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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

_5 云五(现代)
  他应了一句好,却不动身,反而握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他人也从背后圈住她,家居服的领口被他微微扯开,他的唇顺着颈窝向她唇边游移过去。那种肌肤相接的感觉,犹如层层的电火花在嚓嚓作响,他扶住她的脸稍稍掰向自己,顺着那些在脑中早已描摹过千百次的轮廓曲线抚拭过去,南溪轻轻的叫了两声“清泉”,责难、嗔怪的语气里又透着满满的无奈。这样欲说还休的语调,与其说是反抗,毋宁说是撒娇和鼓励,符清泉像被注入绵绵不绝的动力一般,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这一回的吻缠绵难分,像是要补偿他长久以来所未满足的心愿一般,他的眉眼唇舌,甚至于每一根手指的拂触,每一道掌心的温暖,对南溪来说都早已是致命的武器,令她一溃千里。她整个人都要瘫软在他怀里,偏偏他欺身过来时不小心碰到她的小腿,她轻轻地咝了一声,才叫符清泉如梦初醒一般,惶急地问:“压疼你了?”
  南溪摇摇头,一张脸已红得跟催熟的桃子似的,符清泉懊恼万分,等确证没有触到伤处后,又一脸欲求不满地盯着她,最后恨恨道:“吃饭吃饭!”南溪忍不住闷头偷笑,符清泉稍事洗漱后,两人并肩坐在床边开始吃早餐,明明都一句话没说,空气里却盈满挥之不去的迤逦。符清泉吃完自己的那份,转头见南溪还在一勺一勺的舀豆花,忽然冒出一句:“我要吃豆花。”南溪张口结舌地瞪着他,看他虎着脸盯着自己那碗咸豆花,一副誓要和这碗咸豆花同归于尽不死不休的模样,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双手高端着送到他嘴边,只差没恭敬到举案齐眉的地步。符清泉却仍眉头紧锁:“我不喜欢咸的,一勺就可以了。”
  那阵势,分明是要南溪喂他啊喂他啊喂他啊!
  南溪心中悲愤无比,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符清泉这才绽开笑颜,神清气爽地喝下那勺咸豆花,一点不喜欢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符清泉环视四周,半晌后做惯决策似的宣布道:“最近我就住这里了。”
  “啊?”
  “啊什么啊?”
  “为什么?”
  符清泉转过脸来,觉得她这问题很不可思议:“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讨厌住那个家里?”
  “我……”南溪一时没回过神来,“我讨厌住家里是因为——”符清泉的眼神瞬间严厉下来,把南溪后面半句“你住在家里”生生给吓回去。
  “那不就结了?”
  南溪想说哪里就结了,还有很多问题呢,却被符清泉那变幻莫测的神情又给吓了回去,等她回过神来后才在心里很软弱无力的反驳道:“我都说了现在不是很喜欢你了……你明明就是故意想让我依赖你习惯你放不下你舍不得你……我衣柜已经被你占了1/3你到底有没有自觉啊……”
  可惜这种种腹诽符清泉都听不见,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又出门找了两件衣服进来换,一边道:“跟我去个地方。”
  “咦……今天我们不是要回家吃饭吗?”
  “去了再回家。”
  “哦……去哪里?”
  符清泉正低头扣皮带扣,抬起头时脸色已十分认真:“我想去看看我妈。”
  去墓园的路上,符清泉停下车来,在街边花店里买了束白玫瑰,淡雅如玉,纯洁无瑕。南溪看看那束花,问:“你帮我也买一束好不好?”符清泉微微诧异,唇边却不自觉地绽开笑意。那是一种发自于心的笑容,他跑回小花店,一路脚步轻快,连说话的声音都飞扬起来,买下一大捧险些要抱不拢的白玫瑰。付钱时花店小妹笑问:“有别的喜欢的吗?可以送你几朵。”符清泉略加思索,从一旁的红玫瑰花束里抽出一支来:“就这支。”
  他把花放在后座上,然后拈着那支红玫瑰到进驾驶座,折掉花枝,余下小小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南溪平日不上太时只扎一个轻便的马尾,他便把这朵花插到她绑皮筋的地方,笑得像顽劣孩童一般:“乖,大姑娘戴红花。”
  南溪伸臂摆出个万人迷的POSE:“不够大,不然我就改名叫南二车娜姆!”
  符清泉嗤的笑出声来,一路开车到郊区的墓园,路旁的芦苇荡里,片片白花随风而动,像白绒花滚成的波浪轻轻摇摆。朝阳的光洒在密密麻麻的芦苇杆上,反射出丝丝的金光,耀眼炫目。轻轻舞动的芦苇花,在风中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浅浅的吟唱,又似秋日的私语。符清泉把车停在路边,搀扶着南溪慢慢朝母亲的墓地走去。
  墓园的管理做得很不错,符妈妈的墓地,更有符清泉常年雇人打扫,是以碑刻依旧如新。他摆好花束,拜了三拜,南溪也跟着他把另一束花摆好,拜了三拜。
  南溪知道符清泉为符妈妈的死一直耿耿于怀,虽无确实证据证明符爸和南妈做过什么。然而之前的事实是符爸和南妈早在南溪出生前便已认识;之后又在符妈妈过世后两年便结婚,而所谓在南溪尚未出生便已过世的前夫,则一直好端端地活到南溪高考那一年。
  有些事不仅仅是符清泉一人看到的,便是回家的次数少,南溪也察觉得出来,在满觉陇的那个家里,没有一丝半点符妈妈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符清泉这个大好活人的存在,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符爸和南妈才是原配发妻。
  南溪以为符清泉单独来拜祭母亲,定然有许多话要说的,谁知符清泉只静静地立在那里,轻轻拭去墓碑上的灰迹。许久后他默然转身,看到南溪一直站在身后,微怔后笑道:“你怎么一直站着?我们……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就走了吗?”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妈妈说吗?”符清泉语音里闪过一丝揶揄,扶着南溪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到走出墓园,回到车上,符清泉摇下车窗,偏头望望外面,雨丝点点的飘下来,符清泉转过脸来,很认真地问道:“南溪,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省略了他们之间原本还应有的N个步骤,直接向她提出最后这直达坟墓的要求。
  不知为什么,南溪心情居然异常平静,好像符清泉提起的不过是今天下雨了路边的野雏菊长得不错之类的话题。这些日子和符清泉相处得颇平静,现今听到这话,也不过是如镜的湖面上微风拂过,涟漪微微荡开。没有狂风骤雨,亦无惊涛骇浪,她只是奇怪符清泉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有此提议:“为什么?”
  “我……”他握拳抵住下巴,又紧张地摸摸下巴,拧着眉说,“我不想呆在家里。”
  “所以……你带我来拜祭你妈妈,也是为这个吗?”
  “不,也不是。”符清泉自己也无法解释今天种种的举动,颇烦恼的神情,他原想在母亲的墓前跟母亲说明这一切,又觉得这好像是利用南溪对符妈妈的愧疚来逼她似的,再者……如果南溪不答应呢?他并无十足把握,不愿让母亲听到自己的儿子被拒绝。他这样千头万绪地乱想了半天,最后轻声道,“我觉得自己老了。”
  这样的念头,最近频率越来越高的冒出来了,也许是因为公司接二连三地出事,也许是因为父亲猝发的脑溢血,还有父亲为自己安排后事的那份急切……生离抑或死别,总归都是人生里,最难以面对的至深至痛。
  从年纪来说他算不得老,三十不足的年纪,怎能称老?只是过去那些年年岁岁里,陷在漆漆深海里无法自拔,用无穷无尽的工作来麻木自己,仍逃不过内心的挣扎。而现在,他重新摸索到人生中微微的光亮,不想再失之交臂。
  “有一段时间我很恨阿姨,”符清泉说阿姨,不具名的都指南妈,“我毕业的时候,曾经想过不要回来。我想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总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既然如此,何必要回来面对那两个我压根不想再见到的人?可鬼使神差的,我还是回来了,”他朝南溪瞥过一眼,大概……那时回来,也有想见到她的原因吧?他扯扯嘴角,“我去查妈妈最后的病历记录,想要是查出什么证据,就能把他们两个人都送到监狱里去;我还找过律师,很认真很认真地谈过……可惜家里的病历在搬家时弄丢了,妈妈看过的医院太多,资料都不齐全。后来我甚至觉得,只送他们进监狱都便宜了他们。”
  南溪听得骇怕,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
  符清泉握握她的手,淡淡笑道:“昨天晚上,不是公司里的事情,是爸爸要我回去,你知道他要我做什么吗?”
  南溪摇摇头。
  “爸爸要我认阿姨做母亲。”
  隔了一夜再想这情景,他竟能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倒是南溪难以置信地惊叫出来:“怎么可能?”
  符清泉淡淡一笑,南溪紧张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爸爸昨天进医院,脑溢血,要做手术,上手术台前……大概他是怕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刻薄你和阿姨吧。”
  “手术?你怎么没告诉我?”
