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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摸摸头

_15 大冰(当代)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
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在空中交错片刻,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我把新书邮寄了一本给椰子姑娘,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很矫情地赠言: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与大椰子同学共勉。
她把我的书翻到《不用手机的女孩》那一篇,拍照发了朋友圈,就一句话:八年前的故事,今天画上句号了。
好吧,椰子,我的故事画上句号了,你的故事呢?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这个故事至今尚未画上句号。
1997年香港回归,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离乡漂到深圳,她从事销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是西北人,内向,腼腆,身材瘦削,顶着一个圆寸。圆寸是检验帅哥的不二法门,走在街上常有路过的女生摘下墨镜。
他那时搞建筑设计,崇尚极简,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图一个舒适方便,剪圆寸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吃东西也只图方便,他爱吃比萨,天天光顾华强北的一家比萨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萨店角落里,看着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姑娘,姑娘点单时,零钱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
他被耀得睁不开眼了。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铺洒在姑娘的身上,明黄明黄的裙摆,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个人像是会发光,鼻尖和下巴简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
满地硬币,满地闪闪的光……这哪里是在捡钱,分明是在捡星星。
怎么会这么好看?
他忘记了吃东西,目瞪口呆地直视着。
姑娘捡硬币的速度渐渐放缓,她抿着嘴,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迈了过来。
她手拤在腰上,另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看!
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好看。
姑娘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好看也不能多看,再看,戳你眼睛,你信不信!她比出两根手指,往前探了一下,指甲尖尖,白得像春笋芽尖。
这个小仙女的脾气这么冲,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站起来道歉,手撑进盘子里,笨手笨脚地蘸了一掌的番茄酱。
第二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景上演。
姑娘的小脑貌似不是很发达,硬币叮叮当当又掉了一地。
她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的裙子,整个人像一根刚洗干净的小水萝卜一样。他舍不得拔开眼睛,心里反复滚屏着一句字幕:怎么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好看?……姑娘捡完硬币,好像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
他条件反射一样喊出声来:我没看!
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两只手擎在耳畔,摆出的是一副投降的姿态,怎么搞的,怎么会这么紧张?
姑娘眯起眼,拤着腰慢慢走过来,她淡定地坐到他面前,很认真地问:你是刚当完兵回来吗?
他说:……我上班好几年了。
姑娘立马切换回恶声恶气模式,说:你没见过女人啊!
他快哭出来了,好紧张啊,脚和手都在哆嗦,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姑娘说:气死我了,你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行,我要吃你块儿比萨。
她把手伸进他盘子里,一次拿走了两块。
第三天,姑娘没有出现,他在盘子里莫名其妙地剩下了两块比萨,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四天,姑娘推门进来,扫了他一眼,象征性地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她说:奇怪咧,你怎么天天吃比萨?
然后就这么认识了。
他成了椰子姑娘生活中一个略显奇怪的熟人。
椰子姑娘不常去比萨店,他们偶尔遇见,偶尔聊聊天。他发现椰子姑娘远没有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凶,而且近距离看,她的皮肤好得要命,当真会发光。他和椰子姑娘面对面时,还是会紧张。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椰子姑娘一出现,立马把双手抄进裤子口袋,而不是摆放在桌面上,需要端杯子或拿东西时,就快速地伸出一只手,然后快速地缩回裤兜。
