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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

_3 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美)
  “我的饭容易随身带,”他说,“妈妈总让我在口袋里放点什么。”
  他从草地上捡起外套,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凹凸不平的小包裹,用一张干净利落、粗糙的蓝白手帕包着。里面裹着两片厚面包,中间夹着薄薄一片什么东西。
  “经常只有面包,”他说,“可是今天我有一片油汪汪的咸猪肉。”
  玛丽想这顿饭看着怪怪的,但是看来他准备就绪,要好好享受。
  “快跑去吃你的饭,”他说,“我会先吃完。我回家之前还能再干一些活。”
  他坐下来背靠着树。
  “我会把知更鸟叫来,”他说,“把咸猪肉的硬边儿给它啄。它们很爱吃点油。”
  玛丽几乎不忍离开他。忽然之间,他仿佛像一个什么森林精灵,等她在到花园里来的时候他就会不见了。他好得不像真的。她慢慢地往墙上的门走去,走到半路,她停下来折回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你都绝对不会说?”她说。
  他罂粟般深红的脸蛋被第一大口面包和咸猪肉撑了起来,但是他想设法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要是你是只米瑟原上的画眉鸟,领我去看你的窝,你觉得我会告诉别人吗?我是不会的,”他说,“你就和画眉鸟一样安全。”
  而她相当肯定她是。
  ①铃兰:多年宿根,草本,深绿叶片围聚成丛,夏天开小白花,一串垂挂在花茎上,形如铃铛,非常香。
第十二章 “我可以要一点泥土吗?”
  玛丽跑得很快,当她抵达房间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额前的头发蓬松着,脸蛋是鲜亮的粉红色。她的饭在桌子上等着她,玛莎在旁边等着。
  “你迟到了一点儿”她说,“你去哪儿了?”
  “我见到了迪肯!”玛丽说,“我见到了迪肯!”
  “我知道他会来,”玛莎欣喜地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我觉得他很美!”玛丽声调绝决地说。
  玛莎往后一错身,但也高兴。
  “嗯,”她说,“他是个再好不过的小伙子,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觉得他英俊。他的鼻子翘得太厉害了。”
  “我喜欢鼻子翘。”玛丽说。
  “还有他的眼睛那么圆,”玛莎说,略有一丝犹疑,“虽然颜色是好看的。”
  “我喜欢它们圆,”玛丽说,“它们的颜色和牧尔上的天是一模一样的。”
  玛莎高兴得神采奕奕。
  “妈妈说他把眼睛弄成了那种颜色,因为他总抬头看鸟和云朵。可是他有一张大嘴,不是吗,现在还是?”
  “我喜爱他的大嘴,”玛丽执拗地说,“我但愿我的嘴就像那样。”
  玛莎快乐地笑起来。
  “在你那么点儿的小脸上,那会显得稀罕、好笑,”她说,“不过我知道你见到他会是那样。你觉得种籽和工具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他给我送来了那些?”玛丽问。
  “啊!我从来没想过他会不给你送来。只要约克郡有,他肯定会给你送来。他就是那么可靠的一个小伙子。”
  玛丽担心接下来她可能会问棘手的问题,但是她没有。她对种籽和工具很有兴趣,只有一个时候吓坏了玛丽。就是她开始问花准备种在哪里的时候。
  “你向谁问了吗?”她询问。
  “我还没来得及问人,”玛丽犹豫着说。
  “嗯,我不会问总园艺师。他太装模作样,饶奇先生就那样。”
  “我从来没见过他,”玛丽说,“我只见过下手花匠和季元本。”
  “我要是你,我就问季元本,”玛莎建议,“他没有看起来的一半坏,所有人都觉得他很阴沉。克兰文先生留下他,随他做想做的事,因为克兰文太太在世的时候他在这儿,过去他经常逗得她笑。她喜欢他。也许他能在哪儿给你找个角落,不挡道的。”
  “要是不挡道,没人要的,没人会在乎那块地归我所有,是不是?”
  “没有理由会,”玛莎说,“你不会妨害谁。”
  玛丽用最快速度吃完饭,从桌旁起身要跑去房间再戴上帽子,但是玛莎止住了她。
  “我有事告诉你,”她说,“我想让你先吃完饭。今早克兰文先生回来了,我觉得他想见你。”
  玛丽脸色变得苍白。
  “哦!”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刚来时他不愿意见我。我听皮切尔说他不愿意。”
  “嗯,”玛莎解释,“莫得劳克太太说是因为妈妈。妈妈走去斯威特村,遇到了他。她以前从没跟他讲过话,不过克兰文先生去过我们家农舍两三次。他忘记了,可是妈妈没有,就冒昧地叫住了他。我不知道关于你她对他说了什么,可是她说的让他记起来看看你,在他又要走之前,就在明天。”
  “噢!”玛丽呼喊,“他明天就走吗?我真高兴!”
  “他要走很久。他可能要秋天冬天才回来。他要去国外旅行。他总是这样。”
  “噢!我真高兴——真高兴!”玛丽感激地说。
  如果他冬天才回来,就算是秋天,就有时间看着秘密花园醒过来了。即使那时他发现了,从她那里夺走,到那时她至少也有过那么多了。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想见——”
  她没有说完,因为门开了,莫得劳克太太走进来。她穿着她最好的黑裙子和帽子,领子用一枚大领针紧扎,领章上有一个男人的脸。那是去世多年的莫得劳克先生的彩色照片,她盛装是总是戴上。她显得紧张而兴奋。
  “你的头发毛糙了,”她说得快,“去梳梳。玛莎,帮她套上最好的裙子。克兰文先生派我把她带去他的书房。”
  所有的红晕从玛丽脸上褪去。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她觉得自己正变成一个僵硬、乏味、沉默的孩子。她甚至没有回答莫得劳克太太,而是转身走进她的卧室,玛莎跟在后面。玛莎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她一言未发,头发梳了,等她相当齐整之后,她跟着莫得劳克太太在走廊上往下,沉默不语。她有什么可说?她必须得去,去见克兰文先生,他不会喜欢她,她不会喜欢他。她知道他会怎么看她。
  她被领到房子里她从未到过的一带。最后莫得劳克太太敲门,有人说:“进来。”她们一起进门去。一个男人坐在炉火旁。
  “老爷,这是玛丽小姐。”她说。
  “你可以走了,让她在这里。我要你带她走的时候,会按铃叫你。”克兰文先生说。
  等她出去关上门,玛丽只有站着等待。一个乏味的小东西,细小的手缠在一起。她能看出。椅子里的男人不是怎么驼背,就他的肩膀又高又斜而言,他的黑发染上了一根根的白发。他从高高的肩上转过头来,对她说话。
  “过来!”他说。
  玛丽朝他走。
  他不丑。他的脸要是没有这么悲苦的话,可算英俊。他那样子,仿佛见到她让他苦恼、烦躁,他不知道到底该那她怎么办。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玛丽回答。
  “他们好好照顾你吗?”
