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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15 金宇澄(当代)
悚片脚色,诈尸型。阿宝说,太香了,真吃不消。李李说,只能经常喷一点,必须防蟑螂老鼠。
阿宝说,跟这批宝货过夜,噩梦一只连一只。李李说,我不怕。李李一指墙角,竟然有小佛龛,
供一尊观世音。李李走到小龛面前,双手合十,蒲团上落了跪,浴袍滚圆,大腿雪白,脚趾细巧
精致,认真上一炷香,房间里,古龙水与中国棒香气味混合,产生特别的味道。李李说,观世音
菩萨在此,我每夜太平。
阿宝沉默。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李李开一瓶红酒,两个人重新回到床垫上。灯光捻暗,
枕头垫高。阿宝说,如果进来就开电灯,我怕的。
李李笑笑不响。阿宝说,收集这堆破旧宝货,啥意思。李李说,我欢喜,可以吧。阿宝说,
当心半夜里作怪,有部捷克电影,一房间洋囡囡,半夜三更造反。李李说,是吧。阿宝说,因此
请观世音镇妖。李李拍阿宝一记说,瞎讲八讲,看到这些囡囡,我一直做好梦,看到人,就难讲
了,往往噩梦一场。两个人吃了一杯红酒,有点倦,酒杯放开,李李关了灯,脱了浴袍,钻到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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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身边不响。房间重回黑暗。李李说,阿宝咽了。阿宝说,还好。李李说,讲故事可以吧,如果
讲到我,阿宝会嫌避吧。阿宝说,哪里会。李李静了一静说,我的心情,一生一世不好,以前我
离开省模特训练班,也是心情不好,后来跟别人到深圳,广州,心情不好了,去龙岩寺,广州六
榕寺,拜佛菩萨。有次碰到一个算命瞎子,听见我就讲,小妹,不要为自家兄弟难过,人各有
命。我一吓。先生讲,算中了吧。
两人不认得,心思我晓得,坐下来,坐下来。我坐下来。先生讲,我准不准,我灵不灵。我
点头。先生讲,吃这碗饭,开口就是铁口,要有定身法。我讲,啥是定身法。先生讲,客人听了,
心里会一跳,自觉自愿,定下心来听我算,这是先生我的本事。如果我讲,这位老板,天庭饱
满,肯定大发财,太太,过来算啦,富贵人呀,这种低级先生,只能回去烧饭咽觉。现在的人,
警惕性高,一般的屁话,啥人会停下来听呢。阿宝说,结果呢。李李说,先生讲我父母双全,有
个兄弟,前几年过世,这其实自有道理,做姐姐的,真不必难过。阿宝说,准吧。李李静了静
说,我爸爸是高级工程师,笃信佛菩萨,房间里摆设,跟庙里也差不多少。阿宝不响。
李李说,信仰上,我是浅的,我弟弟,自小跟父母烧香磕头,到十七岁的一天,弟弟忽然
讲,已经考虑明白,打算出家做和尚。我爸爸大发雷霆,根本不同意,又骂又打。想不到第二
天,弟弟就自杀了。阿宝拉过李李抱紧。李李说,父母一面哭,一面烧香磕头,我心里恨,因此
跑到了广东。先生讲到我弟弟,是自有道理,我服帖,高兴了一点,两个人隔开一步距离,先生
是双眼瞎,居然还算得出我是排骨,认为做女人,身上要有点肉,圆润一点,命理丰润,一身排
骨,相就薄,讲我最近有大劫,凡事三思,尤其切记,跟身边最好的人,保持距离,不可以坐
船。我重谢了先生,后来嘛。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我咽了。李李头埋进阿宝胸口,抱紧。李
李说,阿宝会嫌避我吧。阿宝说,不会的。李李说,当时我经济不稳,所谓高级模特班,做高档
时装表演,有点收入,经常也做低级生活,到各大夜总会,包括香港,走小T台,走到吧台当中,
一小块地方,脚尖碰得到观众酒杯,吧台周围,全部是人,穿得太风凉,现在讲丁字裤,算啥,
前后一样细丁字,见过吧。每次我是不答应的。客人有多少下作,灯光雪亮,面孔贴近我大腿
了,有人还要用望远镜。领班天天骂人,讲某某某客人,刚才大笑,因为某某小姐,剃得不清
爽,因此个人卫生,要更认真细致。只有我不理睬,认为这是放屁,我经常不上班,再穷我也不
穿,团里有个小姊妹叫咪咪,一直跟我好,自从算命先生讲后,我发觉咪咪走了坏道,前后一
样的细丁字,咪咪总想诱我上身,我警惕了。
新来一个小姐妹,心相跟我差不多,叫小芙蓉,平时少言少语,对我一点不热情,跟我一
样,讨厌领班,小芙蓉来的第二天,大家到一个高级场所表演,这次不是走小T台,走镜子地
板,两面两排观众椅子,当天衣裳,全部是蓬蓬裙,加秋冬大褛,我觉得可以,格调高档,没想
到,等大家到化妆间穿袜子阶段,领班进来讲,今朝全体脱光底裤。大家一呆。领班说,不要
吓,不要紧,因为外面是穿裙子,里面光,这是流行趋势,正常。
