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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

_4 云五(现代)
  他心里还补了一句,那杨玉环要有你这一半的志气,都该把唐明皇给蹬了!
  “不是这样的,”南溪撇撇嘴,很不屑地瞥他一眼,“所以说你外行,对这出戏的认识太肤浅了!”
  “我本来就是外行,你答应不笑我的。”
  南溪被符清泉这么将了一军,只好耐下性子来解释:“《长生殿》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和历史上的唐明皇杨贵妃是不同的。历史上的唐明皇,那就二话不说可以一脚踹死了;但是洪升写的《长生殿》的剧本,只选取了杨李二人的爱情故事、和家国之乱下的离乱情绪,来作为一出完整的戏曲。如果不考虑大环境,你完全可以把主角当作一对普通夫妇来看,头几出是唐明皇对杨玉环动情,但这时候两个人的感情还不稳定,唐明皇的态度有些轻浮,偶尔还要惦记一下原来的梅妃啊,还要勾搭一下杨玉环的堂姐虢国夫人,”南溪说到兴头上,看符清泉点头做若有所悟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恼,“哎呀我跟你说你也不懂的,你外行!”
  “你怎么能这样呢?”符清泉认真道,“我是外行啊,那我也是一个潜在的可培养的昆曲爱好者,我不懂,你要是能解释给我懂了,唱得让我懂了,那不就说明你功力到了吗?”
  南溪心底觉得像符清泉这种从早到晚脑子里只有生意经的人,想培养他听这种慢五四六的戏,难度实在比较高。然则符清泉都已把话放在这里了,她不挑战一下,好像显得自己怯场似的。这么一想,她只好继续给符清泉讲下去:“但是继续下去呢,两个人的感情就有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唐明皇,对杨玉环的感情,从一般的喜欢慢慢演变成一种……”她思索半晌,终于想到比较合适的字眼,“宠爱、怜惜和疼爱的感觉。而到马嵬惊变,要处死杨玉环的这部分呢,戏曲里面做了很多处理,它把原本属于唐明皇的过错,都处理到那些权臣和奸臣身上,这样呢,戏曲里唐明皇的角色,就显得不那么可恨了。”
  符清泉撑着下巴,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南溪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听,还是打什么别的鬼主意,狐疑问道:“你听明白没?”
  “听明白了,”符清泉很严肃地点头。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明白这种感情,从一般的喜欢渐渐演变成一种宠爱、怜惜和疼爱的感觉。”
  符清泉表情很严肃,很认真地跟她讨论的模样,只是低柔的嗓音里,不自觉地染着一种蛊惑味道,引人沉溺。
  南溪脸上没来由的一热,舌头也跟打结似的,连话都不会说了,老半天后她才很不屑似的说:“你一点悟性也没有,说了也白说。”
  说完她扔下符清泉,一个人进房看《戏曲表演艺术的基础》,半小时看过去,书页仍在讲身段的第一页。她心烦意躁地开门出来,却见符清泉正端着托盘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姜丝枣蓉茶,喝了再刷牙睡觉。”
  南溪又舌头打结,乖乖地被符清泉拉到沙发上,咕噜咕噜地灌下一碗姜丝枣蓉茶,又被他拖着塞进浴室刷牙。南溪含着牙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红的,不知为什么,好像这场景有些熟悉。
  大概……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回吧……
  不行不行不行,过去了过去了,南溪努力止住脑海里的万马奔腾,叼着牙刷冲出来朝符清泉叫道:“我刷完牙就睡觉了,你赶紧滚回家去,免得待会儿爸爸打电话来你又跟他撒谎!”符清泉不回家吃饭是常事,在这边耽搁一阵,晚上总会回家,前天走得晚了,符爸爸电话过来,他张嘴就来说在“应酬”,恨得南溪牙根痒痒!明明什么都没有,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他们在偷情似的!听她开口赶人,符清泉也很从善如流,马上收拾东西回家,临走前再三检查门锁,确保各处都安全才离开。
  等符清泉走了,南溪心里又敲起小鼓来,符清泉最近神神怪怪的。他突然变得和六年前一模一样,什么事都依着她,什么事都顺着她,好像这六年间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想来想去都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排练时居然得到钟教授的夸赞,单单叫她出来,重唱《惊变》一折给他听。南溪起先以为自己哪里没拿捏好,战战兢兢的,钟教授却说:“没事,我觉得你今天比往日唱得好,想让你重唱一遍,看看我感觉错没错。”
  南溪被这句话说得心花怒放,照着钟教授的吩咐唱完《惊变》,钟教授又要她接着唱《埋玉》,听完后钟教授老半天没吭声,南溪心里又惴惴不安,惶恐之极:“钟老师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钟教授摇摇头,若有所思的模样,沉吟良久才笑道,“比以前有进步,我刚刚在想一个问题,现在终于琢磨明白了。”
  “什么问题?”
  钟教授摸摸下巴,又想了一想后说:“原来你唱这出戏,我总感觉有点不到位,就比如说你伸手去指一个方位,总好像掖着点什么似的;一双手的动作呢,往往也舒展不开……你一直觉得这是你基本功不到位的问题,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功夫总放在加强你基本功练习上。但是今天我看看,发现你基本功其实已经练得挺好了,这一进一退、一侧一反,横起竖落,非常流畅。《埋玉》和《惊变》,这是对闺门旦要求很高的两折戏,原来你总唱不好,我刚刚仔细琢磨,发现你的问题不在唱念做打的基本功上,而在于感情投放。因为别的学生总容易用力过猛,所以我教戏的时候,总会重点说,别过了,别过了,过犹不及。偏偏你不是这样,你是感情投放不出来,放得不到位。”
  “那我今天……”
  “你今天唱这两折,比以往好了很多。其实基本功大家练几年都差不多了,修行的境界区别,就在于你能否将这些身段、程式和你要表现的感情融会贯通。为什么说这两折戏对旦角要求高呢?因为感情变化复杂,本来这唐明皇和杨贵妃还处在你侬我侬山盟海誓的状态,突然安史之乱来了,先对他们的生活起到一个很大的冲击;然后呢?然后士兵要求处死杨贵妃,唐明皇十分不舍,但又束手无策;杨贵妃这里,对唐明皇的情,发生变故时的怕,还有对唐明皇心里想到但没有说出口的决定的失望,以及她对自己命运归宿的一种醒悟,都集中体现在这两折戏里。你以前偏重了这个后面的怕、失望、伤心,这些都全了,偏偏没有一种对唐明皇的不舍。这种不舍恰恰是杨贵妃此时感情的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你少了这一点,等于是没有了魂!”
  南溪静静地思索钟教授的点评,又想起符清泉昨天的问题,难怪他昨天听自己唱《惊变》,会问为什么杨贵妃要这么死心眼,原来也是感情投放不到位所致,唱出了杨玉环此时的伤心,却一点未顾及到二人先前的缠绵。
  看来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好处。
  钟教授又着重指出几处表现杨贵妃内心感情变化的唱段,指点南溪重唱过给他听,一一细细剖析。南溪想起原来和钟教授学戏时,常有戏迷到北京时专程去钟教授的班上听他唱曲,她也曾问过这些人,觉得钟教授唱得好,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有票友说得很深奥,也有新入迷的粉丝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行评判好坏的标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听许多传统戏曲会睡着,而钟教授的戏,我不仅不会睡着,还能整整两三小时都十分投入地听完,会跟着他演的人物高兴,跟着他伤心。”
  或许所有称为“艺术”的东西,归结到最后,不过“动人”二字。
  想明白这一点后,南溪似乎进步了不少,她自己尚未有十分明确的感觉,只是每唱完一折,会有点淋漓畅快的感觉,而不像以前那样,好像是做完一项痛苦的体育锻炼一般劳累。
  钟教授亦十分得意:“这就好比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打通了任督二脉后,进步神速!”
  南溪也满心欢喜,也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层台阶,可惜研习社里人人比她资历老,实在不好意思自夸自赞。这么一想,她又想到符清泉头上。原来她很嫌他碍事的,尤其她要练曲的时候,看他在沙发上大剌剌地坐着,便觉得自己有对牛弹琴之嫌。现在南溪不这么觉得了,她想符清泉是外行,可不正符合她现在的要求吗?
  外行人都能看出她有进步了,那才是真的进步!
  偏偏符清泉一连两日都没过来,南溪忽有点心焦,又觉得这感觉真是怪怪的,她居然会盼着符清泉过来?原来符清泉什么时候过来也从不知会一声,想过来就来了,来了她也不给好脸色,三句话就要暗示他赶紧滚蛋,这下可怎么好呢?
  总不至于要她打电话过去,问“你怎么两天不过来了?”
  还不被那个大变态笑话死啊!
  好在符清泉自己过来救了急,电话给她说前两天公司有点事,今天,也就是周五,又要亲自下厨给她加餐了。
  南溪电话里便有些雀跃,被符清泉听出来,轻笑着问:“怎么,两天没过来,想我了?”
  一句话问得南溪红了脸,这话里调戏的意味可太重了,偏偏她又没法反驳,因为符清泉肯定会装模作样地说,兄妹也会想念啊!南溪思及此处,便撇撇嘴道:“才不是呢,我以为你坏事做得多,被人找上门打击报复!”
  下班后回到住处,符清泉已做好三菜一汤:西芹百合、鲜杞炒里脊、芙蓉鱼片,再加一小锅纯素却味道极鲜的豆腐煲。南溪在门口换鞋时便闻到菜香,馋虫全被勾起来,巴巴地跑到饭桌前,心中无限欢喜又无限郁闷:为什么符清泉总能把这么简单的菜炒得这么好吃呢?
