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朝朝暮暮

云五(现代)
《朝朝暮暮/挚爱》作者:云五(出书版手打完结)_
  挚爱,TRUE LOVE。
  人一生中究竟有多大的概率,能遇到爱你的人,也深深地爱着你?
  又有多少的可能,他能淌过岁月的河流,与你朝朝暮暮、月月年年?
  苏州西园寺,讲经的法师说:因为无知,所以执着;因为迷悟,所以钟情。世间一切痛苦,皆源于此。
  符清泉将这一段翻译给南溪听:我打小就认识你,所以看上你,完全是因为我没见过世面;我没见过世面,不晓得外面的世界还有那么多好姑娘,所以一门心思死心塌地跟你走了。
  也许法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觉得所有的无知和执着、迷悟和钟情,都是一种甜蜜的苦痛。
  
【内容简介】
  因为父母的再婚,符清泉和南溪从邻居变成继兄妹,他们相依相偎度过最甜蜜的童年时光,却在花季的年龄,留给彼此最深重的伤害。为摆脱内心的煎熬,符清泉把手足好友纪晨阳介绍给南溪,却在朝夕相处耳闻目睹中,无法面对南溪会离他而去的可能。
  纪晨阳见到的南溪,纯净而美好,得像坐在高高城堡上等待骑士的姑娘。他风尘仆仆地赶来,才明白姑娘等待的不是骑士,而是守卫城堡的士兵。纪家父母在考察准儿媳的过程中发现了南溪的秘密,多年前的变故也随之浮出水面,同时符清泉也发现当年意外的另一面……
【网络版文案】
今天,我看到这张图,于是,萌发了强烈的冲动,要写一个强取豪夺+青梅竹马的故事。
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一些人,朝朝暮暮长相见,只为求一份难得的长久。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强取豪夺 春风一度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溪,符清泉 ┃ 配角:纪晨阳 ┃ 其它:
  第一章 梅坞茶
(春末夏初的雨落得极舒服,梅家坞的叠嶂茶山,在雨后越发的清亮,仿佛天地间的垢尘,都被这一场雨涤荡得干干净净。)
  春末夏初的雨落得极舒服,梅家坞的叠嶂茶山,在雨后越发的清亮,仿佛天地间的垢尘,都被这一场雨涤荡得干干净净。
  清新空气里弥漫着馥郁茶香,新采的明前茶,每户茶农家中的真品也不多。浅浅抿上一口,层层晕出的茶香,便如同夏初的这场雨一般,将人的五脏六腑,通通涤扫过一遍。
  符家四口今日专程来梅家坞喝茶,为的是符爸爸和南妈妈的十年锡婚纪念日。符爸爸早几年已从公司退下来,加之当年再婚时闹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南妈妈不愿大肆操办,只符爸爸带着儿子符清泉,她带着女儿南溪,来这城中桃源般的梅家坞好好吃顿饭。
  梅家坞的茶楼和农家菜的招牌十里不绝,正宗的却只有那几家。这家茶室的老板是符爸爸的老友,给他们上的是自留的体己茶,摘炒都是亲力亲为一点点做出来的,再上些梅花海棠的糕点,一家人这么喝喝茶聊聊天,看看山景,惬意得很。
  每年茶老板照例总要问那么几句:“清泉还没有结婚啊?我儿子上个月都带女朋友回来啦!”茶老板的这句念叨前一半N年不变,后一句却从儿子带女朋友回来,到儿子毕业工作,然后准媳妇也工作,最后是结婚、儿媳妇怀孕。符爸爸每次讪讪笑两声,接下来便要数落符清泉这年纪还非得让父母操心。今年茶老板念叨完给孙子办百日酒,又添上一句:“小溪回杭州工作也好几年了吧,怎么还不带男朋友过来?你们别管太严了,现在不都说什么剩女剩女么,都是被你们这种父母给管出来的!”
  南溪坐临窗的位子,窗外的一树白花轻轻飘下几瓣,似微微的叹息声。她朝茶老板笑笑:“爸妈都跟我说要顺其自然,遇见合适的就谈,没有合适的也没办法。”
  茶老板好笑地摇摇头,给他们斟上新茶便出去做事。往年老友念叨符清泉,符爸爸倒不当回事,男人先立业后成家,长几年成熟有味道,越老越吃香。今天听老友问及南溪,符爸爸才恍然发觉原来南溪也到了该张罗张罗的年纪了。他心底细细盘算,又朝南妈妈、符清泉和南溪脸上一一梭巡过去,终于下定决心,向符清泉道:“清泉,你当哥哥的,要帮小溪多留留心。公司不是每年都招不少硕士生嘛,我看这年纪也都和小溪差不多,你仔细看看,有没有毕业了一两年或两三年,做事踏实可靠又暂时还没女朋友的,帮小溪介绍介绍。”
  不待南溪和符清泉表态,南妈妈第一个就不同意:“哪儿能这么随便?公司里随便找一个,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目的……”
  “清泉有分寸的,”符爸爸截住南妈妈的话,南妈妈警戒地瞥向符清泉,终于欲言又止。
  南溪抿着茶杯不说话,只微微抬眼偷觑众人的表情,符清泉面色冷冷的,也看不出什么心思情绪,对符爸爸的话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从兜里摸烟盒。手才伸进去,便想到这是在茶室,又是一家人在,抽烟实在不合适。他手照旧笼在兜里,泠泠目光却扫向南溪,神情仍是淡淡的:“公司招的硕士生都是做技术的,上班做开发下班玩网游,工作两三年还没女朋友的,基本交际能力都有问题。”
  南妈妈稍稍松下一口气,不料符爸爸又转头朝南溪道:“我是觉得做技术的人可靠一些,现在年轻人不定性的多,”他说着就朝符清泉身上瞟过去,很看不上自家儿子的神情,“你看清泉现在那群朋友,心思一个比一个花,我看呐,还不如书呆子好!你觉得呢?”
  符爸爸都这样发话了,南溪便乖巧道:“那让大哥先帮我物色物色吧,有合适的我再处处看合不合得来。”
  “好,那我先看看,”符清泉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她身上掠过,极温和随意的一句话,落到她耳朵里,竟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这回符清泉又要变什么花样出来奚落她一番。
  好在,她早已习惯这种敌视。
  再周末时符清泉果然带回来一位标准的三高人才,自我介绍姓纪,符清泉从旁补充,某某人的公子。南溪看到符爸爸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抬了抬,那大约家境是很不错的。符清泉又介绍纪公子去年方从NYU读完master回来,现在和几个朋友合伙进军国内智能手机市场,他还格外暗示纪公子是自己申请到奖学金读出来的,三言两语说得符爸爸龙心大悦。纪公子既有符爸爸所要求的理工科清白本色,又无“书呆子”的后顾之忧,甚至身高长相都能保证除非基因变异否则绝无可能生出歪瓜裂枣来。若不是符清泉提醒说纪公子方回国,正处在事业发展关键阶段,符爸爸简直恨不得立刻到纪家拜会把亲事定下来。
  经符清泉这一提醒,符爸爸稍稍回过神来,表示年轻人的事,老一辈人不该再插手,意思就是说你可以立即迅速放马来追南溪,我们不会为你制造任何困难!相反的,符爸爸极力建议南溪先搬回家住(上班远一点不要紧,正好纪公子的公司和她顺路,方便接送培养感情嘛!)纪公子到底年轻,不是符爸爸这种老狐狸的对手,不仅附和符爸爸的建议,还亲自现身说法,说自己明明有国外年薪可观的offer,但念在父母尚在杭州,读完学位就立刻回国云云,又表示两家住得不远上班又顺路,他完全可以负责接送——用接送女孩子来督促自己按时上班,也是两全其美之策。
  南溪未料到事情如此急转直下,母亲一直操心她的终身大事,符爸对此事却是很少过问的,上周提起此事本就让她诧异,更没想到的是符清泉如此积极地要促成此事。不为别的,而是她出自本能地以为,在午夜楼上第二只靴子没落下之前,符清泉不会如此轻易地如她所愿。
  “如她所愿”的意思,倒不是说南溪对纪公子有多么一见钟情。平心而论纪公子条件是相当不错,尤其站在符清泉身边,更显得优雅雍容,谈吐举止一言一行,皆是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符清泉就不一样,他身形和纪公子差不多,轮廓线条却刚硬许多,五官眉目更是如斧凿刀刻,走到哪里都给人极大的压迫,远不如纪公子平易近人。
  南溪等那第二只靴子很久了,那只迟迟不落下而让楼下房客无法入睡的第二只靴子,这是她作为女人的一种第六感。她总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符清泉会扔下第二只靴子,把她从美梦中狠狠砸醒,所以不敢轻易入睡。
  符爸爸很温和地劝南溪,还是搬回来住好,南溪不好当外人的面拒绝继父,推说帮他们倒茶,借故溜到楼下厨房去。厨房里杨嫂正泡茶,南溪便在一旁候着,一侧身却见一团黑色的影子,匍匐在流理台脚下,她猫下腰去一看,禁不住喜上眉梢:“杨嫂,糖糖找到了?”
  “哦,是啊,”家中保姆杨嫂回身见南溪去抱猫,忙叫道,“别别别,小心点儿!它腿还瘸着呢,小心碰到伤口!”
