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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16 金宇澄(当代)
家属付一角五分子弹费,56式7.62普通弹,行刑之前,命令犯人张开嘴巴,子弹后脑打进,
嘴里穿出,跟古代一样,十二点钟一定要死。大妹妹不响。兰兰说,我如果看到,要发疯了。小
毛一敲台子说,我也要疯了,“大光明”捉进去的事体,讲了半天,也讲不清爽,结果到底呢,讲
呀。大妹妹笑说,笨吧,结果就是,我又哭又吵,老派吵昏了头,抄了我名字地址,让我跟兰
兰,写检查,两个人拿了纸头,两支圆珠笔,闷到小房间里写,兰兰平时,樱桃真会翻。沪生
说,啥。大妹妹说,樱桃就是嘴巴,这也不懂。小毛说,哼。大妹妹说,真要兰兰写字,就呆了,
根本文理不通。我是写了一行字,心里就气,觉得实在冤枉。后来,老派走进来一看,冷笑讲,
果然,聪明面孔笨肚肠,好了,天也不早了,先回去,写了明早送过来。所以,我就来寻阿哥
了。小毛说,啥意思。大妹妹说,啥人肯帮我呢,根本写不出来,古代古文书,阿哥看得最多,
帮帮忙好吧。小毛不响。大妹妹说,沪生阿哥,肯不肯帮兰兰,就要看兰兰本事了。兰兰听了,
腰身一软,发嗲说,只要沪生哥哥肯写,我样样答应。小毛说,既然如此,吃点心的钞票,先交
出来再讲。大妹妹跳起来说,怪吧,也太小气了吧,男人对女人,可以讲钞票吧,十三。沪生
说,算了,小毛就写吧,我也写一张草稿,让兰兰拿回去誊清爽,早一点有个了断。大妹妹笑
了。兰兰看看沪生,满眼感激。夜已经深了,西康路越来越静。沪生到账台上,借了一支圆珠
笔,拆开飞马牌香烟壳子,到“ 四如春”的白木台面上,写“个人深刻检查”。
有一次小毛说,大妹妹跟兰兰,就是上海人讲的“赖三”。沪生说,不会吧。小毛说,二楼爷
叔讲的。沪生说,注销了上海户口,大妹妹断了活路,心里悲,嘻嘻哈哈,到处乱跑,但“赖
三”这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讲,我也听不懂。
小毛说,二楼爷叔拆过字,“ 三”,就是1960年困难阶段,小菜场附近,有一种随便的小姑
娘,做皮肉生意,开价三块人民币,外加三斤粮票,当时,一般工人平均月工资,三十元上下,
定粮三十斤,钞票加粮票,等于十分之一,代价不小。因此,这种女人就叫“ 三三”,也叫“ 三头”。
沪生说,“赖”呢。小毛说,有一种鸡,上海人叫“赖孵鸡”,赖到角落里不肯动,懒惰。女人发嗲过
了头,上海人讲,赖到男人身上,赖到床上。混种鸽子,上海叫“赖花”。欠账不还,叫“赖账”。赖
七赖八,加上“ 三三”,就叫“赖三”。沪生说,头一次听到。小毛说,“文革”刚开始,马路上出来一
批新“赖三”,就是父母不管的女学生,跟男学生到处招摇,穿黄军裤,跳“ 忠”字舞,讲起来革
命,顺便就乱搞。沪生不响。小毛说,大妹妹跟兰兰,是再后来的一路的小“赖三”,又懒又馋,
要打扮,天天荡马路,随便让男人盯梢,跟“摸壳”男人,七搭八搭,喜欢痴笑。沪生说,为啥
叫“摸壳”。小毛说,就等于以前的阿飞,留J勾鬓角,黑包裤,市里的跳舞场,溜冰场早就取缔
关门,只能到马路上,做“马浪荡”,养鸽子朋友懂的,雄鸽子要“ 盯蛋”,雌头前面走,雄头后面
盯,走也盯,飞也盯,盯到雌头答应为止,这是二楼爷叔讲的,这就叫“ 盯赖三”,或者“叉赖三”。
“赖三”前面走,“摸壳”后面盯,搭讪,这个过程,也叫“叉”。沪生说,为啥呢。小毛不耐烦说,打
麻将,上海叫“叉”麻将,为啥。沪生说,不晓得。小毛说,“叉”就是用手,乱中求胜。
因此这种男人,就叫“摸壳”,“摸壳子”,“摸两”,“摸亮”,全部是用手,懂不懂。沪生说,我
听弄堂小囡唱,三三“摸两”,摸到天亮,啥意思。
小毛说,沪生猜呢。沪生说,我哪里晓得。小毛说,二楼爷叔讲了,也就是以前的“ 三三”,
打了一夜的麻将,手里一直捏了听牌,“ 三三”一直想自摸。比如,一直准备单摸两筒,但摸来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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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摸到了天亮,一直摸到两万,意思就是,白辛苦一场。我当时听了不响,理发店刘师傅讲,
二楼爷叔是瞎讲了,“摸两”,就是两摸,一直摸到天亮了,也叫“摸亮”,懂了吧,两个人做了生