  这么好的手艺,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心里有点怅然,其实最近符清泉这样殷勤地过来,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南溪也拿不太准。或许是她上次话说得太绝,他心里一时过不去?又或者……她想前几年符清泉对她那么恶劣,现在有所补偿也是应该的,他自己乐得上门吃点苦头,由得他去呢!至于……南溪默默地叹口气,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日子,毕竟已经过去得久远了。能维持现状,已十分不易,若他们之间再有些什么,不知道家里两位老人要怎么担心呢。她闷着头喝汤,符清泉忽伸出手来,从她颊上轻抚过去,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猛地抬头瞪着符清泉。他手仍停在半空,笑容浅淡:“你的刘海要掉到汤里去了。”他声音轻轻的,并没有责怪之意,南溪却被说得不好意思,觉得错怪了他,垂着头,面上臊热臊热的,半晌后低声说:“还有两周就公演了,定下来我唱絮阁、惊变和重圆,等会儿我唱着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不嫌我外行?”
  南溪撇撇嘴道:“这么记仇!”
  符清泉笑起来,低低的,很有些笑话她的意思。南溪颇忿忿然,心想这人怎么老这副德行呢,才好了几天,又存心来挤兑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吃完饭,南溪帮着符清泉收拾好碗筷,便挑这三折里杨贵妃的词来唱与符清泉听。
  《长生殿》全本有五十折,若全本排起来是极要人力物力的,便是国内的大剧团也没有几个敢贸然挑战全本,研习社自然更没有这份资源,所以单挑了二十折来公演。南溪最后定下来的三折戏,数量上显得少,却都是紧要的部分。《絮阁》是李杨二人定情的关键,由这一折开始,李对杨的感情开始由普通帝王的浮华转向普通男女的真挚专一;《惊变》里的家国之乱,将李杨二人正缠绵难分的情感急速转向无法扭转的阴阳两隔;《重圆》对演员的考验没有前两折那么高,却因是压轴,添分不少。
  钟教授说原本这几折戏他顶多只敢让南溪上两场的,这些天南溪进步极迅速,所以他又破例调整了原定的安排。南溪心里一边乐得像花儿一样,一边又有些怯怯的,生恐辜负了钟教授一番栽培。
  符清泉虽嘴上刁了几句,等南溪准备好开唱,他便老老实实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听。等南溪唱到杨玉环吃醋后嗔怨赌气地送还钗盒时,他还顺手递过一根筷子给她做道具,又顺着她唱了一句“妃子何出此言,朕和你两人,纵百岁犹嫌少”。南溪诧异到不行,拽着他逼问他为什么会唱后面两句,符清泉指指碟机笑道:“你天天听嘛,我就跟着哼呗。”
  南溪有点儿不信,因为符清泉唱得虽然听着就知道没什么功底,但好歹都在调子上,跟着听就能唱成这样,岂不是说她这几年都白学了?她越想越不服气,咬着牙恨恨的,符清泉却安慰道:“说明你唱得好嘛,唱得投入又动人,连我这种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的人,也能被你感化到无师自通,多么了不起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溪心里仍有点恨恨的,却对夸自己的这一半很是受用,连上厕所都得意地哼着小曲,谁知起身时步子一滑,摔下去时又在马桶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跌到地上时她还没缓过来。攀着马桶盖想扶自己站起来,却发觉右小腿不听使唤了,试图用力才发现可能是小腿在抽筋,她又猛力地蹬蹬腿,想让自己缓过劲来。
  一阵剧痛的感觉伴随着蹬腿动作从右小腿传过来,南溪试着动动腿,却引发更剧烈的痛感。她脑袋里陡然空白,尔后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尝试几次动腿,发现那痛感丝毫不是幻觉后,她惊惶失措地喊起来:“符清泉,符清泉——”
  符清泉听到她在卫生间里惊恐的叫声,忙从客厅里跑过来,隔着门问:“什么事?”
  “我,我……”南溪看看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不止毫无形象可言,甚至还有点儿……哪有人上个厕所都会摔成这样的?她接着想到更严重的问题,右小腿的疼痛不像是抽筋或崴伤这么简单,似乎有什么地方拉伤了,那公演岂不是……剧痛一阵一阵地延绵而来,她咬着下唇,眼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不知道要怎么跟符清泉解释现在的局面。
  符清泉找到钥匙开门进来,一看她这样子,疾步冲过来问:“怎么搞的,摔了?”
  南溪一边哭一边点头,现在这样子,真是丢脸死了。
  符清泉扶着她起来,顺便帮她拉好休闲裤,她低着头哭得更凶,符清泉吓得不轻,问:“摔得很痛?忍着点啊,我送你去医院。”
  右小腿的痛感阵阵传来,南溪一边痛着一边又觉得丢脸,垂着头哇的哭出声来。符清泉终于意识到她为什么一直不抬头只哭,将她横抱到沙发上坐好后才好笑道:“哭什么,原来你在我小床上尿床的时候怎么没哭?现在倒来害羞了,傻瓜!”
  听他这么一说,南溪才敢偷偷抬一抬头,看他没有一点笑话或嫌弃的意思,心里稍稍放心。谁知她放下这颗心,那颗心又提起来,小腿抽痛阵阵加剧,痛得她一口气都吊不过来,她骇怕地抓住符清泉问:“小腿好像拉伤了,可能白天站的时间太久了,刚刚一下子好痛……怎么办?”
  “没事没事,”符清泉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一手在茶几上摸车钥匙,“去医院看看。”
  “你说两个星期好得了吗?”她一心生怕误了公演,符清泉一边哄她一边蹲下身来,示意她上来好背她出门,她心里怕到极点,什么别的也顾不上,二话不说便爬到他背上。符清泉开车就近找了家医院,一路还不停地安慰她,无非是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这些哄小孩子的话。
  到医院挂了急诊,医生到干脆,问明情况,四处一检查,啪啪地盖章开条子,问:“肌肉移位,情况不算严重,想休息多久?”
  南溪一时愣住:“什么休息多久?”
  “我先给你冰敷止痛,然后开点药活血化瘀,之后做理疗复健,期间不要运动,最好在家休息。我给你开个病假条,你想休息多久?我建议一个月,如果你不好请假,我可以把情况再写得严重点,你觉得怎么样?”
  那医生脸色严肃而公式化,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纯粹是一具标本,现在正和标本商量“你是要卸条胳膊还是要切条腿”,南溪懵了半晌才问:“一个月?”
  符清泉也倒吸口冷气,代她问道:“医生,有没有什么别的辅助治疗方法,能别休息这么久的?你说不能运动……是指多大的运动量?”
  医生略抬抬眼皮,面部表情仍无丝毫变化:“运动员?不像啊。”
  “不不,”符清泉陪着笑道,“她半个月内有一场很重要的演出,”那医生眼皮一挑,眼睛一瞪,符清泉连忙又说,“运动量倒谈不上,她唱昆曲的,有些动作要做,量不是很大,能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放下笔,又仔细看看南溪的伤势,略一思索后说:“想恢复得完全呢,最好就别动,按期来理疗就好。不过你们一定要上场的话……”医生摇摇头,似乎很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不拿身体当回事,不到年迈体残便不知道教训,“我给你介绍个骨科大夫,推拿复位很有一手,再加上敷药……两周勉强也可以,但是要注意,演出完了要继续休息和治疗。”
  南溪不住地点头,符清泉又详详细细地问,做推拿治疗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不完全休息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他知道就算有副作用南溪肯定也要硬上,这一点上恐怕劝不住她,只好寄希望于医生的回答,能让他放下心来。
  照医生的说法南溪并无大碍,勉强登台会有损伤,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符清泉稍稍放下心来,回程路上试着劝南溪,若恢复不好还是不要上台了,南溪果然是不肯的,符清泉也知道肯定是这样的结果,便没有多劝。晚上符爸爸电话又过来,问南溪明天是否回家吃饭,南溪不想节外生枝让二老担心,便说公演在即要加紧训练来蒙混过去。
  符爸爸电话打完,符清泉便另外打回去,他不回家的理由很容易找,随意挑样应酬的事便可打发。只是两个人这么迂回地给家里电话,怎么想都有些怪怪的,南溪瞅瞅符清泉,没吭声,符清泉瞅瞅她,也没吭声。
  “我……”符清泉率先打破沉默,“我睡客厅,你有事叫我,明天我让人找个看护过来。”
  “隔壁也有床。”
  “没有被子。”
  南溪不知再说什么,只傻傻地应声“哦”,符清泉从隔壁客房找出条毯子,在客厅上将就一夜。第二天一早,南溪正睡得迷迷蒙蒙的,忽见眼前有人影晃动,睁眼一看,居然是符清泉,她吓得往后一滚,抽动腿部肌肉,咝的一声,痛得叫出来。符清泉转过头来,板着一张脸问:“怎么了?”
  “你干嘛跑到我房里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你你你想干嘛?”
  她一边问,一边扯紧被子,往脖子上围,一副英勇不屈抵抗邪恶势力的模样,符清泉哭笑不得:“我怕你腿伤坐不起来,进来等你起床,你想到哪儿去了?”
  南溪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他极坦然的模样,悄声嘀咕道:“谁说我起不来?”她一手往后攀住梳妆台,努力坐起身,果然拉动小腿肌肉,又痛得脸部扭曲。符清泉很鄙夷地白她一眼,嗤了一声,然后蹭过来抱她起床。
  衣服也是他帮忙穿的,牙也是他帮忙刷的,刷完牙南溪才反应过来,刷牙这件事明明不需要用腿的呀?可惜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符清泉又打电话给助理,让帮忙找几个看护,再联系昨天急诊医生介绍的骨科大夫,问明地点后开车带南溪过去做推拿理疗。一路符清泉都没让她脚沾过地,本来南溪想说自己能搀着走两步的,话还没出口,只是脸上透出点抗议的意思,便见符清泉一脸悍然神色瞪着她。那模样很有点像南妈,南溪幼时但凡有不听话的时候,南妈立刻啪啪两巴掌拍到她屁股上,然后指着她痛诉“我含辛茹苦把屎把尿把你拉扯大,你翅膀还没长硬就敢顶嘴了,长大了还了得?”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翻陈年旧账,比如她十年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挣的钱全喂到南溪肚子里长了一身肉老妈落得满脸沧桑人老珠黄,结果现在你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妈顶嘴?
