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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

_3 云五(现代)
  符清泉气道:“我说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幸灾乐祸啊?”
  “来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来让小爷开心一下?”
  “懒得理你!”符清泉抱起糖糖就准备走人,肖弦还在后头抢白道,“啧,心情不好就来找小爷陪聊陪哭陪笑,你当小爷三陪呐?”
  “你去当三陪呀,也就我肯讲讲义气去关照一下你生意,别不知足了!”
  符清泉强打起精神开车回家,一进门,杨嫂看到他怀里的糖糖就笑着迎上来:“哎哟可把这宝贝儿接回来了,没瘦吧?”符清泉把糖糖交给杨嫂,叮嘱她先给糖糖弄点吃的,自己上楼去找符爸南妈。
  南妈妈还在沙发上抹眼泪儿,符爸爸在一旁干着急,见符清泉上来,如见救星一般,拉着他往楼上推:“赶紧的,收拾了两口大皮箱了,这看样子是不准备回来了还是怎么地啊?”
  符清泉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不晓得为什么,好像那一步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他承认其实他自己是想回来的,想回来看看她,南妈求他回来劝她,正好给他个台阶下。然而他又不知道,若南溪真不肯留下来,那下一回,下一回他要用什么借口,才能看她一眼?
  他停在南溪的房门口,房门半开着,南溪坐在床上,他偏过头望进去,原来南溪正对着清理好的两口大皮箱发呆。他轻轻咳嗽两声,南溪也没理会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径直走进去,顺手关上门。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狠狠地在自己腿上掐,老半天后又轻咳两声清清嗓子:“你妈妈打电话让我回来劝劝你。”
  南溪仍动也不动:“现在你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出去了。”
  符清泉登时就恼起来,他最恨她这样!连说话都不肯对着他,好像看了他一眼,就脏了她眼睛似的!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她都这样,一定要和他说话的时候,顶多谈话的开始瞥他一眼,然后一双眼睛就直直地盯着地面,从头到尾,从头到尾!他按耐住蹭蹭直跳的火气,试图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然而她好像要和他比赛耐性,最后符清泉只好婉转道:“你妈妈需要你照顾。”
  南溪终于抬起头来,很讶异的眼神盯着他,唇边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你都把话挑明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成?”
  符清泉如挨了当头一棒,登时找不着北了都,她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说原来她留下来,都是怕他对她妈妈下什么毒手不成?他被这个认知气得险些七窍流血,竟然口不择言道:“你不是说一切都过去了吗?你不是说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吗?你不在乎,你干嘛还要搬出去啊?你信不信,你再这么坚持下去,我就下去跟你妈妈把什么都说清楚,我看你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踏出这个家门一步!”
  南溪瞥他一眼,还没答话,门上忽叩叩两声,杨嫂端着托盘进来,笑眯眯朝着南溪笑道:“小溪,你的雪蛤。”杨嫂把汤盅递给南溪,又问符清泉:“水烧开了,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
  “不用了,”符清泉招呼杨嫂出去,被杨嫂这么一打岔,他的火气稍稍平下来,踯躅良久后又微微叹息道,“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留在家里住?但凡你说得出来,什么都依着你。你爱学曲就学曲,想跟什么老师就跟什么老师;你要我搬出去也成,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我尽量保证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回来看爸爸。”
  南溪只是沉默,抿着嘴又摇摇头:“我不想住在这里。”
  符清泉好话说尽,不料她仍是如此坚决而简短的答复,不由又有些气恼:“你怪我归怪我,你就不想想你妈妈?你知不知道刚才她哭着打电话给我,求我回来劝你?爸爸从小到大,都把你当亲生女儿看,你就忍心让他们两个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替你担心?”
  南溪垂着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符清泉看到她慢慢地偏过头,朝着背对他的方向。这是南溪最近两年很常见的动作,但凡他刺她两句,她就低着头往别的方向看,他心里好笑,不肯面对问题,用这样的法子就可以了么?他晓得自己求她是不济事的,非得拿父母来缚她才有效,便往前两步,准备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料方抬脚,眼前有光亮一闪而过。他愣了愣,看清楚那是南溪桌旁挂着的一面菱花镜。
  从符清泉这个角度,恰能看到南溪背向他的,另外一面。
  南溪不住地抿嘴、皱眉,好像很艰难、吃力的样子。
  符清泉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怔忡半晌后,终于醒悟过来。
  南溪在努力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
  符清泉记得的,南溪小时候是个爱哭鬼,那回两人一起从阳台上摔下来,她好好的没事,他被送到医院打石膏。
  结果她在医院里哇哇哭了整两小时,好像断腿的那个是她似的。
  现在的南溪,不肯在他面前示弱流泪,所以要转过脸去。
  这两年来,每次她只给他后脑勺看的时候,都是在努力地,要忍住自己的眼泪。
  而他却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
  第六章 柳初暗
符清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还能说什么?拿南妈去压制她?拿研习社来抢白她?所以这些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她。)
  符清泉只觉得难受,南溪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不止爱哭,还特别娇娇女脾气,尤其读小学那阵,被几个大人宠得简直没边。那时符爸爸可怜肖弦家环境不好,常借故邀她周末到家里来和符清泉一起温习功课,顺便就留在家里吃晚饭。每次肖弦要来,符爸爸必定会叮嘱符妈妈多买肉菜多炖汤,说得多了,被南溪听到了,顿觉自己“小女主人”的地位受到威胁,吃饭时故意问肖弦:“弦宝,昨天我去知味观吃猫耳朵,看到你妈妈和她男朋友了,他们为什么不带你去吃知味观?”肖弦其实听惯别人这种话的,这次的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肖弦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说:“我在家写作业。”等肖弦吃完饭回家,符清泉便偷偷拧南溪的耳朵,批评她不该揭肖弦的短,不止拧她耳朵,还把她手里的洋娃娃也抢了扔在一边——因为实在是生气,这么小的孩子,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谁知符清泉刚教育完,逼着她认错兼保证以后不说人长短,她就盘腿在他床上抹眼泪儿,一边哭还一边瞅着被扔在地上的洋娃娃,特小可怜的模样。符清泉因南溪已认错,心里早消了气,又想着南溪年纪小,那些“男朋友”之类的话,也是听符爸符妈私下里说的,她本意不过是炫耀自己有人疼,哪里会知道是戳肖弦的痛处?这么想着他便捡起洋娃娃来哄她,谁知好话说尽也没把她眼泪止住,到他精疲力尽,她才细声细气地说:“你把我的七巧板借出去还没还回来。”符清泉想了好半天才明白,敢情南溪吃拈的这门子酸!肖弦一向数学好,在他家做完作业后随手摆弄南溪留下的七巧板,钻研得津津有味,他想着南溪刚上学,一时也用不上这东西,便大手一挥让肖弦带回去琢磨。谁晓得这南溪人小鬼大,这么件小事,记得比什么都牢,符清泉心里明明觉得是南溪太娇气,偏偏看她这么眼泪啪嗒的模样,再也生不起气来。幸好肖弦几天工夫就玩厌了七巧板,这才不至于让符清泉两头为难。
  打那时候符清泉就知道了,这小娇气鬼心眼可小了,最容不得别人比她受宠。好在肖弦打小像男孩,符爸符妈和南妈都不想把小南溪教导成那模样,除了偶尔说几句“你看弦宝这回又考年级第一”来要她学习学习外,别的事情倒从不曾把两人放在一起对比。不然,还真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麻烦来!