小芙蓉讲,这肯定学日本了,日本法律规定,禁止当面暴露下身,镜子反照出来,不算当
面,钻法律空当。我不响,我不脱。小芙蓉也不脱。领班讲,好,结束以后,再跟李李算账。小芙
蓉,到底穿还是不穿,钞票要吧。后来小芙蓉吓了,跟大家一道,光了屁股,穿裙子出去。我贴
近后台看。照规矩,小芙蓉跟小姐妹慢慢走过镜板,立定,转身。我一看,这批人还要半蹲,做
马步,这是人做的生活吧。讲起来穿裙子,穿大褛出去,冠冕堂皇。这天的客人,一半还穿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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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表面斯文,看不见一只望远镜,但每只眼睛,全部看地板,就是看镜子,我想不通了,男人
的脑子,为啥骚到这种程度。阿宝不响。李李说,等表演结束,小芙蓉一个人缩到角落里不响。
咪咪讲,摆啥膘劲呢,让男人看到屁股,又有啥呢。小芙蓉不响。领班看看我,表面骂小芙蓉
讲,走了几趟,小芙蓉缺几块肉吧,不要学有种人,铜钿不赚,拉别人垫背,做瘟生,我现在讲
清爽,任何人,不要以为自家是金逼,银逼,没有这种事体的,大家全部是普通逼,有啥稀奇,
有啥了不起的。
阿宝说,领班太刁了。李李说,领班讲了,北方人一直讲装逼,现在各行各业,样样是装
的,讲到底,有意思吧,装得花头经十足,真的一样,其实是空的,假的,一点意思,内容看不
见。阿宝说,有点意思。李李说,当时我不响,也不装,我简单,心里不愿意,感觉不好,就拒
绝,结果事体来了,当夜我跟小芙蓉,还有其他两姐妹,到房间里抽香烟。我讲,心里有点烦,
准备请假散心。两个小姐妹就想跟我出去,小芙蓉也去。
一个去海南,一个要去香港。小芙蓉抽了两根香烟,不响。大家让小芙蓉讲。小芙蓉说,大
家定了地方,我就出发,我是不管地方的。大家一定要小芙蓉仔细讲。小芙蓉讲,香港好,海南
便宜,澳门我有熟人。一听澳门,大家是刚刚想到,也就开心起哄。领班进来问,吵啥呢,是啥
人怀孕了,早点讲出来比较好。大家不响。这天夜里,到澳门去的事体,也就定下来。小芙蓉托
熟人,办了手续,大家跟领班讲,是去“世界之窗”,请了一天假。隔天礼拜六,夜里有表演,可
以逛两个白天,第二天,四个人就上船,开到海上,我忽然想,啊呀,算命先生讲过,不可以坐
船。小芙蓉问,李李忘记啥了。我不响。想到先生讲过,跟自己最好的人,保持距离,小芙蓉是
我好朋友吧,不是。我心定。四个人到了澳门,蛮开心,小芙蓉熟门熟路,领大家走进酒店一间
房间,侍应生推来一车子小菜点心,大家惊讶至极,小芙蓉让大家先吃,出去联系车子。大家
吃了点心,小芙蓉再也看不到了。三个人等了一个钟头,进来两个老妈子,非常客气,请大家
先到楼下客厅里坐。大家才晓得,这是一家带夜总会的酒店。我当时闷了,三个人去跟一个主
管见面。主管说,三位已经签了字,自愿来本会坐台,现在讲一点本会规矩。小姊妹就闹起来。
主管说,此地收益,比大陆好得多,坐台,打炮,小费二八分账,公司拿二成,各位身材一
流,比较专业,因此另加节目,就是每夜加跳两场钢管舞,大家应该懂,学起来快,要求最后脱
衣舞风格,露三点,也应该懂的。
按照澳洲雪梨红灯区规矩,客人只看,不会动手,此地客人多,收益高,各位应该满意,丑
话在先,实习半年之后,可以人袋。主管没讲完,两个小姊妹大吵大哭起来。我冷静讲,这是一
场误会。主管讲,废话少讲,烦到火滚,此地见多了,先跟老妈子去休息。三个人还要理论,老
妈子过来,一个一个拖到隔壁房间里,地板上立两根钢管,有电视,几只床垫,水斗,马桶,淋
浴龙头,肥皂,毛巾,纸巾,一切齐备,电视里一天二十小时播放历年脱衣舞,钢管舞录像,墙
壁门窗隔音。三个人大叫大闹一番,外面无反应,到用餐时间,三客饭从门下推进来,每客不
同样,味道好。三个人过了四天,两个姊妹,开初哭天哭地,第三天起来,揩了眼泪,练钢管
舞,学电视里反复拗造型,反反复复,全世界同样的一首,《苹果花白?樱桃粉红》。主管讲得不
错,有基本功,学起来容易。到第五天,两个女人已经会脱会扭了,爬上管子,也嗯嗯嗯懂得嗲
了。我一声不响,正常吃饭梳头,坐到垫子上,听的就是《苹果花白?樱桃粉红》。角落里有一只
大纸箱,里面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洋囡囡,应该是以前姊妹遗弃的宝贝,原本带到身边,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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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宝宝肉肉,放进行李,带进此地,也许是哭哭啼啼拿出来,天天看,天天摸,天天掐,弄得