  “你要知道了肯定要跑到医院去,爸爸特地叮嘱的,免得吓到你,影响你伤势。手术很顺利,阿姨和杨嫂都在医院照顾他,等会儿我们回家拿月饼,再到医院去看他。”
  南溪长舒一口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记起被打断的话头,问:“那你……”她低着头闷闷道,“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说出了对不起,大约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觉得对不住符清泉,尤其刚拜过符妈妈,更觉愧疚。符清泉摇摇头,伸手摸摸她脑袋,算作安慰的意思:“没什么,我今天开口跟你讲这些,就说明……我已经不愿意再想这些事了。”
  南溪懵懵然,符清泉又淡淡道:“弦宝小的时候跟我说,她最讨厌放寒暑假,最喜欢开学,因为开了学,就不用呆在家里。我那时候以为她只是嫌她妈妈丢脸,现在……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弦宝不是那个意思。她不想呆在家里,是觉得这样对她和她妈妈都更有好处。因为……所谓父母和子女的缘分,也不过就是……一场分离。”
  说父亲对那个女人过于执着也罢,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想再离开南溪半步也罢,说到底不过是,父母和子女,到头来只是一场分离。
  父亲培养得他再优秀再能干,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要送他飞走;他对父亲体贴孝顺或是横眉冷对,也无法替代伴侣二字,对一位孱孱老人的意义。
  在父亲的晚年幸福里,他这个翅膀已经长硬的儿子,并不那么重要。
  说得更残酷些,他已经成为父亲后半生幸福的阻碍。
  凌晨的这场手术,终于让他彻底明白到这一点。
  现在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我想有自己的家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庭。”
南溪前些天说,如今对他的情感,不再像往日那般炽热灼痛,符清泉便也不谈感情,只谈细水长流的家庭。
“你说你要坦诚相待,所以我今天把这些事情、还有我的想法,都坦白地告诉你。我会努力做到所以你喜欢的样子,用你可以接受的方式来对待你。我……我在住院部看到半夜出生的孩子了,我很想有个你和我的孩子,我想我们的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庭。”
父亲手术之后,符清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期盼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他为丈夫,南溪为妻子,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
有一串芦花从窗外飘来,落在南溪的毛衣上,她原来所以不甘心的念头,都如同这片片芦花,四散在风里。
符清泉是有些不讲理,还有点独断专行。还喜欢自以为是地帮她安排好一切……南溪可以找出一百条一千条不甘心的理由,却抵不过他这坦诚直白的一番话。
她也许可以咬咬牙去寻找另外的幸福,可那世界上的所有,若没有他的陪伴,都将变得残缺。
爱或者不爱,亲情或是爱情,在这种残缺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南溪稍稍犹豫后说:“那也得爸妈答应吧。”
符清泉俯过身来来,极自然地便托起南溪的下巴,轻轻地覆上去,蝶羽拂拭般的轻吻,他并没有继续深入下去,只在她唇上辗转停留。条件允许的话,符清泉显然是不肯浅尝辄止的,可巧现在在车上,他又怕自己急性上来照顾不好南溪的腿伤,很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低声笑道:“用不着担心,我去说就好。”南溪一被他放开,立刻紧紧贴住车座,像是生怕他再有所侵犯似的。听他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等回过神又说补充道:“等爸爸情况好一点再说。”
符清泉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来,又说:“回去拿月饼。”
南溪的头又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回去的路上又开始堵车了,因中秋的缘故,车流量格外的大,杭州的红绿灯又是出名的多,一行三停地。南溪开始问昨晚符爸手术的事,符清泉一一答了,一边回她的问题,一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只他心不在焉,连同南溪,他也觉得她问得三心二意,这也许是错觉,但他自己,确定是心神不定了。
想要和南溪在一起的心情,埋藏得太久太深,以至于突然成真的时候,竟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就跟失明的病人陡然间做了手术又重见光明似的,因为盲得太久,陡然揭开纱布,只觉天地间白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要闭上眼,再慢慢从暗光处接触起,才能体会到那份重见光明的喜悦。
现在这心情,却是病人明明刚恢复了视力,却强行再绑上纱布不让他看东西一样的难受。
符清泉自问不是没有耐心地人,现在却被这莫名其妙的火烧得难受,转念他心里又坦荡了,没错,他就是想要拥抱她,想要感受她肌肤的温度,这又有什么错呢?可惜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符清泉不得不努力地想别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比如公司最近限电啦,好像解决办法还是有的,找相熟的开工率较低的工厂代工,把好质量检测关,应该勉强能渡过难关,正好还可以以这个由头把工厂开到中部内地去……纪家……也不知道纪晨阳那小子最近怎么样,南溪说他也不接她的电话……南溪还给他打电话,真是胸闷……这么想着循环了一圈又转到南溪头上,符清泉懊恼无比,一口气没忍住,猛地砸在了方向盘上。
南溪被她砸得一惊,忙问出什么事了,符清泉只好又托辞掩饰,这样挨过一路,总算回到家里。他搀着南溪下车,南溪却很快拨开他的手,生怕被什么人撞见,符清泉说今天家里没人,南溪仍不放心,直到打开几道门的反锁,这才没把腰上那只狼爪给拍下去。符清泉愈加得寸进尺,刚掩上门,便反过身来抱住她,她后背紧贴住门板,退无可退,疾风骤雨般的吻已将她整个人都困得透不过气来。南溪被他箍得吃痛,忍不住抗议了一声,软软糯糯的,符清泉臂膀上的力度稍减,却并未放松她,埋头在她颈窝间轻嗅那熟悉之极的体香,呼吸亦粗重许多,“小溪,我想你。”
南溪一愣,他们明明天天在一起,想什么呢?马上她就明白,“想”和“你”之间,符清泉直接略去了一字。他的温度贴着衣衫传过来,热得惊人,他的气息浅促不稳,贴着耳瓣传进来,“小溪。”
“嗯?”
符清泉望着她的目光里很有点恼火,“我的自制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
是根本从来就没好过吧?南溪暗自腹诽,脚底喵的一声,原来是糖糖蹿了出来,献媚讨好地往符清泉身上扑。符清泉表现得极过河拆桥,南溪正准备低声去和糖糖打招呼,却被他拦腰抱起,全不顾糖糖在客厅里异常的叫唤,直奔向三楼。
房门时踹开的,南溪抗议说“在家呢”,可惜这种时候,抗议哪里顶用?南溪回过神来时符清泉已抱着她爬床了,顾虑到她的腿伤,符清泉不得不侧卧着,姿势有些难受,却略略纾解他难耐的心火。这小小的甜头又鼓舞了他,南溪整个人全笼入他的气息包裹之中,到真正肉帛相见的时候,南溪不自觉地脸红起来,老实说她许多年没和符清泉如此赤诚相见,脸色迅即染成绯红。
实在不好意思去看符清泉,她只好鸵鸟般地把整张脸埋下去,耳边却恰恰传来他通通的心跳声,闷雷一般,几乎直贴在她耳膜上。耳边的心跳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共鸣起来,震荡得愈加厉害,符清泉却像故意要她难受似的,一双手还在她背上游弋摩挲。胸腹里早已沸腾翻滚,外面却偏偏要拿一股文火慢慢地熬。
南溪难受得直想哭,不知道是该要他快一些,别这么折磨她,还是该要他干脆浇盆水冷掉这把火来得干脆。她恨死符清泉现在不紧不慢的态度,从前那股燥劲儿不知去了哪里,她越想越委屈,便拿指甲掐他的背,“放开啦,爸妈还在医院等我们呢!”
符清泉眉心紧锁,僵着脸道:“你现在再要我放开,我马上也要进医院了!”
南溪被他这句话又闹了个大红脸,嗫嚅了半晌后试图再次抗议:“家里没有,没有预防的……”
她想委婉地说没有预防措施,这一回符清泉终于停下来,表情凝重而认真,声音却极轻极轻,“小溪,我们,我想有一个你的孩子,好不好?”
他的目光里透出些极卑微的祈盼,南溪心里有些暖暖的情绪融动起来,却不知为何又觉得怪怪的。她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为什么,倒把符清泉又吓住,俯下身来轻轻地吻她,缠绵轻柔呵护至极,他只道触到南溪心中痛处,愧疚不已。南溪看他满面伤痛,终于想到哪里怪怪的,“我想有一个你的孩子”,怎么听怎么像电视剧里女人跟男人说的话呢?她嗤地笑出声来,符清泉愈加紧张,定定望住她,那眼神直穿过她身体皮肤,望到灵魂深处。他双手在她的背上游走,燃起星星点点的火花,撩拨到她喘息难耐,他的动作偏偏还极缓极缓,说:“小溪,说好。”
南溪双眸迷离,一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懵懂地望着他。他又重复道:“小溪,说好。”
她回过神来,恼羞无比,“我现在说‘不’,你肯停下来吗?”
符清泉表现得如此难耐,她以为他一定要说不肯的。谁料他当真顿住手脚,很认真地盯住她双眸,“我跟自己说过,决不再强迫你做这种事,你如果不愿意,我会停下来。”
他仍是全身心地搂住她,呼吸急促,却未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南溪心想便是自己能压下这燃遍全身的火种,符清泉那里……将来不会憋出什么问题吧?她又觉好笑又觉心暖,低声嗔道:“那你还不快点!”
符清泉一愣,尔后神情愈加纠结,“你真想我快点?”他把“快”字咬得极重,南溪微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使劲掐他的背,符清泉这才笑笑,“我怕……忍不住的时候,又碰到你拉伤的地方。”
“那……那你小心一点。”
她声如蚊吟,引得符清泉低声闷笑,扶着她平躺过来,号角响起,开始正式地攻城略地。他的动作稍稍加快,南溪仍感觉得出来,他其实在极力克制,任何一点前进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她。南溪轻轻闭上眼,贴在他颈窝间,慢慢去吻他的喉结、下巴,符清泉被她的无心之举彻底击溃,屈身投入全部兵力,他的进攻坚实有力,佯退又轻缓有序,似山泉流入溪涧,激流飞溅,又千回百转。
到最后南溪只听到不断的心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符清泉的,他仍然拥着他,引着她从巅峰重回平境。这样毫无阻碍的拥抱,像回到很遥远的婴儿时代,可以静静地蜷在一个人的怀里,而无须惧怕任何外来的风雨。
她呼吸匀静,他亦如是。
第十一章 长相守
(不晓得过来多久,被感情完全阻挡在外的理智稍稍回魂,明明舍不得这温暖怀抱,却忍不住提醒符清泉:“我们该去医院了。”)
不晓得过来多久,被感情完全阻挡在外的理智稍稍回魂,明明舍不得这温暖怀抱,却忍不住提醒符清泉:“我们该去医院了。”
符清泉却如赖床的孩子般撒娇,“再抱一会儿。”
“符清泉。”
“嗯?”
南溪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偷笑着说:“原来你也会脸红啊。”
这句话说出口没多久南溪就后悔了,因为所谓男性尊严,就是说一个男人在你床上时时神圣 不可侵犯的。
无论何时何地何人,No Matter When Where Who。
他平时对你所有的千依百顺,都是为了换取这一时一刻你对他的百顺千依。
符清泉正准备给她点教训,门上忽然传来一声几乎叫两人魂飞天外的轻叩声。进门时只顾着一时欢愉,连反锁也顾不上,符清泉定定心神,问道:“谁啊?”
