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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14 金宇澄(当代)
三个女人彻底扫兴。银凤说,寻死呀。兰兰拎起唱针说,瘪三,只配做工人。小毛说,太热
了。银凤说,我觉得风凉呀。小毛说,王盘声,唱得像死人一样,嗯嗯嗯,嗳嗳嗳,一副死腔。大
家不响。大妹妹讲,我只好买账,算了。兰兰说,等一等。兰兰转身拉拢墙边的帘子,进去坐马
桶。
大妹妹说,小毛太小气了,唱机能用多少电呢。大妹妹讲罢,随手想开碗橱。小毛一挡说,
做啥。大妹妹说,小气吧,吃一块咸带鱼,有几钿呢。小毛关紧橱门说,快下去,走呀。兰兰从
帘子里出来,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说,垃圾。两人轰隆隆跑下楼梯。小毛不响。银凤说,小娘
皮,楼梯要踏穿了。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下去帮我泡热水。小毛不响。银凤说,下去呀。
两个人下楼。二楼后问,爷叔大门紧闭。银凤拿出一对热水瓶,两只竹筹,小毛接过,下
楼,出后门,到前弄堂泡开水,回到银凤房间,床前大脚盆里,已经放了冷水。银凤关房门,小
毛想走,银凤一把拉紧,轻声说,吓啥,难得有清静,到里厢去坐嘛,窗口风凉,吃杯冷开水。
房门嗒的一锁。小毛心里一抖。坐到窗台前,听见银凤在背后脱衣裳。此刻,天色变暗,就要落
雨了,一阵滚烫的潮气飘来,背后阵阵汗风,热气。小毛吃冷开水,直到杯子罩紧面孔,大雨落
下来了。热水倒进脚盆。银凤说,小毛不要紧,等于自家屋里,坐一坐,等阿姐汰了浴,下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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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客青椒肉丝冷面,一道吃。小毛说,我有事体。银凤抖声说,放心好了,隔壁爷叔出去了,难
得到阿姐屋里来,陪阿姐讲讲。雨点作响,越来越大。
眼前湿热之雨,背后是热水混合冷水的响声,听见银凤坐进水里,嗯了一声说,天真热。
水里一阵响,听起来滑软,流过皮肤,肩胛,淌到后腰。
银凤说,小毛。小毛不响,水滑过皮肤,毛巾拎起来,身体移动。银凤说,帮阿姐一个忙。
小毛说,做啥。银凤说,拿肥皂盒子。小毛不响。
银风说,转过来嘛,不要紧。小毛不响。银凤说,我不便当拿,不要紧,姐姐是过来人了。
小毛不响。银凤叹气,一阵水响,肥皂盒并不远,盒子打开,肥皂滑过皮肤。银凤说,小毛,不
要紧,总归有一天的,转过来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面,紧贴窗口不远,是隔壁513弄房山
墙,不留一扇窗,下面是弄堂,听到王师傅倒水,咳嗽。梅雨如注,小毛热出一身汗。眼前的青
砖山墙慢慢模糊,发白。雨完全是烫的。房间小,房门关紧,肥皂水与女人的热气,包围小毛,
蒸腾于热雨之中,高温高湿,笼罩了一切。初听起来,银凤稳坐木盆不动,之后像有水蟒裹紧,
透不过气来。银凤忽然轻声说,看看姐姐,有啥关系呢,做男人,勇敢一点。听了这一句,小毛
放了茶杯,慢慢回头去看,只觉胸前瑞雪,玉山倾倒,一团白光,忽然滚动开了,粉红气流与热
风,忽然滑过来,涌过来,奔过来。
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钢丝绳即将崩断,樊师傅对天车司机喊,慢慢慢。
要慢一点。小毛呼吸变粗,两眼闭紧,实在紧张。银凤立起来,房间太小,一把拖了小毛。
脚盆边就是床,篾席,篾枕。银凤湿淋淋坐到床上,抖声说,不要紧,阿姐是过来人了,不要
紧,不要紧的。银凤这几句,是三五牌台钟的声音,一直重复,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滴滴答
答,点点滴滴,渗到小毛脑子里。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后,滑人潮软无底的棉花仓
库,一大堆糯米团子里,无法挣扎。银凤说,小毛慢一点,不要做野马,不要冲,不要蹿,不要
逃,不要紧的,不要紧,不要紧的。银凤家的三五牌台钟,一直重复。不要紧,不要紧。银凤抱
紧小毛,忽然间,钢丝绳要断了,樊师傅说,慢一点,慢。瑞士进口钟表机床,“ 嗵”的一斜,外文
包装箱一歪,看起来体积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门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钢丝绳已一丝一缕断
裂。要当心,当心。空中刹的一声,接下来,“ 嗵”一记巨响,机器底座,跌落到地上,“ 嗵嗵嗵
嗵”,木板分裂,四面回声,然后静下来了,一切完全解脱。世界忽然静下来,空气凉爽,雨声变
小,银凤缩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银凤说,不要动,姐姐会服侍,人生第一趟,
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几年,讲心里话,姐姐欢喜。小毛不响。银凤浑身亮光,到脚盆
里拎起毛巾。银凤说,小毛。小毛转过头去,不看银凤。
雨落得无休无止,等小毛起身,冷面已经买到。两个人吃了面,小毛准备开门上楼,忽听
隔壁一声咳嗽。两人一惊,二楼爷叔回来了。雨伞门口一挂,房门一开,开收音机,开窗,咯啦
一响,凳子拉到门口,人吱嘎一声坐下来,扇子拍沓拍沓。银凤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体缩小,贴