椰子姑娘那时年轻,是条汉子,她缺乏一般小女生的敏感,一直不曾发现他的紧张。
椰子姑娘打趣过他一次:你练的这是什么拳?有掌风哦。
他呵呵地笑,手插在口袋深处,潮潮的半掌汗。
日子久了慢慢处成朋友,偶尔一起吃顿饭,喝杯下午茶,偶尔分享一点儿彼此的生活。她的语速快而密集,他尽力跟上节奏并予以简短回答。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自幼习惯文字表达,语言表达反而不熟练,键盘上洋洋洒洒倚马千言,落在唇齿间却往往只剩几个字。
这点反而让椰子姑娘十分欣赏。
她夸他:我这么多朋友里,数你最懂得倾听、最有涵养,那个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敏于行,而讷于言。
他暗自苦笑,她太闪耀,他眯着眼看。
椰子姑娘不像别的女人,她好像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极度不敏感,天生就不懂娇憨,聊天的内容皆与风月无关,有时兴之所至,小手一挥就拍桌子,她也不觉着痛。
他替她痛,但不好说什么。
于是一个负责话痨,一个负责倾听,一来二去,一两年过去了。
他对现状很满意,虽然他们只是一对还算聊得来的普通朋友。
他手机里有了椰子姑娘的号码,排在通讯录的最前面,却从未轻易去触动。偶尔逢年过节时,椰子姑娘发来祝福短信,他礼貌地回复,用的也是群发格式的措辞。
椰子姑娘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常背起大包独行天涯。他从不是送行的那个人,但经常是接机的那一位,他不露痕迹,永远喊了相熟的朋友一起,打着接风洗尘的名义。
他准点儿去接机,不迟到也不提前,见面后并不主动帮她背包、拎箱子、开车门,世俗的殷勤他不是不懂,只是懒得去表演。
他只主动给椰子姑娘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是2003年,非典。
灾难就像一个喷嚏,打得人措手不及,深圳骤然成了SARS重灾区。他给她打电话,用最平和的口吻和她聊天,讲了一堆自己所了解的防护措施,并旁敲侧击地叮嘱她戴口罩。
椰子姑娘奇怪又好笑,她那时旅行到了后藏的阿里,举目四望茫茫的无人区,她说:颠倒了吧,应该是我慰问你才对。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可能是我自己太紧张了吧。
椰子姑娘朋友多,常在现实中穿行,他内向腼腆,常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二人分属不同的次元。
他喜欢她,但没人知道他喜欢她。
他没追她,很多话他从未说出口。
她一直单身,他也就一直单身。
转眼六年。
(五)
六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大部分人修成正果,造出幸福的结晶,或者结束一个故事再开始一个故事。
可在他这儿,故事一直停留在第一页,并未翻篇。
圆寸变成长发,他深沉了许多,眼瞅着步入而立之年。
他不是个消费主义者,处世之道依旧极简,朋友圈简单而精练,平日里没什么太繁杂的应酬交际,工作之余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和写作,尝试着用建筑学和美学的理论来进行哲学思辨。
源静则流清,本固则丰茂,一个人精神能力的范围决定了他领略高级快乐的能力。旁人眼中,他是随和淡定的路人甲,很少有人了解他自我建筑起来的那些乐趣,及其内心的丰盈。
敬身有道在修身,一千万人口的深圳,他是个中隐于市的修身者。
修身是个大课题。
今人与古人大不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身理论不见得适用于当下的世界,但“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适用于任何时代。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去长途旅行。
要走就走遍中国每一座城。
边走边求证,边走边修改,边走边充盈,边走边开辟一方实践人生的新环境。
说走就走吧,这座城市于他没什么牵绊,唯一让他牵挂的是椰子姑娘。
椰子姑娘已经是个大龄未婚单身女青年了,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像,她是典型的活在当下型选手,工作狂,玩儿得也疯,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六年来她几乎停止了生长,走在马路上,人人以为她还是个大学刚毕业的文科生,岁月偏心,不肯将她的容颜打折,反而偷偷削去了她的婴儿肥,把她定格在了90斤。
她变成了个锁骨迷人系美女,腰肢也纤细,甚至瘦出了四块腹肌。
这是椰子姑娘二十多年来身材最苗条的时期,也是经济上最苗条的时期。
大凡年轻时代的打拼,免不了三起三落,经受点儿波折。椰子姑娘落得有点儿狠,先是理财投资失败,个人资产伤筋动骨,紧接着受行业大环境的影响,事业受挫,不得不重新择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咳嗽又遇大姨妈。
没了事业,没了积蓄,连住的地儿也没了。
奥运年将至,深圳楼价狂飙,房东黑心又傲娇,没和她打招呼就卖掉了房子,却不肯退房租。纠纷尚未解决,新房主又过来撵人,椰子姑娘雨夜搬家。
房价飙升,租房价钱也跟着起哄。五年前120平房子的租金如今只能租个60平的公寓,椰子姑娘摆得下沙发摆不下床,把好好一张公主床白送了搬家公司。
换了别的女人早疯了。
她是奇葩,不仅没抓狂,反而乐呵呵地给朋友们挨个儿打电话,组局吃搬家饭。众人怕椰子姑娘是在强颜欢笑,席间举杯都不积极,怕她喝多了以后勾出辛酸泪。她急了,拍桌子骂人,瞪着眼说:你们看看我这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哪一点儿像是扛不起撑不住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说不定明天就触底反弹了呢……都给我喝!
