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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 by林笛儿

_3 林笛儿(现代)
  萧云打开院门,正巧外面有一挑着两筐瓷器的挑夫,晃晃悠悠地从门外经过。“贺公子,你能挑起那个吗?”
  贺文轩一扬眉,觉得这问题很幼稚。“这种贩夫走卒的生计之作,付出体力就可以,没有任何技艺,有什么会与不会之说。”
  萧云冷笑,“怕不是如此吧,贺公子你就是捧着一叠碗,穿过闹市区,只怕也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世上任何一桩生计,哪怕是贩夫走卒的体力,熟能才会生巧,都有别人值得学习的地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是会写两个字,会吟几句诗,就算本事了。”
  “嗯,说得不错,那请问小师父你有什么本事呢?”
  贺文轩打量着萧云,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态度不恭,极不谦虚,目中无人,还真是没大没小。
  “我没什么本事,但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也不说大话。”萧云的气势一点也不示弱。
  贺文轩嘲讽地扬起眉尾,“你的意思是我在说大话了?我从小就被称为‘神童’,十二岁舌战群儒,至今在诗书画三界,无人能敌。皇帝特地赐我‘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
  “我听说你爹爹是当朝丞相,和皇帝走得极近,那匾额,怕是你爹爹给皇上送礼换来的吧!至于什么无人能敌,那还不是众才子畏于权贵,不敢不低头,让着你而已。”
  “你。。。。。。你。。。。。。”贺文轩简直是气急攻心,可是一时又想不起话来回,急得暴跳如雷。
  “我说错了吗?”萧云慢悠悠地玩着纤细的十指,小嘴微嘟,“我是下棋输给你,过来履行承诺的,不是过来看你摆脸色的。什么偷学、偷艺,别说那么难听。我是不如你有才气,但我可是很挑老师的。还有,你的字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好么,写几个来看看,眼见为实。”
  话一说完,萧云快速地瞥了贺文轩一眼,看他涨红的脸转为青紫色,随即低下头以掩嘴角藏不住的笑意。想不到这位大才子是属爆竹的,一点就炸。
  他敢肯定,贺文轩为保住面子,一定会进屋写几个字向自已示威的。
  贺文轩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被众星捧月惯了,哪里受过这种气,他气得是鼻子直冒烟,进屋不是,不进屋又不是。
  最后,他还是进了书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毛笔之上。
  激怒之下,只见宣纸上几个字是龙飞凤舞,豪气冲天,狂放不羁。
  “你。。。。。。怎么说?”他扔下毛笔瞪着萧云。
  “嗯,看来传说还是有几份真的。”萧云微微一笑。
  “你不秀秀你的才气吗?”贺文轩表情一凛。
  萧云耸耸肩,“我怕你深受打击。”
  “什么?”贺文轩真的很想大笑三声,“放心,你秀吧,我撑得住。”
  萧云抿嘴轻笑,“你这些笔墨纸砚都是极品,我怕弄坏了赔不起。”他扭头就走房,从厨房中拿了根筷子,蹲在泥地上,就着微湿的泥面,飞速地写下一行诗句。
  “零落成泥辗作尘,唯有香如故。”
  贺文轩有点发怔。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不是因为这诗句,而是因为地上那几个字。字体秀丽大方,丰润灵活,更多几份俊逸妩媚。与他的狂放不羁、豪气冲天的行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萧云的类似女子手笔,闺阁风味很重,但书法的美是多种多样的。
  这字没有五六年的勤练,是写不出来的,虽然稍显稚气。
  小道士有两把刷子,但是还不至于到让他深受打击的地步。
  萧云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挑衅地一笑,“我的字虽然暂时不如贺公子,但我今年十六,贺公子二十有四,再有八年,我不认为我与贺公子之间的差距会有多大。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二十四是很老的年纪吗?
  贺文轩脊梁骨一阵发凉,“那你认为我就会停止不前?”
  萧云微微一笑,“贺公子不是二十四年来孤独求败吗,你没有对手,也就没有方向,你怎么前进呢?而我会紧盯着贺公子,日日夜夜的追赶。至于画,贺公子,咱们明日来比试一番吧!”
  贺文轩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这张粉白娇嫩的小脸,脑中一时不能正常运作,呆愣地步向走廊,待他恢复神智时,萧云已经走进书房了。
  他竟然被小道士又一番理直气壮的态度给唬住了。
  贺文轩有点对自己不满了,但又有点兴奋、紧张,又有点气恼,情绪很复杂,很矛盾,可却是近五六年来没有过的感觉了。
  没有敌手的感觉,很乏味,也很无聊、孤独。
  他喜欢被人追的感觉,这是一种动力。当然,别看萧云口气很满的样子,想追上他,萧云至少得花个十年功夫。
  可是萧云才十六岁,有着与他十六岁时不相上下的才气。他十六岁时,已名满京华,而萧云只是一个这山坳坳里的小道士。
  山沟沟里,真的藏龙卧虎?
  贺文轩眯起了眼。
  “你到底是谁?”贺文轩走进书房,厉声问道。
  “我。。。。。。”萧云密密的长睫扑闪几下,有些纳闷。
  “文轩!”一个清冷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院门一开,冷炎和一队身着铠甲、身佩长刀的士兵走了进来。
  “文轩,你的脸这是怎么了?”冷炎阔步走上台阶,站在书房外,愕然地看着贺文轩青紫的脸。
  忽然,他越过贺文轩的肩膀,看着站着身后的萧云。
  “你是谁?”淡淡的声音带着几份颤抖,冷清的面容紧绷,一颗心急促地狂跳着。
  第十五章,天涯万一见温柔(三)
  霏霏细雨又在天地间密密地飘着。
  萧云站在书房的里侧往外打量,冷面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天生带点清冷,比起贺文轩的吼叫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那幅冰山面容,也算是种弥补。不过,这些人到底怎么了,有这样直接质问别人的吗,还是他们根本不知礼貌为何物,要不然是自已长得一幅狰狞样,让别人见了惊恐生疑?