  糖糖是猫的名字,南溪毕业回杭州时在花鸟市场买回来的,倒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养出感情来,周末两天她回家都要抱着糖糖睡。因在家里好吃懒做,买回来时出生不久的糖糖,竟肥得走路肚子都拖着地,天天被符清泉嘲笑作杨贵妃。南溪当然知道他称糖糖为杨贵妃是故意的,因为她在昆曲研习社学的就是闺门旦,唱最多的便是《长生殿》里的杨贵妃,符清泉不过变个法嘲笑她不务正业罢了。
  两月前糖糖忽然失踪,找了许久都没下落,南溪难过了好久,最后也只得作罢。如今失而复得,南溪正大喜过望,却听杨嫂说糖糖腿瘸着,吓得小心翼翼的,轻轻伸出手去,刚碰到糖糖的右前腿,糖糖就受惊般的缩缩,流露出极痛楚的神情。
  南溪难过得不得了,小心地抱起糖糖,问杨嫂:“它腿怎么会瘸了?”
  “撞到你哥车上……”
  杨嫂话音未落,南溪心头已火冒三丈,糖糖的右前腿显有碾伤的痕迹——这禽兽不如的符清泉!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正撞上下楼的符清泉,她再忍不住心中对符清泉的那股怒气:“符清泉,你还是不是人啊,你看糖糖不顺眼,天天笑话它杨贵妃也就算了,现在你居然故意轧断它的腿?你简直人面兽心衣冠禽兽,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符清泉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溪和她怀里的糖糖,唇角微微弯起,笑得极刺目:“谁让它喜欢往外跑呢?原来好好一杨贵妃,非把自己整成一赵飞燕,何苦呢?”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变态啊,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符清泉身形高大,灯光落下来的长影,将她整个人都笼住。他微微躬下身,目光睥睨:“有本事你搬回来住,不就能好好护着你的杨——赵飞燕咯?不然的话,”他面露得色地扫过南溪怀里瑟瑟发抖的糖糖,“这回运气好,撞断一条腿,下次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南溪气得浑身发抖,那极嚣张的“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正大剌剌地挂在符清泉脸上。南溪恨不得伸手撕掉他这层嚣张的脸皮,但目前实在没有和他斗狠的资本,只好忍气吞声,怏怏地下楼安置好糖糖,再把杨嫂沏好的两杯明前龙井端上去给符爸爸和纪公子。
  符爸爸再劝她搬回来住,南溪心中怒不可遏,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暂时答应下来。
  她知道符清泉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等送走纪公子,南溪找出先前的猫粮,幸好还未过期,谁知喂一点糖糖吐一点,也不知道先前失踪的那些天糖糖都如何度日的。南溪看得心里难过,糖糖一边吐,她一边哭,又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好杨嫂收拾完茶几进来,看她给糖糖喂猫粮,连忙叫道:“先别喂这个,这几天打点滴呢,得慢慢来!”
  “这几天?什么时候找到的?怎么也不打电话跟我说一声?”
  “礼拜二吧,”杨嫂回忆道,“找到的时候可吓人啦,瘦得皮包骨头,又被你哥的车撞伤,差点都活不了!你哥哥怕万一没救回来你伤心,专门叮嘱我们别告诉你的。”
  “他会那么好心?我看他故意把糖糖撞成半死不活的,原来他就讨厌糖糖,天天杨贵妃来杨贵妃去的!”
  “哟,这回你可不能怪你哥,”杨嫂笑笑,“为把这只猫找回来,他可费了个把月的精神。”
  南溪一脸狐疑,难以相信杨嫂的说辞。“你知道糖糖怎么找回来的嘛!”杨嫂整整围裙,“你哥开着车在这一整片转悠了好多天,没发现一点痕迹。最后只好在通往家里的几条路上都撒上猫粮,每天下班就四处去检查一遍,看哪里的猫粮少了。后来发现是盘山口那里,每天猫粮都有被吃过的痕迹,他又分时间段去检查,最后发现糖糖每天下午都会过来,他就每天下午在那里等,等了几天也没见糖糖来。他以为找错地方,准备再到别的地方去检查猫粮,谁知道那天车才开走就发现糖糖出来了,他掉头太急,就给撞上了!”
  杨嫂大概是回想起糖糖被寻回来时的惨状,眼泪都差点流出来,说符清泉带着猫找了好几家宠物医院,打了三天点滴,糖糖今天才稍微肯进食。
  怎么可能?南溪怎么都不敢相信杨嫂说的这个人是符清泉!他会这么好心,花费他寸时寸金的大好光阴,天天在满觉陇各条道上蹲点只为找回糖糖?
  他还会带糖糖去宠物医院?原来他看见糖糖就恨不得踹两脚,说好好一只猫,养得跟宠物猪似的,长这么肥不知道能卖掉几斤肉!
  更可恶的是他还时时用那种美食家的眼光打量糖糖,说真可惜猫肉是酸的,不然做火锅可能还够三个人吃。
  想起这些南溪气就不打一处来,对符清泉这种人,她已经没什么话好说!
  一定要形容他,那只能说,他整个人都是变态的!
  偏偏这时候他还要移驾到厨房来,拍着手冷冷哼了一句:“赵飞燕,过来!”
  刚刚还闭目养神的糖糖,居然从南溪怀里扑腾下来,一瘸一拐地往符清泉身边爬。
  吃里扒外的家伙!
  看符清泉耀武扬威的神情,南溪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肯花气力把糖糖找回来——可多了一样东西要挟她呢!
  翌日符清泉和纪公子就开车去帮她收拾行李,南溪想回家也不会长住,准备只拿几样时令衣服回家。她不是对自己没自信,而是觉得纪公子条件实在太好,这两天如此殷勤,大约是在国外憋得太久了吧?没想到符清泉对把她嫁出去这桩事十分热心,大包大揽地把她的行李堆满后备箱,速战速决地解决了搬家问题。
  随后两周纪公子果然说到做到,准时接送呵护备至,还请南溪吃过两次晚饭。进入梅雨季节,杭州阴雨延绵,周五的晚上南溪吃完饭回家,洗完澡出来就看到电视台临时插播路况,某路段上因酒驾导致车祸正堵着车,南溪分辨出那正是纪公子回家的路,连忙回房找手机拨给纪公子,想问他是否平安归家。
  电话方拨出去,嘀了两声,一道狭长人影冷不防出现在南溪面前,怀里还抱着那只又向杨贵妃方向发展的糖糖。符清泉抢过她的手机,冷脸看着屏幕上纪公子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摁下挂断键,一甩手便把手机扔到墙上,砸出清脆利落的一声,然后落回床上。
  南溪忍住满腔怒火,努力保持平心静气:“符清泉,他是你的好朋友!”
  符清泉神情嘲弄:“你还知道他是我的朋友,那你说……我的朋友,会这么不知趣地来和我抢女人吗?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南溪脸色煞白,怔忡良久后问,“他都知道?”
  符清泉微勾的唇角里嘲讽之意愈加浓厚:“知道什么?”
  南溪用力地摁住桌角,刺到掌心发痛,终于明白过来,难怪……难怪纪公子如此殷勤,原来都是符清泉的手段!在父母面前做一场好戏,证明他孝子贤兄的形象,依旧如日月般光辉灿烂,实际呢,实际呢?实际上,费这样的周折,不过是要证明,他依然和很多年前那样,想要把她捏扁,她就不能变圆。她抬起手,还未想好是否要抽他一耳光,胳臂便已被符清泉狠狠制住。他极不屑地摔回她的手,把糖糖塞到她怀里,砰的一声又摔上门,连供南溪发泄的背影都不留一个。
  手机嗡嗡震动两声,原来是纪公子报平安的短信。
  手机再次得到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待遇,糖糖在南溪怀里扭了扭,又喵呜一声,蜷进她怀里。
  拉开书桌抽屉,层层画册饰品堆得满满当当,南溪伸手进去使劲摸索,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摸出一枚黄杨木印章来。
  很多年前她和符清泉第一次单独旅行,也是惟一的一次,到西安。
  那时的旅游景点和手艺人都还很淳朴,那时西安的古玩街上还有很正宗的黄杨木,那时义乌小商品市场还没有一统大江南北……那时的符清泉还会任由她撒娇,手艺匠人为赚几块钱,很为难地照她的吩咐把印章雕成Snoopy小狗的轮廓,然后在狗肚子上刻下如今看来极幼稚的四个小篆字:
  清泉小溪。
  南溪默叹一声,又把那枚印章塞进抽屉里去。
  如今她唯一庆幸的,是她已在和符清泉这几年的斗争里,累积下不少经验。
  符清泉不就是想看她苦苦挣扎做困兽之斗,精疲力竭之后最好精神崩溃然后自毁前程么?好些年前他已经干过这么一回了,他让她在高考考场上对着考卷头脑一片空白,分数下来后对着所有惊讶失色的师长亲友百口莫辩,完全无法解释几次模考必上重点大学的成绩,怎么就混到要额外交钱才勉强被一所三流院校录取的境地?当然,她的这位好哥哥,还能在亲友面前劝解安慰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什么关系?我们家又不缺这点钱!”
  南溪知道符清泉是不愿意一次性把她逼上绝路的,早些年他陪她上菜场买菜——当然是为了向符爸南妈表孝心,南溪每次看到菜场卖鱼人给活鱼刮鳞,都忍不住要打寒颤。她向卖鱼人提出能否先把鱼杀死再刮鳞,却被符清泉直接否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颇悠闲地听卖鱼人向她解释:“活着刮鳞,新鲜!鱼死得早,就不好吃了!”
