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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27 金宇澄(当代)
响。玲子说,干脆就让葛老师,带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饭,打对门麻将,还
是搞“马杀鸡”,不关我事体。
沪生不响。玲子说,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经是一阴一阳了,吓人吧,为这桩事体,我见
到小广东,也吓了,男女私情,会弄出人性命来,我吃瘪,经常还要跟老菜皮去吵。沪生说,
啥。玲子说,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面孔蜡蜡黄,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断算了,啥苏州范
总,“空心大佬倌”,“ 三斤核桃四斤壳”的角色,闷骚货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统统
拗断。丽丽跟韩总呢,是真忙,优质大忙人,上海,钻石越来越好卖,根本见不到面了,我想
想,全部结束算了,“夜东京”重新来过,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沪生说,菱红的日本男人呢。玲
子说,调回东京了,准备拖菱红一道走。菱红讲,现在上海多好,有噱头有档次的男人女人,全
部朝上海跑。沪生说,楼上这两位呢。玲子说,我的远房亲戚,就是知青子女,帮我端菜,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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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吃饭吃酒。此刻玲子讲北方话说,加代子,辛西亚,来。两个小姐走过来。玲子说,几点起
的。加代子说,下午两点半。玲子说,太晚了,以后要懂事。辛西亚说,知道了。加代子说,沪先
生,那只大鹦鹉,它半夜两点怎么还跳舞,周围那么吵,它怎么不睡觉。沪生说,鹦鹉是怪鸟,
喜欢热闹,喜欢吵。加代子说,我还以为是嗑药了,溜冰呢。沪生说,它们原来就喜欢吵来吵
去,飞来飞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说,这两个妹妹,跟鹦鹉差不多了,喜欢闹,喜欢扭,客人
面前,还算讨喜。加代子发嗲说,姐姐别瞎说,吃了晚饭,我要沪先生陪,咱们去国泰电影院,
去淮海路吧。玲子说,唉呀,先摆台子,开电视机,让沪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沪生笑笑。玲子
说,宝总生意好了,忙了,还有啥不开心的,为啥关机。沪生摇摇头。玲子说,我现在再打电
话,宝总非来不可。
某天下午,徐总拉了阿宝,到妇产医院了解情况。值班医生说,问题比较复杂,这位孕妇,
几家医院做了B超,先是宫内单活胎,后是双胞胎,一次是连体婴,结论只有一个,等下午做了
彩超,专家会诊,可能,是连体婴,也不排除双头单体婴,如果胎儿是双头,两根脊柱,一套消
化系统,一旦确诊,凶多吉少。徐总一吓说,这还等啥,马上放弃呀。医生说,这要听孕妇意
见,接近产期,也相当危险。徐总满面乌云,拉了阿宝,走进汪小姐的单人房,内有屏风,一隔
为两。徐总走进前面。阿宝犹豫,立于屏风之后。汪小姐嗲声说,冤家,稀客稀客,总算来了
呀。徐总说,情况还好吧,预产期哪一天。汪小姐说,医生讲啥呢。阿宝听到这句,忽然闻到一
股腥气,像是蟒蛇爬行动物气味,逐渐浓烈,由屏风下面蔓延过来,不免捂紧口鼻。汗小姐笑
笑说,我呀,真是一路不顺,婚姻不顺,受孕不顺,怀孕不顺,唯一顺利的,估计不会离婚了,
新老公,据说就要死了,我等于又做了寡妇,等小囡落地,名义上就是遗腹子。徐总不响。汪小
姐压低声音说,一直想问一问冤家,当时,究竟用了哪一种祖传真功,弄出我肚皮里这只怪
胎。徐总说,先问问自家,问一问这只宝贝肚皮,为啥会搞出这种花头经来吓人。汪小姐一笑
说,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胀,看一看吧。徐总说,做啥。汪小姐笑说,又不是第一次,有
啥关系呢。听到塞塞率率的声音,腥气继续由屏风四周散发开来,越来越浓,像蟒蛇扭动,屏
风发暗,传来山洞里湿气,热气,阿宝捂紧口鼻,连忙朝外走。汪小姐说,隔壁啥人。阿宝不
动。汪小姐笑笑说,一定是苏安了,进来,快进来呀。阿宝只得屏息走进去。单人房,窗帘合
掩,里间更暗,开一盏小灯,汪小姐身上的被单,拉开了一大半,腹部高隆,发暗,像一座小
山,一座坟,表面爬满青紫藤蔓,也像盘踞堆积鳞片。气味更浓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国原
装“ 宝比珊”婴儿润肤霜,不断摩裟肚皮说,感谢宝总,还记得来看我,这个社会,文雅面孔的
人,生活往往一塌糊涂,看上去花头十足的,比如宝总,也许是老实人。阿宝勉强笑笑。汪小姐
叹息说,现在还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种人,一直不声不响,枪也打不着了。阿宝不响,气味令人
窒息。汪小姐拍拍徐总的手背,说,现在,我完全放松了,开心,也是担心,肚皮里一直有声
响,半夜听到,里面唱歌,像装了一部先锋落地音响,经常有声音,哭,吵,吃酒,醉得胡天野
地,真是讨厌。汗小姐一动,被单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