  冷炎灼灼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贺文轩也在期待这个答案,或者是故意给他难堪,抿紧唇,不发一言。
  “王爷问你话呢,快回答。”院中站着的士兵队长不耐烦地抹了下脸上的雨丝,不耐烦地催促,这龙江镇的雨怎么下个有完没完。
  萧云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
  “在下萧云。”他不疾不徐地回道。
  “你姓萧?什么萧,是萧还是肖?”冷炎大失常态,几步跨进书房,瞳眸闪过异彩。
  萧云慢慢抬头,嘴角轻扬,萧和肖,五百年是不是一家,他到要好好研究。
  这位王爷问得未免有点太细致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王爷?”
  冷炎一怔,“不重要,只是初次见面,问仔细点,日后以免弄错。”
  萧云笑了,答得很快顺,“萧云只是一山野粗民,在贺公子身边临时端茶磨墨三月,日后我恐怕没机会与王爷和贺公子这些高贵人物见面的。”
  冷炎定定注视她一会儿,缓步绕着他转了一圈,当他走到萧云身后时,目光直落在那如墨一般的发髻上,低下眸,让人读不清他的神色。“不知怎的,我觉着和萧公子很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萧公子不必为以后的事过早下结论。我若猜测不错,萧公子的萧应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
  “王爷你可以兼职卜卦,不然就太浪费你这能力了。”萧云迎视着冷炎清寒的目光,语带嘲讽。
  贺文轩在一边蹙起了眉,“萧云,讲话有点规矩,不要没上没下的。”
  “没事,没事,萧公子建议得好,我可以尝试尝试。”冷炎破例地露出一丝笑意,“那么我再猜测,萧公子应该是龙江镇人氏,家中以烤瓷为营生?”
  “王爷,你是捕快还是保长,到底想问什么?”萧云清澈明眸子闪烁出恼怒的波光。
  外面的士兵队长插话了,“皇上两天后将要来主持瓷器集会,我等奉命对龙江镇居民挨家挨户的清查,以免有刺客卧藏在此。你,速速回答王爷。”
  贺文轩沉不住气了。
  他很少位列朝班,南朝人只是听说京中有位无冕之王贺文轩,但真正识得他人的却是少之有少。这些士兵是兵部在龙江镇的驻军,从来也没与他打过照面,他又是悄然来龙江镇,官方没有一点消息。扛着皇上的大旗,奉命行事,再加上有冷炎在场,越发的趾高气扬。
  贺文轩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刚刚又被萧云激得火冒三丈,腾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精美的茶碗,对着外面的院墙,“咣“地一声就摔了过去。
  茶碗当即摔得粉碎,瓷片纷纷蹦到了士兵们的身上。
  “你。。。。。。”士兵们伸手摸向腰下的佩剑,横眉竖目,就得发着。
  一直候在厨房里的贺东贺西,自顾准备一会的晚膳,嘴角噙着冷笑,头抬都不抬。
  “我怎么了?”贺文轩阔步走了出去,“哪里来的蠢驴,竟敢在本公子的院中如此放肆?冷炎,是你带来的吗?他们是两条腿进来的,那么,现在给本公子用四条腿出去。”
  他都直呼冷炎的本名了,可见气得有多厉害。
  士兵们一看贺文轩这气势,知道不好,胆怯地看向冷炎。
  冷炎细长的眼眸半眯,“混帐东西,还不快跪下,向文轩公子赔个不是。”
  士兵们傻眼了,眼前这位俊美不凡的书生,原来是贺文轩。
  一个个忙不迭地跑倒在小院之中,也顾不得满地泥泞,一个劲地叩头作揖,“贺公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厢给公子赔礼了。”
  贺文轩激动地指着地面,心疼的直跺脚,“本公子好好的小院,给你们弄成这样,气死我了,滚,滚。”
  萧云真是忍俊不禁,在贺文轩的眼中,小院的洁净远比一切重要。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走也不敢留,可怜巴巴地看着冷炎。
  冷炎背着手,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话音刚落,跪了一院的人影转瞬消失,只留下几道手脚并用爬行的踪迹。
  “冷兄,你现在很闲吗,怎么连兵部这些小事,也亲自过问?”贺文轩气仍没有消,文人本来就有股酸气,他又是文人中的文人,酸气里带着投傲气。虽说对小道士很看不惯,可现在他屋内,怎么说也是他的人,他怎么对小道士都可以,但外人惹上小道士,他可就不悦了,大大的不悦,哪怕是好兄弟冷炎。
  “文轩你想哪去了,我是在院门外碰着他们的,根本不清楚他们要干吗。”冷炎深吸口气,不爱向别人解释这类事,但他是文轩呀!
  “我明日回京城去,这龙江镇呆着太没意思。”贺文轩一拂袖,转身进了书房。
  冷炎没有吭声,只是叹了口气,瞟向一边的罪魁祸首。文轩都是为他,才和自己闹气的。
  罪魁祸首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萧云,倒茶去。”贺文轩到了现在才想起待客之道。
  “好的。”萧云声音应得大大的。
  冷炎摸摸鼻子,走进书房,和贺文轩围着书案,对面坐下。
  “文轩,为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又何必和一帮奴才计较呢?那件事,为兄刚有了点眉目,现在突然线索全断了,为兄心情也不好,让慕风又追查去了。你再忍耐几日,为兄真的需要你的相助。”冷炎诚恳地说道。
  贺文轩刚才那当然是气话,摆摆手,“既然冷兄这样说,文轩就呆几日吧!冷兄,皇上来龙江镇的安全,有兵部管,你不必过问,专心查问这事好了。”
  冷炎点点头,“我来根本和那个瓷器集会没一点关系,朝中大臣们也不知晓,这事唯有你与慕风清楚。事关宝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钱财面前,怕是君子也要折腰的。对了,这次并非是皇上亲自来此,而是让太子代为主持。”
  “太子?”贺文轩不屑地倾倾嘴角,“那你更要快点了,早点离开这龙江镇。说真的,我受不了那位。”
  冷炎淡然地挑挑眉梢,“受不了也要受,他是未来的储君,你必须要接受这事。”
  当今天子好女色,后宫妃嫔如云,共育有十七位子女,其中公主十六位,皇子一位。
  运气好,不必起大早。不要争,不必抢,无须花心计,这太子之位就稳地落在了皇子宋瑾头上。
  宋瑾只是宫中一位未等的妃嫔所生,不聪慧,不俊朗,无大志,整天只会玩鸟斗鸡,见了美女腿就发软,一幅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的习性。
  但再没出息又如何,这南朝的锦绣江山迟早就是属于他的。
  “我真替南朝的未来担忧,不过,我无所谓,大不了学陶翁,隐居深山,做个逍遥的隐士,到是冷兄你,好好忍着吧!”贺文轩说道。
  冷炎冰着个脸,“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文轩,贺东贺西不是很能干的吗,你怎么又弄了个小书僮回来?”
