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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

_2 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美)
  “快看牧尔!快看牧尔!”
  暴风雨停了,一夜的风扫净了灰色的雾霭和云翳。风也住了,一片明朗的深蓝色天空高高拱跨在原野之上。玛丽做梦都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在印度,天空火焰般灼
热;而这种凉爽的深蓝,闪亮如一面无底的湖水。这里,那里,在高高拱着的蓝色里,飘浮着朵朵小云彩,像雪白的羊毛一样。牧尔上遥不可及的世界现在是温柔的蓝色,不再是阴郁的紫黑,或者凄凉得可怕的灰色。
  “啊哈,”玛莎咧嘴一笑说道,“暴雨得停上一段时间了。每年这个时候就是这样。雨停上一晚上,装得好像从来没来过,也不会再来了。这是因为春天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不过正在来。”
  “我原先以为也许英格兰总是下雨,黑着天。”
  “噢!不是!”玛莎说,在一堆黑色的铅刷子中间坐起来,“根罢是这响。”
  “你说什么?”玛丽好奇地问。在印度,土著讲不同的方言,很少有人懂,所以玛莎的话她听不懂也不觉得惊奇。
  玛莎笑起来,就像第一天早晨那样。
  “这样的,”她说,“我刚才讲的是宽扁的约克郡话,莫得劳克太太说我绝对不能讲的。‘根罢是这响’是说‘根本不是这样的,’”她慢慢地,小心地说,“可是这么说要说好久。约克郡天晴的时候,是世界上最晴朗的地方。我告诉过你,过些时候你会喜欢牧尔的。等你看到金色的金雀花,石楠花——全是紫色的铃铛,成百上千的蝴蝶拍着翅膀,蜜蜂嗡嗡着,百灵鸟一飞冲天,唱着歌。你会太阳一出来就想出去,像迪肯一样整天待在牧尔上。”
  “我能到上面去吗?”玛丽小心希求地问。她透过窗户看着远方的蓝色。它是那样新,那样大,那样奇妙,天堂般的颜色。
  “我不知道,”玛莎回答,“你从生下来就没有用过腿,我看着你走不了五英里。我家的小屋离这儿五英里。”
  “我想看看你家的小屋。”
  玛莎好奇地瞪着她看了一阵,然后拿起她的抛光刷子,重新开始磨壁炉架。她在想,刚才这张平板的小脸显得不像第一天早上她见到的那么酸溜溜。这张脸看着有那么一点点像小苏珊。安非常想要什么的时候。
  “我去问问我妈妈,”她说,“她是那种人,总能给事情找到条出路。今天该我外出,我要回家。啊!高兴。莫得劳克太太很想妈妈。也许她能和妈妈聊聊。”
  “我喜欢你妈妈。”玛丽说。
  “我该想到你会的。”玛莎同意,一边擦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玛丽说。
  “是,你没有。”玛莎回答。
  她又坐起来,用手背揉揉鼻子,似乎一时迷惑了,但是她最后态度很肯定。
  “嗯,她那么明理,又勤快,又好心,又干净,不管见没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喜欢她。轮到我的外出日,我走在回家看她的路上,过牧尔的时候我都忍不住高兴得跳起来。”
  “我喜欢迪肯,”玛丽补上,“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喔,”玛莎坚决地说,“我告诉过你每只鸟都喜欢他,还有兔子、野绵羊,还有那些狐狸。我在想啊,”玛莎若有所思地瞪着她看,“迪肯会怎么看你呢?”
  “他不会喜欢我,”玛丽用她刻板冷漠的小样子说,“没有人会。”
  玛莎又显得若有所思了。
  “你自己喜欢自己吗?”她询问,好像真的很想知道。
  玛丽犹豫了一阵,反复想。
  “不喜欢——真是,”她回答,“但是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
  玛莎微微咧嘴一笑,好像回想起什么家常事。
  “有一次妈妈这样跟我说,”她说,“她在洗衣盆边上,我心情不好,说着别人的坏话,她回身来对我说:‘纳个小泼妇,纳!你就站在那儿,说你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你喜欢你自己吗?’把我逗笑了,马上就让我清醒了。”
  她照料玛丽吃完早饭就走了,兴致很高。她要跨过五英里的牧尔,回到小屋,她要帮妈妈洗涮,帮她烘烤下一周的吃食,她要彻底享受、自得其乐。
  玛丽知道她不在房子里以后,更加觉得孤单。她尽快出去赶到花园里,第一件事就是围绕带喷泉的花园跑上十圈。她认真数着圈数,完成以后觉得精神好些了。阳光让这地方整个变了。牧尔上的深蓝色高天也拱跨在米瑟韦斯特庄园之上,她不停地仰起脸来往深处望,想像着,躺在那些雪白的小云朵上四处飘会是什么样。她走进第一个菜园,看到季元本和另外两个花匠在干活。看来天气变化对他有好处。他主动和她说话:“春天来了,”他说,“你闻不到?”
  玛丽嗅了嗅,觉得自己能闻到。
  “我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新鲜的,潮湿的。”她说。
  “那是肥沃的好土,”他一边答话,一边挖,“它现在心情正好,准备长东西。播种的时候到了,它心里乐意。冬天它无事可干,就闷得很。那边花园里头,地底下的东西会暗中长。太阳把它们烤暖和了。过一下,你能看到一些绿色的尖芽冒出来。”
  “会有哪些东西?”玛丽问。
  “番红花,雪花莲,(黄)旱水仙。你见过这些花吗?”