破破烂烂。我一只一只看,看到断手断脚,上面的眼泪,牙印,血迹,五天后,两姊妹就去上
班,抱我哭了一场。我一滴眼泪也不落,音乐继续放,《苹果花白?樱桃粉红》。我讲,我要让小
芙蓉五马分尸。主管不响,我讲,本人是硬骨头,不可能接客,只觉得主管可怜。主管讲,我不
冒犯观世音,这是我嚷工作需要,我前世作孽,下世报应,对不住,规矩如此,再都唔做烂好人
咧,噘通通唔好扭我。两个老妈子捉紧我,打了一针。等我醒过来,发觉身体横到纸板箱边,小
腹刺痛,再一看,眼泪落下来。李李讲到此地,浑身发抖,无声痛哭。
房间里漆黑一片,眼前过了一部电影,窗外梧桐静止。阿宝说,不讲了,已经过去了。李李
说,夜里醒来,我经常觉得,我还是一个人,一丝不挂,四脚朝天,瘫到垫子上,旁边洋囡囡的
纸板箱子,跟现在的房间一样,我已经习惯,从此我跟席梦思,洋囡囡不会分开。阿宝说,小肚
皮刺痛,是有了蝎子,蜈蚣。李李笑说,我就想死过去,昏过去。阿宝说,为啥。李李说,脐下三
寸,一行刺青英文,“ FUCK ME”。翻译过来,我不讲了,另外一枝血血红的玫瑰花,两片刺青
叶子,一只蝴蝶。阿宝松开李李,朝李李腰下滑,李李一把拉开,笑说,不许动。阿宝不动。李
李说,我穿了衣裳,心里只有恨,接下来两天,主管让两个小姊妹做说客。
三个人见了面,无啥好讲。我笑笑不响,不许这两只女人哭。第四天,领班叫我出来,说真
正大佬来了,要看我。我走进房间,看到一个白面书生,相貌英俊的混血男人,自称周先生,斯
文礼貌,让底下人离场,然后向我道歉,自称晓得这桩事体,已经迟了一步,手下鲁莽,多有得
罪,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任何不愉快发生,希望原谅。听周先生一讲,我人就软下来,几乎昏
倒,我想不到有这种发展,一声不响。周先生讲,得知李小姐情况,尤其看到本人,相见恨晚,
现在先这样,叫保养部两个小妹负责,好好服侍,先做全套南洋SPA,进一点洋参鸡汤,放松
休息,里外衣裳等等,有人预备,夜里八点半,我开车来接,一道吃葡萄牙菜,顺便看看夜景,
算正式接风。我一声不响。周先生讲,李小姐买我的面子,玉体恢复后,请到总部写字间上班,
所有服装,皮鞋,化妆品,公文包,手袋,宿舍钥匙齐备,工资由财务主管交代,李小姐,可以
了吧,请答应。我当时忍不住,落了两滴眼泪。我晓得,这是佛菩萨照应,算命先生帮忙,让我
万难中,有了转机。我答应下来。离开一刻,我提出纸箱里的洋囡囡,每一只要带走。周先生一
口答应。接下来所有内容,甚至超出想象,我忽然变了一个女人,虽然穿过好衣裳,用过好牌
子化妆品,拎过顶级手袋,但全部是道具,是昙花一现,现在,是真实。这天半夜,我走进作为
宿舍的酒店公寓,一小间,外面是海,里面有床,一箱跟我受苦的洋囡囡,我表面上不响,心里
激动。我觉得,澳门是我祸福之地。
我跟大堂打一只电话,工人马上就来,拆了床架子,拖出去,床垫摆到地板上,我拿起台
子上一瓶血血红的玫瑰,交到工人手里讲,不许再让我看到玫瑰花,不管啥人,不许送玫瑰花
进这个房间。
房间沉于黑暗。李李讲到此刻,四面像有微光。阿宝说,这种澳门奇迹,难以想象。李李
说,接下来,一切全部变了,后来,我就跟了周先生,也只有面对先生,我可以开灯,暴露我的
花,人做的恶,常常伤及自身,先生根本不敢看这朵花,一次先生讲,《圣经》里的上帝,是一朵
玫瑰,我是绿叶。我难免笑笑,但每次先生联系香港激光祛纹医生,我就拒绝。一年多后,我去
看望两个小姊妹,其中一个,还是想回去,另一个,已经习惯。依照个人愿望,我送其中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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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陆,告别阶段,妹妹问我,假如碰到小芙蓉,如何回答。我讲,不可能碰到了。妹妹讲,如
果见到了,我上去辣辣两记耳光。我讲,妹妹是打,还是骂,我不管,如果问起我,妹妹就讲,
李姐姐已经失踪了,或者发神经病了,就这样讲。妹妹讲,这是为啥,姐姐现在多好呢,小芙蓉
晓得,一夜睁眼到天亮,气煞。
我讲,碰到任何人,不要再提姐姐,一定要这样,做人要宽容,不要记仇。
妹妹答应。这天我目送妹妹离开,心里晓得,妹妹再也不会碰到小芙蓉了,前十天的清
早,我已经得知,小芙蓉彻底消失了,应该是现浇混凝土,小芙蓉已经浇到地底深处,不会再
笑,再抽香烟,再说谎了。当然,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罪孽,但问心无愧,我必须让小芙蓉彻底消
失。我做这桩事体,先生并不知情,三年后,先生全家决定迁加拿大,有一天跟我交代后事,希