  贺文轩站起来,“别提那小道士,一提,我就一肚子气。”
  “小道士?”冷炎感到后背脊一阵发麻,他曲起手,握成拳。
  “嗯,分明是个修行之人,却象吃了火药,一开口就能把你气疯。来龙江镇那天,我们俩在茶馆里下了盘棋,他输了,按照约定为我端茶磨墨三月,然后我们再比。不知量力的家伙,我看着就心烦,真后悔当初的约定,平白地惹了个麻烦。”贺文轩一脸气鼓鼓的。“他。。。。。。竟然说我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是我爹爹花钱买的,你说说这是人话吗?”
  冷炎没有笑,也没有吱声,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好半天,他才启口道:“文轩清静惯了,突然进来个外人,是很不适应,这小院又不比京城的书阁宽敞。这样好了,我身边正差个侍候的人,你把他给我,让他为我端茶磨墨,我来好好调教他。”
  贺文轩一愣,冷炎虽然没有洁癖,可是他防人之心却堪为严重,没有考察过几年的侍卫,根本进不了他的身。
  “你身边不是有项荣吗?”项荣是冷炎的贴身侍卫,某年的武举状元,舍弃高官,甘愿做了冷炎的侍卫。
  “项荣替我出去办事了,要等几月才能回来。文轩,你不会是舍不得吧?”
  “两位,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咨询下我的意见?”等贺东把水烧开,捧着一一壶新泡好的茶,正拾级上阶的萧云,好巧听到了两人的几句谈话,小脸一下就胀得通红。
  心情恼怒,没顾着脚下踩着贺文轩刚摔破的一块瓷片,身子一晃,滚烫的茶壶猛地滑出了手。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心。”坐在外面的冷炎一个转身,飞跃上前,轻轻揽住萧云的腰,飞速地把他移到自已身后,却没来得及移动自己的身子,一壶滚烫的茶全数倒在他的右臂之上。
  萧云愕然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一下通红,接着,冒出了几个硕大的水泡,心狠狠地“咯”了一下。
  第十六章,天涯万一见温柔(四)
  贺东贺西真的是超万能佣仆,一刻的功夫,就为冷炎烫伤的手臂消了炎、上好药,包扎得齐整整的,接着,识趣地退到一边的寝室,远离风暴中心。
  “你说说你到底能干吗,你这哪是端茶,分明是想借机生事,然后撒手不干,告诉你,没门!”贺文轩站在冷炎的身后,恨身道。
  秋雨冷风,他却怒火冲天。
  萧云若有似无地瞪了他一眼,嘟哝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也是你们先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说我坏话,我生气了,才。。。。。。”
  “说你什么坏话了。”贺文轩气不打一处来,胀红的俊脸凑到萧云的面前,眼神吓人的瞪得大大的。。
  萧云不由地后退一步,“喂,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可不是你家的佣仆,当心我去告官。”
  “哈,告官!官刚在这,你没看到他们那幅驴样,你以为他们能为你鸣怨申雪?”
  萧云昂起了头,冷冷一笑,“那你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贺文轩真的想吐血,“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人是你,你看看,堂堂冷王爷,竟然被你烫成这样。”
  冷炎倚着椅背,弯起嘴角,举起裹得密不透缝的手掌,“好了,一点烫伤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就会好的。萧公子真的是无意。”
  “人家王爷就比你讲理。”萧云翻了个白眼。
  贺文轩恨恨地握起拳头,要不是好男不和女斗,他真想揍这小道士几下。
  “萧公子,你看我这手,暂时可能有点不方便,我的侍卫又不在身边,你看能不能帮我几天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穿个衣写点公文什么的。”冷炎的声音,在黄昏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冷清。
  萧云咬了下唇,犹豫地瞟了眼贺文轩,“可以吗?”祸是他闯的,他当然要负一点责任,人家王爷说得又那么礼貌,不好推却,可是他仍然把主导权交给了贺文轩。
  赢的人是大爷,嘴巴大。
  贺文轩本来是想点头的,可不知怎么,他脱口却说道:“不行,他笨手笨脚的,哪会侍候人,让贺西去帮你几天吧!”
  冷炎淡淡地耸下眉,“那就有劳贺西了。”他深深地看了萧云一眼,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该回行倌去了。”
  “我送送你。”萧云瞧着他受伤的手臂,有点过意不去,从廊下拿了把折伞。
  贺文轩有些不悦地杵在那里,俊容皱成一团。
  萧云原来也会这么柔声细语地讲话呀!他以为萧云那。。。。。。什么嘴只会冷嘲热讽呢!
  “冷兄,你特地跑来小院,有别的事吗?”贺文轩看着萧云小心地撑着伞,大半个遮住冷炎,自己的肩全在雨中,心情更坏了。
  “哦,我差点忘了,明天子樵开锣,邀我们晚上去戏院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群疯子。”贺文轩一拧眉,冷酷近似于无礼的转过身去。
  眼不见为净。
  幸好贺文轩不是他的谁,不然真替他感到丢脸。萧云轻叹。
  贺西麻利地收拾了几件衣衫,恭敬地拉开院门。
  三人出了小院。暮色四笼,雨渐渐大了起来。冷炎自若地接过萧云手中的伞,将他护在自己的肩下,却又不讨厌地贴近他的身子。
  “贺西,你先去行倌替小王收拾下,小王还有点事。”
  “是,王爷。”贺西一抱拳,转瞬没入雨帘之中。
  一入了夜,街上的行人极少,黑暗之中,只有几盏灯笼在夜色里闪烁着一点点的莹光。
  萧云本来是送下冷炎,到了院门外就回转,可冷炎却无意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不时,看看两边的店铺。
  雨下得极大,地上都积水了,萧云的袍摆,湿得都能挤下水来了。
  “王爷,你若有事就去忙吧,这伞给你,我跑回去,不远的。”他低下了头,不安地绞着十指,到底只有十六岁,遇到事,就露出了稚气,“今天真是对不起,让你的手臂烫成这样。。。。。。”
  他眨眨清眸,对上冷炎的目光。那目光含着微微的笑意,“我都说过不要紧了,别放在心上,真是个孩子。哦,终于看到一家饭馆了。”
  萧云讶异地抬起头,雨幕中,一家挂着“迎客”两个字样的匾额的饭馆出现在眼前。
  雨天,龙江镇里又没旅舍,客人很少,厅堂里空落落的,两个伙计耷拉着头,倚在门框上侃大山。
  “现在是晚膳时间,我们就在这随便吃点吧!”冷炎清俊的浓眉挑了挑。
  萧云差点吓掉下巴,这脏兮兮的小饭馆,专是招待那些个走街窜巷的挑夫们,能容得下这尊贵的王爷吗?
