以往流淌在两人心间像清泉一样的默契,现在碰上了小小的石块,分做两股细流,断续地分开与交汇。似乎每一段谈话,都会牵动她心中那个甜蜜而罪恶的秘密,而她永远不会与苏西分享。
  两人几乎坐到打烊,才在火锅店门口依依告别,苏西看着简桢围上白色的羊绒披肩,半开玩笑地拍拍她肩膀:“支持下我们的工作吧,真是不环保啊。”
  简桢一开始没有会意,看苏西眼光落在披肩上,忽然醒悟过来,想解释,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神情颇为窘迫。
  苏西笑了:“哎呀我开玩笑的,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我以前老说小钟宣传起自己的工作来面目可憎,现在也学得有点像他了。”
  简桢温柔地笑了,看着苏西,认真地说:“你说的是对的,是我不好。”
  苏西凝视着简桢,两人相识已快10年,她看得出,今天的她有心事。她不会问,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但是她想简桢知道,在她需要的时候,自己总会在那里。就像简桢为她做过的那样。
  每次苏西都是让简桢先走,简桢在出租车里回头看着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苏西,摘下颈上的披肩,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垂下胳膊,让它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后座的下面。
[35]惊诧 (1)
简桢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洗了澡以后,还没等到头发完全变干她就睡着了,这一夜,连梦也没做一个。
  早晨起来给父母打过请安电话,简桢坐在厨房的小餐桌前发呆。于情于理,今天都该见见韩劲了,两人还从没这么久没见过,一个会议,打乱了她的全部生活。
  只是见了,必然会纠缠亲热,简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若不,只怕韩劲会疑心。若是,自己又成了什么。在古代,像她这样的人,是要被沉塘的吧。
  当初做决定的时候,只是想任性一回,觉得春风一度,可以雁不留痕,却怎知事到临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一半那样潇洒。是该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让欲望做了自己的主人,去偷尝那如蜜糖般隐秘的快乐,还是该遗憾,错失了人生中也许唯一一次堕落的机会,原来堕落的快感如此巨大,决绝盲目如飞蛾扑火。简桢仍然记得她说出“走吧”的那一刻,内心如同山崩地裂,声音却又是波澜不惊。
  她好像不再认识那个自己,又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她小心地在那个临界点收住了脚步,可是此时,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做没做,那一步,其实她已经迈出去了。她与Tim无缘再聚,她也再不是韩劲那忠实可靠的伴侣,只有她这样没用的人,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尴尬与狼狈。
  叹了口气,她强迫自己收拾了出门去。多想无益,总不能为一个瞬间的心动,搞砸了两年的情感投资,她常年节食,精力有限,折腾不起。
  简桢住的位置很好,交通方便,却不在主干道旁边,楼背后是个不大的公园,闹中取静,旁边因有洋人扎堆的酒店公寓,所以附近开了颇多可爱的小店,也有几家环境幽雅不过味道平平的小西餐馆。
  她换了松身的毛衣和布裤子,去了相熟的美容院做SPA,把手机放进更衣室的储物柜的时候,她想了想,给韩劲发了个短信,这样他醒来就能看到:晚上一起吃饭吧。
  这一天过得颇为放松,或者说她尽量让自己放松。她在美容院消磨了很长时间,做脸,推油,修指甲,做头发,出来的时候自觉身轻如燕。接着又去了太平洋百货,试穿靴子,看新上的冬装,今年流行的款式颇为华丽夸张,本不适合简桢,她为了消磨时间,也一件件地看个不停。
  到4点钟,韩劲才给简桢打来电话,两个人约了晚上在紫天椒见面。通完电话简桢逛到4楼男装,这层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导购们都站在自己店门口,招呼揽客,跟整个楼层沉稳低调的布置相映成趣。简桢盛情难却地进每一家看了一遍,最终给韩劲买了件西装,价钱不便宜,刷卡的时候,不是不觉得自己像是在赎罪的。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简桢在楼下星巴克坐了一会儿,周末的下午,屋里已经完全坐满,她只能挪到室外去。太阳已经西沉,有点冷了,她手捧着一杯拿铁取暖。
  星巴克正守着太平洋楼前的路口,来来往往颇多美女,很是养眼。传说这是北京艳遇率最高的一家星巴克,简桢却看不出端倪。屋里很多人聊天,单独来的多半带着电脑,很投入的样子,屋外的人或发呆或打牌聊天,嗅不出艳遇的气息,简桢只是觉得,人山人海的这样挤着,大家还是一样的寂寞。
  手上的咖啡渐渐凉了,身上颇有些寒意,街边路灯次第亮起来,咖啡馆里的人进出频繁,是该动身的时候了。
  紫天椒最大的好处,是几乎从不用等位,简桢一路上了二楼,找了个角落里的沙发坐下,服务生拿来了厚厚的菜单,安静地候在一边。简桢要了瓶矿泉水,后悔刚才不应该喝咖啡,此刻好像有点心慌。待会儿等韩劲来让他点瓶酒好了,简桢觉得喝点酒大概两人都能放松下来。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韩劲还没有到,简桢隐隐有些不快,想打电话去催,还是忍住了。韩劲开车打电话这事简桢说过他好几次,觉得太不安全,估计现在应该在路上了,那么久没见了,还是耐心点,让今晚有个好的开始。
  又有客人上来,服务生迎上前去。这是个年轻美女,穿着时款的灰色紧身卫衣,小小的牛仔裙,裹着彩袜的两条长腿套在靴子里,帅气而性感。简桢自己很少做时髦打扮,碰到潮流中人,让她忍不住欣赏地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对方一路打量着朝自己走来,简桢心里忽然有种不祥之感。
  “你是简桢吧?”女孩与她视线相对,走到她面前。
  简桢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那女孩大约二十三四的年纪,一头直发,笑容甜美,画着精致的浓妆,看起来多少有点眼熟。
  “我们认识吗?”简桢问。
  女孩在她对面坐下,微笑地看着她说:“你应该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我是廖静宜,韩劲的同事。”
  简桢忽然觉得昏黄的灯光下对面的面孔变得非常不真实,自己浑身发冷,有点晕眩的感觉,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廖静宜看着简桢的表情,笑了:“你可能觉得很突然,可是我等着跟你见面等了很久了。我就是想来告诉你说,韩劲不会来了,他以后也不会见你了,他会跟我在一起。”
[36]惊诧 (2)
从她坐下的那刻起,简桢似乎就已经预料到她会说这些,但是此刻,看着她如此平静而甜美的笑容,简桢只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部恐怖电影,不管台词是什么,视觉效果都已足够骇人。
  简桢很想站起来就走,但是她几乎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她像被谁碰了麻筋一般,突如其来的酸软让她几乎打了个冷战。她一只手在桌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腿不让自己发抖,一只手按住桌角,尽量不动声色地撑住身体,看着廖静宜的眼睛问:“韩劲呢?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这些话。”
  廖静宜像是已经想到了简桢会问这些,闲闲地说:“我说过他不来了,今天你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跟他说我替他来,我怕你会掐死他。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打女人,尤其,打一个孕妇。”廖静宜意味深长地看了简桢一眼,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扁平的小腹。
  简桢先是错愕,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也许韩劲或者什么人正躲在一个角落里等着看她失态,大吵大闹,然后跳出来说:“你上当了。”她自问凡人一个,这种事情,一般只会在电视里看到,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她看着廖静宜,是的,她对她模糊有点印象,也许是某次在韩劲公司楼下碰到,也许是跟韩劲一起开车浩浩荡荡去外地的驴友中的一个,她从未想过她会与他们中间的谁发生交集,可是,此刻,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她怀了韩劲的孩子。
  简桢笑了,这一切多么像一出拙劣的8点档啊,她向廖静宜身后看着:“这儿没有人偷拍吧,弄得跟演电影似的。现代通讯手段这么多,你们想怎么昭告天下不行啊,干吗偏选最做作的一种?”