  可现在呢?现在南溪简直是用浑身的力气,来对抗地球对那几滴水珠的向心引力。
  符清泉心里顿时就软下来,一路软到十二指肠去。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不晓得他们两人怎么变成如今这状况,只恨不得这是童话里的巫婆或魔鬼施下的什么咒语,等咒语解除,一切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他板着脸训她几句,她就哭天抢地地向他撒娇耍赖,然后他再低声下气地哄那么一哄,两人又和好如初。
  他蹲下身,伸手去搂她细削的肩膀,声音不自觉地低下来:“好了好了,我不逼你……”
  南溪伸手摘开他的胳膊,眼睛依旧不看他,手又慢慢挪到小腹上:“我知道就算搬到研习社去,一举一动也有人跟你汇报,研习社还要靠你的捐款才能运转,”这些话都是原来符清泉讽刺她时说过的,说她整日里不安生,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花家里的钱?她顿顿后声音更低下去,“你就当我……用这里的那块肉,换这一点点的自由。”
  符清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还能说什么?拿南妈去压制她?拿研习社来抢白她?所有这些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她。
  一步错,步步错。
  符清泉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想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劲。门外又响起叩门声,这回是杨嫂和南妈,南妈满怀期盼地望着符清泉,想从他眼神里寻找一点好的讯息。看符清泉摇摇头,南妈眼神瞬间转为失望,嘴唇动动后又笑道:“小溪,晨阳来看你了。”
  南溪下午和纪晨阳发过一条短信,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没事。纪晨阳给符家打了一回电话,符爸和南妈虽都觉得纪晨阳为人不错,但考虑到纪家父母的态度,这门亲事还是就此打住的好。符爸和南妈婉转地表达了拒意,纪晨阳却不死心,驱车赶到符家,看符爸和南妈都在烦恼南溪要搬出去住的事,纪晨阳便提议说:“南溪要是想散散心,换个地方住住也好,”符爸和南妈还有符清泉三双眼睛立刻就唰唰唰地戳到他身上,纪晨阳连忙解释道,“但是研习社条件不好,不如这样吧,我有朋友在滨江那边有套房子,买来投资的,嫌麻烦也没租。那边治安还有生活都方便一点,离研习社也不远,过去调节一下心情也好。”
  符爸和南妈落到纪晨阳身上的目光都颇怀疑,显然是怀疑他别有企图,纪晨阳连忙向符清泉求救:“喏,就是阿粤的房子,早两年四五千一平的时候买的,反正地皮涨得快他也就懒得赚那个租金,钥匙还在我这儿呢,不信你打电话问他去!”符清泉还当真就打电话过去问,跟老同学寒暄几句,确定纪晨阳所言非虚。他稍稍斟酌,想这里的条件总比研习社好,况且是阿粤的房子,他平时过去看看也方便,稍事思索他便决定下来:“那就搬去那边吧,心情好再回来。”
  这话显然头一半是说给南溪听的,后一半是安慰符爸南妈的。南溪见父母都作出妥协,也不好再坚持,只好答应下来。符爸和符妈还亲自巡视了一回,房主是纪晨阳留学时的师兄,也符清泉大学时的朋友,房子是带江景的三室两厅,视野开阔,兼之装修也大方雅致浑然一体,连厨房设施都一应俱全。后续扫尾的事情自然又全落到符清泉身上,他和纪晨阳帮南溪搬好家,又跟老同学交代好借房的事。没两天纪晨阳的母亲又打来电话问罪,指责他明明答应不让南溪和纪晨阳来往,如今纪晨阳却三天两头往南溪那里跑。他不咸不淡地把纪母的话顶回去,暗示说便是纪家能容南溪,他也绝不会把南溪加入纪家,纪母被他气得不轻,但如今确实是自己儿子不争气,一门心思胳膊肘要往外拐。况且符清泉的生意和纪父的仕途,颇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势头,她若一意要在这上面为难符清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再加上自家儿子倒戈的二百五,算起来还是自己倒霉,这么一合计,纪母也只好先把这事放一放,指望自家儿子早日迷途知返。
  可惜天不遂人愿,纪晨阳往南溪那里跑得越来越勤,且每次都极冠冕堂皇,今天说好像少了拖把,明天说没看见扫帚买了个送来。更不幸的是他送什么都要和符清泉撞车,于是那位阿粤的房子里如今大扫除的工具都攒齐了两套。这套房子里基础设施都极齐备,只少了些日常用的东西,南溪正犹豫着不知如今有什么大型超市,纪晨阳已网上帮她查好,说开车带她过去华润,比附近的几家超市齐全。
  零零碎碎的垃圾袋垃圾桶、厨房里的小用具、自用的盘碗、晾衣服的撑杆夹子之类,南溪拿了个小本记下来,一样一样地挑好,生恐少了什么又被纪晨阳找到借口大老远的送来。等买好日用品,两人又推车到食品区大采购,挑好早餐用的面包牛奶各式点心后,纪晨阳忽问:“你说要自己开火的,厨艺怎么样?”
  南溪微显为难:“还成吧,自己能养活自己。”
  “今天在家里做着吃啊?好歹我跑了这么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纪晨阳笑得极开怀,叫南溪两下为难,原来纪晨阳在符家吃饭,好歹是有父母作陪,符清泉也在家,如今……一男一女在家里开火做饭……她知道纪晨阳是有心要和她更进一步交往的意思的。
  南溪踌躇着不知如何和纪晨阳开口,她承认纪晨阳是很可爱的,很典型的理工科男生,这一点和符清泉倒是很像,不过他比符清泉要来得开朗……南溪忽想起来,其实年少时的符清泉也是很开朗的,若不是后来发现那些事……“土豆还是茄子?”纪晨阳举着两个包装好的盒子问,南溪醒过来,仓促笑笑,“土豆吧。”
  纪晨阳把土豆扔到购物车里,又买了小排和山药,然后推车到油盐酱醋调料区。到转角时南溪下定决心,拦住购物车,向纪晨阳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什么啊?”
  南溪张张嘴欲言又止,纪晨阳笑起来:“不急回去再说也成啊。”
  “不,”南溪又笑笑,双手紧张地交握起来,“就是上周末我爸妈跟你说的事。”
  纪晨阳回头想想周末在符家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时不敢确定南溪确定的是哪件事。南溪又补充道,“就是我爸妈说……是在学校遇到意外的那件事。”纪晨阳啊的一声明白过来,南溪说的是她在学校堕过胎的事,符爸南妈婉拒纪晨阳的时候,也顺便把这件事稍微解释了一下。他不太明白对这件事南溪要说什么,疑惑地瞅着南溪,南溪定定神后笑道:“其实我跟他们说了假话。”
  纪晨阳怔了一下后反应过来,微忖片刻后笑道:“男朋友?”
  南溪低头笑笑:“也不算吧,当时……有点傻,”她顿顿后又说,“做什么都傻里傻气的。但是……不是意外,或者说,事情的发生在意料之外,但他没有强迫我。我……我那时候是愿意的。”
  纪晨阳反应并不如她想象的强烈,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在南溪面上逗留许久后才问:“那现在呢?”
  南溪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忽觉得背后好像有人似的,迅速转过身来,在垂直的两条通道上四处张望。纪晨阳不知发生什么事,问:“怎么了?”南溪又四处看看,神情怅惘:“没什么,我刚刚以为有人在旁边。”
  纪晨阳好笑道:“有人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南溪点点头,心里却无端生出些惆怅。原来她最爱和符清泉玩这样捉迷藏的游戏,读初中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大型超市开始在杭州普及起来,两层楼的,三层楼的,原来要在各种店里才能买齐的东西,现在可以到超市一次性买完。南溪那时候特别热衷于逛超市,每次逛必然要多买许多不必要的东西,被符清泉取笑为“超市杀手”。初中和高中放学的时间不一样,南溪每周去逛超市时,便和符清泉约定让他去超市找她。那时手机还不普及,找人只能靠蒙,符清泉经常找不到她,只能在收银台出口等她。等符清泉上了大学,忽然在这方面突飞猛进,常常她进去逛不到半小时,就忽然发现眼前的货架上东西被挪开一个小洞,符清泉从那个洞口露出一张脸来,阴恻恻地笑两声:“24分37秒,你又输了!”
  南溪逼问符清泉怎么能这么快找到她,起初他不肯说,上了几次“刑”,坦白说是听了门计算机的课程,讲路径搜索的。南溪又去问肖弦,什么叫路径搜索,肖弦跟她解释了很久,她也没听明白,她只知道,那个寒假,符清泉再也没有输过一次这样的游戏。
  可惜也只到那个寒假,那一年的夏天,将一切都改变。
  再后来,家里的采购,都变成了杨嫂去做。
  而现在,南溪居然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又回到从前,而符清泉不知会从哪个货架上开个口,贴上一张笑脸:“你又输了!”
  南溪回过神来,朝纪晨阳歉疚地笑笑:“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不和爸妈说是意外,他们一定以为我被人骗。这样的话……他们可能更担心,意外是个比较好的说辞。”
  纪晨阳点点头:“我明白。”
  南溪不知如何再继续下去,原本她只是想一鼓作气跟纪晨阳把事情说明白,让他知道她不是遇到什么意外,而是……而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隐约里觉得,现在社会虽开放许多,大家都能接受男女朋友有点什么过去,但一般男人还是不太会接受交的女朋友为其他男人堕胎,而且是因为一段心甘情愿的感情。
  谁知现在纪晨阳并没有过多表示,她总没法去问纪晨阳:“你不介意吗,你真的不介意吗?”以纪晨阳和符清泉的关系,他哪怕介意,恐怕面子上也要装作不介意吧?
  南溪心里转着这样的心思,纪晨阳却指着货架上一排酱油问:“生抽还是老抽?”
  南溪被他问得一愣:“有什么区别?”
  “生抽颜色淡,味道偏咸,炒一般的菜用;老抽颜色深,味道鲜甜,红烧用,”纪晨阳答话时又瞟南溪几眼,然后笑道,“那还是生抽。”他放瓶生抽到购物车里,笑着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有啊,我是觉得我像自说自话,说了半天,你也没点反应。”
  她说这话时,纪晨阳歪着头,一手撑在货架上敲着额,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半晌后笑问:“你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
  南溪讪讪地不接话,纪晨阳这才笑笑:“换做七八年前,肯定天崩地裂;三五年前,心里会很不爽;现在嘛……”他眼角余光一瞥,果然南溪已好奇地盯住他,心中不觉好笑。但他忽想起方才南溪说那番话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女儿态,不由又生出些怅惘,仿佛有一团柔柔腻腻的东西,淤积在心里,怎么也化不开。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现在……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会嫉妒他,但是,我也会觉得……可能我比他幸运。”
  “为什么?”
  纪晨阳伸手拍拍南溪的头,笑着把购物车往前推两步,南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伸着脖子等他的回答。纪晨阳偏头笑道:“人不都是这样吗,年轻的时候恋爱,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去,可是人和人之间投入的感情又未必是对等的,很容易就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南溪点点头,很认真地等他继续说下去,纪晨阳又耸耸肩笑道:“就算双方感情对等,那年纪轻的时候,互相都不服输,一点小事也可以吵得翻天覆地,时间长了,两败俱伤精疲力尽。受过一次伤害后,再谈恋爱,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去折腾的心就少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对方改变,对方也不愿意为自己改变,双方就慢慢学会妥协,学会包容。”
  “听起来好像经验之谈哦?”南溪被他这番话吸引住,略显不怀好意地问,“你精疲力尽的时候,什么样子啊?”