  看,符清泉现在就是这副神色!
  忍,忍,忍。
  看在他这几天殷勤照顾手脚规矩的份上!
  那位老骨科大夫住在城西,周末家里还排着队,一人一个小马扎,都坐在客厅里聊天。符清泉看这情形便有些烦躁,不知要等到几时,偏偏老医生一般脾气大,符清泉也不敢有什么异议,生怕惹恼了老医生,看这家里排队的阵势,应该有几手真功夫吧?
  就这么从早八点排队到下午两点,终于轮到南溪,老医生检查过伤势,给她开了几服药,嘱咐煮水后先蒸后洗,然后给她做推拿复位。南溪痛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唤,因为符清泉就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随时准备南溪有什么闪失他就要咔嚓一下扭断那老医生脖子的架势。
  推拿后老医生又给南溪敷好药,叮嘱她回家后可能有局部肿胀,内服外敷的药都要定时定量,过两天再来检查。回到住处后助理约的几位看护也上门来面试,符清泉逐个盘问,太老太小的都给点车马费打发走,留下一位和杨嫂年纪差不多,看样子很能照顾人的中年丁姓看护。丁看护来前不知道符清泉要的是全天陪护,看在工资的份上,答应回家收拾收拾,周一开始住在这里陪南溪。
  因为是第一天,符清泉几乎贴身考察丁看护的水准,做菜的时候要看着,伺候南溪蒸脚时要跟着,连烧壶开水他也挂着一张阎王脸在后面盯着。丁看护颇有些无奈,也不好说什么,趁着符清泉上厕所的空档,和南溪说笑:“你男朋友真体贴,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会疼女朋友了。”
  南溪陪着抖抖脸皮:“是我大哥,不是男朋友。”
  丁看护极诧异,半天不肯相信,还没来得及表示怀疑,符清泉又叉着腰在一旁督工了。到晚上丁看护帮南溪洗过澡再敷过药收工回家,南溪才提醒符清泉道:“你一整天都跟盯贼似的,人家阿姨会被你吓到的。”
  “会吗?”符清泉脸上这才现出一点笑意,挨在她身边坐下,“我打电话叫了两盅炖品,一会儿就送到,喝了再睡。”
  南溪点点头,又支使符清泉去给她找本书来看,符清泉翻着手机看看有无重要邮件要处理。南溪歪在沙发上看看书,一时又好奇符清泉平时工作都做些什么,猫过脑袋去瞅他的屏幕,看来看去也看不懂。她再翻两页书,又觉没什么心情,长吁短叹了几声,符清泉终于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无聊,”南溪哼哼两声,“不知道糖糖在家怎么样了。”
  “放心,我跟杨嫂说过的,让她好好看着。”
  “哦,”南溪长长地哦了一声,按按小腿肿胀的地方,痛感已减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因为稍稍一动腿,还是痛。她愈加地唉声叹气起来,符清泉便放下手头的事,很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光哼哼唧唧不说话。她被符清泉这么一看,以为自己吵到他,忙挥挥手道,“哎呀我无聊啦,你有事忙你的吧,甭管我。”
  符清泉点点头,拣要紧的邮件看看,然后坐回她身旁:“现在感觉怎么样?”
  南溪百无聊赖地摇摇头,忽然灵光一现,朝符清泉喜孜孜地说:“不如你跟我讲故事吧?”
  符清泉的脸登时就塌下来了。
  他想南溪一定不知道“讲故事”三字对他的杀伤力。
  南溪小时候很有磨人的天分,那时两家家长工作都忙,没人带孩子,长两岁的符清泉便也成了大人,天天负责照顾南溪吃喝拉撒。吃饭还好说,稍稍恐吓一下,威逼利诱一下,总能灌下去;睡觉是最麻烦的,逢上符爸出差,符妈和南妈都要值夜班,便是符清泉最头痛的时候。南溪的拿手绝招是用那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瞪着他,嗲声嗲气地说:“清泉哥哥,讲故事给我听吧。”
  符清泉无奈,搜肠刮肚找个童话故事来应付。
  “再讲最后一个吧,听完我就睡觉。”
  “刚刚不是已经最后一个了吗?”
  “再最后一个嘛,这次是真的最后一个了。”
  于是再讲一个。
  “最后一个好不好?这回是真的最后一个了。”
  符清泉表示不信,南溪便伸小指头和他拉勾:“拉勾,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真的是最后一个了,听完我就睡觉。”
  于是再最后一个。
  “再讲一个嘛,好不好?”
  总之,拉勾是没用的,赌咒发誓也是没用的,唯一有用的方法是,等她自己睡着。
  符清泉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不得不找本《格林童话》或《快乐王子》甚至干脆是语文课本,从头到尾给她朗诵一遍,然后不知道会在念到多少时,发现身边的肇事者已神态甜蜜地睡过去,呼吸均匀,唇边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结果现在这个拉勾从来不算数的小狗笑逐颜开地望着他说:“不如你跟我讲故事吧?”
  符清泉撞墙的心都有了。
  偏偏现在小狗是病号,他长咳两声清清嗓子,问:“你要听什么?”
  “你平时碰到的好玩的啊,好笑的啊,你认识那么多人,肯定有好玩的吧?”
  “没有,”符清泉僵着脸如临大敌,“具体一点。”
  “那……”南溪想了老半天,终于想到一样,扬扬眉毛道,“职场八卦啊,我看天涯上的帖子老有那些什么办公室斗争啊,派系倾轧啊可好玩了,你肯定知道很多的,讲给我听嘛!”
  符清泉脸色已扭曲得像天津十八街大麻花了,职场八卦——也亏她想得出来!
  叮咚叮咚的门铃声及时解救了符清泉,他以极矫健的动作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一声:“我叫的外卖到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大门,连猫眼也忘记看就打开门锁。
  一个庞然大物堵在门口,以几乎和符清泉同样惊喜的声调叫道:“Surprise!”
  第九章 朝朝意
(符清泉的笑容全僵在脸上,纪晨阳抱着一个装满书的小木书架,背着和他差不多等高的巨型Snoopy玩偶,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符清泉轻咳两声后干笑道:“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两个男人颇尴尬地对峙在门口。
  符清泉的笑容全僵在脸上,纪晨阳抱着一个装满书的小木书架,背着和他差不多等高的巨型Snoopy玩偶,神思复杂地望着他。符清泉轻咳两声后干笑道:“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纪晨阳喉咙里咕哝两声,也清了清嗓子:“阿粤看我好久没回家,放我两天假。”
  两人又陷入短暂的沉默,远处客厅里南溪抬高音调叫道:“符清泉,快回来给我讲故事!”
  符清泉脸色阴沉地走进来,身后纪晨阳亦心情复杂,南溪只穿着睡衣,歪趴在沙发上,一颗脑袋还吊到沙发外面装死:“快点啦我要听八卦……”
  南溪的声音亦在见到纪晨阳时嘎然而止。
  符清泉看见南溪身上的睡衣,不自觉蹙蹙眉,因骨科医生说这几日不要见风,屋里不敢开空调,南溪便穿着夏天的睡衣,神态极慵懒。他常年见惯南溪穿着睡衣的模样,也不以为怪,如今纪晨阳跟在身后,他心里便忽然不是股滋味了。
  再开口叫南溪进去换衣服肯定不合适,然而纪晨阳在身后虎视眈眈的让他更为不爽,好在南溪马上说:“有点冷,风大,你帮我拿件外套吧。”符清泉进房去给她找外套,留下纪晨阳在客厅,他望着南溪,抿抿唇没吭声,片刻后笑道:“我带了点礼物给你。”
  纪晨阳的礼物实在不能用“点”来形容,他先将小书架搁到桌上,再把背后的巨型Snoopy玩偶卸到沙发旁:“你家里房间里好多Snoopy的玩偶,夏天你也有好几件T是Snoopy的,所以……”他脸上笑容极勉强,“路过专卖店,顺手买了一个。”
  南溪接过玩偶,全英文的标签,可见不是顺手,应该也不是路过,茶几上堆着的是Snoopy纪念装的漫画,25册,附送小书架。
  如无意外,这本该是纪晨阳为她精心准备的一个surprise。
  符清泉捎了件外套出来,递给南溪披上,转头问纪晨阳:“收购的事谈得怎么样?”
  纪晨阳这回出国替那位阿粤师兄去收购一家小的手机程序提供商,目的在于增强他们即将推出的手机品牌的竞争力。听符清泉这么一问,纪晨阳回过神来,笑容却仍微显僵硬:“比预期价格高了些,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又问南溪,“你呢,中秋快到了,公演准备得怎么样?”
  “公演啊?”南溪叹口气,低头看看小腿上肿胀似乎消了些,按按好像痛得没那么厉害了,心里稍微定了些,“应该没问题吧。”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上厕所摔到腿,正想找个别的摔伤理由,门铃又叮咚叮咚地想起来,这回是真的外卖到了,符清泉拎着两盅炖品,一盅递给南溪,另一盅推给纪晨阳:“你还没吃东西吧?先吃点,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叫。”
  纪晨阳摇摇头,起身去洗手,这房子是两卫的,一个在南溪住的主卧里,一个在外面靠近大门,他用的是外面那个,刚压出点洗手液搓了两把,视线忽被洗漱台上的一套牙具吸引住。他环首四顾,整套的毛巾、洗浴用品,甚至……连电动剃须刀也有。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忽然觉得陌生——像被人揍过似的,消沉无比。
  从卫生间出来,纪晨阳又不自觉瞥了眼鞋架,一阵恶心夹杂着眩晕的感觉,直涌向头顶。他使劲掐掐太阳穴,转过身来,远远地看到符清泉正帮他和南溪摆碗筷,还俯着身子,似乎和南溪在说些什么。
  那神态眼神,都如此熟悉。
  像极了阿粤师兄醉酒后提起初恋女友的神情。
  南溪仰着头,微微地笑着,那种憧憬、迷恋和依赖的目光,从不曾在与他说话时见到过。
  这样的眼神,也曾出现在他自己的双眸里,在他遇到南溪的时候,在他以为时间和岁月的长河,都停驻在那一刻,等着他来遇见她的时候。
  还有呢,还有呢,还在哪里见过?