  廖静宜不以为然的笑了:“因为想让你接受事实啊。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他一直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说你脾气不好,怕你大吵大闹。可是我能等,我的孩子不能等,我刚查出怀孕了,韩劲说会跟我结婚。”
  简桢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她的两条腿就像冰柱一般,那股寒冷从脚底迅速地穿过心脏,直通到她的眼中,她看着廖静宜,目光中的冰冷让对方不由得一凛。
  不不不,她没有资格要求韩劲的忠诚,但是至少,他应该给她一个交待,她自会静静走开,以保持最后的尊严。而此刻,他们二人的合谋,让她毫无防备地被踩在了脚下。不过,她并不恨廖静宜,她跟她一样愚蠢,爱上了一个没有担待的男人。
  简桢冷笑了一下:“那恭喜你啊,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她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目光锐利。
  廖静宜非常意外:“你是说,就这样了是吗?”她没想到简桢反应如此平淡。刚才她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所有的轻蔑与胜利者的微笑,忽然都消失了。
  “那你想怎么样?”简桢把身体仰靠在沙发上,嘴角轻挑,讽刺地笑了,“握着你的手听你讲你们的爱情故事,还是强烈要求去给你做伴娘?你当我是红十字会呢?”
  廖静宜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她站起身来,重新打量了一遍简桢,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挺恨我的,但是,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觉得挺抱歉的。”
  简桢冷冷地说:“这个道歉我不接受。你以为说了对不起你就可以心安了?那对不起,我不打算原谅你。”
  简桢的声线略有提高,周围有客人循声转过头来,廖静宜颇为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简桢心里对她几乎都有些同情了,她本来期待着自己大闹撒泼或者流泪哀求吧,然后她就可以回家告诉正焦急等待回音的韩劲:“亲爱的,她不值得你内疚。”可惜,简桢这类电视剧确实看得比较多,她不会趁她心意。简桢软弱地挥挥手,就像赶走一只苍蝇:“你走吧,这本来应该是我跟韩劲之间的事,不过他不是个男人,让女人为他善后,对这样的一个人,我也不想假装大方。”
  廖静宜的表情有些僵硬,她慌乱地转身,碰得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简桢忽然在背后叫住她,目光诚恳地说:“抓紧时间办婚礼吧,再拖下去,穿不了礼服了。”然后平静地看着廖静宜脚步散乱地离去。
  她背影在视线中消失的那一霎那,简桢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紧紧抓住桌子的两个角,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凸出而苍白,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深处像打响了一个个炸雷一般,震得自己,连带餐桌,以及整个屋子,都抖动了起来。
  彻骨的寒冷,她努力咬紧牙关,不让牙齿碰撞出声响,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平静一些,平静一些,就当是演了一出戏,就当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是公共场合,必须要尽快平静下来。
  但是她做不到。
  她两耳轰鸣,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尖叫,想突然朝墙壁或者某个人掷出一个杯子,想越过二楼的扶手跳出去,她想做出一些激烈毁坏的事来,来表达她内心碰撞来去的羞辱和愤怒。
  好在全身的紧绷让她很快就觉得疲惫了,慢慢放松下来,她让自己尽量不要看服务生们好奇探究的眼神,天大的事,回家再说。
  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餐馆。
  这里,她再也不会来了。
  门口就是三环路,她很容易地打到了一辆车,路程很近,偏偏司机不认路,态度极其谦恭地每隔两分钟就跟她确认一遍走的对不对,简桢只好分神对他讲个不停,那种感觉很怪异,让人想要爆发又因为情绪每每被打断而显得滑稽,最后终于到楼下的时候,简桢居然笑了出来。
  她一如往常地进门,开灯,换拖鞋,把手里的东西放好,然后去洗手。一直手脚冰冷的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热流涌入掌心,逐渐温暖了她的双手,四肢和全身,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皮肤细腻光洁,脸上的妆有些残了,看上去却更自然,刚刚修过的短发柔顺而服帖,是的,她还很年轻,她还很美丽。
  在简桢胸中翻滚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汹涌地流淌了出来。
[37]逃避 (1)
许永纯的电话打来的时候,简桢还没有睡醒,梦中好像在考试,交卷的铃声响了,可是试卷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清。
  电话执着地响了又响,简桢终于醒了过来,摸索着拿起床头的话筒,哑着声音问:“喂?”
  许永纯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怎么了?睡过了还是病了?也没来上班,也不开手机?”
  “哦?”简桢挣扎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昨天她一夜没有睡好,不停在做梦,好像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间。
  “我病了,今天不去了,你帮我记一天假吧。”简桢恹恹地说。
  “嗯,我猜也是,刚才SAM问,我也这么说的。”许永纯有点欲言又止,“你没事吧?病得厉害吗?要不我过来看看你,陪你去个医院?”
  “没事,就是感冒了,有点头疼。”简桢只想一个人待着。
  “好吧,那你休息吧,多喝点水,有事打电话给我。”许永纯挂了电话。
  简桢放下电话,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感觉好像睡了没多久,简桢又被电话吵了起来,看表,12点,她清清嗓子,坐起来:“喂?”
  居然还是许永纯:“你好点了没?”但是她打来显然不是为了问候的,“哎呀,不行我忍不住了,我今天必须要见你当面跟你说,你不在我都快憋死了。”她在电话那边连走带喘的,感觉很是兴奋。简桢本没有心思理会她,但是眼看这觉也睡不成了,她总不能一辈子躺在床上,明天总要上班去,只好叹口气说:“你来我家找我吧,在我们门口7-11给我买点好炖拿上来。”
  许永纯进门时果然捧着一个热呼呼的饭盒递给简桢,简桢一边在饭盒里挑拣自己喜欢吃的笋尖,一边在心里自嘲:放心吧,就冲这个爱吃的劲头,死不了。
  简桢还没顾得上坐下,许永纯劈头就说:“Sam今天宣布辞职了。”
  简桢正夹起一团魔芋,抬头看了许永纯一眼,原来这就是她急三火四赶来的原因,她哦了一声,把魔芋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许永纯盯着简桢:“你个小坏蛋,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简桢埋头苦吃,不说话,许永纯急了:“你接着往下说啊。”
  简桢口齿不清地说:“我说什么啊,别的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有一天跟我提了一句,我还以为他喝醉了。”
  许永纯深深地看了简桢一眼,起身熟络地到厨房给两人倒了水放在跟前,说:“你嘴还真严,一点风都没透。”
  简桢端起水来喝了一口:“我真是觉得他喝多了,说的是气话,巴不得什么都没听见,哪还敢乱说。”
  许永纯忽然想起来:“那你是不是知道他今天要在会上宣布,所以装病躲了?”
  “切。”简桢嗤笑,“我躲什么,跟我又没关系。”
  许永纯看着简桢略带憔悴却仍然紧绷的小脸,心下感叹年轻真好,什么都不怕。“你啊,”许永纯说她,“大头儿换了,这是多大一个事,跟所有人都有关系,怎么可能跟你没关系。”
  简桢刚吞下一大块豆腐,几乎噎到,拍拍许永纯的胳膊:“咱们做后勤打杂的,又不是什么要害部门,有什么风浪也刮不到我们头上,甭管谁当老板,伺候好了就行。按说这话应该你跟我说,怎么你个老江湖要我这个小字辈来安慰。”
  许永纯欲言又止,苦笑了一下,说:“但愿是这样吧,我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似的。”
  终于吃完了,简桢把饭盒里的汤一饮而尽,懒懒的靠在沙发上发呆。许永纯关切地问:“今天没正经吃东西吧,到底哪儿不舒服,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简桢双眼没有焦点,胃里很饱涨,似乎思路都堵塞了,此刻她只想马上躺回床上去,继续睡到3000年。
  许永纯有点不快,搭讪着伸手来探简桢的额角:“怎么样?你没事吧?”简桢本能地躲了一下,看许永纯脸色诧异,想反正她迟早要知道的,索性直说:“我跟韩劲分手了。”
  许永纯脸上的表情立刻定住了。
  许永纯是个称职的介绍人,听简桢大略讲了原委,反应比简桢大多了,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这还得了,怎么现在当第三者的还这么嚣张啊。韩劲是不是吃了迷魂药了,你应该把他叫出来问个清楚。这孩子不是那种糊涂人啊,别是你上人当了吧。你等着,我给韩劲打个电话。”简桢只好按住她:“哎呀你别管了。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骗谁,谁强迫谁的事吗,都不是傻子。”
  许永纯颓然坐下,说:“这叫什么事啊。你准备就这么算了?”简桢在沙发上躺倒,用靠枕盖着脸,声音闷闷地说:“还能怎么样?”
  午后的阳光照进这间朝南的客厅,人身上都暖暖的,好像屋外深秋的冷风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两个女人不做声地相对着,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觉得不行。”许永纯站起来在小小的客厅里来回走着,“太便宜这小子了,最起码要出来给你个交代。凭什么这么放过他们,让他们就这么随了心愿?”