  “是。”
  他烦躁地揉着前额,一边查看她。
  “你很瘦。”他说。
  “我正在长胖,”玛丽回答,自觉从没比现在更生硬。
  他的脸多么不开心!他的黑眼睛几乎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他几乎难以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我把你忘了,”他说,“我怎么能记得起你?我本想派个家庭教师或者保姆给你,要不是这一类的什么人,但是我忘记了。”
  “请你,”玛丽开口说,“请你——”这时,喉头一团气呛住了她。
  “你想说什么?”他询问。
  “我——我要保姆已经太大了,”玛丽说,“请你——请你先不要给我家庭教师。”
  他又揉了揉前额,瞪着她。
  “这是那个索尔比家的女人说的。”他心不在焉地说。
  这时玛丽聚起余勇。
  “她是——她是玛莎的妈妈吗?”她结结巴巴。
  “是,我想是。”他回答。
  “她懂得小孩,”玛丽说,“她有十二个。她懂。”
  他好像醒过来。
  “你想做什么?”
  “我想到户外玩,”玛丽回答,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我从来不喜欢印度的户外,这里让我觉得饿,我正在长胖些。”
  他观察着她。
  “索尔比太太说这对你有好处。也许是吧,”他说,“她想给你家庭教师之前,你要先长强壮些。”
  “我在牧尔上来的风里玩的时候,我觉得强壮。”玛丽理论。
  “你在哪里玩?”他接着问。
  “到处,”玛丽喘息,“玛莎的妈妈送了我一根跳绳。我跳着绳跑——我还到处看有没有东西开始从土里冒出来。我没有什么妨害。”
  “不要显得那么害怕,”他声音苦恼地说,“你不会有什么妨害,像你这么个孩子!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玛丽把手放到喉上,因为她怕他看到自己喉管里冒上的兴奋的结。她朝他跨近一步。
  “我可以吗?”她瑟瑟地问。
  她焦虑的小脸似乎让他更为苦恼。
  “不要显得那么害怕,”他呼喊道,“你当然可以。我是你的监护人,虽然我对任何孩子都是个蹩脚的监护人。我不能给你时间或者心思。我病得太重,太沮丧,太心烦意乱;但是我希望你快乐、舒服。我对孩子一窍不通,但是莫得劳克太太会照看你,让你该有的都有。我今天派人带你来,因为索尔比太太说我应该见你。她的女儿谈起你。她觉得你需要新鲜空气,自由自在地到处跑。”
  “她懂得小孩的一切,”玛丽不由自主地说。
  “她按理应该,”克兰文先生说,“我觉得她在牧尔上截住我相当唐突,但是她说——克兰文太太曾经对她仁善。”让他说亡妻的名字似乎是艰难的,“索尔比是个可敬的女人。看来你觉得她说的东西合情理。到户外尽你喜欢玩多少。这个地方大,你可以随便想去哪里,随你怎么让你自己开心。你想要什么东西吗?”一个念头似乎击中了他。“你想要玩具、书、布娃娃吗?”
  “我可以,”玛丽颤抖着,“我可以要一点泥土吗?”
  情急之下,她没有意识到这话听来多么奇怪,而且这不是她本来想说的。克兰文先生大为吃惊。
  “泥土!”他重复,“你是什么意思?”
  “用来种种子——长东西——看它们活过来。”玛丽支吾着。
  他凝视着她一阵,然后迅速地把手覆上眼睛。
  “你——这么关心花园吗?”他慢慢地说。
  “在印度我不懂花园,”玛丽说,“我总是生病、疲倦,天气太热。有时候我在沙里做些小花床,把花插到里面。但是这里不同。”
  克兰文先生起来,开始慢慢在房间里踱步。
  “一点泥土,”他对自己说,玛丽想不知怎的她一定让他回忆起什么东西。待他停下来对他讲话,他的黑眼睛显得几乎温柔而仁慈。
  “你可以想有多少泥土就有多少,”他说,“你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深爱泥土和生长的东西。你看到你想要的一点泥土,”表情近于微笑,“拿去,孩子,让它活过来。”
  “我可以从任何地方拿吗——如果没人要?”
  “任何地方,”他回答,“好了!现在你必须走,我累了。”他触铃唤莫得劳克太太,“再见。我整个夏天都外出。”
  莫得劳克太太来得很快,玛丽想她一定在走廊外等着。
  “莫得劳克太太,”克兰文先生对她说,“现在我见了孩子,明白索尔比太太的意思了。她开始上课之前必须没那么柔弱。给她简单、健康的食物。让她在花园里乱跑。不要过分照看她。她需要自由、新鲜空气、到处蹦蹦跳跳。索尔比太太时而要来看她,什么时候她可以去她家农舍。”
  莫得劳克太太显得高兴。她听到不需要过分“照看”玛丽,如释重负。她早觉得她是个累人的差事,尽着胆子尽量少照看她。除此以外,她很喜爱玛莎的妈妈。
  “谢谢,老爷。”她说,“苏珊·索尔比和我一起上过学,你走上一整天才能遇到这么个明理、好心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孩子,她有十二个,都是再健康、再好不过的孩子。他们不会对玛丽小姐有任何坏影响。我自己在管孩子上,总是采纳苏珊·索尔比的意见。你可能会称她为‘心智健全’——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
  “我理解。”克兰文先生回答,“把玛丽小姐带走,让皮切尔来。”
  当莫得劳克太太在走廊尽头离开玛丽,她飞回她的房间。她惊觉玛莎在那里等她。其实,玛莎拿走饭菜后早就急急赶了回来。
  “我可以有自己的花园!”玛丽喊,“可以在我想要的地方!很长时间我都不会有家庭教师!你妈妈要来看我,我可以去你们家的农舍!他说我这样的小女孩不会有妨害,我可以随便做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任何地方!”