  “快进来,瞧你鞋袜都湿了,冷吗?”冷炎问道。
  萧云把脚缩进袍摆里,不太自然地笑笑,“没有关系的。王爷,你若不太饿,就回行倌吃晚膳,我。。。。。。也该回去了,不然贺公子找不到我,又要吼了。”
  “我忙于政事,午膳都没用,饿得都等不及回行倌。你嫌这家不好,我们换另一家。”
  “不,不,就这家。”萧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着他走进饭馆。
  伙计见有客人进来,而且是两位看着就尊贵十足的客人,十二份的热情地招呼着,把桌上抹了又抹,才让两人坐下。
  冷炎入乡随俗,随意地点了几道家常菜,要干净、快速。
  “好呐!”伙计高声应着。
  “这里面的饭菜和行倌的可能不太好比。”萧云温婉地提醒,不懂这位王爷一天的冷雨,怎么会心血来潮搞个体应民情?
  “我不是文轩,什么都吃得惯的。”冷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萧云,“垫到鞋下面,会好受一点。”
  萧云脸一红,忙摇手,“没事,一时半会能忍耐,马上就要回去了。”
  冷炎也没坚持,只手给萧云倒了杯热茶,“那暖暖手吧!”
  “你和贺公子真的是好朋友吗?”萧云狐疑地问。
  “呃?”
  性情差异也太大了,这两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冷炎过了会才明白过来,微微一笑,“文轩是才子,有点个性。其实人很好,皇上很喜爱他,比宠太子还宠他呢。”
  “不就会写几个字、作几首诗、画几幅画,下个棋,那算什么本事?”萧云小口地抿着茶,嘀咕道。
  “不是这么简单,文轩他是样样都是无人可匹敌的,而且他的才气还不仅止。”
  “还有什么?”
  “南朝有许多重大国策,文轩都有参予,而且他还有许多创新,象刑部增加的几种刑罚,设一张铁床,将犯人脱光衣服押上去,不屡往犯上身浇滚烫的开水,再趁热用铁刷子在烫过的身体上用力刷洗,还有让犯人在饱餐之后,脱光衣服,半截身子埋在雪中。。。。。。等等,都是文轩想出来的,不管什么顽固的犯人,在这样的刑罚前,都会招供的。”
  “噗。。。。。。”萧云一口水全然从口中喷了出来,他惊恐地看着冷炎,“他。。。。。。他的聪明就用在这方面?”
  冷炎不解地点头,“这些可是寻常人都想不出来的法子。有些犯人很可怕的,不管怎么审,都不吐一个字,只能想其他办法。”
  萧云微闭下眼,“有这样的才子,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呢!”真让人失望,贺文轩不仅傲慢、自大,而且残酷,这种人配称什么“天下第一才子”,简直把读书人的脸面全丢光了。
  他来错了,不该冲动之下,做出那样的决定。
  “萧公子,你不吃吗?”伙计的动作真的很好,说了几句话,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就端上了桌。冷炎幸好伤的是左手,吃饭还算不受影响。
  萧云食不知味地拿起筷子。
  风夹着雨,肆虐地吹过街头,桌上的油灯颤微微地摇晃着。
  冷炎见萧云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饭,周到地把菜夹到他面前的盘子中。“多吃点,你好象比同龄人瘦太多了。”
  “我自小身子骨弱,不知吃了多少补药,可就是养不胖。”萧云拧起了秀眉,怔怔地看着外面的雨,“这雨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湿气这么重,只怕祖母的关节又要痛了。”
  “萧公子是龙江镇上的人吧,吃过饭,回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是龙江镇人,但很少住在这里。”
  “在外求学?”
  萧云自嘲地一笑,“算是吧!”
  “我是第一次来龙江镇,等天气晴好,萧公子就尽地主之谊,带我和文轩在这龙江镇上好好转转,可以吗?”
  “当然可以的。呃?”萧云一抬眼,看到饭馆门前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我出去下。”
  他说了一声,便往外跑去。
  “娇白?”萧云喊住疾行的撑伞女子。
  娇白一回过头,惊呼道:“三小姐。。。。。。”
  萧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冒雨走上前,“这么晚,你去哪里?”
  娇白苦着个脸,“三小姐,府里昨晚闹鬼,总管半夜起身,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在府里飞奔,总管差点吓得半死。有几个老妈子也说看到了晚上有鬼火闪烁,现在府里人心惶惶,这不,我去街前面那家请个有阴阳眼的巫士来府中看看。”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萧云呆住了。
  “谁知道呢!”娇白重重地叹息,“三小姐,你在外面可好,员外和夫人牵挂你呢,担心你身子可吃得消。”
  “我没事!那你快去快回,我明晚回家。”
  娇白答应一声,担忧地看看萧云,急急地又往前走去。
  萧云跑到街边的廊沿下,仰眼看天,心事重重。
  闹鬼,什么无滑稽之谈?
  前两日,货物被劫,现在又是闹鬼,大姐、二姐突然都有了心仪之人,这真是个多事之秋呀!只是喜多还是忧多呢?
  不过有爹爹在,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萧云自我安慰。
  “萧公子?”眼前多出一道身影,一把伞替他遮住密密的雨丝。“进去再吃点吧!”清冷的嗓音,隐含着无尽的关怀。
  “我饱了,你呢,王爷?”
