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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

_2 云五(现代)
  然而,即便是死,也比现在的处境要好。
  至于纪晨阳是不是那个对的人,南溪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不是纪晨阳,也会是别人。
  总归不会是符清泉。
  符爸爸和南妈妈本来也要做和事佬,奈何南溪态度坚决,符清泉最后只好让步,答应让肖弦先把糖糖抱走养几天。
  糖糖送走后,好几晚一家人聊天的时候,符清泉吹两声口哨想唤糖糖出来,醒悟到糖糖不在后,脸色就变得极差。南溪虽也惦记糖糖,却不如符清泉这般失落,倒是纪晨阳这回放开手脚来。原来他很想讨好糖糖走宠物路线,奈何体质实在不搭,逗一回糖糖自己回去好些天都吃不消。现下糖糖被送走,符爸爸再招呼他吃饭下棋什么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地留下来。南妈妈对他印象也越来越好,甚至于每回他来的时候都要亲自下厨招待,俨然已是待女婿的态度。
  纪家那头也对这门亲事热心起来,隐约透出些意思,要纪晨阳带南溪回去,正式地见个面。南溪虽决意死了对符清泉的那条心,却不敢这么快又定下来,纪晨阳对她确实是很好很好的,然而她自问长到这么大,虽未遇到过什么特倒霉的事,但也未见得运气特别好。
  纪晨阳这馅饼来得太大了些,她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砸晕了。
  好在纪晨阳耐性十足,入冬时他约南溪去北方滑雪,南溪借口有行里知名的大家到苏州唱《惊梦》,委婉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因为许多柳暗花未明的关系,从朦胧走向公开,或从公开走向拜拜,都是从孤男寡女相约旅行开始的。纪晨阳也不灰心,当下托人买了两张票,陪南溪一起过去,顺便去老苏州吃本地的风味菜。前辈的《惊梦》唱得稳重又不失飘逸,老苏州的豆腐脑更是清爽可口,这样的短途旅行倒是让南溪玩得很是开心。回到家里符爸和南妈已经睡下,南溪庆幸今日少了一番审问,蹑手蹑脚地回三楼,一开房门,却闻到一股不该属于她卧室的烟味。
  房间幽暗,南溪一时竟忘了要去开灯,只看到有一丝缭绕烟雾,伴着一明一灭的火光,是符清泉,符清泉在她房里抽烟。
  南溪已很久未见过他抽烟的模样,上一次还是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淡淡的烟草味道。
  她摸着门把,诧异地问:“你怎么在我房里?”
  “今天方阿姨打过电话给我。”
  南溪微微一愣,纪晨阳的母亲姓方,她不解问道:“她找晨阳有事?我们……他手机开着呀。”
  “晨阳……”这名字在符清泉舌尖打了个转,像带着某种奇异的情绪,让南溪越发疑惑,又听符清泉低声道,“她是找我。”
  南溪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找你做什么?”
  “医生说,你可能堕过胎。”
  南溪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良久后忽笑起来:“是吗?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符清泉被她不以为然的反应激怒,随手操起桌上的玉镇纸扔过来,南溪不闪不避,玉镇纸坚硬的底座正正地砸中她额角。她扶着墙倒下去的,符清泉似乎仍未解恨,却不好再动手,恨恨地砸下烟头,又拿皮鞋狠狠地踩碾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挫骨扬灰似的。
  “那个男人是谁?”
  “男人?”
  “那个让你为他堕胎的男人!”符清泉轻易地又被激怒,“你简直丢尽了我们符家的脸!”
  他眯着眼,极不理解地瞪着她,她脸色有些骇人,尤其那苍白如雪的脸上,一抹笑容显得越发诡异。然而他心头气极,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你做的好事,连我都瞒得密不透风!难怪当年要你回来,你死都不肯!现在可好了,你不是巴巴地要嫁到纪家去吗?给你做年检的医生,是方阿姨的牌搭子!”
  南溪明白过来,早知道纸包不住火,她也未曾想过要包。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值得公告天下罢了。
  符清泉犹自咆哮,戳着她鼻子尖骂她寡廉鲜耻,骂她和她妈妈一样,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虽然他还未找到她做这样不要脸事情的原因。南溪坐在地板上,倚着墙角听符清泉咒骂不休。符清泉究竟不是泼妇,劈头盖脸地训过一通后,气也出得差不多,开始盘问她究竟是何时何地,为什么样的男人堕胎。南溪心底忽觉得好笑,因为她居然从符清泉凶神恶煞的嘴脸里,看出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怜惜。
  也许此时此刻,符清泉是有一点拿她当妹妹来看的。
  他到底不想她被外人骗。
  南溪本想叫符清泉停嘴的,她不想他几分钟后发现自己破口大骂的男人,其实是他自己。
  南溪清晰的记得,刚进大学的那回体检,本是很常规走过场的事,检查肩颈腰腹的中年女医生不过顺手把把脉,忽然却脸色大变。那位女医生特意在体检后留她下来,或许那时的南溪面相过于懵懂,让女医生不忍责备她,只是悄悄地把事情的严重性讲与她听。
  那女医生问,你父母还不知道吧,要不要通知父母?南溪条件反射似的摇头。女医生又问,男朋友呢,他知不知道?南溪又死命地摇头。女医生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南溪仍懵懵的,听到女医生和人说:“现在的孩子,真是的,哎!”
  后来女医生还好心地帮她联系医院,那些地方的医生护士见惯这种事,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令南溪永世难忘。更何况,那手术费让她省吃俭用了整整一学期,寒假回来,符爸南妈都不敢相信,首都北京竟然有伙食这么差的学校?
  符清泉怒骂一通后终于收声,走近来蹲下身,语音里竟有些小心翼翼:“是什么人?”
  “你想怎么样呢?”南溪声音里夹着嘲讽,可惜有人并未听出来,“逼他跟我结婚,还是干脆杀人灭口?”
  符清泉嘴唇微嚅,欲言又止,良久后低叹一声,声音益发温柔起来:“就算……就算你喜欢过他,现在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这种人靠不住,男人的心思,我比你明白得多,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良心的男人,都不会让他喜欢的女人去打胎的。”
  南溪点点头笑:“我知道。”
  “这种人,离他远一点。”符清泉语调里竟掩饰不住那种关切,南溪越发笑得肆意:“我知道。”符清泉微感放心,却又不敢确信,将她的话重复过来问:“你真的……明白了?”
  也许这一刻,眼前的男人,是真的有一些关心自己的。
  南溪心里软下来,决定放他一马:“我明白,我也想离开他,越远越好,可他总不放过我。”
  符清泉眉头立刻就锁起来,双目里燃着簇簇的火光:“他纠缠你?”
  南溪也笑得越发温婉可亲,十足十的乖巧小妹妹:“算是吧。”
  符清泉脸色好看许多,至少在他心里,南溪的罪责减轻了大半。他伸手要扶南溪起来,又暗自后悔刚才发这样的脾气,口气微融入几分讨好:“什么人?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你把他地址、名字告诉我,我帮你解决。”他说着便伸手去捋她的刘海,怕方才真失手砸出什么事来。南溪的额角渗出缕缕血丝,符清泉连忙按压住伤口,想扶南溪过去坐下,再找创口贴。
  符清泉手掌粗砺,摩挲在她面颊上,如寂寂荒原上忽燃起的火花,簇簇点点的温暖,已无法再安慰她冷却的心。
  南溪轻轻拂开他,斜倚在书桌旁,架起胳膊环胸笑问:“你想怎么解决你自己呢?”
  符清泉尚未明白过来,问:“什么?”
  “那个靠不住、没良心,我想离开又不肯放过我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南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符清泉耳里,却像平地一道惊雷,劈得他面色苍白如纸。南溪很快意地欣赏完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然后自顾自地找棉签给自己止血。符清泉砸得不轻,现在按着还隐隐作痛,她咝咝地吸口气,符清泉犹不敢相信地转过来问:“我?”