“清泉你回家了?是我啊。”回答的是杨嫂,让符清泉放下心来,“我儿子今天放假,太太说过节人多热闹,让我带他回来一起过中秋。你回来拿月饼吗?那待会儿一起去医院吧。”
“好。”
符清泉极简短地打发了杨嫂,其实心里还是紧张了一阵的,因为杨嫂平时来帮他打扫房间时,常常知会他一声后就自己开门了,反正杨嫂手脚干净,他也不在意。偏偏今天南溪未着寸缕地缩在他怀里,若杨嫂正想起来要帮他收拾什么,岂不糟糕至极?他火速起身捡起扔在床边的衣衫,手忙脚乱地帮南溪穿衣服,人心里总有一种奇怪地趋向,越不该做的事情越想做,越不该想的东西越要去想,比如现在他明知要赶紧平心静气,心里却更加留恋那不经意间触碰时的迤逦手感。
若像原来一味忍耐压抑下去,也许还没事,现下却刚尝过甜头,越要克制越无法忍耐,仿佛山洪暴发无可遏制,不晓得费了多少工夫,总算收拾停当,南溪和符清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像偷情男女险些被捉奸的刺激,确认并无任何不妥后符清泉打开门,搀着南溪下楼,仍有些不放心地问:“腿……还好吧?”
南溪猛点头,又努力镇定心神,下楼来看到杨嫂和她儿子小宇,招呼道:“小宇学校放几天假?”
小宇还未回答,喵呜一声,糖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往符清泉身上蹿,还伸爪子去抓他,大概是为了报复他先前的过河拆桥。符清泉被它冷不防吓了一跳,一脚踢开糖糖,“这猫怎么养都养不熟!”
小宇被他吓到,杨嫂便替儿子答道:“休两天,最后一天补课。”她转头教训小宇,“还不叫哥哥姐姐?”
杨嫂的丈夫早先在符爸做车间主任时便在他手下干活,经纪条件好一点后便把老婆孩子从乡下接了过来,想给老婆找个临时工作,再让儿子在城里读书,教育条件能好一点。谁知老婆孩子刚接出来他却意外车祸身亡,杨嫂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没什么手艺,此时符爸已盘下工厂来经营,厂里忙起来正愁家里没人照顾,南妈看杨嫂带着孩子挺可怜的,便介绍她到符家帮佣。杨嫂的儿子小宇现在读高中,学习挺用功的,就是过于老实不太说话,被杨嫂训斥后更加紧张,老半天才憋出句“符大哥,南姐姐”便没了下文,愣愣地看着他们俩不再说话。
符清泉被他们母子俩瞪得尴尬,那只该死的猫还不屈不饶地和他作斗争,他很有些此地无银掩饰道:“我接南溪一起去医院,回来拿月饼。”话到此处发觉月饼还在房中,只得干笑两声,还在杨嫂似乎因为见到儿子太高兴,并未察觉什么,只说:“那你们再等我一会儿吧,我早上出门前做了一锅汤,准备带到医院去。”
她无形中替符清泉解了围,符清泉和南溪放下心来,坐到沙发上和小宇聊天。谎话是说顺了自己也会相信的,况且符清泉本就善于掩饰情绪,今天不过是被杨嫂打了个措手不及,稍有时间缓冲后立刻镇定下来,和小宇谈了十来分钟学习的事,给糖糖喂了点猫粮,杨嫂在厨房里也收拾好了,符清泉便开车带大家去医院。
手术后的符爸恢复得不错,监测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但进食仍有困难,只能喂些稀饭汤水。见符清泉和南溪过来,符爸情绪异乎寻常的好,言语艰难,却兴致高昂不停地说。符清泉心知父亲一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二喜老婆和儿子和好,这种“家和万事兴”的势头,令符爸大有一种脑溢血也值得的样子。大概人到老年,便对家宅平安有着比任何时候更甚的执念,就好比武则天到老年要李武两家子孙丹书铁券永世交好,却忘掉誓言发了就是用来破这一亘古不变的事实。符爸现在亦如此,符清泉肯开口叫一声妈,他便能一厢情愿地认为从此以后家庭都和合美满了。
这样的道理,符清泉自然也明白,然而看着正给父亲喂食的南妈,再看看不时偷瞟他的南溪,他便附和着父亲天马行空的言谈,陪着他聊不着边际的天。
记忆里,许多年未曾有这样一个中秋,如此宁静,他将此心拖与明月,而明月同时也照在他心田。
中秋过后符爸仍要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符清泉便几头忙,每天去医院点卯是必不可少的了,见了面符爸肯定又要问公司的事情如何了。符清泉心中虽明了什么人捣的鬼,却碍于种种关系,不能明说给父亲听,只能一意打哈哈地敷衍。公司那边也忙得跳脚,他一直以来就有把工厂往内地成本较低的地区转移的想法,终于可以放手干一场,但这样一来,他亲自去看地选址以及和地方政府联系是必不可少的了。若在往年他也忙习惯了,可如今刚和南溪有了质的突破,正如胶似漆着,怎么舍得离开?老骨科大夫的推拿颇有效,南溪的腿伤复原得比较快,也许就是因为复原得太快了,倒让他时时控制不住。尤其最近符爸住院,南妈为方便也搬到医院去照顾他,杨嫂自然对符清泉毫无约束力,他连不回家过夜的理由都用不着编了,直接大摇大摆地到南溪这边住下了。
南溪现在总算明白从前符清泉究竟有多克制了,自从那天她点了头,符清泉便表现得完全不知餍足。每次到后来南溪都快哭了,皱着一张脸问:“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要好好休息……”他倒很得意地说:“你知道什么叫永动机吗?哦……你物理不好,没关系,我教你,永动机的原理就是以输出地能量作为输入……”
学机械的人,物理基础确实相当不错,符清泉先教的是活塞运动,然后是杠杆原理、滑动摩擦力和静摩擦力的异同,还有受迫振动和共振……南溪呜呜地哭,说我知道自己物理不好,可是天呀教学也是有害的呀!只有这样符清泉才肯饶过她。不过话虽如此,南溪心里仍暖暖的,因为符清泉在几乎无法自抑的时候,仍保持着尽量不触碰到她伤腿的姿势。
最惬意的时光,莫过于在符清泉下班后去买几样小菜,回来一起洗手调羹汤。丁看护看他们要自己下厨,也乐得清闲。原来说好的薪水分毫不差,还少了做饭和晚上陪住,简直是白捡了个便宜。况且南溪的胃口早被符清泉和杨嫂养刁了,住研习社时吃食堂倒也罢了,住在家里吃菜却比谁都挑剔,轻易伺候不好。比如今天符清泉因往海外发的几集装箱货要亲审,没法按时回家,南溪吃着丁看护做的菜,怎么都觉得不是味儿,符清泉说晚上带宵夜给她吃,买的芝士蛋糕又不合她口味。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前几天追得极带劲的BBC历史剧,今天也看得意兴阑珊。符清泉无奈地问:“还饿?那到底想吃什么?”
南溪撑着下巴想了老半天终于想出一样,“双皮奶。”
好办,符清泉松了口气,现成有一家常去的粤菜馆,打外卖电话就是,刚摸出手机出来,南溪便凑过来一脸哀怨道:“我要吃你做的。”
符清泉为难道:“这个没做过。”
南溪一口咬定,“做过。”
“没有吧?”
“有!”
符清泉想破脑壳,难不成是原来他随便弄了样东西,忽悠过南溪是双皮奶?这种事他干得挺多的,年纪还小的时候,随便弄几样原料,做成像菜或点心的样子,找个电视里提到过的响亮的菜名安上去,天晓得他当时做了什么东西骗南溪说那叫双皮奶!他还没来得及找理由忽悠过去,南溪又凑过脑袋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充满着一种“前些天还千依百顺的,现在让你得了手立刻态度就变了,果然男人每一个好东西”的控诉。他脊背上不由得一凉,赶紧点头道:“想起来了,双皮奶是吧?马上就做!”
借口上卫生间,偷偷搜了一下菜谱,还好原料简单,牛奶蛋清白砂糖即可,冰箱里现成的都有。琢磨完菜谱确定可以做后,符清泉便神清气爽地从卫生间里出来,南溪踮着脚走过来帮他系围裙,活脱脱一个日式甜美小女仆的无辜可爱表情。符清泉默念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倒了一大碗牛奶到锅里煮,再去准备蛋清,因为心神不宁浪费了四只鸡蛋,最后终于分离出两只蛋清,加糖调匀。煮起奶皮的牛奶稍稍摊凉,刺破奶皮把牛奶倒出来,和蛋清搅匀后再倒回去,等奶皮浮起来,再放到锅里隔水蒸。一系列步骤完成后,符清泉大功告成地吐了口气,向南溪宣布,“Done!蒸十分钟就好了!”
南溪笑得眉眼弯弯的,符清泉立刻转身继续默念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料南溪却伸臂从他肋下搂住他。脸孔贴着他的脊线,轻声问:“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没有、没有、没有,”符清泉迅速否认,为示诚恳还特地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睛保证道,“真的没有,只要你想吃,只要我会做!”
“真的?”
“真的!”
南溪对符清泉有杀伤力的小动作是极多的,有时候符清泉甚至怀疑南溪心里都知道,所以动辄丢出一招杀手锏。比如现在她就什么也不说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符清泉心里立即涌起无数欲说还休千回百转的情绪,他想既然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么色色应该就是空空……脑袋里的逻辑论证还没走完,身体早已代替大脑作出反应,犹如月圆之夜变身的狼人捉住南溪便啃下去。南溪蹙眉嗔怨说“你又这样”,符清泉心道明明是你又这样,同时顽强地和她进行另一种形式的斗嘴。他抱她坐在琉璃台上,心里忍不住夸赞阿粤当年买房子的时候装修做得好,琉璃台高度做得如此合适,跟量身定做似的!
乐极生悲,没得意三分钟。定时器就滴滴尖叫起来。符清泉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南溪怀里抬起头来,一脸纠结,却见南溪笑得幸灾乐祸,他恨恨地端出蒸好的双皮奶,甘香嫩滑,南溪喜滋滋地跟着他,窝回沙发上大勺大勺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便有狼爪从背后揽过来,狼头也搭到她肩膀上,“我也要吃。”
南溪舀了一勺喂给符清泉,他哧溜一口吸进去,笑得极奸险,“真不错,滑滑嫩嫩的,口感真好……唔,手感也不错。”
“符清泉,挪开你的爪子!”
“刚才谁嘲笑我来着?”
“有吗?有吗?在哪里?在哪里?”
“这里啊,还有这里啊,还有……”
正闹着的时候,符清泉的手机响起来。他眯着眼递给南溪一个“等会儿再收拾你”的眼神,掏出手机来才看了个名字,立刻站起身来往阳台上走。片刻后他接完电话回来,神色已转为凝重,南溪随口问:“公司有事吗?”
“啊!”符清泉无意识地点点头,旋又摇头道,“不不不,公司没事。”
南溪本随口一问,见符清泉回答得异常,好奇道:“到底怎么了?”