  南溪恶心得整整两月没吃下一口鱼肉,符清泉还专门要盛好满满一碗搁在她面前,他故意的,她知道。幸而符爸爸终于发现她每周末都晾着那碗鱼汤不喝,细问之下明白原委,勒令符清泉以后买鱼要先杀鱼再刮鳞。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南溪对她以前最爱吃的鱼失去兴趣。
  如今符清泉想看她落拓潦倒,哪有那么容易?她偏要活得开开心心的让他看看。
  纵然不能开开心心的,也要装作开开心心的。
  临睡前南溪敷好补水的面膜,切不能明日一早让符清泉看出有任何不妥,白白便宜了他。
  周六的早上南溪是在燕飞鸟鸣中醒来的,符家的这栋三层小排屋在满觉陇,依山傍水,环境幽雅得很。昆曲研习社里曾有同事过来玩,诧异她为什么有西湖边的排屋不住,非要去挤研习社的单位宿舍。
  符家早年是不住这里的,符爸是一家机械材料厂的车间主任,南妈在他车间里做技术员,两家分的宿舍也近。因南溪是遗腹子,南妈忙不过来的时候,符妈就把南溪接过去和符清泉一起玩,符清泉长南溪两岁,那时便很有照顾小妹妹的自觉性。符家至今保留着五岁的符清泉帮三岁的南溪洗澡的照片,另一张常被符爸南妈拿出来秀给客人看的照片是符清泉强吻小南溪。符爸那时因技术上屡有创新,几次奖金攒起来买了台凤凰照相机,天天对着儿子拍个不停。那次不知为什么,竟让符爸拍到这样“珍贵”的影像,拍完照后符爸决定教育一下小流氓儿子,不料符清泉回答的原因却令人啼笑皆非。
  五岁的符清泉一本正经地说:“电视里叔叔咬住阿姨的嘴,阿姨就不哭也不闹了。”
  符爸和符妈再也不敢在晚上看琼瑶电视剧。
  后来符妈病逝,又过两年,单位的大姐们撮合符爸和南妈。相熟的同事们都说南妈克死第一任丈夫,所有的运气都留着旺符爸了。因为南妈嫁给符爸不久,杭州市就开始大搞旅游建设,符家原来居然有块地是在西湖边,恰在政府拆迁之列。那块地地段颇好,补偿金在当时真是天文数字,且另外补偿满觉陇的三层排屋一栋,就是符家如今的住处。
  适逢符爸所在的机械加工厂连年亏损,被纳入改制之列。符爸顶着诸多亲戚的压力,用分到的赔偿金顶下材料厂,往后大坎小坎也遇过几遭。符清泉毕业后又将公司重组,更名为符信重工,如今已成为市政府的纳税大户。
  当然,这都是外面流传的版本。
  打开阳台,青山雨后的泥土芳香扑面而来,南溪深深吸口气,还不及陶醉,左边冷不丁传来符清泉的声音:“早。”
  符清泉很闲适地坐在他房间的阳台上,端着咖啡隔着栏杆朝她问好,南溪面色一僵,却马上堆出笑容来:“早上好,今天不去公司?”
  符清泉平日里工作甚忙,符信重工出品的东西,出名的精工细作,符清泉少不得时时下工厂把握动向,又有四处饭局应酬,周末也少有空闲。
  “小纪中午过来吃饭,”符清泉答得和颜悦色,“吃完饭下午再过去。”
  南溪知他故意挑衅,仍笑语盈盈:“那好,等会我跟杨嫂去买菜。”
  符清泉果然一愣,却不接话,他面上笑容似乎在慢慢加深,大有深意的模样,也许是在嘲笑她死撑?
  死撑又怎样?撑死也不能让你得意!
  纪公子大名纪晨阳,再见到他的时候,南溪也并不太恼恨,本来她以为要花很多气力才能维持午饭时的正常仪态,没想到等他真过来,竟是出乎意料的轻松。之前纪晨阳鞍前马后殷勤备至,让南溪周身不自在,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怕辜负他一番心意。如今知道他不过是符清泉找来向父母做戏的,反而浑身轻松了。
  纪晨阳问起她在昆曲研习社的近况,上周她提过研习社从《长生殿》中挑了20折戏,要分两晚在市大剧院公演。提起这事南溪便有些骄傲,存心要气一气符清泉:“最新的消息是,我有机会唱杨贵妃了,总共唱三折!”纪晨阳惊讶地问:“真的?上次我听你说只能唱她堂姐,看你还挺郁闷的呢。”
  南溪颇得意地笑笑:“社里来了新老师,以前在北京教我的。”
  “哦……”纪晨阳拉长音调笑她,“你走后门!”
  “当然不是,”南溪急急辩驳,“替换下来的也是他以前的学生,认识钟教授的时间比我还长呢!钟教授是凭实力和潜质选的!”
  “潜质啊,”许久未吭声的符清泉忽开口,却惜字如金,冷哼出这三个字后就闭嘴了。南溪又被他挑起一肚子火,转头朝纪晨阳笑道:“你到时候有空吗?我送你票。”
  “当然有空,”纪晨阳神色雀跃,“有没有内场VIP?我另外买些票,请朋友们都来捧场!”
  南溪偷瞟符清泉一眼,果见他面色僵硬,这一点南溪是知道他的,他原以为她今天再见到纪晨阳,肯定浑身不舒服吃不好饭说不好话。她偏偏好给他看,你会演戏,我陪你演,看你怎么接下去!
  “说起来还应该谢谢你,”南溪又感谢纪晨阳,“你上回指点我,身段要放得出去收得回来,不然的话……就算钟教授重新选角,我恐怕也没有希望。”
  其实纪晨阳是完全不懂昆曲的,甫认识南溪,听说她在昆曲研习社,好奇地追着她问长问短。南溪因为未被选上《长生殿》的公演旦角,又不想告诉家长让他们不着点子地乱关心,便吐了两句苦水。纪晨阳于昆曲十分外行,提起来只知道一个游园惊梦,还是拜电影所赐,听她说《长生殿》,左猜右猜还很不确定地问“是唱杨贵妃和唐明皇的吧”。纪晨阳兴头上来,非要听南溪唱,说自己是门外汉,她的水平便是再业余,也足以应付自己。南溪便唱了一出《惊变》与他听,没想到这外行人偏偏看出门道,说南溪唱戏拘谨得很,手脚放不开。用的词很外行,南溪却从中意识到自己一些问题。原来钟教授教她唱《懒画眉》,说“谁家夜月琴三弄”里的月字,要顿得轻一些,南溪便生恐顿得太重,以至于每次唱这一支都放不开,进而唱什么都放不开手脚。钟教授原是怕她过犹不及,她却是因为怕过,反而更加不及。
  纪晨阳得她夸赞,更口头卖乖,逗得一家人开心不已。
  当然,符清泉除外,他摆出张面瘫脸,朝糖糖吹了声口哨,那“吃里扒外的小畜生”立刻就撒丫子钻到他怀里去了。南溪试图引诱糖糖回到自己怀里,没想到这些日子糖糖见她的时日少,居然不听她唤了!南溪恨得牙根痒痒,待父母和纪晨阳在外间谈话时,她便板起脸来教训糖糖:“你小心一点哦,别以为给你吃的就是对你好的,小心有毒啊!”
  她说这话时,符清泉正兴致昂然地喂糖糖吃鱼汤泡饭,且把剩下的鱼肉细细挑刺,一勺一勺喂给糖糖吃。听南溪意有所指的说话,符清泉忍不住弯起唇角,也朝着糖糖说:“乖,认清楚自己吃的是谁的饭。”
  南溪益发恼怒,她晓得符清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拐弯抹角的,鄙弃她靠着他过日子,还敢给他脸色看!她咬着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忍住怒气低声道:“符清泉你够了没有!”
  符清泉低着头没动静,南溪心里开始敲起小鼓,不知道符清泉这回又要祭出什么恶毒招数,未料到他抬起头,神思莫测地望着她。符清泉的眼眶原本就比一般人来得深,这下更显得那深邃双眸里蕴藏着浪涛如海,良久后他轻声问:“你觉得晨阳为人怎么样?”
  第二章 神女心
(南溪心里忍不住偷笑,真可惜,不是符清泉不想带女孩子回来,而是他想带回来的那个人,已经嫁人了,哈哈!)
  南溪一时愣住,不明白符清泉这句话从何而来,纪晨阳是他找来的,什么为人他难道不清楚,倒来问她?况且纪晨阳为人如何,又和她有什么相干?左右不过是符清泉请来撑场面的,等他这一把玩够了,玩腻了,自然要收手,那时纪晨阳自然哪里来还哪里回去,她才没那份闲心去理会纪晨阳为人如何呢!
  “小溪?”南妈妈突然闯入,打破二人间的尴尬,“清泉,晨阳要回去了,你去跟他打个招呼。”
  南妈妈目送符清泉离开,脸上浮起一丝喜色,又有些神秘兮兮的,悄声问:“你和晨阳最近发展得怎么样了?”南溪心中还琢磨着符清泉的问题,闷着头没吭声,等母亲又重复一遍问题,才回过神来讪讪道:“还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南妈妈有些怀疑的样子,很认真地观察她半晌,然后笑道:“刚刚你又和他吵架了?”南妈妈口中的“他”自然是指符清泉,这好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符爸爸面前南妈妈和南溪说起符清泉,便会说“你哥”,称呼符清泉为“清泉”;私下的时候,南妈妈提起符清泉,既不叫他的名字,也不用“你哥”来代称,而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他”字,两人便心照不宣的了解了。
  “没。”
  “那我看你们俩刚才都绷着脸不说话,是干嘛呢?”
  “他……”南溪撇撇嘴,不清不愿道,“他问我觉得纪晨阳为人怎么样。”
  南妈妈微有诧异,随后转为笑颜:“这几年他脾气怪怪的,说起话来总是绵里藏针,我和他爸说,他爸总是护着他!我又不好多说,这孩子心思细,我怕说多了他对你不好……你也知道的,这个家现在都是他作主……”南妈妈絮絮叨叨了半天后终于转上正题,“不过这回啊,可能真是我原来小人之心了。我看他介绍的晨阳这孩子不错,我刚才听说,他想请你们去省政府给一个商贸团演出?”