  “不然还会有谁?”南溪笑笑,报出她去做手术的日子,大一那年的9月17日。她跟女医生说曾经遇到歹徒,不敢报警,自己又不懂才闹成这样。
  其实这话也不算完全撒谎。
  南溪找出创口贴,用酒精棉消好毒后贴上,等她拨弄好刘海遮住伤痕,符清泉已坐到她身侧的床上。他面色微带踌躇困惑,半晌,轻轻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从来没跟你说过?南溪在心里冷笑,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是想过去找他的。那时她以为,他多多少少还有点喜欢她的,先前那些恶言恶语,或许只是一时气话。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他好像很忙,听说是下车间去学习,符爸爸早安排好儿子学机械然后继承家业,这些南溪都是知道的。奇怪的是他忙得完全不见影,后来他把肖弦带回家来吃饭,她才知道他整暑假都是同肖弦在一起的。他给符爸爸的理由是肖弦读计算机,反正公司的网站总要找人做,找外人做还不如找肖弦,放心又能剩下一笔开销。南溪知道,他不过是要找借口让肖弦挣那笔学费而已。
  南溪悄悄了断自己的所有念头,一心只想远走高飞,永永远远地离开这已让她陌生的家。她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执意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到北方,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解脱,却完全没考虑那天晚上可能带来的后果。
  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毁掉南溪全部人生,她总疑心室友们是知道些什么的。她们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待她一走近便鸦雀无声了,看她的眼神也奇奇怪怪的。天涯上常有些回忆青春的帖子,别人的大学都是青涩美好的,只有她的大学,零落惨淡,一个朋友也无。
  现在符清泉来问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笑话。
  她对人生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在哪里?
  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时,他又在哪里?
  南溪不答话,符清泉又伸手拨开她那缕刘海,指尖从那道创口贴上细细摩挲过去。那天晚上他也是如此,在她不知他真情还是假意的时候,借着月色,他拨开她的刘海,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就是那一瞬,符清泉灿若黑夜繁星的笑容,让她以为,他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她的。
  他宽大的手掌贴住她整张面颊,掌心粗砺,一点也不像公子哥儿的手。
  这样的时候,南溪开始承认,符清泉对这个家付出良多,对她,也是有些悔疚的。
  只是她早已过了需要他悔悟的年纪了。
  符清泉的手伸至南溪脑后,目光里交织悔恨和羞惭,良久后问:“我们……我们怎么办?”
  南溪拨开他的手,好笑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们,”南溪别过头,不愿面对符清泉那深邃如海的目光,又听他问,“我和你。”
  “什么怎么办?”南溪漫无意识地拨弄桌上的檀木梳,“我现在又没有怀孕,就算有,也不至于像当年那样偷偷摸摸,找不到一个人陪着去医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有股极快意的感觉,四处喷涌流窜,像体会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忍不住偷瞟符清泉的神情,他先是极震惊,尔后忽又灰败下来,很颓丧地低下头:“……这样。”
  他又抬起头,目光里似有希冀:“我以为……你多多少少,有点喜欢我的。”
  他认真地盯住南溪,努力捕捉她脸上每一丝变化,他甚至希望她刻毒地骂他,这样,这样或许能证明,她对他还有恨。
  那就是说,她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爱。
  南溪别开头去,把刚刚翻出来的创口贴棉签什么的都收拾好塞回抽屉去,正准备阖上抽屉,却被符清泉一双手卡住。他双眸里闪动着雀跃的火焰,南溪还来不及阻拦,已被他翻出两样东西来。
  那枚“清泉小溪”的黄杨木印章,还有一张精钢刀卡。
  那张刀卡是符清泉送她的最后一样生日礼物,他被符爸带去下车间,做出好多像样的和不像样的小玩意。
  过了许多年,这张刀卡依旧锋利如昔,在月色下微闪出粼粼的银光。
  “你还留着?”符清泉声音里掩不住的欢欣,连双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忘了扔,”南溪把两样东西都抢过来,拿起精钢刀卡便往黄杨木印章上锉去。符清泉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溪把那枚印章锉得面目全非、伤痕累累。末了她把两样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你还要吗?”
  符清泉接得小心翼翼,问:“你……恨我?”
  那声音里竟有无限的凄楚,让南溪险些连心肠都软掉,她把脸转向另一边:“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说完她又揶揄笑道,“也不一定,现在应该有很多女人愿意为你堕胎,然后也不恨你。”
  “我没有,”符清泉也许是想辩驳什么,急急地扳住她。南溪挥挥手拨开他,笑道,“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符清泉终于无话可说,他原以为南溪若还有那么一点恨他,那至少——那至少还有挽回的余地。然而现在他意识到这想法的荒唐,南溪是还恨他,不过这种恨已经与爱无关,它只是人对于一种伤害的本能回应。
  他忘了从那件事发生到现在,他们中间,已隔去许多年的光阴。
  他以为南溪还是永远在他羽翼保护之下长不大的妹妹,却忘了现在只有他傻傻的站在原地,而南溪,早已从他的臂膀中走出去,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他时时刻刻提防,怕她爱上什么别人,却从内心深处,完全地抗拒这种可能。
  南溪为什么就不能爱上别的什么人?她前不久还因为纪晨阳送走了糖糖,而那只猫,当初把她抓得差点破相,她都不肯放手。
  她可以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扼杀了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
  符清泉沮丧到极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一刻,灰心至此。
  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无颜说出口。
  许久后他又问:“那你怎么办呢?方阿姨已经知道了。”
  “总会有男人不介意的,”符清泉的目光变得焦灼而痛惜,南溪发自内心地痛恨他这种充满同情和怜惜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是说:没有也没关系的,我可以接收你的……她痛恨这种目光。
  符清泉依旧神思复杂地望着她,良久之后,好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又羞于启齿地低下头去:“现在有那种手术……如果你想,我可以找人……”
  他结结巴巴的,甚至不敢抬头来看南溪。
  很多个毒蛇噬心的夜晚,很多个南溪觉得求生不得又不能求死的夜晚,她都靠做梦来安慰自己。
  比如梦到符清泉匍匐在她的脚下求得她的宽恕。
  因为她清楚明白现实生活中她永无可能将符清泉踩在脚下,他那样优秀的人,不知道多少人指望他求得一个饭碗,所以,也就只能靠做做梦来安慰自己。
  然而这一刻,符清泉真的羞愧悔恨地求她饶恕,她却只感到愤怒。
  “不需要,我一定能找到爱我又能包容我的人,”南溪站起身来下逐客令,“毕竟,混蛋的那个人不是我。”
  第四章 前缘误
(南溪痛苦地低吟一声,想强制性地关闭盒盖。于是,和潘多拉魔盒最后将希望关闭一样,南溪把她对符清泉那最好一点期盼,也紧紧封印起来。)
  符清泉仰头凝视着南溪,却丝毫未有起身告辞的意思。他幽深邃远的双眸,如点缀于漆深天幕上的星辰,那种恼恨痛悔的目光,最后落到南溪额角上。南溪敛眉垂目,低声笑道:“你还不走?再不走楼下的人都被我们吵醒了。”
  这一招对符清泉果然适用,他张张嘴欲言又止,怔忡许久后忽伸出双臂,将南溪拢入怀里。
  南溪听到他的心跳声,连同他的怀抱似乎都在颤抖,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对不起”,微凉双唇正贴着她的耳垂。南溪伸手稍稍推开他,笑道:“忏悔的话就不必了,就当我们两清了吧。夜了,我要休息。”
  一夜无眠,许多压抑多年的往事,像埋在潘多拉魔盒里的种种邪恶,张牙舞爪地飞奔出来。
  南溪痛苦地低吟一声,想强制性的关闭盒盖。于是,和潘多拉魔盒最后将希望关闭其内一样,南溪把她对符清泉那最后一点期盼,也紧紧封印起来。
  大概白日里实在太过奔波,她一觉睡到近中午才醒,奇怪的是杨嫂也没上来叫她。洗漱后下二楼,发现符爸南妈早做完晨运,正看电视上的养生节目,见南溪下来,符爸便笑问:“昨天的演出怎么样?”
  “两位老师功底都很深厚,配合得很有默契,根本看不出来从来没合作过,”南溪还没说完,南妈已惊叫起来,“小溪你额头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南妈说着就站起来,拉过南溪来仔细检查,南溪稍稍偏过头去掩饰道:“进房门懒得开灯,撞桌子上了。”
  南妈目光狐疑,似乎在怀疑她说的话,南溪偏过头去,目光梭巡一圈后问:“这么一大早他又去公司了?”
  “他”自然是指符清泉了,这么一大早就逃出家去,想来……想来是不知如何收场,把这么个烂摊子交给她了吧?南溪心里暗暗发笑,原来真遇上什么事,符清泉的表现,也不过如此。
  “你哥在楼下呢,说今天亲自下厨。”
  “啊?”南溪极诧异地望着答话的符爸,脱口而出问,“那今天的饭还能吃嘛!”
  南妈好笑地拍拍她:“怎么说话呢,你哥做饭不知比你强到哪里去了!”