徐总与阿宝慌忙转过身体。汪小姐说,听见吧,音乐又来了,还有回声,听呀。徐总不响。
汪小姐说,我现在,只能等了看。阿宝屏息不响。此刻,特有的阴森腥气,一阵阵爬动,滚动,
蒸腾起来,阿宝觉得,马上要窒息了,会立即晕倒在地。汪小姐说,肚皮是天天胀,天天变大,
上面的花纹,等于是花同,越来越花,越来越特别,像一间舞厅,里面有弹簧地板,有萨克斯
风,有人跳舞,放唱片,发嗲发情,日长夜大,我是又惊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宝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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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徐总咳嗽一声。汪小姐说,我只能听天由命,随便医生了,但我总算呢,又要做娘了,我
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龙凤胎,还是双头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眯眯。阿宝说,
我出去接电话。汪小姐说,不许走。阿宝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过徐总说,医生每天又听又
摸,弄了我几十遍了,现在冤家,看个半遍一遍,关心关心,留一点印象,晓得女人吃的苦,总
可以吧。徐总挣扎说,我走了,我不便看,我不懂,我要去问医生。
小毛弥留之际,床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楼薛阿姨,发廊三姊妹,兰兰,雪芝,可谓裙
屐之盛,珠环翠绕,立满女宾。此刻,阿宝搀了小毛娘,踱到走廊里,透一口气,划一个十字。
此时,外面匆匆进来一位黑衬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进来,大家让开了一点。黑衬衫女人
轻声说,小毛。小毛不响。床头氧气玻璃瓶不断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睁开。女人说,小
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说,认得我吧。小毛点点头。
女人忽然分开了人群,冲到走廊角落里,背过身体饮泣。床头旁边,招娣,二楼薛阿姨不
响,发廊三姊妹,眼泪滴个不停。小毛动了一动,有气无力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南我
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宝说,小毛心里想啥,可以讲的。小毛轻声
说,春香讲了,白白得来,必定白白舍去。沪生说,啥。大家不响。小毛说,上流人必是虚假,下
流人必是虚空,我这句不相信,我不虚空。金妹说,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声说,
小毛,现在想吃啥,跟姆妈讲。小毛断断续续说,我不怕,只想再摆一桌酒饭,请大家,随便吃
吃谈谈。菊芬泣罢即笑说,此地正好,是一台子人。小毛不响。此刻,外面急忙进来两个女人,
五十上下年纪。大家让开。小毛动了动。其中一个女人凑近了讲,小毛,是我呀,江宁小舞
厅“天拖宝”来了。另一个女人凑近说,舞搭子来了,大花瓶“天拖宝”,还记得吧。被称为大花瓶
的女人,拍一记对方说,开啥玩笑。兰兰跟雪芝咬耳朵。小毛声音越来越轻,忽然睁开眼睛说,
男人要开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响。小毛说,一打扮,样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对老公好。小
毛娘说,小毛得到神惠,怜悯的人,有福的,必得领袖怜悯。大家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有啥要
讲吧,全部告诉姆妈。二楼薛阿姨哭了一声。小毛娘说,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许哭。小毛眼睛看
定沪生说,我做的所有事体,会跟了我走吧。沪生不响。小毛说,我做过的事体,见到的人,是
不是真的。沪生要开口,小毛闭了眼睛说,银凤,春香。小毛娘说,小毛,天国近了,小毛要悔
改。小毛气如游丝,满面冷汗,浑身一紧,忽然就不动了。大家叫一声。小毛,小毛。走廊里,黑
衬衫女人嘤嘤嘤哭出声音来,快步离开,边走边哭,声音越来越远。小毛娘落了两滴眼泪。发
廊三姊妹说,亲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护士医生进来,大家让出地方,退到外面。沪
生叹口气说,对了,隔壁床位的拍手老头子呢。兰兰说,三天前结束了。沪生不响。大家立了一
刻,慢慢走到楼下花园里,车子停满。阿宝开了车门,最后,是沪生,兰兰,雪芝坐定,车子开
动,围墙旁边铁道荒草里,出现一只黄猫。大家不响。兰兰说,黑衬衫女人,不声不响,是啥来
路。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会不会是银凤。兰兰说,哪里会,银凤我太熟了。
雪芝说,二楼薛阿姨讲了,前几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个穿咽裙的女人,从小毛房
间溜出来,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车子,就走了。沪生说,还有这种事体。雪芝说,刚刚薛阿姨