紧小毛耳朵,轻声说,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轻声说,我想回去。银凤拉紧小毛说,嘘,一开
门,爷叔要怀疑的,大热天,两个人关紧房门为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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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不响。银凤说,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两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机开得响。两个人
头并头,银凤轻声打扇说,不怕。小毛不响。银凤贴紧小毛耳朵说,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响,
觉得银凤浑身打战。银凤说,姐姐好吧。小毛不响。银凤腰身一动,轻声叹息说,做海员家属,
别人是眼热,其实最苦。小毛轻声说,海德哥哥,讲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样要凭票,外国样
样可以白送。银凤轻声说,算了吧,堂堂海员,一到外面,就偷鸡摸狗,样样偷到船里来,一靠
东洋码头,见啥偷啥,脚踏车,田里的小菜,垃圾堆里翻旧电器,日本黄色画报,旧衣裳,旧鞋
子。小毛不响。银凤说,东洋人看到中国轮船,就讲,贼船来了。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说,偷
来脚踏车,卖到南洋,菲律宾,日本旧电器,弄到印度尼西亚,可以卖好价钿。小毛说,我不相
信。银凤说,海德一个同事,屋里样样有,旧电风扇,旧电吹风,电饭锅,电烤炉,要死,摆了一
房间,全部偷来捡来,110V转220V,调压器装了一房间,笑煞人了。小毛说,总不会样样偷,
一样也不买。银凤不响,后来低头说,海德总共买了一样,只是外人不许看。小毛说,东洋刀。
银凤不响。小毛说,日本高脚拖鞋。
银凤不响。小毛说,我猜不出。银凤说,要看吧,不许讲出去。小毛答应。银凤从枕头下拖
出一件塑料玩具说,这是啥。小毛一呆。银凤一开电钮,玩具就抖。银凤说,这是啥。小毛笑
笑。银凤说,到日本,付了钞票的,就这一样,下作吧。海德讲了,轮船出海,这只宝贝就代表
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认的,恶形恶状,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负我,吃我豆腐。小
毛说,啥人呢。银风压低声音说,这就不讲了,唉,我等于活死人,《红色娘子军》一样。小毛
说,啥意思。银凤说,一个女人要参军,吴琼花问,为啥参军呢,女人拉开帐子,床上有一个木
头做的男人,这个情节,看一眼我就不会忘记,如果我每夜跟木头人,塑料男人去过,啥味道。
小毛说,王师傅讲了,娘子军里只有两个男人,每天看几十个女人跳大腿舞,等于一个做皇
帝,一个做宰相。银凤轻声说,女人苦呀。小毛不响。银凤身体发抖,贴紧小毛轻声说,二楼爷
叔,以前经常跟我讲黄色故事,有次讲一个古代寡妇,一辈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楼表扬。有
个老太,十六岁死男人,守到八十四岁过世,雄鸡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楼。小毛说,牌
坊。银凤说,老太过世,枕头下面翻出一样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说,猜不出。银凤说,随便猜。
小毛说,不是好东西。银凤说,随便讲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银凤说,瞎讲,古代有电池吧。小
毛说,我朋友建国,到菜场买“落苏”,也就是茄子,发现一个女人,专门捏来捏去,菜摊叫白萝
卜是“ 白条”,这个女人不捏,专门捏茄子,也就是“紫条”,专拣又光又滑,不硬不软的茄子,怪
吧,拣来拣去,捏来捏去,放了手,再拣一根壮的,长的,再捏。菜摊里人多,手多,无人去注
意,女人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最后,买了一根最登样的茄子,走了。建国讲,怪吧,不管
红烧,油焖,酱麻油冷拌,一根茄子,总是不够的。银凤说,瞎讲了吧,切成斜片,两面嵌肉糜,
拖面粉,油里一氽,正好一碗。猜错了,再猜。小毛说,建国讲故事,有个女人,老公支援到外
国造纺织厂,两三年不回来,自家菜闶里有黄瓜了,枕头下面就摆一根。银凤说,不对不对。小
毛说,邻居小囡爬到帐子里,翻到了黄瓜,一咬。银凤说,好了好了,不许讲了。小毛说,觉得
味道不对。银凤说,停,下作故事,坏男人瞎编的。小毛说,后来出大事体,因为黄瓜咬过。银
凤说,我不想听了,最后断了一半,送到医院里抢救,一听就是假的,建国是坏人,猜错了,不
是茄子,不是黄瓜,丝瓜,苦瓜,夜开花(瓠瓜),反正,枕头下面,不是这种形状,猜猜看。小毛
说,猜不出来。
银凤叹气说,其实呢,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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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不响。银凤轻声说,二楼爷叔对我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
床上滚来滚去,咽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