  南溪迟疑着点点头:“这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南妈妈满面喜色,“不过啊,这说明他有打算让你见他的父母,有和你定下来的意思,你呀得多留个心眼,别到了外面也傻乎乎的。如果他真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他父母见见你,你得表现好一点……”
  看南妈妈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南溪立刻撇嘴撒娇:“妈……我有那么差嘛!看你说的,好像我是街市上任人挑任人择的大白菜一样!”
  “我哪有这个意思!”南妈妈板起脸,“你呀在家里被宠惯了,到了外面可就不是人人都捧着你过日子了,尤其你看纪家那种身份地位,刚见面你总得主动点。不要我一说你又当耳边风,你看看现在外面的女孩子都多主动!晨阳这样好的条件,不多了,你再不珍惜,不定哪天被人先下手抢走!”
  “你妈妈说得不错,”不知什么时候符爸爸已走进来,符清泉跟在他身后,单手插在裤兜里,仍是神色漠然。符爸爸接着笑道,“女孩子偶尔也要稍微给他们点暗示,给点甜头,才好让他们得着劲儿跟在后头跑嘛!这就跟赶驴子一样,你得让他看着,那前面是有根胡萝卜的!”
  符爸和南妈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个说南溪吃饭时不知道帮纪晨阳夹菜,那个就说南溪不该一到周末就窝在家里,应该和纪晨阳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培养感情……这样轮流教育一番后,南妈妈忽缓过神来,生怕有矫枉过正的副作用,连忙又叮嘱南溪从大方向上还得矜持一些。矜持一些的意思是说要自爱,更进一步的意思是说勿要太早发生什么亲密关系。南妈妈觉得纪晨阳如今虽对南溪十分上心,但考虑到背景地位,恐怕平时免不了碰到投怀送抱的,若让他轻易得手,恐怕被他看轻就难走入结婚一途了。符爸爸也加入战局,觉得仅从女性方面举例还不够,直接把一旁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写邮件的冷脸菩萨揪出来做反例:“你看你哥哥,出去应酬时也见识过不少吧,那种场合女人,你什么时候见你哥哥带回家过?”
  一言以蔽之,只许自家儿子调戏人家闺女,不许自家闺女被人家儿子玩弄。
  南溪心里忍不住偷笑,真可惜,不是符清泉不想带女孩子回来,而是他想带回来的那个人,已经嫁人了,哈哈!
  想起来南溪就觉得解气,没想到吧,眼高于顶的符清泉,也会有撞到铁板的时候!原来符清泉可花过多少心思呀,人家没钱念大学,他就想方设法在公司里弄个兼职给人送钱;人家恋爱遇到人渣,他二话不说去把那男人揍了一顿……可惜了,这样也没追上,人家前两年结婚了,且嫁的有头有脸,一点不输于符清泉!
  南溪暗自好笑,却被南妈妈误以为她没好好接受教育,又列出许多广泛而深远的例证,连十余年前坐火车隔壁座位的大妈讲述同村新娶的媳妇因新婚夜未见红被婆家嫌弃的事都被索引出来。南溪本想忍到南妈妈教育完毕就去睡觉,忽然心生一念,一本正经地说:“妈,现在专家们都说了,见不见红不能作为有效证据,”她转过身凑到符清泉身边,“哥,刚刚他们说你经验丰富,你认为呢?”
  符清泉面上肌肉一块块微微搐动,原本斧凿刀刻的线条,如今越发深刻,好在他肤色深,背着光,倒不容易让符爸南妈看出表情来。南溪心中无比快意,她知道符清泉现在不知有多想掐死她,可现在父母都在这里哟,他得好好扮好自己孝子贤兄的角色。想到这些,南溪都忍不住要唱两只小曲庆祝一下了。
  在父母面前不能唱,只好洗澡的时候偷偷唱,浴室里热气氤氲,熏得她脸上红彤彤的。家里的条件自然比研习社的宿舍好许多,研习社的宿舍连单独卫生间都没有。热水层层的包裹住她的肌体,让她缓缓放松下来,闭上眼,脑海里却不自觉闪过符清泉那张略显漠然的脸——他问她觉得纪晨阳为人怎样?
  现在南溪有些明白,符清泉介绍纪晨阳给她,大抵是为了逼她回家来住。他原来就不主张她住宿舍,说了几回,都被她以自己底子差,要在研习社多多练曲,兼杭州交通实在不好为由驳回。如今终于让他寻到机会,一举两得,既把她束在家里,又用纪公子将她监视住,让她时时不得安生……就跟养猫那样,心情好了喂些吃的,心情不好就碾断你一条腿,正如他所说,要“认清楚你吃的是谁的饭”。
  现在她和妈妈,都吃的是符家这口饭。
  母亲现在如此着紧她的婚姻大事,大抵也是清楚这形势,所以想尽早为她寻个好人家吧,可惜,认错了方向。
  至于符清泉今天那些话的用意……算了吧,他要做什么,向来是什么人都拦不住的,就由得他去好了。
  反正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符清泉就是见不得她好。
  泡完澡换上浴袍,南溪随意拣根发簪固定住未干的长发,推窗踱到阳台上。月色甚好,像把林涧山谷都笼上一层薄雾,她的房间景致是最好的,因为搬家时她和符清泉关系尚好,他什么都肯让着她。极幽远的地方,有阵阵的荷香传来,将人周身都萦绕住,朦朦胧胧的,不知似幻似真。排屋对面的山泉溪水,闪着粼粼的光,那全是月亮的魔术作用,南溪撑头望着那清泉溪水,仿佛月亮又幻化了一个符清泉出来,那是十七八岁的他,迷迷蒙蒙地出现在林涧雾霭之中……
  原来符清泉不是这样的,所以南妈妈常劝南溪,周末回家时别老绷着一张脸,要她对符清泉态度好一点,毕竟,毕竟他原来和她感情还是不错的么?可惜南妈妈不知内情,如果她知道南溪和符清泉之间发生过什么,恐怕她第一个拿刀要和符清泉拼命。
  “阿嚏!”一阵凉风吹过,南溪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忽然从所有的幻象中惊醒过来,原来晕黄温暖的月光瞬间变得幽白苍凉,连同山谷里的声声虫鸣,听在耳里都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心情不错嘛,嗯?”
  南溪猛地一退,不知何时符清泉已从他房里出来,他们两个人的阳台是连着的,中间只隔着一道栏杆。他就站在她身后,轻飘飘地问这么一句,差点把南溪吓得魂飞魄散。她定住神,见符清泉僵着一张脸,旋即换上一副笑容:“是啊,我每天心情都不错。”
  话音未落,身子便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往后一拖,整个上半身落入符清泉怀里。南溪大惊失色,猛拍符清泉的胳臂,却丝毫无济于事,他还变本加厉地跨过那道栏杆,将她整个人封堵在阳台角落里。他高大的身形遮住全部的月光,将她整个人笼入阴影之中:“你刚刚什么意思?”
  南溪浑身绷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跨过了那道栏杆。
  他们的阳台是连着的,那道栏杆却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隔阂,隔着它,你明枪暗箭,我冷嘲热讽,都不算逾界的。
  然而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会跨过这道栏杆,到对方的领地上示威。
  今天,符清泉居然跨过了这道栏杆。
  南溪心知不妙,也许她今天在父母前的试探,终究挑战到了符清泉的忍耐力?她眼角余光不住地四下瞟动,盼望能找到个逃脱的机会。符清泉进一步紧逼,把她死死封在阳台角落,她来不及反抗,已被符清泉闪电般地箍紧,连同他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准确一点说,那不算是吻,而是毫无章法的啃噬。南溪双手抵在符清泉胸口,狠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轻易的穿过她浴袍的宽袖,他不过一只手稍稍使力,便让她整个腰腹都贴上他的身子,突如其来的热力升腾起来,从腰腹瞬间弥漫到四肢百骸,让她仅存的一丝气息也不可遏止的紊乱起来。
  南溪用最后的气力抵住符清泉,她想起一个词叫负隅顽抗,现在可不就是负隅顽抗吗?她被堵在这么一个小角落里,符清泉只一只手就牢牢地困住他,他手臂上的力度一点点加重,于是他身上的温度也一步步贴近。在这个小角落里,符清泉已遮住全部的月光,南溪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他双眸里恍惚跃动的星光,在漆深的天幕下,如钩似火。她知道自己应该反抗到底的,却不知为何,在触到他目光时,心中微微一动,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拨弄那么一下,让她浑身不自觉地颤栗起来,连双腿都止不住地松软下去。
  连符清泉的吻仿佛都起了变化,从那种鱼死网破般的咬噬,变成濡湿的、轻柔的、循序渐进的吮吻,密致绵实的热息也喷薄在她面上,和她渐缓的气息如水□融般,不辨你我起来。
  南溪认命地闭上眼,既然反抗无效,不如索性由他去,反正等他觉得“够了”的时候,自然会放过她了。
  符清泉的吻慢慢移向其他部位,她小巧微翘的鼻头,因热水浸泡过而显得红润的面颊,圆润的耳垂,最后是她的眉眼……他的吻一瞬间又变得酷烈起来,南溪还不及呼痛,在她眉眼上强劲辗吮的力道却忽然消失,她睁开眼,触到符清泉复杂难辨的目光。他微微放松对她的禁锢,气息却仍在她脸上驻留,他面色僵硬,双眸中隐隐有怒气凝结,良久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你说楼下的人如果看到我们在做什么,会不会吓个半死?”