走近,特为仔仔细细,看过黑衬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宝说,小毛走得太快了。兰兰说,是小
毛娘一直隐瞒,小毛就一直以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后来瞒不下去了,医生讲,小毛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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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个月了,小毛娘这才想到,莫干山路的房子,是租赁房,只有小毛户口,如果过世,房管所
就没收房子,私人账面上,小毛有十万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码,比较麻烦,为此跟招娣
商量,最后只能开口,让小毛签字,同意阿侄的户口迁进来,股票密码,也仔细写出来。小毛是
笑笑。兰兰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车子一直朝前开。沪生说,人生烦恼,总算解脱了。兰兰说,
烦难呀,落笔刚要签字,又闹出大事体,小毛娘发觉,户口簿里,多了一个姓汪的女人,与户主
关系是夫妻。阿宝说,讨厌了。兰兰说,这一记太凶了,小毛娘当场大哭大闹,骂了一顿招娣,
冲进莫干山路,见人就骂。沪生说,为啥。兰兰说,先骂二楼薛阿姨,再骂弄堂所有邻居,一定
是有人做了圈套,让小毛去钻。最后,总算寻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医院,穷吵百吵。
再回来,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翘了辫子。阿宝说,五雷轰顶。兰兰说,
小毛只能当了律师的面,写了假结婚经过,签了字,同意迁进阿侄户口。这一番吵闹,小毛一
直是笑眯眯,不响。据说,小毛娘拿了签字纸头,走出养老院,抱紧电线木头号啕大哭。雪芝
说,做人真难,为了这一点钞票,这一点房子,可怜。沪生说,小毛一声不响,硬气,这种表现,
就像报纸登的悼词句子,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阿宝说,少开玩笑。沪生不响。阿宝叹息
说,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两桩事体,多少不容易。
两周后一个夜里,沪生与阿宝,按照芮福安提供的地址,寻到西苏州路,接近长寿路桥一
个弄堂口。边上就是苏州河,此刻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相当凉爽。芮福安住的过街楼,开了四
扇窗,不见一点灯光。
沪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面堤岸边,有人嗨了一声。两人转头,路灯下面,是芮福安与
女友安娜,一对法国青年走过来,招呼两人,请过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面,摆一只骨牌
凳,与附近乘凉居民一样,上面是茶杯,茶壶,边上两把竹椅,两只小凳。四个人落座,讲普通
话。沪生介绍说,这位是宝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说,接到沪先生电话,小毛先生逝世了,我
们觉得非常遗憾。沪生说,小毛谈到两位,准备写苏州河剧本,要我们多关心。芮福安说,欢迎
你们来,我们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过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说,我的爸爸,
七十年代来过中国,他说中国人的话语,是砖块的组合规则,只有微弱的变动,细心辨认,也
很少有区别,不属于我们的规则,没有个人习惯用语,我爸爸觉得,中国,大概没有谈情说爱
和社会逻辑学方面的话语,这我并不同意,因为认识了小毛先生,他是苏州河边,一个很丰
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阿宝说,小毛讲过,两位准备做一个电影。芮福安说,是的,做19
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苏州河旁边,有一个法国工厂主人,爱上一位上海纺织女人的故事。安
娜说,纺织女工。芮福安说,我们获得一笔写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现在是第二次,我们在苏
州河边走了许多次。
安娜说,我们不坐车,一直走路。阿宝说,是苏州河旁边,工厂老板和女工。芮福安说,是
的。阿宝说,什么工厂。安娜说,棉花纺织工厂。阿宝说,苏州河边,没有法国纺织厂,只有日
本纺织厂,丰田纱厂,中国纺织厂。安娜说,资料上有“ 内外棉”,有一部小说,写到“沪江纱厂”,
因为我们是法国人,因此写法国人,假设在苏州河旁边,有这个工厂。沪生说,上海以前,有英
商和法商电车公司,如果是法国电车公司老板,爱上一个电车女工。芮福安说,纺织厂靠近苏
州河边,比电车公司有意思。沪生笑笑说,这位宝先生,过去的女朋友,是电车公司的漂亮售
票员。安娜说,1949年以前,上海没有电车女工。阿宝不响。沪生说,小毛当时怎么说的。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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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说,我来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安娜说,小毛先生很高兴,说纺织女工数量很多,数量多