  纪晨阳满脑子搅得乱絮一般,恍惚迷离之间,似有电光石火闪过。
  这样的眼神,他还在另一时候见过,那一天,南溪说:“我那时候……是愿意的。”
  原来的种种疑窦,在顷刻间如溪流汇聚成海,人生就是这样奇妙的,许多事你想破脑壳也不明白的,还有许多事你压根没想过要明白的,居然能在同一时刻,齐齐挤到你面前来,抢破头一般的露脸给你看。然而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纪晨阳几乎都要被自己这种奇思异想惊骇到,他拼命地跟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最后却见自己如游丝般的声音,在空气中无力飘动:“符清泉,阿粤跟我说,你把这套房子从他手上买下来了。”
  他看到南溪很疑惑地抬头,目光在他和符清泉之间徘徊,符清泉站起身来,似乎想解释什么,他又说:“你只告诉我,YES or NO。”
  “是。”
  “那阿粤忽然叫我过去,也是你们串通好,支开我的吗?”
  符清泉沉默片刻,尔后轻声却肯定地答道:“阿粤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纪晨阳一把揪过他衣领,定定看着他,也许他盼望着符清泉有所解释,然而符清泉双唇紧抿,以炯炯目光报之以沉默。纪晨阳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忽然一拳直直砸上符清泉的鼻梁。符清泉并未还手,只一个趔趄,险些栽下去,他伸手扶住沙发角,朝纪晨阳笑笑:“我做好有一天会被你揍的准备了,所以你不用问我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种问题。”
  “这就是你对待兄弟的方式,还是说你根本从来就没把我当兄弟看过?”纪晨阳怒不可遏,所有的信任和情意刹那间全转变成羞辱,他心中的怒火不可遏止地燃上来,“符清泉,你跟我玩阴的,我堂堂正正,”他抬起头来,朝正惊惶失措的南溪一字一句道,“就算今天揍他,我也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因为他该揍!”
  说完纪晨阳两手将符清泉扯起来,一个翻身把他摔到地板上,膝盖抵住他胸口,攥着他衣领问:“我问你最后一句,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兄弟过?还是……”他神情有些灰败,目光也黯淡下去,“还是我……”他顿了顿,又嘲讽似的笑笑,“还是觉得我有些利用价值,所以肯带着我玩?”
  符清泉被他摁住,喘了几声后自嘲地笑笑:“我说有你信不信?”
  纪晨阳愣住,无意识地摇摇头。
  南溪缓过神冲上前来,顾不得腿伤,拼命地把纪晨阳往起拉:“一直瞒着你的人是我,你现在打他算什么回事呢?”
  纪晨阳猛转过身来:“你又把我当什么呢?不确定他的心意,和他耍花枪,拿我来当陪绑?现在我揍他了,你心疼了?那我被他玩来耍去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都很得意?”
  “不是,”南溪急急解释,“我跟你说过的,我都跟你说过的,我只是没有跟你说那个人是符清泉而已!”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纪晨阳望着她老半天,最后竟一声一声地笑起来:“我原来跟自己定过一个原则,什么女人都可以追,唯独不能挖人墙角,可我怎么知道有一天……
  符清泉原知对不起纪晨阳,尤其知道南溪心意后,更知迟早会和纪晨阳摊牌,只不过没想到先被他发现,索性不还手由他出气。听纪晨阳这样说,他亦不还口,只等纪晨阳笑声渐歇后才说:“南溪没有和我耍花枪,她也没有想要骗你。”
  他刚开了口,纪晨阳更觉难堪,一扬手便把他扔回南溪身上:“你们俩能别在我面前展现这种兄妹情深么?”
  符清泉直直地摔到南溪身上,还没来得及站稳,已听到南溪吃痛叫唤了一声,他脸色骤变,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南溪被符清泉撞到右小腿,一口气提不过来,只拽着符清泉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你兄弟,你把我当猴耍;我以为你很单纯、很善良、很……”纪晨阳摇摇头,看着面前这对还郎情妾意着的“兄妹”,无法形容内心种种充溢上来的激荡情绪。他觉得这情形很可笑,明明是他被愚弄和欺骗着的,现在这阵势却好像他是什么强抢民女棒打鸳鸯的恶霸地主。到这种时候,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觉得她是柔软的、纯洁的、楚楚可怜的……是他无法用言语去伤害的。
  他可以把符清泉揍一顿,却没有办法对南溪说两句重话。
  不是没有过怀疑的,最初符清泉四处收集的据说是很难得珍贵的老一辈昆曲名家的视频和资料,托他转交给南溪。纪晨阳不晓得符清泉为何这样拐弯抹角,他解释说他们兄妹这些年来颇有些误会,南溪未必领他的情。那时他便怀疑过的,符清泉看南溪的眼神,总让他不安。然而他发自内心地抗拒这种可能,不断自我麻醉,说那不过是一种错觉,甚至于南溪告诉他说符清泉喜欢肖弦,他虽半信半疑,却忍不住向符清泉求证。
  结果呢?
  结果符清泉一边默认着,一边转头就来撬他的墙角……不对不对不对,是他先撬符清泉的墙角的。
  也不对,是符清泉邀请他来撬自己的墙角的。
  这世界上的事还能更扯淡一点吗?纪晨阳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离开的时候狠狠的摔上门,作为唯一可发泄的方式。
  他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没说,却已给南溪造成最大的伤害。再送到医院急诊时,仍旧是昨天的值班医生,只伸手摸了两把便皱起眉:“跟你们说了要休息,休息,你们怎么搞的?至少静养两个月,什么表演都不能去!”
  南溪听到“静养两个月”,老半天不敢相信,还没明白过来,已被符清泉拉到怀里:“没事没事,这次没了还有下次呢,不就一次公演么,没事啊,别哭,让他们再办一场就是了!”南溪整个人缩在符清泉怀里,连抽泣都发不出声来,断断续续的,直到从医院出来,才接受自己这回是真的绝对再无法参加公演的事实。
  符清泉把她安顿在副驾上,一手开着车,一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什么都别想了,好好休养。”
  回程时符清泉开得慢,不时侧目瞟瞟南溪的神情,看她情绪似乎安定下来,才稍稍放下心来。南溪抱着二度受伤的小腿,心情竟然不如昨天晚上那么惊恐。昨天还有些希望,所以战战兢兢,而今天呢?今天事已至此,不能更坏一些了。
  半程中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来,雨刷左左右右地刷着,南溪摇开车窗,细细簌簌的声音,落地后便再无声响,仿佛某种沉静人心的力量。符清泉发现她开了窗,连忙道:“关上吧,雨吹进来不好。”南溪望望他,默默地又把窗户摇起来。符清泉见她老半天只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又发起慌,问:“怎么了?”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买了那套房子……”
  符清泉攥住方向盘,车往路旁一拐,猛地刹住,他深吸两口气后问:“你一定要在路上问这种话吗?”
  南溪抿紧双唇,良久后叹道:“好吧。”
  剩下的路途上符清泉一直紧蹙着眉,有点气恼的模样,车开到地下车库停好后。南溪试图开门自己走下来,符清泉眉头更紧,一把扛起她,大步流星地冲往电梯间。南溪一时惊到,挣扎着想叫符清泉放下自己,稍稍一动,又痛得直抽气。进了电梯间后符清泉沉声道:“你安静一会儿成不成?”
  南溪赌着气不再说话,等进了门,符清泉放她到沙发上,她依旧闷着头不理他。符清泉圆规似的杵在她身旁,胶着在她身上的视线,分分钟都要燃烧起来,许久后他终于出声:“要阿粤调开纪晨阳的人是我,买下这套房子的人也是我,这件事纪晨阳要怎么骂我我都毫无怨言,但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向你道歉的!”
  符清泉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些话的,他脸上怒气隐现,像在和谁生着气似的。南溪不明白他为什么又一副臭脸冲着自己,现在是纪晨阳和他闹翻了,他朝自己发火算怎么回事呢?这人就是这样,好了没几天,一出事又拿她当出气筒,想到这里她忿忿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该跟纪晨阳去说才对!”
  “跟纪晨阳去说?”符清泉脸色变得铁青,“你要怎么样才明白,我不可能再把你交给任何其他人?纪晨阳不行,他父母接纳你也不行,什么人都不行,比他再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都不行!”
  南溪愕然抬头,符清泉目光炯炯,凛凛如岩下电:“因为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南溪陡然间只觉得一切都乱了、变了。她想学着去接受纪晨阳,结果纪晨阳发现了她努力隐瞒着的那些真相;她花掉全副功夫准备公演,谁知刚有起色腿便意外受伤;她好容易逃脱有符清泉的那个家,却在这段时间和他的关系又越来越融洽,只要他不提那些让她为难的话;她试着说服自己用对待兄长的态度对待符清泉,现在他居然……南溪扶着额觉得连头都开始痛了,声音虚弱地说:“我困了,睡觉。”符清泉也不拦她,像很笃定她逃不出他手掌心似的,倾身扶她进房,看着她睡下,替她掖好被角,然后轻轻关上灯、带好门出去。
  宁谧的夜里有风过树林的沙沙声,有月光倾泻下的一桌水银光,极遥远的地方,似乎还有江风飒飒,风动与幡动的声音。
  许多的烦恼,这时候脑子里却只留一段沉寂与空白。
  无端想起的,竟是许多年前她无意踩空阳台从二楼跌下去的事。符爸和南妈没结婚前,这件事被南妈不停提起,每次不外乎是“要听你清泉哥哥的话,他拉住了你,自己可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呢!”南妈和符爸结婚后反而少提这事,换作符爸在饭桌上开玩笑时说起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符爸爸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别有暗示呢。
  人的记忆是一样很奇怪的事,最初南妈耳提面命的时候,南溪却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等到某一天她不提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儿反而常常有意无意的从她脑子里跳出来,慢慢地还原出当时的景象。她会慢慢地记得,符清泉被她扯下去时也尖叫了一声,但后来去医院的路上却一直没哭过;她又慢慢地忆起,符清泉在医院打石膏时,很厌弃地瞪着她,不耐烦地问:“哭什么?现在是我腿断了!”