  “啊!”玛莎快乐地说,“他很好心,对吧?”
  “玛莎,”玛丽庄重地说,“他是个很好心的人,只不过他的脸那么悲苦,他的前额都皱到一起了。”
  她尽最快速度跑到花园。她离开的时间远远长于她预想的,她知道迪肯需要早早起来走五英里。当她从常春藤下溜进门的时候,她看到,她离开时他在的地方没有人。园艺工具一起放在树下。她跑过去,环顾那一带,但是不见迪肯。他走了,秘密花园空了——除了知更鸟刚刚越过墙飞来,停在嫁接的玫瑰丛上,看着她。
  “他走了,”她悲伤地说,“噢!他只是——他只是——只是一个林中精灵吗?”
  嫁接的玫瑰丛上钉着一样白色东西,她看到了。是一张纸,确切讲是她为玛莎描的寄给迪肯的那封信中的一张。纸钉在一根长刺上,立刻她就明白是迪肯留下的。上面有潦草的字母和一幅图。起初她认不出是什么。然后她看出意思是一个巢里蹲着一只鸟。下面是描出的字母,说:
  “我还会回来。”
第十三章 “我是柯林”
  玛丽去吃晚饭的时候,把图带回房子里,给玛莎看。
  “啊!”玛莎大为骄傲地说,“我从不知道我们家迪肯有这么聪明。这里画的是一只米瑟原画眉鸟在巢里,大小和真的一样,比真的自然两倍。”
  这时玛丽明白了,迪肯是用画传递消息。他的意思是她应该放心他会保守她的秘密。
她的花园是她的巢,她像一只米瑟原画眉鸟。噢,她多么喜欢那个奇怪而又普通的男生!
  她希望他第二天马上就回来,她入睡时盼望着早晨。
  可是你永远不知道约克郡的天气将会怎样,特别是春天。夜里,她被雨点重重敲打窗户的声音吵醒。瓢泼大雨如注而下,风声在这座巨大古老的房子拐角处、烟囱里“呜啸”着。玛丽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倒霉又愤怒。
  “这雨和我以前一样专爱作对,”她说,“它知道我不想要它,所以要来。”
  她栽回枕头上,埋着脸。她没有哭,而是躺着恨重重击下的雨声,她恨风,恨风的“呜啸”声。她再也睡不着。丧气的声音让她醒着,因为她自己觉得丧气。如果她觉得高兴,风雨声很可能已安抚她入睡。风“呜啸”得啊,大雨点泼得,击打着窗玻璃啊!
  “听着就像一个在荒野迷路的人,不断流浪,不断哭泣。”她想。
  她已经醒着辗转反侧了大概一小时,突然有什么让她从床上坐起来,头转向门听着。她听啊,听啊。
  “现在这不是风,”她出声地低语,“那不是风。不一样。是我以前听到过的哭声。”
  她房间的门稍微开着一点,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一种遥远模糊的焦躁哭声。她听了几分钟,一刻比一刻肯定。她感到必须找出那是什么。这似乎比秘密花园和掩埋的钥匙更加奇怪。也许其实是造反的情绪让她大胆。她脚离开床,站在地上。
  “我要去查出那是什么,”她说,“大家都在睡,我才不在乎莫得劳克太太呢——我不在乎!”
  床边有一支蜡烛,她拿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间。走廊很长很黑,但是她太兴奋,不顾了。她想她记得在哪个角拐去那个门上盖挂毯的短走廊——她迷路那天,莫得劳克太太出现时穿过的那个走廊。声音是从那个走廊来的。于是她在微光里继续走,几乎是凭感觉找路,她的心跳得很响,她想像自己都能听见了。遥远模糊的哭声持续着,引导着她。有时它停顿一下,又开始。该在这个角拐弯吗?她停下来思考。是,是这个。走到这个走廊尽头,然后左转,然后上两段宽台阶,再右拐。对,挂毯盖着的门。
  她轻轻推开门,在身后关上,她站在走廊里,哭声听得明明白白,尽管不响亮。声音在左边的墙那一侧,再走几码有道门。她能看到门下微微透出光。那人在那个房间里哭着,是个相当年轻的人。
  于是她走到门前,推开门,她站到了房间里!
  宽敞的房间里有古老、堂皇的家具。暗火微弱的红光染在火炉前的砖地上,一盏灯点在一架四角带柱、挂着锦缎的雕花床旁边,床上躺着一个男孩,焦躁地哭着。
  玛丽惊疑不定,不知自己是不是在一个真实的地方,还是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在梦中。
  男孩的脸尖瘦、细致,色如象牙,他的眼睛衬着脸显得太大了。他也有很多头发,大卷大卷跌在额上,让他的瘦脸显得更小了。男孩看上去病了很久,但是他哭似乎更是觉得疲惫别扭,而非疼痛。
  玛丽手拿蜡烛站在门旁,屏住呼吸。然后她溜过房间,随着她靠近,亮光吸引了男孩的注意,他在枕上扭头瞪着她,灰眼睛睁得那么大,似乎大不可测。
  “你是谁?”终于他半是恐惧地低语,“你是个鬼吗?”
  “不,我不是,”玛丽回答,她自己的低语听着半是恐惧,“你是吗?”
  他瞪啊瞪啊瞪。玛丽忍不住注意到他有多么奇怪的一双眼睛。玛瑙灰,在他的脸上显得太大,因为它们周围满是黑睫毛。
  “不是,”他大概等了一阵才回答,“我是柯林。”
  “柯林是谁?”她支吾着。
  “我是柯林·克兰文。你是谁?”