  简桢把抱枕放在脑下,侧过身去:“不是放过他们,是放过我自己。”她声音低低的,“我能干吗,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我又不是那样的人。白白的失了自己的身份。”
  “出出气也好啊。”许永纯恨铁不成钢地说,简桢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骄傲,当然她有这个资本,可是再怎么样,大家也不过是这个天子之都里的升斗小民,什么都不屑计较,不与人争,难道天上会自动掉下馅饼?长安大不易居,想要生存,想要过得好,不争不抢不苦心经营怎么行。
  简桢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许永纯:“出气?我早瘪了,哪来的气?我跟韩劲,早就出问题了,只是我当时感觉不到,或者是懒得理会,他才有了机会。他花心,我迟钝,这件事,我俩扯平了。”
  简桢说得平淡,许永纯却不相信。她知道这次对骄傲的简桢伤害有多大,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想开了。但是此刻,她也并不想火上浇油,既然自己不能为她出谋划策减轻负担,那也就不要再揭她的伤口了。
  许永纯坐在简桢边上,拍拍她的腿:“你能想得开当然好,但是整件事里你一点错也没有,是韩劲这小子犯傻,还有那女的也太不要脸了。咱不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你年轻又漂亮,还怕找不到更好的?你别老躺着了,待会儿起来洗把脸,出去逛逛,养养精神,明天还上班呢。日子还得过啊。”
  简桢没回身,唔了一声,像是睡着了。
  许永纯看看表,站起身来:“我出来得太久了,该回去了,你晚上要是懒得做饭,上我家吃饭吧。”她转身去拿包,回头看见简桢仍维持原状的躺在那里,只是朝她的方向摆了摆手。
  她轻叹一下,自行出门去了。门锁咔塔一声响过之后,简桢又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来,脸上的泪已经被沙发的布面吸干了。
[38]逃避 (2)
郝思嘉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但是对简桢来说,新的一天,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她尽量平静如常地跟同事打招呼、看邮件、处理公务,但是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内心一直在厌倦地尖叫,她不知道如何发泄她所受到的羞辱和挫败感,她只能拼命控制住自己尽量埋首工作。
  简桢拿着一大堆整理好的会议票据去财务那里报销,徐迪一看那数量就头疼,她很烦简桢那种“我拿来了你就赶快给我报销”的态度,在这种外企里工作,财务是最烦的,中国美国的标准都要执行,做帐准备单据都要给两边各做一套,有时候同一张单子,一边行得通,另一边却没有依据。可是这些大爷们就知道把单子往她桌上一放,等着拿钱,不知道她要费多少脑筋一张张地审。
  她刚要刁难简桢两句,仔细一看她脸色,不说话了。徐迪一向知道,简桢这人虽然看上去亲切随和,但是骨子里是很精明厉害的。今天的她面无表情,似乎所有的锋芒和心计都收得严严实实,有点难以捉摸。早晨大家刚收到Melissa给中国公司全体人员的感谢信,准确地说,是给简桢一个人的,信中盛赞她的接待工作非常令人满意,联想到最近公司可能出现的变动,徐迪决定这段时间不要给自己树敌。
  “好,回头报好了我给你送过去。”徐迪难得的客气。
  “谢谢了。”简桢也没表现得很意外,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直接去找许永纯。
  “我想休假。”许永纯正在翻档案柜找资料,忙得不可开交,简桢进来就直通通地说。
  许永纯丢下手里的东西,无奈地看着她:“什么时候休啊,休几天啊,打算去哪儿啊?”
  简桢说:“我查了下,今年我还有15天年假没休,我打算都休了,越快越好。去哪儿到时候再说。”
  许永纯看着简桢,心里有点难过,这件事估计她想了很久了。也许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疗伤良药,但是,逃避不是办法。
  许永纯盘算着措辞,想来想去觉得在办公室说不合适,索性拉着简桢:“走,咱俩去楼下买杯咖啡。”
  EPF的写字楼在四环边上,不算太新,毕竟他们还是个年轻的公司,规模不大,还负担不起长安街边那些亮闪闪的高楼大厦。但是好歹也算在CBD里面,楼下大堂的一角,也有家作为白领标志之一的星巴克。
  简桢跟许永纯各自拿着咖啡坐在角落里的小桌边,简桢低着头,像是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许永纯不知怎的,觉得鼻子一酸。
  “我觉得,你最近最好不要休假。”许永纯有些艰难地说,在想怎么开口简桢能够接受。简桢抬头看了一下她,好像是对她的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要是昨天SAM没有提出辞职,你休也就休了。但是现在正是特别敏感的时期,”许永纯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可能总部很快就会派新老板下来,你说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不在,万一错过点什么,多不值。”
  这道理简桢不是不懂,但是她觉得她没心思这么强颜欢笑地出出进进。并不是说她心里有多么悲痛,痛到她必须找个地方疗伤,但是至少,她很难让自己假装高兴。一个跟人微笑和气惯了的人,但凡情绪低落点,就会有无数人扑上来问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是不是谁得罪了她……光这些解释功夫,就要她命了。想想她都怕自己有一天扛不住了,跑到公司所有人面前大喊大叫: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我没事,就是失恋了!
  简桢说:“我这样的小角色能错过什么?”许永纯笑了:“你年轻,好多事根本不懂。你看老丁他们学校,年年到年底的时候开会做个人评估。所有人,不管有什么事情,都绝对要到场,因为评估结果好中差都是有名额的,谁愿意评个差?谁又愿意得罪人评人家差?那时候,哪怕谁中间去上个厕所,1分钟的功夫,这个差就落他头上了。亏你还想一走走3个礼拜。”
  简桢不说话了,虽然她觉得许永纯说得有些夸张,外企又不搞评先进这一套,但是确实在这个关口走了不太明智,她也知道。
  “再说,你那么多天假你去哪儿?你又不爱旅游。回你爸妈那儿?他们天天嘘寒问暖的,你得比上班还累。在自己家待着?你别说我还真不放心你,成天一个人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能想出什么好来?”许永纯温柔地说。
  简桢眼眶一热,看着许永纯:“Shirley,你对我真好。”
  许永纯笑了:“谁让你是我招来的?那时候公司女的少,就咱俩聊得来。你呀,哪儿也别去了,给我在公司好好待着,咱俩好作伴说话知道吗?”她站起身来,替简桢做了决定,“行了,回去吧,我还有一大摊事呢。”
  “哦。”简桢站起来,乖乖跟在后面。
[39]旁观 (1)
夜风很凉,许永纯还是把车窗开了个缝,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让她精神一振,在路上太长时间,她让车里的暖风熏得有点头昏恶心。她的小车子在路上缓慢地蠕动着,明明离家只有不到1公里了,眼看着却不能靠近,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是的,她并不后悔自己现在的生活,为了盼盼,只是,有的时候,她也会希望自己可以象简桢一样,任性地大喊:“我什么也不管了!”然后丢下一切,跑到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这样的心情,每天堵在路上艰难前行的时候,都会冒出来一次,但是每天都会在她打开家门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每晚九点多的时候,给盼盼讲完睡前故事,看着她甜甜睡去,许永纯都会亲亲她可爱的小脸。那个时候保姆已经做完家务,躲回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去了。许永纯可以跟老丁利用临睡前的时间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说话,让白天堆积在心里的一些东西有个缺口可以宣泄。对她而言,这是一天中最放松和惬意的时间了。
  许永纯一边擦着晚霜一边从卫生间里出来,这瓶名贵晚霜是简桢送她的生日礼物,收下的时候,她嗔怪简桢:“花这个钱干吗?”简桢笑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道理她当然知道,但是这相当于盼盼一个月的全部开销,简桢一个单身女人怎么能了解一个当妈的心。
  老丁正坐在被子里看报纸,也没抬头,但是非常适时默契地把身子往边上挪了一下,天冷以后,每天他都为她暖被。
  “我今天给韩劲打电话了。”许永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老丁,结婚6年了,两人之间还从来没有过什么秘密。
  老丁放下报纸抬眼看着她,没有置评,但是她知道这是他不赞成的表示,昨天跟老丁汇报两人分手的事的时候,老丁唏嘘之余,就让许永纯不要再管这件事。
  许永纯忽然有点心虚,嗫嚅地说:“我是觉得,总要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韩劲做得太过分了一点,不能让他这么心安理得。”
  老丁讽刺地说:“所以你就替天行道了?”