  纪晨阳哭笑不得,旋又洋洋得意道:“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公平啊,让你也吃点小醋,心里一直惦记着。”
  “我没有,”南溪讪讪道,“我是好奇。”
  “好好好,好奇,嗯,好奇。”
  南溪老不乐意,跟在纪晨阳后面追着问:“说嘛说嘛,我不会笑话你的,我这么丢脸的事都跟你说了!”
  纪晨阳偏偏卖关子,把调味料都买齐了,也咬紧牙关不肯再说半个字,准备去结账时,回头看南溪仍揪着一张小脸十分纠结的模样,不由好笑道:“好啦好啦,我跟你说还不成嘛。”
  南溪眼睛果然就亮起来,闪动着八卦兮兮的光芒,纪晨阳无奈叹口气:“我也谈不上什么经验,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NY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师兄,喏,就是你住的那套房子的主人,换女朋友可勤了,我每次去找他,看到的都不重样。结果有一年过春节,我们几个留学生约着一块儿过,他喝多了,我们都打电话给父母祝新年快乐,他也打啊,给父母打完了还给一堆哥们打,最后就是那些女朋友了……我们就吃饭啊喝酒啊就听他一个人在旁边叽叽咕咕地不停地讲电话,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没声了。我奇怪啊就走过去一看,他抱着手机,上面好像是个女孩的名字,但又不是我们那一圈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喝多了,说了一堆,别的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他说第一次去打工,第一次去挣钱,都是为这个女孩,因为她不乐意他花他父母的钱。”
  “然后呢?”
  “然后什么?”
  “那个女孩子呢?”
  “分手啦,”纪晨阳不以为然地笑笑,“分手好多年了吧,可他就是记着,交多少女朋友都忘不掉。你不知道,我那师兄平时可潇洒了,当时我们那票学生里,他租的公寓是最好的,开的车也是最好的,所以我其实很难想像他会为一个女孩子去自力更生是什么样子。”
  “哦。”南溪怅然许久,落在纪晨阳眼里,又是一阵偷笑。他有点不明白符家的环境怎么能培养出符清泉和南溪这样性格迥异的兄妹,一个沉毅深敛,另一个却纯净懵懂,不过也不是没有共同点的——看起来都有点一根筋。老半天后南溪又叹了口气,很为他那位师兄可惜的模样,纪晨阳又说:“后来那师兄还跟我说,人谈一次恋爱,就会老一次,而他只谈了一次,就风烛残年了。所以我觉得,我还蛮幸运的。”
  “为什么?”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纪晨阳好笑道,“因为我没有等到自己的心老到鹤发鸡皮的时候才认识你。”
  南溪撇撇嘴,立刻紧闭双唇不敢再问十万个为什么。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哪句话?”
  “于千万人之中,”纪晨阳拧起眉想了好半天,“还有时间旷野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南溪轻轻地接下这一句,语音中透出些迷离怅惘,连同纪晨阳也微微发起痴来,连结账排队排到他,都叫了两遍才醒过来。
  然而他又觉得,似乎只有这一句话,才能形容他遇到南溪时,心里汩汩涌出的欢欣。
  不在不知如何去爱的轻狂年少,也不是已无力再爱的千疮百孔之后,一切,都仿佛在恰到好处的那个点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直到要上楼,纪晨阳提着重重的几个大袋子,南溪说要帮忙,才打破这无言的尴尬。等开了门,才赫然发觉符清泉极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到两人回来,指着地上的一个大箱子笑笑:“南溪的书都还放在家里,我猜有些你最近要看,所以帮你捎过来。”
  南溪点点头,打开箱子看看,恰是她最近想要细看的几本关于唱腔身段的书,还有几位前辈行家的《长生殿》的VCD。她惊异于符清泉居然连她最近要看什么都了解得如此清楚,再抬头一瞅,却见符清泉神态轻松,全不像才和她闹得那么僵的样子。也不晓得是因为纪晨阳在他要装装样子,还是最近几天他有愧于心,所以凡事忍让。南溪不情不愿地跟他道了谢,客套式的问了一句:“你晚饭吃过没?”纪晨阳一边清点收拾买回来的东西,一边也问:“我们准备做饭吃,你要不要也来点?”
  符清泉的目光在纪晨阳来回奔波的身影上梭巡良久,而后很神清气爽地说:“没吃,不过……”他瞥向南溪的眼神极之怀疑,“你做还是南溪做?”
  纪晨阳回过身笑道:“我做了半天苦力,当然是南溪做啦,怎么样,她手艺如何?”
  符清泉嘿嘿两声:“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无上的敬意。”
  话音未落,南溪就气鼓鼓地从书房里冲出来:“喂,你别看不起人好不好?我是没你那么会做啊,好歹我也有几样拿手菜,能填饱肚子好不好?”
  纪晨阳立刻表态,向南溪示好:“我站在你这边。”
  符清泉也不忙着接话,只在茶几上堆着的几袋菜里拨弄清点:“小排、山药……炖汤?青椒、土豆……又是你那个拿手菜青椒土豆丝吧?”
  纪晨阳眼见南溪投向符清泉的目光已咻咻咻地带点仇视的意思了,心里暗觉不妙,猜测吃完晚上这顿饭要相当冒一些风险。果然就听符清泉掂着两颗土豆问他:“诶,你见过跟手指那么细的土豆丝儿吗?”纪晨阳努力忍住笑,南溪冲过来,一把抢过两颗土豆,又伸手比划说:“就算是手指,那也是小拇指好不好?”纪晨阳心中哀叹一声,对这餐饭的标准,立刻从色香味俱全降低到……不知道那手指头粗细的土豆丝,或者说土豆棒,能炒熟不?
  南溪对符清泉拆台的行为十分不满,偏偏他今天兴致高昂,除掉西装和纪晨阳两人一起堵在厨房口。她刚洗好土豆,搁到砧板上,两人便一左一右地问:
  “用刨子吧,别切了?”
  “我给你切算了吧!”
  提议用刨子的是纪晨阳,准备干脆自己上场的是符清泉。南溪按着土豆还没下刀,斜眼瞥见纪晨阳一手伸着刨子,好像很害怕的模样;向左一瞥是符清泉,已经开始挽衬衫袖子了。南溪心里那个气呀,恨不得自己立时化成神刀手,手起刀落便能把一颗土豆哗哗哗刨成一堆细丝儿。偏偏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实力,脸往下一垮,刀往案板上一拍,土豆往符清泉手上一塞:“你做算了!”
  符清泉得意地接过土豆,那刀工极其利落潇洒,三下五除二便把两颗土豆切成细细的丝儿。再往水里那么一泡,洗掉黏着的淀粉,立刻就堆成一盘澄黄透亮的小山包,一条条的比刨出来的那种软塌塌的丝儿要硬挺许多。符清泉端起盘子向纪晨阳和南溪展示了一番,极得意地笑笑:“所以,机器永远不能彻底取代手工的地位。”
  气得南溪直掐手心,那个恼羞成怒,那个悔恨交加!早知道当年就不偷那点懒了,干嘛每天中午都猴猴地跑到符家去吃饭呢!果然是吃人嘴软,吃多了符清泉做的菜,如今只会切土豆棒了,泪奔!
  符清泉煲上一罐排骨山药汤,淘米蒸饭,炒好一盘青椒土豆丝,最后拿生抽凉拌了一盘黄瓜。一冷一热一汤,却是色香味都占全了。
  都是极简单的菜式,却吃得纪晨阳赞不绝口,直说越简单的菜越见功力:“你当初为啥不跟着阿粤出国呢,我们那会儿可惨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说每人做一盘自己拿手的菜,凑一桌年夜饭。结果你知道怎么着?”
  符清泉想也不想,极不屑的口气说:“我相信除了阿粤你们剩下所有的人都只会做番茄炒鸡蛋。”
  “可不是!你别以为阿粤就好到哪里去,他年头到年头都炒这么几样,”纪晨阳掰着指头数,“周一西芹炒牛肉,周二西芹炒羊肉,周三西芹炒猪肉;周四到周六,把西芹换成西兰花重头再炒一遍;周日实在撑不住了,我们就去下馆子!阿粤回国的时候,从香港转机,老殷当时在香港出差,招待他吃了一碗炒河粉。后来老殷跟我说,他走遍香港,都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炒河粉,阿粤居然吃得都快哭了,说大半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粉!”
  “阿粤这小子!”符清泉边听边摇头,随后便问起纪晨阳和阿粤一起搞的公司的事情。原本纪家父母是想培养儿子走由商致仕的路子,但纪晨阳又觉得那些大的成型公司人事复杂,又欠缺技术创新,总体来说活力不足,不适合自己。所以刚回国时很是闲晃了一阵子,跟着符清泉四处走访创业型民企,又联系原来的同学旧友,想自己踏踏实实做点事业出来。正巧他的那位师兄阿粤,原来是学电信的,这几年着手搞手机研发,也恰恰被公司里老一辈的叔伯们束手束脚,想另组一队人马来单干这一块。这下两人便一拍即合,阿粤那边出核心技术团队,联合纪晨阳在苏州工业园批了快地,建工厂搞生产。纪晨阳因在这方面刚起步,所以也常常来找符清泉问计,符清泉交代他几项要着重注意的环节,尤其是产品临出产时更是关键,起步期尤其要亲力亲为,若第一批产品不能在市场上引起足够的反响,则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南溪对这些事并不太懂,只坐在一旁默默吃饭静静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符清泉今天心情特别好,那种溢于言表的,发自于心的欢欣,不自觉间便流露于举止言谈。
  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前些天他也过来的,每次面色阴沉纠结,好像谁收了货不肯结账似的。
  那今天心情这么好,说不定就是谁结账了吧……南溪默默地想。
  关心完纪晨阳后,符清泉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南溪身上:“研习社的《长生殿》,公演准备得怎么样?”