众人放了心,酒喝干又斟满。椰子姑娘酒胆大过酒量,三杯辣酒入口就烧红了脸。有人借酒兴请椰子姑娘发表乔迁感言,她一手擎着筷子一手擎着杯子,麻利地站到了椅子上,她喊:天、要、绝、我、我、绝、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
他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她。
他要出行的消息椰子姑娘是知晓的,她给了他半张A4纸的电话号码,是她各地的旅友名单。她说:你路过这些城市时,记得打电话,朋友多了路好走。
她只知他要出行,却并不知他要出行多久。
此去经年,有些话是说还是不说呢?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敬酒,只是安静地吃菜,偶尔看她一会儿,然后在目光交错之前先行别开。
椰子姑娘乔迁之喜后的第四天,是他出发的日子。
他一大清早忽然跑来找她,椰子姑娘穿着睡衣来开门,半张脸上横着沙发留下的皮印。
椰子姑娘奇怪地问:唔,你不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他笑,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张门禁卡:江湖救急,帮我个忙吧,家里的植物需要浇水……
椰子姑娘爽快地说:OK没问题,不就浇个水嘛。
他说:……需要天天浇水,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谢谢啦。椰子姑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干什么?
钥匙和门禁卡被硬塞到她手里,他已站在楼梯拐角处了。
“麻烦你了!”他笑着挥手:谢谢啦!
(六)
小区里绿树成荫,椰子姑娘深入虎穴。
打开门,惊着了。
这哪里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单身男人会有这么整洁有序的家?
每一扇玻璃都是透净的,每一寸地板都是反光的,黑色的巴塞罗那椅,白色的窗纱和白色的墙壁。书房里的书直通天花板,每一层都静谧,每一层都整齐。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植物。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窗台上有两个塞满腐殖土的花盆,半片叶子都没有,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到厨房,饮水机是满的,明显是新换的,灶台擦得一滴油花儿也看不见,白底蓝花的围裙叠成方块儿搭在旁边,女式的。
冰箱里倒是有植物:芥蓝、苹果、番茄和卷心菜。
冰箱里还冰着啤酒,她最爱喝的那个牌子。
椰子姑娘一头雾水地坐到餐桌旁,手旁有张裁成正方形的卡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她拈起来念。
他写给她的,抬头用很正式的措辞写道:椰子台启……
台启?她乐了一下,接着往下读。
他提到了植物。他写道:红色花盆里埋着满天星的种子,黑色的花盆是三叶草,喜欢哪种就往哪个花盆里浇水吧。
……
他写道:衣柜已经为她腾出了一半的空间,新的牙具放在新杯子里,白色窗帘如果不喜欢,抽屉里有黄色的窗帘,都是新洗的,碟片的类型和位置已摆好在电视柜暗格中,遥控器换好了电池,也放在里面……
这是一张类似酒店注意事项的东西,手写的。按照顺序,他逐条写下她在使用中可能会碰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由门锁、炉灶、热水器的使用到网络密码、开关位置……以及各种维修人员的联系方式。
可以看得出来,为了让她能够看清楚,他尽量在改正以往字迹过于潦草的习惯,20厘米见方的纸片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方块,他居然用铅笔在纸上浅浅地打了格子。
卡片末尾处有几句话。
“我能力有限,能为你做的事也有限,安心住下,不要拒绝,听话。”
听话?这语气这口吻……这两个字好似锥子,飞快地挑开了一层薄膜。
椰子姑娘的心怦怦跳起来。
相识六年,她以为他们只能做普通朋友,万万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怜惜,比一个爱人还要体贴。
椰子姑娘捂着心口问自己:他一直在喜欢我?