  许永纯色厉内荏地强辩着:“我怎么叫替天行道,我就是替简桢出口气。本来年轻人,又没有结婚,两个人分分合合的也正常,但是韩劲这次做得太不地道。把别的小姑娘搞大肚子不说,都不亲自出来给简桢一个交代,让新欢去帮自己摊牌。这也太欺负人了。”
  老丁无奈地说:“那韩劲意识到错误了吗?”
  “……”许永纯默然,韩劲几乎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让许永纯本来盘算好的控诉没说几句就泄了气,可笑而软弱地说了几句类似“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反省一下”的话之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老丁笑了,摸摸许永纯的头:“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人就是傻得可爱。别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别帮了倒忙。”许永纯忽然觉得有点委屈:“怎么叫别人家的事,我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吗?简桢跟我那么好,韩劲还是我介绍给她的,你不是见过简桢也挺喜欢她的吗,你忘了吗,那时候弄得我还有点吃醋。”
  老丁哭笑不得:“什么时候的事啊,你还记得,不就是看是你的朋友的份上,给你面子夸了两句吗?说实在的,简桢那样的姑娘,是不错,但是绝对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她看着随和,其实对人要求最高,想让她心里认个好字,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一个大学里的穷教书匠,惦记简桢那样的,纯属找死。”
  “哎呀!人家没说怀疑你。”许永纯撒娇,“其实我也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感情出了问题,未必是单方面的原因。就说简桢吧,我觉得有时候对韩劲也不是那么很上心,好像随便他爱干吗干吗,一点要求也没有。还有,我看她也一直有人追,有个开装修公司的,经常找她。”
  “看看看看,你们女人就是爱说人是非。”老丁打断许永纯。
  许永纯不高兴地说:“什么叫说人是非,这不是在分析吗?可是我觉得不管什么原因吧,一个男的,总不能这么伤害一个女的吧。简桢这孩子,平时从来不麻烦人不招惹人,现在兜头挨了这一闷棍,有苦说不出,看她这两天死忍着的那个样子,我真觉得挺替她难受的。”
  老丁叹口气:“是啊,这种事,这么没面子,也没法跟别人说。你多劝劝她,想开点就是了。”
  “嗯,是啊。”许永纯往被子里面缩了下身子,蜷在老丁身边,出了半天神,忽然说:“唉?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你的什么女学生也来找我说怀了你的孩子之类的话。”
  “神经病。”老丁飞快地回答。
  许永纯很愉快地关上了台灯。
[40]旁观 (2)
简桢星期三那天早上在走廊里碰到了杨树森,两人一怔,都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互相匆匆一点头,不知为什么,心下都觉得有些尴尬。
  简桢回到办公室,叫Lucy进来:“这次会议你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我想让你接替一部分吕莹的工作你看可以吗?”吕莹兼任杨树森、简桢两个人的助理,还要做前台的工作,实在是有点忙不过来了。
  Lucy高兴地笑了,她来这个公司时间不长,觉得前辈们都那么英明神武,尤其是她的上司简桢,年纪不大,长得美,做事周全,这段时间感觉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作为一个应届毕业生,Lucy觉得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还蛮好的。
  刚才吕莹说杨树森接下来大半个月都要在外地出差,行程安排得很紧,酒店机票的事就都交给Lucy去做了,这不是个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却需要十分的耐心与细致。简桢觉得Lucy能够胜任。
  简桢的办公室很小,在公司的一个角落里,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个小隔间,跟外间还是颇有点鸡犬相闻的意思。简桢把办公室收拾得很利落,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桌上放了两个小小的盆栽,总是郁郁葱葱的。
  她的屋子形状不太规则,墙角凹进去了一小块,公司刚装修好的时候,林浩宇来看过,也没说什么,只大概目测了下尺寸,过后就让小秦送了张漂亮的白色小方桌来,刚好把空隙填满。简桢从家里拿了个小小的水晶花瓶,时常买一两枝鲜花插上,午饭时间用来消闲的杂志,看完也放在那里,旁边还整齐地放着速溶的巧克力和咖啡,在整个白色灰色为主的刻板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属于她的有色彩的小角落。杨树森和许永纯有事没事的都爱来坐坐,跟她说说工作,顺便喝一杯她的存货。
  简桢端着杯子正要出来倒水,却发现Lucy在座位上发呆,看到她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简桢有些奇怪,过去问她:“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Lucy站起来凑近她小声说:“我刚才去杨总那边问他的行程,好多具体时间他都定不下来,多问两遍他还不愿意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Lucy涨红着脸,似乎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简桢拍拍她胳膊,示意她坐下,拿过Lucy手写的行程表来看了一眼,第一感觉是杨树森这次要把自己累死。二十几天的时间里,华东几个重要城市都要跑一个遍,时间安排确实是个问题。
  简桢做职场新人的时候,当时的上司对她从来不肯提点,最爱说的话是:“你看着办吧”和“我也不知道”。她是靠着嘴甜心细学的本事。到了EPF以后,她告诫自己,不能让别人再吃自己的那份苦头。吕莹原来只是个前台,是简桢事无巨细地手把手教出来,接替她做了杨树森的助理。她自己为难、没有把握的事从不会让吕莹去做,简真觉得把责任推给别人那不叫本事。所以此刻,简桢安慰地对Lucy说:“没关系,我去跟他敲定。”杨树森是要离开EPF的人了,没必要再教Lucy怎么跟他打交道,没有旁人在一边,简桢跟杨树森也更好沟通一点。
  简桢敲开杨树森的门的时候,他正在电脑前愣神,这两天他心里的头绪太多,脑子有点乱。看见简桢,觉得想跟她说说话,又有点没心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呆滞。
  简桢自顾在他对面坐下,递给他一份PURCHASE ORDER(采购申请)让他签字,杨树森基本上没细看,大概扫了一下就龙飞凤舞地签了字还给简桢。简桢接过来,却没有起来离开的意思,看着单子,闲闲地说:“等你从上海回来北京都该来暖气了。”杨树森愣了一下,算下时间,还真是。“是啊。”他说,“北京最难熬的就是这阵了。”忽然想起来:“你们家是集中供暖吗?”简桢说:“是啊,暖气倒是挺热,就是自己控制不了来暖气的时间。”杨树森笑了:“我家倒是分户采暖,想什么时候烧都行,不过那烧的哪是气啊,都是人民币。”杨树森的家住在市郊的独栋别墅,他眼光独到买得早,现在已经是有市无价,当然维护成本也是可观的,包括花在交通上的时间,还有他太太张梅,借口上班不方便,从搬了家就没工作过。
  “嗯。”简桢没兴趣跟他讨论国计民生。拿出他的行程表来,“正好我帮你把这次出差时间安排一下吧。”杨树森才明白她所为何来,她哪是会跟他闲话家常的人。
  简桢不急不躁,按照行程顺序,一天天、一站站地跟杨树森商量:“30号那天打算上午走还是下午走?”“济南停两天够不够,要不要多住一个晚上?”“那这样,回头我跟杭州的酒店说给你留房到晚上6点,你行程要有变化的话,光把机票改了就行。”
  10分钟以后,简桢从杨树森办公室出来,把行程表交给Lucy:“可以订机票和酒店了。”
[41]取暖 (1)
EPF午饭时间只有1个小时,时间却是弹性的,从11点30到3点,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吃,大家有带饭的,有约了一起吃附近的小馆子的,也有像简桢这样不吃的。