  “目前都比较顺利吧,场地定好了,时间定在中秋之前,最后一场是八月十五那天,现在好像已经开始准备宣传订票了。”
  符清泉边听边点头,又问南溪最近跟钟教授学戏有什么心得,南溪虽奇怪他怎么突然对自己学曲的事感冒起来,却仍照实答了一遍。
  说起钟教授,倒也是位奇人,他京昆双修,在唱腔上有很深厚的昆腔功底,又能融入其他剧种的发声特点,使得自己的唱腔达到一种圆润贯通的境地。他主攻冠生戏,研习社请他过来,主要就是为社里没有老道能镇台的大冠生人选(唐明皇属大冠生,杨玉环属闺门旦)。这次研习社要公演《长生殿》的消息传出后,据说社里天天接到钟教授在各地的粉丝来电,询问公演日期,如何订票等等,很是鼓舞了社长原本忽上忽下的士气。
  而原本在研习社里打蔫似的南溪,也因为钟教授被特聘来当老师,备加振奋起来。以前她老琢磨着练好几出戏,能转到外地的大剧团去,现在也犹豫起来,若钟教授能一直留在此地教学,还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呢。
  只是没想到符清泉也对钟教授这么熟悉,南溪不过略提了几句,他便就钟教授的昆曲造诣大大赞赏了一番,叫南溪摸不着头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虽说这些天来符清泉偶有示好的举动,看起来很像是要好好弥补她一番的模样,可他这几年来早养就了一副暴君脾气,在公司里他自然一言九鼎,回到家里来也说一不二,指望他转性,还不如指望中彩票来得爽快些。
  往后符清泉来得越发殷勤,但凡他来,纪晨阳一定也跟着,说符清泉的菜做得比家里的厨子好得多。符清泉不止本帮菜做得好,还勇于挑战西餐,有一回做法国菜,一道鹅肝酱煎鲜贝吃得纪晨阳直呼自己的舌头又回来了。因为在外面那几年实在没吃到什么好吃的,回来后各式名店一顿恶补,却不及符清泉的手艺如此正本清源。
  然而符清泉还是来得太勤了一些,先是南溪私下里问纪晨阳,符清泉最近公司是否很闲?南溪都这么问了,纪晨阳也就有了底气,很旁敲侧击地问符清泉:“最近肖弦很忙?我看你很无聊的样子。”
  “我无不无聊关肖弦什么事?”
  纪晨阳愣了半天后问:“还没追上?”
  “追什么?”
  “南溪不是说你……”纪晨阳本想点到即止,无奈心中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八卦兮兮地凑到跟前,“不过你口味也挺奇特的,阿粤原来跟我说,多怀疑你是弯的!”
  符清泉被他这么一说,猛地一转脸,就跟那武侠小说里形容的武林高手似的,“双目精光陡现”,锋利的目光从纪晨阳面上冷冷划过:“你才是弯的,你子孙后代都是弯的!”
  “Shit!”纪晨阳登时翻脸,“你这比骂人全家是弯的还狠!”
  “活该。”
  “那你也不能怪我,这都阿粤说的!”
  “他还说什么了?”
  纪晨阳很鄙夷地斜睨着他:“阿粤说,当初跟你一起踢球,可多大一新生小mm去给你加油了。可惜你都不鸟她们,也没交女朋友,队内盛传你取向不正常,阿粤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吓趴了,因为你老跟他一起去游泳啊包房看球什么的,他生怕你是看上他了……”
  “这个自恋狂!”
  “这可不能怪阿粤,其实我也怀疑过。”
  符清泉也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瞥向纪晨阳:“我眼光还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吧?”
  “幸好南溪跟我说,你是因为‘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所以忧郁了很久。”
  符清泉的眼神愈加高深莫测起来:“南溪跟你说的?”
  “呃……因为我看你最近比较闲,所以找南溪打听了一下。”
  符清泉眼睛眯得细细的,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哦?”
  “虽然现代社会大家对离过婚的女人仍有一定的成见,不过如果你真的……”纪晨阳又很为难地摇摇头,“当然你的审美是比较独特,不过你放心,”纪晨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会支持你的!但是呢,你不能光对着我们郁闷啊,你得主动出击,放胆去追,总还有50%的机会,你不追,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这回符清泉终于听明白纪晨阳的弦外之音了,敢情这小样是嫌他这个电灯泡功率太强,已经开始委婉地赶人了是吧?河还没过呢,就已经想着拆“大舅子”这座桥了?抽丫的!
  “我也这么觉得,不追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符清泉撑着下巴,又摸摸鼻子,“要不这样吧,周末我找肖弦出来,大家一起去打球怎么样?”
  “No Pro!”
  纪晨阳和符清泉对谈话结果均感到很满意。
  第七章 孤衾寒
(周末约好打网球的地方是西湖边一处娱乐会所,原来是个体育活动中心,后来被人买下来改建。盖了几栋高楼,挖了几片深池,再招些年轻服务员,于是摇身一变就成了所谓的高档娱乐会所,挂牌叫“沙世”,取“一沙一世界”之意。)
  周末约好打网球的地方是西湖边一处娱乐会所,原来是个体育活动中心,后来被人买下来改建。盖了几栋高楼,挖了几片深池,再招些年轻服务员,于是摇身一变就成了所谓的高档娱乐会所,挂牌叫“沙世”,取“一沙一世界”之意。
  显然符清泉和纪晨阳是这里的常客,刚在门口刷了卡,还未到球场,立刻就有经理前来迎接:“符总纪少今天几个钟?人都安排好了……”南溪马上见识到什么叫“人都安排好了”,网球场里一色的二十出头的女孩,齐整整的橙□球裙,看着便觉赏心悦目,谓之“沙世十二钗”。纪晨阳微微变脸,好在经理知趣,见是二男二女来,便向那群女孩说:“你们先看符总和纪少打两盘,学习学习!”
  本来约好的是双打,肖弦临时接到电话,指着场边的网球裙说:“你们先随便找一个凑双打吧,我处理几份邮件。”说着她掏出笔记本噼里啪啦地忙起来,南溪看看场边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顿觉意兴阑珊,也说自己不想动。符清泉遂提议先和纪晨阳单挑。二人便先到更衣室换好运动衣裤,挑了场地,马上有网球裙女孩送矿泉水过来。符清泉手一伸,南溪便很自然地递了瓶水过去,方递出去她心里便暗自后悔。她的网球全是符清泉教的,小时候正是在这个体育场,她体力坚持不到两盘就要下来,坐在场边看符清泉和别人打,等他下场,她就把准备好的毛巾和矿泉水递上去。
  南溪懊丧得不行,只盼着符清泉没发现她这条件反射的举动,不料一抬眼,正遇到符清泉似笑非笑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朝她飘来。
  网球场是原址,一点没挪位,只稍稍翻新,连同原来围场处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仍坚定不移地伫在原地。
  仿佛岁月的长河里,时光曾在这里凝结。
  “南溪你记不记得那棵树?”符清泉忽然问道,南溪一愣,似乎明了他的意思,又不敢确定,迟疑问道,“树怎么了?”
  符清泉停住热身的动作,支着腰望着远远的一颗梧桐树,怔忡许久后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你每年生日前后来的时候,都会在那棵树上刻下自己的身高,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在他提起那棵树的时候,南溪心底早就砰砰然动起来。
  早年符清泉比她高,每每要长她两寸,到青春期女孩发育总比男孩要早些,有一年南溪险些赶上符清泉,满以为第二年刻身高的时候能超过他。没想到第二年符清泉喉咙上鼓起凸凸的喉结,唇边生出茸茸的胡须,连个头也蹭蹭地长起来,刻身高时又高出南溪二寸多,她为此在家里打了好几天的滚,还闹着要去买电视里广告的“增高鞋”。
  其实,他们平日里也量身高,南溪总掩耳盗铃地不肯相信自己会比符清泉矮,以为到生日那天,人的年龄猛地就多了一岁,连个子也会突的一下蹭出几厘米来。虽然这仅仅只是她一个美好的“梦想”,然而真到了破灭的那一天,南溪还是抑郁了好些天,才接受自己以后都不可能长得比符清泉更高这个事实。
  南溪沉默着不说话,符清泉已坐到她身边,轻轻言道:“你十岁时在我额头这里,十一岁的时候在眉毛,十二岁差不多一样高,十三岁你又只到我额头……”符清泉没再说下去,他们都记得的,十四岁时南溪的身高齐他的鼻梁,十五岁时是唇线,十六岁时是下巴,十七岁时仍是那里。
  后来,便固定在了那里。
  南溪瞅瞅符清泉,总觉得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又猜不透彻,转脸见肖弦正埋头在笔记本电脑里,好奇问道:“弦宝你有这么忙吗?”
  肖弦头也不抬:“最近一天只睡四个小时。”
  听肖弦这么一说,南溪也不好再打搅她,平下心来看符清泉和纪晨阳上场打球。符清泉基本功甚为扎实,纪晨阳实力亦不弱,回球极其悍猛,两人厮杀正酣时,忽听肖弦插话问:“南溪我记得你以前羽毛球也挺强的吧?”
  “一般般吧。”
  “你哥教的?”