“想点事,”他伸手覆在眼睛上,靠在沙发另一头闭目静思。电话是纪晨阳的父亲打来的,说年末的机械重工进出口年会,想请他去做个主题报告;另外年末将至,许多关于企业的表彰嘉奖选拔在即,他预备提名符清泉为本省年度企业慈善之星,又有许多新的减税措施,通知他明年注意申请云云。
这是什么意思呢?
翻译一下就是说,打了你一棒子,自然要给两颗糖吃。
其实公司突然麻烦缠身时符清泉便想到了纪家,不过他感情上总不自觉地排斥这种可能,毕竟认识纪晨阳也有些年头,很难相信纪晨阳为了南溪的事,不惜动用其父的权力,做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
符清泉所受的直接经纪损失已不小,还不包括因此产生的各种信誉危机所带来的长远影响。但纪家又能从这里讨到什么好呢?机械重工这种产业不比其他,服饰外贸电子科技都是可以速成发展的,唯独重工实业不行,那要实实在在的工艺技术、稳扎稳打的信誉累积,倒掉一个符信重工容易,想再扶持一个符信重工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符信重工是本地重工业的一个龙头标志,本地政府也一直致力于提高重工业在经纪体系中所占比例。纪晨阳再愤怒失望,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吧?
偏偏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若真为这些表彰嘉奖之类,纪父打发秘书来通知一声足矣,何必亲自委婉示好?符清泉心情沉重,好消息是最近的难关暂告一段落,坏消息……他迎上南溪关切的眼神,心中暗暗叹息。
不自觉流过的,还有些酸酸的情绪,他目光又扫回南溪身上,没想到纪晨阳为了南溪,失意至此境地。
南溪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符清泉深吸口气,展臂揽她入怀里,不得不痛下决心道:“过几天要出差。”
“啊?”南溪脸上写满失望,“什么时候?去哪里?去多久?”
“后天。”符清泉为难道,“ 一周吧,考察在河南。陕西那一带建产业园的事情。”
“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符清泉愈加为难,其实考察定下来有些天了,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是否要亲自前去。被考察的目标地政府都相当重视,回复的接待规格也很高,于情于理符清泉都该亲自上阵,以保证今后的合作顺利。他犹豫不决的原因只在南溪,这就好比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刚刚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娇娘子,你却通知他要春宵时分去上战场,这不要人命么?
说起来他和南溪这么赖着也有这么些年头了,何必在乎这一朝一夕呢?可惜感情与理智并不是那么容易相容,他一边劝着自己,劝着南溪,一边心里又恨不得把南溪打个包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到第二天早上,临出门时他突然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公司呢?”
南溪愣了愣,立即转怨为喜,“可以吗?”
“有什么问题!”
符清泉当即拍板,反正南溪的腿伤已基本复原,现在单剩下休养康复,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符信重工的主楼修得颇气派,在工业园一群灰不溜秋的楼房里,更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南溪虽在报纸上见过照片,等亲眼所见时仍被这透明式纯玻璃几何结构的高楼所震撼。符信重工的主楼建筑与背后的蔚蓝天空浑然一体,团团白云又在微蓝玻璃的映衬下,让人生出伸手可触的童话感觉。南溪驻足惊叫,符清泉微笑地拉着她往里走,一边介绍说:“也就这幢楼漂亮,工厂都不在这边,你要见了工厂,轰隆隆的全是机器,你又要尖叫了。”
南溪喜滋滋地跟着符清泉进去,公司里秩序井然,符清泉向她简略介绍在主楼办公的部门,行政营销设计市场等等之类。员工们见到符清泉,也不过点头笑笑,毫不影响正常工作。南溪对公司并无多大概念,从小到大,印象总停留在最早符爸南妈需要加班的机械加工厂上。现在陡然见到在符清泉手中发展壮大至今的符信重工,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自豪且骄傲的感觉,连同看向符清泉的目光,也充满着少女式的崇拜了。
等符清泉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南溪更尖叫着“你办公室真奢侈”。若不是符清泉拉住,她倒真想一路跑进去到沙发上玩两下蹦床。符清泉见南溪事事新鲜的模样,忍不住笑,其实他办公室布置得很简单,不过面积稍开阔些,几面书架,两张沙发,一条长办公桌,几张沙发椅而已。南溪所谓的奢侈,是冲他办公桌上的两台iMac和几台Macbook说的,女人嘛,见到漂亮的东西总忍不住两眼放光的,不管是钻石还是玻璃。南溪东瞧瞧西瞄瞄,最后目光锁定在一台轻薄得堪比菜刀的笔记本电脑上,“你偏心,看你自己用的笔记本多好,又轻!给我买的那台,黑不溜秋的,厚得可以当切菜的砧板了!”
符清泉哭笑不得,“这跟你原来用惯的电脑系统不一样,我这不是怕你用不习惯么!”南溪撇嘴道:“你给我买这种我自然会学!”符清泉摇摇头,开机查看今天的工作安排,一大早便有一场会,秘术进来把准备好的资料给他过目。南溪一心扑到新笔记本上,挥挥手道:“你去开会吧我自己玩。”连头也不抬一下。
玩了半小时后南溪便觉得无聊了,因为符清泉的笔记本电脑系统确实和她平时用的不一样。桌面上许多图标都是设计类软件,打开也没什么用处,也没有装什么小游戏,她只好放下电脑,开始去翻符清泉的书架。符清泉的书架就更呆板了,一色的技术类书籍,什么压路机的技术指标、高压力输送泵的研制,看得南溪云里雾里,最后在书架的一角发现厚厚一摞黑色笔记本。
挪开那一摞笔记本,书架最边角处,放着一块精致的刀片,还有一枚黄杨木印章。那回吵架时她挫坏印章后丢还给符清泉,没想到符清泉竟保留得好好的,再翻开那枚印章,挫伤的痕迹已被刀片铲平后打磨干净,又刻上崭新的“清泉小溪”四个字。
南溪攥着那枚印章笑起来,把玩片刻后想找个地方试试重刻的印章,便随意翻开一本笔记本,很常规的moleskine大开本日志,没想到符清泉有手写日志的习惯。日志写得很简略,每日至多不过三百字,主要记述今日发生的大事,比如通过什么环境管理体系认证,参加机械博览会,或与某重量级公司签约,言辞简略,并无任何修饰,重点会记录一些金额数字,或截止期限等等。
粗略翻过,南溪终于发觉到,原来符清泉平时的担子是很沉重的。符信重工当初交到符清泉手上时,其实还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机械加工厂外加符爸爸另外建起的一家焊接材料厂,到符清泉的手中才全面进入工程机械制造领域。几本工作日志上记录着符信重工每一步坚实的足迹,从占据国内挖掘起重等机械市场,到通过欧盟认证进军海外市场,这条路并非一帆风顺,相反,符清泉详细记录着所有失败的努力和谈判细节。只有在这些地方,符清泉留下了简短的几句感想,有灰心、丧气、烦闷,更多的是总结经验教训 。
原来符清泉还有另一个她完全不懂的世界。
南溪心绪复杂,骄傲或是自豪还是有的,她有这样优秀的哥哥;更多的却是迷惘和疑惑:她所有的一切,符清泉都如此懂得,而符清泉所承担的一切,她却从未关心过。
这么翻下去,忽见一页有折痕,最边角处处写着红色醒目的“给小溪买礼物”,那是她生日所在的月份。南溪心中一动,把一摞日志本都抱下来,果然在她生日的月份里都有关于她的记录。她又仔细一页一页地翻,果然她念大学的时候,凡寒暑假要回家,符清泉也有记录,寥寥数笔,比如“小溪今天回家”,或“小溪今天返校”。
那些页码上,笔迹凝重,除去简短数字,再无其他内容。
南溪微有点失望,她满以为会有更多内容的,偏偏符清泉惜墨如金。
翻到去年生日那天,终于看到有半页纸的内容,南溪心里乐开花,仔细看下去,却越来越傻眼:
今天去苏州,老康介绍苏州有一座戒幢律寺,据说法师佛学精深,能排忧解难。
庙里香火不错,许多人安静地烧香拜佛,我找了位法师聊天。法师问我:你说这些人为什么来烧香?
我说:有所求吧。
法师说:那他们求什么呢?
我说:有病的求医,没钱的求财。
法师问:那等他们病好了,有了钱,还会来吗?
我说应该不会来了吧,法师却问: 那你没病没灾也不穷,为什么也来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我很烦恼。
法师说:人会烦恼最根本的原因,既不是贫穷,也不是疾病,而是无知。
因为无知,所以执著;因为迷悟,所以钟情。
世间一切痛苦,皆源于此。
这一页的下方,符清泉又将最后这两行字,重复了一遍。
因为无知,所以执著;因为迷悟,所以钟情。
世间一切痛苦,皆源于此。
南溪端着日志本,定定地看着这一页,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符清泉会喜欢她,也是因为无知或迷悟吗?
她又往后翻了一页,内容更叫她诧异,这一页也没有任何关于工作的内容,而是列了一张表,由上至下写着七八个人名。南溪认识的只有纪晨阳一个,另外有几个听说过的名字,比如符清泉那位叫“阿粤”的朋友,后面标注的是“家庭太复杂”,然后名字上画了一个叉;一位叫“老康”的名字后面标的是“年纪稍微大了点”,也画了一个叉;其余的有些标着“爱玩”、“粗心”,只有纪晨阳的名字后,画了一个钩。
原来符清泉在她去年过生日前后,已经有过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心思了。
从那时到他真正把纪晨阳介绍给她的那半年里,符清泉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那些日日夜夜里,符清泉想到她的时候,都是怎样的心情?
南溪鼻子酸酸的,又有些想笑,这个傻子。
她总算明白,符清泉当初那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尝试,我都已经做过很多次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这样挣扎过。
纸页上有许多戳得很深的墨点,大概是符清泉郁积到极点,落了笔又不知写些什么,才压成这些墨点的。
这个傻子。
“看什么呢?”南溪看得太入神,连符清泉进来都未曾察觉,他从身后搂住她,轻声问道。等看清南溪停留 的页码时,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不着痕迹地揽过她,顺手阖上那本日志,捏捏南溪的小腮帮笑道:“啊哈,这么快就学会查岗了啊?要不要查手机啊,短信啊,email?”
南溪的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又忍不住笑,捶着他胸口嘟嚷,“讨厌死你了!”