  南溪忽然就觉得,自己小腿伤得这么突然,莫非是冥冥中要还符清泉的债?她习惯性地向右翻身,伤到的小腿被压到,不自觉咝了一声,又艰难地翻转回来。
  月光仍在,那些树叶与江风的声音,却陡然间消失不见,空气中流动着静静的滴答声,化作笙鼓箫管,悠长婉转,又似夜雨霖铃,缠绵流动。
  当那些不愿发生的已经发生的不愿面对的不得不面对的都从脑子里摘掉后,南溪终于不得不面对她如今最难接受的现实,这回的《长生殿》,她是真的无法参演了。
  还有纪晨阳那边,他临走的时候大概真是被她伤透心,不止她这一份,还有符清泉。她摸到手机想给他发条短信道歉,又觉得这样太没诚意,况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道歉,该说些什么。
  无奈放下手机,她伸手慢慢地往墙上摸索过去,用左腿支撑住身体,找到壁灯的开关,啪的一声,晕黄浮动的光温柔地披下来,将她整个人全盘笼在其中。
  门上笃笃的两声,极轻极轻,轻到南溪以为是幻觉,但马上又是两声,这回南溪听得分明,确凿是叩门声了。她疑惑地问:“什么事?”门那边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开了,符清泉立在门口,一袭深蓝睡袍,满面倦色:“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话吧。”
  南溪张大嘴,看符清泉这睡眼惺忪的,哪儿像睡不着的样子?况且这大半夜的,他跑到她房里来说自己睡不着,怎么看都像在梦游。偏偏他还很熟门熟路似的,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半边被窝钻进来,看得南溪目瞪口呆,伸手去拍他赶他走。符清泉自顾自地躺下来,打着哈欠说:“随便说点什么都成,烦,睡不着。”
  “你烦什么?”
  “多了,你不懂。”
  南溪不知道他到底在闹什么名堂,问他话,他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问他最近父母身体怎么样,他说老样子不用操心;问他公司如何,他说一切也正常;问他肖弦的封闭开发完了没,他说快了……说到最后南溪看他眼皮子不住打架的模样,终于明白过来,符清泉不是睡不着要找她说话,而是看她屋里的灯亮了,怕她睡不着,所以专门进来陪她说话。她试着慢慢静默下来,果然没两分钟后符清泉呼吸均匀绵长,显是已经睡着了。
  南溪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符清泉,晕黄的壁灯,给符清泉的脸涂上一层浅淡的光芒。她细细地看过来,符清泉的五官眉目,并不算精致,分开来看大概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组合到这张脸上,粗犷中却显出几分韵味来。其实符清泉这个人也是这样,南溪心想,他算不得细心温柔的人,只是总在不经意之间,让你觉出几分妥贴温暖。
  这样想着,先前那些千头万绪,也在这宁谧的气氛里,暂时收敛起来。南溪轻轻地躺下来,明明知道醒来后还有种种烦心的事要去解决,现在,此刻,当下,却不愿意去想什么。她刚刚躺下来,符清泉便好似生出心灵感应,展臂从她颈下穿过,变成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南溪小心翼翼的,只敢轻呼轻吸,生怕惊醒了他。
  真好像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两人这样依偎在一处,是什么时候。大概是高中的时候一起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吧?从那往后,就再没有过了。
  躺下没多久,南溪刚开始调匀呼吸,远远的有音乐声传来,她犹豫着该不该叫醒符清泉,他已惊醒过来,跳下床奔出去接电话,未几听到他很愤怒的声音:“我们怎么会被列进限电名单?我们从来都是365天人休机不休,限电这事也说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可能轮到我们头上?”
  之后又听到他打了几个电话,好像问题还挺严重的,只看到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南溪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便出声问道:“你出什么事了?”
  她问了两遍,符清泉才醒悟过来似的,大步冲进房,眉头依然紧锁:“没什么,几个工厂停电了。”
  南溪又问了几遍,符清泉终于肯说,原来最近到处都搞节能减排,省里有些部门为使成果显著,干脆对下面的工厂轮着实施限电。符清泉这两年有意把一些边缘生产加工移到内陆城市,但公司的高管们都觉得江浙一带容易招工,且能源运输都方便,并无必要把重心转向内地。钢铁和电能,那都是一天也断不得的,工人是三班倒的轮换制,但机器除了检修维护外,是一年到头都不停的,今天突然停电,显是十分不寻常的事情。
  可惜现在还是周日凌晨,符清泉便有天大的事,也不可能在半夜去扰人清梦。工厂那边因有备用的发电机,暂时也能捱得过去,只能等天亮了相关负责的人都起床了再议了。符清泉给公司里相关的人交代好,极疲惫地伸了两个懒腰,又到厨房煮了杯黑咖,喝了两口搁在一旁。南溪伸手去端咖啡杯,准备喝两口解困,符清泉眼尖抢下来,责备道:“你不能喝,赶快睡觉!”
  “我为什么不能喝?”
  “大半夜的喝什么咖啡?再说对你嗓子也不好,不能乱喝东西。”
  “反正这次公演也上不了,喝一点点也没关系。”
  “胡闹,这次没了你就不唱了?没志气,还有下回呢,你看要是反响好,以后肯定还能再办嘛!”
  南溪撇撇嘴,不服气却没反驳,符清泉皱着眉灌下一整杯咖啡,半晌后忽转过头朝她道:“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最要紧。”
  “哦。”
  “研习社那边,等白天了我给钟教授打个电话说说,家里那边……”符清泉沉吟半晌后说,“瞒肯定瞒不住,只能跟他们说不小心摔到了。”他看南溪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安慰似的笑笑,“家里和晨阳那里,你都别担心了,我会处理的。”
  “纪晨阳昨天……我看他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原谅我们的。”
  符清泉忽然笑起来,定定望着她,好像她说了一件很让他高兴的事似的,老半天后他敛起笑容:“做错事的是我,你不要想太多了。”
  “这也不想那也不想那我干什么?”
  “养伤。”
  南溪垂着头,鼻头塞塞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她才闷闷说了句:“我有话想跟你说。”
  符清泉好笑地叹口气:“好,你说。”
  “不是开玩笑的,我是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哦?好好好,我们说正经话。”符清泉嘴上说说正经话,口吻却极宠溺,仍像哄小孩吃药似的,“怎么了?”
  “我以前是喜欢你,这几年也讨厌你恨你,”南溪闷着头,不敢抬眼来看符清泉。她明知道不该在公司出事的时候说这些,然而她这番话憋在肚子里,不想再瞒他,也不想让他误以为两个人就是修好了,再这样毫无怨言地对她好下去。她鼓起勇气继续道,“那时候我一想起你,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撕心裂肺一样;回家能见到你,只要你不冲我发火,我就高兴得跟什么一样。你老跟我说对不起,现在我不恨你了,可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抬首偷瞥符清泉两眼,生怕他恼起火来又要乱发脾气。她看见符清泉一脸困顿,略显疲乏,只有一双晶亮的眸子里,现出如水般的沉澈,良久后他嗯了一声:“知道了。”
  半晌后他又补充一句:“这些也不许想。”
  “啊?”南溪声调顿时扬起来,十分不满,“我是很严肃的!”
  “我也是很严肃的,”符清泉好笑道,“现在你除了好好养伤,什么别的都不许想。”
  果然符清泉就帮她打包料理了一切,周日一整天符清泉都在处理公司的事,接着周一符爸南妈也亲自过来看望她的伤势。本以为父母肯定要她搬回家养伤的,不知道符清泉用了什么理由,符爸南妈劝了两劝,居然同意她继续住在这边。
  钟教授和几个同事一起过来探望她,听说这伤要养两个多月,钟教授颇感可惜,跟她提到苏州那边有不少普及型公益演出,前些天刚打电话到研习社来,问他们是否有底子不错的演员可以推荐。南溪一听眼睛就亮了,随后又郁郁地问:“我怎么一受伤,就错过这么多东西?”
  “不算错过,”钟教授笑道,“苏州那边长期缺人呢,他们的普及演出做得很不错,年头到年尾,几乎只要你想听,都能找到地方听。可惜演员储备不足,你要是愿意去,我把年尾那两个月的时间给你预留着。”
  南溪颇感欣喜,因为苏州是昆曲的发源地,昆剧团比杭州来得多,演出也多,对锻炼舞台经验是相当有好处的。欣喜过后她又担心自己给研习社丢脸,钟教授好笑道:“你水平很不错了,就是上台唱得少,那边可是好机会。本来我就觉得昆曲的复兴要从回归折子戏做起,苏州那边做得比我们好太多了,这一点符总和我看法很一致,年初我和他谈起在杭州做普及演出的时候,他很赞成呢,还答应帮忙找场地,再赞助一些行头!”
  南溪心道符清泉哪里懂什么昆曲,他答应你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把我捆在杭州,现在你若跟他说我要去苏州演出,他第一个要冲上门劈了你。钟教授生平最恨那些在位者把昆曲当做一样谋权谋利的道具,难得碰到一个不求名不为利又肯出钱来资助他把昆曲真正推向普罗大众的复兴计划的,平时无处倾诉,觉得南溪既然是这位大伯乐的妹妹,自然是懂得这些的,所以很详尽地把他的层层推进计划说给南溪听,中间夹杂无数对符清泉慧眼识英雄的赞叹。南溪越听越觉得钟教授口中的人和她认识的符清泉不是同一个人,忍不住打断他问:“你说的……真的是我哥吗?”