  南溪撇撇嘴干笑两声,坐了两分钟便寻机下楼,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厨房里忙活的符清泉。
  他的侧影亦是极挺拔的,脸部轮廓分明,手上刀工亦极利落,在切豆腐。
  南溪记得符清泉其实厨艺还过得去,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们还是邻居的时候,家长们都要上班,有时顾不上孩子,就让两小孩在家里自己凑合一餐,符清泉慢慢也能炒上几个小菜,菠菜豆角茄子鸡蛋什么的,蒸熟饭炒熟菜的本事还是有的。
  那时南溪还颇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总要和符清泉讨价还价,一人一碗蒸鸡蛋,非要符清泉威逼利诱,她才肯勉强拌饭吃完半碗。剩下半碗自然就归符清泉了,他也从不嫌弃是她吃过的,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她吃剩的饭菜,然后骑单车载着她去学校。
  路上有时遇到洒水车,符清泉就会在前面故意扭动车龙头:“啊——洒水车来啦!”
  南溪也会在后面报复性地勒紧他的腰,然后很配合地尖叫:“啊……啊……啊……”
  ……
  南溪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忆起这些,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想起,现在却突然层层叠叠袭来,恍如昨日。那时符清泉会和颜悦色笑眯眯地说:“啊——张嘴,”然后一大勺蒸蛋拌饭塞进她嘴巴里,随后他就像表演变脸功夫似的,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不许吐出来,饭不吃完不许上学!”
  像是感应到她在看着似的,符清泉忽然偏过身,隔着厨房的玻璃拉门望着她。
  隔着的那一层玻璃拉门,便好像变成了银汉星河,迢迢千里。
  杨嫂拉开门冲南溪笑道:“你哥在做菇仔豆腐呢,你也来学学,下次做给那小纪露两手!”
  符清泉脸色一变,沉下脸转身切葱姜蒜等调味料,一番变化落入南溪眼里,她只不动声色地笑笑,慢悠悠地走进厨房里来:“要学以后时间多得是,今天我哥要秀厨艺,我才不跟他抢功劳,免得什么没做好赖我。”符清泉又转头瞥她一眼,那目光,难得的不同以往,居然让南溪觉出几分温融柔和来。
  南溪在厨房巡视一圈便上楼去,不多时菜便一样样端上来,杨嫂每上一道都特意朝南溪叮嘱:“你喜欢的,八宝山药泥”,或是“你喜欢的,炖了一早上”……符清泉立于一旁,等杨嫂上完菜,极满意自己作品似的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南溪身上,像是等最大牌的食评家来肯定:“你试试看?”
  符爸和南妈自然是赞不绝口,南溪撇撇嘴,心想符清泉便是端上一盘砒霜他们也会叫好的。她拄着下巴半天没想好从哪里落筷,符清泉已替她盛好汤,目光殷勤恳切:“趁新鲜喝。”南溪只低头扒两口白饭,又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想到这鱼怎么死的,就吃不下饭。”她看到符清泉脸色黯淡下去,得意地加上一句,“我还年轻,要给自己积阴德。”
  符清泉极尴尬地笑笑,他好像听懂她说的意思,又好像没听懂,坐下来开始吃饭,一顿饭的功夫,倒有一大半在盯住她吃。
  南溪顿觉索然无味,其实符清泉今天的手艺还不错,然而符清泉的目光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即便低着头,也感觉有一双带着魔力的手,寸寸抚触在她身上。
  忍无可忍时,忽听杨嫂噌噌上楼来:“小溪,小纪找你来啦!”
  符爸爸笑道:“问问他吃过没,没吃的话上来一起吃吧。”符爸爸话音未落,符清泉已噌地站起身来:“让他先在楼下等着,我有事要先跟他说!”
  南溪抬起头,示威般地朝符清泉笑笑,只见符清泉脸色阴沉地瞪着她:“你先吃饭。”
  符清泉匆匆冲下楼,纪晨阳正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有点不耐烦的模样。见符清泉一个人下来,疑惑地探头往楼上望,符清泉努努嘴哂道:“看什么看?别看了,小溪以后不会再见你了。”
  纪晨阳这才紧张起来:“我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阿姨没告诉你?”
  “我妈说你已经答应她再也不让南溪和我来往!”纪晨阳气得直翻白眼,“我说哥们你胆子就米粒儿大呀,我妈吓唬你两句你都信,你这些年都白混了吧?我爸现在哪敢找您这种纳税大户的茬?”
  符清泉双唇紧抿,若有所思地瞅着纪晨阳,良久才淡淡道:“令堂确实还吓不着我,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
  纪晨阳意识到问题严重,身子向前微倾,不解道:“你到底玩什么啊?当初介绍南溪给我的是你,现在跑出来棒打鸳鸯的又是你!”
  “没看报纸吗?”
  “什么报纸?”
  “电视呢?”
  “你想说什么?”
  符清泉面色泠泠,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最近流行个电视剧,一个儿子夹在妈和老婆之间,两边为难,最后失手把老婆杀了。”
  纪晨阳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明白符清泉说的意思,哭笑不得:“大哥你不至于上纲上线成这样吧?我妈她是有点那什么……我知道这回是我妈不对,那不现在也就是张医生一面之词嘛!再说了,我问过张医生,她说凭经验——我靠经验主义害死人呐!这年头,牙科医生见谁都觉得人家牙不好,老中医看谁都面色晦暗气血两虚,那妇科医生还不得捞谁都觉得人刮过宫堕过胎呀!你好歹让我跟南溪把这事说明白,想个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我妈,这事不就结了吗?”
  “是吗,那如果是真的呢,”符清泉双眸中冷色如寒光冰魄,“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
  纪晨阳一时愣住,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却见符清泉身后,南妈正扶着符爸走下楼来,符爸爸脸色阴沉,问:“什么是真的?”
  而南溪站在符爸和南妈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符爸爸气得浑身发抖,沉声喝道:“你们给我说清楚,什么是真的!”
  “别以为你们不吭声我就没办法,”符爸爸见符清泉纪晨阳都死硬着不开腔,转头冲杨嫂喝道,“杨嫂,刚刚他们俩在说什么,你老老实实一字一句给我重复一遍!”
  杨嫂神情尴尬,看看符清泉,又瞅瞅南溪,最后在符爸爸威严目光下,吞吞吐吐地开始还原二人方才的谈话。
  纪晨阳见惊动二老,也知事情闹大了,连忙解释道:“误会误会,伯父您别发脾气,就是个误会……”
  符清泉深吸口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扬头冲纪晨阳道:“晨阳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迟些再和你谈。”
  纪晨阳急得团团转,走过去向南溪赔罪,南溪神色淡淡:“你先回去吧,迟些我会和你说清楚的。”
  说着她走下楼来,却被符清泉喝止:“你给我上去!”
  南溪不以为然地笑笑:“笑话,现在要审判我了,连让我旁听都不许吗?”她僵持着不肯退却,纪晨阳见已惊动符家一家老小,极是为难,见他们摆明要开家庭会议的架势,只得赔罪告辞,最后又朝南溪道:“记得给我电话。”
  杨嫂送走纪晨阳后,自觉关上房门,留一家四口在二楼三堂会审。
  符爸显然是气得不轻,南妈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水吃药。南溪微微侧过脸,示威似的斜睨符清泉,却见他眼里闪动着她难以描绘的光芒,像是准备去做什么冒险似的。她心里微微一颤,不晓得符清泉要作何打算,只是心里隐隐觉得,那近似破釜沉舟的眼神,叫她骇怕。
  谁也没有先开口,倒是一直安静得令人诧异的南妈,轻声问符清泉:“清泉,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当然,后妈本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原来我还指望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这个后妈不能说做得多么好,总也不算失职吧?”
  一家人都被南妈妈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符爸爸的目光落到符清泉身上,又疑惑地望着南妈,仿佛明白些什么似的,神色微恼:“现在提这些做什么?”
  “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南妈妈素来是和颜悦色轻声慢语的,今日忽一反常态地拔高声调,“从我进这家的门我就知道了,他从来就没想让我好过!当着你的面自然对我客客气气的,私下里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你们一家人看!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我也看开了,不图你有朝一日能拿我当亲妈看待,更不图你给我养老送终,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这么过下去算了。”
  “你整天自己精神过敏,神经兮兮的,清泉什么时候有不把你当一家人看了?”符爸爸见南妈把两人私下没少吵过的问题摊开来讲,有些恼羞成怒,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要不把你当一家人看,这么些年他能对小溪的事这么上心?”
  “是啊,我多谢他这么上心,”南妈妈反正也开了口,不如一次说个痛快,要把许多年积攒在心里的恶气一口吐尽,“你的儿子当着你的面,叫我一声阿姨,背转身不知在心里怎么骂我呢!他对小溪上心?我看他不止不想让我过好日子,连我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也不想让她过上好日子!亏你原来还跟我说,他们俩小时候感情好,又知根知底,不如撮合他们两个。小溪要是跟了你这个宝贝儿子,那才是上辈子造了孽!”