“对我好一点啊,对我好一点,我连Email密码也告诉你!”
“符清泉!”
“Yes,Madam!”
南溪看他迅速转为严肃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符清泉温香软玉满怀,口上还不依不饶,“小心点,小心点,待会儿我还要出去见人呢,你看你这满脸眼泪鼻涕的……”
“符清泉,我讨厌你。”
“啊?”
“我的什么你都知道,你的什么我都不知道!”
符清泉举手投降,“娘子想知道什么?工资卡吗?从下个月我开始上交!”
“符清泉!”
“要不要去财务查查我的工资条,免得我攒私房钱?偷偷告诉你我的年薪是象征性的,只有一块钱,每年主要靠分红你要查清楚股票,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不要转移话题!”
符清泉放松怀抱,抽两张面巾纸来给她擦脸,问:“那你想知道什么?”
南溪撅着嘴,老半天后才问:“什么叫无知,什么叫迷悟?”
符清泉一愣,立即想起进来时南溪正在翻的日志本,好笑道:“意思就是说,我打小就认识你,所以看上你,完全是因为我没见过世面;因为我没见过世面,不晓得外面的世界还有那么多好姑娘,所以一门心思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了……”
话音未落南溪便虎起脸来了,眉心拧做一团,狠狠地瞪着他。符清泉见好就收,立刻换了副口气,“我那会儿不是病急乱投医嘛,随手乱写的。”
“你还列了好长一张名单……”
“那我不是没舍得嘛!”符清泉轻声哄道,“别生气了啊!”
“我不是生气,”南溪抽抽鼻子,停顿半晌后闷声道,“万一是真的呢?”
“什么是真的?”
“你就没认识过几个女人……”
“呵!”符清泉不知该如何表情。这女人的心思也太难猜了点,“你要不要我马上认识几个?”
“不许!”南溪立刻从小哀怨变身河东狮吼,“有胆子你试试看?”
“这不就结了?”符清泉倾身下来攫住她的唇,点点吮吻进去,所谓熟能生巧,接下来一系列动作便如行云流水般自如了。等他一双手又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南溪才醒悟过来,“你办公室都是玻璃的!”
她急得差点又哭出来,符清泉掐住她下巴往外一扭,“看看,哪里能看到?”
南溪这才发觉这栋楼的材料很是独特,远望时那些玻璃都透明似的,像蓝天白云下的一个梦幻城堡;等进了办公室,近处再看过去,视觉上便像磨砂玻璃的效果,看不清墙壁另一侧的人究竟在做什么。她刚被这奇妙的建筑材料吸引住,符清泉又趁势攻占不少领地,南溪忍不住抱怨:“你最近怎么……还敢说以前没认识别的女人?”
这一个月来,南溪充分认识到吃长斋的人一旦破戒有多么可怕,相比比这些日子里符清泉所表现出来的狂热,中秋节那天的场面只能算小儿科。南溪有时偷偷地想,过去这几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住得只有一墙之隔,他又是这样的年纪……想起这些,南溪便不忍拒绝他,幸而他还有分寸,顾忌她的腿伤,也因为这样,南溪甚至不敢告诉他,其实自己已经能蹦能跳了。
她常常也故意无理取闹地审问他过去几年有没有认识什么女人政治类,符清泉素来只用行动回答。好在今天是在办公室,符清泉只除掉西装领带后开始吻她,手上虽也有些意图,却只是吓吓她。
电话铃声响起来,秘术转过来的前台内线,符清泉脸色很不爽,一接起来便听到前台接待焦急地声音:“符总,你在办公室吗?太太上来找你,我还没来得及电话上来,她已经冲上去了。”
“太太?”符清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太太?”
“就是,就是……就是您的继母。”
前台接待大概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南妈,符清泉还不及思考,又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吓到。平时没有人敢直接闯他的办公室,因此门没有反锁,被南妈直接闯进来。看到他只着一件衬衫,搂着衣衫微乱的南溪,南妈顿时脸色铁青,冲上了“啪啪”两耳光,愤怒地抽到他脸上,“你这个畜生!”
符清泉捂住脸,还未明白南妈为何会找到这里来,南妈已拉起南溪哭起来,“是妈妈对不起你,你放心,以后妈妈再也不会让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碰你一根寒毛!”符清泉料到南妈已有误会,连忙拦住南妈的去路,解释道:“阿姨,有话慢慢说……”
“还说什么?”南妈厉声道,“你那些花言巧语,都跟你爸说去!我警告你,你再动我女儿一根指头,我跟你拼命!”
她一边叱骂符清泉,一边抓住他的头发,拳打脚踢,南溪被母亲近乎疯狂的状态吓住,连忙拖住母亲,“妈,出什么事了?我们……我们别在这闹,回家再说好不好?”
门开了一条小口,并没有什么人围观,但可想而知伸头缩脑的人一定不少。南妈往外瞅瞅,又恨恨地瞪了符清泉一眼,拽住南溪一路疾步,走出工业园,上了车。司机问:“太太,回家吗?”
南妈点点头,又摇头道:“不,去……找家酒店吧。”
司机开车掉头,问:“凯悦?”
南妈嗯了一声,过两分钟又改主意,“先回家。”
再过两分钟,她又说:“不,还是去医院。”
南溪见母亲的情绪稍稍恢复,这才小心道:“妈妈,你,其实我,我和哥……我们俩已经在一起了,他,他对我很好……”她不知道该在母亲面前如何称呼符清泉,以前单说一个“他”字,现在又觉得她既已准备和符清泉在一起,总要征得母亲的同意。母亲今天如此发怒,一定是因为素来和符清泉关系不睦,又可能从什么蛛丝马迹发现她和符清泉……脑子里千头万绪,连话便都说得结结巴巴的,南妈却止住她的话头,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都是妈妈害了你,如果不是妈妈嫁给那个没良心的,你也不会跟着我受这种苦。你放心,妈妈这次跟他离定了,你不用怕他再拿妈妈来威胁你!这几年我也存了点钱,以后你要学什么,要去哪里,妈妈都养得起你。咱们不受他们这个气,啊?”
南溪惊得说不出话来,“妈,你说什么离婚呢?”
“我已经让律师准备好了离婚协议书,我们马上去医院,跟你爸爸——跟他离婚。”
南溪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所以再婚时南妈让她改口,她立刻改了,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如今听母亲提到离婚,她第一想到的便是符爸的病情,连忙道:“妈,爸爸做完手术还不到两个月呢,医生说他不能受刺激的。”
南妈听她这么一说,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南溪只觉几日不见,母亲好像陡然间老了十岁一般。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是很严厉的,动不动就要打屁股,后来嫁给符爸,在家里也常板起脸来教训她,要她好好孝顺符爸,不能给符清泉脸色看。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母亲严厉得过了头,教育她规行矩步,言行举止都要像个淑女,食不言寝不语,像个假人一般。现在呢,现在的母亲,陡然从强势的当家主妇变成凋谢萎缩的小老太太,捧着脸哭得不能自已,陌生得叫南溪害怕。
“我以为嫁给他,对你今后有好处,”南妈哭得稀里哗啦,“你说我们孤儿寡母的,受他这么多年照顾,就算他口上说不求回报,我总要知道感恩吧?我那份工作,养活你就算不错了,哪儿还有能力给你买衣服、报补课班,你要上高中,开销又大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总要找个靠山……我真没想到他养了这么个畜生儿子!都是妈妈没本事,我一个女人,在工农兵大学什么也没学到,挣不到钱……”
南妈妈说着又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南溪想起早年的光景,其实她对那时所谓的“艰难”的生活,已记不得多少。她印象里都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事情,符妈妈带她和符清泉上街买衣服,晚上她穿回来,南妈总要生气,叮嘱她以后不要随便收外人的礼物,她很奇怪地反问:“符爸爸符妈妈也是外人吗?”南妈听她这么说,往往就不说话了,第二天必定带着她上门道谢,逼着她背那些感谢词。现在南溪早想不起都说了些什么,只感觉那些话都很客气生分,总让她几天看到符妈妈和符清泉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像母亲给自己丢了脸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南溪终于有些醒悟,原来母亲那时候,好像也真是很难受的。
一个是旧情人,一个是旧情人现在的妻子,拼了命地对自己女儿好。南溪这么想着,心里又有些纳闷,既然如此,符爸和妈妈当初在男未婚女未嫁时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非要等到双方都有了家庭,再……她不敢把这话问出口,只轻轻地拍着南妈的背,柔声安慰道:“妈,你错怪哥了,他真的对我很好,我跟他……是我愿意的。”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南妈哭得愈加厉害了。
第十二章 参商别
(南溪这边手足无措,符清泉那头也并未好过。他被南妈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时,南妈已拽住南溪跑了,他刚想追,电话又打进来了,这回是律师,“符总,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先跟你谈一下。”)
南溪这边手足无措,符清泉那头也并未好过。他被南妈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时,南妈已拽住南溪跑了,他刚想追,电话又打进来了,这回是律师,“符总,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先跟你谈一下。”
“嗯?”
“半小时前,符太太,也就是你的继母,打电话过来,请我给她草拟一份离婚协议书。”
符清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什么?离婚?”
“是的,我……当时事发突然,我听符太太的口气好像很激动,不知道她和你父亲之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所以我试图劝她冷静一点再考虑这个问题。”律师斟酌着用词,继续道,“毕竟这离婚不是小事,但符太太情绪非常激动,不只要我准备离婚协议书,还说暂时离婚不成也一定要分居。”
“那……我爸爸现在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我知道你父亲最近动过手术,所以先知会你一声。”
“明白了,”符清泉脑子里飞速运转,试图把所有的事情都集合到一起,理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先不要通知我爸爸,如果……如果她再打电话给你,或者要你拿协议书去找我爸爸,诸如此类的要求,请你先拖住并通知我一声。”
“OK。”
符清泉驱车飞驰向医院,一路思索着南妈这次究竟又要搞什么。他担心南妈先找到父亲摊牌,引发什么不可想象的后果,一路抄近道赶到医院,找到父亲时发现他正兴致勃勃地和隔壁病床的一位老干部下象棋。他神经极度紧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南妈今天的目的何在,问南妈去了哪里,父亲却过于专心致志,压根连他说什么都没听见。
他心里猜度着南妈必是发现他和南溪之间的事了,所以来兴师问罪,可离婚,至于么?再说他和南溪在一起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不知道南妈今天发什么神经!