  她倒不是为了保持身材——也许也有点这方面的原因,主要是觉得办公室干燥、憋气,让人没有胃口。做行政的,每天要跟很多人说废话,常常看合同看得头疼,简桢往往中午喝瓶酸奶了事。
  许永纯有时候就埋怨简桢:“成天跟仙女似的,也不吃东西,好不容易中午能有个坐在一起随便说说话的时间,你还老不出现。”其实许永纯也不怎么跟大家出去吃,她觉得不健康也吃不好,一般都自己带饭。
  简桢说:“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又没有爱心饭盒可吃。”许永纯笑她:“什么爱心饭盒,就是头一天的剩菜,你要不嫌弃我给你也带一份。”简桢才赶紧敬谢不敏。
  她知道她有些不合群,应该跟同事们打成一片地去吃吃宫保鸡丁水煮鱼,或者下班去钱柜K歌,顺便把晚饭也解决了。但是性格内向的她做了这份絮叨操心的工作也算是阴差阳错,工作中,她已经尽量的对他人热情周全,她觉得有些时候,她有权利选择做她自己。
  EPF像大多数美国公司一样,讲究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以及对个性的尊重,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时员工互相之间不管什么级别都是叫英文名字,讲话也相对随便。当然大家对杨树森还是比较给面子,业务部门的一般都还会称他一声杨总,只有后勤部门这几个负责人仍然叫他SAM。
  杨树森的出差,似乎带走了这个星期一波动在每个人心里的震荡和疑惑,看上去一切又回到了以往。
  工作上大家基本还是照旧,杨树森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出差,日常沟通都靠电话和电子邮件,在不在倒是没什么两样。美国公司还有一点好,就是用人不是特别狠,有点像国企,一年的工作计划和任务都已经提前定好,大家按部就班地照做就是,公司的气氛比较松散随意,同事关系也都处得不错,可以说很多人都是因为贪恋这一点点难得的闲适与温情而留在EPF的。
  从杨树森出差以后,大家都自觉地拉长了午餐时间,有时候中午打车跑很远去吃饭。开始Lucy还有点不好意思,只小心地学着简桢,在楼下超市买点什么吃,后来被简桢看出来,她索性拉着Lucy也加入到大众午餐的行列。这样几次以后,简桢忽然觉得,一群人在一起,时间确实容易过一些,一票人商量去哪里吃,怎么去,点什么菜,甚至一起胁迫服务员加送果盘或者给打折卡,从来都不用担心缺乏话题。
  大家对简桢的加入表示热烈欢迎,有些暗恋简桢的男同事干脆夸张地说:“Jessie在我们吃得就是好。”做行政的其实都是她这样,坐下就开始强迫性地数人头定标准,点菜讲究荤素搭配,丰俭由人,大家自然是满意的。虽然常常在说笑间,简桢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离了魂,冷冷的看着另一个自己为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大笑,甚至亲自贡献一番,但她还是会及时地挥挥手,赶走那个冷眼旁观的自己,继续投入地笑下去。
  有时候吃过饭,她会单独再打包一个菜走,带回家作为晚餐,她在门口的小店里买了很多影碟,常常回家洗了手,把菜和米饭在微波炉里叮一下,就捧着在电视前坐到深夜。
  许永纯一直叫简桢到家里吃饭。简桢推说有事都谢绝了。她不忍心让许永纯在家也不得安生——为了她来,要收拾屋子,要额外加菜,要顾孩子还要招呼她。她不是许永纯的责任,朋友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却不是用来雪中送炭的,否则,再好的朋友,也会累的。
  确实她也有事,她跟美剧有个约会。如果心情很好,她会看《绝望的主妇》;心情一般,就看《丑女贝蒂》;心情差的时候看的是《罗马》——她很迷这部男人戏,可惜的是一场大火烧掉了外景地,这部大制作只拍了两季就夭折了。所以她看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异常的珍惜,不相干的事,自然都忘了。
  进入了十一月以后,天愈发的短了。北京难熬的冬天正式来临,空气中的寒冷变得锐利起来,若再助纣为虐地刮起北风,就简直要让人都要怀疑起人生来。
  简桢每天下班时分都要咬半天牙,才能下决心离开温暖明亮的办公室冲到冰冷黑暗的马路上,翘首以盼着出租车带她回到另一个冰冷黑暗的所在。
  对简桢这样嫌开车麻烦地铁太挤的人来说,出租车是他们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有的时候她在车里低头摆弄半天手机,一抬头车子几乎还在原地;有的时候,她看着出租车司机沉默的背影,会恍惚觉得似曾相识。他们都是这条路上孤独的旅人,不知道会在哪个交汇点相逢,只不过每次当她看到自家小区的大门时,还是会庆幸,自己总算有个终点。
  简桢一回到家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调好空调。她手边永远放着个恒温的电热水壶,一杯一杯完成任务般地喝着热水,让身体内外都暖起来。
  刚毕业的时候,苏西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一个人住,家里第一要亮,第二要暖。”还有后半句她没说——“这样才不会觉得害怕和孤独。”
[42]取暖 (2)
从东窗事发以后,简桢想起以前好多事来,都感到那时韩劲已露了马脚,这种追本求源发展到后来,连回想他们最初的约会,韩劲都显得形迹可疑起来。简桢只觉得再这样下去,韩劲那边孩子还没养出来,自己只怕先要变了疯婆子。所以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跟那个人的种种。
  有的时候,在一个转身的瞬间,耳边飘过的某段旋律,眼前倏忽而过的某个行人的身影,都会让她不由得想起TIM,从而脸热心跳起来。他是记忆里的一颗糖,被她时不时的偷偷拿出来尝一尝,但是糖太多了,不利于健康,简桢也知道。
  有时,简桢疑惑地想,难道Tim的出现是一种暗示,是日后韩劲给她的伤害的提前补偿?而她就那样放走了他,却仍没逃得掉韩劲的背叛,她是不是做了一件愚蠢的傻事?
  又或者韩劲是她动心于TIM的惩罚,她没有恪守忠诚,所以她也不配得到忠诚?这两者,哪个是偶然的,哪个是必然的,她也说不清。
  只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一生,这两人与她再也不会相遇,一切已成过去。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完全走出这段阴影,但是她知道,她一定会好起来。
  她开始戒吃那些油腻的饭盒,规定自己每天只能看一集美剧,下了班抽空去做做瑜伽,或者到超市买些新鲜的有机蔬菜,回忆着妈妈的手势,给自己炖一碗清甜的菜汤。她仍然爱打扮,旁人眼里的她,一如既往的美丽悦目,也许,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但简桢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她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她。
  暖气比杨树森更早地来到北京,日子好像忽然就好过了些,人人都感觉舒展了许多,只是本已干燥的北方,室内被暖气一蒸,大家的鼻子里似乎都能喷出火来,常年封闭的写字楼里更是如此。每到这时,简桢就会跟吕莹一起,把所有的加湿器拿出来清洗干净,灌满水,放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让它们尽忠职守地吐出团团白雾,每一个在周围的人都能感到一点难得的清凉和湿润,不由得心里也会觉得安静了许多。
  但是这一天早晨,简桢来到办公室,却明显觉得大家有种躁动,许永纯还没来,吕莹一向早到,跳过了惯例的问候,吕莹简洁地跟她说:“快去看邮件。”
  这是一封Adams发给全球雇员的邮件,正式宣布了杨树森“因个人原因”将在11月底离职的消息,在邮件中,Adams高度赞扬了杨树森对EPF中国的贡献,是他让EPF在中国从无到有、发展壮大,并建立了自己的管理体系和###络;至于敏感的业绩问题,当然没提;再加上“Sam的离去是EPF的损失,我本人也觉得非常遗憾”这类套话,可以说,杨树森的离开,至少从表面上看,是体体面面,风平浪静的。
  Adams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在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宣布,在找到更好的人选之前,将由Stella Chow暂时代任EPF中国总经理。
  在看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简桢像EPF绝大部分人一样,第一个反应是:Stella Chow是谁?