  “我是玛丽·伦诺克斯。克兰文先生是我叔叔。”
  “他是我爸爸。”男孩说。
  “你爸爸!”玛丽倒吸一口气,“从来没人告诉我他有个儿子!他们为什么不?”
  “过来,”他说,奇怪的眼睛仍然盯着她,表情焦虑。
  她走近床,他伸出手摸她。
  “你是真的,是不是?”他说,“我经常做这么真的梦。你可能也是一个。”
  玛丽离开房间时套上了一件羊毛袍子,她把一片袍子放到他的手指之间。
  “揉一揉,看多厚多暖和,”她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掐你一下,给你显示我有多真。有一下我也以为你是个梦。”
  “你从哪里来?”他问。
  “从我自己的房间里。风呜啸得我睡不着,我听到有人哭,想找出来是谁。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也睡不着,我头疼。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玛丽·伦诺克斯。没有人告诉你我来这里住吗?”
  他仍然在捻着她的袍子,不过他显得有些相信她是真实的。
  “没有,”他回答,“他们不敢。”
  “为什么?”玛丽问。
  “因为我会害怕你会看到我。我不准人看到我,和我说话。”
  “为什么?”玛丽又问,觉得一刻比一刻迷惑。
  “因为我总是这样,生病,必须躺着。我爸爸也不准别人和我说话。仆人不准谈论我。如果我活下来,我也许会驼背,但是我不会活下来。我爸爸憎恨去想起我可能会像他一样。”
  “哦,这是多么古怪的一座房子!”玛丽说,“多么古怪的一座房子!一切都是个秘密。房间锁起来,花园锁起来——还有你!你是不是被锁起来的?”
  “不。我待在这个房间,因为我不想被搬出去。那太累我了。”
  “你爸爸来看你吗?”玛丽冒险问。
  “有时候。一般我睡着的时候。他不愿意见我。”
  “为什么?”玛丽忍不住又问。
  一种愤怒的阴影掠过男孩的脸。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去世了,让他厌恶看到我。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到人们在说。他几乎仇恨我。”
  “他仇恨花园,因为她死了。”玛丽半是自言自语。
  “什么花园?”男孩问。
  “哦!不过是——不过是一个她过去喜欢的花园,”玛丽结结巴巴,“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几乎是一直。有时候我被带到海边的地方,但是我呆不下去,因为大家都瞪着我看。我过去戴着一个铁环,撑直我的背,但是一个伦敦来的大医生来看我,说那很愚蠢。他叫他们取掉,让我待在户外的新鲜空气里。我讨厌新鲜空气,我不愿意出去。”
  “我刚来这儿时不喜欢。”玛丽说,“你为什么不停地那样看我?”
  “因为那些梦太真实了,”他相当焦躁地回答,“有时候我睁开眼睛,不能相信我醒着。”
  “我们两个都醒着,”玛丽说。她扫了一圈高高的天花板,阴影满布的角落,微弱的火光。“看起来真像个梦,半夜三更,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睡了——除了我们。我们清醒得很。”
  “我不愿意这是梦。”男孩焦虑不安地说。
  玛丽一下子想起什么来。
  “要是你不喜欢别人看到你,”她开口道,“你想要我走开吗?”
  他仍然拿着她的那片袍子,他略略拉了一下。
  “不,”他说,“要是你走了的话,我肯定会觉得你是个梦。如果你是真的,就在那个脚凳上坐下来聊天。我想听你的事。”
  玛丽在床边的桌子上放下蜡烛,在带褥垫的脚凳上坐下。她根本不想走。她想留在这个神秘的、远远隐藏的房间里,和这个神秘的男孩说话。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她说。
  他想知道她来米瑟韦斯特庄园多久了;他想知道她的房间在哪一个走廊上;他想知道她一直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和他一样讨厌牧尔;她来约克郡之前住在哪里。她回答所有这些问题,还有别的许多问题,他躺在枕头上,听着。他让她讲了很多印度和越洋旅行。她发现因为他一直是残疾人,其他孩子知道的事情他不懂。他还很小的时候,一个护士教会他读书,他总是在读书,在华丽的书里看图画。
  虽然他醒着的时候,爸爸很少看他,各种各样奇妙的东西都给他,来娱乐他自己。然而,从未能取悦于他。他可以有要什么有什么,从不必做他不喜欢做的事。
  “每个人都必须让我高兴,”他漠不在意地说,“我发脾气都觉得恶心。没人相信我能活到长大。”
  他说这话,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念头,它完全不再要紧。他似乎喜欢玛丽的声音。当她接着说下去,他昏昏地、有趣味地听着。有一两次她怀疑他正渐渐打起了瞌睡。可是最后他问了一个问题,打开一个新话题。
  “你多大?”他问。
  “我十岁,”玛丽回答,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烦恼,“你也是。”
  “你怎么知道?”他声带惊奇地讯问。
  “因为你出生的时候,花园门被锁上了,钥匙被埋起来。已经锁了十年了。”
  柯林半坐起来,转向她,身子撑在双肘上前倾。
  “什么花园门被锁起来?谁干的?钥匙埋在哪里?”他呼喊,似乎突然间非常感兴趣。
  “是——是克兰文先生仇恨的那个花园,”玛丽神经紧张地说,“他把门锁起来。没人——没人知道钥匙埋在哪里。”
  “是什么样的花园?”柯林热切地追问。
  “任何人不准进去已经有十年了,”这是玛丽小心地回答。
  可是小心已经太迟了。他非常像她自己。他也无事可想,这个密藏着的花园的念头吸引着他,正如曾经吸引了她。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它在哪里?她去找过门吗?她问过花匠吗?
  “他们不肯说,”玛丽说,“我想有人告诉他们不准回答问题。”
  “我能让他们回答。”柯林说。
  “你能吗?”玛丽支吾道,渐渐感到恐怖。要是他能让人们回答问题,谁知道什么会发生?