  “嗯。”
  问了两句,肖弦忽然又没声了。
  符清泉通过发球局拿下第一盘,6比5的比分,很有些勉强,大概是因为纪晨阳拼杀太猛的缘故;第二盘开局符清泉便顺畅许多,两次破发更是酣畅淋漓,南溪又听肖弦说:“你觉不觉得你哥今天特别意气风发?”
  “有吗?”南溪狐疑地瞅瞅肖弦,又往往对场的符清泉,“我怎么没觉得?”
  “嘿嘿,嘿嘿。”肖弦嘿笑两声,又没声了。
  南溪开始不明白肖弦今天到底是干嘛来了,斟酌良久后她问:“弦宝你平时一直这么忙吗?”
  “差不多吧,一年也有三五天闲的时候。”
  “那你现在都做些什么?”
  “最近准备更新大框架,比较麻烦,”肖弦随口答道,意识到南溪可能不懂,旋即笑笑说,“就是一IT民工,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
  南溪踌躇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那……你这次回杭州,是短住还是准备长期……”
  肖弦抬起头来,惊诧莫名地盯着她,半晌才好笑道:“出差啊,我妈都死了我还回来干嘛?”
  南溪被肖弦如此直白的回答给堵住,刚肖弦说符清泉最近“意气风发”,她不说南溪还未意识到,她这么一提,南溪倒明白过来:符清泉在她搬家前后两天心情小小地低落了一下,马上又恢复过来,应该……是和肖弦有关吧?
  可肖弦却说她回杭州只是短住。
  南溪有点替符清泉不值。
  “好!”肖弦拍着桌子叫了一句,南溪的视线这才移回球场,原来符清泉险些被纪晨阳绝杀,正死里逃生夺回主动,得分后极得意地朝场边扬扬球拍,一副英雄凯旋的模样。
  南溪心里却闷闷的,她一向知道肖弦是很女强人的,强到令许多男人自愧不如。这样的女人,大概一般男人是轻易不敢动念头的,只有比她更强、更强的男人,能让她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吧?
  她思索良久,终于找出一个话题来和肖弦谈:“不如我们赌今天谁赢吧?”
  肖弦瞥向她的目光神思莫测,半晌后她唇边堆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你赌谁赢?”
  南溪想肖弦肯定是要押符清泉赢的,便笑笑说:“我听纪晨阳说他大学时参加过校队。”
  “你哥也参加过校队,”肖弦猫过脑袋笑道,“不过是校足球队。”
  南溪撇撇嘴,肖弦又贼兮兮地说:“不过足球队好啊,足球队比网球队的好。”
  “为什么?”
  肖弦笑得很□,一般女人是很难笑得让南溪觉得□的,偏偏肖弦就有这个功力:“网球主要是手部力量,足球嘛,那是腿部力量。”
  南溪涨得满脸通红,腿部力量……南溪脸上登时热起来,这个弦宝,真是一如既往的彪悍啊……
  “不如我们赌另一样吧?”
  南溪警戒地缩缩身子,顺手猫起自己的水瓶,咕噜咕噜地喝水,这样心里感觉安全些:“赌什么?”
  肖弦压低声音:“你哥是不是功能障碍?”
  南溪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肖弦脸色越发神秘:“我说真的,我看他那样子像内分泌失调……我跟你说个秘密?”
  南溪这回真被肖弦勾住,也压低脑袋问:“什么秘密?”
  “有一年,我失恋,回来碰到你哥,我说符清泉啊我失恋了,你哥说我还没恋过就失了;我说你们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要不凑合凑合就将就着过吧?你哥瞅瞅我说我看成,那要不就凑合凑合吧……然后我们就……”
  南溪惊骇地盯着肖弦,她该不会说他们什么什么之后发现符清泉不举吧?
  “你干嘛这么瞪着我?”
  “你发现我哥有问题?”南溪急急地问,心想不可能啊,符清泉明明好好的……
  “不,我觉得问题还没这么简单,”肖弦眯起眼,摸着下巴摇头叹气道,“我们俩试图接吻未遂。”
  “什么叫试图接吻未遂?”
  肖弦长吁短叹两声:“我们说既然都准备凑合了,不如ki一个ss试试看,结果嘴唇还没挨到一块,我们俩就……当时我们手上正有啤酒,我们俩一起狂灌了两口酒,使劲地漱口。过后他说,想到刚刚那个镜头,就觉得自己在搞GAY。”
  “这和功能障碍有什么关系?”
  “好歹我也是个女人好不好?”肖弦正色道,“有女人投怀送抱,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男人不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吗!他好歹……他好歹礼貌性地给点反应好不好?我觉得他要么是功能障碍,要么就干脆是弯的!”
  南溪又一口水险些噗出来,心里虽极得意,口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暗暗地损肖弦:“我哥要是弯的,那才会对你有反应!”
  肖弦也不以为意,还自说自话地推导符清泉往年在学校各种行径背后可能隐藏的不得已的原因,倒是南溪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弦宝,你跟我哥……”
  “怎么样?”
  南溪不好说是自己好奇,脑子里一转,找到一个很妙的幌子,故作不经意地笑笑:“我爸妈听说你结婚的时候,可烦心了一阵,以为你看不上我哥,所以我哥才老不找女朋友的。”
  “啊呸!”肖弦反应十分激烈,“想想都觉得恶心!”
  “也许我哥觉得挺好的呢?”
  “得了吧,不信趁人少你问他,我赌十根鸭脖子,你哥肯定有问题!”
  南溪这下心里老不乐意起来,心想符清泉一直对肖弦都挺仗义的,肖弦倒背地里说他那什么,真是太不够意思。符清泉和纪晨阳打了三盘便下场,要南溪和肖弦也上场,南溪看符清泉仍和肖弦有说有笑的,越发替符清泉不值。
  不过好久没有运动,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纪晨阳和南溪配双打挑战符清泉和肖弦。南溪一上场,纪晨阳便跟吃了兴奋剂一般恢复十足精力,再加之南溪每每攻击符清泉的弱点,搞得符清泉几次明显回球失误。肖弦气急笑骂:“符清泉,你丫完全就是放水!”符清泉也不以为意,方才单挑时2比1略胜纪晨阳,等双打时又被纪晨阳扳回,这样打到傍晚时分,居然正好是个平手。
  打完球在沙世的洗浴中心泡了个澡,然后去饭厅吃自助餐,饭厅在棋牌室的上面,一行人正上着楼,符清泉忽拉住南溪,指着楼梯口的窗户要她往外看:“就刚才我们球场的方向,那面白墙上,看看现在是什么?”
  南溪定睛一看,暮色里球场上的灯都亮起来,不知是用了什么效果,居然在球场旁的白墙上,显影出一幅巨大的海报画来。
  那是他们年少时的偶像,网坛不朽的传奇,阿加西和格拉芙。
  学网球的时候,符清泉喜欢的阿加西还是个叛逆青年,刚刚和性感女神波姬小丝结婚;南溪喜欢的格拉芙状态开始下滑,却依然保持着顽强的斗志,适逢辛吉斯以黑马之姿横空出世,年轻气盛,在罗兰加洛斯以下手发球羞辱格拉芙,招致现场观众一边倒的嘘声……
  符清泉在她耳边轻轻笑道:“这里的老板对网球情有独钟,还是阿加西和格拉芙的双料粉丝,上回碰到他带朋友过来,还和我讲八卦,原来阿加西第一次夺冠,就是为了请格拉芙共进晚餐——因为男女单打的冠军有共进晚餐的习俗,不巧,轮到阿加西,格拉芙不理他了!”
  南溪好笑道:“too old,我看新闻说过很多次啦!”
  不过想起来世事也真是奇妙,严谨规矩的格拉芙看不上叛逆小子阿加西,却在双双历经人生和事业的坎坷后终成眷属。当年的叛逆小子阿加西摇身一变为新好男人,格拉芙则一脸幸福洋溢的贤妻良母模样。
  每每在电视上看到阿加西和格拉芙的情感历程回顾,南溪便忍不住有些唏嘘,这样美好的爱情童话,居然如此真实地发生在生活中。
  他们俩在一起的视频,南溪几乎是百看不腻,甚至每次看都会有想哭的冲动。比如现在,她又忍不住鼻尖酸酸的,看到巨幅海报上,阿加西和格拉芙牵着他们的BABE。那画面如此美好温馨,连同海报上的字,都显得如此可爱:格拉芙、阿加西和未来的小天王。
  “这里原来是教室楼,”符清泉附在她耳边,声音如夏末的晚风般轻轻拂过,“记不记得,以前楼上是卖冰淇淋的。”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南溪想到那时候每次打完球,她闹着要吃冰淇淋,符清泉说会吃坏肚子,便吓唬她吃冰淇淋又要长肥的情形。
  南溪当时就小脸圆嘟嘟的,深恨自己腮上两团肉,逢年过节熟人朋友见了就要捏捏,到现在她还觉得,自己这babyface,一半是妈生的,一半是被这些讨厌的叔叔阿姨们捏出来的!
  还包括符清泉!
  天天逼着她吃那些肯定会发胖的东西,没事就喜欢揪她腮帮子,最初去找钟教授说要跟他学昆曲时,钟教授就瞅了她一眼:“这张脸……一看就是演杨贵妃的料子!”
  什么意思,哼,还不就是变相地说她长了张圆盆脸吗,哼!
  偏偏还要说得好听,说什么“面如满月”,呸呸呸!
  然而现实不留给她义愤填膺的时间,上楼又折返回来的纪晨阳从楼梯上猫出头来问:“前胸贴后背了,快点儿同志们!”