  随即她脑海里很快出现了一张清癯的面孔、两道精明而锐利的眼神。这个与她多次接触却没引起简桢特别注意的人,EPF香港的周海珊,即将接管她新的领地。
[43]整合 (1)
简桢刚登陆上MSN,许永纯的对话窗口就跳出来说:“中午咱俩外边吃饭去,别叫别人。”简桢知道,许永纯肯定是要跟自己说周海珊的事。
  就在他们写字楼的对面,有家很大的川菜馆,已经被EPF的人吃成了食堂,单独约会的话自然不能在那里;往东去三五百米有条小街,因为街上有个五星酒店,所以周围开了一些环境优雅的小馆子,提供些卖相好也清淡的的中西简餐给附近的白领丽人们。
  简桢跟许永纯随便进了一家茶餐厅,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两人心不在焉地点了单,待服务员转身一走,许永纯马上说:“快说说,这个Stella Chow你知道多少?”简桢捏着茶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一边回忆着一边说:“我其实对她印象不深,不过见第一面觉得人看上去还是挺能干的,给人感觉也比较职业。”她看着对面许永纯脸上慢慢升起了“这还用你说”的表情,赶紧进一步挖掘:“我跟她打交道不多,她应该还是比较好相处的,对人很客气,也比较乐于肯定和夸奖别人。”
  许永纯点着头说:“听上去还不错,那你这次合适了,歪打正着,给新老板留了个很好的第一印象。”
  这点简桢可说不好,周海珊对她印象到底是好是坏,这次有没有特别留心到她,至少简桢自己还不能确定。周海珊到任以后,EPF最先跟她打交道的肯定是副总经理钱永强以及帮她做后勤支援的许永纯和简桢,在还没摸清她个性习惯的情况下,一下子被推到她跟前,少不得要多加几分小心。
  许永纯也贡献了她的情报:“我跟澳洲那边的HR经理Sophie打听了一下,她说周海珊人不错,待人很亲切。确实也非常能干,香港公司是她一手一脚建起来的,Adams对她很赏识,总部的人跟她关系都不错。”
  这样看来,周海珊倒是跟EPF其他的女高层没什么两样,许永纯和简桢的大老板都是女的,一直是工作上身先士卒,生活里平易近人的,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放下心来。
  她们点的粥面适时地端了上来,许永纯搅和着她的皮蛋瘦肉粥,翠绿的葱花在白粥间翻腾着,诱人食欲。简桢舀起一大勺辣椒酱加到碗里,没有辣椒酱她就吃不下这碗云吞面,纵然她对北京有诸多的不习惯,但是越来越能吃辣这点倒是很随本地人。
  两个女人专注地调理着手中的午餐,此刻,生活中的烦恼,工作中的喧嚣,都离他们很远。
  对周海珊的即将到来,比较有情绪的还是钱永强这帮做业务的。钱永强跟简桢关系很好,某天下班约简桢吃饭,关心的是跟许永纯一样的问题。钱永强比杨树森略大,本来觉得屈居在一个资历比自己浅的人之下就挺别扭的了,但好歹还可以安慰自己——杨树森学历高英文好,一直在外企工作,比他这个从国企出来的强;可现在居然要沦落到要给一个香港女人当手下了,钱永强觉得自己越混越回去了。
  “简桢,我真有点不想干了。”钱永强苦着脸说,递给简桢一支烟,给两人点上。简桢其实不抽万宝路,但是还是接过来了,在手里捏着,时不常的嘬一下以免灭了。
  “我不是瞧不起女人,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野心,不是非要当这个中国总经理,但是突然弄个空降兵下来,连个招呼都不打,真让人接受不了。”钱永强觉得自己很委屈。
  简桢笑了,这话她信,钱永强这人,做业务是一把好手,但是很怕外企这些繁文缛节,总说当头的有一半时间和精力都要用来内耗,他是个痛快人,对杨树森的位子倒是从不觊觎。钱永强的太太美而贤慧,女儿活泼可爱,是他的最大成就,他只求能有份稳定优厚的薪水,让他工作之余尽享天伦之乐就是。
[44]整合 (2)
钱永强看着简桢:“你还笑,你倒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赚钱买花戴,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为了五斗米折腰,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简桢撇嘴:“看看你,说出去也是EPF的副总经理,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就差抹眼泪了。你怎么了你就折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挣多少?少跟我哭穷,这顿饭你必须买单。”
  钱永强笑了:“看把你刻薄的,你说你这张嘴这么厉害,谁敢娶你。”
  简桢神色一黯,连忙掩饰地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犀利地说:“这就叫刻薄了,我就是烦你说话不负责任。你就是说说而已,我不相信你是真不打算干了。你找好下家了吗?年终奖你不打算要了?Stella你都没见过,其实就因为她是个女的,还是华人,你心里不爽了,要是换个鬼子,你不也认了?”
  钱永强脸上有点挂不住:“你看看你还来劲了,找你出来是拿你当个贴心人,说说知心话,这还给我上开课了。”
  简桢嘲笑他:“想说知心话找你媳妇说去,干吗找我?”
  钱永强嬉皮笑脸地说:“你不就是我媳妇吗?”看简桢一瞪眼,马上老实了,“哎呀跟你开玩笑,你这人这么没有幽默感。”说到自己媳妇,他态度端正起来:“这些话我没法跟我媳妇说,她爱操心,回头跟她说了,她一个当老师的,也不懂这些,到时候跟着乱着急。我啊,就是发发牢骚,这会儿都年底了,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不像那谁,肯定是找好下家了才辞的职。咱们公司,也就是你我最信得过了,有些话,跟下面的人说,涣散军心,跟你说说,我心里就不那么憋屈了。”
  其实这些话,钱永强不说简桢也明白,钱永强这人,有时候嘴上贫贫,其实倒是没什么别的心思,所以一直跟那些殷勤的单身男生保持距离的简桢,同事里,反而是跟结了婚的钱永强偶尔有些来往。
  两人相对坐在韩国烤肉店,简桢麻利地往烤盘里放肉,透过蒸腾而起的烟雾看着钱永强:“我觉得是这样,其实最不应该担心的就是你。”她用筷子拨着烤盘里的洋葱,闲闲地说,“你自己都说了她是空降,现有的人里面,职位最高的就是你,业务上又是你拿总,香港那边原来只做转口贸易不做生产和销售,她最倚仗的人肯定是你。我就纳闷,你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再说了,她现在只是acting(代理),最后中国总经理也不一定就是她呢。”
  简桢说的这些,钱永强心里其实早就翻了几个个儿,但是这话必须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才更有说服力,所以他一摆手:“哎呀算了不说这些,咱俩赶紧开动,你看这肉都快焦了。”说着把一大块排骨夹到简桢盘子里。
  几乎EPF中国所有人都暗自期盼一切能保持原样,既然谁也不想也不可能做那个老大的位子,那么还是让杨树森继续顶着最好,谁会喜欢命运被抓在一个陌生人手中滋味呢。
  但是一封周海珊即将来北京交接的邮件,让所有人彻底绝了念头,历史的车轮,还是滚滚向前了。
  简桢跟吕莹立刻忙着给周海珊办签证、订酒店做接驾的准备。周海珊邮件里跟简桢说,上次开会那个嘉里中心就很好,还是那里吧。简桢一看“Kerry Center”两个字,心就莫名其妙地停跳了一拍。
  杨树森倒是先于周海珊回到北京,进办公室的时候,情绪不错,虽然人看着憔悴了点。
  简桢跟杨树森汇报了周海珊的行程,杨树森很平静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该干吗干吗。确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是跟EPF没有关系的人了,现在这个屋子里,最超然的人就是他。
  最烦恼的人,却是简桢。
  因为有一个问题没法解决:周海珊来了坐哪儿。
  总不能让杨树森让出他的办公室,这么干未免太过势利。可是公司里面有独立办公室的只有杨树森、钱永强、徐迪、许永纯和简桢。所有销售部的人包括销售总监陈久同,都集中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徐迪的办公室就是财务室,屋里连她坐了三个人;钱永强那间也不合适,他职位比许永纯和简桢高;许永纯因为负责人事,涉及到工资和福利这些保密内容,必须单独办公;于是归来算去,就剩了简桢。
  简桢按说也不应该有自己的办公室,在一个以销售为大的公司,行政部门的地位是最低的。装修的时候,简桢本留了一间小屋给陈久同。结果杨树森指示说让销售部坐在一起,利于沟通,给陈在角落单独设了个工位,这个办公室就给了简桢,陈久同为此心里还着实不爽了一阵子。
  这次轮到简桢让位,她才体会到当时陈的心理。别看只是多了一道门,里面干点什么外面都听得见,但是至少在人来人往的屋子里隔出了个自己的小天地,不会感觉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偶尔偷懒摸鱼,别人也没那么容易看到。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简桢苦着脸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不由得这样想。
[45]告别 (1)
周海珊和杨树森的交接,没有所有人想象中的一半那样尴尬。杨树森很坦然,似乎还是这个房间里的主人。周海珊很低调,低调到像一个识趣的客人。
  杨树森召集了中国公司全体会向大家引见周海珊,顺便让大家把手里的工作都汇报一下。周话很少,因为她的普通话很差,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或者记笔记,偶尔听不明白的就中英文夹杂地问几句。