  钟教授点点头,他说符清泉很懂行,从“听”的角度来说,绝对是位行家。南溪越听越沉默,想起先前符清泉无意中哼哼的两句,真像是花功夫了解过这一行的……等晚上符清泉回来,吃过饭后,南溪便正襟危坐,同他说自己想去苏州的事。
  以为他会发脾气,没料到他只是摁摁太阳穴,沉默许久后才问:“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南溪愣了愣,默认后又说:“这是两码事,我一直想去登台机会多一点的地方锻炼锻炼。你……我知道你事事都为我安排得很好,钟教授是你找来的,纪晨阳原来给我的资料也是你给他的吧?但如果我就这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什么事情都被你安排,也不甘心这么多年以后,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好像我不跟你在一起,我就活不了似的!”
  说到最后她情绪都有些愤愤了,可不是么,兜来转去,二十多年,什么都是他!
  符清泉站起身倒了杯水,她正说到口渴,接过来喝了两口,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已被符清泉抚住后脑。她脸贴在他腰际,很坚实的腹肌,硬得像铁一样,伴着他的情绪,克制而忍耐地微微起伏。
  许久后符清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喑哑低沉:“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你,你想做什么、想学什么都行,但你何必这么为难自己?我知道你不甘心,”他停顿了很久,又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尝试,我都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南溪好几天都无法正视符清泉的目光,丁看护有一回很媒婆地问她:“吵架了?女孩子稍微撒个娇就好了!”她跟丁看护强调过很多次他们不是情侣,奈何丁看护压根不信。过了两天她估摸着纪晨阳或许消消气了,试着给他打电话,结果都是关机。她也没想好若电话接通,能和纪晨阳说些什么,纪晨阳如今认定她和符清泉两人耍花枪,故意牵了他进来当猴耍,她固然可以解释她并没有和符清泉在一起,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她能坦然地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符清泉有半点瓜葛,一心一意地喜欢纪晨阳么?
  南溪如今确然明白,即使她的以后和符清泉没有半点瓜葛,她也不可能选择纪晨阳的。
  无他,只因纪晨阳是符清泉的朋友。
  到中秋前一日,研习社的《长生殿》正式开演,上座率超过预期,符清泉也陪着南溪去看。这两周符清泉不论多忙,总按时回来陪她吃晚餐,医生要求她有适度的活动,符清泉不放心她白天出去,所以每天晚上还要带她在小区里散步。他再不提那些让她为难的话,只把所有能挪出来的时间都挪出来陪她。
  初时南溪也抗议过,她讨厌符清泉那种胸有成竹的态度,好像她不管怎么努力,最后总要回到他身边的那种态度。符清泉也不解释,或者说他没有时间解释太多,看样子是公司里事忙。演出的时间很长,头天就有整四个小时,符清泉看得颇认真,南溪细细观察,发觉符清泉果然是在这上头花过功夫的,再一想原来他阻止自己去外面昆剧团的事,大概也是希望她扎根在一处,从基础做起,不想她染上外头那些浮躁之气吧?
  因南溪受伤没有参加公演,所以符爸和南妈都没有来看,原来符清泉订的票,也送给公司的员工们做福利了。初初留给纪晨阳的VIP座也空空如也,看完公演已过十点,避过退场的人流,他们刻意迟了一刻钟出来,是符清泉的司机开车来接他们的,车开着开着,似乎不像回去的路,南溪诧异起来,正欲开口相询,靠在她肩上浅眠的符清泉已开口道:“我租了条船。”
  南溪嘟起嘴来,气符清泉又不和她商量就自作主张,但看他疲累不堪的模样,又不忍怪责他,想他大约最近公司里烦心的事太多,所以想去透透气吧。
  入夜的西湖,人没有白天那么多,墨蓝天空里单悬一轮圆月,远处三两船只的灯火。南溪上了船便彻底抛下心里那些埋怨,因为实在惬意得很,这船看外观简朴得很,内里铺设的是榻榻米,舱壁上还有几笔峻秀飘逸的词,又开着纱窗,既可观景又能挡风,一时竟有不知身归何处的感觉。
  船是从断桥附近开出的,船夫悠悠地划着船桨,幽远处传来阵阵入秋荷塘的残香,堤上有随风慢舞的柳条,近处是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不经意间,有一只鸟儿从船边轻轻滑过,在漆深的夜色里划开一道白影,南溪禁不住笑逐颜开,回头朝符清泉叫道:“还有鸟诶,现在还有鸟诶!”
  符清泉双手枕在脑后,唇边挂着浅淡的笑,南溪这才发觉符清泉一直都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的。她脸上热了热,觉得符清泉今天不大对劲,忍不住问:“你今天有什么事吗?”符清泉摇摇头,南溪仍不放心,越想越觉得符清泉今天情绪反常,明明最近忙成那样,怎么还有心情来游船?她问之再三,一副生怕符清泉得了什么绝症时日无多的神态,符清泉忍不住笑道:“放心,我要是癌症晚期了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顺便让你帮我选好墓地买好花圈再把遗嘱受益人填上你的名字。”他心里又补了一句,然后你可以告诉你妈妈让她高兴高兴。
  南溪还不相信,符清泉无奈道:“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出事呢?”
  南溪这才收声,问符清泉今天为什么有兴致来深夜游湖,符清泉神在在地笑道:“我这船租了一整夜。”
  看南溪眉毛倒挑的小模样,他忍不住吓她,凑上前低声问:“怕不怕月圆之夜我变身狼人?”
  南溪果然吓得往后一缩,又见符清泉躺在榻榻米上笑得开怀,方知他又在闹着玩,很不服气扭头看窗外的景致。夜里的西湖水面镜平,倒影的是一轮圆月,黛墨的天上挂着的也是一轮圆月,南溪看得有些痴了,不知觉间竟生出愿望,希望这夜色永不明寐,这小舟也永远不要靠岸才好。
  窗沿上忽然搁上另一颗脑袋,南溪动也不动,把自己一颗小脑袋也伸出舱外,符清泉扭头问她:“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现在啊。”
  南溪想了想,不甘心却老实答道:“好。”
  一个字便让符清泉老高兴似的,悠哉游哉地哼起歌来,南溪觉得调子熟,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只觉得那曲调婉转悠长,缠绵回旋。想了老久,记起来这是原来肖弦来家里玩时,和符清泉一起唱卡拉OK的保留曲目,再往下回忆,她慢慢记起几句歌词,大约是唱“谁令我当晚举止失常”,还有“谁令我仿似初恋再尝”、“谁令我朝晚苦苦思量”……歌名是叫《印象》,似乎是很老很老的粤语歌了,她记得符清泉每次和肖弦唱这首歌,都唱得老深情老深情了。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会产生那样的错觉,以为符清泉一直是喜欢肖弦的?
  她越想脸越热,尤其那熟悉的调子,现在就在耳边回旋,直往她心里扎根成长,像要长出参天大树来一样。她忍不住转头:“符清泉,你故意的!”
  “嗯?”
  “我说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她嘟着嘴忿然道,“故意对我这么好,让我舍不得!”
  符清泉静默下来,定定望住她,窗子并不宽,她甚至能触到他呼出的热息,良久后他笑了笑,低声承认:“是啊,我故意的。”
  “你胜之不武!”
  符清泉笑出声来:“我又没和你打仗。”
  “反正你不是好人!”
  “是吗?”
  “你对纪晨阳不地道,”南溪忽想起这茬,“害得我也对不起他!”
  符清泉沉默半晌后认真道,“嗯,我是混蛋。”
  “你——你以前对我也不好,别以为我原谅你就没事哦,我前些天原谅你了,现在想起来我又记仇了!”
  “好,我回家跪搓衣板。”
  “你——你老威胁我,说要把我扔西湖里喂鱼!”
  “谁让你每次病了都不吃药?活该。”
  “你还吓我要剃我光头让学校里的人都来看笑话!”
  “你挑食。”
  “每次符妈妈要你去打酱油你都逼我去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小卖部的人每次都多给你一个果冻。”
  “你克扣我零花钱!”
  “你想偷偷省早饭钱买H漫。”
  “学校冬天课间操检查你故意罚我跑步!”
  “不然你中考体育能及格?”
  “!@#¥%……&×()——+!”
  南溪恼羞成怒地甩出一串无法用正常语法拆分的咕哝,肩上却已搭上一件外套,再一看,是符清泉脱下的西装。他给她披好外套,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偎在她耳边轻声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不管你想去哪里,想离开我多远,再想起我的时候,至少有一些美好的记忆。”
  比如,此时此刻的明月光。
  南溪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愣愣地任符清泉搂着她,没多久她觉察到符清泉抖了抖,大概是入了夜,天太凉。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关好纱窗,挪到榻榻米上躺下,画蛇添足地跟他说:“我困了,要睡觉。”符清泉笑笑,拉开条薄毯给她盖上,然后侧卧在她身旁,阖上眼浅眠。
  舱外仍有哗哗的水声,那是船桨划开湖水的声音,在这静水流深里,南溪忽而想起那天符清泉跟她说的话来。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尝试,我都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所做的尝试,真的将如符清泉所说,无用而徒劳吗?
  也是同一时刻,她开始觉得,如果这些尝试无用而徒劳,结果似乎也不坏。
  第十章 暮暮情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尖锐刺耳,符清泉刚摸起电话,便听到那头杨嫂惶急的声音:“清泉吗?你快到医院来,附一,附一!符主任刚刚突然脑溢血,送到医院来,人现在清醒了,不过医生说还得做手术,符主任要你赶紧过来,记住是附一!”)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尖锐刺耳,符清泉刚摸起电话,便听到那头杨嫂惶急的声音:“清泉吗?你快到医院来,附一,附一!符主任刚刚突然脑溢血,送到医院来,人现在清醒了,不过医生说还得做手术,符主任要你赶紧过来,记住是附一!”