  “每个人都必须让我高兴。我告诉过你的。”他说,“要是我活下来,这地方有一天会属于我。他们都知道。我能让他们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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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原本不知道自己被惯坏了,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这个神秘的男孩被惯坏了。他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他多么怪僻,他说起活不长的态度多么冷漠。
  “你觉得你活不长?”她问,半是好奇,半是希望他忘记花园。
  “我相信我不会。”他像刚才说话一样漠不关心地回答,“从我记事起,我一直听到人们说我不会。起初他们以为我太小不懂,现在他们以为我听不见。但是我能。我的医生是我爸爸的表弟。他很穷,要是我死了,我爸爸死的时候整个米瑟韦斯特庄园都归他。按理我以为他不会希望我活下来。”
  “你想活吗?”玛丽询问。
  “不,”他回答,一副乖戾、厌倦的样子。“但是我不想死。我觉得病的时候,我躺在这儿,想这件事,直到我哭了又哭。”
  “我三次听到你哭,”玛丽说,“但是我不知道是谁。你是在为那个哭吗?”她这么做,想让他忘记花园。
  “我敢说多半是,”他回答,“我们来说别的。说说花园。你不想看到吗?”
  “想。”玛丽回答,声音很低。
  “我想,”他固执地继续,“我觉得我以前从没真的想去看什么,但是我想看那个花园。我想把钥匙挖起来。我想把门打开。我也许可以让他们把我放在椅子里抬过去。算是呼吸新鲜空气。我打算让他们把门打开。”
  他已变得相当激动,他奇怪的眼睛开始星星一样发光,更加大不可测了。
  “他们必须让我高兴,”他说,“我会让他们抬我去那里,我会让你也去。”
  玛丽的手相互紧抓。一切都毁了——一切!迪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永远不能再感到像一只米瑟原的画眉鸟有一个安全隐藏的巢了。
  “噢,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那么做!”她喊出声来。
  他瞪着她,好像觉得她发疯了(神经短路)!
  “为什么?”他惊呼,“你说你想看到它的。”
  “我是想,”她几乎喉头呜咽地回答,“可是如果你让他们打开门,就那样抬你进去,它永远不再是秘密了。”
  他更加往前倾。
  “一个秘密,”他说,“你什么意思?告诉我。”
  玛丽的词句几乎跌跌撞撞。
  “你看——你看,”她断断续续地说,“假设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假设有一道门,藏在常春藤下什么地方——假设有门——假设我们找到它;假设我们能一起从门那里溜进去,在身后关上,没有人知道里面有人,我们叫它我们的秘密花园,假装——假装我们是米瑟原的画眉鸟,它是我们的巢,假设我们可以几乎每天在那里玩,挖土种种子,让它全部活过来——”
  “它死了吗?”他打断她。
  “很快就会死了,要是没有人关心它的话,”她说下去,“球根还活着,可是玫瑰——”
  他又止住她,和她一样兴奋。
  “什么是球根?”他迅速插话。
  “是水仙、百合和雪花莲。它们现在正在土里长——冒出灰绿的点点,因为春天要来了。”
  “春天要来了吗?”他说,“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生病,在屋子看不见。”
  “就是太阳照进雨水,雨水落进太阳,东西往上冒,在地下生长。”玛丽说,“假设花园是个秘密花园,我们能够每天进去,观察东西每天越长越大,看有多少玫瑰是活的。你看不到吗?噢,你看不到假如是个秘密该好多少?”
  他跌回枕头,躺在那里,他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我从没有过秘密,”他说,“除了那个活不到长大的。他们不知道我知道,所以算个秘密。但是我更喜欢这一种。”
  “如果你不会让他们抬起去花园,”玛丽企求,“也许——我觉得几乎可以肯定我能找出怎么进去。那时——如果医生想让你坐在椅子里出去,如果你总能做你想做的,也许——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男生来推你,我们可以单独去,那里会一直是个秘密花园。”
  “我应该——喜欢——那样,”他说得非常慢,眼睛朦胧似梦,“我应该喜欢那样。我应该不会介意一个秘密花园里的新鲜空气。”
  玛丽喘过气来,感到安全些了,因为让花园保持秘密的点子看来取悦于他。她几乎确定,如果她接着说,会让他在脑海里看到花园,就像她看到的那样,他会非常喜欢它,便不能忍受每个人都能随时踩进去。
  “我会告诉你我想的它会是什么样子,假设我们能进去的话,”她说,“它被锁起来这么多年,东西也许都长成了结。”
  他静静地躺着,听她继续说玫瑰。玫瑰可能已经笨手笨脚从这树爬到那树,垂挂下来——附近可能有很多鸟儿筑了巢,因为那里安全。然后她告诉他知更鸟和季元本,关于知更鸟可说得很多,说它又容易又安全,她不再担心。知更鸟让他那么快乐,他微笑着,直到他显得可算美好,刚开始玛丽曾觉得他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乏味,巨大的眼睛,大卷的头发。
  “我不知道鸟可以那样,”他说,“但是你要是待在屋里,你永远看不到东西。你知道这么多东西。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到花园里去过似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就什么也没说。显然他不期待回答,下一刻,他让她吃了一惊。
  “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他说,“你看到墙上挂着的玫瑰色丝帘了吗,在炉台上方?”
  玛丽原先没有注意到,然而她抬头看见了。是一道柔软的丝帘,似乎挂在什么画上。
  “对,”她回答。
  “上面垂着一根细绳,”柯林说,“去拉它。”
  玛丽起来,非常迷惑不解,找到细绳。她一拉,丝帘在环上后退,一后退,露出一幅画。是一个带笑脸的女孩。她闪亮的头发用蓝色丝带束起来,她快乐可爱的灰眼睛和柯林不满的眼睛一模一样,他的眼睛是玛瑙灰,看起来有实际两倍那么大,因为周围满是黑睫毛。
  “她是我妈妈,”柯林抱怨地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有时候我恨她那么做。”
  “好奇怪!”玛丽说。
  “假如她活下来了,我相信我不会总是生病,”他嘟囔,“我敢说我也会活下去。而且我爸爸也不会厌恶看到我。我敢说我会有个强壮的后背。再拉上帘子。”
  玛丽依言行事,回到脚凳。
  “她比你漂亮多了,”她说,“可是她的眼睛和你的一模一样——至少形状和颜色一样。为什么用帘子盖着她?”