  最后周海珊简单地说了两句,她说自己不会长期留在北京,因为香港那里还是她负责,也离不开她,所以她会一直两边跑,每月大约会有一半的时间在这边。大家心里一算,如果她再出个差的话,估计跟她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在座的人多少都放松了一些。周海珊对杨树森表示感谢,说看得出来EPF中国是个很好的团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她的工作。
  这样看来,周海珊的出现不过是暂时让EPF中国不要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至于以后,还未成定局呢。虽然大家都感觉,EPF中国总经理的任命像老相声中楼上那只靴子一样依然悬而未决,但是知道至少短期内不会落下,也暂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会散了,杨树森依旧回到他的办公室关着门忙他的,招呼周海珊就成了简桢的任务,她赶紧带周去看她的办公室。周海珊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看,回头问简桢,说的是英文:“这原来是你的办公室吧?”开全球会的时候大家来参观过EPF中国公司。
  简桢点头:“是啊,这段时间你先在这里办公吧,等月底我把SAM那间给你收拾出来。”简桢有点不太习惯当着这么多同事跟周海珊讲英文,有点局促。
  周海珊摇头:“没关系,你还继续用你的办公室,我有张桌子就行。”
  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让简桢又高兴又有点不安,只好继续客气着:“外边比较吵,你还是坐屋里吧。”
  周海珊笑了:“我看你屋子里有很多文件,到时候你坐外面用起来不方便。我这几天还要去工厂,也不是天天都过来,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找张桌子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简桢本来就求之不得,也就却之不恭了,跟吕莹很快的给周海珊收拾出一个角落里的工位来,接好电话和宽带,周海珊便安静地坐在那里看邮件查资料,大家相安无事。
  比起经常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杨树森,周海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的人,从不让简桢为难,每天她在哪儿,要做什么,需要简桢什么帮助,都会提前跟简桢说得清清楚楚。简桢没怎么跟香港人打过交道,总觉得香港女人应该是很挑剔的,但是周海珊看起来是个做事的人,很少抱怨什么,总是埋首工作。
  比起来,杨树森这些天就轻松很多,晚来早走,来了以后也是主要在屋里整理自己的东西,每天带一些走,周海珊待他有空就进去找他聊聊,两个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很愉快。除了杨树森,办公室里跟周海珊走得最近的就是简桢了,周海珊会时不常的跟简桢要一些存档的报表和协议,或者相关的客户资料,有些不归简桢部门保管,她就负责跟销售那边去调用。每天午饭时间,简桢也会例行公事地问周海珊一声要不要一起吃或者给她叫外卖,在别人眼里,简桢算是这个新上司跟前的第一红人了。
  周海珊一般不怎么吃午饭,有时候让简桢从超市给她带个水果,或者三明治,基本上不离开办公室,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最近因为周海珊的缘故,大家中午基本上都出来吃,她表现得再低调也是老板,大家都明白还是要尽量少跟她单独接触。简桢跟许永纯吃过午饭后在附近的超市闲逛,看到个雅致的马克杯,简桢心思一动,买了下来。
  周海珊没有自己喝水的杯子,一直都用的是给客人准备的茶杯。虽然用过的杯子每天都有清洁阿姨给洗干净,但是简桢有洁癖,总觉得那杯子不知道多少人用过,虽然喝水的人不是她,但是看着周海珊用那个杯子她总觉得别扭,这个杯子是买给周海珊的。
  简桢特意挑了个周围没人的机会把杯子送给周海珊,周海珊很高兴,拉着简桢说了会儿体己话:“我都不知道到哪里买东西,还有做指甲,你到哪里做指甲的?”她跟简桢一直说英文,虽然两个人的年龄和级别都有差距,但在讲英文的时候,这种距离就缩小了。两个人像小女人一样热烈的讨论了一番关于周海珊在北京的衣食住行问题。
  许永纯第一眼看到周海珊用的那个杯子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简桢一眼。在她心里,简桢是个骄傲的、不屑于讨好任何人的女人,怎么这次周海珊成了例外呢?还是她并不了解简桢。
  许永纯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没两天,还是忍不住跟简桢说了:“我觉得你对Stella可够好的。”简桢一愣,想了想,说:“你是说我巴结她吗?”许永纯有点尴尬,没答话。简桢认真地说:“我的工作,就是照顾这个办公室的每个人,包括她。这是我的工作我没得选。我不能因为她是老板,我对她好有拍马屁的嫌疑我就冷淡着她来表明立场,那我才是大傻瓜。再说,我觉得她人也挺好的,我愿意对她好。”
  许永纯赶紧拦着她:“好了好了,我就随口说说,看带出你这一车话来。这是好事,新换了领导,还能投缘,咱们打工的,不就求个太平吗?”
  事后简桢想想许永纯的话,觉得有点委屈。做行政的,管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男老板,把握不好,很容易就暧昧了,因为打点的都是他贴身的小事——办公环境舒服不舒服,出行计划的周到不周到,时间安排的合理不合理……现在换了女老板,没有这些顾忌,自然可以相处得更近些,何况周海珊孤身一个人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听说她至今单身未婚,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样在外面奔波,应该有人对她好一些。
  简桢觉得,别人这么想也就罢了,但是许永纯也这么想,她有点难过。
  许永纯自己不觉得,她是那种说过就算、凡事不太往心里去的人,转头又跑来找简桢打听:“周末的告别饭定了地方没有?”
[46]告别 (2)
周末就是月底,杨树森在EPF的last day。
  是周海珊说,我们星期五晚上出去跟SAM吃个饭吧。就这么决定了。
  确定人数的时候,简桢问杨树森:“张梅来吗?”杨树森像是很奇怪的看了简桢一眼:“她不来。”
  简桢才觉得自己多嘴,也不是什么升职加薪的庆祝场合,张梅怎么可能来?也不知道杨树森的下家是哪里,如果还不如EPF,估计杨树森要听张梅不少唠叨了。
  晚饭选在Friday’s,倒是很应景,简桢觉得这里比较热闹,会免得冷场尴尬。果然,轻快的乡村音乐吧台里帅气的酒保们炫技般的杂耍,人人面前那杯七彩的鸡尾酒,倒是让这顿晚餐成了名副其实的欢送会。
  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还安排领导讲话,介绍杨树森生平事迹之类,待吃到一半,借酒盖脸,钱永强之流就开始讲杨树森的笑话,爆他们一起去外地出差在酒桌上的糗事,气氛迅速活跃起来。杨树森情绪也很好,不遗余力地进行反击:“你还好意思说我,你那次比我醉得厉害多了,还满世界找‘我眼镜呢我眼镜呢?’,眼镜明明就架在你鼻梁上。”杨树森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大家笑成一团。
  中国人,从来都是酒桌上成事。平时放不开的,不敢说的,喝了酒,都成了可能。几乎所有人都抢着说话,有些这么多天都没正经跟周海珊说过话的,也来找她碰杯,胆子大的,已经敢于取笑她蹩脚的普通话了。
  大家都喝得很尽兴,却也没醉得出了圈,因为周海珊在,所以对杨树森的离开,没有人表示出太过于强烈的不舍和别情。一朝天子一朝臣,EPF的历史上,杨树森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
  这一晚大家都很开心,宴到尽头便带着酒意愉快地告别,仿佛这只是一次长假前的聚餐,或者是签了大单子之后的庆祝,周末过去,所有人还会在办公室里重聚,他们不知道是忘了,还是不愿意提起,有一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待所有人离开,简桢结完账,正在等着开发票,从旁边卫生间里忽然走出一个人,却是杨树森。他脸色涨红,脚步有点发飘。
  “咦,我以为你走了。”简桢脱口而出,居然谁也没有留意到主角失踪了。杨树森向着空气里的不知道谁摆了摆手,却没说出来什么。
  “你没开车吧?”简桢皱着眉问。杨树森还是没答话,但是紧跟在简桢身后往楼下走。
  临近午夜的北京,街头非常萧条,只有路灯还清冷地亮着,商铺都已关闭,周围的高层住宅中零星的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北京,从来不是个夜的城市,这是个寂寥的时刻
  门口没有杨树森的车,还好,他不是开车来的。简桢四处看着,想帮他叫辆出租车,杨树森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膊:“Jessie,陪我走走好吗?”
  简桢本能的想说:“不好。”她腿上只穿了单裤,刚才一出门就觉得浑身一激灵,若这样在街上走,只怕时间长了要生肺炎。但是看到杨树森恳求的眼神,简桢只好说:“我们走到路口那里再叫车吧。”
  这样冬夜的街头,若是有个热恋的情人在旁边依偎着前行,走多远都是可以的吧。简桢忽然想起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嗯?”她看到杨树森的嘴在翕动,忽然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什么。
  “我是说,我春节过了以后要去江苏了。”杨树森低声说。
  简桢就是江苏人,忙问他:“是吗?去哪里,是工作吗?”