活,男女事体,总是夜里到天亮,要靠两个人来办,两个人动手,天就亮了,懂吧。沪生说,讲
这种男流氓,讲了半天,为啥叫“摸壳”,“壳”是啥意思。小毛说,就是蚌壳呀,总懂了吧。

有一天上班,阿宝发觉5室阿姨眼泡虚肿,面色不对。后来得知,机修工黄毛,接到厂部命
令,调回杨树浦分厂上班了。黄毛家住杨浦区高郎桥,上班方便了,但如果再赶到曹杨来,路
程就远了,除非厂休。果然,以后黄毛只来过一次,不是同事,见面就像客人,与5室阿姨讲了
几句,两人到冲床后一看,立刻就走出来了。一个新调来的机修工,已取代黄毛的位置,冲床
后面已经改了格局,摆了一把椅子,一只热水瓶。
从此以后,黄毛就不再来了。5室阿姨是两点一线的女人,平时从不出门。一个休息天下
午,阿宝看见5室阿姨匆匆从外面回来,神色沮丧,一句不响,闷头做家务,后来打小囡,骂了
半个钟头,平时上班,丝毫不见笑容。一直到初秋,5室阿姨恢复了平静,看见阿宝,像以前一
样笑笑。一次5室阿姨说,阿宝跟小珍,合得来对吧。阿宝说,是吧。5室阿姨说,还装糊涂,夜
里跟小珍出去过几趟,阿姨全晓得。阿宝不响。
当时小珍读技校,即将毕业了。有一次,阿宝到曹家渡44路车站,等到了小珍,两个人到
附近吃鸡鸭血汤。小珍说,5室阿姨,一直想搭讪我。
阿宝说,是吧。小珍说,讲我家务做得太多了,还问我爸爸的情况。阿宝说,阿姨是热心
人。小珍说,我姆妈过世,已经五年了,真不晓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讨女人。阿姨劝我讲,如果有
了新姆妈,我的家务,就可以有分担,阿姨手头,有一个圉棉六厂女工,相貌和善。阿宝说,这
可以呀。小珍说,我不欢喜。阿宝不响。
小珍爸爸,是三官堂桥造纸厂的工人,瘦高身材,平时见邻居,包括阿宝,一声不响,百事
不管。此刻,革命形势已经缓和不少,阿宝爸爸已经不挂认罪书,不扫地,但仍旧算反革命。小
珍爸爸明知阿宝与小珍来往,一直保持沉默。男人的态度冷淡,女人容易注意。邻居女人,包
括小阿姨,全部觉得,小珍爸爸脾气特别。5室阿姨说,小珍的爸爸,据说只喜欢过世的老婆。
阿宝不响。5室阿姨说,阿宝,帮我一个忙,我准备为小珍结一件绒线背心,代我去讲。阿宝
说,讲啥呢。5室阿姨说,家务方面,我可以做小珍的姆妈。阿宝说,这好像。5室阿姨说,我做
小珍的阿姨,这样讲总可以吧。阿宝点点头。此后,5室阿姨一到工间有空,闷头结绒线,毛腈
混纺开司米,三股并一股,结得快极,5室阿姨讲,正规工厂,女工一样呀,只要有一点点空,
马上躲进更衣室里结绒线,里面全部是女工,全部是棒针声音,如果是粗绒线,快手,两个钟
头结一两。阿宝不响。一个多礼拜后,5室阿姨拿出一只牛皮纸包,塞到阿宝手里说,谈女朋
友,要记得送礼物。阿宝拆开纸包,一件米色细绒线鸡心领背心,胸前结出两条绞莲棒,均匀
服帖。阿宝说,赞。5室阿姨说,去送呀,让小珍欢喜。阿宝说,为啥我去送。5室阿姨说,邻里
隔壁,嚼舌头的人多。阿宝不响。一天早上,阿宝与5室阿姨出门上班,见小珍从楼上下来,黑
颜色布底鞋,白袜子,咖啡色长裤,白衬衫,米色背心,一个清清爽爽,规规矩矩女学生。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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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5室阿姨停下来欣赏。
小珍经过5室阿姨身边,低头说,谢谢阿姨。5室阿姨说,不谢。两个人静看小珍转身,慢
慢离开。5室阿姨说,小珍越来越好看了。阿宝说,背心的尺寸,啥地方弄来的。阿姨说,我的
眼睛,就是一把尺。阿宝不响。一件背心,附加细密的心思,5室阿姨与小珍的关系进了一步。
接下来,阿姨开始做红娘,两张女工的照片,经过阿宝,传到小珍手里,一张,年龄三十
九,圆端面孔,大隆机器厂车工,身边有一个小囡。小珍觉得,有小囡不碍,但是女工眼睛下面
有三粒哭痣,相貌不合。另一张,年龄四十一,中山桥纺机厂装配工,单身离异,面相善静。小
珍收下来,答应跟爸爸提。几天后,小珍说,爸爸一声不响,讲了几次,只好算了。
阿宝接过照片说,明白了。小珍说,阿宝真怪,喜欢做媒人。阿宝说,是5室阿姨意思呀。
小珍说,我姆妈,比照片里这种女人,漂亮多了。阿宝说,5室阿姨,应该是见过的。小珍说,我
是讲照片,我姆妈二十四岁一张照片,单独摆一只照相架,邻居房间,一只照相架,要摆十几