  冷炎点头,饭馆前挂着的灯笼,映出他眸光深邃如海。
  “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没有。”萧云笑笑,“现在晚膳用好,那我就告辞了。”这些个王孙公子,还是少交集为好。
  不等他转身,“我送你回去。”冷炎的语气不容拒绝。
  萧云眼里抹过一丝愕然。
  冷王爷的心血来潮,今天持续得可真久。今天是什么日子,贵人们必须要积善行德?
  他打量了冷炎几眼。冷王爷算是中上之姿,气质确实出众,带了几分清冷,举手投足优雅高贵,可惜总让人觉着遥不可及。
  “王爷,你是不是想拉拢我?”萧云扬眉,似笑非笑,语含玩味,“我可不是你那位才子朋友,对你没什么帮助的。”
  冷炎水波不惊,“我是在关心你。”
  “关心?”萧云瞧瞧他的手,今天受伤的人可不是自已。
  “一个姑娘家雨夜独身在外面,很不安全的。”
  第十七章,天涯万一见温柔(五)
  一缕红晕迅即在俏容上绽开,然后蔓延到耳根、脖颈。
  “你。。。。。。怎么知道的?”萧云结结巴巴地问。
  “十多岁的少年应有的特征,你全没有,而且哪有男子长得如此清丽脱俗、声音婉转清脆。”明明是在夸奖,冷炎的语调却是一贯的清寒。
  萧云的小脸不只是红了,而是烫得堪比出炉的开水。
  “我。。。。。。其实不是故意扮成这样,贺公子初见我,我一身道袍,他误以为我是个道士,我不好说破。后来下棋输了,只得一误再误。。。。。。”萧云觉着自己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事实也有一半是如此,另一半是她。。。。。。萧云摇摇头,甩掉脑中的念头。
  “我知道你不是那般无聊之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和文轩说的。萧也不应是你的本姓?”油布伞下,冷炎直直地看到她眼底。
  “对。”萧云无奈地一笑,无意掩瞒了。在冷王爷的眼中,她似乎原形毕露。这王爷到底有一双什么眼?
  “文轩脾气不好,同在一个屋檐下,姑娘受累了。”
  “没事,没事,就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三个月,九十个日子呢!姑娘这样子,可不是长久之计。我本想让姑娘住到行倌去,那里毕竟有女眷。现在看来不行了,我另替姑娘想个法子,即不食言,又能免姑娘难堪。”
  萧云长睫扑闪扑闪,这天气凉,冷王爷头脑没发热吧!
  “走吧,再晚,文轩真的要起疑了。”冷炎用身子挡住迎面吹来的雨丝,伞倾斜向萧云一边,眼一瞟,落在萧云清雅秀丽的容颜上,俊眸抹过难言的情绪。
  萧云张开嘴巴,吸了口冷气,裹在长袍中的纤弱身子打了个冷战,“阿嚏。。。。。。”无预期地,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不好意思,这天好象真的有点冷了。”萧云哆嗦地束紧腰间的丝绦。“王爷,我们好象并不算熟稔,你为什么要关心我,就因为我是一个姑娘家?”
  萧云眨眨眼,冷炎这突然其来的亲切,让她觉着心里面发毛。
  触及萧云慧黠的眼神,冷炎微微一笑,“我早说过姑娘很投我的缘。”
  “你是不是很擅长对别人说这样的话?”萧云话一出口,脸一下又窘红了。
  “目前如此,姑娘是第一人,我想以后,怕也没有第二人了。”
  萧云怎么也想不到从冷炎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具体的也不知代表什么意思,当然她也不敢深究,只得别过头,把目光移向对街的店铺,不敢再接话。
  一时间,伞下的气氛有些缄默。
  “这是真的。”冷炎又加了一句。
  萧云抿紧唇,感到心狂跳不已。
  她想,冷王爷今天烫着的不是手,而是头,尽讲胡话了,才见第一面,就说这些,好象不太好吧!祖母一直对她讲,女儿家要落落大方,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笑置之,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这王爷一板一眼的,遗世独立的孤傲气质,周身散发的寒气似乎能将周围的空气凝冻,他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那只能是烫着头了。
  一路无言,两人各怀心思地走到小院门口。
  “回去赶快把湿鞋换下来,寒从脚起,最好泡下,免得着凉。”冷炎把伞递向萧云。
  “不,不,伞你拿着,还有你那手。。。。。。不要碰水。”萧云头不抬,也能感到冷炎的目光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嗯,明天见。”冷炎可能不习惯自己被一个小十岁的女孩家叮嘱,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王爷。”行倌的门房的帘子一挑,徐慕风衣衫微湿走了出来,一下瞧见了冷炎的手,“你的手。。。。。。”
  “不碍事。”冷炎把手往后一背,眉头微皱,“你这么晚过来有事吗?”
  “蓝家二小姐捎信过来,约我明日在城外的破庙处见面。”
  “阿中捎的信?”冷炎抬眸,在黑暗里锁住徐慕风的双瞳。
  徐慕风默默地点下头。
  “那你去吧,看她说什么。这二小姐好象也不太笨。虽然我没见着那瓷器,但看蓝家这个紧张劲,瓷器中大有玄机,你要稳住她。”
  “王爷放心,慕风有分寸的。”
  冷炎扬眉,语含深远地倾倾嘴角,“蓝家只是一介普通的瓷商,其实要拿下非常容易,但事关藏宝图,那就要摸索着来,稍有一慎,一切努力就付之东流了。足可以买下南朝所有城市的财宝,皇上一日不寻到,一日不得安宁。慕风,这分寸,你可真要掂量住了。”
  徐慕风撇开目光,低声说道:“王爷,与公,我是你的下级,于私,我是你的朋友,不管出于哪一面,我都会以王爷的意思为重。”
  冷炎似笑非笑,“成败就看慕风了,我静候佳音。二小姐还没认出你,你可以随意发挥你的强项。还有,子樵最近恋上了蓝大小姐,你少与子樵接触。”
  徐慕风应了声,“就是见了,蓝二小姐也不会认出我的。”
  “你的声音会出卖你的,别存什么侥幸心理。”冷炎淡笑一声,笑意深远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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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文轩自我感觉是一个很有涵养之人,并不常发火,当然也没人敢惹他。但从昨天那个姓萧名云的小道士一进了他这小院,他的火气就象全集中到一处来了,稍一碰就开始往外冒。
  这不,他又要发火了。
  该死的小道士,送个人出门,居然用了大半个时辰,他都用好晚膳,洗漱好,燃香品茶,准备就寝了,还不见小道士的人影。
  瞧这天又是风,又是雨,墨黑墨墨的。他咬咬牙,他是看着小道士不顺眼,偏一时不见,他又紧张到要命。。。。。
  “砰。。。。。。”象是凳子倒地的声晌,那声音的来处,似是客房。。。。。。
  贺文轩腾地转身出了卧房。
  萧云刚脱下温答答的袜子,脚盆里的水有些烫,她轻吁着,把脚搁在边上,伸手拿搭在椅子上的布巾,不慎带倒了椅子,她光着脚,弯腰扶起椅子。
  门突地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
  “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我的房间?”萧云吃惊地瞪着气冲冲跑进来的贺文轩,慌忙扯袍摆,想遮住光着的脚趾。
  一急之下,为方便洗脚,卷起的长袍湿淋淋地粘到一处,怎么也扯不开来。
  萧云急得都快哭了。
  风从廊沿外吹进来,微弱的烛光一闪一闪,偶尔闪到他的脚上,可以很明显看出她的双足细白纤细如珍珠色泽,十分之美丽。
  贺文轩一怔,只觉心口有团灼热,怎么也压不下去。
  男人怎么可以把脚长这么漂亮?