历史经验告诉符清泉,南妈今天必有什么企图,这女人狡猾着呢,要从你这里捞好处的时候,便放低姿态柔声细气,一旦达到目的就 耀武扬威起来,若她不是南溪的母亲,而父亲又这么一根筋死心眼,什么时候轮到这种女人爬到他头顶作威作福了?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也就算了,她如今居然敢拿他和南溪的事情来做文章,简直不可理喻!
还没想出个头绪,符爸那边输赢见了分晓,这才想起儿子来了,惊讶地问:“你今天不去公司?最近……都还正常吧?”
“还好,”符清泉又犹豫起来,“我明天要出差。”
“去哪里?”
“河南和陕西,看看在那边建产业园的事情。”
符爸点点头,门上响了两声,原来是杨嫂过来送煲好的汤,她看到符清泉,神色稍显异样,上上下下地瞟过一遍,不像往常见到他时那么热情地打招呼。符清泉被她这么一瞅,心底更觉不妥,莫非是杨嫂和南妈说过些什么?当务之急是阻止南妈来找符爸摊牌离婚,他借故出门,拨电话给南溪,响了好几声也没有接。他心里正着急,传来的却是南妈的声音:“你死了这条心吧,有我在一天,你别想再威胁我女儿!”
看情形南溪也使不上劲,符清泉正思索回去先劝父亲休息,再以此为由拦住南妈。谁知他刚转身往回走,已看到南妈带着南溪匆匆地赶来。南溪拉住南妈,似乎还在劝着什么,符清泉匆忙冲上去,本欲强行拦住南妈,却见她眼眶红红,满脸泪痕,一时愣住,被南妈抢了先,推门而入。
住隔壁的退休老干部见这情形,连忙告辞,由小护士扶着回去。南妈瞥杨嫂一眼,“你帮我把门关好。”杨嫂听这话也退了出去。符清泉头痛道:“有什么话非急在这一时说?”
南溪一个劲地给他摇头使眼色,暗示他自己也无计可施,只有符爸恍然未觉,看到南妈来,一张老脸便笑开来,“怎么了?哟,怎么眼睛还红红的,跟兔子似的。”
南妈一路情绪起伏,见到符爸后似乎稍稍平静了一点,大概还是看他在术后休养期,口气稍稍缓和,声音也放低下来,“我今天叫律师准备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等他弄好了送过来,你就签一下吧。”
屋子里陡然一片死寂,南溪低着头不敢说话,凭这一路的经验,只要她开口,母亲必然哭得更加不可自抑。她只能在心里求菩萨保佑,保佑符爸情绪千万别太激动,两位老人能平静下来,听她和符清泉慢慢解释。符清泉阴着一张脸,时刻关注着父亲的表情变化,他知道父亲是个火爆脾气,原来也就南妈能治治他。事到如今符清泉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今南妈提离婚,他觉得今天要么老爸再叫一次急救,要么摔锅砸罐他得考虑要给医院多少赔偿费。
令人诧异的是符爸并未发脾气,也没砸东西。他手术后脸部肌肉不太灵活,如今更是不对称地往下塌,很颓丧的神情,沉默良久后问:“你要离婚?”
“是,”南妈仍有些哽咽,伸手抹抹眼睛,语音却甚冷静,“我也没什么要的,除了我原来自己存的一点钱。”
符爸又不说话,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什么表情,老半天后他开口,却像撒娇闹别扭的孩子,“你这分明是过河拆桥!”
南妈不开口,他便好像捉到什么把柄似的,仰起头来嚷嚷:“我说你是过河拆桥吧?女儿养大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什么都是假的,你这个女人,”他越说越像无理取闹的孩子,翻来覆去地说“你这个女人”“过河拆桥”之类的字眼。
“我过河拆桥?”南妈本抿紧嘴不愿再开口,听符爸不住地念叨,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不如问问你的畜生儿子都做了些什么!”
符爸狐疑地盯着她,目光缓缓移向符清泉,变得锋利无比,“你都做了些什么?”
符清泉翻了个白眼,正欲开口却被南妈抢过话头,“他做了什么?他被你拿性命要挟,叫了我一声妈,我真受不起这个字,他也心不甘情不愿,转头就找我女儿撒气!”
“我什么时候找南溪撒气了?”
“那你跟我说,你爸爸做完手术第二天,你带南溪回家,房门紧闭个把小时,都在做什么?”
南溪未料到母亲居然连这都知道,和符清泉对了个眼色,又听南妈继续道:“杨嫂回到家,看你们俩鞋子都在,不敢去叫你们,后来实在人忍不住,才……还有,你爸爸住院这么久,你哪天是回家住的?你都去了哪里?要不是我今天早上回家收拾东西,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一个多月都住在小溪那里!”
这些事样样都是有人证的,符清泉还不及说什么,符爸已变了脸色,却不是发怒,而是喜气洋洋的,“是吗?”
两字里夹杂的惊奇、喜悦和赞叹,简直让符清泉汗颜,符爸爸又笑道:“呵呵,这不很好嘛,亲上加亲,两个小孩子……哎呀,难怪你们要搬出去……”
南妈怒不可遏,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们父子俩一个德性!你以为他安的什么好心?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南妈妈又激动起来,“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糟蹋我的女儿?”她转过脸来朝向符清泉,“你老老实实跟我说,小溪上大学打掉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符清泉脸色陡变,煞白如纸,符爸爸也摸索着从床上下来,揪着他衣领问:“是不是?”符清泉垂下眼暗叹一声,默默点头,啪的一声,符爸爸已一耳光抽在他脸上。
“你……你……”符爸这回动真格的,眼看着就要复发的危险,符清泉连忙按着他坐下,却被符爸又一耳光抽回来,“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个畜生?”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还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
“你们安静好不好?过去的事归一码事,现在我要和南溪在一起,我们准备结婚,你们能不能别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南妈一听肺都气炸了,“结婚?你妄想!有我在一天,你别想再碰我女儿一根指头!”
“小畜生,现在说你做错事,你还完全不当一回事?”符爸也动起气来,屋子里乱作一团,南妈边哭边骂,矛头一会儿对准符清泉,一会儿又转移到符爸身上,翻来覆去地骂“老不修”和“禽兽不如”。符爸那边则是全武行,抄起一旁的血压计便往符清泉身上砸。南溪一边劝南妈,一边不得不稍稍拦住符爸一点,因为符清泉怕父亲脾气上来又伤筋动骨,不敢躲闪只能硬扛。吵闹声惊动在外的杨嫂,她忍不住在门上叩了几声,探头进来问:“太太,汤凉了,要不……让符主任先把汤喝了吧?”
南妈擦擦眼泪,让杨嫂进来给符爸盛汤,符爸余怒未消,恨恨地把碗推到一旁,“家都散了,还喝什么汤!”
南溪终于等到符爸和南妈都安静下来,往前一步道:“爸,还是身体要紧,你先喝汤吧。妈,以前那些……以前那些都过去了,我跟他现在真的挺好的。”
“你被信他花言巧语!”南妈这回稍微冷静一些,但一看到符清泉,立刻变成护仔的老母鸡,“我不会让我女儿再走我的老路的,这婚我离定了,你跟你儿子,都别指望再拿我去威胁小溪!”
说完,她站起身,看细菌似的瞪那父子俩一眼,拽过南溪往外走,“我先去你那里住几天,等手续办完了,我们找地方搬!”
符爸见拦不住南妈,气又撒回符清泉身上,操起床上的皮带往他身上抽,“我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符清泉一边往后退一边劝道:“爸,你冷静一点,我们讲理啊,我们讲理,别老动手,你可就我这一个儿子,抽出什么三长两短你会绝后的。我跟南溪……”他话未说完,符爸又一皮带抽过去,“你还有脸说!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杨嫂也在一旁劝,不时地护住符清泉,符爸不好伤及无辜,恨恨地扔下皮带,坐回床上生闷气。符清泉也心烦意燥,不知道这回要怎么收场,不由埋怨杨嫂,“你看看,闹成现在这样子!”杨嫂神色歉疚,低声咕哝道:“我也不知道会搞成这样,太太回来后发现你不在家,我只好跟她说了……”
“那原来的事呢?”符清泉冷脸道,他想来想去,南溪绝不可能主动坦白的,家里唯一可能看出端倪的只有杨嫂。毕竟许多吃穿住用的小事,他都曾叮嘱杨嫂帮忙打点。杨嫂听他这么一问,反而理直气壮了,瞅着他的眼神也忿忿起来,“我要早知道你拿小溪来报复符主任和太太,我会替你们瞒到现在吗?你十六七岁时我就到你们家来做事,没想到你那时候一肚子坏水……”
“杨嫂!”符清泉本想教训杨嫂以后严守口风的,没想到反被杨嫂一顿唠叨。符爸听杨嫂这么说后,刚消的火又腾上来,随手抓起遥控器又往他身上砸去。
这样三个人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地吃完一顿中午饭,律师打电话过来,说离婚协议按符太太的要求准备好,要拿过来给符爸过目。律师过来和符爸讲解协议时,符清泉终于接到南溪的电话,还是趁上厕所的功夫偷偷打过来的,“我看这几天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了,妈妈情绪很激动,我一解释她就哭,怎么也不肯相信你现在……”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你妈妈到底准备干什么?”最让符清泉郁闷的莫过于南妈,他闹不明白南妈怎么就这么大的火气,就算他当年千错万错,那她和他父亲当年勾三搭四的时候,难道会比他现在好到哪里去?这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不管他们老两口的事,他们何必来为难他和南溪,真是莫名其妙!可在南溪面前,又不好对南妈说什么重话,他只好安慰道:“你想办法拖一下,别让她闹离婚了,我看我爸这边也够呛,他现在把从你妈那里受来的气,都撒到我身上!”
“我妈说……”南溪稍显犹豫,总觉得母亲所说的与她和符清泉原来猜想的大不相同,不知到底谁说的是真话,“我妈说她当年就不想嫁给爸爸的,我是说你妈妈过世后的那次,好像……好像跟我们原来想的不一样。”
“怎么可能?他们俩读高中时已经是一对,后来我妈妈尸骨未寒他们俩就——”
“那妈妈为什么要另外结婚,等有了我又离婚?”