张小照片,完全两样。阿宝不响。当时很少有邻居去小珍家,只有l室的好婆,见过照片,二十四
岁的小珍娘,穿一套洋装。5室阿姨说,不可能的,好婆眼花了。阿宝说,我小阿姨讲,小珍娘,
等于电影明星黎莉莉。
5室阿姨说,也有人讲,像阮玲玉,结果呢,全部是好婆乱讲,小珍娘再好看,总归是手帕
三十七厂女工对吧,女工跟电影明星,可以比吧。阿宝说,反正我相信,小珍娘好看。
有天吃了夜饭,阿宝与5室阿姨,走进楼上小珍的房间。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班,房里就
是小珍。10室是南北狭长房型,一隔为两,后面是小珍小强的双层床,前间里有一只大床,家
具简单。5室阿姨走到前间,一眼看见了大床板壁的照相框。照片里的女人,短发,杭线绉的大
襟衣裳,发髻端丽,相貌周正,表情有味道,眉头间有浅浅的“几”字,一点婉妙,眼睛是笑的。
阿宝觉得,与传说的美女比,有距离,确实也算好看。小珍说,我姆妈好看吧。阿宝说,好看。5
室阿姨说,登样的,眼睛好看。小珍满意了。5室阿姨看看周围说,小珍爸爸照片呢。小珍说,
爸爸不好看。5室阿姨摸一摸大床的被褥,叹气说,天还没冷,已经用八斤棉花胎了,窗帘也不
装,男人就是男人。讲到此地,楼下小阿姨喊,阿宝,下来揩面。阿宝就走了。这天夜里,阿宝
长了见识,女人之间一提家务,话题是无底洞,阿宝彻底丧失兴趣,就此再不上楼。事后得知,
这个夜里,5室阿姨帮小珍整理房间,绗了几条被头,装窗帘布,手脚极快,忙到十点一刻才下
来,期间,小珍翻箱倒柜,样样拿出来显宝。5室阿姨拣出几团旧绒线,一条小珍爸爸的破绒线
裤,准备去结。
一月后的某天夜里,阿宝,小珍,5室阿姨,到三官堂造纸厂大门口,去等小珍爸爸,然
后,一同去附近光复西路苏州河旁边,介绍女朋友。这个活动,阿宝不愿参加,但小珍一定要
阿宝陪,小珍其实也不想去。5室阿姨认为,一个已婚女人,夜里与小珍爸爸单独到外面碰头,
尤其夜里,万一有人看见,比较难听。小珍只能答应。阿宝说,为啥不请女方,直接等到造纸厂
门口。小珍说,女方架子比较大,工厂门口,影响也不好,因此约到朝南的苏州河旁边等,如果
阿姨与爸爸,夜里单独立到苏州河旁边,墨龊乌黑的地方,不像样的。阿宝说,我不去。小珍
说,阿宝就是不好,一定要陪我,不许偷懒。阿宝说,5室阿姨太热心了。小珍说,热心有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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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对爸爸讲了,阿姨比我亲阿姨还亲。爸爸不响,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阿宝只能答
应。到了这天夜里,5室阿姨打扮登样,藏青卡其两用衫,中长纤维裤子,接近车间女干部。
三个人到造纸厂大门口,灯光昏暗,小珍爸爸一身工作服,走出厂门,朝5室阿姨点点头。
传达室里有人喊,长脚。小珍爸爸不睬,四个人朝南走。5室阿姨说,长脚是啥人。小珍爸爸不
响。5室阿姨说,脚真是长,两斤绒线也不够。四个人朝南走了不远,是光复西路苏州河边,对
面是曹家渡,密密层层的瓦片房顶,昏暗繁复的灯火,两岸停满大船小船,眼前多数是稻草驳
子,有几条还没卸清,一船半船的厚稻草,暗里是灰白颜色。有一垛稻草上,立有两只草狗。空
气与风里,是稻草气味,工厂纸浆的酸气,苏州河本身的腐烂味道,几种气味时而分开,露出
稻田的泥土气。光复西路狭小,一路的街面民房,一层一层黑瓦,昏暗潮湿。
屋脊后面,是造纸厂无数大型稻草垛,古堡一样四方叠角,一座一座,无人无声,如果是
大太阳的白天,每一座金光锃亮,现在一律灰白,灰黑颜色。小珍跟5室阿姨讲个不停。阿宝靠
紧河堤,旁边是小珍爸爸,电线杆一样立直。过了十分钟,小珍爸爸开口说,要等到几点钟。阿
宝一吓,小珍爸爸的声音,接近金属质地的喉音,极具磁性。邻居多年,想象不出会是这种陌
生效果。5室阿姨轻声说,爷叔,不急的,人立刻就来了,我现在就去看。5室阿姨顺河堤边走
过去,背影看得出,5室阿姨的腰身,脚步,女人味道十足。过了几分钟,5室阿姨从小弄堂里
领了一个女人过来,带到大家面前。阿宝跟小珍先是一惊。来人是滚圆面孔,头发刚用火钳卷
烫,一只一只圆圈。五短身材,眉眼倒是可以,也许是场所不适,比较暗,又靠近驳船,面孔有