怎么可能,他那么内向我这么疯癫,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如果他是喜欢我的,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听他说起过……
椰子姑娘努力回忆,怎么也觅不到端倪,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好看”,六年来他老老实实地做朋友,并无半分逾越。
她心说,哈哈,是我自己想多了吧,椰子啊椰子,这个世界上幸运的姑娘那么多,哪里轮得到你这个走霉运的家伙来当偶像剧女主角?
她站起身来满屋子里溜达,手拤在腰上,自嘲地哈哈大笑,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始终是有好感的。
……怎么可能没有好感,一开始就有好感好不好,不然当年干吗拿走他的两块比萨,不然后来干吗老是见面聊天、喝茶吃饭?在他面前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每次只要是他来接机,总会有种隐隐的心安。
可六年来习惯了朋友式的相伴,这份隐隐的好感并未有机会明确成喜欢……
纸片上“听话”那两个字戳着她,他从未用这么温柔的口吻对她说过话,她拿不准这到底算什么。
心跳得厉害,她开冰箱取苹果,边啃边溜达到卧室门口,门是半掩着的,她随手推开。
椰子姑娘在2007年的夏日午后发出一声尖叫。
她扔掉手中的苹果,一个虎扑,把自己拍在了卧室的床上。
她喊:公主床!我的公主床!
她把自己伸成一个“大”字,努力抱住整张床,她喊:……你不是丢给搬家公司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是个魔法师吗?这简直是个奇迹。
椰子姑娘久久地趴在公主床上,这座城市是个战场,一直以来她习惯了孤军奋战,未曾察觉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默默陪伴。
这种感觉奇怪又新鲜,芥末一样猛地轰上脑门,顶得人头皮发麻、鼻子发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来了,好委屈啊……
椰子姑娘的脑子不够用了,真没出息,怎么会这么委屈?为何发觉自己是被人心疼着时,竟会委屈成这样?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独自摔倒的孩子不会哭喊,往往是家人在身边时才哭花了脸。
在此之前,椰子姑娘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砸肿了脚指头自己用创可贴缠,现在忽然冒出来一片树荫,一转身就是一份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椰子姑娘虽是条汉子,但很多事情在不经意间慢慢发生改变,接下来的一整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耐受打击的能力仿佛忽然变弱。
是因为察觉到树荫的存在了吗?
她给他打过电话,在她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当时他正在北海涠洲岛的海滩上散步。她开始诉说越来越恶化的现状、内心的失重感、对明天的恐惧……语无伦次,语速越来越快。
她没有向人诉苦的经验,嘴里一直在重复:
我好难受,我心好慌。
我说不出来,我真的说不出来。
海潮声从听筒那头隐隐传过来。
她说:你在听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找你当垃圾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海潮声不见了,电话那头是他平静的呼吸。他淡淡地说:放心吧,有我呢……这是他思虑许久后想要说出的话。
他说:如果需要,我马上出现。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条马路,只要她一招手,他就会沿着斑马线走到她的红灯下。
电话的那头,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该怎么接话?该怎么回答?……天啊,我到底是想要什么,我到底是想干什么?长长的一段沉默,椰子姑娘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说:没事了,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挂了电话,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骂:椰子!你就这点儿出息吗!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十一个月零三天,蔷薇花开满了窗台。
公主床她没搬。
故事再次暂停。
(七)
真实的生活不是电视剧,他们的故事龟速爬行,拖到第七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他和之前一样,并不主动联系她,两人只是在逢年过节时互发一段问候,用的都是群发的措辞。
莫名其妙的,他俩没再通电话。
椰子姑娘用了一年的时间东山再起,未果。
她离开了深圳,拖着箱子坐火车去杭州,借住在可笑妹妹的家,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做进出口贸易,做服装生意……忙忙碌碌又是一年,终于,二度创业初见成效,实现了基本的经济自由。
可笑妹妹劝她在杭州买房安家,看完了楼盘,二人去逛家装商场,卧具区的一张公主床映入眼帘,白色的床柱,雕花的纹饰,粉色的帷幔……椰子姑娘挪不动腿,呆立床前良久。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订机票,一边对可笑妹妹说:走了走了,我想要回深圳了,今晚咱们吃散伙饭。
可笑妹妹不解,那座城市不是你的伤心地吗?干吗还要再折腾回去?杭州不好吗?