符爸和南妈为什么要到各自结婚有了孩子后又旧情复燃,符清泉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还试图从双方家里寻些蛛丝马迹。南溪的外公外婆那边,早和南妈断绝了关系,这些年来都无甚联系,等他打听到南妈家所在地时,南溪的外公外婆早已过世。而符家这边,符清泉亦找姑姑和几位尚在世的远方亲戚问过,无一例外的,符家的亲戚,提起南妈都咬牙切齿。似乎是南妈曾做过什么很对不起符爸的事,以至于符爸决定和南妈结婚后,那些亲戚也不愿意和他们有再多往来。
照符清泉原来的猜想,南妈最初没有嫁给符爸,大约是嫌弃符家。符爸和南妈读高中时文革尚未结束,符家的出身是黑五类,南家条件据说很是不错。没想到文革结束后,风水轮流转,符爸爸在恢复高考后读了大学,那时的大学生比金子很矜贵,南家据说形势大不如前,也许因为这原因,南妈又对符爸青睐有加了?谁知看今天这情形,南妈每骂符爸一句,符爸都丝毫不敢还嘴,仿佛真有什么隐情似的。
符清泉想这事还得找当事人问清楚,便叮嘱南溪这些天不要乱想,好好休养,继续做康复,这些事由他去探个分明。挂上电话后他回房去找父亲,律师已经不在了,床头柜上搁着几张纸,符清泉抄起来一看,果然是离婚协议书。南妈的条件并不是苛刻,并未如律师和符清泉先前所想的那样会狮子大开口,对符爸所持的符信重工股份未作任何要求,只保留原来购买时便写在她名下的两处房产,一部车,以及部分现金存款。这样的条款放在符家,简直称得上是净身出户了,这少得可怜的财产要求,更加深了符清泉的怀疑。他瞥向病床上侧身向里的父亲,轻声问道:“爸,这协议你看过了?”
“嗯。”
“你……准备怎么办?”
“想得美,哼,离婚,没门!”
“我看着要求也不算多,要不……”符清泉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要不离了算了,我给你再找一个,保证脾气比她好……”
话还未说完,一个玻璃杯就砸过来了,好在符爸如今力气较原来薄弱许多,砸过来并无半点力度,被符清泉轻易躲过。符爸爸余怒未消,坐起身来骂道:“你还出这种馊主意?要不是你个小畜生,老子会搞成现在这样?你说你个小畜生小时候就不学好,三五岁就学电视剧去亲别人小姑娘家,大了更了不得,你说你——你怎么就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得了得了,”符清泉看父亲说起来又有黄河决堤的势头,连忙止住他话头,“我是小畜生,行了吧?那刚才别人也没放过你啊,小畜生的爹,也没比小畜生好到哪儿去吧?”
“老子的事要你管?”
“你说的?那我真不管了啊!”
符爸爸骂了两句,又气喘吁吁的,符清泉赶紧递过水杯,符爸爸喝了两口,沉着一张脸在那里生闷气。符清泉见父亲老半天没吭声,歪过脑袋一瞅,刚才还发毛狮子一般的父亲,居然闷着头抹眼泪,极委屈的模样,符爸斜眼觑见符清泉手中的离婚协议书,抢过来二话不说撕成一片一片,符清泉好笑道:“你撕了有什么用,你撕了还能再打一份出来。”符爸白他两眼,气哼哼道:“都是你个小杂种,害老子一把年纪,连个伴都没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又咕哝道:“过河拆桥,女人养大了就一把把老子踹了!铁石心肠,冷血!”
符清泉眼含探寻,狐疑地盯住符爸,要他坦白从宽。符爸爸叹了一声,终于拉下脸来,和符清泉从头说起,中间夹杂着无数次“过河拆桥”的控诉。
原来当年符爸和南面读高中时确是一对情侣,南家也确曾看不上符爸。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尚未结束,符爸被发配到后来知青抗争最为激烈的西双版纳,南面则留在杭州。符爸到西双版纳后,南妈和他还有信件来往,后来信件逐渐稀疏,符爸寄回去许多西双版纳制成的花草书签、下乡学习笔记,当然还有给南妈的情书,却全都杳无音讯。符爸以为出了意外,托回杭州办事的人代为打听,带回来的却是南妈的分手信。信件写得十分决绝,大意说符爸回城无望,她断断不可能去云南跟他受苦,部队文工团的领导已为她介绍了对象,请他不要再骚扰她的生活云云。
符爸大受打击,当时文革刚结束,也恢复了高考,却迟迟未得到回城的讯息,又在心情最为焦急之时接到分手信,一时寻死的心都有了。幸得一同下乡的另一位女学生安慰,符爸才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不久一位女知青因医疗事故身亡,引发西双版纳知青大规模的抗议,由此结束了近二十年的上山下山运动。当时安慰符爸的那位女同学,也就是后来的符妈妈了,回城后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符爸重新参加高考读了大学,符妈也考上了一所大专。后来符爸大学毕业,分配到杭州工作,机械厂愿意一并安排符妈的工作,夫妻俩便一起回了杭州。
其实那时符爸仍未放下心中那口气,还偷偷打听过南妈的消息。家中亲戚说当年他被发配到西双版纳,也是南家从中作梗,不过南家近两年据说早已失势。符爸听说南家失势,很有找到南妈奚落一番的冲动,可惜南妈已经远嫁,据说嫁到了长沙,符爸也只好作罢。
谁知世事往往这么奇妙,没多久厂里就派他到长沙一家钢铁厂去学习。再打听到南妈的消息时,得知她夫家虽已失势,丈夫却仍混了一小小官职,南妈的工作也算安闲,不过夫妻关系并不太好。符爸此时正前程一片大好,又有娇妻佳儿,一心要找南妈出口恶气,那感觉有点像楚霸王“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心理。
他也知道南妈不可能送上自取其辱,绞尽脑汁地找了个机会去和南妈“偶遇”,明里暗里讥讽了南妈一番,南妈却言辞冷淡,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符爸又辗转向人打听,竟听到一些叫他不敢相信的传言,有说他们夫妻不和的,有说南妈不守妇道给丈夫戴绿帽子的,总之谣言纷纷,无法辩知真假。
听到此处时,符清泉忍不住插嘴道:“你都结婚几年了,我那时也一岁多了,你好好过日子不成啊?还跑去打听别人有夫之妇的家庭状况!你简直——”
符爸瞪他一眼,一副“老子要你管”的神情,说出口的语气却减弱了许多,“你以为我不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符爸心里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天人交战,传言虽各不相同,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南妈的婚姻不担不幸福,而且相当糟糕。符爸心中斗争得厉害,一面想当初是你甩了我你活该,一面却又不希望她一辈子这么糟下去,忍不住又“偶遇”了几次。最后一次“偶遇”时符爸发现南妈的腰圆了起来,像怀了孩子,他想起那些说南妈给丈夫戴绿帽子怀了孩子被逼着去堕胎的流言,心里更不是滋味,又出言不逊讽刺南妈眼光太差,看上的总是这种没担当的男人。这回南妈仍不理他,听他恶言恶语也无动于衷,却在临告别时忍不住哭了出来。符爸原也只想讽刺她,没想到她一哭起来如此不可收拾,他手忙脚乱地想安慰她两句,还未想到怎么开口,却听到南妈开口向他求救。
原来南妈第一次去做引产时,孩子已有八个月了,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刚刚开始推行,尚未强制执行,只在团委党委之间倡导带头作用。南妈那一胎做B超查出来是女儿,夫家既想要儿子,又怕生二胎影响仕途,所以逼南妈去做引产。现在南妈怀孕,夫家又算着日子准备让她去做检查,南妈担心这回再检查出来是女儿,不愿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百般无奈下无路可走,就不得不向符爸求救。
符清泉听得头皮发寒,尤其是这种引产堕胎的事,更让他心中一抽一抽的。他虽很不待见南妈,但听说她嫁得这么惨,亦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符爸讲起这些事,又忍不住掉眼泪,符清泉心下恻然,递给父亲几张面纸,问:“那她爹妈呢?女儿嫁给这种老封建老顽固,也不管管?”
“你别以为做爹妈的都跟你的爹妈一样,也有不是东西的。”符爸摇摇头道,“我听说这事儿后也觉得找她父母出头最有分量。谁知她爸一心只要面子,加上带话的又是我,他一心以为小溪她妈妈是为了要跟我在一起,所以编出这些谎话来骗他,后来……”
后来南溪的外婆放心不下女儿,随符爸去看南妈,看到女儿身上被夫家毒打的累累伤痕,当下便把女儿接回杭州来。南妈的父亲却勃然大怒,嫌离婚这事说出去太难听,败坏了家风名声,况且说夫妻之间谁没个磕磕碰碰,哪有怀着孩子还离婚的。那边南妈的夫家也有所察觉,南妈被迫请了长假养胎,符爸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南溪的外婆无计可施,只好求符爸帮忙,符爸这才知道当初南妈是在父亲让符爸永不回城的威胁下写的分手信的真相,更不可能袖手旁观,四处托人帮忙,最后找到省里的妇联出面干预,终于把南妈这桩婚事给了断了。
婚离了,娘家也回不去了,据说前夫那边也因这事丢了公职,况且南妈一个人还大着肚子,真是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地。
“不用上,她后来的工作也是你帮忙安排的吧?”符清泉努努嘴,“你这么费劲帮她张罗,妈妈没跟你吵架?”
“吵架?”符爸愣愣后摇头,“你妈妈都知道的,我帮她找工作,她怕被前夫知道来找麻烦,什么证明都不敢开,只能找临时工。她脾气死倔,还不肯领我的情。后来是你妈妈去劝她,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这才肯在厂里做了下来。”
“妈妈真的没生气?”
“生什么气?我和她清清白白的,你以为你妈妈跟你这么疑神疑鬼的?”
“清清白白……”符清泉斜着眼,很怀疑的的眼神睨向父亲,符爸怒道,“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天地良心,你妈妈在世时,老子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符清泉仍眯眼斜觑着老父,他是一万个不相信母亲心里没疙瘩的,这世界上有不喝酒的女人,有为减肥不吃饭的女人,却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只能说,眼前的男人,很傻很天真,完全不解风情。不,他不是不解风情,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压根没有功夫去猜测枕边人的心情。
“看什么看,老子说没有就是没有!”
这话若以往说,符清泉肯定是不信的,然而现在符爸把前因后果都倒出来,他还是信了至少七成的。他现在仔细回忆起来,似乎在他小时候,南妈遇到母亲总是极客气礼貌的,对父亲却不怎么理睬,原来他总以为南妈和符爸暗通款曲所以明面是故意不理睬以掩人耳目,如今照父亲的说法,倒是南妈知道符爸如今是有妇之夫,要格外避忌的缘故。符清泉心道南妈也是可怜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被旧情人接济,那种境况,想来也是很煎熬的。可是南妈今天骂他们父子俩一个德行,莫非……符清泉又眯起眼瞥向父亲,“真没有?那今天你怎么也和我被归到禽兽不如的一类了?”