这串铜钿,12345去数,数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对小毛来讲,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触。几天后,小毛告诉了樊师傅。车间里,排气扇
呼呼作响,樊师傅五只胡萝卜手指头,捉了一块毛巾,一面听,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泪。樊师傅
说,听得我伤心,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以后记得,做男人,一辈子等于走
路,不管白天夜里,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头,一回头,碰得到银凤,也碰得着赤佬。小毛不
响。樊师傅说,这次回了头,讲起来无啥,其实是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小毛不响。樊师
傅说,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
讪。小毛说,银凤不是野鸡。樊师傅说,野鸡是女人,银凤是女人吧。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有一种女人,表面是良家妇女,仔细看,大襟里掖了一块绢头,花气一点,松一
粒盘纽,头发梳得虚笼笼,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只篮,像是买小菜。我走过去,女人讲,阿
弟,小弟,地上的钞票,阿是侬的。我不回头,这就是搭讪。有房间的女人,上海叫“半开门”,香
港叫“ 一楼一凤”。小毛说,旧社会的情况,不要讲了。樊师傅说,我是提醒,吃苦要记苦。我的
师傅,喜欢“女相命”,就是墙壁上到处贴的桃红纸传单,“移玉就教,出门不加”,讲起来,是上
门算命,难听一点,是送肉上门。“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问前程,随请随到。”打了电话,女人
娇滴滴来了,专门卖色。报纸里讲,吃这碗饭,污人节操,离人骨肉,拆人金钱,伤人生命,当
然了,做人,不以职业分好坏,这一行里,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国元老于右任,两手空空,躲进
上海“半开门”小娟房间里,为避风头,一蹲三个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铜板,小娟,照样服侍周
到,毫无怨言,讲的就是义。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说,元老名气大吧。
樊师傅说,小娟吃的是皮肉饭,根本不识字,哪里会晓得呢,是江湖义气懂吧,这是好女
人的义,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来上海,登报寻小娟,哪里寻得到,伤心啊。樊师傅讲到此地,
拖过毛巾揩汗,揩眼泪。小毛不响。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说,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
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为啥不可以回头,回头有味道,有气量,老祖
宗的屁话,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话最多,一句“ 勇往直前”,一句是“ 回头是
岸”,“退一步海阔天空”,“好马不吃回头草”,搞我脑子嘛,做子孙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
夫宁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就是大白天出乱话,乱话三千。小毛不响。师父说,银凤这
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最讲情分。金妹说,肉麻。师父说,比如上海人讲,吃女人豆腐,叫“揩
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样的,这不要紧,但是祖宗传下来的屁话,往往是拉橡皮筋,
舌头里装弹簧,两碗饭可以吃,两头咸话,不可以乱讲,等于绍兴师爷写字,群众
的“群”,“羊”字可以摆左面,也可以摆右面,群众左右为难,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窝边草”,“近
水楼台先得月”,我哪能听呢,我哪能办,我只能无所谓,糊涂一笔账,这种名堂,编成了套路,
就是太极拳,世界第一。小毛说,做生活不认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极拳。师父
说,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响。师父说,小毛看过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
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金妹说,这样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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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两个人相当贴近,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每次