  南溪全没想到原来符爸南妈早年还存过这种想法,难以置信地望向符清泉,符清泉也十分震惊,半晌后闷声道:“阿姨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呢?”
  “我把话说得绝?是你先把事情做得绝吧?”南妈忿忿道,“你嫌我这个后妈也就算了,小溪是哪里招你惹你了,我想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这一辈子我也算圆满了,你呢?你就在背后搞破坏……”
  “这又是哪儿的话!”符爸爸打断她,“这晨阳明明还是清泉介绍的。”
  “是啊,当初我还心里还奇怪呢,他怎么就转了性了!现在我明白了,晨阳和小溪的事,又是你背后捅的刀子吧?好端端的,别人会无缘无故的冤枉小溪堕过胎?你妹妹长这么大,恋爱都没正儿八经地谈过,你这么红口白牙地咒她!你敢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不是亲近的人说出来的话,纪家敢平白无故地往小溪头上扣这么个屎盆子吗?”南妈妈愈说愈激动,“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就是想趁着这机会,让纪家把这种话给传了出去,让小溪以后找不到好对象!我没说错你吧?你倒是给我说说,我们母女俩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可怜你小小年纪死了妈,这么多年你什么事情我不是照顾得周周道道,你倒是给我说说,我们母女俩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符清泉听南妈这么义愤填膺地控诉自己,也不辩驳,只唇角一抹笑容,弯着极讽刺的弧度。等南妈一口气说完,他才冷冷笑道:“扮这么多年相夫教子的贤内助,现在累了吧?你不提我妈,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现在你既然提起来了,我倒想问问,我小小年纪死了妈,这都是拜谁所赐?”
  “混账!”符爸爸勃然大怒,“你这么含沙射影的话是说给谁听呢?拜谁所赐——你想说什么呀,原来你阿姨说你老防着她,我还不信,搞了半天,你其实是想说我逼死了你妈妈吧?不用说,我就知道是你那几个舅舅在背后搞的鬼!你妈妈在世的时候他们就把你妈妈当摇钱树。后来我把公司盘下来,给他们安排工作,免得他们到处游手好闲,他们倒好!挪公司的账去澳门,输得精光回来!老子填不起这个无底洞,体体面面地把他们给送出去了,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就开始到处造谣吹风!你把电话拿过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混账东西敢和我当面对质!”
  “得了得了,咬来咬去有意思吗?”符清泉冷笑道,“也别扯什么舅舅姑妈的了,我只问一句,”他转过脸来朝向南妈,面色清冷而嘲讽,“南溪真的是遗腹子吗?还是……有人嫌贫爱富,大着肚子也要跟窝囊老公离婚?”
  南妈妈被他一句话问住,转头却发现南溪神色淡淡,一点也不为这番争吵感到诧异似的。符爸爸的雷霆怒火也被这一句话冻住,良久才问:“你知道……小溪你也,你们……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高考之前。”南溪语气平静,淡淡地答道。
  南妈妈面色如纸,喃喃问:“他们还是找到你了?”
  客厅里的气氛陡然从狂风骤雨转向死一般的沉寂。
  南溪还记得,那一年高考安排的考点离家有一段距离,其实开车送她过去也不远,符爸和南妈却提议在考点附近的酒店租间套房,理由是要提前适应考试环境。班上也有其他同学是这么做的,家长在就近的酒店租房陪考,当时亦是很普遍的事,只是符爸和南妈提前两星期便租好酒店,让南溪不免腹诽他们过于紧张。
  当然后来她才明白,符爸和南妈不是过于紧张,而是为了避免让她见到某些人。
  符清泉读书早她两年,彼时正在长江边的一所大学读书,听她电话里说父母都紧张她高考搞得她自己也有点神经过敏,当即便跷课赶回杭州,说是给她陪考。她明了符清泉的意思,他日日电话里叮嘱她报考他所在的学校,还嫌不放心,一定要回来亲自监督。
  原本说好是由南妈去酒店陪南溪复习,符清泉回来后主动请缨,符爸和南妈居然也就答应,让他去酒店陪南溪考试。
  当时其实便有许多疑窦的,比如符爸南妈居然没有怪责符清泉跷课;比如同学的父母都是双双陪考,而符爸南妈最初只安排南妈一人去陪她……所有的疑点在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能得到圆满解释,只是当时人在局中,谁也不曾看得清楚明白。
  几位外地人在酒店大堂里截住她和符清泉,有的自称是她叔叔,有的自称是她姑父,七嘴八舌的,要她跟他们走。
  南溪全然不知那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直觉反应他们是骗子。符爸爸和南妈妈从她很小的时候,便拿各式拐卖小孩的故事恐吓她,路上见到陌生人不能搭话,陌生人要你指路也不可答话,更不可让陌生人知道自己名姓……当然,后来南溪知道了,为什么他们如此不厌其烦地,告诫她不可和陌生人接触。
  他们防的就是这一天。
  符清泉让她安心留在酒店复习,他去打发那群外地人,傍晚时分他回来,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位陌生人。
  南溪恍然未察,还开玩笑说:“不会真的是人贩子吧……”她赤脚蹲在沙发上,凑过脸来笑嘻嘻地问,“你说把我卖到云南乡下,能卖多少钱?”
  电视节目里放过的,那些被人贩子拐卖的女孩,多数是卖到西南乡下做媳妇。
  符清泉脸上肌肉一突一突地微微跃动,听她臭美老半天后,才缓缓说道:“你爸爸死了。”
  “什么?”南溪懵然不解,只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捂着鼻子推他,“符清泉你喝酒了!臭死了臭死了,等会儿爸爸电话我要告状!”
  符清泉一手拽过她,摁着她的头凑向他酒意扑鼻的脸孔:“你听见没有,你爸爸死了!”
  “我爸爸早就死了!”南溪不以为意道,她爸爸死了十几年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南溪狐疑地望着符清泉,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如此愤慨?她的父亲早就死了,至于为什么死,死在哪里,她一点也不知道。小时候是疑惑过猜测过,然而发觉提起这话题妈妈便会不开心,况且有符爸爸符妈妈照料,她并不觉得缺什么。
  符清泉面色异常的凶,南溪却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后来她想,就是那点无知害了她。符清泉攥着她的头,她觉得有点痛,皱着眉抱怨他:“什么时候了你突然跟我扯这些?我明天还要考试呢!”
  “明天考试比你爸爸的生死还要重要吗?”
  “放开我啦,你一身酒味……”
  猝不及防的吻,堵住南溪所有嗔怨,她跌在符清泉的怀里,整个人被定住一般,任由他在她唇上辗转索取。
  人的成长,往往便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瞬月明风轻,那一瞬鸟鸣山幽,那一瞬,全世界的花都无声绽开。
  符清泉吻住她的那一刻,南溪终于明白,那种温暖、朦胧又怯怯的感觉是什么。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符清泉定定望着她的时候她会开始脸红;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符清泉读高中时她讨厌他的女同学打电话到家里来……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一直是喜欢着符清泉的。
  她完完全全地屏住呼吸,也不知道要换气,感到窒息的时候才突然明白状况,惶惶地推开符清泉,跳下沙发:“不跟你玩了我还要洗澡睡觉早早休息明天上午考语文呢!”
  盥洗室里热气蒸腾,南溪撑着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整张脸蛋都是通红通红的,她用力地拍拍自己的小脸蛋,一个劲地跟自己说:是热气蒸红的,是热气蒸红的!
  可下一秒她又傻笑起来,因为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叫他哥哥,为什么她不喜欢肖弦来符家玩,为什么她不喜欢那些女孩子找符清泉打网球,为什么……
  管它为什么呢!
  南溪双目迷离地望着镜中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符清泉吻她了。
  符清泉吻她了。
  符清泉吻她了。
  南溪努力地回想,刚刚那个吻,到底是什么滋味?学校里的女生有和她说过,现在的人接吻,都会把舌头伸到对方嘴里的,她当时吐着舌头说“啊好恶心啊!”那……刚刚呢?她只知道自己牙关紧咬,惶惶然不知所措,好像……好像他的舌头有在唇上一厘不漏地碾压过去,可是……她有些失望,自己干嘛要紧张成那个样子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在唇上蜻蜓点水地一舔,又迅速抿紧双唇,生怕这狭小的空间里,有人窥见她的秘密似的。
  然后她伸指轻轻地按住自己的下唇,又触电般地弹开,原来这样的感觉,就叫做,吻。
  南溪不知道该不该称这个吻为初吻,因为家里有一张照片,听说是她三岁多的时候拍的,她在哇哇地哭,而符清泉一脸凶神恶煞地把嘴唇往她口里塞。照片放在那种厚厚一大本的老影集里,原来符妈妈在的时候,常常喜欢拿出来逗他们两个人玩,笑骂自家儿子是小流氓。后来两人稍稍大一些,知道“耍流氓”是什么意思,符清泉就虎着一张脸不许他们再提。
  偏偏符爸爸对这样的童年逸事津津乐道,逢年过节都要拿出来念叨两回,最后的结语总是敲着符清泉的脑袋说“兔崽子,小小年纪就色得没边了!”