符爸脸色微变,目光也闪闪烁烁,不敢直面符清泉的怀疑,老半天后咕哝道:“反正我没做过对不起你妈的事情。”
符清泉忍不住摇头,肉体上大约是没有出轨的,然而他月月年年心里眼里都只有另一个人,对母亲何尝不是另一只残忍?他闭目微叹,问:“妈妈在世时你没做过,那妈妈过世后呢?”
符爸的眼神越游移,越加深符清泉的怀疑。他一向以为父亲条件好,肯定是南妈千方百计要嫁过来,如今看来,很可能恰恰相反。果然符爸头低得越来越厉害,被符清泉再三逼问后低声咕哝道:“有……有那么一两回。”
“一两回?”
“两……两三回。”
“两三回?”
符爸爸恼羞成怒,拍着床吼道:“现在你是在教训老子啊?”
符清泉毫不示弱,符爸便在儿子的嚣张气焰下又低下头来,“当时厂里人都以为她是寡妇……有个焊工一直对她有意思,抢着帮她换煤气,修水管……”
与此同时,南溪那边也想尽办法在母亲面前为符爸说好话,内容无非是这些年符爸待她有如亲女,谁知这也勾动南妈的心事,说“老恶棍”那都是有目的的。她那时工资低,帮南溪交了学费所剩无几,他便想尽办法在南溪身上花功夫,目的不过是逼着她承他的情,到最后不得不委身相谢。 “爸爸他,”南溪把“霸王硬上弓”几个字生生咽下去,南妈妈眼角犹有余怒,“他,他要那样,我还能说过不字?我们母女俩无依无靠,什么都得仰仗他……”
因为经济不好,南妈也考虑过再嫁,有热心的同事们介绍过,可是许多人一听说她还带着个拖油瓶便被吓跑了。最后独独剩下同车间的张焊工,年纪比她略小,却不嫌弃她拖着孩子,隔三差五来帮她的忙。南妈心想张焊工虽也没钱,但一个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也免得符爸一双眼睛总在背后盯着,更让她见到符妈总抬不起头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不料张焊工才到家里修了两回水管,消息便被南溪口没遮拦地透给了符爸。那时符妈妈刚过世,南溪仍常到符清泉那里一起写作业。那时张焊工刚进门坐了没两分钟,符爸爸便一脸别扭地杀将进来。
后来的事便那样发生了,一个对你从未断过念头的男人,一个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的男人,一个可以改变你女儿命运的男人,一个能予你经纪支持和保护的男人……既然当初无法拒绝他的帮助,今天又有何立场拒绝他的求欢?
这样不清不楚地过来一年,慢慢也传出些风言风语。相熟的大姐说“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女人对男人总有那么两样武器的,再听到那些人前背后的碎嘴时,符爸便说:“要不……结婚吧?”
南溪不解地问:“你们不早就是一对么?至少过来这么多年,爸爸都一直惦记着你呀,妈妈,你不爱爸爸了吗?”
“爱?”南妈妈神色惊讶,好像听到什么稀奇事。半晌后自嘲地笑了下,“你以为我像你还小啊?”她拉起南溪的手拍了拍,苦笑道,“那时候要不是怀着你,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南溪伸手抱住母亲,本想安慰她,却听她哽咽道:“我以为嫁给他,能让你过得好一点,没想到是我害了你……”南溪心里猛然一沉,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为什么无论她如何解释,母亲也不肯相信她和符清泉乃两情相悦。
因为她曾迫于形势,为女儿做过牺牲。
那时的她已是心如止水,却不知如今的南溪是情思萌动。
晚间南溪偷偷打电话给符清泉,向他报告自己这边的情况,符清泉亦把他那边的所闻简略讲了讲。南溪听得动容,半晌回不过神来。怔忡老久才问符清泉:“那现在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
“爸爸和妈妈啊,妈妈这回真铁了心要离婚,我完全劝不得,也不能说你的好话,她一定要说你是花言巧语来骗我的……爸爸那边没气着吧?”
“还成。”
“什么还成啊?你就一点都不着急!”
符清泉笑道:“急什么,爸爸没气病,你也没跑了,我急什么?”
“符清泉!”
“小声点,别被你妈妈听到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手烫了。”
“什么?”
“晚上爸爸又摔碗, 把我手烫了。”
“活该,谁让你不着急!”
“娘子好狠心呐!”
一句话险些把南溪呛住,半晌后符清泉叹道:“逗你玩呢,我爸是个躁脾气,你妈妈也挺倔的,一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律师那边我拜托他尽量先拖住吧。还有我明天就要出差了,你记得每天要适量走动走动……”他一样一样叮嘱她,小到晚上睡觉前要检查门窗,早上不要空腹喝豆浆,南溪虽舍不得他出差,却也无可奈何。
这不是符清泉第一次出差,也不是他第一次不在她身边,却是她头一次完全没了主意,头一次发觉,她如此希望他在自己身边。
原来她埋怨他什么都瞒着她安排好,现在她突然想,如果能睡一觉,第二天起床发现符清泉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该有多好?
可惜也就是做做梦而已,梦醒了,南妈妈仍叮嘱叮咛,发前轻轻现在就算对她好,那也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因为丁看护是符清泉请来的,南妈总疑心他们串通一气,所以连定看护也辞退了。因符清泉不在,南溪无聊得紧,闲得无事便回研习社去转悠。因为公演受到极大地鼓舞,研习社现在是一派喜气,南妈听说钟教授安排南溪到苏州去演出学习,竟十分支持。南溪初时未想明白,到晚上吃饭时南妈再提起,才知道南妈一心要她离符清泉远远的,甚至说要陪她一起去苏州去住住。
符清泉不到一周就提前回来了,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家里的两老一少,然而他回来也丝毫不能解决问题。符爸闹着要出院,符清泉见他能吃饭进食也能走路,只好接他回家。可回到家里又觉冷清,符爸把一肚子的怨气全发到符清泉身上。符清泉把公司的事稍稍整理后便亲自来找南妈谈,不料南妈警戒得很,或者说长年累月积下来对符清泉的不信任终于达到顶峰,无论符清泉如何让剖白心意,都改变不了她的感觉——她心里的符清泉总是那个对她冷眼旁观、养不熟的鹰隼继子。
现在符清泉真正领教到当年符爸在南妈这里碰到的钉子,她从心底担心符爸的时候,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然而一旦放手,就转变得很决绝。如今她全心只想和南溪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原来肯再嫁给符爸,一半是为了还债,一半是为了南溪。符清泉虽然解开心中的那块疙瘩,但涵养亦不至于好到能奉南妈为母的地步。对符清泉而言,他最大的让步,不过是放低身假请南妈回家,与她和平共处而已。南妈怨恨符清泉的却是他曾对南溪做过的那些伤害,从事实上,符清泉毫无辩解的余地,他选择的时机总烂到透顶,第一次是在知晓南溪身世后,第二次更尴尬。符清泉无计可施,只好一再地强调父亲身体不好,希望南妈不看僧面看佛面,早日回家以免父亲病情加重。符清泉讲这一番话,自然是出于一片孝心,却让南妈愈加肯定南溪的劝和是委曲求全。她认定这个,便再难回头,要与符爸离婚的念头更加坚决。符爸斗狠耍赖百般计策都用过,仍拧不过南妈的执拗,最后竟不得不签了字。
没多久,第一批去苏州交流学习演出的同事回来了,钟教授问南溪要不要这时候过去,正好可以年前回来,南妈也一再催促南溪去苏州,说那边剧团多氛围好,几乎是半挟持地把南溪带到了苏州去。
苏州离杭州并不算远,只有两小时的车程,城市的调子略有些区别,却同样是江南风味。入了冬,到处都有荒芜的意味,柳条是枯竭的,护城河水是凝冻的,北寺塔孤寂地延向天空。
南溪一到苏州这边,马上有几处剧团或曲社的同行来接待,可南妈怕招待所条件不好,早早地做了准备,托人在老城区早早地租下一套装修好的房子。南妈在家里收拾,南溪则和几位同行出门游览,苏州到底是昆曲的故乡,有经验的人沿着老巷那么一走,总能在林荫花木深处,听到几句婉转清丽的水磨调。在网师园附近,恰逢退休的老昆曲演员在教年轻演员排戏……这样的地方,一直是南溪做梦也要来的,然而等真的来了,却觉得说不出的孤清寂寞。
她掏出手机,调出符清泉给她装的那个地图程序,定位到她所在的地方,只有小小的一个红点。一再地把比例调大,等整个苏州城也变成一个小点的时候,才在屏幕上找到另一个蓝色的小人。
符清泉现在,也会看到红色小人想他么?
南溪头一次发觉,苏州和杭州,竟离得这样远。
第十三章 两心知
(她一直是这样客客气气的,纪晨阳终于明白她的意思,自嘲地笑笑,“你也不用这么见外吧?我也就揍了他两拳,你也不用记恨到现在吧?”)
第一个周末,南溪就在昆博登台了,唱的是第三折,唱毕后照例向观众道谢,正准备回后台,忽觉台下剩下的一位观众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竟有些像纪晨阳,灯光灰暗,她分辨不清。台下那人却站起身冲她笑笑,这回确实是纪晨阳无疑了。
纪晨阳剪了头发,变成很利落的寸头,穿得也很随性,和他原来的形象相去甚远,却显得更有精神。南溪也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便知点点头。纪晨阳走上前来笑道:“我听声音有点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你怎么到苏州来了?”
南溪简略地解释两句,又问纪晨阳为何会在这里,纪晨阳笑笑,“在工业园那边有生产基地,我今年都在这里了。你刚来吧?”南溪不解,纪晨阳又解释说:“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周末我就四处转转,到老城区看看园林,上个月发现有这么个地方,所以来听听,感觉也不错。”南溪哦了一声算作应答,两人便这么干站着,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后,纪晨阳问:“要不出去走走?我现在可是苏州通,给你当导演绰绰有余。”
南溪想起前几天听母亲说起的事,有些耿耿于怀,摇摇头客气道:“今天有点累。”
“哦……你住在老城区里吧?那改天去金鸡湖那边看看怎么样?”
“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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