要等机会。两个人的班头,经常变,时间要适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楼,父母翻早中班,二楼爷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员,经常回来,房门大
开,习惯坐门口,银凤最是忌讳。爷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楼理发店,整幢
楼,每个人出出进进,活动规律要记得,以前不留意,两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时间,计划,留意
观察,寻到合适的空档,精确,苛刻,紧张,敏捷。总之,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眼睛再多再杂,
永远有机会。三点钟,到三点廿五分,四点一刻,或上午八点半,十一点零五分。这幢老式里弄
房子,照样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其实增加了内容,房子是最大障碍,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浓,
房子依旧沉默,不因此而膨胀,开裂,倒塌。有一次,银凤抱紧小毛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叫
我婆阿妈带囡囡,带两个礼拜,我抱到娘家去,一个月后,再让婆阿妈去带,小毛就可以放松
一点了。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要有负担。
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叹气说,年轻人,
这是应该的。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
次,最好是两三次。小毛不响。
此刻,房问里暗,小毛下中班,溜进银凤房间,已经一个钟头了,等于迟一小时放工,小毛
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门回来。银凤放开了小毛,轻轻开了门,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脚,蹑
手蹑脚,摸到底楼。狭长的理发店,安静至极,路灯从窗外照进来,四把转椅,发出黄光,地上
是剪纸一样暗影。小毛到门口,穿上鞋子,再开门,哐一记关紧,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声音,
重新爬楼梯。二楼房门半开,银凤扶门掩襟,静看小毛上来,小灯微亮。小毛视线一步步升高,
先看到银凤发光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身,再是浑圆的肩膀。经过二楼,银凤前胸完全变暗,
散发特别的气味。小毛转过眼睛,转向三楼阶梯。感觉银凤房门逐渐关闭,锁舌嗒的一响,混
到小毛的脚步声里。
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
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
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
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
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三楼地板缝,漏
出几道亮光。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
缝去看,楼下的床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明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情
绪低落阶段,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让椅背慢慢放低
下来,放平。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是漆黑无声。不管如何,小毛感觉,
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
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
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
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
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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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
针。此刻,整个店堂问,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
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