  另一样常被符爸爸引用,作为符清泉“小色狼”例证的是,某天符爸爸请客吃饭,等符妈妈做好一大桌菜,进符清泉的小屋准备拎两小屁孩出来吃饭时,发现两小屁孩坐在床上,一个咧着嘴笑,一个哇哇地哭,相同点则是嘴巴上全满满地糊着止咳糖浆。
  止咳糖浆的瓶子倒在床上,床褥脏兮兮的,符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倒是符爸爸听见哭声跑进来,脑子里转了两转,拎起符清泉照着屁股就是啪啪两下,转头朝符妈妈斥道:“跟你说了别抱着这小兔崽子看电视,你昨天又看什么了?”
  符妈妈登时就记起来,头天晚上看的是个武侠老片,女主角不知中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毒,男主角找到解药,可是女主角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接下来便是武侠片百用不厌的喂药解毒桥段,当时小色狼兴致冲冲地指着电视问:“妈,妈,这回阿姨没有哭,为什么叔叔还要咬她?”符妈妈立刻捂住小色狼的眼睛,认真教育道:“叔叔这是在给阿姨喂药,阿姨生病了!”
  于是,第二天因为咳嗽而猛喝止咳糖浆的小南溪又被小色狼如法炮制了一番。
  可惜符爸爸当时正在气头上,不曾留下呈堂铁证。
  南溪则在心里暗叫不公,原来外面那个臭流氓老早就把她的清白给扫光光了!她攥攥睡衣领口,脸被浴室的热气蒸得通红的。原以为是南妈过来陪她,准备的睡衣都是极轻薄的真丝睡衣,丝滑柔软,曲线毕现。她犹豫着是否该拿酒店的浴巾裹一裹,然而鬼使神差的她就这么出来了。好像身体内某种为女性的认知忽然复苏似的,明明还是少女风的睡衣,居然被她穿出几分妩媚的气质来。
  南溪心里有不多不少的那么一点期盼,期盼符清泉那被符爸爸打压多年的“流氓本性”能稍稍复苏一点儿。
  推开盥洗室的门,符清泉仍在客厅,俊朗的侧脸线条里,藏着几分硬质粗犷。
  他埋着头在抽烟,南溪微微愣住,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符清泉抽烟。
  他右手夹着烟,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缭缭绕绕的;左手上似乎是一张什么照片,正放在烟头上,慢慢烙开。
  动作优雅。
  那天符清泉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在往后的岁月里,如斧凿刀刻一般,深深镌在南溪的脑海里。
  比如,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拈住香烟的。
  南溪扑过去抢那张照片来看,好奇符清泉要毁尸灭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泛黄的旧照片,边角已被烙焦,然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眉目分明,犹如一对璧人。
  那是年轻岁月的符爸爸和南妈妈。
  南溪大惊失色,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手被照片边角烫到而不自知:“你从哪里找到的?”
  “家里。”
  “家里……他们……”
  “他们都不在家,”符清泉一字一句地说,似在提醒她什么,“我翻到这张照片。”
  “你今天……”任凭南溪一颗少女心如何萌动,也发觉出符清泉的不对劲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爸爸死了。”符清泉忽然把老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今天出殡,我爸和你妈,都去参加葬礼了。”
  南溪不是遗腹子,她的父亲一直还活着,至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都还活着。南妈妈执意离婚时,已经怀着孩子,后来前夫再娶,所以便也没拿南溪这流落在外的女儿当回事。不过这回是南溪生父过世,所以来找南溪奔丧,据说后来他们再没有生养,所以家里长寿的祖母常日夜饮泣,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孙女。
  当然这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名目罢了,说到底,那些自称为叔叔或姑父的人,和南溪并无半点感情,不过是见南妈妈后来嫁得好,想要讹一笔钱。不单止要讹诈,且言语还说得十分难听:“那个贱人要不是因为有旧情人撑腰,敢上法院闹离婚?年纪轻轻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谁知她怎么把孩子养大的!”
  “假的,肯定是假的……说不定我妈和你爸爸只是认识而已……我妈妈……我妈妈和你妈妈关系一直也很好啊……”南溪自己说着也觉得十分站不住脚,却更加激怒符清泉:“可不是嘛,合着伙,就瞒着我妈一个人!你说我妈妈年纪轻轻的,没病没灾,怎么会四十不到说没就没了?”
  “你乱说!”
  “说不定他们俩早就在一起了……”
  “不可能!”
  “就我妈一个人蒙在鼓里,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妈妈背后抢她老公,她还帮你妈带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南溪气急败坏,却找不到任何可靠的证据反驳他,所有摊开来的证据,都证明她妈妈是个坏女人。她说理说不过,便使出一贯的杀手锏,撒娇耍赖,放声尖叫。她跳到沙发上,拾起抱枕便往符清泉头上敲,“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符清泉你给我闭嘴!”
  一个脚步没踩稳,身子一歪,险些跌下沙发来,符清泉伸手去扶她,稳稳地撞到她胸口上。
  南溪手中的抱枕还摁在他头上,形成极暧昧的姿势,仿佛是她抱住他的头在怀里,不肯松开似的。胸口处传来阵阵热息,符清泉的呼吸声变得低哑粗重,她已经站稳,符清泉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南溪这才惊觉,想要推开符清泉,却已迟了一步,他不过轻轻一笼,她便跌入沙发,被他全盘拢入臂弯里。那轻薄柔软的睡衣,不止毫无抵挡作用,反而如着了火一般,在她身上撩烫出片片火花,从贴衣的肌肤,一路烧到心里去。他深重的呼吸落在她的眉眼上、鼻尖处、唇瓣间、耳垂旁……每一处都直直地燎到她心里,她微微地颤抖,却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推开他,还是该……
  初夏的月亮从百叶窗里渗进来,窥见她心里的小秘密,那天晚上的上弦月,清晰地勾勒出符清泉深邃的五官线条。一粒粒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然后融进她的身体发肤。南溪从符清泉晶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眸中的光芒如此炽热,让她一时恍惚,错将清冷的上弦月,看作温暖的晕黄。
  这个夜晚在南溪的回忆里留下许多不同的版本。有些版本里,符清泉的眼里燃动着最原始的欲望,狂野、不可遏制,仿佛死寂多年的火山,轰轰隆隆地喷发蔓延;而另一些版本里,犹豫、痛苦、仇恨、迟疑等各种各样的情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里流转,即使事隔多年,她仿佛仍能从他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那种极力克制的情绪。
  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而来的是刺耳的手机铃声,在不远的地方顽固地响着,南溪只觉得痛,她不明白为什么符清泉脸色扭曲,好像也十分痛苦的模样。他身上每一处线条都是僵硬的,却和她的曲线贴合得如此熨贴,她苦着脸问:“符清泉,你出来好不好……痛……”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软软的,绵绵无力,她整个人都缩在他臂弯里,像驶进港湾停泊的小船,随风轻轻浮动。
  就是那一秒,符清泉俯下身来,面色凝重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这一秒她以为那是爱情的开始,下一秒才知道那已是一切的终结。
  符清泉伸出手去,扒拉半晌后终于摸到手机,南溪双臂紧紧攀住他,她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任凭钻心的抽痛从他们身体咬合的部位阵阵袭来。她不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只看到符清泉紧皱着眉,半晌后脸上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陌生得好像从未出现过。
  “清泉,你在酒店吧,小溪睡觉没有?”符清泉摁了免提,符爸爸和蔼的声音清晰地从手机里传出来。
  “在,我们都在,”符清泉撇过脸来,望向南溪的目光,深邃而残忍,他唇边还泛着浅浅的笑,“你和阿姨呢?”
  “我……”符爸爸的声音有些迟疑,掩饰性的笑容越发显得多余,“我和你阿姨都在家里,今天……都还顺利吧?”
  “顺利。”
  “没……没碰到什么事吧?”
  “没,你要不要跟小溪说话?”符清泉眼皮略略一抬,南溪便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符清泉的眼神太过骇人,像吐信的毒蛇。
  南溪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任意的小动作,轻轻的一蹙眉,对符清泉来说都是莫大的折磨。她只是不明白,符清泉不是说符爸和南妈今天都不在家么?为什么符爸爸却要撒谎?