苏州河的黑气。女人说,这位男同志,长脚螺丝钉,长是真长。女人的声气,银铃一样脆,黑暗
里出现一块手绢,咯咯咯笑了几笑,手绢动了一动。5室阿姨说,这位女同志,是我的过房阿
妹,附近顺义村米店的店员。这位阿哥,男同志,隔壁造纸厂的工人。两位先随便谈谈。小珍爸
爸一动不动。5室阿姨说,阿宝,小珍,陪阿姨去曹杨路办事体。三人刚要走,小珍爸爸说,我
先走了。5室阿姨说,做啥,请假两个钟头,急啥。小珍爸爸说,我要走了。小珍爸爸干巴巴讲
了这一句,回头就走。四个人全部呆了。小珍爸爸走了几步,又回来,对5室阿姨说,谢谢。然
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滚圆女人停了一停说,搞啥名堂,死腔,真一副死腔。5室阿姨失望
说,这是为啥呢。滚圆女人说,算了,我如果晓得,这是造纸厂的男人,根本不会来,这种断命
的纸浆味道,我从小闻到现在,还不够,夜到床上,我每趟还要抱紧一个纸浆男人做生活,我
是行不消的。5室阿姨低声道歉,陪女人顺河堤走一段,一直送回前面的小弄堂里。这天夜里,
阿宝印象最深的,是夜气里的苏州河,墨沉沉的水,星空辽落,灯火无语,包括面孔,声音。小
珍靠近阿宝身边,一直是笑。5室阿姨如释重负说,红娘不容易做呀,鞋底跑穿,嘴巴讲破,也
难成一对好姻缘。三个人离开苏州河,5室阿姨刚来时的紧张表情,回归了稳健,哼了几句绍
兴戏。就此以后,小珍与5室阿姨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以后几周,每逢小珍爸爸与小强做中
班,5室阿姨就到小珍房间里坐。直到有天夜里的八点多钟,楼上忽然大吵大闹,轰隆一声巨
响。邻居全部跑出来看,走廊里,楼梯上,大门口,全部是人。5室阿姨急急忙忙从10室里逃出
来,头发散乱,胸口纽错,拖了鞋爿,踢踢踏踏下楼梯,钻进自家房间。楼上10室的房门,乒乒
乓乓,开开关关。忽然,小珍爸爸喉咙一响,虽然闷于房间之内,语焉不详,金属声音还是刺穿
了“两万户”的屋顶,一把一把钢刀,然后,一切静下来,听着,珍嘤嘤嘤穷哭。阿宝想上去看,
小阿姨拉紧说,不许上去,快进去。第二天清早,阿宝一家吃早饭。小阿姨进来说,我听2室嫂
嫂讲,昨天夜里,楼上闯穷祸了。阿宝娘说,为啥。小阿姨说,5室阿姨,最近一直到10室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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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昨天夜里,先是跟小珍讲讲谈谈,小珍听收音机,5室阿姨讲,夜里吃了一点桂花酒,精神
有点倦,坐到小珍爸爸的床沿旁边,后来就靠下去,然后摆平,然后,盖了被头。有这种事体
吧,想不到,造纸厂锅炉大修,中班提早放工。小珍爸爸回进房间,看到5室阿姨枕了自家枕
头,被头盖紧,眼睛闭紧,旁边板壁上,自己老婆的大照片,翻到了背面朝外,气昏了,随手一
拖被头,要死了,被头里面,5室阿姨一丝不挂,赤膊赤屁股,有这种下作女人吧。小珍当场吓
煞。
小珍爸爸一只凳子掼到地板上,凳脚掼断,马上叫5室阿姨滚出去,打了小珍一记耳光。
听到此地,阿宝父母吃了一惊,阿宝放下筷子。也就是此刻。房门轰隆一响,撞开,小珍爸爸顶
天立地走进来,吓得阿宝全家立直。小阿姨说,10室爷叔,做啥。小珍爸爸顿了一顿,喉咙一
响说,从今朝开始,阿宝不许再跟小珍来往,如果不听,不要怪我踏平4室房间,敲光4室一家
一当,我讲得到,做得到。讲完了这句,低头出去。
隔壁就是5室。小阿姨立刻关紧房门,只听到外面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落灰尘,隔壁5室
房门踢穿。5室阿姨大哭小叫,听不出小珍爸爸讲啥,当时昌发已经偏瘫,发音不全,只听5室
阿姨穷喊。房门再是一响,彻底安静了。全家不响。阿宝爸爸拈起一根筷子,指指阿宝的头说,
我的事体还不够多,还不够烦,吃了饭,先抄三百遍毛主席语录,我再算账。简直是昏头了。阿
宝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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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夜东京”生意清淡,经常一两桌生意,雨天基本是白板。葛老师每日来坐,面对一只小圆