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
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
呼吸。小毛抬头,只看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白
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度,两腋
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
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待等小毛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月影子,已烟雾一样退
回,消失殆尽,无一点回声,椅子仍旧几十年前的铸铁质地,太监一样驯服,白天污黄颜色,夜
里为老灰色。有时,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
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与此同时,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
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讲故事,两个人叽叽喳
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
好笑。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岁男女,所谓马路游戏,就是盯梢。通常风景,是两
女相挽而行,打扮并不刺目,只让内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与兰兰,等于两只雌蝶,只要飞到
马路上,就会引来两只雄蝶,两个上海男,青春结伴,一路紧跟不放,可以盯几站,十几站路。
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离,中途不发一言,但双方会有深度感应与了解。兰兰一贯
是低头走,后面两男,究竟是英才,还是坏料,最后到底交往与否,由大妹妹来定。大妹妹并不
回头,但脑后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说笑,一路不会朝后面瞄一瞄,心里逐渐可以下决定,这是
内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怀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脚步就变
慢了,让后面人上来,搭讪谈笑。如果脚步变快,对兰兰来讲,就是回绝的信号。这一夜,大妹
妹最后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后面两男毫无意识,快步跟过南阳路,陕西路菜场,泰康食品店,左转,到南京西路,到江
宁路,再左转,走得越快,后面跟得更快,紧盯不舍,距离逐渐接近,到“美琪”门口,后面两男
终于靠上来。一般规矩的开口语,是称呼一声“ 阿妹”或者“妹妹”。兰兰低了头,大妹妹决定要
交往,此刻一捏兰兰手心,等后面开口了,兰兰就可以痴笑。这一次,听到后面搭讪,大妹妹拖
紧兰兰,忽然就朝前面奔。后面刚刚讲出,阿妹,小阿妹。兰兰已经明白,两人同时转头说,死
开死开,死得远一点。话音一落,立即朝南阳路方向狂逃。后面两男一吓,立停,无奈高声斥骂
说,骚皮,骚赖三,两只卖逼货。对前面两只蝴蝶来讲,骂声越来越细远,这种声音,也许是一
种奖励。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结束。两个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旧笑个不停。小毛说,一点不
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说,这就是开心呀。兰兰说,太紧张了。大妹妹说,这两只男人,我一个
不欢喜。
小毛说,我觉得比较怪,无啥好笑。大妹妹说,笑,就是开心懂吧,逃来逃去,不大容易成
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说,当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风,刮得蝴蝶东南西北,昏头碌冲。兰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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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着,表面随便,骨子里考究,日常藏青两用衫,元青中式棉袄罩衫,颜色,样
子,相当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货,无光丝锦缎,暗纹罗缎,甚至元青羽
绫,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裥,收腰,细节风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
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舒的裤脚,烫线淡,极其自然。面