  杨树森点点头:“我南京那里有同学,我们商量好了,会在那里合作一个项目。”
  “哦,恭喜你啊。”简桢干巴巴的说,她不想知道得太多。
  杨树森脸上的表情有点苦涩:“Jessie,你一直是我的好帮手,可是我没有资格要求你跟着我走。虽然我们的前景会很好,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保证不了,不能就让你放弃现在的一切。”
  简桢有点糊涂,是什么让他觉得她可能为他放弃一切的?她忽然觉得有必要跟杨树森说清楚,难不成他对她一直有误会。
  “SAM,你事业上有更好的选择,我挺为你高兴的。你是个很好的上司,不过我觉得现在的工作挺适合我的,我也没想要做什么改变。”
  杨树森忽然停下来,看着简桢,月光下,她的脸很白,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小些,神色稍显不耐烦。她还是个小女孩,任性的小女孩,不识愁滋味,什么都挂在脸上。她的世界就要翻江倒海了,她还茫然无知地在水边玩沙子。
  “你是我带进EPF的,又是我学妹,我总觉得对你有责任。”杨树森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最好是我想得太多了。”他喃喃地说。
  简桢强忍着要跺脚哈气取暖的冲动,向路口眺望着出租车,她并不想表现得人走茶凉,但是她也不想深夜在大街上陪一个醉鬼说话。
  杨树森看着她的侧脸,漂亮女孩子,对男人,都是残忍的。也好,他也不必有什么不安了。
  “徐迪会跟我走。”杨树森忽然说。
  简桢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杨树森,这是这一晚上对她冲击最大的一句话了。
  难道……
  是的,杨树森用眼神确定了她的疑问,就是你想的那样。
  一辆出租车戛然停在他们面前,杨树森打开车门,把几乎冻得僵硬的简桢塞了进去,简桢脸上那意外疑惑好奇的表情,随着车子的离开在他眼前倏忽而过。杨树森不由得笑了出来。是的,亲爱的姑娘,就是你想的那样。
[47]辞旧 (1)
不管头一天多早睡,冬天的早上,起床对简桢来说都是件难事。有鉴于此,她都是前一天把要穿的衣服准备好。
  EPF对着装要求不是那么高,除了销售部门的人要求统一正装之外,后勤部门的人一直是SMART CASUAL (优雅便装)。但是简桢发现周海珊从来都不穿牛仔裤,衣服都以黑色为主,看似低调,但是剪裁和质料都是上乘的。所以这样的冷天,老好牛仔裤虽然是简桢最贴心的搭配,也无奈只能放弃了。
  有时她厌恶自己的这种小心和迎合,尤其是她并不想讨得周海珊的欢心,事实上她只希望她可以不被周海珊注意,相安无事地做一个小人物,按月拿她的薪水,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也许都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吧。
  这么想的也不止她一个。星期一简桢在办公室看到徐迪,眼里不由得多了一层意味。最近徐迪很消停,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了她态度的趋缓和低调,但是这是这个公司这段时间所有人的趋向,她的改变也就变得非常合理。简桢远远的看着正在耐心与人解说某项报销单据的徐迪,心里忍不住想:“她跟杨树森的情人关系是怎样开始的?她会选在什么时候离开EPF呢?”
  简桢非常希望能跟许永纯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许永纯常说她眼大无神,好多明摆着的事就是看不到,没准许永纯已经看出了端倪。只是徐迪要去追随杨树森这只怕还是个头等机密,简桢承认她不喜欢徐迪,他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但是她也并不是她的敌人,所以,简桢决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临近年底,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的意思。快过年了,又改朝换代,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双薪和令人满意的奖金。
  正在此刻,周海珊召开了她正式上任以后的第一次中层会议。
  周海珊的态度很亲切,但是全程讲英文,在座的五个人里,英文最差的是徐迪,其次是钱永强,两人都听得颇为辛苦,好在一个有陈久同献殷勤,一个有简桢帮着。陈久同跟徐迪坐得很近,在讲到有关财务方面的事项时,小声提点着她;简桢则有意无意的把一些估计钱永强没听明白的要点用比较大的字体写在笔记本上,让钱永强看到,算是把这个会磕磕绊绊的开下来了。
  周海珊会议的重点就是再次表达了一下自己希望借助在座诸位的帮助,更好的服务EPF的良好愿望,她说全公司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借用电话、电子邮件或者面谈的方式跟她畅所欲言,提出一些有关公司全局和个人发展的意见和建议,她会努力的把其中一些可行的付诸实施,有需要她去跟总部争取或者斡旋的,她将尽力而为。
  她同时还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就是虽然今年EPF还是没能实现盈利,但是大家该拿的双薪和奖金一分也不会少,“责任并不在你们。”她轻轻地说。
  她也很赞赏后勤部门的工作,“你们都是很专业的人。”周海珊笑着说,“除了一点。”周海珊说,她刚刚发现EPF中国是没有员工手册的。虽然各部门都有一系列的规章制度,也要求每个新员工加入的时候学习领会并签字认可,但是从中,并不能体现一个企业的spirit(精神),只是些教条而已,EPF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需要什么样的员工,要达成什么目标,还需要更全面更精准的表述。
  “而且要有英文版。”周海珊强调,“我们毕竟是个外企,有些方面,要跟总部保持一致,用同样的工作语言,才会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
  “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后来成了周海珊的口头禅,在鼓励大家大胆建言的时候,在希望有人承担任务的时候,在她寻求答案的时候。
  起草员工手册的工作,落到了简桢的头上,大家,包括许永纯,一致推荐她:“Jessie做这个最合适了。”“她英文好。”“资历老,情况最熟。”“她协调能力最强,我们都愿意配合她。”
  这个工作不难,却是个琐碎的苦差,简桢天天加班,到EPF内网去查找资料,跟其他国家相熟的同事了解手册应该涵盖的要点和结构,跟各部门重新确认相关的规定和补充相应更新,再逐一翻译成英文。简桢是个快手,又是第一次执行周海珊布置的任务,憋着要做得漂亮,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弄完了。
[48]辞旧 (2)
她把手册的文档发给徐迪、许永纯、陈久同和钱永强,请他们下班之前确认手册中与他们的工作有关的信息,她好呈送给周海珊。因为起草的时候已经都讨论过,所以其他几个人很快就回邮件确认了,除了陈久同。
  第二天还不见陈久同有回音,简桢只好打电话给他:“Tony,我的邮件你收到了吗,什么时候给我确认?”陈久同手里正忙着,不耐烦地说:“我也有活要赶,还顾不上看你那个,我周末看一下再告诉你吧。”
  简桢一听就很烦,当天已经是周五,如果陈久同确认了,她就可以做到一周内反馈给周海珊。但是拖一个周末,就多了两天,效果就打了折扣。本来手册里关于销售的内容就不是很多,陈久同只需要拿最多15分钟看一下,回个邮件确认就是,这就是走个程序,现在卡在他那里,让简桢十分恼火。
  “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的,你能不能尽快看一下,其实跟我们上次说的一样,没有做别的改动,你回个邮件给我确认一下就行。”简桢耐着性子说。
  “哦,那就当我同意了吧。”陈久同打算挂电话。
  “怎么能就当你同意了,你要给我个正式确认啊,好歹写个邮件说我看过了,我认可,1分钟的事,你能不能配合一下?”简桢声音都提高了。
  “你跟我嚷嚷什么啊?就你的事重要?Stella让我写市场分析报告,也等着要呢,我都加班加点好几天了,你别老打断我思路行不行?下周一再说吧。”陈久同挂了电话。
  简桢还从来没这么被人抢白过,愣了半天,放下电话,想要做一点别的事,心里却不住的觉得冒火,对着电脑看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一气之下,她写了个邮件,发给了包括陈久同在内的4个中层,同时抄送给了周海珊。“Dear All,”她这样说,“谢谢你们昨天及时的回复,很感谢大家的配合。目前我只差Tony的确认,然后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全新的EPF中国员工手册交予全体同事们过目讨论了。”
  几乎是点了发送的同时,简桢心里忽然感到一丝不安,从前她一直是个平和隐忍的人,从来都是她迁就别人,为他人着想,此刻,她却似乎变了一个人,那样的易怒和浮躁,甚至,有点愚蠢。
  她立刻点开OUTLOOK的菜单,打算召回刚才的邮件,可是网页刷开,她又停住了,想起周海珊那句话:“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为什么她要做沉默牺牲的那一个?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她去成全别人?她明明有能力,为什么要被别人拖累?简桢默默地关掉了窗口,靠在椅子上出神。
  屏幕上忽然有个MSN窗口闪动起来,是苏西要找她说话。
  “挖哈哈哈,我回来了。”苏西发了个大笑脸。让简桢看着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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