  楼下住的是符爸和南妈。
  南溪猛然惊醒过来,眼神里流露出惊恐之色,符清泉好像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现在知道怕了?刚刚在楼下,你不是很得意?”南溪这才明白,符清泉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折辱她——他在惩罚她今晚的越界之举。他不过变了种方式告诉她,她想要在父母面前让他难堪,他自然有百倍千种的方式让她无地自容。
  符清泉现在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案板上的鱼,任凭你多努力地跳跃挣扎,也逃脱不了鳞甲寸寸剥去的命运。
  她不过跟他开了句玩笑,现在他就这么来惩治她。
  “刚刚不挺伶牙俐齿的嘛,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符清泉脸色阴沉地瞪着她,他稍稍松开她,她立刻双手环胸紧紧抱住自己,这对符清泉自然是没有什么抵抗作用的,不过是这么做,能让她自己觉得安全些罢了。他冷冷地欣赏完她的全盘防护动作,唇角很不屑地往下一撇,然后干净利落地跨过栏杆回房去。南溪眼看着他关上房门,才伸手扶住墙,一步一步地摸回房去。
  找出吹风机吹头发,手不经意间掠过面颊,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在面颊上蜿蜒爬过。
  翌日纪晨阳照旧来接她上班,他公司开在滨江,为的是享受开发区诸多优惠政策。南溪所在的昆曲研习社也在滨江,则是为了租金低廉。尽管这两年昆曲在社会上似乎炒得热起来了,然而绝大部分的昆曲研习社,扔在生存线上徘徊。
  在符清泉把话挑明前,南溪对纪晨阳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凡事战战兢兢,生恐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影响到纪晨阳和符清泉的交情。如今知道纪晨阳和符清泉铁成这样,南溪便无所顾忌起来,也不必有问必答,也不怕行差踏错,反正无论她怎样做,符清泉想达到的目的是永不会变的。
  他不过是要全盘控制住她,要她做一只笼中鸟,池中鱼,兴致来了便逗她一逗,看她奋力扑腾取乐。
  也许符清泉哪天心情好了,便像街市的卖鱼人一样,捞她起来,做一次性的凌迟来个了结。
  从家里到研习社开车也要大半小时,原来纪晨阳常和她闲聊,比如时代广场周围的街市上有农民摆摊卖些农产品,纪晨阳便常常要调侃式的加一句“时代广场没有城管”;又或者刚到纽约时因经济拮据,和印度学生合租apartment,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文化冲突云云。南溪知道纪晨阳算不上什么坏蛋,单凭他父亲的地位,他读书时还努力找intern这一点,便可见其为人踏实。然而,现在她明白,纪晨阳再好,那也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事情。
  于是纪晨阳再和她闲扯时,她便懒得用心去应付,往往是问三答一,纪晨阳察觉她态度有变,问她是否心情不好。
  南溪本想拆穿他,想想又何必费神呢,若纪晨阳看不住她,符清泉自有后着。她想想便笑说:“最近排练很累。”
  纪晨阳信以为真,赶紧催她用这大半小时的车程补觉,南溪阖眼假寐,心里却在猜测,究竟纪晨阳欠了符清泉什么人情,值得花这么大功夫陪他做戏?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隐隐发觉车子似乎停住了,又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却发觉不过是纪晨阳手肘搁在椅背上,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南溪环视左右,原来已到了研习社,她看纪晨阳若有所思似的,慌忙笑道:“这么快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纪晨阳笑笑,也不答话,弯下腰去替她解安全带,南溪吓得后背紧紧贴住车椅,不敢有丝毫动弹。偏偏纪晨阳动作极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替她解开安全带后抬起头来,那张峻秀精致的脸孔,几乎要贴在她面颊上。南溪惊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不晓得过了多久,也许时间并不长,只是她心里太过骇异,以至于将这分秒的光阴,拉成近似折磨的漫长。最后他终于移开身子,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轻轻笑道:“下午我再来接你,拜拜。”
  下午四点不到纪晨阳又来了,研习社里的人都知这是南溪的男朋友,不仅不拦他,反而极热心地帮他指引,说南溪在化妆间。
  南溪方抹好肉色油彩,便从镜子里望见纪晨阳,她手未停,一边扑定妆粉一边问:“怎么这么早?”
  纪晨阳也不应声,静静走到她身后,躬下身来笼住她,从镜中看她上胭脂画眉唇。镜中的南溪容颜精致,唇红颊粉,连同一双眼睛似乎都脉脉含情。纪晨阳看在眼里,只觉这画面像极了家中收藏的名家工笔清水芙蓉图,他轻轻俯下身,贴到她耳边低声笑问:“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南溪耳边一热,被他双臂挟在一极小空间里动弹不得,胸腔里一颗心突突地乱跳起来,却只敢装作不知,贴着片子笑问:“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纪晨阳笑起来,竟染着几分稚气:“清泉说要介绍他妹妹给我认识,我想……我以为又会见到一位谁谁谁的女儿、某某某的千金那样的女人,”说到这里纪晨阳忍不住又笑了,实在是回国后为他介绍女朋友的太多。父亲的朋友们忽然都变得极注重家庭,随身带着女儿照片,或是打高尔夫都要女儿随侍在侧,千篇一律的容貌姣好、谈吐大方,真没什么可挑剔的,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他实在记不住。
  南溪忍不住好笑,问:“结果呢?”
  “结果……”纪晨阳思索良久,仿佛在寻找形容词,最后他笑笑,“觉得你很……中国。”
  南溪一时疑惑,旋又笑道:“拜托,你也就出国读了两年书而已,装什么流落异乡的范柳原呢!”
  “不,”纪晨阳摇摇头,仔细端详镜中南溪上妆后的模样,明丽大方中透出一股小儿女的妩媚态,活脱脱古戏文里走出来的人物,却又如此鲜活的出现在自己身旁。他一时词穷,不知该拿什么形容才好,踌躇半晌却又将方才的话换个说法重复一遍,“现在要找很中国的女孩,很难了。”
  南溪不以为然,也不接他的话,纪晨阳却焦躁起来,他自忖已明示暗示过无数回,今天更是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南溪却总是毫无反应。换作以前认识的女孩子,还不等他暗示,但凡是未拒绝,个个便如饿虎扑食般杀将过来了。
  纪晨阳初时还将南溪的表现归结为她“太中国”,太含蓄,他甚至认为这是自己一辈子没认识过含蓄型女孩的问题。毕竟,南溪也没有明确地拒绝他,不是么?
  然而今天早上,他借着那机会想要吻她的,南溪那一脸的惊惧,好像他要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他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年,知道这样的反应代表着什么,但凡南溪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念头,今天早上她的反应,都该是有些羞涩或惊喜的。
  南溪所表现出来的,却只有惊恐和失措,纪晨阳失望至极,只觉得那一瞬之间他感受到的挫败,足以摧毁过去二十几年里所有大小成就所带来的喜悦。
  初初符清泉说要介绍妹妹给他认识,语气却极犹豫,他从未见过符清泉做什么事这么不确定过,心里甚至打起小鼓:该不会这符清泉的妹妹,生得见不得人吧?他旋即打消这一念头,却也未报什么期望,心道若符清泉真有位天姿国色的妹妹,怎么会从未听圈里人提过,又怎么会这年纪还要等符清泉来介绍给他?
  最令他称奇的还有符清泉的态度,符清泉一向是他的球友,每周固定会打几场的。他以为符清泉会把妹妹带出来打打球吃吃饭认识一下,结果符清泉开口后好久又没了音讯,他忍不住提醒符清泉,说你不是要介绍你妹妹给我认识么,怎么又后悔了?符清泉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叮嘱他说他们兄妹这两年感情上不太好,若南溪因为自己的缘故迁怒他,请他千万担待。
  符清泉说这番话时,态度是极珍而重之的,那阵势像极了古代的盲婚哑嫁。纪晨阳也不禁惴惴,符清泉那模样,好像跟他这么介绍了两句,他纪晨阳就要给符清泉的妹妹的终身负起责来似的。纪晨阳未想过这么早便定下来,其实是不该答应的,然而鬼使神差的,他竟被符清泉这格外郑重其事的态度勾起了好奇心。
  南溪的样貌,头一回见时,倒确实未令他惊艳,她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父母兄长左一句右一句地说,间或笑笑,或轻轻应一声。若真说什么特殊感觉,大约是……纪晨阳事后回想起来,大约是失了魂魄。
  符爸爸和他纵论政经发展,他事后竟一点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的眼眉心神,全被南溪的一颦一笑引住。他只觉得她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安静也好,微笑也好,总之一切都那样恰到好处,好得不能再好。
  纪晨阳那一刻忽然觉得符清泉很够兄弟!他庆幸符清泉未曾先将南溪介绍给任何其他人,而独独留到他毕业回国才介绍给他。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骨子里有你这样纯净的中国味道。后来我听你唱曲,其实你唱什么我真的不懂,我光记得着看你,连字幕都顾不上……我只觉得,你声音干净得没有一丝烟尘的气息。”
  纪晨阳贴在她鬓边,声轻言缓,镜中双眸里显出的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南溪张张嘴,还未开口已被纪晨阳伸指封住:“你不用即刻答应我,”他又笑笑,眼里闪烁着十七八岁少年人的兴奋光芒,“其实我是怕听你即刻拒绝我。南溪……我知道我们认识时间还不长,但我愿意用很中国的方式,慢慢追求你,慢慢地让你接受我。”
  南溪心绪大乱,纪晨阳松开压在她唇上的食指,她却忘记所有想好的说辞,不知如何言语。
  门上忽轻轻地叩了几声,通知南溪准备上场,叩门声帮南溪解了围,纪晨阳连忙站起身给她让路。这一回他认认真真地将一折戏看完,就着字幕大致能看懂七八成剧情,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定情后,日子长了审美疲劳,又忆起冷落多时的梅妃来,杨贵妃知晓唐明皇去了梅妃那里,在宫里哀叹“欢情始定”时“钗股成双,盒扇团圆”,没想到转瞬间唐明皇的心思“霎时更变”。
  戏台上的南溪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纪晨阳一直觉得南溪性格是极静的,然而看她在台上,却又将杨贵妃那份娇宠刁蛮拿捏得恰到好处。纪晨阳恍惚起来,原来他对昆曲并无多少了解,总把这些铿铿锵锵的戏文归为老古董的那一类,如今方觉得,原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亦可以如此美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千年前的故事早已无踪迹可寻,台下的纪晨阳却听得如痴如醉。到南溪这一折唱毕卸妆,纪晨阳看她走出来,仍觉得她走起路来有一股袅袅娜娜的味道,仿佛以前未曾觉察的新发现。时间已不早,纪晨阳约南溪去吃晚饭,南溪想着难为他等到现在,便问:“不如……你送我回去,我让杨嫂给你也做一份?老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
  纪晨阳眼睛一亮,欢喜二字就差写到脸上了,他去过符家好几次,却未有一次是南溪主动开口。他开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去握南溪的手,不料南溪恰好抬手捋鬓角。纪晨阳扑了个空,右手尴尬地在空中绕了一圈,又回到方向盘上。南溪捋好鬓角后,便保持着环胸的姿势,女人总是有几分敏感的,尤其纪晨阳表现得这样明显,不过……纪晨阳不是符清泉找来的么?