  沙世的自助餐颇为丰富,海鲜品种繁多,几人正大快朵颐,忽有电话找纪晨阳,他接了电话回来后神情沮丧:“苏州工业园那边手续都办齐了,工人也招的差不多了。”
  “哟,恭喜恭喜,”符清泉伸出手来拍拍他肩膀,“来来来,预祝我们未来的国产手机巨鳄,将要从我们这个小山沟里爬出去了!”
  纪晨阳哭笑不得:“哪儿跟哪儿呀,还早得很呢!阿粤说早期交给别人做不放心,他家里现在人多口杂走不开,要我过去看看。”他瞥瞥南溪,颇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阿粤还说要我去K市他那里跟技术人员都打个照面,我估摸着这回真的要开始忙了。”
  “这个初期嘛,都是这么过来的,”符清泉安慰道,“你这算好的,一路批地建厂都没什么麻烦。我当年可惨呢,真是带着镣铐往前跑,接手的第一批单子看合同毛利能有上百万,等真正做完,大庙的菩萨小庙的方丈,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倒赔了三万多。我也不说别的,先给你做点心理准备,不到开工前一点甭想装修队给你装修完,做到1/3肯定有熟练工要跳槽,再1/3会有有关部门来查手续,最后1/3最要命,不定哪里冒出来的妖魔鬼怪,卯足了劲要让你功亏一篑,你别急,慢慢来!”
  纪晨阳重重地点点头,又很歉疚地朝南溪望望,肉麻兮兮地说了句:“乖啊,我争取中秋前回来看你的公演!”
  一句话说得南溪老大不好意思,又是在桌上,大家明明都听见了,偏偏都跟没事人一样。尤其是肖弦,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特别夸张地伸着脑袋说:“今天的月亮好圆啊,像个大盘子!”
  因纪晨阳要尽快去K市和师兄阿粤会合,吃完自助餐便取消了晚上的节目,看天色不早,符清泉便催纪晨阳早点回家收拾。纪晨阳本想明天就要出门,预备今天送南溪回去,怎么也要诉说点离愁别绪什么的,转念一想回得太晚家里母上大人定要疑神疑鬼,只得作罢,照符清泉的安排他送顺路的肖弦回去,改由符清泉送南溪回滨江。
  一上车南溪便转过身靠在椅背上假寐,一则实在是累了,二则懒得找话题和符清泉说话。在人前她总要保持住兄妹和睦相处的假象,关系越近的人跟前,表演得越是累。这比戏台上更考功夫,戏台上她可以当自己不是南溪,当自己全是千年前享受唐皇三千恩宠于一身的杨玉环,马嵬惊变三尺白绫的杨玉环,此恨绵绵永无绝期的杨玉环……生活中难得多,她明明是南溪,却又不能是南溪……总之想想就要头痛。
  幸而能搬出来住,不用考虑那些烦心的问题,不用睡梦里都要挂上一副面具,不用早上起床便发现枕边掉落一堆烦恼丝……多好!
  纵是短期的、暂时的自由,至少能放开怀抱呼吸一丝自然的空气。
  前提是捱过这段回程的路。
  听到符清泉叫她:“南溪,到了。”一睁眼,居然已径直开到楼下,符清泉神色有些疲倦,眼里却分明有闪动的光,声音也柔和得不像话:“累了?我送你上去,早点睡。”
  南溪想说自己上去就好,又不好太反驳符清泉。他这个人近几年来是这样的,脾气上总有些喜怒无常,你若顺着他,他变一下态也就过去了;你若非要在小事上忤逆他,他就越发来劲,芝麻绿豆的事也能放大成西瓜那么大,非要把你驯得俯首帖耳才肯罢休。
  所以,现在,就由得他去吧。
  由他发阵子癫,也就过去了。
  南溪开门,符清泉也跟着进来,她自顾自地开灯,烧水,打开碟机,错落有致的笛箫笙鼓,倏然间盈满阔大空旷的客厅。上回停住的地方恰是《长生殿》的最末一折,卡在《三月海棠》的地方,圆润融和的声音慢慢流淌出来:
  “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
  她倒了杯水递给符清泉,也不坐下,只站在沙发旁边,暗示符清泉喝完茶就该赶紧消失。符清泉接过玻璃杯抿了两口,却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微闭双目,似乎与唐明皇与杨贵妃月宫重逢的悲喜交融起来。唱片里老旦先慨叹杨玉环“死抱痴情犹太坚”,又斥责唐明皇“生守前盟几变迁”,落得个“历愁城苦海无边,猛回头痴情笑捐”,最后终“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霓裳曲终,余音袅袅。
  南溪不晓得符清泉今天为何有这样的兴致,又不好太惊动他,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符清泉忽抬头叫住她:“南溪。”
  “嗯?”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符清泉仰头望着她,那一瞬,仿佛月华清辉满室。
  他声音极轻极轻,绕指温柔中却透出百炼成钢的韧劲:“我忘了跟你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我忘了跟你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南溪霎时间忘记呼吸、忘记语言,忘记所有这一刻前曾思考过的一切。仿佛二十余年的光阴,顷刻间化作烟消云散,恒久的时光岁月里,只剩下这个坚定如初的声音在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唱片早停在花好月圆的音符,四下里只剩嘀嗒、嘀嗒嗒的钟摆声,清晰得像他的心跳,她的心跳。
  南溪痴痴惘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样回答符清泉,也忘了要去回答。符清泉站起身来,伸手拉住她,于是她便被他捞入怀中;他坐下,于是她也被搂到他怀里;他揽住她的腰,又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随后郑重而又小心翼翼地吻在她唇上。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仿若混沌初开时的试探,南溪还呆着,脑子里只有他绵绵不断的告白: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符清泉笑起来,甚至生出点念头,真想把南溪现在发呆的小模样打个包,偷偷私藏起来,然后便可在往后的岁月里,不停地拿出来赏玩一番。他又俯下身来,这回是绵绵密密的吮吻,她被动地和他交换着彼此的气息,直到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他才松开她一些。他悄无声息地笑起来,唇角弯起的每一个弧度,双目深潭里每一层涟漪,都漾开桃李春风般的笑意。
  南溪这才稍稍醒过神来,好像刚经历过南柯梦一场,她伸手贴在唇上,仍不敢相信那些听到的话、那些缠绵的吻,真真正正地发生过。她不敢确证似的问:“你喜欢我?”
  符清泉的笑容益发漾开来,好笑地又伸手在她颊上捏捏:“是啊。”
  “一直?”
  “是啊。”
  “只喜欢我?”
  “是啊。”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符清泉笑笑,捋捋她额前刘海,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神情微怅:“我以为你知道,”片刻后他又笑笑,“我刚刚才知道,原来你一直以为我喜欢……”
  “弦宝?”
  符清泉想起来仍觉好笑:“你怎么会想到她身上去?”
  南溪从他怀里挣开来,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符清泉也站起身,本来想再拥她入怀,又生怕吓坏这小呆子,只好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挪。南溪踱至阳台,月光清凉,她不自觉搂起胳膊架在胸前,身后符清泉笑道:“有好多事我总以为你知道,还有好多事……原来我一直都不知道。”南溪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良久又问:“你是因为这个,所以专门来告诉我……你喜欢我?”
  “不,”符清泉摇摇头,“其实我……”他顿顿后自嘲地笑笑,“我也刚刚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我的。”
  南溪一愣,笑得有些仓促:“原来这样。”她脑子里纷纷杂杂,一时间千头万绪都涌上来,她不停地从阳台口走到房门口,又从房门口再挪回来。突然之间接受太多信息,她需要花时间才能慢慢厘清。好半天后她终于停住脚步,倚在阳台的玻璃拉门上,身后的人好像松了口气,伸出手从她胁下拥住她。濡湿温热的唇落在她耳边,密密致致的轻噬,在她唇齿之间辗转缠绵,她又一次失去呼吸,到他再开恩放她喘口气的时候,她终于醒过神来,问:“你喜欢我?”
  “嗯。”
  “一直?”
  “嗯。”
  “只喜欢我?”
  “嗯,”南溪发傻似的重复这些问题,符清泉也就陪着她发傻似的重复着这样的回答,末了又笑,“傻瓜,你要问到明天早上吗?”
  他声音温柔、坚定、温暖,像汩汩而出的温泉,流淌过心田。他伸手扳过她的身子,落在她肩上的手,轻轻一滑便搭到她腰际,向她背上摩挲。她默然良久,他又俯下头来吻她的额,她瑟瑟一退,轻声问:“也就是说,那年夏天,你已经是喜欢我的吗?”
  符清泉动作微微一滞,片刻后再回答时,声音已有些喑哑:“对不起,南溪。”
  “也就是说,我在北京的四年,你不闻不问的四年,都是喜欢着我的吗?”
  箍在她腰间的力度,仿佛一瞬间消失掉,许久后他轻吐口气,像在苦笑:“对不起。”
  “也就是说,你用爸爸妈妈的婚姻来要挟我回杭州的这两年,也是喜欢着我的吗?”