台,端端正正看报,吃咖啡,品茶,三七分头,金丝边眼镜,冬天中式丝绵袄,板丝呢西装裤,
夏天,长袖高支衬衫,派力司翻边背带西裤,表情一直笑眯眯,抽香烟,看电视,用餐简单,一
盅黄酒,一客咖喱牛利或三丝盖浇饭,朋友来吃酒,葛老师极少参与,自顾吃饭,兴致上来,讲
几句耳朵出茧的老话,比如,女流里面最出挑,最出名的,是犹太老板哈同的老婆罗迦陵,原
只是南市一个咸水妹,卖花出身,最后呢,万贯家产了,单是爱俪园内,就养了两个面首,至于
食客,全部是中国一等一的文豪,罗迦陵等于开了饭店,清朝倒台,这女人收留了几名宫里太
监,照常清官打扮,见到女主人,必行跪拜礼,像见西太后。
大家不响。葛老师说,还有是阿庆嫂了,据说以前,弹筝侑酒,红烛绣帘,也是做饭店出
身,阿庆做跑堂。还有董竹君,“锦江餐室”发达了吧,还有古代卓文君,当垆卖酒,多少姣好。
大家不响。葛老师说,眉色如望远山,颊如芙蓉,肤滑如脂,十七而寡,放诞风流,结论呢,女
人投身餐饮事业,人样子,也就婀娜有致,漂亮之极,最容易出名。
沪生到“夜东京”,一般是吃便饭。打工小妹端来三菜一汤,也就坐了下来,与沪生,玲子一
同吃。菱红来了,摆四人位置。华亭路小琴来了,自家人,再加一只菜,两瓶啤酒,气氛就热
闹,因为小琴一到,过不多久,陶陶必到。如果是弄堂小阿嫂进门,必带来新鲜名堂,橄榄菜,
牛蒡,芝麻菜,海裙菜,味噌,或者蜗牛,菱肉,寒暄几句,转进厨房炒了,大家品尝。只有接到
丽丽订位电话,玲子认真来办。丽丽往往是请一桌生意人,银行干部,或三两个以色列,比利
时人。红酒及酒杯预先存店。
对于沪生,“夜东京”只在于家常味道。几次进门,小妹说,老板娘出去了,不必等了,先吃
吧。沪生坐下来,对葛老师点点头,两菜一汤端上来,小妹陪沪生吃,两人不熟,也像一份普通
人家,偌大一个上海,寻不到第二张台面,可以如此放松。
有天玲子说,沪生觉得,菱红还可以吧。沪生笑笑。玲子说,人样子标致,聪明,外加有一
笔私房压箱钿。菱红笑说,做啥。玲子说,廿七八岁的人了,不小了。菱红说,我廿四岁呀。玲
子说,跟日本和尚,早已分手,现在讲起来,还算是嫩相,沪生下决心,跟白萍离了婚,就跟菱
红配对。菱红笑笑,端起酒杯,碰一碰沪生面前的杯子,叮一响,抿到了底,两颊起红晕。沪生
说,这要等白萍回国了,再讲吧。玲子敲敲台面说,沪生算律师吧,缺席判决,懂不懂。沪生不
响。玲子看手表说,今朝夜里,两个人就过夜。菱红说,啥。沪生说,又来了。玲子朝阁楼上指
指说,到假两层去,先试一试,做得感觉好,也就定下来,买房子,沪生也不缺钞票。菱红说,
十三吧。玲子说,如果床上不配胃口,就算同一个支部,劳动模范一对红,也是白辛苦。沪生笑
笑。玲子说,沪生还等啥呢,讨了菱红做老婆,热汤热饭,省得老来此地混。菱红笑笑说说,我
要享受,叫我去烧饭,做梦。玲子说,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去了温哥华。玲子说,有男人了。
沪生说,大概吧。菱红说,也许不止一个,生了别人的小囡了。沪生说,也许吧。玲子说,脑子
进水了。沪生不响。玲子说,当时为啥会结婚。沪生说,讲过八遍了。菱红说,再讲一遍。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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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房子紧张,谈得时间也长,就结了。菱红说,白萍是好脾气。沪生说,是的。菱红说,喜欢打
扮。沪生说,比较朴素。菱红说,谈过几次男朋友。沪生说,大概两次。玲子说,女人讲两次,乘
以两,或者三,估计四到七次。菱红说,据说,白萍几个男朋友,全部是突然出国的。沪生不
响。玲子说,跟沪生新婚之夜,详细情况呢。沪生说,这不便讲。玲子笑说,还记得吧,沪生当
年帮我办离婚,见了我,面孔一板就问,新婚之夜情况呢。菱红一笑说,玲姐姐新婚之夜,发嗲
发了一夜,男人彻底买账。沪生说,啥,我会问这种无聊问题,不可能的。玲子说,现在,我来
做离婚律师,我不问沪生,新婚之夜做了啥,只问这第一夜,白萍讲了啥。沪生说,多讲有意思
吧。菱红说,我要听。沪生想了想说,这天白萍讲,沪生缺少男女经验,太简单了,太老实。玲