  既然符清泉早已和她挑明这一点,纪晨阳何必还在她身上费这番心思?
  怎么想都想不通,她眼角偷偷瞥向车内镜,好巧不巧却撞进纪晨阳的目光里,她迅速撤回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
  “你大学学的是什么?”纪晨阳率先打破沉默,语音里似有笑意。南溪不敢侧脸看,规规矩矩答道:“海洋生物资源与环境。”
  纪晨阳吃了一惊,愣愣神后笑问:“我以为你原来就学什么戏曲研究呢。”
  南溪紧抿着唇,眼帘也微垂下来,默然半晌后她才笑道:“调剂的专业,我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纪晨阳暗悔失言,道歉也不是,继续话题也不是,却听南溪问:“你怎么认识……我哥的?”
  “我在NYU的师兄和你哥是大学校友。”
  南溪点点头,哦了一声。
  “就是我现在的partner,光年电子,你哥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可能有吧,不过我不太记这些。”
  这回轮到纪晨阳哦了一声,话题又断下来,南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为什么。
  “你和我哥……”
  “你哥——”
  两个人沉默良久后又同时开口,禁不住都笑起来,纪晨阳笑道:“你先说。”
  “你……你和我哥关系很好吗?”
  “答对有没有加分?”
  南溪一愣,脸上浮起一丝赧红。
  “难答得很,”纪晨阳笑得随和,“正常情况下我应该说很好才对,可是现在……”
  “现在怎样?”南溪紧张地凑过头来问。
  纪晨阳很得意地笑笑,南溪明白上钩,却实在紧张问题的答案,直直地瞪着他,纪晨阳这才轻笑道:“我听你哥说,从读大学后你们就很少碰面,感情有些生疏。我怕我和你哥关系太好,反而招你厌。”
  南溪仔细观察纪晨阳的表情,觉得他这番话答得很是坦白。恍然间她终于明白过来,符清泉又骗了她一次!
  纪晨阳见识阅历,自然是高人一等,然而若论心计,恐怕远不如符清泉。符清泉说纪晨阳是他拉来做戏与父母看的,如今看来恐怕未必,南溪细细思索下来,心中猛然一惊,真是差点又着了符清泉的道!
  说来还是自己傻,你认识符清泉多少年,他是什么德行难道你还不清楚?他说的好话自然不能当真,那他说的怪话又怎么能当真呢?南溪暗忖认识纪晨阳也有些日子了,若说他一言一行全是假装出来,那演技高超的,颁他个奥斯卡都不为过了。
  然而纪晨阳又有什么必要花这样的心力来帮符清泉?
  南溪想想又好笑,符清泉迫于父母的压力,要为她介绍男朋友,自然不能寻太差的人物,否则与父母处不好交代。纪晨阳的身份地位,在符爸南妈眼里自是最佳人选,于符清泉而言却恐怕未必甘心,他肯这么轻易放过她,再帮她觅一良缘佳婿?
  笑话。
  所以他三言两语,便把她和纪晨阳间的关系挑拨到最低点。
  她时时刻刻防范着纪晨阳,自然难有什么结果,如此一来,不仅父母无话可说,连同她身上又多添一条罪名:大好的人才放在面前,是你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想明白这一层,再触到纪晨阳间或投过来的殷切目光,南溪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原来纪晨阳举止殷切,她还能归结为符清泉那里的缘故,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刚刚气愤难平的心,忽然又惶惑起来。
  等回到家里,一进屋就看到杨嫂在厨房里忙活,南溪正感讶异,杨嫂抬头见她回来,笑道:“哎哟,你们也正好这个时间回来,你们吃过没有?没吃我就一起做了。”
  南溪暗想符清泉从来不准点回家,晚了也常在外面吃了才回来,不知道杨嫂今天是给谁做?她还未发问杨嫂又笑:“你猜谁来了?”不等她回答杨嫂已抢先自答:“是肖弦!几年没见,大变样啊……”
  杨嫂嘴上不停地说着肖弦长肖弦短的,南溪忽觉一窒,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肖弦……她回来了?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大变样……肖弦能变成什么样?
  马上南溪就明白杨嫂说的大变样是什么样了,她领着纪晨阳上楼,二楼客厅里一阵欢声笑语,中心焦点自然是“大变样”的肖弦。
  南溪愣在楼梯口半天没敢动弹,直到符爸爸看到纪晨阳给他打招呼,南溪才醒悟过来,仍直直盯着肖弦:“弦……弦宝?”
  肖弦笑嘻嘻地转头朝符清泉道:“怎么我一回来,认识我的人见了我都这样?”
  她身侧的符清泉白她一眼:“你也知道吓人啊?今天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怕做恶梦!”
  肖弦的确大变样,南溪记得肖弦读高中的时候,混在一班男生里去和学军高中的足球队踢比赛,愣是没人发现这是个女生。回来后符清泉还跟南溪说:“你不知道,学军高中的队长来问我,说你们那矮个子的守门员叫什么,我们班一女生托我问联系方式!笑死我了,弦宝要是去演女扮男装的古装片,连束胸都用不着,哈哈哈哈哈……”
  现在南溪看到的却是电视里那种标准的都市职业女白领形象,修身合体的职业套装,门口摆着她刚换下的七寸高跟鞋,原来一头杂草也修得服服帖帖,看起来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南溪的目光从肖弦身上转到符清泉脸上,想从他神色里看出点什么来,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想从符清泉脸上看出什么来呢?惊艳,或是赞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点点割伤的感觉,幸而符清泉只是用一贯平稳的语气在跟纪晨阳介绍肖弦。南溪坐下来静静的听,原来她跳槽到一家据说很红的网络公司了,原来她现在都做到什么总监了,原来她都能管三四十个人了……
  怔忡间听纪晨阳问:“封闭开发,什么地方?”
  符清泉笑道:“云栖竹径那一片,跟你挺熟的那个老盛的栖云庄。”
  一听纪晨阳熟,肖弦立刻凑过来问:“你熟啊,能帮忙问一下吗,那个栖云庄,真的没有能上网的地方?”
  纪晨阳摇摇头:“老盛当初开发栖云庄,打的就是与世隔绝牌,度假村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电脑电视这些东西。”
  “我×!”一连串的国骂从肖弦口中脱口而出,骂完她又跟符爸南妈赔笑,“不好意思,手下都是一群男人,不骂不行。”
  纪晨阳颇诧异地侧过身来,悄悄问道:“这是你哥什么时候的朋友啊?忒个性……”
  南溪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纪晨阳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南溪才猛醒过来,仓促笑笑:“我哥的红颜知己,别乱说话,小心断腿。”
  肖弦,小名弦宝,符清泉的青梅竹马,如今的话叫“发小”,或称红颜知己……诸如此类的修饰语,零零总总,不一而足。她面相有些像男生,寸长的利落短发,削瘦如竿的身材,和符清泉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又从小学初中一路同学到高中,高考时毫厘之差没考到一所大学里去,却仍在同一城市。
  南溪打从心底里不相信符清泉和肖弦只是哥们关系,也只有这一点上,她有些同情符清泉。
  因为他和肖弦认识二十多年,却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毕业时一南下一北上,等南溪毕业的时候,居然听到肖弦结婚的消息。
  肖弦嫁得相当不错,婚礼在北京有名的西什库教堂举行,网上还有八卦贴,实录去参加婚典的豪车。南溪看过那帖子,场面确实相当豪华,炫目到她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难怪符清泉每次听到符爸南妈谈起肖弦,脸色就僵硬得跟面瘫了一样,窝边草突然被别人吃了的感觉,该有多难受?