  符清泉终于松开她,他转开脸,遥遥的是明月大江,轻轻的是习习晚风,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再重复着说:“对不起,南溪。”他眼睛里不复方才清辉朗月的神采,只余乌云蔽天的晦暗,“我知道我错得离谱,”他不晓得要怎样表达自己的悔疚,若不是肖弦最初的当头棒喝,他甚至还要在那条错路上万劫不复,“所以我想你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谢谢。”
  南溪无意识地点点头,又转悠回客厅,慢慢蹬掉鞋子,缩到沙发上坐下来,她双手抱着膝盖,良久后慢悠悠道:“你知道吗?我做梦都等着这一天,等着有一天你跟我说你喜欢我。”符清泉一愣,由悲入喜,却又听她幽幽道:“我还记得体检出结果的时候,那个女医生说,现在大学里政策放开了,不如你和男朋友商量一下,可以先结婚休学一年,生完孩子再来。我说不是男朋友,那医生就问我,你想怎么办呢,姑娘你还这么小。我说我不知道……
  医生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有需要再来找我。我晚上回到寝室,同学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不敢说,我躺在上铺上面,不敢翻身,一晚上睡不着……生怕睡着了,翻身会掉下来,别人就会知道……多可笑,是不是?我连人为什么会怀孕都还没弄清楚的时候,就先有了孩子;连怀孕是什么感觉都还没搞清楚,又没了孩子……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第一次怀孕就流产的,以后可能会习惯性流产,严重的还可能没有孩子。我当时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怀孕了,而你又知道了这一切是你造成的,你会高兴呢,还是会内疚呢?”
  “不会的,”符清泉截住她的话,他轻轻蹲下身来,俯首贴在她小腹上,仿佛那里还孕育着他们的小babe,仿佛他正在和小babe做着最亲密的交流,“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南溪,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南溪笑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候我一直安慰我自己,我跟自己说你一直都对我挺好的,如果不是妈妈的事,你也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南溪……”“我一直跟自己说这没什么,等你气消了,我们又和以前一样了。”
  “南溪……”
  “可这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南溪抬起手来,拭拭眼角的泪水,“见到你,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没有一句好言语。刚毕业回来的时候,想到你住在隔壁,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在手术台上,等醒过来,枕头上就一把一把地掉头发。杨嫂打扫房间看到了,又发现我老经期不调,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说,你知道了,就天天逼我去做检查,吃药,喝汤……我想办法去上海考试,你就变着法让我去不了……我没有办法,天天起床自己清干净枕头,又算准日子骗过杨嫂,然后总算找到借口搬到研习社去住。结果你又介绍纪晨阳给我,找到借口让我搬回来……呵,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你,想到我这里,”她按住自己小腹,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曾经怀过你的孩子,我就恨不得……恨不得把整个子宫都切掉,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可以抹掉你在我身体里的痕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一觉。”
  “我,”符清泉伸手搂住她的双臂,“小溪,我……我不知道……”
  他咬了咬牙,想叫自己镇定下来,却终归失败,只听到南溪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搬出来住吗?因为家里,家里到处都是你的味道,你的痕迹,你的影子,我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你的控制。结果,你现在突然跟我说,你喜欢我,一直……只喜欢我,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符清泉再不说话,只是收紧双臂,圈她在怀里。
  “谢谢你,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值得让你用这么长的时间来怨恨我。现在你跟我说,你喜欢我,一直,只喜欢我……这也勉强能算一个原因吧,如果这就是你爱的方式,至少,你让我落了个明白安心。”
  南溪深吸口气,试图拨开他的双臂:“夜了,我要洗澡睡觉,你也回吧。”
  符清泉不肯松手,仍牢牢地箍住她,许久后猛抬起头来,眼里绽着异样的神采:“你那天和晨阳说,你愿意的……你也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天你果然也在超市里。”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我的。”
  “呵,你不知道,所以你就介绍纪晨阳给我;听说我堕过胎,就怀疑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南溪忽笑起来,不可遏止的,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现在你知道了,你知道我原来我一直都傻子一样的喜欢你,你就忘了你刚刚和我妈妈吵过架,忘了纪晨阳是你的好兄弟好哥们是你亲自介绍给我的!你就能这么笃定地跑来跟我说,我忘了跟你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你当我是什么,符清泉,一样你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
  符清泉不知怎样辩解,当然,也无可辩解,过去的那些,纯是他错得离谱。他还不敢把事情向肖弦和盘托出,单说他无意中知晓南溪原来也喜欢他的,已经被肖弦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丫脑残!换小爷上场,如今孩子都满地爬了,怎么还会搞成你这副囧样?”
  他在心里偷偷地说,孩子要还在,岂止是满地爬?酱油都会打了!
  知道自己恨错难返,所以打定主意,无论南溪是拿扫帚把他往外赶也好,还是拿拖把把他往外拖也好,他都要祭出一张不锈钢造的脸皮来,没办法,谁让小南溪说喜欢他呢?
  然而未料到,他曾给南溪造成这样深重的阴影。
  南溪站起身往回走,符清泉下意识地伸手拉她,她轻轻拨开他的手,继续往卧室走去。临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你那天为什么会在华润?”
  符清泉抬首望着她,有所犹豫,南溪猜道:“谁告诉你的,纪晨阳?”
  “不,”符清泉连忙否认,随后他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着要做什么决定,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我自己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
  符清泉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只掏出自己的手机,滑开程序界面,找出一款地图程序,打开来点了几下,然后递给南溪。南溪接过来一看,那地图上有两个小人,一蓝一红,交叠在同一个地方,而地图上的标识,正是他们所在的小区。
  “蓝色的是我,红色的是你。”符清泉解释道。
  南溪滑动地图,旋即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瞪住符清泉:“你监视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符清泉舔舔唇,伸手道:“把你手机给我。”
  南溪狐疑地掏出手机,那是她两年前回杭州后符清泉送给她的,顺便帮她办好了卡,装好各种程序。符清泉接过手机,滑了两下也调出一个程序递给她:“其实你的手机上面也有,只要我手机开着,你就可以看到我在什么地方。”南溪仍忿忿地瞪着他:“我干嘛要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还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一个地图服务程序,每个人都可以登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还可以选择对好友开放,手机给你的时候我已经把两款手机设置好了互相开放。”眼看南溪越来越愤怒的眼神,符清泉又补充道,“有误差,500米!”
  “你经常用这个?”
  符清泉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装这种东西!”
  符清泉仍摇摇头不说话。
  南溪冲回沙发拣起抱枕就往符清泉身上砸去。她一个接一个地扔,符清泉也就一个接一个地接住,等四个抱枕都扔完,南溪指着他怒骂:“你这样算什么?监视?我请问你,我还有人身自由吗?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用尽一切手段,逼着我回杭州,让我进你选定的研习社,连我这次公演能被选上唱三折的主角,也是你花了钱的,对不对?你以为做得密不透风,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你以为这样,就叫做喜欢?”
  符清泉张张嘴,欲言又止。
  南溪顿顿后又自嘲地笑笑:“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想养一只金丝鸟呢?或者……就像你养糖糖一样,杨嫂跟我说,糖糖失踪的那个月,你在家附近所有的路上撒上猫粮,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去检查,最后终于把糖糖找回来。”说到这里她稍稍停住,想起她和符清泉几乎势成水火的日子,更觉内心酸涩,“杨嫂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为一只你讨厌的猫那么费心。”
  “我没有讨厌糖糖,”符清泉轻声说。
  “我现在相信,”南溪笑得很讥刺,“你为它费了许多心思,可是你同时又对它不满意,逼着杨嫂给它定期剪指甲,因为它经常咬伤你。可是,糖糖它就只是一只猫而已,它不是你可以豢养的宠物。也许你期望它乖巧懂事,像只兔子一样,可它不是啊?它只是我从集市上买的一只猫,连什么名贵品种都不是,我养它,就是因为我喜欢它而已。可是符清泉,你的喜欢,像到底是什么呢?”
  停顿很久后,南溪又轻声说:“我是一个人。”
  “那天你去了超市,你听到我和纪晨阳说……说当初我愿意,知道我那时候喜欢你,所以你忽然就觉得,我们有挽回的机会,对不对?”眼前的男人,深陷的眸子里跃动着点点星光,却随着她之后的话,慢慢黯淡下去:“但是……符清泉,你没有听到我之前对他说的话,也没有听到之后他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他这些,是因为我不想隐瞒一个对我很真诚的人;我对他唯一的隐瞒,是没有告诉他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你,为什么只隐瞒这一点,我想你心里明白。而在你走了之后,纪晨阳他跟我说,如果他早几年遇到我,听说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天崩地裂无法接受,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
  南溪沉默片刻,没有把纪晨阳那句原话复述给符清泉听,只挑简略的几句微笑道:“至少现在我和纪晨阳都知道,爱是不会以伤害的形式出现的。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因为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咄咄逼人的态度来面对我的人。以前他对我而言,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你为了向爸爸妈妈交代所以介绍过来的朋友,而在那之后,我觉得……”南溪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深吸几口气后才继续道,“我要的只是一种坦然相对。”
  静谧的夜里只有挂钟秒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许久后符清泉问:“不能补救吗?”