望我回大陆,好好发展,帮我开了银行户头,求我不管到任何地方,细心寻一个好男人结婚,
另外,先生希望我明白,小芙蓉的事体,完全天衣无缝,不用再担心了,可以永远宽心,安心,
还有就是,整容医院联系方式,包括全套去大陆的证件,我一到香港,有人负责办理,然后回
到大陆,一切从头再来。先生讲,只有玫瑰消失,可以消减我的苦痛。听先生这样讲,我心里佩
服,样样事体,完全在先生控制之内。我同意这些要求,即使一百廿个要求,我也同意。两个人
告别,我就到了香港,住两个礼拜,这朵玫瑰,最后确实消失了,半个月,血痂褪清,口服维生
素c,减轻色素回流,一切已经恢复原来。阿宝摸索,李李挡开说,我带了洋囡囡,请了一尊开
光佛菩萨,回到了大陆,来到上海。李李讲到此刻,房间逐渐亮了起来,梧桐与老房子之间,有
了拂晓微光。阿宝说,菩萨保佑。李李说,保佑阿宝,保佑我。阿宝说,可以开灯了。李李说,不
要开,阿宝不可以看。阿宝说,故事结束了,已经太平了。李李说,我晓得,但是菩萨,还看得
见玫瑰,这朵玫瑰,一辈子跟定我了。阿宝说,佛菩萨根本是不管的,据说每天,只是看看天堂
花园的荷花。李李不响。阿宝说,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
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
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了一点,看到上面一点
微光,因为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
嚎,地狱一直就是这种情况,天堂花园里的菩萨,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是笑眯眯,发觉天堂空
气好,蜜蜂飞,蜻蜓飞,一朵荷花要开了,红花莲子,白花藕。李李说,太残酷了,难道我抱的
不是阿宝,是荷花根,阿宝太坏了。阿宝抱了李李,觉得李李的身体,完全软下来。天色变亮,
房间里有了轮廓。李李说,我怕结婚,大概是心里有玫瑰,阿宝为啥不考虑,不结婚呢,据说是
为了一个小小姑娘。阿宝不响。李李说,我跟阿宝,就算一夜夫妻,也满足了。阿宝抱了李李,
闭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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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玖章

礼拜天,大伯来曹杨新村。从路口进新村,有一段直路。小珍住楼上10室,北面有窗,看
到大伯远远走来,立刻登登登跑下来报告说,阿宝,大伯伯来了,已经过来了。阿宝看钟,十一
点半,台面上已经摆了小菜,阿宝娘拿过一把扇子,闷声不响。阿宝爸爸摆了碗筷,小阿姨开
架橱,翻翻拣拣,大口瓶里有虾米紫菜。小阿姨说,小珍乖,大伯伯一来,小菜就不够了,跟爸
爸借两只鸡蛋,下旬就还。小珍跑上楼去。阿宝跟小阿姨走到外面,大伯踏进大门,三伏天气,
头上披一块湿毛巾,汗衫湿透。小阿姨接过人造革破拎包,让大伯到灶间里揩面,大门口阴
凉,先坐一坐。小阿姨弄小菜。大伯朝阿宝笑笑说,热煞。阿宝不响。大伯说,天一热,人就狼
狈。小珍点点头,手里拿了两只鸡蛋。大伯说,想想以前,真比现在苦恼。阿宝不响。大伯说,
死要面子活受罪,热天穿西装短裤,配英式羊毛长统袜,如果是中式短打出门,长衫定规是随
身带,热得穿不上,也要叠得整整齐齐,臂膊弯里一挂。阿宝说,为啥。大伯说,要面子呀,表
明自家穿长衫,有身份,等于上海阔太太,圣诞节到香港,貂皮大衣,灰鼠皮大衣,贵气外露,
其实穿了容易见老,但女人最欢喜,香港热呀,根本穿不上,出门到外面,皮草大衣,照样朝臂
膊弯里一挂,这就做太太的身架了。小阿姨过来,接过小珍的鸡蛋说,大阿哥是坐车子来,还
是跑过几站路。大伯伯枯窘说,跑过几站。小阿姨说,看来,我加一只炖蛋,还是不够的,让我
再。大伯说,随便的。小阿姨说,下次来吃饭,阿哥帮帮忙,先打一只传呼电话好吧,让阿妹预
先,也有个准备。大伯有点尴尬。阿宝说,广播里讲,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了。大伯伯看看周围,
轻声说,听到新闻了,这个大老倌,世界第一享福人,讲起来亡国之君,逃到中国,会吃会用,
耳朵像菩萨,手拿一双象牙筷,吃到东来吃到西,吃啥也不凭票,点名高级西餐,一般是西冷
牛排,香煎小羊肉,奶油葡国鸡,煽洋葱汤,煽蜗牛,中餐名堂,就更多了,雅一点,比如“金粉
滑金条”,小毛说,啥。大伯咽一口馋唾说,就是虾籽蹄筋,炖到豆腐一样,比如“西湖莼菜羹”,
人世第一羹,玉皇大帝最喜欢,真叫是滑,鲜,比如“金银蹄”,火腿蹄炖鲜蹄,“荷叶粉蒸肉”,上