  哈哈,哈哈,活该,活该。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哈哈,哈哈,南溪忍不住想得瑟地狂笑两声。
  第三章 襄王梦
(在一楼的客厅等到十一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符清泉停车的声音,南溪想到待会儿要和符清泉要说的话,身子便不自觉地绷直。)
  没多会儿杨嫂就把菜端上来,让大伙边吃边聊。原来肖弦今年跳槽到新公司,此次回杭州,公司的名目是说给开发人员营造一个好的环境,找了个度假村给他们做项目。实际原因则是公司为提高开发进度,把他们扔到与外界几乎隔绝联系的栖云庄搞封闭开发。栖云庄环境虽好,山清水秀云幽竹奇,却偏偏断了绝多数与外界联系的方式,让肖弦这种一日不可无网络的蜘蛛人叫苦连天。
  符爸南妈年纪上来了要率先回房,肖弦是刚下飞机便冲来的,好吃好喝一顿后符清泉便说送她回去。纪晨阳也不便久留,满心不舍地告辞,南溪送他出来,他上了车,忽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叫:“南溪。”南溪别过头,以为他要说什么,便低下头去听,他却什么也未说,只是伸手从她刘海上一掠,微凉的指尖滑过她的耳围,又从她脸部的轮廓划下来。
  然后纪晨阳倾身一吻,印在南溪的唇边。
  南溪猝然一退,正看到符清泉的车缓缓地倒出来。
  他坐在车里,有没有看到什么?若看到了什么,又作何想法?
  所有的这些,南溪通通都不得而知。
  在一楼的客厅等到11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符清泉停车的声音,南溪想到待会儿要和符清泉要说的话,身子便不自觉地绷直。
  镇定,镇定,镇定,她这样告诉自己。
  “你还没睡?”
  南溪坐直身子,挺胸仰头:“我有话跟你说。”
  符清泉双眸中精光微现,却又瞬间黯淡下去:“是吗?哦。”
  “晨阳说想和我正式交往。”
  符清泉面色疲倦,像是因为开夜车太费神的缘故,他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偏头朝南溪淡淡笑道:“是吗?晨阳……”这名字从他舌尖轻轻跳出来,带着些讽刺的味道,“那不是正合你意吗?”
  南溪愣了愣,未料到符清泉反应如此平淡,难道真是因为肖弦回来,让他没心思管她的闲事?如此这般自然更好,只是南溪不大放心,狐疑问道:“你没什么意见吗?”
  符清泉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满是嘲弄:“你希望我有意见?”
  南溪脸上倏地红起来,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南溪只觉自取其辱,咬着牙答道:“不,不。”
  “那你到底是对什么不满意?”符清泉突如其来的怒气,不知从何而起,“我是少了你吃的,还是短了你穿的,你哪儿就对这个家有这么多不满?”
  “我没有——”
  “你没有?你一晚上的脸色都是摆给谁看的?”
  “我没有摆脸色!”
  “你才认识纪晨阳几天?就这么急惶惶地贴上去,又是给他们家唱戏,又是把他带回来吃宵夜!这个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嫁出去?”
  被符清泉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下来,南溪忽然清醒几分,早料到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不是么?
  “不,”南溪收敛心神,淡淡笑道,“你对我很好,这个家对我也很好,所以我现在报答你呀。反正……我听说纪伯伯是管进出口贸易的,你公司的进出口业务,不少都等着他开通行证吧?”
  符清泉怒极反笑:“南溪,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吗?”
  “我像什么样,那也都是被你逼的。”
  “你跟你妈妈一个样,跟红顶白不安于室!”符清泉双唇薄削,面相里说这是薄情之相,他当真就毫不留情地挖苦她,“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晨阳什么女人没见过,你这种质素的,”他很不屑地嗤了一声,“对他来说连清粥小菜都算不上。”
  “是啊,我连清粥小菜都不如,当年却有人饥不择食,连清粥小菜也不放过呢!”
  符清泉果然气红了眼,一手拽起她,像是分分钟要折断她手腕,微微眯起的双眼里透出难以捉摸的光,良久后他低哑着嗓子问道:“你知道,你还敢答应他?”
  “你不是说他都知道吗?”南溪微笑着戳穿他原来的谎言,“你不是说你的兄弟,不会跟你抢……”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已被符清泉狠狠一摔,重重地落回沙发上,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还没答应他。”
  符清泉正摸口袋找烟,听到这话,狐疑地转过身来盯住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南溪笑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你的笼中鸟池中鱼,更不是你的女人。我妈妈欠你的,我欠你的,你要我还的,我通通都已经还够了。以后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我和谁交往也是我的事,你既然已经把他介绍给我——你现在阻止还来得及。你不是说他是你兄弟吗?你可以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去跟他挑明;否则,你现在不说,就永远也不要再提!”
  符清泉很诧异地盯住她,大约是因为她已软弱妥协多年,现在忽然奋起反抗,让他很不敢相信似的。
  良久后他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刚刚想明白南溪说什么似的,唇角绽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他声音婉转轻柔,和平素的刚硬判若两人,然而那磁性声音里却潜藏着种种讥刺与不屑。
  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南溪登时涨红脸,他居然可以转过头来拿那件事来嘲笑她!
  原来一个人,一个曾经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的人,真的可以如此翻脸无情。
  曾经依偎着度过的最甜美的时光,在如今这样刻薄的话语前,统统变成另一种可笑的讽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一刻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呆,任凭他说什么都好,她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刚爬上楼梯没两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南溪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她真是,她真是高估了符清泉的道德水准!
  一直以为他是有所愧疚的,所以这些年来,多多少少,总有照拂她的地方。甚至于他给研习社捐款,又花钱请名角来给研习社授课,纵然他曾将做这些事的初衷都说得十分不堪,她总还有那样一丝幻想,以为……以为他至少是心存愧疚的。
  若到万不得已时,这总是他对不住她的一样事情,她至少可摊出来自保,或是与他彻底一刀两断。
  万万没想到,这居然可以成为他的一桩得意之作,用来羞辱她。
  那是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一个男人可以用来羞辱一个女人的最基本方式。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记忆久远得像上辈子,或者说那其实就该是上辈子,从她对符清泉彻底死心的那一刻起,她和符清泉,都是再世为人了。
  原来她偶尔还会怀有奢望,不知符清泉什么时候会大发慈悲,赐她一个痛快的解脱。
  而现在,是与非、对与错,她都没有心情再去理会。
  关于那个夏天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愿再提起。
  纪晨阳照旧殷勤,南溪甚为无奈,她在符清泉面前说得极硬气,然而那时候她以为符清泉肯定要给她使绊子的,没想到符清泉两手一伸,便把全副摊子留给她。她试着和纪晨阳说:“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结果纪晨阳瞅着她直笑,笑得她心里发毛,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把你想得很好呢?”南溪很是无语,撇嘴说:“那你之前不是说我……”
  “我之前说你很中国,”纪晨阳狡黠笑道,“很中国这个词,又未必全部都是褒义,可以是传统美德,也可以是一贯的劣根……”
  “性”字尚未出口,南溪已柳眉倒竖,纪晨阳立刻变换口风:“不过我现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为什么我眼里常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嘛!”
  南溪哭笑不得:“我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话一出口南溪便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好端端的,想符清泉那个变态做什么?
  纪晨阳讶问:“我怎么了?”
  南溪不得不接话:“油嘴滑舌呗。”
  “那你哥为什么不能有我这样的朋友?”
  “他——”南溪想了很久,最后悻悻道,“他从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
  纪晨阳嘴巴又张成O型,瞪她老久后问:“我怎么老觉得我认识的清泉,跟你认识的不是一个人呢?”
  南溪一时语塞,她当然知道符清泉在纪晨阳那里早把话说了个滴水不漏,什么他们兄妹感情失和他颇为痛心啦,什么南溪年纪还小不懂得父母兄长一片苦心啦……总之他在纪晨阳心里,那就是兼精明能干与孝子贤兄于一体的完美化身!
  实际上呢?实际上他就是个衣冠禽兽,不不不,是禽兽不如,南溪如是想,他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了我!
  和纪晨阳辩论这个问题实在是浪费时间,在他和符清泉的那个圈子里,符清泉形象好得可以上感动中国了!