料不同,裤脚尺寸顺势来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条感,流丽标致,是不同的风情。秋冬季法兰绒
长裤,据说改自爸爸的旧大衣,翻一个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无缝,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袅
袅。大妹妹的原则,是“ 三少不包”,颜色要少,式样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后身要贴,但不可
以包紧,这是相当独立的态度,用以抵挡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裤。一般服装店卖的大路货,大
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里,明眼人碰见,惊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
海“奉帮裁缝”。大妹妹自小接触,对这一行的名称,料作,相当熟悉,满口行话,提起外国裁
缝,缝纫机是叫“龙头”,剪刀叫“雪钳”,试衣裳叫“套圈”,“女红手”,专门做女衣,“ 男红手”,只
做男装。大妹妹说,解放前,上海裁缝店,起码两千多家,成衣匠四五万人,吃裁缝饭,算起来
有廿万人。小毛说,不可能的。大妹妹说,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缝,到城隍庙开晒袍会,
是我爸爸讲的。兰兰说,现在国营服装厂,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讲,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样,当时上海女人,只喜欢洋绸,洋缎,洋绢,
我爸爸讲起来,罗纺叫“ 平头”,绉纱叫“桃玉”,缑纱叫“竖点”,纺绸叫“ 四开”,最普通是竹布,不
会有死褶。小毛说,裁缝剪刀,我听到过,叫“叉开”,竹尺叫“横子”。大妹妹笑笑。兰兰说,大妹
妹记性太灵,光一个蓝颜色,大妹妹讲讲看。大妹妹说,蓝颜色名堂不算多,鱼肚,天明,月
蓝,毛蓝,洪青,夜蓝,潮青,水色,河蓝。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装束细节,逐渐隐隐变化,静观上海,某些号召与影响,一到
此地,向来是浮表,南京路曾经日日夜夜广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红绸,打腰鼓,头扎白毛
巾,或时髦苏式列宁装,“徐曼丽”式工装裤,“布拉吉”,短期内,可以一时行俏,终究无法生根,
因为这是江南,是上海,这块地方,向来有自身的盘算与选择,符合本埠水土与脾性,前几年
以军体服装为荣的政治跟风,开埠后衣着趣味最为粗鄙,荒芜的煎熬,逐渐移形,走样,静然
翻开另一页。大妹妹的爸爸,因为早期北方定都,奉调京师,上海一批轻工企业北迁,包括商
务印书馆,出名饭店,中西服装店,理发店,整体搬场。小毛说,我不想去,可以吧。
大妹妹说,可以吧,不可以,样样要迁,我爸爸讲,当时淮海路一幢高级公寓,内部全套进
口热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装了,厉害吧,场面大吧。
小毛说,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说,国家重要事体,小毛就算搞懂,准备做啥呢,我爸爸也
看不懂,当时上海西区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马桶,为啥呢,因为新来的房东,新来的领导
坐不惯,大便有困难,从小一直坐惯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
吧,我爸爸听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装一只抽水马桶,高级马桶,
外国进口雪白瓷,奶白瓷马桶,榔头就敲碎,彻底结束,讲起来,只要是资产阶级生活习惯,无
产阶级就有障碍,先敲了再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爸爸走之前,对我姆妈讲,以后做“对
交”,也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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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笑说,啥。兰兰笑说,真下作。大妹妹说,十三,裁缝行话懂吧,“对交”,就是长裤。兰
兰笑笑。大妹妹捏紧兰兰的大腿说,讲,想到啥了。小毛说,不要吵了。兰兰叫痛说,开玩笑懂
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说,“对交”是长裤,“光身”,是长衫,“对合”是啥。小毛摇头。大妹妹笑
说,就是马褂,“护心”呢,是马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遮风”
“压风”呢,不懂了吧,前一个,是皮袍子,后一种,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讲,“对交”难办了,
就是讲西装长裤,要做到登样,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说,难道北方人,每天骑马,只穿棉袍子,