  她马上就醒悟过来,符爸爸在撒谎,不过更加证明了符清泉今天所说的一切。
  符爸爸放下心来,叮嘱道:“早点休息,放松心情啊,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到考场上先把卷子都浏览一遍,题量太大也不要慌,你难别人也难嘛……”
  “我知道,”南溪想尽快结束这磨人的电话,谁知她刚开口,一直和她僵持对峙着的符清泉,猛地撞进来。南溪不敢再说一句话,紧紧咬住符清泉递过来的手背,触到他眼里如狼一般的血性和躁烈,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电话里符爸爸还在不停地交代这样那样,南溪脑子里空空的一片,只盼望这种折磨赶紧结束。他在她身体里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仿佛每一个骨节都碎裂开来。当最后那股热流伴着阵阵撕裂的痛楚涌进身体时,南溪几乎要遏制不住地尖叫,符爸爸正在和她说晚安,她只能将符清泉的手背咬得更深,将所有的痛楚,都刺进他背上坚实的肌肉里去。
  等符爸爸讲完电话,南溪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任她打也好,踢也好,掐也好,拿指甲戳也好,符清泉都毫不为她所动,只紧紧地将她整个人都锁在身下,眼神里涌动着种种莫可名述的情绪,激越、征服、撕扯……就像……就像森林里的豺狼遇到猎物的眼神。这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后来他大概也累了,从她身上缓缓挪开,眼神却依然刻毒:“鸩占鹊巢的人,别想有舒心日子过。”
  南溪在房里哭了一整晚上,翌日清晨红肿着眼圈去考试,出门前符清泉仍歪躺在沙发上,若不是茶几的烟灰缸上满满堆着的一簇烟头,她几乎要以为符清泉变成了雕塑。
  从那往后,符清泉看她的目光里,便掺杂入许多别的东西,她慢慢学会找理由在放假的时候不回来,然而符清泉总有办法让她不得不回来。他滴水不漏地贯彻着那天的话:“鸩占鹊巢的人,别想有舒心日子过。”她确实再无法安生,无论她怎样地逃,符清泉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她颤栗。
  仅仅一次而已,她却好像已被他打上烙印,再也无法解脱。
  符清泉不是用一刀一剑直接刺死她的,他是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用许多年的光阴,慢慢地将她凌迟的。
  随后的很多年里,关于那天发生的一切,以各种各样的不同版本,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然而拼来凑去,也只得到支离破碎的镜头,她永远也拼不出,那一天真实的符清泉,是何模样。
  然而,即便是这些破碎的镜头,翻来覆去的交错闪现,最终也在她心里烙刻成万古不灭的深痕。
  第五章 恨团圆
(如同此时此刻,被他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按耐不住的跳出来,那种南溪久违多年的眼神再度回到他眼眸之中,他转向符爸爸,神情淡漠:“说出来轻松多了。”)
  如同此时此刻,被他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按耐不住的跳出来,那种南溪久违多年的眼神再度回到他眼眸之中,他转向符爸爸,神情淡漠:“说出来轻松多了。”
  啪的一声,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到符清泉脸上,符爸爸气得站立不稳:“混帐,你自己听听,这都说的是些什么混帐话!”
  “我该说的都说了,”符清泉转过身朝向角落里静默无声的南溪,“你呢,你是不是也有些事想说出来?”
  南妈妈如护仔的母鸡遇上老鹰一般,紧紧地瞪着符清泉。也许是身为母亲的敏感,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符清泉否定这一切,她目光在符清泉和符爸爸之间急切地转换,“我说他一心不想让我们母女俩好过吧,小溪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没冤枉我,”一直沉默着不开腔的南溪忽然开口,迎向符清泉复杂难言的目光,“我是堕过胎。”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会觉得符清泉的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希望的光芒。
  南溪不知符清泉在期盼些什么。
  南妈妈由惊愕转向失望,仍顽固地不肯接受事实:“怎么可能呢……你连男朋友都没谈过一个……”
  “我在学校遇到坏人,”南溪极迅速地答道,再一转眼,却见符清泉的目光也由错愕转向失望,尔后陡然明白什么似的,瞬间灰败下去。
  南妈妈咝的一声倒吸口凉气,捂着嘴不愿意相信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的打击。符爸爸也虎着脸,额头和手臂上都是青筋直跳,良久他才沉声问:“那后来呢?到底是……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都过去很久了,”南溪淡淡道,“我不想再提了。”
  符爸爸和南妈妈都担心得要死,然而南溪说“不想再提”,他们怎么敢追着南溪揭伤疤呢?南妈妈实在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老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冤枉了符清泉,然而毕竟是长辈,怎么也拉不下脸来给他道歉。她推推符爸爸,想让他开口,让符清泉料理好纪家那边,免得这事情传扬出去。原本符爸爸还在为符清泉的忤逆而惊怒交加的,这会儿却顾不得那许多,稍稍定过神来后吩咐符清泉:“纪家那边,你给好好解释解释,关系弄僵了你妹妹以后不好做人,对你也不好。”
  “不用了,我会跟纪晨阳说明白的。”南溪很平静地笑笑,又瞅瞅似失魂落魄的符清泉,心里有些诧异。她都已帮他掩饰过去了,他还有什么好失魂落魄的?她唇角一弯,勾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你们也不用费心帮我张罗这些,我准备搬回研习社的宿舍去住,这些事情以后我自己会留心的。”
  “这怎么行?”南妈妈第一个反对,“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在那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我在那边已经都住两年了,”南溪微笑着提醒母亲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南妈妈怎么也不肯依,原来只当南溪刚刚毕业,多和同事接触接触不是坏事,现在却觉得南溪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她读书时离得太远的缘故。争执不下时,符清泉忽开腔道:“你不用搬了,我搬。”
  他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转身上楼,符爸爸和南妈妈半天也没理解这逻辑关系,转而把注意力又移回南溪身上,咬死不松口让南溪搬出去。无奈南溪去意已决,如今她是重点保护人士,符爸南妈生恐一句话说得不好让她心里不好受,只得答应她从长计议。回房时看到符清泉站在她房门口,像是专门在等她,看到她的时候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光芒:“为什么不说出来?”
  “说什么?”
  符清泉目光深沉,从她的脸上缓缓下移,停留在她小腹上。
  “哈,”南溪冷哂道,“你傻的啊?现在说出来,爸爸一定逼着你娶我。刚刚你没听见吗,原来他就有撮合我们的念头了!你简直脑袋烧糊涂了,我说出来,你愿意娶我这么一个‘杀母仇人’的女儿?”
  符清泉一双眼睛胶着在南溪脸上,南溪不自觉移开眼,伸手去扭门锁,却听他极低极低的声音:“我愿意。”
  他声音低哑而坚定,让南溪生出一秒钟的错觉,仿佛是在教堂里,听婚礼上的男人说“YES I DO”。
  “你傻我可不傻,真说出来了,呵,你还有大把的机会在外面玩,我呢?”南溪极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辈子就任由你捏扁搓圆了不是?我才没那么傻呢!”
  “那你……”符清泉忽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不怕我说出来?”
  南溪愣了愣,旋即笑道:“说出来,顺便也把同样的话和纪晨阳、还有方阿姨都说一说?呵,你丢得起这个脸吗?”
  符清泉又笑了笑,南溪暗自纳闷,符清泉今天吃错药了?怎么有事没事的笑,原来他从早到晚都板着一张脸,就好像……好像面瘫似的,对,面瘫!符清泉但笑不语,南溪撇撇嘴,打开房门,他也跟着她进来:“我已经让肖弦在栖云庄给我登记间房了,我搬,你留下来。”
  南溪脚步一滞,原来他是要搬到肖弦那边去?难怪,难怪笑得这么开怀,那边日子自然比在家逍遥许多,更何况,还有肖弦在那边呢!南溪不再劝他,转过身笑道:“你愿意住到哪里去是你的事,我要搬到哪里去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符清泉唇角仍保持着小小的弧度,只是……笑容好像很落寞。
  管他呢,肯定是肖弦还吊着他!
  活该!
  从南溪房里出来,符清泉稍事收拾,他随身的东西不多,笔记本电脑手机几样东西一清就能走人,反正衣服日用品那些随处都能买。也许太过轻装简行,以至于符爸看到他出门,都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后视镜里的山间排屋愈行愈远,他无端地有些伤感,是的,一直以来都是他支持着这个家,然而另外那三个人,仿佛更像是一家人。
  好像他是可有可无的,一如当年他母亲所扮演的角色。
  这就叫做……“为他人作嫁衣裳”吧?