子说,哼,其实呢,一面跟白萍谈恋爱,一面抱了梅瑞,又香又舔,脚踏两只船,经常吃零食。
菱红说,啊,真的呀。玲子说,菱红,这就是男人,表面老实。沪生说,女人也一样。玲子不响,
忽然大笑起来。菱红说,轻骨头。沪生说,自从我父母出了问题,我就明白了,一切毫无意义,
白萍想结婚,我同意,想出国,我也随便。玲子说,新婚之夜,白萍究竟讲了啥。沪生笑笑说,
这就是兜圈子的问题了,当时白萍问我,为啥要结婚。
沪生记得,所谓的新婚之夜,床头开一盏暗红色台灯,白萍手自如玉,像旧派闺秀,罗衫
半解,绾了头发,忽然说,沪生,我是认真的。沪生说,我也是认真的,真心诚意。白萍不响,慢
慢松开最后一粒纽扣,坐到雪白的大床里,沪生让开一点。白萍说,爸爸妈妈的问题,哪一年
可以解决。沪生说,如果一般的政治问题,早就平反了,不一般的问题,不解决,也是一种解
决。白萍说,我听不懂。沪生说,我爸爸一个老上级,最近放出来了,改了名字,迁到另外一个
地方生活,用了新户口簿,人生结局,完全变样了。白萍说,我的几个男朋友,出国以后,情况
也差不多,到了外面,改了名字,也完全变样了。沪生说,这些干部,心里其实是懂的,以前对
别人,也用这种方法,不奇怪,规矩就是这样,处理之前,互相握一握手,讲几句勉励与希望,
认真过每一天,要冷静反思,实事求是,不抱怨,不自暴自弃,积极面对,保重身体。白萍说,
简直就是讲我这些男朋友,出国以后,到了新环境,面对新现实,也要实事求是,不自暴自弃,
认真过好每一天。沪生说,语重心长,讲了这番名堂以后,铁门一锁,失去了自由,失去联系,
十年八年,毫无消息,忽然有一天,可以出去了,因此露面了,也不奇怪。白萍说,我几个男朋
友,一到外国,也等于国门一锁,忽然失踪,等于失去自由,世事浮沉,天南海北,也许有一
年,忽然回国,露面了,不奇怪。沪生说,处理干部的方式,形成一种习惯,大家已经看惯,做
惯,心知肚明,这批人倒霉,也就是离开了熟悉环境,面对陌生房间,陌生人,过陌生生活,根
本不会叫,不会喊,不会哭,心里明白,再叫,再跳,再哭,还是看不见,摸不着,必须平衡,必
须承受。白萍说,这与出围之后我这批男朋友,真也差不多,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触,再哭再喊,
必须承受,只是,我父母觉得,沪生的条件,比我原来几个男朋友要差,我觉得,其实是一样
的。沪生不响。白萍贴近沪生说,我就坚持了,所以结婚了。沪生笑笑。白萍说,沪生满意吧。
沪生不响。白萍说,沪生父母有政治问题,等于沪生有问题,我也同样,我也有严重的政治问
题。沪生不响。白萍说,以前我跟几个男人,已经做过了,我不是处女,这个问题不小,沪生一
定是有想法的。沪生说,我无所谓。白萍说,沪生如果一想,已经是白萍第四个男人了,应该有
想法。沪生不响,关了床灯,窗帘映出梧桐的影子。白萍的手臂搭上来。白萍说,表面上,我工
作积极,其实,我就想出国。沪生不响。白萍说,只要有出国机会,我一定不回来了。沪生说,
这我理解。白萍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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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婚姻,当初只有阿宝了解。夫妻一年多,到1989年初,白萍公派德国,进修半年,开
始,经常来信,秋天阶段,沪生依照白萍寄来的清单,到华亭路代买牛仔裤,裙子,文胸底裤,
颇费口舌。摆服装摊的小琴,当时只有十八岁,经验丰富,考虑周全。有一次,小琴忽然称呼
说,沪先生。沪生一呆,原来自萍的信封,就摆到小琴的眼前,沪生笑笑。
这家摊位里,专卖日本版样,攀谈中,小琴提到与日本的业务联系,无意中讲到了玲子。
沪生心里晓得,结婚的消息,一定会传到日本。果然一个月后,玲子来了电话。玲子说,沪生,
现在外面不少人,全部想借了理由,不回来了。沪生说,当然。玲子说,自家的老婆,要多联
系。沪生答应。玲子一语成谶。当时沪生,已收到白萍八张彩照,其中一张照片背后,白萍写了
一行字,美丽的人儿在远方。阿宝看看照片说,女人一出国,就变得漂亮,老上海人讲,变得登
样,标致,交关漂亮,霞气漂亮。沪生看了看照片里的白萍,神清气爽,凹凸有致,等读到了照
片背面的这句文字,阿宝忽然不响了。沪生说,白萍的上海单位,一直发信,希望白萍早点回
来,一切事体,好商量,但白萍对我讲,已经申请滞留,准备去加拿大。阿宝说,白萍身边,基