  他不舒服地挪了挪。
  “我让他们做的,”他说,“有时候我不喜欢她看着我。我生病倒霉的时候,她笑得太多了。另外,她是我的,我不要别人看到她。”
  “要是莫得劳克太太发现我来过这里,会怎么说?”她询问。
  “她会照我说的办,”他回答,“我会告诉她我想要你每天来和我聊天。我高兴你来了。”
  “我也是,”玛丽说,“我会尽量经常来,可是”——她犹豫——“我要每天去找花园门。”
  “对,你必须去,”柯林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
  他躺着想了几分钟,就像他曾经做过的,然后他又说。
  “我想你也必须是个秘密,”他说,“我不会告诉他们,直到他们发现。我总可以叫护士到房间外去,说我想一个人呆着。你认识玛莎吗?”
  “认识,我和她很熟,”玛丽说,“她服侍我。”
  他朝外层的走廊点点头。
  “她就睡在另一间房里。护士昨天走了,和她姐姐过夜,她想出去的时候总是让玛莎来照看我。玛莎会来告诉你什么时候来这儿。”
  这一刻玛丽明白了她问起哭声时,玛莎为难的表情。
  “玛莎这些时候一直知道你?”她说。
  “是,她经常照顾我。护士喜欢离开我,然后玛莎来。”
  “我来这儿很长时间了,”玛丽说,“我该走了吧?你的眼睛看着困了。”
  “我但愿我能在你走以前睡着。”他颇为害羞地说。
  “闭上眼睛,”玛丽说,把脚凳拉近些,“我会像在印度我奶妈做的那样。我会轻拍你的手,低声唱着什么。”
  “我或许会喜欢那样。”他昏昏欲睡地说。
  不知怎的她可怜他,不想他醒着躺在那里,所以她背靠在床上,开始拍打他的手,吟唱着一首很低的兴都斯坦语歌谣。
  “很好听,”他更为昏昏欲睡地说,她继续吟唱、轻拍,然而当她再看她时,黑色的睫毛紧贴在脸颊上,因为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轻轻地起来,拿起她的蜡烛,没有半点声响地溜走了。
第十四章 小王爷
  早晨到来时,牧尔隐藏在雾霭之中,雨仍然不止。不能出门了。玛莎很忙,玛丽没有机会和她说话,不过下午她叫她来幼儿房和她一起坐坐。她来了,带着没事做时总是织着的袜子。
  “你怎么了?”她们一坐下她就问,“你看着像有事情要讲。”
  “我是有。我查出哭声是怎么回事了。”玛丽说。
  玛莎任由针织活儿落到膝盖上,用震惊的眼睛盯着她。
  “你不会!”她惊呼,“不可能!”
  “我夜里听见哭声,”玛莎接下去说,“就起来去看是从哪里来的。是柯林。我找到了他。”
  玛莎的脸惊恐得变红了。
  “啊!玛丽小姐!”她半哭着说,“你不应该那么做——你不该!你会让我倒霉的。我从来没有对你提起他——但是你会让我倒霉的。我准会丢工作的,妈妈该怎么办啊!”
  “你不会丢工作的,”玛丽说,“他高兴我来了。我们聊啊聊,他说他高兴我来了。”
  “是吗?”玛莎叫,“你肯定?你不知道,随便什么惹着了他,他是什么样子。他是个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婴儿,可是他发火的时候,他会尖叫,专门吓我们。他知道我们不敢由着自己的心意。”
  “他没有被惹恼,”玛丽说,“我问他我该不该走开,他让我留下。他问我问题,我坐在脚凳上,跟他讲印度、知更鸟、迪肯。他不肯让我走。他让我看他妈妈的画。我离开之前,唱歌哄他睡着了。”
  玛莎明显吃惊得屏息。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她提出异议,“就像你径直走进狮子笼。要是依他平时,他早就勃然大怒,把整个房子掀了起来。他不准生人见到他。”
  “他允许我看着他。我一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瞪眼看!”玛丽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焦虑不安的玛莎喊着,“要是莫得劳克太太发现了,她会以为我破坏规矩告诉了你,我就要被送回妈妈那里。”
  “他一点儿都不会告诉莫得劳克太太。开始会是个秘密,”玛丽坚定地说,“而且他说每个人都必须按他喜欢的办。”
  “哎是,那肯定是真的——坏孩子!”玛莎叹气,用围裙擦着额头。
  “他说莫得劳克太太必须这样。他想我每天去和他聊天。他想叫我的时候,你要来告诉我。”
  “我?!”玛莎说,“我准会丢工作的——我肯定会!”
  “你不会的,要是你做他要你做的,每个人都要服从他的命令。”玛丽辩解。
  “你难道想说,”玛莎双眼圆睁,喊道,“他对你好?!”
  “我想他差不多像我。”玛丽回答。
  “那你一定是蛊惑了他!”玛莎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说魔法吗?”玛丽询问,“我在印度听到过魔法,但是我不会。我只是走进他的房间,见到他我很吃惊,就站着瞪眼睛。然后他转身瞪着我。他以为我是个鬼或者梦,我以为他也许是。那真是奇迹,半夜单独在一起,相互不认识。我们开始相互问问题。我问他我是不是必须走开,他说必须不走。”
  “世界末日到了!”玛莎屏息。
  “他怎么回事?”玛丽问。
  “没有人知道能肯定无疑,”玛莎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克兰文先生像没了脑子似的。医生们以为他得进疯人院。因为克兰文太太死了,我告诉过你。他不愿意瞧一眼那孩子。他只是胡言乱语,说这会像他一样又一个驼背,死了好些。”
  “柯林是驼背吗?”玛丽问,“他看起来不像。”
  “他还不是,”玛莎说,“但是他打头就都错了。妈妈说这房子里麻烦和怒气太多,任何孩子都要出错。他们担心他的背不结实,一直小心照料——让他躺着,不让他走路。一次他们让他戴上一个支架,可是他气恼得一病不起。然后一个大医生来看他,让他们把支架取了。他狠狠地训了其他医生一顿——用礼貌的态度。他说药用得太多了,太顺随着他了。”
  “我觉得他是个被惯坏的男生。”玛丽说。
  “从来没有他这么坏的孩子!”玛莎说,“我不是说他没怎么病过。有两三次,咳嗽和感冒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得了一次风湿病,一次伤寒。啊!莫得劳克太太那次真的惊恐。他昏迷着,她正和护士讲话,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她说:‘这次他肯定要死,对他对大家都最好。’然后她去瞧他,他就在那里大眼圆睁,瞪着她,像她自己一样清醒。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就瞪着她,说:‘你给我水,住嘴!’”