好五花肉,凭户口肉票,根本买不到,切块加料腌透,浑身滚满炒得喷香糯米粉,荷叶裹紧,上
笼蒸透,“扁口八宝”,扁口就是鸭子,肚皮里八宝,十八宝,样样名堂,全部到位,唉,这个男
人,要吃啥,就是啥,随便的,吃多少有多少,老婆又是标致玲珑的妙人,日里吃饱,夜里沉酣
脂粉,席梦思里做神仙,男人做到这种地步,枪毙也值得。此刻,楼上小强喊,小珍,上来吃
饭。小珍朝大伯一笑,跑上楼去。大伯对阿宝说,这个小珍姑娘,对阿宝真好。阿宝说,汗停了
吧,进去吧。两个人进房问,大伯对阿宝父母笑笑,阿宝娘立起来招呼,大家吃饭。大伯夹菜扒
饭,照例闷头一顿猛吃。小阿姨端了紫菜蛋羹,走近来说,宁波人讲,下饭无膏,饭吃饱,今朝
小菜少,比唐伯虎吃白饭,总是好一点。大伯伯连吃两碗饭,停下筷子说,小阿姨,唐佰虎这一
段,是苏州说书先生,乱话三千了,古代不搞运动,唐伯虎再穷,也不会穷到吃白饭的地步。阿
宝娘说,一讲两讲,就讲运动。阿宝说,唐伯虎为啥吃白饭。阿宝爸爸白了大伯一眼说,当心
噎,少讲。大伯吃进半碗,胸口一挺说,配合忆苦思甜,我惊堂木一拍,是这样的,各位老听
众,老听客,今朝,我来讲一讲风流才子唐寅,落难时期,穷得眼面前,只剩了一碗白饭,要死
呀,无论如何咽不落,就叫了小书僮,立到身边,慢慢唱菜名,小书僮头颈骨一伸,现在报菜
了,喂呀,“ 响油蟮糊”来了呀。唐伯虎伸筷,台子上空,就是一夹,扒了一口白饭,“滑炒子鸡”,
来么哉。唐伯虎扒一口白饭。“八大块”呀,就是红烧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饭。“腌鲜砂锅”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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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唐伯虎改用调羹,腾空一舀,调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饭,哈哈。“走油蹄髓”来喽,香是香
来糯是糯。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夹,一卷,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髓皮,实际上,只弄了几
粒饭米碎,吃进嘴里。小阿姨笑。大伯扒了一口饭说,讲来讲去,这个唐寅唐伯虎,还没饿透,
细皮嫩肉少爷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场,到我这种地步,三扒两扒,一碗饭早已经落胃,还叫
哈.小菜名字,十三点。
不到廿分钟,台子上每碗见底,吃饭结束。小阿姨说,烧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
趟快。阿宝娘笑笑。阿宝爸爸说,旧上海,饭店堂倌照规矩要喊菜,喊饭,第一碗饭喊“ 阳春”,
第二碗是“添头”,第三碗“分头”,碰到这副急相,堂倌来不及开腔。大伯笑笑。阿宝爸爸说,读
教会学堂的阶段,我面前这个人,同样是吃饭第一名,眼睛一霎,样样吃光。大伯说,住宿制的
学堂,我有啥办法呢,一只方台子,八个人吃饭,如果其中有我这种馋痨坯,天吃星,其他人,
立刻也就跟进,饭越吃越快,噎煞为止。阿宝说,为啥呢。大伯说,菜少饭少,肯定要抢,学堂
里,容易闹饭菜风潮,后来定了新规矩,小阿姨猜猜看。小阿姨说,简单的,添饭加菜。阿宝
说,自家管自家吃。阿宝爸爸说,每只台子,选一个同学做桌长,其他七个人,夹菜,盛饭,样
样看桌长眼色,桌长吃啥菜,夹一筷子长豇豆,大家也夹一筷子,桌长盛了饭,大家方可以到
饭桶里添饭,吃饭也就斯文相。大伯说,我留了一级,就跟我弟弟吃饭了,样样听我弟弟指挥。
阿宝爸爸说,台面上,我长一辈,中国人,吃饭有仪注,要讲规矩,饭前不忘根本,先向长辈请
安,长辈动筷,才可以动,嘴里有饭,不许讲张,筷子不许乱翻,不可以飞象过河,不许发猪哕
咂咂声,不做人,去做动物,我夹一筷长豇豆,阿哥筷子伸进茭白碗,我桌长的筷子,必须辣一
记敲过去,敲得阿哥筷子一松,小菜落下来,照规矩,这一轮阿哥就是停吃,等大家吃了长豇
豆,吃一口饭,阿哥可以动。小阿姨说,作孽。阿宝娘笑笑。大伯尴尬说,我苦头吃足。阿宝爸
爸说,我做了桌长,大家越吃越慢,越吃越礼貌,我阿哥的嘴巴,从此就吃不饱了,越吃越馋,
刚刚这副吃相,我真想敲筷子,实在难看。大伯笑说,我的馋痨病,是弟弟敲筷子敲出来的,另
外有一趟,是学监拖了我出来,对我讲,这不是馋痨病,是苟且。听到此刻,小阿姨放了碗盏,
感慨说,大户人家出身,馋到了这种地步。大伯说,我是饿煞鬼投胎,毫无办法。小阿姨说,以