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说,啥,头一次听到。小毛说,古式长袍,前面开衩,叫箭衣。大妹妹
说,北面人多数不骑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袄,外面罩大棉袄,下身,厚棉裤,棉花要
多,尺寸就宽厚,棉裤的“脱裆”。小毛说,啥。大妹妹说,就是罩裤,夏天还要考虑单穿,所以,
做裤子,只能裁成大裤脚管,洋面袋一样,冬夏两便,懂了吧。小毛不响。大妹妹说,我要是跟
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杀的。小毛当时不响。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电机厂的安徽代训,即上海户
口,先迁安徽,暂留上海培训两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贵池军工厂报到。当时上海,包建不少外
地军工厂,地点往往是安徽山区,代号5307厂,做57主体高炮,5327厂,做57高炮瞄具,
革命厂负责建设5337厂,负责57高炮电传动。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兰兰告诉小毛,我完全
懂了,为啥大妹妹,情愿做了花蝴蝶到处飞,到处笑,到处胡调,也就轻松这一两年了,以后迁
到安徽,大妹妹讲的,如果套一条老棉裤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顶,就跳下去寻死。我只能安慰
讲,到山里上班,就算穿了开裆裤,也无所谓了,山里只有野猪野鹿,根本无人会看。大妹妹又
哭了。小毛说,“ 三线”工厂,迁过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兰兰说,这是当然,因为男人太多,厂
长有一天,打电话报告上峰,喂,帮我接上海市长好吧,市政府对吧,市长同志对吧,我是安徽
呀,安徽工厂呀,是呀是呀,我是讲,快一点好吧,快送一批女人过来好吧,是的,送女工过
来,多送一点,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记了,此地比较急。
上海市长挂了电话,拿过紫檀木算盘一拨,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盘珠,嗒
一响,五去五进一,九去一进一,大妹妹啪啦一响,就拨到安徽去了。大妹妹应声又哭。兰兰
说,哭有啥用呢,想开点,无论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为厂花的,假使爬到厂长办公
室阳台,水塔顶上,掼一只篮球,下面肯定抢得头破血流。大妹妹说,这也太土了。兰兰说,厂
里总有文艺宣传队,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说,这种组织,只许穿军裤,背军用书包,打竹板,
我受不了的。兰兰说,每年过春节,总要回上海吧,要探亲,人到了上海,尽管打扮嘛。大妹妹
不响。当时中学毕业分配,户口连带种种生活票证发放,等于生存判决,十三道金牌下来,花
落山枯,必须签字,私人无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认命。想不到第二年,兰兰同样分配到安徽宁
国,据说是到一家做手榴弹工厂做学徒。兰兰娘是个角色,几次上门,哀求小毛娘帮忙。小毛
娘的弟弟,是地段医院医工,最后搞到一张“视神经萎缩”证明,兰兰因此留沪。有一天清早,小
毛娘面对五斗橱,祷告良久。小毛说,姆妈,不要多哕嗦了,应该叫兰兰过来,对领袖谢恩。小
毛娘叹气说,兰兰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帮兰兰做了手脚,姆妈觉得
有罪,心里难过,因为呢,有一个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现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兰兰,到安徽去
装炸药,做手榴弹了。小毛说,肯定的。小毛娘说,做人真是尴尬,真真左右为难呀,我对不起
领袖,所有事体,领袖看得见。小毛说,是的。小毛娘说,人一生下来,是有罪的,姆妈还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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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要帮人,一辈子帮有难的人,怜恤的人,必得领袖怜恤。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来,
跟领袖讲一讲真实想法,来呀。小毛身体一扭,根本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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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这夜饭局收场,阿宝陪了李李,坐进一家茶馆,平静心情。阿宝说,苏安一出场,李李的心
情,就急转直下。李李说,怪吧,我是这种人吧,会喜欢徐总吧。阿宝不响。两个人吃茶,灯光
柔和。此刻,阿宝接到林太的电话,林太讲国语说,阿宝,明天我就走了。阿宝嗯一声。林太
说,真想碰个面,再讲一讲话。阿宝应付说,是呀是呀。此刻,阿宝像是看见,宾馆里的林太,
心神不宁,卸妆,梳头,看电视,靠到床上,四面暗极,宾馆的内景,可以是新竹,东京,也如伊
宁,银川。床垫软,夜气如浮云,电话的作用,是让两个不同状态的人开口,但双方往往只顾及