  到头来,一无所有。
  肖弦在栖云庄的院子里逗糖糖,见他进来便抱怨:“你们家猫忒矜贵了,四毛钱的火腿肠还不吃,非得吃两块五一根的!靠,爷当年到帝都的时候,吃了一年四毛的火腿肠煮方便面呢!”
  符清泉闻言大惊,连忙抱起糖糖,伸手到它口里,伸指一抠,糖糖便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尽是些饭菜,还掺杂着一些鸡鸭鱼肉和火腿肠碎末,符清泉气急败坏,“你这些天都怎么喂的?”
  “可牛逼了,我告诉你,”肖弦得意非凡,“我吃什么它吃什么,你们家猫啊,便宜一点的东西它都不吃!”
  “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说你不会养猫还逞那么大能耐干嘛呀?我当初还问你,你说你会养,你就这么养的?”
  “我是会养啊,”肖弦抗议道,“你不记得啦?我家小时候养过一窝呢,那只母的,两年生了六个!”
  “是啊,后来除了你送人的,别的都被你养死了!”符清泉觉得这真是所托非人,后悔不迭,“你知不知道它好不容易被我捡回一条小命,哪儿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不就只猫么……”肖弦不以为意,见符清泉还瞪着眼,连忙赔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家小溪的猫,特别矜贵,好了吧?”
  符清泉气不打一处来,抱着糖糖小心检视,一边抱怨肖弦:“好什么好,糖糖上半年走丢了,找到的时候又不小心撞到我车上,回来不吃不喝,打好几天吊水呢!”
  训完肖弦他开始哄糖糖,好像这猫能明白他说什么似的,一旁肖弦啧啧两声:“知道的知道你差点撞死只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糟蹋了哪家良家妇女准备负责呢!”
  一句话好巧不巧就戳在符清泉心口上,他怔忡着半晌没说出话来,糖糖刚进家门时,满屋子见东西就抓,连同他身上都伤痕累累,每次被这该死的猫挠伤他就恨不得剁了它的爪子扔出去……他真的只是心疼糖糖吗?还是说……其实他心疼糖糖,只是某种移情作用?“咝……”糖糖因几日不见他,冷不防又伸出爪子在他脸上挠了一爪。他刚咝了一声,一旁肖弦已夸张地跳开并代他尖叫起来,他没好气问:“又没抓你,你叫什么?”
  肖弦嘿嘿两声,笑着拉张藤椅到他身旁躺下:“得了得了,老实说吧,大好的周末,不在家陪你的小溪妹妹,跑我这里来干嘛?刚刚你电话里还说要在这里登记间房住几天?又跟小溪吵架啦?”
  符清泉脸色登时冷下来:“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肖弦离开杭州太久,也拎不清如今的情况,摸摸下巴问道:“上次去你家,听说……小溪交男朋友了?我最近忙呢,一直忘了问你这码事。”
  符清泉微皱起眉,也不答话,等肖弦问得急了,他才无奈道:“算是吧。”
  “什么人啊?”
  “前些年阿粤介绍我认识的,他在NYU的师弟。”
  “你介绍给小溪的?”
  “嗯。”
  “我kao!”肖弦立马跳起来,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有你他妈这么给自己找小三的吗!”
  符清泉不说话,满院里幽幽的绿萝,也在风中轻叹,这可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原来他以为,以为是真的可以放手的,当初做出那样的事,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时是魔怔了。便是南妈有天大的过错,他又怎么能拿南溪来出气?尤其他还……他简直不敢想象,居然对南溪作出这样不可饶恕的事来。
  他不晓得那天晚上他都在想些什么,恨吗?当然,他恨她的母亲,更恨自己的父亲,原来舅舅们说“那对奸夫□”早就是老相好,他还不肯相信,努力地为父亲辩白,甚至为父亲那么快就续弦辨别。他总跟外家的人说,南妈妈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街坊邻居自然要帮忙,寡妇门前是非多,那都是三姑六婆们干的事情。即便爸爸和南妈妈以前认识,那又有什么过错呢?正因为认识,所以更要施以援手。至于父亲续弦,男人续弦又有什么过错呢……现在想起来,说那么多,无非是因为,他自己内心里,也希望和南溪成为一家人吧?
  然而没想到事实的真相,如此丑陋,南妈妈从来都以孀居的寡妇自居,没料到那丈夫竟一直是存在着的。她不止是没有死老公,更不存在孤儿寡母无人照料之说,那婆家里明明人丁兴旺得很!
  所有美丽的幻想,和睦的家庭,在那一刻都如大水崩沙般溃泻千里。
  他的父亲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她的母亲工于心计,蛇蝎心肠……
  然而他竟把这一切都发泄在刚成年的南溪身上!
  这是比父母们的行为更加不可饶恕的恶行,因为……因为这竟是他自己亲手做下的。
  他不敢再见南溪,只好托肖弦去看她,他问肖弦南溪的近况如何,她答得天南海北的混不搭噶。他忍无可忍,问她南溪在学校里有无交男朋友,她说应该有吧,你妹妹长得那么贤惠,简直是男人看了一眼就想娶回家的那一型!他恨得差点七窍流血,这才被肖弦看出不妥来,毫无阶级友爱地拍手大笑“浸猪笼,浸猪笼!”
  费尽心机,逼着南溪回杭州来,她表面上顺从着,暗地里却不晓得使了多少心思,拼命往外地的昆剧团考。幸亏她入门短,几次面试都没通过,又几次被他故意找茬绊在家里,她不敢让他知道她背地里这些小动作,只好忍痛偷偷的放弃掉。
  三番四次地搞这种地下狙击战,南溪仍铁了心要走。加上父亲在旁边催促,他终于便灰了心,以为给南溪介绍个足够优秀的男朋友,嫁出去,一了百了。
  彼此解脱。
  纪晨阳他老早便认识,本科球友阿粤的师弟,考GRE办出国手续那段时间,照阿粤的指点来找他帮忙办过事。这圈子里转几层同学或朋友关系便都是熟人,纪晨阳出身好家教好,难得没什么浮夸习气,不是那种天天在娱乐场所里泡着的公子哥儿。这一点不止他看出来,纪晨阳甫一回国,四方八路的人都伸长脖子擦亮眼睛,摩拳擦掌地要帮忙做媒。
  谁知纪晨阳刚和南溪来往得密切些,他便先坐不住了。
  肖弦幸灾乐祸地问:“怎么着,给自己找小三,什么滋味啊?”
  符清泉白她一眼,什么滋味?那真是夜夜把自己放在炭火上烤,四肢百骸都烧得痛,痛得像被人活活拆出根肋骨……偏他的房间和南溪的挨着,夜里坐在阳台上,看那房里的灯光灭下去,就好像是,好像是她又一次背转身去,连让他看一眼,都嫌厌恶一般。
  心里动过千百次的念头,不就是一道栏杆么,跨过去,跨过去她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她平素和他针尖对麦芒地吵,不也就敢私下里吵吵而已么?吵过了,一样要低眉婉转地向他示好,不为别的,只为她和她的母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他暗自里给自己打气,她心里当真就对他有一点点那样的心思么?
  当真没有么?
  自我暗示得多了,心里竟鼓起那股劲儿,那天看到她在阳台上向着山间远眺,林间雾霭蒙蒙,她穿着睡衣出来,仿若月下精灵。就和……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天晚上一样,他一瞬之间清晰地记起他不敢回想的每一个细节,那天夜里她红扑扑的小脸蛋,颐指气使的神态,期盼又害羞的眼睛,还有后来软软糯糯的抽泣……
  符清泉陡然彻悟过来,那时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不是因为恨自己的父亲,也不是因为恨她的母亲,更不是想拿她做报复的手段——也许所有这些都只是借口,为了掩藏他心底那不可遏止的冲动的借口。
  他想要她,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时隔六年再次吻住她,竟然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那滋味,仿佛在梦里试练过百转千回。
  南溪的抵抗照旧很微弱,一刹那间他曾有南溪这是鼓励他进一步下去的错觉。他忘乎所以,去他妈的伦理道德,去他妈的兄弟情义,唐明皇还一骑红尘妃子笑呢,只要她心里有他,只要她心里有他,那些日日夜夜噬咬在他心上的毒蛇,都算得了什么?