  南溪扬扬手中的手机冲他一笑,那笑容里很有些讽刺的意味:“我已经忘记了,我们上一次对彼此毫无保留是什么时候……太遥远了。”
  阖上门之前她最后一句话是:“无论如何,谢谢你让我知道,你喜欢过我,”她在“过”字上咬得格外重,“我想我们还是保持在六年前亲情以内的状态就好了。”
  门轻轻地阖上,一如她轻轻的一句话,悄无声息地拂过过去的六年,那段包含住青春的懵懂、伤痛、期盼和最终落幕的时光。
  符清泉抱着四个抱枕轻轻退回沙发,一一把抱枕摆好。他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者说其实什么滋味也没有,就好似人被突然劈过一刀的感觉,剧痛之后,是短暂的麻木,然后是缓慢的失血过程,那段过程其实已经觉不出痛了。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在慢慢走向死亡。
  如同符清泉现在这样,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调出那个地图服务程序,上面一红一蓝的小人,仍交错重叠,相依相偎。
  南溪刚回杭州时,公司内恰有一对高管夫妇的幼子被绑架。丈夫是工业设计部门的骨干,妻子是销售部门的王牌,绑匪的目的也很简单,开价一百万整,对那对夫妇来说并不算很难为的数目。他们筹好钱后通知绑匪,顺利地交了赎款,然而等到约定的交回孩子的时间,得到的却是幼子的尸身。报警后的检查结果说,肉票早在一日前便已被撕票,原因不详,也许孩子不小心见到绑匪的面目,也许听到过他们的声音,抑或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丧心病狂地谋财后又害命而已。
  符清泉亲眼目睹那对夫妇从往日的意气风发,变得好像老了十岁一般,正事业家庭顺风顺水的壮年人,陡然间生出小半白头。案子当时没有告破,接连又有其他省内称得上龙头企业的公司高管子女被绑票,其结果大致相同,不论报警与否,赎款交付后,得到的都是肉票的尸身。
  一时间圈内人人自危,符清泉自不例外,虽说绑匪目标多为十岁以下的孩童,谁又保得住他们不会升格绑票规格?
  惊恐之下,符清泉给符爸南妈还有南溪都加派了私人保镖,但凡出门,甭管锻炼开会散步上班,一律由司机接送保镖全程陪同。此事当时是开过家庭会议通过的,符爸南妈出门少,符清泉稍稍放心,独独南溪,不止上班的地方远,还一门心思和他对着干,白天黑夜地琢磨怎么摆脱他的“魔爪”。恰巧那年苹果公司新出iPhone,肖弦乃□裸苹果教徒,乔布斯门下忠实走狗,成天跟托似的跟他得瑟新手机。肖弦这种拜IT教徒,向来最热衷歪门邪道,跟他说这手机破解后可以装一款程序,让登记过服务的人可以随时随地看到向他登记过的好友所在位置。之所以要破解,自然是因为涉及到隐私授权,所以未获官方软件店授权批准。
  符清泉登时就留上了心,托肖弦速速给他带回来两台,装好程序设置完毕后他就“不小心”摔坏南溪的手机,以补偿为由把新手机送到南溪手上。
  数月后连环绑票案告破,各种保护措施自然纷纷退场,只剩下这款地图服务,还留在南溪的手机里。
  因为,符清泉为它找到了新用途。
  那年冬天南方罕见的大雪,无端的,想起很多年前,电视台在重播《新白娘子传奇》。南溪刚开始扎小麻花辫,穿素白素白蕾丝花边的裙子,扯着他去西湖边,还非要买一把小花伞,踮着小碎步走苏堤。她踩得雪花嘎吱嘎吱的,边唱两句“春雨如酒,柳如烟嘞”,然后学电视里白娘子叫许仙的模样,尖着嗓子喊他两句“官人,走慢点啦!”
  符清泉也只好退回来两步,握着她的手,捏着嗓子说:“娘子,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后来,杭州的冬天,渐渐无雪。
  再到苏堤看一遭春晓,再到断桥踏一回残雪,却只余他一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然而在地图的比例尺下,再遥远的距离,都会变成咫尺之遥。
  符清泉心里只觉得难过,因为他总以为,站在这些风景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看见手机上那个红色的小人,仿佛便有某种安慰,以为她也走到这风景里来了。
  如同此时此刻,他们之间不过一门之隔,却仿若天涯之远。
  手机屏幕上一红一蓝两个小人微微闪动,在100M:1cm的比例尺下,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许多月色撩人的夜里,毗邻的灯光,就那么熄灭下去,再看看手机上依偎在一处的小人,独立风露中宵里,心里也能慢慢升起一股暖意。
  那天亦是如此,符清泉本是到这边来给南溪送书,她不在家,他本来是想电话问问的,无意中调出地图程序,发现南溪去了超市——不自觉地就想到原来常玩的捉迷藏的游戏,又照着路径搜索找了那么一回,没料到就听见南溪与纪晨阳的对话。
  他心里欢喜得要飞起来,她说她愿意的,她说她愿意的!
  满心的欣悦无法言说,他想要立时告诉她,今生,来世,每分,每秒,他对她都甘之如饴。
  谁知道闹出个乌龙,南溪居然以为他喜欢肖弦,真是哭笑不得。
  好在这并非太离谱的误会,他和肖弦关系确比常人好些,以为解清这一误会,他与她之间,便能水溶冰释,花好月圆。
  又怎知会到这般景象?
  坦然相对……符清泉苦笑,莫非要天天将我爱你你爱我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才算够赤诚?
  女人的心理,实在过于复杂。
  南溪说,她为纪晨阳所感动。
  还要他退回亲情以内的距离。
  六年以前的距离。
  符清泉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问:难道你不知道,六年以前,我们就已不在亲情以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第八章 花欲明
南溪不计较的原因,一则她并不想在研习社长待,一心学好唱念做打的基本功便好转去层次高些的剧团;二则那些人并不明白她和符清泉之间的关系常年不睦,告状什么的,不是自取其辱么?)
  中秋慢慢的近了,《长生殿》公演的各项准备工作也逐步就位,南溪虽只有三折戏,却丝毫不敢怠慢,尤其是重头戏的《惊变》。这一折的人选社里斟酌再三,最后由钟教授拍板定下南溪,面子上大家什么也没说,私下却有人说社长和钟教授拿重头戏的角色换研习社的经费,亦是不得已的事情。这话说得极明事理顾大局的模样,里面透出的酸味却是显而易见的,这种话若传不到南溪耳朵里,自然也就失去其诞生的目的。南溪自进研习社,便没少听这些风言风语,起先说这些话的人,还担心南溪听到了向符清泉告状,后来发现南溪看起来很像枚软柿子,便可着劲儿地捏起来。
  南溪不予计较的原因,一则她并未想在研习社长呆,一心学好唱念做打的基本功便好转去层次高些的剧团;二则那些人并不明白她和符清泉之间关系常年不睦,告状什么的,不是自取其辱么?
  杜绝这些闲言碎语的唯一方法,不过做好自身而已。
  除开研习社的彩排,下班后南溪亦要照着早年贝家昆曲传习所的视频,琢磨自己的唱曲念白,连同手眼身步法都一样一样细细钻研过来。日子过得清静,偶尔也难免无聊,纪晨阳最初每天都有电话,后来被他那位阿粤师兄一脚踢到美国去谈一项什么收购,他有空的时候她要排戏,她下班后他又有连轴转的会要开,这么下来,纪晨阳也只好改email联系了。周末时符清泉来接她回家吃饭,符爸和南妈见南溪心情似乎不错,一心扑在研习社的公演上,也就不好多罗嗦她的个人大事了。符清泉偶尔也到她住的地方来,多数是下班后,偶尔也有提前的,顺带买两样小菜,炖两盅滋阴润肺的汤。
  每回符清泉过来,南溪不免要疑神疑鬼,总觉得符清泉来的目的没他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起初她不许他过来,他好像很不解地问:“一家人哪有不能在一起吃饭的?”南溪明明觉得他这坦荡荡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当初是她说要回到“亲情以内”,于是符清泉便越发一副长兄如父的姿态自出自入了。反倒是南溪,因前些天对符清泉说了一番重话,以为今后肯定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没想到符清泉每天和和气气的,倒让她伸手不好打这笑脸人了。
  吃完饭符清泉还开电视看看新闻或财经节目,还把在公司没看完的资料带回来看,南溪赶他走,说自己要用客厅练曲。符清泉便挪开客厅的茶几沙发,专辟开一块场地,自己悠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指着那块场地说:“来呀,你唱你的,我看我的。”
  南溪心道你这么看着,我怎么唱得下去?偏偏符清泉还振振有词:“你要公演的,几千号观众,有人看你就唱不出来啦?”南溪不乐意了,也不和他讲道理,一味赶他走,既然他说要培养“亲情”,她便使出原来蛮不讲理的功夫,拿扫帚轰他。符清泉四处躲,脸上却乐呵呵的:“你要对观众负责的,我可订了整一百张票请朋友看呢,看看都不行?”
  反正怎么说符清泉都有理,南溪便懒得理他,心想反正他素来对听曲这码事没什么兴趣,她只管不理他,唱半个小时他自然就受不住了。
  谁知这算盘也落了空,符清泉不止耐下性子来看,偶尔还要发表意见:“哟,不是兰花指嘛,这花怎么只剩花骨朵了?”
  南溪低头一看,她本该稍稍绽开如含苞初放的手,因紧张又攥得紧紧的,她有些不服气符清泉居然歪打正着挑中她的错处,微微恼道:“我唱你就听着,哪儿来那么多意见?”符清泉立刻乖乖噤声,老老实实从头听到尾,动都不动一下,南溪自觉身法不够顺溜圆畅,又不好意思开口再问符清泉,便瞥他一眼问:“刚刚不是挺多话的吗,现在又变哑巴了?”
  符清泉但笑不语,半晌后笑说:“我怕我说了,你又笑我外行。”
  “先说来听听咯。”
  “不骂我?”
  南溪暗地里咬咬牙,说:“不骂。”
  “你说这杨玉环干嘛想不开,非跟着唐明皇啊?唐明皇有什么好的,刚开始见异思迁,好不容易感情好点吧,安史之乱一来,二话不说推杨玉环去送死!”符清泉说得还极义愤填膺,猛一拍沙发扶手说,“结果这杨玉环真没志气,这唐明皇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的哭了一回,她又心软了跟他月宫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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