前我娘家镇上,刘府大墙门,有一个刘老爷,也叫刘白虱。大伯说,啥意思。小阿姨说,刘家,
房子连房子,足足六七进还多,天井里有私庙,香堂,良田千亩,外加竹林,湖塘。大伯说,家
产不小。小阿姨说,只是刘老爷,一生馋痨,不舍得吃用,腰里吊一串钥匙,样样要锁拢,一家
老小,面黄肌瘦,人人是饿煞鬼投胎。大伯说,切,我不是这种人,三年困难阶段,我照样全鸡
全鸭,鱼翅照吃,不会笨到这种地步,一面剥削农民,一面剥削自家人。小阿姨说,刘白虱只有
一件棉袍子,千年不换,万年不汰,爬满白虱,看上去,就是一个老瘪三。阿宝娘说,我见过几
趟,作孽。小阿姨说,我娘家镇上,天下鱼米之乡,街上讨饭花子,照样盖丝绵被,不吃死鱼死
虾,也只有刘白虱一家门,是烂污三鲜汤,只喜欢吃种种落脚货,死白鱼,“死弯转”,也就是死
虾,吃得箸五食六,味道好极。大伯说,这是害小辈了,要是我,《百万英镑》亨利?亚当斯,我破
衣裳一掼,先到南京路“ 王兴昌”,“培罗蒙”,定几套西装,几打府绸衬衫,再到来喜饭店吃犬
菜,先开了洋荤再讲。小阿姨说,上海人讲,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有滋有味,刘白虱屋里
呢,米仓生蛀虫,年糕长绿毛,吃饭有定量,街上卖麦芽揭饼了,刘白虱喜欢看,氽油条了,喜
欢看,做梅花糕,喜欢看,不肯摸一只铜板买,府里两个老佣人,真是胎里苦,已经苦惯了,苦
得天天穷笑,后来,笑煞一个,寻不到人来顶替。大伯说,这种人,已经是妖怪了,等于活罗
汉。阿宝娘说,大冷天,开了太阳,刘白虱缩到天主堂墙脚跟,同几个叫花子,并排蹲下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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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不响,这批叫花子,个个嫌避刘白虱,翻一翻白眼,最后全部逃开去。阿宝说,为啥。
小阿姨说,公共场所晒太阳,不用摸钞票,刘老爷身上,老白虱比叫花子身上多几倍,太
阳一照,白虱乱爬,刘白虱就捉,一面捉,一面就朝叫花子身上掼,这批叫花子,恨得要死。大
伯说,解放后呢。小阿姨说,土改第二天,工作组走进刘白虱的天井,掘出银洋钿,肮尽肮是,
发黑结块,一麻袋钞票,也已经发霉,白蚂蚁做窟,当然全部充公了,刘白虱当场死过去好几
趟,工作组叫了刘家两个儿子,用一块门板,抬刘白虱参加清算斗争大会,结果呢,天主堂前
面晡太阳这批穷瘪三,叫花子,新社会做新主人了,搬过来一块厚门板,压到刘白虱身上,六
七个人爬上去,穷跳穷叫,跳了三刻钟,刘白虱吱吱吱叫了几声,压得像扁尖笋,海蜇皮一样,
肚皮里一粒饭米碎也压不出来,断气哉。大伯说,这个人,确实是讨厌,铜钿眼里翻跟斗,早点
投胎也好。阿宝说,压两扇门板,不大可能吧,刘白虱不是驼背。大伯看看阿宝,心情低落说,
不许瞎插嘴,小青年懂啥呢。

这段时期,沪生出差少,夜里经常来看小毛。当时市民之间的往来,一般是直接上门,沪
生走进大自呜钟弄堂,朝楼上喊一声,小毛答应,拿了两只杯子,下楼开店门。沪生走进理发
店,杯子摆到镜台上,每人坐一只理发椅,转来转去,讲七讲八。夜里的店堂,等于小毛的客
堂。
有一夜,沪生刚到店里,阿宝进来了,三人见面,比较意外。另一次,是阿宝带了小珍进
来,气氛热闹,也稍微有点尴尬。四个人坐一阵,小毛就拉了沪生,走到门外说,外面走走也
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沪生说,可以。小毛说,沪生有了户头,也可以带到理发店来。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啥叫“户头”。小毛说,就是女朋友,有了,就带过来,理发店比电影院,好
多了,样样便当。沪生不响。小毛说,放心,店堂前门,只有我一把钥匙。这幢房子的居民,夜
里习惯走后门,用不着担心。沪生不响。
夜里的理发店,非常静,楼上难得一声拖鞋响,然后更静,更暗。有次小毛说,姝华有信来
吧。沪生说,基本不联系了,听说回来过一趟,住一个礼拜,就回吉林了,人完全变了。小毛
说,樊师傅讲过,女人容易服水土。沪生不响。小毛说,姝华看书多,脾气怪,回来也应该通知
大家,讲讲谈谈吧。沪生说,我听讲,姝华出去一年多,就跟当地朝鲜族小青年结婚了。小毛不
响。一部24路电车过去,路灯光闪一闪,两个女青年推门进来,慌张里,带进一团夜风。小毛
说,做啥。对方叽叽喳喳,谑浪笑傲,忽然不响了。小毛说,这是大妹妹,兰兰。大妹妹不响。也
许发觉店堂里有陌生人,大妹妹比较警惕。小毛说,这是我朋友沪生。大妹妹像是不相信,走
近沪生面前看,拍了一记心口,说,啊呀,真是吓人。
沪生起来招呼。夜色朦胧,眼前两个女子,与记忆里相比,个子长高了,尤其兰兰,路灯光