  符清泉猛地跃起,不顾衣衫单薄钻出舱外:“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还好,倒下去的时候挺吓人的,打电话找医生,照着说的法子急救后人清醒了能说话了。现在送到医院来做CT,医生说最好尽快手术,可符主任非要你过来才肯去做手术……”
  杨嫂的丈夫原来在符爸还只做车间主任的时候便在他手下做工,所以后来杨嫂习惯叫符爸做符主任。杨嫂说符爸晚上看市电视台的新闻里公布限电名单,居然看到符信重工下面的几家工厂名列其中。符爸经验丰富,知道这绝不是公布个限电名单这么简单,但凡上了新闻,总有些后续事端的,这是要打击或警告某家企业的一个信号。符爸第一反应要问符清泉,转念便想这事绝非一夕之间决定的,符清泉八成是知道而瞒着他,所以符爸留了个心眼,另外打电话给还在公司的老人,才知道如今问题不止是限电限产这么简单。但凡做家长的,哪怕孩子长到七十岁,在九十岁的老父亲眼里,那也是不懂事的孩子,符爸本就是躁脾气,一想到符清泉居然胆大妄为,出了这样的事还想瞒着他,顿时气血上涌,脑溢血了。
  那边杨嫂以为符清泉在什么地方应酬或胡玩,还特意叮嘱说:“符主任说了,他问题不大,你要是碰到小溪,暂时先别告诉她,她现在受着伤,免得被吓到了。”
  符清泉心道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钻进船舱后看南溪紧张兮兮地盯着他,只说公司出了事,反正这些天工厂有事也是家常便饭,南溪并未怀疑。催促船夫靠了岸,又叫醒司机来送南溪回去,自己驱车直奔第一附属医院。
  路上他盘算着如何应付眼前这一关,因为他晓得自己向父亲隐瞒了什么,那事情的严重性足以令父亲再脑溢血两次。
  公司被列入轮换限电的名单,开工率只有正常时期的百分之六十;已经装箱的货,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各级部门重新开箱检查;工厂里这两周居然也有人来检查安全指标,美其名曰是要把好质量关,确保安全生产。符清泉气得不打一处来,要说把好质量关,你们怎么不去检查毒奶粉假疫苗呀?要说确保安全生产,你们怎么不去查地沟油啊?
  成天抓住我这里算怎么回事呢?
  符清泉心里窝火,那感觉,好像无端被人缚住四肢,勒住心脉,任你原来有通天的本领,如今也只能做困兽斗。
  最难的还不是这些,最难的是他数次打电话给纪晨阳,那小子铁了心不理他,他再打电话给阿粤,又被阿粤骂到狗血淋头。
  因为那天纪晨阳要回来,阿粤自然想尽办法拖延,这也是符清泉当初嘱咐的,他并没有和阿粤明说是什么事,只请他把纪晨阳支开,能支多久是多久。阿粤肯答应,全因为信得过他,所以千方百计给纪晨阳找事,今天要他去督工,明天要他去和技术人员多交流掌握产品特性,后天要他听调研报告了解市场,再后来干脆把他扔到美国去谈收购。如此卖力演出,事后自然被纪晨阳怀疑,以为他和符清泉串通好的,只拿符清泉当兄弟不拿他当兄弟。他揍了符清泉一顿仍不解气,连同阿粤那边,也受了池鱼之灾。阿粤平白无故地被符清泉拖下水,自然满心不爽,好容易安抚好纪晨阳,正准备找符清泉兴师问罪,没想到符清泉倒撞上门去找抽,那还不是打个正着吗?
  “为兄弟你两肋插刀,为女人你插兄弟两刀!为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么?”
  当然符清泉早做好了被阿粤痛扁的准备,当初下得了狠心调开纪晨阳,自然想到过有何种后果。他没办法去和阿粤解释,南溪不是什么随便指代的“一个女人”,而是重过他四肢手足、如同心肝脾胃、早已骨血相融的,一个女人。
  原罪,他无端想起这个词,Original Sin,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罪。
  其实阿粤也有,但这不能成为符清泉反驳的理由。
  所以现在轮到他为自己的Original Sin,承担后果。
  他跟阿粤说,总有一个人,是你宁愿承受灭顶之灾,也不能放弃的。
  阿粤则回答说:“我从情感上表示同情,从道义上表示鄙视。另外,我准备明年音乐节介绍纪晨阳给大家认识,你暂时回避吧。”
  音乐节是他们这圈人一年一度的聚会,起源是在K市念书时,邻校K大,也就是肖弦就读的大学,有一个在本地颇有名的摇滚乐队,在符清泉大三那年,开始举行毕业演唱会。起先乐队名气并不大,在第一次演唱会过后突然在K市声名鹊起,后来每年毕业时,全市各高校的学生都蜂拥而至,一度还有炒卖火车票的黄牛贩子炒卖毕业演唱会的门票。从那一年起,K市几所高校毕业生里的翘楚人物,开始组织一些自发性的松散活动,目的在于彼此拓宽人脉资源。毕竟,对绝大部分人而言,大学时期的朋友,是最后的良朋益友,商场上尔虞我诈,同窗这个词,总显得纯净几分。
  而这些翘楚中的精英,每年一度在该乐队毕业演唱会时的聚会,则被他们称为“音乐节”。
  其实,这等同于某种意义上的企业高峰经济论坛。
  符清泉有承担后果的决心,却没想到是如此的惩罚手段。
  这等于是变相地宣布,在无法确知限期的一段时间里,他被这个圈子里放逐,无法得到任何来自“音乐节”的帮助。
  实际上,这种看似不太牢固,亦无既定章程的聚会,曾带给他如雪中送炭般的救援。
  头两年经济危机开始蔓延全球时,江浙一带的对外贸易大受打击,海外订单骤减,甚至有宁可付违约金也不肯继续收货的客户。他的库房里自然也积压不少,险些便资金断链,最后幸得上海一位朋友的帮忙,不止清掉了全部库存,还微有盈余,顽强挺过那个风雨飘摇遍地倒闭的年头。
  那么不凑巧的是,如今正是他需要借助外援的时候,偏偏给他卡死了这条路。
  他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硬扛过这个难关,把工厂迁到中西部去,然而这条路必将大伤元气。如今父亲还只知其一,若他知道自己已做好公司市值“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准备,突发心脏病都是有可能的。
  赶到医院的时候,符爸爸的CT的结果已经出来,出血量约有80毫升,出血部位在大脑基底节处,几位外科医生刚会诊完,向符清泉介绍了两种适用于符爸的手术方式,请他去和父母商量再决定。符爸躺在病床上,背后用枕头垫着,虽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脸孔两边却已明显的不对称,鼻歪口斜不说,连目光也微微散乱,明明看到符清泉进来了,双目却四处游离无法集中。符清泉问南妈出事时情况如何,南妈摇摇头道:“吓坏我了,他才打了几个电话,就开始发脾气,说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搞成这样还瞒着他。我说打电话叫你回来,电话才拿起来,他突然就倒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我只好改打电话给张医生,张医生跟我说不能急着送医院,一颠簸又容易出事。我跟杨嫂照着张医生的吩咐给他敷冷毛巾,总算把这口气给缓过来了。”
  说完这番话,南妈转过头背对着符爸,极低声地朝符清泉道:“这回你爸气得不轻,医生说不能刺激他,不管什么事你都先哄着他,尤其公司的事,只能往轻里说……”
  符清泉点点头,符爸这情形显然并不乐观,连南妈和符清泉私下的商量都不太能听清,朝空中伸出的一只手也直哆嗦:“清泉吗……是不是清泉来了?”他很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双目仍游离失焦,瞳孔甚至有散大的迹象,符清泉听医生说脑溢血病人可能有视觉模糊的症状,连忙握住符爸的手应到:“爸,是我来了,我在这儿呢。”
  “哦……哦,”符爸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字眼,脸部肌肉也微微颤动,大概是想笑的,脸部肌肉却已不太受控,显得有些可怖。符爸素来脾气是很厉害的,然而发了病的老虎,往往还不如一只猫,平时极健壮的人,更是不发病则已,一病起来就要命的。现在的符爸,好像比平时老了十岁一般,原来许多不曾在他身上出现的老人的病状,如今一一现了形。
  “爸,有什么事我们先做了手术再说吧?”符清泉转头又朝南妈道,“刚听医生介绍了一下,我看……还是用传统的手术方法吧,毕竟安全一些。就算有些后遗症,多请两个人照顾就好了。新型的手术……”他看看表,颇为疑虑,“听说技术最好的主任上一场手术才做完没多久,这场手术也要两个多小时,恐怕危险性也不小。”
  南妈皱着眉,摇摇头叹道:“刚送进来的时候医生就说过大概是这两种手术选一种了,我也觉得稳妥一点好,可你爸不肯。”符清泉默叹一声,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符爸平素身体不错,曾经说过最恨老来要人服侍,若自己有朝一日有个什么病痛,宁愿安乐死,也不愿坐轮椅靠打点滴维持云云。这就好比越漂亮的女人越怕老年时的鹤发鸡皮一样,符爸年轻时可是运动好手,怎能忍受可能大小便都要人搀扶的生活?符清泉试图说服父亲选用传统手术,谁知他还没想好说辞,符爸已伸出另一只手来,很费力地想攥住他,又使不上劲,只双手握住他,口齿不清地说:“穿刺,穿……刺。”
  那意思是宁可风险高一点,也要彻底清除颅内的血肿,不想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符清泉眉心紧锁,想起医生方才叮嘱要早作决定的话,内心一番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既然父亲执意如此,也只好依他的意思办。他正准备叫医生拿手术同意书来签,符爸却又扯住他,连叫两声他的名字:“清泉,清泉,我,我……”
  “爸,你还有什么话做完手术再说吧,啊?”符清泉放缓声调哄着符爸,符爸攥着他的手却突然用上力。父亲再一看,父亲脸上肌肉颤动得愈加厉害,显然这对他来说已是极费力的举动,符清泉无计可施,只好什么都依着他,“爸,你想说什么?”