自身,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容易南辕北辙。林太一定是关了床灯,眼睛闭紧,以为阿宝只身一
人,谈到了饭局,谈了突然出现的苏安。林太说,我想说,是拜汪小姐所赐,见到了老朋友。阿
宝应付说,是呀是呀。阿宝明白,如果讲起汪小姐,就是林太明日的谈资。但阿宝保持冷淡,话
筒传递了繁弦急管,茶馆的丝竹音乐,林太此刻,也许睁开了眼睛,小灯捻亮,决意收篷。阿宝
手捏电话,坐正身体说,这次见面,非常愉快,以后多多联系吧,多来上海。此刻,李李吃了一
口茶。阿宝说,请多保重。林太娇声讲了一句上海话,阿宝,我谢谢依。阿宝讲上海话说,一路
顺利。阿宝挂了电话,心里明白,男女之事,缘白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阿宝几乎
看到,宾馆里的林太,轻云淡月人憔悴,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慢慢由床上起身,拉开了窗帘,
高楼之下的上海,沉到黑夜之中,轮廓线继续变短,变暗,不再发亮。今夜的林太,只能是就寝
人梦了。李李说,女朋友出国了。阿宝说,哪里,是刚刚饭局的林太。李李说,哦,台湾女人,我
不打交道。阿宝说,与大陆女人比,相当谨慎,上次参加招商,办事员见一个台湾女客,称赞一
句漂亮,对方就认定吃豆腐。李李说,这意思是,如果林太放荡,阿宝就可以勾搭。阿宝笑说,
来“至真园”吃饭,有两个台男,一见老板娘,就眉花眼笑,目酣神醉,李李为啥不考虑。李李咳
嗽一声说,人还未嫁,娘已经叫了好多年。阿宝不响。
李李说,单单劝我结婚,阿宝啥意思。阿宝说,有人盯李李,无人盯我呀。李李说,女人可
以盯男人吧。阿宝不响。茶馆里的中式音乐,细敲细打,一曲终了,又换一曲,茶已近尾声。李
李说,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还可以跟啥人结婚,我认真讲一句,我可以吧。阿宝说,可以。
李李说,刚刚听阿宝通电话,我已经吃醋了。阿宝说,人家是太太。李李说,装糊涂,太太是啥
意思,Et本片子看过吧,小男人一开口,就是太太,太太。太太更直接,更骚,懂了吧。阿宝笑
笑。李李说,夜深人静,林太电话一来,我就头昏,浑身发冷了。阿宝说,感冒了,要不要去看
夜门诊。
李李说,乱讲了,女人怕冷,男人一般是脱一件衣裳,轻轻披上来,笨蛋也想不到去看医
生。阿宝不响。李李说,煞风景,阿宝坏到底了,对我根本不好,我吃瘪。阿宝不响。李李伸手
说,过来一点。阿宝动了动。
李李轻声说,现在陪我回去,到我房问里去坐。阿宝看看表。李李说,看啥手表。阿宝不
响。李李说,男人到我房间,阿宝是第一个。于是,阿宝起身,埋单,跟李李出茶馆,叫了一部
车子,开到南昌路,走进沿街面一问老洋房底楼,独门进出,外带小天井。两个人推门进天井,
暗夜里,一只野猫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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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李李开了房门,里面一片漆黑。李李靠贴门框,等阿宝走到背后,人就转过来,
一把拥紧,两唇相贴,发抖,舌头已经进来,相当自然,圆熟媚软。阿宝抱紧了李李,感觉李李
的腰身发热。房间漆黑无底,两人在门旁纠缠许久,好容易挪进几步,李李伸手关门。阿宝说,
开关呢,开灯。李李说,不要开,不要,跟我进来。两个人摸黑走了四五步,李李让阿宝坐。阿
宝脚一碰,地上一只席梦思。于是坐下来,解衬衫纽扣,感觉李李就在身前宽衣,眼前一个模
糊身体,散发能量,伸手一碰,是李李发烫的膝盖与小腿。黑暗中的李李,靠近阿宝,前胸紧压
过来,足可让阿宝窒息。两个人慢慢倒到床垫上。房间四面完全黑暗,顶上同样深不见底,而
此刻,忽然春色满园,顶棚出现一部春光短片,暗地升发的明朗,涨绿深烟,绾尽垂杨。黑暗
里,一切是皮肤,触觉,想象,虽然晴空卷纱,青红斓然,阿宝还是想看,几次摸到床头线形开
关,李李就抽走。等春光电影结束,一切平息,李李坐起来,走进卫生间说,可以开灯了。阿宝
摸到开关。小灯亮了,房间二十多平方,床垫居中,左面一面墙,除卫生间玻璃门,一排金属挂
衣架,挂满衣裳,外面罩布。右面墙,房东遗留一对食品店旧柜台,带三层玻璃搁,摆满大小杂
物。阿宝起来开了壁灯,也就一吓。货柜与玻璃架子上,摆满陈旧残破的洋娃娃,上海人称洋
囡囡。阿宝走近一步,脑子也就混乱。架子上的玩具,材料,面目,形状,陈旧暗黄,男男女女,
大大小小,塑料,棉布洋囡囡,眼睛可以上下翻动,卷头发,光头,穿热裤,或者比基尼外国小
美女,芭比,赤膊妓女,傀儡,夜叉,人鱼,牛仔,天使,所谓圣婴,连体婴,小把戏,包裹陈旧发
黄的衣裳,裙衩,部分完全赤裸,断手断脚,独眼,头已经压扁,只余上身,种种残缺,恐怖歌
剧主角,人头兽身,怪胎,摆得密密层层。
李李穿了浴袍过来,举一瓶古龙水,朝两橱收藏深喷几记。阿宝说,收集这堆名堂,我真
想不通。李李拿出一只断手赤膊美女,拉开大腿,让阿宝看,下身有一簇同样的金毛,同样有
形状。李李说,这是澳门买到的旧货,一百年历史的手工美女。阿宝说,衣裳总要穿一件。李李
说,原装衣裳,多数已经发脆,上面有蟑螂污迹,以前租的房子,有老鼠。当时这些宝宝,越集
越多,装进几只纸箱,结果小动物钻进来,小裙子小衣裳里做窝,洋娃娃衣裳咬破不少,等生
了小的,我刚刚发觉,因此部分宝宝,只能赤膊了,也算一种真相,比较单纯,各种年龄的洋娃
娃,要是认真分别,有清纯型,忧郁型,或者车祸型。阿宝不响。李李拿了一只赤膊娃娃说,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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