  “你觉得他会死吗?”玛丽问。
  “妈妈说,随便哪个小孩,不呼吸新鲜空气,除了躺着看图画书、吃药,什么也不做,怎么会活下来。他体弱,憎恨把他抬出去的麻烦,他很容易感冒,就说出去让他恶心。”
  玛丽坐着注视着火。“我怀疑,”她慢慢说,“到花园里看东西生长不会对他有好处。对我有好处。”
  “他最厉害的一次发病,”玛莎说,“是他们把他抬出去,到喷泉旁的玫瑰那里。他在文章里读到人得一种什么他叫‘玫瑰寒’的,他开始打喷嚏,说自己染上了,然后一个新来的花匠经过,不知道规矩,好奇地看着他。他勃然大怒,他说花匠看他因为他要长成一个驼背。他把自己哭得发烧,病了一夜。”
  “要是他对我发脾气,我永远再不去见他。”玛丽说。
  “他会得到你的,要是他要你。”玛莎说,“你可能也一开始就知道了。”
  很快,铃响了,她裹起针织活儿。
  “我敢说是护士想让我和他呆一会儿,”她说,“我但愿他情绪好。”
  她出了房间大约十分钟,然后表情迷惑地回来了。
  “嗯,你已经蛊惑了他,”她说,“他已经起来了,在沙发上和图画书在一处。他告诉我护士会远远呆着直到六点。我要去隔壁房间等话。她一走他就把我叫去,说:‘我要玛丽·伦诺克斯来和我聊天,记住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最好尽快去。”
  玛丽很愿意快快去。她想见柯林不如想见迪肯那么厉害,不过她很想见他。
  她进入他的房间时,炉子里有一堆旺火,在日光里她看到这真的是个美丽的房间。地毯、窗帘、墙上的画和书有着丰富的颜色,不顾灰天与落雨,这些颜色让房间熠熠生光,显得舒适。柯林看着像一幅画。他裹在一件天鹅绒晨袍里,坐靠着一个锦缎大靠枕里。他双颊各有一个红团。
  “进来,”他说,“我一早上都在想着你。”
  “我也在想你。”玛丽回答,“你不知道玛莎有多害怕。她说莫得劳克太太会以为她把你告诉了我,然后她就会被打发走。”
  他皱眉。
  “去叫她来,”他说,“她在隔壁房间。”
  玛丽去把她带来。可怜的玛莎从头抖到脚。柯林仍然皱着眉。
  “你是不是必须做我高兴的事?”他询问。
  “我必须做你高兴的,先生。”玛莎支吾着,脸变得很红。
  “莫得劳克是不是必须做我高兴的事?”
  “每个人都必须,先生。”玛莎说。
  “嗯,那么,要是我命令你把玛丽小姐给我带来,要是莫得劳克发现了,她怎么能打发你走?”
  “请您不要让她知道,先生。”玛莎祈求。
  “要是她敢对这事说一个‘不’字,我就把她打发走,”柯林少爷庄严地说,“她不想那样,我可以告诉你。”
  “谢谢您,先生。”玛莎飞快地行了个屈膝礼,“我是想尽我的职责。”
  “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职责,”柯林更为庄严地说,“我会照看你。现在出去。”
  门在玛莎身后关上,柯林发现玛丽小姐盯着他,仿佛他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那样看着我?”他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两件事。”
  “什么事?坐下来告诉我。”
  “这是第一件,”玛丽说,到大凳子上坐下,“有次在印度我看到一个男孩,是个王爷。他浑身镶满了红宝石、绿宝石、钻石。他对他的手下说话就像你对玛莎一样。每个人都必须做他说的任何事——立刻。我觉得要是他们不做会被杀头。”
  “我过一下会让你告诉我印度王爷,”他说,“不过先告诉我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在想,”玛丽说,“你和迪肯多么不一样。”
  “谁是迪肯?”她说,“多么奇怪的名字!”
  她不妨告诉他,她想可以只谈迪肯不提秘密花园。她喜欢听玛莎说迪肯。另外,她热切地想谈迪肯。这样好像离他近一些。
  “他是玛莎的弟弟。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能够魅惑狐狸、松鼠、小鸟,就像印度土著魅惑蛇一样。他在短笛上吹出非常柔软的调子,它们都跑来听着。”
  他那一侧的桌子上有些大书,他突然拖过来一本,“这里面有一幅耍蛇人的画,”他大声说,“过来看。”
  书很漂亮,带着极其华丽的彩色插图,他翻到其中一幅。
  “他能那样做吗?”他热切地问。
  “他吹着笛子,它们听着,”玛丽解释,“但是他不称之为魔法,他说他在牧尔上呆的时间长,懂得它们的道道儿。他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只鸟或者兔子,他就那么喜欢它们。我想他对知更鸟提问题。好像它们柔软地叽叽喳喳相互说话。”
  柯林躺到靠枕上,眼睛越来越大,脸颊上的两团火烧着。
  “再跟我讲他。”他是。
  “他懂得一切蛋和巢的事儿,”玛丽继续,“他知道狐狸、水獭、獾住在哪里。他保守秘密,这样其他男生就不能找到它们的洞,吓着它们。他知道牧尔上长着的、住着的所有东西。”
  “他喜欢牧尔?”柯林说,“他怎么会这么个又大、又空、又阴沉的地方?”