  符爸口里嗬嗬两声,腾出一只手来指着南妈,一双眼睛虽摇摆不定,却能看出来是在南妈和符清泉之间游动。他拉着符清泉的手往下按:“跪下,你,给我跪下。”
  符清泉一时愣住,惊疑不定地瞪着南妈,却拧不过父亲,一咬牙在病床前跪下来。南妈也一脸疑惑:“你又怎么了?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做手术!”她这句话符爸大概也没听进去,他攥住她的手,往符清泉拳上覆过去,哆哆嗦嗦地说:“你……认我是爸……就,就……认她是……妈。”
  这一句话说得极艰难,每个字都要顿好久,但意思却极明了了,符爸要符清泉在病榻前认南妈为母亲。
  这目的是显而易见的,符爸爸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符清泉不孝顺南妈。
  但凡他还活着一日,符清泉看在父亲的份上,总要给南妈三分薄面;若他手术有什么危险,留下南妈和南溪孤儿寡母,只怕符清泉不会给好脸色她们看。
  符清泉浑身的血液都逆流起来,符爸还攥着他的手说些什么,似乎仍在重复那句话,他却全然听不进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害死了他的母亲,现在还要他认凶手为母。他浑身肌肉都紧紧绷起,恍惚中听到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敢相信,这病床上的人,真是他的父亲。
  符清泉知道,在父亲的心里,这个女人永远比他重要,甚至爱屋及乌的,疼宠南溪甚于他这个亲生儿子。这样的事实,他早已接受,因为那疼爱的对象是南溪,他心里的不甘也少了三分。甚至到现在,因为不想让南溪难做,符清泉也暗下过决心,他可以不追究前尘往事,和这个名义上的“继母”,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们要享受自己的黄昏恋,也由得他们去,至少他愿意保持这种表面上的和平。
  他以为,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父亲,和这位继母,总是与心有愧的。
  怎么也没料到,父亲在脑溢血后稍稍恢复神志的间歇,拖延着做手术的时间也要交代的,居然是这样的事情。
  牙齿分明已咬得隐隐作痛,符清泉仍努力镇定下来,不着痕迹地觑向南妈,揣度这事情究竟是父亲的主意,还是她生恐以后没了倚靠,要趁着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拿一道“先皇遗诏”在手,以后好挟住他。
  却见南妈抽回手,沉着脸斥责符爸:“什么时候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符清泉目光倏的严厉起来,低声怒道:“你在我爸病床前说话口气能不能好一点?”
  南妈在外面甚少说话,所以常给人贤内助的印象,只有家里人知道,她的脾气对外人收得很好,唯独只冲符爸发。今天这形势,照平常肯定又要烈火烹油地吵一番,偏今天符爸人还躺在病床上,所以忍下这口气,转脸朝符爸道:“先做手术吧,有什么事做完手术再说。”
  符清泉脸色也缓和下来,微蹲起身安抚父亲:“我知道你不放心什么,你既然不放心,更应该赶紧手术不是?”
  也不知道符爸是没听清儿子的话,抑或听清楚了更不放心,他死死地攥住符清泉,口里翻来覆去地只念叨着一句话:“你……叫,叫,叫她一声……妈。”
  符清泉一只手被父亲攥住,另一只手慢慢缩起在袖管里,修剪整齐的指甲,攥得掌心发痛,痛到最后麻木无感。
  他心里这仿佛是一段极漫长的路,实际上则不过昙花一瞬,因为父亲的脑袋已朝右耷拉下来,那不复往日强盛的老脸上,生命的活力已岌岌可危。
  这张脸孔慢慢变得陌生,双目失焦,眼神散乱,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嘱咐他:“清泉,你,你叫她……一声妈。”
  在手术室外等候的两个小时里,符清泉已记不清他怎样说服自己叫出那声“妈”的,只知道父亲欣慰的上了手术台。“手术中”的红灯牌一闪一烁,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明交替的心情。
  南妈坐在他身旁,似乎在低声饮泣。
  也不知道是谁先有意识地,抑或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坐下时刻意隔开一段距离。
  手术的原理并不复杂,医生在手术前做过讲解,先根据CT的结果定位穿刺点,避开大血管和重要功能区,选一距离头皮最近的血肿处穿刺,慢慢吸除脑溢血产生的血肿。
  等候手术期间,又有其他医生来和病人家属,也就是符清泉和南妈讲解术后护理的注意事项。
  符清泉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脑子里却不免涌起各种各样的画面。
  母亲永远年轻而孱弱的面孔,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记忆里母亲总轻言曼语的,只在父亲发火要揍他的时候,才会急急地出来劝和解围。好像每次母亲和父亲讲几句道理,父亲的拖鞋或皮带就会放下来。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也许他心里的父母,该永远是这样一幅严父慈母的画卷。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笑容,似乎总显得力不从心,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究竟是早知道自己丈夫的心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呢,还是仅仅在慢慢流逝的日子里,发现自己的婚姻并不像想象中的美好?
  符清泉已不得而知。
  后来再去翻母亲的照片,总觉得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有一张是母亲抱着他和南溪一起照的,隐约记得母亲问过他:“把小溪妹妹抱到我们家来,好不好?”
  他那时不懂什么意思,反问:“她不是本来就在咱们家吗?”
  “可是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的。”
  “什么叫嫁人?”
  “嫁人就是……要到别人家里去,和另外一个男孩过一辈子。”
  “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那我呢?”
  “男孩子长大了要娶媳妇。”
  这段话后来是后来父亲复述给他听的,因为他早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大约母亲讲给父亲听,父亲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耳提面命。据说,他当时撇撇嘴叹了口气:“小溪又娇气,又喜欢哭,什么东西都不让人,谁家受得了她啊?算了,还是我吃点亏好了……”
  听到他这番话的母亲,究竟是何心情?
  她的丈夫喜欢别的女人,而她的儿子,喜欢那个女人的女儿。
  每念及此,符清泉便觉自己罪无可恕。
  可惜当年不明白。
  然而,即便那时明白了,他又控制得了自己么?
  大概也很难吧。
  符清泉后来明白所有事实时,才恍然觉悟,为什么母亲看着他和南溪在一起时,总会有片刻的失神。
  她的丈夫对另一个女人的执念如此之深,得她不到,退而求其次地,希望自己的儿子,娶那个女人的女儿。
  母亲知道这一切吗,知道吗,知道吗?
  手术很成功,身侧的那个女人第一个冲进去探望,符清泉缓缓站起身,听主刀医生略讲了手术结果,慢慢踱到门口。躺着的那位他称之为父亲的老人,还无法睁眼,喜极而泣的女人捂着脸,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一番“夕阳无限好”的情景。
  符清泉长舒一口气,明白他今天的使命又已完成,此时此地,没有人需要他了。
  医生嘱咐术后要严密关注病情的变化,观测血肿量的变化,监测病人血压心电等等指标,符清泉照他的介绍,该开病房开病房,该找特护找特护,该缴费的立刻缴费。
  签单的时候不由苦笑,现在他在家里的功用,大概也只剩下这个了吧。
  料理好所有后续事宜,从医院的窗看出去,东方已泛起鱼白,他揉揉太阳穴,心神恍惚了一阵,然后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
  该休息一下,然后去接南溪了。
  他犹豫回家打个盹还是直接去南溪那里,踌躇片刻后直接驱车去南溪那边,丁看护这些日子清理了客房住下来,他便照旧找条毛毯在沙发上将就了。奔波了一夜,原该极疲惫的,偏偏脑子里那根弦总松不下来,翻来覆去也睡不实,最后刚培养出一点睡意,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他睡眼迷离的,略眯出一条缝,原来是南溪从房里出来,穿着长袖长裤的家居服,扶着墙一跳一跳地出来,见他在沙发上,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急急解释:“我真的可以走两步的!”
  符清泉累极,勉强挤出个笑容,南溪攀着桌子凳子橱架之类的障碍物跳过来,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问:“我吵醒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干嘛不睡好了再过来?”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符清泉抖抖唇角,算拉扯出个笑脸:“没事。”
  “那……要不你去我床上睡会儿吧,老睡沙发不好。”
  符清泉很听话地站起来,跟南溪进房换到床上睡,南溪挪挪步子准备出门,却被他牵住袖子:“小溪,陪陪我。”
  南溪诧异地回过头,符清泉嗓音嘶哑,一脸的落拓颓唐,她坐到床边,微倾过身子问:“你怎么了?”
  符清泉摇摇头,轻轻伸手环住她的腰,像甫出世的婴儿寻找母体似的,在她腰旁微蹭,良久后低声唤道:“小溪。”
  “嗯?”
  符清泉又没声了,圈住她的双臂却微微收紧。他想跟她说,今生今世他都会对她好;他想跟她说,以后绝不会再做任何伤害她的事;他想跟她说一切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誓言……他还想跟她说,所有那些他母亲所未得到的幸福、爱情和天长地久,她都会得到。
  然而所有这一切他都无法诉诸于口,因为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南溪的母亲。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这样的情感是一种不孝,那就将所有的惩罚,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吧。
  果然还是在床上容易入睡,符清泉很沉地睡过去,深眠了两个多钟头,睁开眼正看到南溪躬身在捣鼓些什么。他探过头来一看,原来南溪正把餐盘里的早点往小圆餐桌上挪。一碗咸豆花,拌着鲜脆的葱、掰成细丝的紫菜,还有一小撮虾皮;加上一小碟刀切、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是南溪最爱的早餐搭配。符清泉和她口味差不多,只是不爱吃咸豆花,换作了甜豆浆。南溪见他醒来,微微笑道:“赶紧起床来吃早饭了。”
  这样的情景,明明很久已没有过了,符清泉却在恍惚之间,觉得南溪这句话,仿佛已在日日月月年年之间,重复过千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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