  “出去,出去。”萧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一叫,贺文轩想起来的目的,“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是我的院落。”
  “现在这是我的房间,你进来为什么没敲门?”好不容易把袍摆扯下来了,萧云稍微自如了些,可是光着脚踩着地面真的好凉。
  贺文轩冷哼一声,“瞧你这脏兮兮的样,你以为我爱进来。说,去哪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她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以这种高人一等的口气说话?我今天已经端过茶磨过墨了,去哪是我的自由,你没有资格问。”
  贺文轩气得青筋直冒,“你闭嘴,你现在我的书僮,去哪都要向我备报,还有这是我的屋子,我想进就进。”
  “那我今天开始住到外面去,白天过来侍候你好了。”她特意加重了“侍候”两个字的音量。
  说完,她拎起湿答答的鞋子,越过贺文轩,往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贺文轩霸道无理的对着她大吼。
  “你到底想怎样?”萧云抓狂地回头。“我就是输了一盘棋,不是杀了谁,够不到犯罪。”
  “你说你三个月后还想和我比个高低。”
  “对。”
  “那你这样子呆三个月,棋艺没一点进步,你要怎样赢我?”
  “然后呢?”
  “你表现好点,我可以考虑每天与你赛一盘,教你几招。”
  “怎么个表现好法?”
  “留在院里用膳,没有特别严重的事,不准离开我半步,我一唤,就要出现在我面前。”
  “睡觉算不算严重的事?”萧云慢腾腾地问。
  贺文轩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你若敢违背一点,我就。。。。。。”唉,能把这小道士怎么样呢?
  “睡吧,明天早点起床磨墨,我要练字。”
  “是,大才子。”萧云拖长了音调。
  贺文轩哼地把门甩得山响,难得仓惶地扭身出门。
  萧云看着地上一盆凉透的洗脚水,怕冷地卷起脚指,叹息地坐到椅中。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大,怕是七十二变,变得都快面目全非了。
  十年前,那个站在望云亭上柔声轻笑的白袍少年,怎么就再也找不回了?
  第十八章,天涯万一见温柔(六)
  望云亭,是西京城外十里处一个普普通通的四角亭,不知哪年建的,油漆剥落,廊柱破旧。但就是这么一座破亭子,却是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圣地。
  西京城内,迎客送别的人只要经过此处,都会停下来歇下脚。
  萧云,哦,她也叫蓝梦姗。蓝梦姗是爹爹取的名,萧云是祖母取的名,这几年住在道观之中,道姑们都唤她萧姑娘。
  那一年,她方六岁,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病,怎么治也治不好。蓝家那时也没有现在这般富有,祖父还在世,不过,身子不太好,一直卧病在床。祖母说西京城有位从异域来的名医,会治心病,凑足了银两,让爹爹带她去西京城瞧瞧。
  她记得和爹爹坐了五六天的船,然后租了匹驴,一路颠簸地来到了望云亭。她很渴,咂着小嘴,小脸儿有点发青。
  发青的脸色是她发病的迹象,爹爹抱着她,下了驴,向路边歇脚的行人要了口水,就着僵硬的馒头,喂着她。
  她秀气地咽着,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眸突然定格不动。
  望云亭里,几位书生打扮的男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脸露钦慕,行人也在一边指指点点,说那白袍少年就是西京城里的大才子贺文轩。
  贺文轩刚满十四,舌战群儒,名冠京华。这天,被太学院的几个学士相邀,来望云亭对诗画柳。
  正是三月春色烂漫之时,望云亭外柳树拂风,桃花朵朵。几人先是吟诗,然后在亭中石桌上铺纸磨墨,贺文轩一气呵就,一幅春光十景图跃然纸上,落款处一行龙飞凤舞的行草,立时,引来众人啧啧称道。
  他不以为然地搁下笔,意气风发地一笑,这些恭维,他在十二岁时,耳朵就听出了茧。
  笑意还没绽开,目光落在路边凝视着他的一张小脸上,突地失了心神。细细瘦瘦的小姑娘还不懂羞涩,看人目光不偏不倚,象是用全部心神在关注着。那眸子清澈如湖,湖光潋滟,令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蓝梦姗眨眨眼,大哥哥好高哦,笑起来时,象春天的太阳,暖暖的,那脸上自信的神情,仿佛天掉下来,他也不会惧怕。祖母在她刚会握笔时,就教她写字、画画,她学得很努力了,可是看到哥哥刚才那字那画,她羞惭到流汗。
  “文轩公子,你看连小姑娘都崇拜你呢!你的大名,在南朝,看来是妇孺皆知了。”一位书生打趣道。
  “可不是,在文轩公子的才华面前,谁不折服呢?”另一个书生手摇折扇,摆出一幅风度翩翩的姿态,只是站在清俊高贵的贺文轩身边,犹如东施效颦一般。
  贺文轩没有应声,撩开袍摆,步下台阶。
  “你也懂诗画吗?”南朝风气虽然开放,但仍谨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规,女儿家读书的少之又之,就是识几个字,那也是为了读《女儿经》、《妇德》之一类的书。可不知怎的,他觉得眼前这瘦得只落下一双大眼的小姑娘是懂字画的,她看着他的目光,不是盲目的崇拜,而象是欣赏之后的赞叹,是知音之间的默契一笑。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伸出手。
  蓝梦姗迟疑了下,抬头看看爹爹。
  蓝员外宠溺地一笑,点点头。为梦姗算过命的相士都说,这孩子慧根太深,招天妒,难养呀!这话果然不假,梦姗从出生至今,吃药和用膳一般。蓝家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梦姗能活一日是一日,其他的不作多想。只要梦姗想做的事,一个个恨不得掏了心般为她做到。
  蓝梦姗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手,小珍珠落在少年的掌心里,泛着淡淡的光晕,衬得她的手更加没有血色。唉,大哥哥就连手掌都比她大而结实。
  “会一点点。”她细声细气地回道,“没有大哥哥那么出色。”
  贺文轩温和地轻笑,握紧她的小手。春风拂面,大地回温,这孩子的一双小手却冰冰的,“你还小啊,等有了大哥哥这么大,你也会非常出色的。”
  他安慰得很笨拙,因为他不擅此道。可不知怎的,看着小姑娘小脸潮红,清眸在春阳下显得十分期望激动,他不忍伤害一个孩子的小小心愿。
  上天,他长这么大,好象没发过这样的一次善心吧!