本是有人了。沪生说,啥。阿宝说,这套照片,肯定是男人拍的。沪生不响。阿宝说,女人的照
片,照相机端到男人手里,还是女人手里,选择的角度,味道,不一样。沪生说,我理解,人人
会有故事,人人心里有想法,只是内容有别。阿宝说,最近来过电话吧。沪生说,比较少,我讲
得也少。阿宝说,是怕人偷听。沪生笑说,感情好的夫妻,最怕人听。阿宝说,我一个外地客户
讲,国际长途台的接线小姐,做夜班,就是结绒线,比较无聊,多数是听听隔洋长途消遣,等于
听广播节目。沪生说,我以前坐邮政车,眼看别人随便拆信,现在想想,文字不算啥,夫妻隔洋
相思,最有声色,也最无能,感情好到极点,只一个“想”字,电话里,是想眼睛,想耳朵,想头
发,一直想到十只脚趾头,以为是二人世界,无所不讲。阿宝说,年轻接线员,听这种半夜内
容,其实也是自讨苦吃,长期受刺激,如果是收袖口,手里的绒线针,往往会发抖,乱戳,天亮
全部要拆,因此经验丰富的中年接线员,只听调情电话,男女关系未定,内容有点复杂,来来
往往,像蟋蟀触须,互相动来动去,用足心思,聪明机智,有暗示,有味道,也不伤筋动骨,长
途台的资深老阿姨,这方面要求完全变淡,夜班只喜欢简单内容,喜欢听夫妻相骂,家长里
短,互相攻击,紧张热闹,百花齐放,等于听滑稽戏。
沪生记得,有一天凌晨,白萍来电话说,沪生,最近忙吧。沪生说,还好。白萍说,现在做
啥。沪生说,看书,准备休息。白萍说,一个人。
沪生说,是的。白萍不响,电话里有丝丝杂音,白萍说,最近想我吧。沪生说,嗯。白萍说,
想我啥地方呢。沪生说,就是想。白萍说,想我啥呢。沪生不响。白萍说,要我吧。沪生说,要
呀。白萍停顿几秒说,我觉得房间里,现在有一个陌生人。沪生说,啥。白萍说,我听出来了。
沪生说,啥人。白萍说,现在听不到声音了,我是感觉。沪生说,我听糊涂了。白萍说,糊
涂啥。沪生说,房间里,就是我嘛。白萍说,身边啥人呢。沪生说,我一个人。白萍说,我看不
见,听见了,床上是两个人,对吧。沪生说,笑话。白萍说,我感觉,是多了一个人。沪生说,听
错了。
白萍说,前几年沪生搬出去,我就有感觉了。沪生不耐烦说,我解释几趟了,现在有条件,
我就借了房子。白萍说,我爸爸妈妈是一直怀疑,沪生,为啥要搬呢。沪生说,我想换环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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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说,我听到了,女人喘气了。沪生说,不可能的。白萍说,我心情不好了,最近,不会打电话
了。
沪生还想回答,话筒里咯的一响,一串嗡嗡声。

陶陶听钟大师说,头发硬的人呢,比较勇敢,心比较狠,做事会偏心,因此可以做大官,镇
得住场面,如果做事不偏,位子容易不稳,心不狠,关键阶段,无法决断,做任何大事,要狠,
也要偏,落得了手,这是做大官的要素。头发软的人呢,比较温和,公平,人一公平,就做不成
大事,样样犹豫,容易妨碍别人利益,这种人的好处,是容易心安理得,只管自家,总之,我讲
到底,头发硬软,无啥好与不好,社会分工不同,比如审犯人,心肠软的人,下不落手,事事不
容易成功,往往拖泥带水,两面不讨好,女人也一样,如果皮肤白,头发软,一般来讲,脾气比
较好。陶陶听了不响。对于钟大师讲大官小官的解释,陶陶毫无兴趣,后面这句,陶陶想到了
小琴的皮肤,一双手,雪雪白,脾气好。上次吃饭,人人讲男盗女娼,小琴话题一转,谈起乡下
过年的经历,不咸不淡,心里有悲,讲得大家不响,讲得陶陶心里落眼泪。也是这天之后,陶陶
经常到华亭路看小琴,摊位后面,两个人坐一坐,陶陶讲得多,小琴讲得少,陶陶讲得急,小琴
耐心听,时常只是笑,从不多言。每次等陶陶要走,小琴拿出准备的马甲袋,里面一件T恤,或
一条长裤,这是小琴的心意,要陶陶去穿。一次芳妹看到了新衬衫,陶陶说,这是昨天买的。芳
妹说,尺寸正好,登样的。有次是一条西裤,芳妹说,穿穿看。西裤一般留出裤脚,但这条长裤
的裤脚,已经缝齐,烫过。芳妹说,这家店考究的,定做一样。陶陶说,别人留的尺寸,我一穿
正好,因此买下来。芳妹也就不响。当时陶陶心里,真想提一提小琴,赞扬几句小琴的周到,温
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后陶陶对小琴说,再送我马甲袋,芳妹就要怀疑了。小琴笑一笑,