  她不再是什么人的女儿,也不是什么人的妹妹,她大概只是他身上的一根肋骨而已。所以不在的时候,他痛得咬牙切齿,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回到他身上,还会慢慢地融进他的血肉……
  直到他尝到她眼睫上微咸的泪水。
  无声的泪水,无言的反抗。
  她不抵抗,不是因为她愿意,而是因为她不敢。
  也曾有一刹那的恶念闪过,如果就这么逼迫着她,顺着自己的意思妄为下去,她大概也不敢怎样的。
  只是到底狠不下心来。
  “喂喂喂,”肖弦推推他,“发什么呆呀?你看看,”她指指栖云庄的院落,又指指符清泉怀里的猫,“再发呆,都可以写一本《山居、男人和猫》了!”
  符清泉摇摇头,很郁闷地长叹了一声。
  “别介呀,你跑我这儿来纯郁闷呢你?你倒是说说准备怎么办呀?”
  “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觉得吧……”肖弦长吁短叹一阵后认真道,“如果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我倒觉得你可以看开一点,毕竟一码事归一码事,阿姨泉下有知,也希望你过得好是吧?”她讪笑两声又说,“这话是比较俗,还老套,不过它还就是那么回事啊,对不?”
  符清泉无奈地摇摇头:“现在说这话也没用了,昨儿家里又家变啦,她现在不恨死我都谢天谢地了。”
  “又怎么了?”
  符清泉不吭声只摇摇头,总不能让他跟肖弦说南溪为他堕过胎吧?不论如何,这总是关乎南溪名声的事;况且肖弦要是知道他原来还做过这么下作的事,准保一脚把他踢到院墙外面挂东南枝上。
  肖弦眯眼斜睨着他,问:“那你现在到底在纠结啥?”
  “我……”符清泉摁摁太阳穴,“我不甘心,她嫁给谁,我都不甘心。”
  “哈,活该了吧,自己找一小三进来挖自己的墙角!你丫早几年都干嘛去了?”
  符清泉苦笑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都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肖弦忽然就笑起来,先是她惯常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往后却越来越畅快淋漓。她一把抢过符清泉抱着的糖糖,狠狠地扔在地上。符清泉跳起来,生恐糖糖被摔伤,肖弦却拉住他,笑得越发恣意:“符清泉,你知道我他妈这辈子最讨厌什么人吗?”
  “啊?”
  “我最讨厌让爱的人了!”肖弦气势汹汹地叫道,“你他妈以为你是李寻欢啊?让爱的男人最让人恶心了,还要作出一副我很爱你我是为了你好其实我也很痛苦的样子,我呸!”
  符清泉吃惊地望着她,他认识的肖弦不是这样子的。肖弦向来嬉笑怒骂,古怪精灵,人人都以为她情绪都写在脸上,其实她从不曾真正肆意发泄过任何情绪。他和肖弦交情这样好,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俩从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今天的肖弦,却仿佛变了个人,大笑过后,忽而流出泪来。
  “符清泉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哀莫大于心死很痛苦吗?你以为你被迫认命很痛苦吗?那你知不知道认命了很多年,最后发现自己认错了是什么感觉?”
  符清泉手足无措,好半天后终于想起来要安慰肖弦,他伸出手,犹豫良久,终于落在她肩上,任由她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肖弦始终没有和他提过她离婚前后的那些事由,他只知道曾经让肖弦死去活来的,不是和她一起进教堂的人。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非典那一年,北京的人都往外跑,你明明在学校安全得要死,非要跑到北京去看她,结果呢?结果你买了票到了北京在学校里看到她,你跟着她去食堂,你跟她打开水,却不敢跟她打招呼!哈,然后回学校被隔离两个月,你当时是不是心情特悲壮,觉得自己特隐忍特伟大啊?我到北京的时候,你托我照顾她,给她买了东西,非说是我送的,你自虐得特痛快是吧?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她知道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弦宝你别说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像?”
  “是吗?”
  “先被人伤过,然后伤人,”肖弦自嘲道,“最后想收拾残局的时候,发现已经没什么东西,是自己能掌控能改变的了。”
  符清泉一时愣住,困在这句话的无奈苍凉里,又听肖弦笑说:“这句话真他妈装逼。”
  符清泉也跟着笑起来,这时他发现,他和肖弦现在的笑容也有点像,那种无可奈何、自我解嘲的笑容。
  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的这句话,说自嘲是一种很难得的能力,轻易学不会。
  据说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只不过,很多人付出很沉重的代价学会后,发现自己宁愿永远幼稚些。
  “我已经把一个混蛋所能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符清泉看看自己摊开的双手,掌上纹路交叉蔓延,不晓得每一条路将要通向何方,“难道现在这种情况,你还能跟我说,有得挽回吗?”
  “你以为你哀莫大于心死很痛苦吗?你以为心死过后,认命的感觉很痛苦吗?”肖弦轻声笑道,“符清泉,你错了,比认命更痛苦的,是有一天你发现,当初你认错了。”
  符清泉沉默了很久,肖弦又坐下来一边哭一边自己揩眼泪:“你别管我,我今天就想发泄一下”。符清泉就坐在一旁,趁她喘口气的时候递过去两张纸巾,又拍拍她肩膀。
  肖弦一边擦脸一边又笑:“没见过我这样吧,开眼了吧?”
  符清泉哭笑不得,做人做成肖弦这样,真是金刚不坏了。可是,人的坚强啊,都是无可奈何又走投无路后不得已的选择;如果有得选择,谁愿意,有那么多坚强的机会呢?
  手机铃铃地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电话,以为是父亲,他赶忙接起来,没成想却是南妈妈:“清泉,是……是我。”
  南妈妈声音很低,又很难为情的口气,符清泉一时未反应过来,便只“哦”了一声,一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二来他也不想和南妈妈再说什么。结果这电话便两头沉默着,符清泉本不耐烦,忽又觉得不对劲,若没什么事,南妈妈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呀?这一想他吓得不轻,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南妈妈说了一个字又顿住,仿佛极为难极不好开口似的,良久后才低声道,“清泉,我刚刚上楼,看到小溪在收拾衣裳,我们怎么劝她也不吭声……你说这孩子会不会被纪家这么一闹,想不开啊?”
  符清泉这才安下心来,僵着一张脸硬梆梆道:“不会的。”
  南妈妈那头显然是不相信的,又不好直接反驳他,沉默老半天后忽然说:“清泉,下午阿姨心里急,冤枉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符清泉简略地截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和你爸爸以前是认识,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得告诉你,我和你爸爸,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妈妈的事……”南妈妈声音很轻,和下午那副模样全不相同。其实南妈妈是什么摸样符清泉都不会奇怪的,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不论内外她总是很贤惠耐劳的模样,可实际上心里极有主意。外人看着总觉得符爸爸脾气暴躁,而南妈妈脾性温柔,肯定是南妈妈容让符爸爸得多,只有他心里清楚,老两口有什么事,那绝对都是南妈妈拿主意的。如今她肯低声下气地示好,必有所图,符清泉懒得理会,正想打断她,忽听她话锋一转,“你和小溪一块儿长大的,她最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阿姨劝劝她,让她别搬出去住?”
  符清泉心中苦笑,他就是南溪不愿意呆在这个家里的原因,他们还要他去劝南溪?
  “我下午已经劝过了,她很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这解释显然不能让南妈妈信服,她认定符清泉是在忌恨她,所以不肯像原来那样照料南溪。只是这原因不能宣之于口,符清泉当然也明白南妈妈的想法,只听她又放软语调:“小溪怎么就这么不顺,你看碰到这么大的事,她也不跟我们说,这孩子一个人孤伶伶在外面那么多年,”南妈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就被他们纪家这么作贱?你说她现在要搬去研习社住,吃又吃不好,住又住不好,那里的房子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她一个女孩子,你说我们怎么放心?清泉,你打小就看着她长大的,她有什么事,你也一直……你还记不记得,小溪五岁的时候,我们都出去上班,你在家里写作业,她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玩。那个栏杆缺了一块,她傻里傻气地就往外走,等你发现的时候想拉住她,结果两个人都摔下去了。后来你去打石膏,小溪跟在你身边哭,你还跟她说没事……”
  符清泉心中一颤,没料到南妈妈会说起这么久以前的事,他怎么不记得?他当然记得,关于她的分分秒秒,厘厘毫毫,他全都记得。
  “阿姨,我,”符清泉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要求南溪留下来?“清泉,就当阿姨求你了,你回来劝劝她吧,”南妈妈哭得语不成调,“只要你肯回来劝劝她,阿姨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哎呀没事你又提这些话做什么?”符清泉这才知道原来符爸爸也在旁边,脸色微沉下来,却又不得不答应道,“好吧,我尽量,不过——”
  南妈一迭声地谢他,等挂断手机他又郁闷上了,这回去了可怎么劝呢?
  肖弦倚在一旁的大靠背藤椅上很欢快地吹上了口哨:“哟,小溪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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