  清眸刹地一亮,“如果我很努力很努力的话,可以和大哥哥一样吗?”象大哥哥一样阳光、健康,象大哥哥一样才华出众。
  “当然,大哥哥等着你来追呢!”眼高于顶的贺文轩卷起手,低下头,柔声细语。
  “那好,大哥哥,你走慢一点,但不要回头,我。。。。。。会很用力地去追大哥哥的。等我再大一点,腿有姐姐那么长,我的步子也会大些的。”
  贺文轩一愣,这孩子如此年幼,却无比要强。她没有娇声让他等等她,不让他回头,她只说她用力追。虽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可他还是有些动容了。
  “一言为定!”他不由地加了力度,握紧了掌心里的一双小手。
  蓝梦姗绽颜一笑。
  刹那间,满目春光都不抵她弯弯生春的的清眸。
  从此,她记住了一个名字:贺文轩,能够成为大哥哥那样的人,是她全部的梦想。
  而他只知道在某年踏春时,遇见过一个很奇怪的小姑娘,过不久,这事就如默默流逝的时光,都成过去了。
  因娘亲的一纸家书,她急匆匆从道观回家,在来福茶馆歇息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只是他变得太多,她无法把眼前那个傲慢、自大的男人,与十年前,春天里,那个温和如风般的少年身影相重叠。
  她失望得很想建议他改名。
  接受他的挑战,然后来到他的身边,是想看看两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也奢望能寻到从前的一缕痕迹。
  没想到,越接近贺文轩,失望感越重。
  贺文轩在她心目中伫立十年的高大形像轰然倒塌。
  只能说,那时她太小,识人不清;只能说,十年,足以让桑田变沧海,那么人怎会不变呢?
  她真的好后悔这样的邂逅,为了能追上他,她吃了许多许多苦苦的药,把身子养得实实的。在清冷的道观里,努力地练字、习文、画画,从早到晚,孜孜不倦。
  想他,是她唯一温暖的回忆。
  可是这份珍贵的回忆,却让他给毁了。
  他怎么可以变得这样讨厌,还又残忍、可憎。
  此仇不报,非小女子也。她发誓一定要把他打回原形,把从前的大哥哥还给她。
  蓝梦姗慢慢地睁开眼,晨光已经从窗格子间透进室内。头有些微晕,鼻子发塞,昨晚真的有点冻了。
  努力养好的身子,与常人相比,还是有点娇气,头痛脑热是经常的事。
  蓝梦珊披衣下床,无奈地在包裹里找随身带着的药剂。
  “萧云,端杯茶来。”贺文轩中气十足的吼声在清寂的早晨显得格外的高亢。
  蓝梦姗咬了咬唇,腹绯几句,装没听见。
  “砰,砰。。。。。。”贺文轩听不到回应,改用脚踢门。
  “贺公子,你手脚不分吗?”蓝梦珊突地拉开门,正准备踹第三脚的贺文轩差点一头栽进房里。
  萧云在呀,担心他半夜悄然偷跑的贺文轩一颗心款款安回原处,但小脸怎么黄黄的,鼻音还这么重。
  “都是你昨晚在雨里呆这么久,才会这幅鬼样,要是传染给本公子,你就死定了。”贺文轩用杀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她。
  蓝梦姗眨眨眼,若不是贺文轩那趾高气扬的神情,她差点以为他在关心她呢,原来是担心她会传染呀!