照出侧影,双十年华,嘴唇轮廓,肩膀的线条,娟好照眼。小毛说,发生啥情况了。大妹妹坐到
2号理发椅子上,朝后一靠说,苦头吃足。兰兰说,下午跑出去,弄到现在才回来,太倒霉了。
小毛说,夜饭呢。大妹妹说,还有心思吃夜饭,根本吃不进。兰兰说,我已经饿了。沪生说,饭
总归要吃的,要么,大家去“ 四如春”吃一点。小毛说,请这两个人吃,等于白请。大妹妹推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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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说,讲得难听吧,我一直记得沪生的。
四个人出理发店,出弄堂,走进“ 四如春”饮食店坐定。沪生点了两碗小馄饨,两客炸猪排,
两碗葱油拌面,逸兴遄飞。店里人少,大妹妹朝猪排上洒辣酱油,不动筷。兰兰吃得急,小毛与
沪生吃拌面。等吃到差不多,大妹妹说,我倒霉了。兰兰说,还有我。小毛放了筷子。大妹妹
说,吃了中饭,两个人出去,等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想不到,后面有“暗条”,结果,捉了我
跟兰兰,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到现在放出来。
沪生说,平白无故捉人,不可能的。兰兰说,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后一直有两
只“摸壳子”盯梢,这两只骚男人,从余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紧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药一
样,根本掼不脱,其实,我跟大妹妹一点不显眼,后面这两个死人,打扮比较飞,想不到,让两
个“暗条”
发觉了,也开始紧盯不放,这就等于,路上一共六个人,前面,是我跟大妹妹,后面,两只
骚货,再后面,两只“暗条”。六个人一路走,一路盯,一路跟,我如果早点发觉就好了,等走到
南京路“大光明”,黄河路口,两个男人上来搭讪了,怪就怪大妹妹,肯定是发情了,发昏了头,
我真是不懂,后面这两只骚货,啥地方好呢。大妹妹说,不许乱讲,我根本无所谓的。兰兰说,
我得不到大妹妹信号,不晓得心相,闷头走到黄河路口,后面上来搭讪,刚开口叫一声阿妹。
大妹妹听到,身体就不动了。大妹妹笑说,不许瞎讲,不许讲。兰兰说,我停下来,大妹妹一回
头,就痴笑,我想不通了,吃瘪了。大妹妹说,乱讲,我会回头,会这样子笑吧。兰兰说,大妹
妹,笑得像朵喇叭花。大妹妹说,瞎三话四,要我对陌生男人笑,我有空。兰兰说,笑得像朵栀
子花,白兰花,我看得清清爽爽。大妹妹说,再瞎讲。大妹妹伸手就捂兰兰嘴巴,兰兰掰开大妹
妹手说,真的呀,当时大妹妹看看背后的男人,笑眯眯讲,叫我做啥,有啥事体呀。大妹妹急
了,伸手要打。小毛说,疯啥,让兰兰讲。大妹妹松开手。兰兰说,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只搭讪
了这一句,也就是证据了,两个“暗条”,马上冲上来,一人两只手,当场捉牢四个人,走,进去
谈谈,到“大光明”办公室里走一趟。啊呀,上海人讲,我的“招势”,“台型”,完全褪光了,完全坍
光了,我面孔摆到哪里去,国际饭店,大光明,包括工艺商品服务部,人本来就多,全部围上来
看热闹,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小毛说,后来呢。兰兰说,准备到“大光明”办公室楼上去处理,但是人人看,人山人海,六
个人只能穿过南京路,直接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
小毛与沪生不响。饮食店外面,24路电车开过,小辫子冒出火星。小毛说,以前我一直
讲,天天野到外面去乱荡,蝴蝶乱飞,肯定会出事体,不相信,现在好了,哼,总算关进老派
了。沪生说,后来呢。兰兰说,可以问大妹妹。小毛说,大妹妹讲。大妹妹说,关进老派,男女先
隔开,先问名字,我当然讲不出,这两个男人叫啥,接下来,兰兰就说谎了,讲跟我大妹妹,是
普通一般的朋友,互相根本不了解,后来还哭,软骨头。兰兰说,笨吧,人到这种地方,就要瞎
讲八讲,就要瞎胡搞,不可以老实,就要瞎搞三千,搞得几只老派,头昏脑涨为止。大妹妹说,
搞啥呢,我本来就正大光明,听见后面有人打招呼,以为是熟人,以为是小学男同学,就算互