她抱着可笑妹妹说:亲爱的,杭州好得要死……但深圳有我的公主床。
宝安机场,她下飞机后给他发短信,问他现在漫游到了何方,旅行何时结束,打算什么时间回深圳。椰子姑娘措辞平和,用的是朋友之间最正常的语气。
没想到他迅速地回复了:我就不到门口接你了,直接来停车场吧。
他在深圳!他来接她的机?
椰子姑娘哑然失笑,这个家伙……神出鬼没的,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坐哪班飞机?
长长的中插广告后,男女主角重逢在正片剧集中。
遮光板的角度刚刚好,安全带的松紧也刚刚好,椰子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玩儿手指,偶尔侧头端详端详他……老了,异乡的阳光黝黑了他的脸庞,长须过颈,当年腼腆的圆寸少年如今俨然已是一副大叔范儿。
椰子姑娘心头一酸,又一甜。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九年。
他走了整整三年,足迹遍布中国。
并不按照背包客们的传统线路矢量前行,他想到哪儿就去哪儿,身随心动。
从阿里到新疆,从北京到南京,从遵义到赤水,从镇远到铁溪,从宝鸡过太白到汉中,从万州到宜宾,从济南到山海关,从八百里秦川到八百里洞庭,天龙古镇,台儿庄古城,婺源春光,褒斜栈道,庐山嵩山高黎贡山,青田文昌凤凰,章江和贡江交汇处的波浪滔滔……
椰子姑娘曾去过的地方,他全去过了,椰子姑娘没去过的地方,他也全去了。和寻常的穷游不一样,他的旅途更像是一次田野调查。
漫长的一路,边走边看边思考,他写日记:……都说这里贫瘠,是否历来这里就如此,还是我们判断的标准不同以往?一体化发展的进程,加大了流动和交流,其结果是地区间不应出现太多差异才对,然而对于缺乏规模和脆弱内质的少数团体来说,此种改变带来的文化灭绝的可能大于重生。当文化离开生活被放在博物馆的时候,就已然只是历史,而断了延续的可能。而往往,历史就是这样被不断书写。发展是硬道理,谈的是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质量,选择不一定全来自内部需求,而是大势所趋……以前,只看到同类的相似,现在,则看到的是不同类的差异,家庭如此、地区如此,国家亦如此。眼界大了,自然提倡国际化、全球化了,有意思呀……
他们俩坐在了华强北的那家比萨店里。
他给椰子姑娘看他的日记和书稿,太多了,整整一个背包。和寻常的旅行文学不同,不是什么攻略,字里行间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慨叹,他本是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行文以建筑学为支点,辐射民生、民俗、对历史的反思。他又把旅途中吸收的宗教观念和自身掌握的自然科学结合,连篇累牍的现象学思辨。他所触碰到的很多东西,扎实又新鲜,这哪里是日记,简直是跨界论文集。椰子姑娘本身就是个资深旅行者,读过太多旅行者的攻略,却是头一回触碰这样丰满的旅行。
大部分的文字椰子姑娘读不太懂,她惊讶于他的积淀,这个男人像是一块浸满了营养液的海绵……不,不仅仅是一块海绵,他更像是一块超级容量的移动硬盘。
知识赋予男人魅力,这个如今胡子拉碴的男人简直让人眩晕。
她激动起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出书。
他却淡然地回答说,书不是很想出了。
他说:初上路时带着手稿,是打算增补后出版的,本想边游历边修改,没想到走得越远改得越多,到最后全盘推翻乃至另起炉灶——真实的世界不是书房里敲敲键盘就能表述清楚的,越书写,越发现有很多东西仰之弥高,越对自己当下的文字持怀疑态度。有些东西积累了就好,出书,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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