  “那我消失。”蓝梦姗没好气地欲关上门,一双长腿顶住了房门。
  “你敢偷懒,快,本公子要喝茶,快点,然后,我们对弈。”
  蓝梦姗对天翻了个白眼,感到头痛得更厉害了。
  第十九章,瘦尽灯花又一宵(一)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瘦尽灯花又一宵。
  龙江镇的大戏院,建于镇北一座秀丽的山洼处,对街临水,特别的雅致。
  龙江镇是南朝第一花簇之地,交易的银子白花花堆积如山。人一解决了温饱问题,精神层面上就会有所讲究。龙江镇的瓷商茶商,闲暇之余,爱听个评书、丝乐,看个大戏。
  这戏院就是几个富商集资修建的,西京城来的官员见了后,说不差于西京城的大戏台。一到晚上,这里就是车水马龙,灯火通明。
  今晚,江家班演的是《柳毅传书》,这书戏貌似于现在的玄幻言情,讲龙王之女与落榜书生之间的一曲缠绵婉转的恋情,更特别的是,那龙王之女并非待字闺阁的少女,而是一幽怨的少妇,不满于现在的婚姻,她勇敢地挑战世俗,梅开二度。
  这样的剧情,在当时的南朝,那简直是太前卫了。江子樵又把那唱词修改得婉丽通俗,几天前就在镇上张贴了画报和剧情简介,这头场戏不用说,那票是“呼”地一下,一抢而空,就连后十场的,也是一票难求了。
  戏子们早早用过了膳,在后台化妆穿戏,准备候场。江班主最近走桃花运,一到龙江镇,就接到了蓝大小姐抛来的绣球,让班子里一帮女伶们心酸一把,但人还是为五斗米折腰的,自怨自怜之后,该干吗干吗,反正江班主一直是镜中月水中花,可观不可触。罢了,还是把身心投注到戏情之中,在那里圆一个佳人才子梦了。
  江子樵前前后后转了几圈,班子里都是老江湖了,不需要关照什么,他看没事,掀了大幕往场内看去。
  戏场内,早已座无虚席。有头有面的在二楼包厢里,一般人家的就坐一楼的长凳。视线最好的两个包厢,今晚没有对外出售。一个给了蓝府,一个给了贺文轩和冷炎。
  江子樵看到蓝丹枫在丫环的搀扶下,已经款款坐在包厢中了。她本来就美,又刻意打扮了下,那更是人比花娇,一双美目羞涩地转来转去,象是在找人。周晶坐在她身边,打扮是一另一种火辣辣的风情。
  江子樵心一动,从后台出来,就直奔包厢而来。
  “江班主。”嫣红看到帘子一动,瞧见是江子樵,盈盈地欠身,道了个万福。
  “不必多礼。”江子樵笑笑,他早让戏院的伙计送上瓜果和茶水。蓝丹枫害羞地不敢直视江子樵,心中却是心花怒放。她心仪的男子如此英俊,又这么才华出众。眼前这黑压压的人都是为他写的戏而来,作为一个女子,怎么能不虚荣呢?
  “这里视线很好的,听得清唱词,又看得清扮相。”江子樵在她对面坐下,亲自斟了茶放在她面前。若不是身边有周晶、嫣红,他真想握住她那双白皙如玉的柔夷。
  “嗯。”蓝丹枫轻轻点头,细长的手指剥了个桔子,“你今天一定很累,你吃呀!”她知道这包厢,是他特意留给她的,心中更是比蜜比甜。
  江子樵不敢置信她会这般主动,欣喜地从她手中接过桔子,佯装不经意地轻握住,柔声道,“戏散后,我们习惯吃点夜宵,你。。。。。等我送你回府。”
  在这戏院之中,实在没有办法多说什么深情款款的话,两人只好眉来眼去,秋波频频。
  但愿一会在马车之中,两人独处之时,他能好好地解下相思。
  这两天,忙着开锣,他是有点忙。可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去蓝荫园。蓝员外夫妇算是开通的父母,只要有丫环陪在一边,两人可以在园子里散步、聊天、同桌用膳。
  江子樵是个风趣的人儿,见识广,读书多,又是刻意讨佳人欢喜。那就更显得风流倜傥,妙语如珠。蓝丹枫本来对他就是一见钟情,几天一相处,更觉着这是她前生后世都想深爱的男子。
  江子樵对蓝丹枫,也是越靠近越喜欢。喜欢她的体贴、娇羞、文静,刚刚道别,就盼着下次会面,真是一刻不见,长如三秋。
  他的爱象秋风中燃烧的劲草,为她已越来越旺。如果丹枫也能象他这般,就好了。
  有时,丹枫好象太被动、羞涩了。
  “我。。。。。。等你,不管多晚。”蓝丹枫的音量低不可闻,但江子樵却听得分清,俊容欣喜地绽放。
  “咳,咳。。。。。。”一直瞪着眼,摆了个自认为角度非常美的姿态的周晶,见江子樵来了好一会,视线都没转向自己,不禁有点着急了。
  蓝丹枫醒悟过来,察觉失态,忙缩回手。
  “听说周小姐很喜欢看戏,”江子樵有些失落地站起身,对着周晶礼貌地一笑,“那应该是个行家,今晚看了我们江家班的后,一定要多提宝贵意见。”
  周晶娇嗔地昂起头,“嗯,我见过的戏班,那叫数不胜数。文戏、武戏,什么经典的剧目和各大名角,我都见过。不过,江家班好象和其他戏班,有点不同。剧目和礼服、唱段好象都。。。。。。一般的戏班,会。。。。。。”
  周晶确实是梨园行家,再加上又爱表现,她不擅语言表达。就在包厢里,对着江子樵比划开了,那一招一式,眼波流转,有几份名伶的风采。
  江子樵本是应付式的打声招呼,看周晶还真懂,不禁多了兴趣。
  “你是想说我们江家班不伦不类吗,呵,我要的就是不走传统路线,我要创新,在各个方面,都要让江家班成为全南朝独一无二的戏班。”
  “我喜欢创新。”周晶一双媚眼亮闪闪的,灼热地盯着江子樵,“但是太过创新,老戏迷们不一定会接受。不要做昙花一现,保持一些戏班的精华,稍加修改,那样可能更好。”
  江子樵惊喜得一拍手,“周小姐说得太对了,我也想过这些。一些经典的曲目能上百年不衰,那一定会有许多珍贵之处。我要取其精华,加进我的戏剧之中,比如今晚的〈柳毅传书〉,我就用了西京城里的〈霍小玉传〉里的一些唱腔。。。。。。”
  “是这个吗?”周晶张口哼唱了起来,把江子樵当作剧中的人物,竖起兰花指,对着他,妩媚娇柔地表演着。
  “对,对!”江子樵拍手,为她打着锣鼓的节奏。
  蓝丹枫幽幽地转过脸,刚刚一团欢喜的俏脸戛地黯淡下来,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都有。纤细的十指扭着一方丝帕,毫不发觉手指已发红一片。
  “小姐。”嫣红恼恨地瞪了周晶一眼,江班主是小姐的男人,她扯着江班主,没完没了地说什么呢,天,两个人的手已经拉到一起了。
  “我没事。”蓝丹枫酸楚地一笑,周晶是在和子樵谈论戏剧,不是别的,好女子,要大度,不要乱吃飞醋。“戏好象马上要开始了。”她命令自己把注意力转向戏台。
  “咣。。。。。。”一声震眼的锣鼓点响起,喧闹的戏场静了下来。
  “散场后,我们接着聊。”江子樵温雅地一笑,意犹未尽地对周晶挥了下手,急急向后台跑去。
  “江班主,我等你。”周晶追着他的身影,舞着丝帕。
  “好的,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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