马甲袋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小琴去“夜东京”看朋友,陶陶必到。玲子见陶陶进来,比较冷淡,但玲子与小
琴,一直是亲妹妹的交情,遇到玲子在场,陶陶也不声不响,只是小心吃饭,日常势久,玲子也
就习惯了。有一天,芳妹带小囡,到无锡走亲戚,讲定当夜不回来,陶陶连打几个电话,约小琴
到黄河路吃夜饭。小琴支吾说,外面吃,难为钞票,还是到姐姐店里吃吧。
陶陶说,店里熟人太多。小琴说,人多热闹。陶陶说,摆摊一天,还想热闹,心里不烦呀。
小琴说,饭店是自家姐姐开的,何必调地方。陶陶说,我现在,就想两个人单独吃饭。小琴不
响。陶陶说,好吧,就到进贤路。
小琴想想说,稍微迟一点,夜里八点钟见面,可以吧。陶陶说,为啥。小琴说,我手头比较
忙。陶陶说,好辰光,就这样浪费。小琴说,讲定八点钟,我去买小菜。陶陶说,啊,只有亭子间
小阿嫂,会去买菜。小琴犹豫说,我本来不想讲,夜里八点后,店里只剩服务员小妹一个人了。
陶陶说,为啥。小琴说,炒菜师傅,七点半请假,玲子姐姐,一天忙,夜里要去看葛老师。陶陶
说,这我晓得,葛老师生病几天了,天天闷进老洋房,看电视。小琴说,是的。陶陶笑说,原来,
饭店是空的,为啥吞吞吐吐,早点不讲,非要挤牙膏。小琴笑笑。陶陶心里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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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天空飘小雨。马路上人少,陶陶七点三刻到“夜东京”,门口挂了“休息中”的牌
子,灯暗,里面是服务员小妹,呆看电视,几只空台子,一座冷灶头。情况与小琴讲的一样。陶
陶说,不碍吧,我先坐一坐,去隔壁吃盖浇饭。小妹答应,泡了一杯茶,自顾看电视。陶陶翻报
纸,眼睛看手表,长针指到12,门一响,陶陶继续看报。小妹起来招呼说,小琴姐姐呀。小琴
说,经过此地,雨大了,只好进来。马甲袋的声音,伞放进铅桶声音。陶陶抬头,看到小琴的眼
睛,雨一样朦胧。小琴说,是陶陶呀,真是巧,外面落雨了。陶陶说,我是刚来。小妹说,饭吃过
吧。小琴说,我买了熟菜,准备回去吃。小妹说,此地吃吧,我到隔壁买两客盖浇饭,陶先生也
要吃。小琴顿了顿说,干脆大家吃。小妹说,我吃过了。小琴说,我买了“振鼎”鸡,菠萝派,小妹
先吃,我去厨房炒一只素菜,落一点面条。小妹讲,陶先生可以吧。陶陶说,好呀。陶陶立起
来,觉得小琴每讲一句,有巧妙,得体周到,做戏一样滴水不漏,满腔是邓丽君歌曲的绵软。三
个人坐下来,一大盆白斩鸡,姜丝调料一小碗,一瓶黄酒,三双筷子,两个人一再让小妹吃,小
妹不饿,夹了几筷鸡,拿了菠萝派去看电视。陶陶与小琴四目相看,吃吃讲讲。陶陶低声说,讲
得圆兜圆转,就是鸡买了太多。小琴说,多吧。陶陶说,一个小女人,买大半只鸡回去吃,只能
瞒小妹。小琴说,轻点呀。陶陶说,听不见的。
小琴低了头。陶陶一面讲,就捏了小琴的手。小琴笑笑,慢慢抽回来。
陶陶说,小妹,再开一瓶黄酒。小妹拿过酒来说,姐姐,面孔红了。小琴说,我去烧菜。小
妹陪小琴到厨房,然后回来看电视。陶陶吃了半杯,走到厨房间,小琴面对水斗,冲一把菜心。
陶陶走到小琴背后,靠紧小琴说,不烧了,我不想吃。小琴朝后避让,陶陶靠上去,靠上去。小
琴手里的菜心,一棵一棵落到水斗里,人像糯米团子,反身倚到陶陶身上。
小琴轻声说,不欢喜这种样子。陶陶不响。小琴说,走开呀。口里一面讲,身体一面靠紧,
滚烫。
这天夜里,厨房间听不到一声镬铲响,小琴的清炒菜心,注定上不了台面。过不多久,小
琴与陶陶空手出厨房。店堂里,小妹两眼盯了电视,看得一动不动,毫无知觉。两个人回到台
子前面,一本三正经,坐了一歇。陶陶摸出酒钿,压到杯子下面,人就立起来。小琴一直看定陶
陶,此刻也慢慢立起来。两个人与小妹讲了几句,告辞。拉开店门,雨丝细密,迎面而来。陶陶
走了三家门面,撑开伞,让小琴钻进来,两个人一路无话,四只眼睛看定马路,慢慢朝西走,穿
过几条直路,弯弯曲曲,走进延庆路一条弄堂。这是小琴租的房子,讲起来新式里弄,其实是
底楼围墙改造的披屋,开门进去,一盏节能灯,塑料地板一半堆货色,另一半摆一把椅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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