了,会出现特别性格的女人。
阿宝说,和法国老板来往,就是特别吗。芮福安说,一个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
少女服装,下工后,驾驶一条小船,回到苏州河上游,一个贫民窟里生活。阿宝说,这个嘛,如
果苏州河涨潮的话,她可以划船去上游,如果退潮,她等于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说,我明白
了。阿宝说,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会逆流驾驶小船回家,没有这样的情况。芮福安说,
我们只是觉得,少女,女工,船的画面,很好,工厂主人在岸边的桥上,船慢慢离开。沪生说,
小毛觉得呢。安娜说,他认为是伤心的场面。芮福安说,剧本有个设想是,他们在装满棉花的
驳船里做爱,船一直在摇晃,周围是棉花包,他们接吻,在船上过了一夜。沪生说,船上的一般
棉花,以前叫“ 白虫”,如果上等白棉,叫“银菱子”,上等黄棉花,叫“金樱子”,甲板上因此养了
恶狗,人上船,狗就会大叫。安娜说,狗吗。阿宝说,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说,这很有趣。阿
宝说,过去有个歌谣,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可以念一下,内容是这样,送郎送到桥堍西/劝
姐不养犬与鸡/正逢相抱犬来咬/等到分手鸡要啼。安娜笑说,这就是传统上海说书吗。沪生
解释了几遍。安娜点头说,这意见很重要,当然,我们也需要虚构,想象。阿宝说,女工是十六
岁。芮福安说,十七岁,小毛先生讲的故事里,女工是三十六岁。沪生说,小毛也讲故事了。安
娜说,啊,他有很多故事。沪生说,讲了什么。安娜说,提供一个纺织女工样本。阿宝说,是嘛。
安娜说,有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工,无意中看了西方的情色画报,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画报的方
式去做,但她丈夫认为,这是很肮脏的行为,通常是晚些时候,这个女工悄悄离开熟睡的丈
夫,悄悄出门,坐了出租车,来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她在门口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单身男
人在熟睡,她骑上男人的胸口,对准男人的脸,男人醒了,按照约定的方式,没多长时间,女人
就倒下去,觉得很愉快,然后,她飞快地穿上睡衣,飞快离开男人,出租车就在路边等待,她上
了车,回到丈夫身边去睡觉。沪生说,小毛还有这种情节。阿宝沉吟说,这么讲起来,影片里的
女工,应该是三十多岁,才合理。芮福安说,确实需要考虑年龄的问题,也可以设一条副线,或
者,岁数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亲。沪生说,法国可以拍这样的故事吗。芮福安说,有意
思的内容,就可以拍,电影,早不是一棵树的结构,总的线索,分开,再分开,我们法国,任何
形状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样有强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连在一起,分开的,都
可以,大家都懂,比如两个法国人,就像我和安娜,来到苏州河边,遇见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
我们现在喝晚茶,然后切到三十年代,再回过来,都是可以的,人们都能看懂。沪生恍惚说,回
到过去的上海背景,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辆黄包车。安娜
说,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说,有个法国人讲过,头脑里的电影,非常活跃,最后死到剧本里,拍
电影阶段,又活了,最后死到底片里,剪的阶段,复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沪生说,活的
斗不过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响。阵阵河风吹来,阿宝吃茶。附近的路灯下,聚集不少居民打
牌,看牌。四人讲到十点半,阿宝与沪生起身告辞,顺西苏州路,一直朝南闷走,到海防路右
转。
沪生说,苏州河旁边,这条马路,大概跟法国法兰西,搭一点边。阿宝说,法国人不懂上
海,就敢乱拍。沪生说,据说法国大学里,宿舍,厕所,已经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问,法国人
的脑子,到底想啥呢。阿宝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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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了一段,沪生说,想到小毛,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记得梅艳芳唱的,重谈笑语