  “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玛丽抗议,“上面长着成千上万可爱的东西,有成千上万的小动物在忙着筑巢、挖洞造穴、相互蹦跳、唱歌、吱吱尖叫。它们非常忙,玩得非常开心,在地底下、树上,还有石楠丛里。那是它们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柯林说,挪到肘上注视着她。
  “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其实,”玛丽突然记起来,“我只在黑夜里坐车经过。我觉得丑陋得骇人。玛莎先跟我讲,然后迪肯。迪肯讲牧尔的时候,你觉得你看到各种东西、闻到它们,好像你站在石楠丛里,阳光明媚,金雀花闻着像蜂蜜——到处满是蜜蜂和蝴蝶。”
  “你要是生着病,就什么都没见过。”柯林不安宁地说。他看着如同一个人听着远处的某种陌生的声音,捉摸着那是什么。
  “要是你待在屋子里,就见不到。”玛丽说。
  “我不能到牧尔上去。”他声带怨怼。
  玛丽沉默一下,然后她说了大胆的话。
  “你可能会——某一天。”
  他动了动,仿佛被吓了一跳。
  “到牧尔上去!我怎么行?我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玛丽毫不同情地说。她不喜欢他谈起死的态度。她不觉得怎么同情。她反而觉得他几乎是在拿这个炫耀。
  “噢,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听说,”他不顺气地回答,“他们总在窃窃私语,以为我注意不到。他们也希望我死。”
  玛丽小姐觉得非常非常倔强。她抿紧了两片嘴唇。
  “要是他们希望我死,”她说,“我就不死。谁希望你死?”
  “仆人们——当然还有克兰文医生,因为他可以得当米瑟韦斯特庄园,脱贫致富。他不敢这么讲,可是每次我病情加重,他就显得兴高采烈。我得风湿病的时候他的脸长得可胖了。我想我爸爸也但愿我死。”
  “我不相信他希望。”玛丽相当顽固地讲。
  这让柯林再次转身看着她。
  “你不相信?”他说。
  然后他躺到靠枕上,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也许他们两个都在想着奇怪的事情,小伙子通常不会想的事情。
  “我喜欢伦敦来的大医生,因为他让他们把铁家伙取了下来。”终于玛丽说,“他说了你会死吗?”
  “没有。”
  “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窃窃私语,”柯林回答,“可能他知道我恨人窃窃私语。我听到他说一件事,声音很大。他说:‘要是这个男孩儿下了决心,他就可能会活下来。要让他心情舒畅。’听起来他好像在发脾气。”
  “我来告诉你谁能让你心情舒畅,可能吧,”玛丽思索着说。她觉得似乎她想让这件事非此即彼地解决掉。“我相信迪肯能够。他总是谈着活的东西。他从来不谈死的东西,或者生病的东西。他总在抬头望天观察飞鸟——要不低头看地上生长着的东西。他有那么圆那么蓝的眼睛,总是大大地睁开着到处看。他大笑起来嘴巴咧得那么开——还有他的脸红得——红得像樱桃。”
  她把凳子朝沙发拉近,一想起那张弯弯的宽嘴和大睁的眼睛,她的表情大为改变。
  “瞧,”她说,“我们不要讲死;我不喜欢。我们来讲活着。我们来讲,讲迪肯。然后我们来看你的图画。”
  这是她可能说的最好的东西。谈迪肯意味着谈牧尔,谈农舍,谈里面住着的十四个人,每周靠十六先令过活,孩子们像马驹似的被牧尔上的草喂肥。还有迪肯的妈妈——还有跳绳——还有阳光照耀的牧尔——还有黑色草皮上冒出的灰绿色点点。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玛丽从没说过这么多话——柯林又说又听,也从没这样过。他们两个都开始没来由地大笑,就像小孩们在一起高兴时那样。他们笑的那样,到最后他们那么吵闹,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两个正常、健康、自然的十岁小生灵——而非一个僵硬、瘦小、无爱心的小女孩;一个生病的、自认将死的小男孩。
  他们自得其乐,忘记了图画,忘记了时间。他们为季元本和他的知更鸟放声大笑,柯林突然记起什么,竟然坐了起来,仿佛忘记了他后背软弱。
  “你发觉没有,有件事我们从来没有想起,”他说,“我们是表兄妹。”
  真奇怪,他们聊了这么多,却从没记起这么简单的事,他们笑得更加大声了,因为他们现在有心情为任何事情大笑。正在欢乐之中,门开了,走进来莫得劳克太太和克兰文医生。
  克兰文医生伴着警铃声突然一跳,莫得劳克太太差点儿朝后摔倒,因为他碰巧撞到了她。
  “老天爷!”可怜的莫得劳克太太惊呼,眼睛几乎鼓得几乎要掉了,“老天爷!”
  “这算什么?”克兰文医生说,朝前来,“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再次回想起印度小王爷。柯林回答,仿佛医生的警铃、莫得劳克太太的恐怖都毫无影响。仿佛进来的是一只老猫一只老狗,他丝毫不为所扰、不为所惧。
  “这是我的表亲,玛丽·伦诺克斯。”他说,“我让她来和我聊天。我喜欢她。我派人叫她的时候,她必须随时过来。”
  克兰文医生责备地转向莫得劳克太太。
  “噢,先生,”她气喘吁吁,“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个地方没有哪个仆人敢说——他们都被命令过。”
  “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柯林说,“她听到我哭,自己找到了我。我高兴她来了。别犯傻,莫得劳克。”
  玛丽看出克兰文医生不高兴,但是很明显他不敢反对他的病人。他坐到柯林旁边给他把脉。
  “我担心你激动过度了。激动对你不好,我的孩子。”他说。
  “她要是不来,我就会激动。”柯林回答,眼睛开始危险地冒光。“我现在好些。她让我好些。护士必须带她来我这儿。我们要一起喝茶。”
  莫得劳克太太和克兰文医生为难地对视,但是显然无计可施。
  “他确实显得好多了,先生,”莫得劳克太太试着说,“不过,”——仔细考虑着这件事——“今天早晨她进房间以前,他显得好些了。”
  “她昨天晚上来过。她和我呆了很久。她给我唱了一首兴都斯坦歌,让我睡着了。”柯林说,“我醒来时觉得好些。有胃口吃早饭。现在我想喝茶。告诉护士,莫得劳克。”
  克兰文医生没有久留。护士进房间的时候,他对护士说了几分钟,对柯林警告了几句。他一定不能多说话;他一定不能忘记他有病;他一定不能忘记他很容易累。玛丽想,看来有很多不愉快的事他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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