  不过,纪晨阳倒真是信守前约,很耐得住性子,他逗留在研习社的时间越来越长,却绝不惹人生厌。倒是研习社的同门,很快都被纪晨阳收买,动辄在南溪面前敲边鼓,提醒她错过这豪华度假村,就没那龙门大客栈了。南溪不好当面说纪晨阳什么,只好委婉地问他公司忙不忙,纪晨阳闻弦歌而知雅意,得意笑道:“那不是要请你们去演出么,我当然要先来检验检验。”南溪摇头好笑:“你又不懂。”
  “这可是学问,不懂的人看着都觉得好,那才是真的好,”纪晨阳歪掰得理直气壮,“白居易写诗,还要念给老婆婆听,改到她们能听懂才罢休呢。”
  “强词夺理。”
  一旁路过的钟教授笑道:“纪先生这话说得有道理,我看这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南溪啊,你陪纪先生四处逛逛。纪先生,我列好的剧目你给纪局长先过目,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开口。”
  钟教授是南溪在北京学昆曲时的老师,起初她是在学校里无聊,读着一个谁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的专业,败兴得很。磨蹭了两年,赶上肖弦去北京工作,到她学校里去看她,给她在电脑里塞了整一硬盘的电影电视剧和各类视频。好巧不巧,其中就有几场青春版的昆曲视频,南溪看得有点意思,搜到北京那所极著名的学府里有教授在开昆曲研习班,便兴冲冲地去报名听课,那授课的老师便是钟教授,年方三十出头,已是北地昆曲数得上号的名角。
  南溪是“一听昆曲终身误”,尤其钟教授身段矫健,学贯京昆,很是让南溪崇拜。毕业后她想留在研习班继续学曲,遭到一家人尤其符清泉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学什么不好,学唱戏?南溪无端生出一股倔劲儿,符清泉不要她学,她更是非要学到底了,反正他当初不是说过么:“我们符家不缺这几个钱!”几番拉锯之下,符爸南妈终于同意她学曲,条件是要回杭州学,她借口自己学曲时间不长,杭州没有剧团肯收他,死活不肯回来。谁知到底是魔高一丈,没多久就有一家研习社答应收她,后来果然发觉,研习社肯收她,是因为经营不善,急需社会企业的捐款。
  研习社里人员配置不齐,基础设施也不到位,更没有什么演出交流的机会,经济上便愈加窘迫,久而久之几成恶性循环。南溪想过转到外地大型一点的昆剧团去,然而她入门晚,又不是科班出身,不管论资排辈还是凭实力唱功,都轮不上她。况且符清泉是放了话的,她就算变成只风筝,能飞到天涯海角,只要他收收线,她就得乖乖地飞回来。
  值得庆幸的是今年社长终于觉悟,说要整顿收拾,振兴研习社。先筹备着一系列的折子戏演出,后花重金聘请了北方昆曲界颇有名望的钟教授来研习社授课。钟教授实地考察了本地的演艺市场,决定从普及性公益演出做起,反正研习社的演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演练结合。每周末唱两折或三折,收取一点象征性的茶水费,既能增加一些收入,又能起到一点普及推广的作用。南溪这种间于专业与业余之间的候补人选,终于能争取到多一些的演出机会,也算是幸事一桩。
  这样的时候,纪晨阳为研习社介绍的对外演出,更显得弥足珍贵,不止能增加一点进项,还能向外打响一点知名度。社长的算盘敲得很响,有南溪在研习社里,不怕这位纪公子以后不介绍其他的演出来!且有了这回的名目,以后要申请政府补贴拨款也容易许多,所以社里虽有不少其他声音,以为南溪的资历和实力都不足以担纲对外演出,社长仍毫不犹豫地答应纪晨阳的条件,以南溪作为此次演出的绝对主角。
  演出的对象是到江浙沪考察的美国贸易使团,纪父正是负责进出口贸易的,以前和考察团长Mr. Andrew素有来往,据说是位中国迷。根据纪晨阳的授意,钟教授整理出南溪平素拿手的剧目给Mr. Andrew过目。南溪学曲至今唱得最多的便是《长生殿》,但考虑到这些年昆曲在海外流行的主要是《牡丹亭》和《玉簪记》,便又加上《游园》等几出。没两天Mr. Andrew便有回复,选定的是《长生殿·絮阁》。原来研习社也有为外宾演出的经验,几乎从来都逃不过《游园》、《惊梦》二折。这回Mr. Andrew挑《絮阁》一折,让南溪暗自诧异。虽纪晨阳再三打包票,说Mr. Andrew往年也来过杭州,据父亲鉴定不过是个门面上的中国通,这回八成是掷骰子选的剧目,南溪仍不敢掉以轻心。原来钟教授曾说她唱《长生殿》最大的障碍是身段过小,南溪生恐登台时遇到行家现了眼,连回到家都加紧练习。
  事实证明南溪多做准备是没错的,因为Mr. Andrew此次来杭,居然已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纪父先前说Mr. Andrew只会几句口头用语的,可见这几年是下过功夫的,中国通三字,也不再是装点门面。
  Mr. Andrew一眼瞧出钟教授是位行家,看完演出后便直奔后台与他切磋。纪晨阳一意要捧南溪,自是想方设法地在父母面前旁敲侧击,纪父纪母挑媳妇的标准,莫过于门当户对,又要对纪晨阳将来的发展有裨益。纪家二老觉得南溪的职业对纪晨阳实无多大补益,不过早知她是符清泉后母带过来的女儿,一时便也没有太多异议。纪晨阳心知肚明,便越发的想借Mr. Andrew之口,夸赞南溪几句,也好让南溪在父母面前长长脸。Mr. Andrew亦十分通情达理,夸赞南溪节奏把握得好,错落有致又不失匀称柔和,唱腔刚柔相济,韵味隽永。南溪放下心来,觉得总算完成一项大任务,谁知钟教授回来后却大大地批评她,劈头便道:“南溪你的情绪不对,别说我看着不对,连Mr. Andrew都看出不妥来!”
  南溪不解,钟教授耐心解释:“絮阁一折,讲究的是什么?讲究的是杨贵妃那种嗔而不怨、恼而不怒的情绪。你要知道,经过絮阁这一折后,李杨二人的感情是加深了,而不是转淡。外在的东西,你都练习得很好了,唯独内在的神髓,你没把握好。你等会儿自己去看看录像,那哪是杨贵妃在撒娇,活脱脱一秦香莲来到了开封府,控诉那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来着!”
  怕南溪不好接受,钟教授又说了几句软话,说Mr. Andrew确实夸她有潜力,若能形神兼备则日后发展不可小觑云云。南溪不晓得哪里出了错,把录像带拿回家,关起门来翻来覆去地看,做旁观者时,她马上看出问题来,自己确实在情绪上未把握好。
  然而这一折她早唱过百八十次,何以偏偏这次出了问题。
  杨嫂在楼梯口叫南溪和符清泉下去吃饭,南溪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恍恍惚惚地下楼,只听符清泉正向杨嫂叮嘱:“杨嫂,明天肖弦过来吃饭,你跟她聊天的时候吧,记得别打探她家里的事,更别夸她嫁得好什么的,其实她离婚都一年多了,怕大家担心所以没说……”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般,把南溪从混混沌沌中浇醒。
  那不是杨贵妃在控诉唐明皇,更不是秦香莲控诉陈世美,而是她南溪,是她南溪在控诉符清泉。
  唐明皇不过一时忘却金钗钿盒的誓言,而符清泉,是真的早将那黄杨木上刻下的名字忘记。
  这些年来,将所有事情牢牢刻在心间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内心酸涩,却无法言说。
  伏在楼梯口的瘸腿糖糖喵呜地叫了一声,南溪蹲下身去抱起糖糖来,心疼地抚摸糖糖瘸着的右前腿。符清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反正都是只跛猫了,处理掉算了。”
  “猫瘸了你就要处理,”南溪仍有些失魂落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人瘸了呢?你是不是干脆就把人杀了?”
  符清泉背着双手,眉宇间凝起一股淡之极而又印极深的情绪,冷眼盯南溪半晌后扯扯嘴角:“你不知道吗?晨阳对猫过敏。”
  语音里很有些幸灾乐祸,说完他背转身施施然下楼去。南溪仔细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之前纪晨阳究竟有没有和糖糖接触过。吃完饭后纪晨阳的电话过来,南溪问他是否对猫过敏,纪晨阳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南溪不好意思承认是符清泉说她才明白的,只觉得很对不住纪晨阳,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敏感的?或者……”她左思右想,发觉对纪晨阳知之甚少,“比如你有没有挑食?每次你来我家吃饭,我也没问过你什么忌口。”
  电话那边纪晨阳忽闷声笑起来,南溪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纪晨阳忍住笑说:“没事,反正杨嫂事先都问过我。”
  “那……那你笑什么?”
  纪晨阳的声音低切且温柔:“我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第一次问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南溪心中怦然一动,她从未想过,这样随意的一句关心,会让另一个人如此欣喜。这样的感觉,虽不是计划之中的,却也让她心里渐渐融动起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悔疚。是的,她其实从来没关心过,纪晨阳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
  因为她的目光,长长久久的,只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现在会不会太晚了?”她一肚子的歉疚,怕纪晨阳没明白,顿顿后又补充道,“我是说……我现在才问,会不会太晚了?”
  纪晨阳低声地笑,良久后答道:“不晚,”他声音轻柔得像窗外幽幽的虫鸣,又暖暖得让她定下心来,“什么时候都不晚,我早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夏夜清凉的风微微拂过,南溪脸上却微微浮起一丝燥热。
  周末纪晨阳和肖弦都过符家来吃饭,因还未开饭,符清泉抱着猫和肖弦私下聊些什么,南溪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跟符清泉说:“你有没有朋友要养猫?”
  符清泉正和肖弦聊得起劲,忽然被她打断,符清泉脸色便拉了下来,态度之中十分不满:“你又怎么了?”
  “你要是有朋友养猫,又不嫌弃糖糖腿瘸,就把糖糖送出去吧。”
  符清泉仍未开口,只护犊子般的抱住糖糖,目光惊疑不定,许久后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低落:“你要把糖糖送人?”
  “是的。”
  “你养了两年了。”
  “我知道。”
  “之前要你不养,你非要养,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符清泉不知何故恼怒起来,“现在看它腿瘸了又要送出去,你嫌它跛脚,别人就不嫌了吗?”
  南溪亦十分不舍,然而她还是定下心来,平静地说:“我不是嫌它跛脚,而是晨阳对它过敏。”
  纪晨阳听见他们争执起来,忙过来打圆场:“没事没事,我又不是天天来吃饭,我不抱它就好了。”
  南溪拉开他袖子,只见纪晨阳胳膊上有数块红斑,形状可怖:“这样你还说没事?”
  符清泉皱着眉一言不发,肖弦也连忙劝道:“算了算了,来,你把糖糖给我,我先抱我那里养几天,你们想想再决定不迟。”
  “你那里是度假村,哪里能养猫?”
  肖弦不由分说抢过糖糖:“我管他呢,公司付了钱我就是大爷,养了再说!”
  纪晨阳很过意不去,南溪却甚为坚决。
  有时候,人是需要狠心一点的。
  她知道符清泉一定要把糖糖养在家里的目的,原来糖糖最爱挠人,符清泉一不小心便要被它抓出一身爪痕,于是他干脆撞残它,让它终身再无伤人之力。
  他要的不过是只宠物,能让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对糖糖如是,对她亦如是。
  糖糖离开这个家,也许没有人再疼它,也许……也许还会死,南溪想,就像她现在这样,离开符清泉的庇护,她不晓得自己是否有谋生之力。
下一页 尾页 共6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