人重悲,无尽岁月风里吹,现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稳,求实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一直听玲
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
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
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
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女人想搞懂
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内心活动,请到书店里去,多翻几本文艺小说,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
描写,里面写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沪生笑笑不响。此刻,河风习习,阿宝接到一个陌
生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我是阿宝。女声说,我雪芝呀。阿宝嗯了一声,回忆涌上
心头。阿宝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再讲好吧,再联系。阿宝挂了电话。夜风凉爽,两人闷头走
路,听见一家超市里,传来黄安悠扬的歌声,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
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初稿一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定稿一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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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开头写道:……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
嘛,进来看风景……对话一来一去,一股熟悉的力量,忽然涌来。
话本的样式,一条旧辙,今日之轮滑落进去,仍旧顺达,新异。
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口语铺陈,意气渐平,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
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对话不分行,标
点简单——《喧哗与骚动》,文字也大块大块,如梦呓,如中式古本,读者自由断句,但中式叙
事,习染不同,吃中国饭,面对是一张圆台,十多双筷子,一桌酒,人多且杂,一并在背景里流
过去,注重调动,编织人物关系;西餐为狭长桌面,相对独立,中心聚焦——其实《繁花》这一桌
菜,已经免不了西式调味,然而中西之比,仍有人种,水土,价值观念的差异。
《繁花》感兴趣的是,当下的小说形态,与旧文本之间的夹层,会是什么。
西方认为,无名讲故事者,先于一切文学而存在,论及中国文学,“摆脱说书人的叙事方
式”,曾是一句好话;有论者说,中西共有的问题是—— 当代书面语的波长,缺少“调性”,如能到
传统里寻找力量,瞬息间,就有“ 闪耀的韵致”。
在一篇专访里,贝聿铭问记者,能否说上海话,贝聿铭说:“说上海话好,因为我普通话说
得不太灵,说上海话比较容易点,那讲上海话吧。”
接下来,贝聿铭想必是用“较容易点”的母语(“上海书面语”),详谈了他的专业——“世界建
筑样式之变”——“米芾山水画之灵感”——“永恒建筑的意义”。
在国民通晓北方语的今日,用《繁花》的内涵与样式,通融一种微弱的文字信息,会是怎
样。
《繁花》长时期在一个语境里徘徊,也使部分读者,长久陷入这个氛围中。有一个朋友说,
看书看报纸,“也用《繁花》的口气去读,真受不了。”这是我没意识到的结果。我的初衷,是做一
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 宁繁毋略,宁下毋高”,取悦我的读者—— 旧时代每一位苏州说书先
生,都极为注意听众反应,先生在台上说,发现有人打呵欠,心不在焉,回到船舱,或小客栈菜
油灯下,连夜要改。我老父亲说,这叫“改书”。是否能这样说,小说作者的心里,也应有自己的
读者群,真诚为他们服务,我心存敬畏。
我希望《繁花》带给读者的,是小说里的人生,也是语言的活力,虽我借助了陈旧故事与语
言本身,但它们是新的,与其他方式不同。
我在小说中引了穆旦的诗: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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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感谢为了《繁花》的出笼,给予热情帮助的朋友们。感谢你们。
金宇澄谨白
二〇一二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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