相不认得,我跟陌生人讲几句,为啥不可以,我犯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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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不响。沪生不响。大妹妹发呆。兰兰一笑说,我现在问沪生哥哥,可以吧。沪生说,问
啥。兰兰说,我跟大妹妹,啥人更好看呢。小毛说,喂。沪生迟疑说,比较来讲,大妹妹身材好,
兰兰嘛。讲到此地,已经出了问题。兰兰说,我为啥身材不好。大妹妹说,我难道大饼面孔,单
眼皮。兰兰笑笑说,理发店王师傅讲,做女人,面孑L跟头发,最要紧。我的面孔,头发,沪生哥
哥讲讲看呢。小毛喊一声说,喂,已经搭进了老派,做了笔录,全部忘记了,黄鱼脑子。大妹妹
推一记兰兰说,讲呀。兰兰说,我已经讲过了,讲五遍六遍,一个意思。小毛说,是啥。兰兰说,
我跟大妹妹,是正派走路,后面坏男人上来搭讪,我记性差,承认是黄鱼脑子,以为是男同学,
再讲了,大妹妹的男同学,男朋友,加起来真有几个班,不可能个个记得。老派昕了,台子一拍
说,喂,此地是啥地方,晓得吧。当时我一吓,我讲,此地上海南京路。老派讲,南京路是啥地
方,全中国流氓阿飞坏分子,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南京路多,男流氓女流氓,此地看得多了,不
要以为了不起,再好看的面孔,再登样的打扮,此地要多少有多少,潮潮翻翻。当时我笑笑,我
对老派讲,是的,《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流氓已经不少了,阿飞穿尖头皮鞋,卖美国画报,狐狸
精女特务曲曼丽,胸部已经包紧,我请人民警察同志搞搞明白,我跟大妹妹,是劳动人民出
身,懂了吧,三代工人无产阶级,我本人,等于南京路卖花的电影演员,苦命阿香姑娘,一直受
到地痞流氓的压迫,懂了吧。
老派笑笑,钢笔一掼,面孔一板说,装可怜,废话少讲,不管啥阿香不阿香,今朝再讲一
次,男方上来搭讪,处理男方,女方如果已经笑了,已经接口,答腔了,就是生活作风不正派,
必须吃辣火酱,写检查。沪生说,这样讲起来,如果大妹妹先搭讪,先回头呢。兰兰扑哧一声。
大妹妹白了一眼说,到现在还开汽水瓶子,一点没脑子。兰兰说,只有闷骚老女人,会主动开
口,搭讪小男人,吃小男人的豆腐,闷吃童子鸡,开这种无轨电车,性质更严重。小毛一闷说,
啥叫童子鸡,无轨电车。兰兰说,女大男小,乱搞关系,肯定吃辣火酱。小毛听了不响。沪生
说,对了对了,上一次我到外地出差,看见马路布告,枪毙四个犯人,其中一个小学女老师。兰
兰说,为啥。沪生说,弄过几个男小囡,吃童子鸡,罪名是三个大红字,“ 吸精犯”。大妹妹说,
啥。沪生说,就是这三个字。这天我要回上海,外地同事讲,可惜了,前几年经常枪毙人,现在
集中到秋天执行了,机会难得。我问,为啥。同事讲,这是老规矩,古代叫“秋决”,春天夏天,万
物生长旺季,不可逆天行事,等草枯花谢,可以动杀机,机会太难得了,尤其枪毙女人,少见,
一定留下来看。我答应了。第二天,犯人先坐卡车游街,人山人海,人轧人。同事讲,热闹吧,
这次有了女老师,人多吧。我不响。四个犯人,四部卡车,开得慢。兰兰说,女老师呢。
沪生说,女老师坐第三部卡车,面孔粉嫩。同事讲,大女人做了这种事体,吸了小男人阳
气,皮肤是又白又嫩,当时马路上,男人全部看呆了,全部不响,几个老太婆,老阿姨,一路
看,一路跟,一路跳脚骂,但是卡车高,有警卫,只能跳跳骂骂,无啥办法,大家跟到荒滩旁
边,人流隔开,午时三刻,犯人五花大绑,远远一排跪下来,胸前挂牌子,头颈后面,插老式长
条牌子。兰兰说,啥。小毛说,古代规矩,杀头,有人拉了辫子,刑牌一抽,一刀斩下去。大妹妹
说,我吓了。沪生说,现在规矩,比古代多加一块牌子,前挂后插,一式一样,写了“ 吸精犯”大
红字,打了大叉,远看过去,女老师面孔雪白,特别显眼,前后见红,像已经斩了一刀,前后出
血。大妹妹说,太吓人了,不要再讲了。小毛说,这是古代规矩了,据说死犯名字有德,寿,文,
不许用,要改字,然后午时-N,阳气最旺,压得住阴气,上刑场,女人头发揭了鱼膘胶水,插一
朵红绫花。大妹妹说,为啥。小毛说,鬓发不会乱,看得见头颈,花等于是做记号,头斩下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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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齐。兰兰说,我发抖了,后来呢。小毛打断说,后来呢,后来呢,啥叫枪毙犯,就是乓的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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