  “没有。在印度一切都是又热又湿,下雨之后到处是绿色的,”玛丽说,“我以为东西都在一夜长出来。”
  “这些花不会一夜长出来,”季元本说,“你一定得等。它们会这里戳出来高一点,那里冒出个长钉。你能眼看着它们长。”
  “我会的。”玛丽回答。
  很快她听到柔弱的振翅声,她立刻知道知更鸟来了。它非常齐整,活泼,紧挨着她的脚四周跳来跳去,把头歪到一边,狡猾地看着她,她不禁问了季元本一个问题。
  “你觉得它记得我吗?”她说。
  “记得你!”季元本愤愤不平地说,“它清楚园子里每个卷心菜桩子,别说人了。它从没在这里见过小姑娘。你什么事都没有必要瞒它。”
  “在它住的花园里头,地底下的东西也在暗中长吗?”玛丽询问。
  “什么花园?”老季嘟哝着,又变得乖戾起来。
  “有老玫瑰树的那个。”她忍不住要问,因为她实在太想知道。“那些花都死了吗,还是有些夏天会活过来?有玫瑰花吗?”
  “去问它,”季元本说,朝知更鸟一耸肩,“它是惟一知道的‘人’。过去十年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十年是很长一段时间,玛丽想。她是十年前出生的。
  她走开了,一边慢慢地想。她开始喜欢那个花园,就像她渐渐喜欢上了知更鸟、迪肯和玛莎的妈妈。她也开始喜欢玛莎了。看来让她喜欢的人有好些——要是你不习惯喜欢人的话。她觉得知更鸟是一个人。她到那道盖满常春藤的长墙外散步,越过墙顶她能看到树梢;她来回走第二趟的时候,一件极端有趣、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了,全都靠了季元本的知更鸟。
  她听到一声短鸣,一道啭声,朝左边的空白花床看去,它正到处跳跃,假装在土里啄食,劝她相信它没有跟踪她。可是她知道它一直在跟踪她,这个意外让她满心喜悦,她几乎有点颤抖了。
  “你真的记得我!”她喊起来,“你真的!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她发出短鸣,说着话,哄逗着它,而它跳着,卖弄着尾巴,婉转啼叫。它好像在说话。它的红马甲缎子一般,它把小小的胸脯鼓起,如此精致,如此庄严,如此漂亮,它好像真的在显示一只知更鸟可以是多么重要,多么像一个人。当它允许玛丽小姐靠她越来越近,玛丽小姐忘记了自己别扭不顺心的时刻,弯下腰,说着话,想法子发出像知更鸟的声音。
  哦!想想它竟然能让她靠的那么近!它知道任这世界上什么原因都不会让她对它伸出手,或者惊吓着它。它知道,因为它是个真正的人——只会比世界上其他的人更善良。她高兴得几乎不敢呼吸。
  花床不完全是空白的。上面没有花,因为多年生的植物都割了过冬,但是花床往里还有高高矮矮的灌木丛,知更鸟在下面跳的时候,她看到它跳过一小堆新翻的泥土。它停下来找虫子。土被翻起来,因为有一只狗想挖出鼹鼠,抓出一个颇深的坑。
  玛丽去看,不太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个坑。她看到什么东西几乎埋在新翻的泥土里。好像是一环生锈的铜铁,知更鸟飞上附近一棵树,她伸出手,捡起圆环。但不止有圆环,那是一把旧钥匙,似乎埋了很久。
  玛丽小姐站起来,几乎一脸恐惧地盯着悬在她手指上的钥匙。
  “也许它已经被埋了十年,”她耳语般说,“也许这是通往那个花园的钥匙!”
第八章 领路的知更鸟
  她看着那把钥匙很久。她把它翻来覆去,思量着它。就像我前面说过的,她这个孩子不曾有人教她要取得准许,或者遇事要问大人。对这把钥匙,她想的只有它是不是通往那个上锁的花园,她能不能找到门在哪里,她也许可以打开门,看墙里面是什么,那些陈年的玫瑰树都怎么样了。正因为它被紧闭多年,她更想去看看。似乎那一定与其他地方不同,十年里里面一定有奇异的事情发生。除此之外,如果她喜欢它,还可以每天进去,把门在背后关上,她可以自己发明玩法,一个人玩,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还以为门仍然锁着,钥匙仍
然埋在地下。这个想法让她很高兴。
  像那样的生活,完全就她一个人,在一座上百间紧闭的神秘房子里,无事聊以自娱,让她迟钝的头脑开始工作,她的想像力竟然被唤醒了。毫无疑问,牧尔上新鲜、有力、纯净的空气与此大有关系。就像风给了她胃口,与风抗争搅动了她的血液,同样的东西也搅动了她的头脑。在印度她总是太热,太无精打采,太虚弱,没力气关心任何事情,但是在这里,她开始关心,愿意尝试。她已经觉得不那么“别扭”了,尽管她还不知道为什么。
  她把钥匙放到口袋了,沿着走道走来走去。除了她自己,这里似乎从无人来,所以她可以慢慢走,看着墙,或者不如说,看着墙上长的常春藤。常春藤是让人迷惑的东西。无论她看得如何仔细,除了密密麻麻的、光滑的墨绿叶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相当失望。她在走道上踱着步,看着那里面的树梢,那么一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这真是愚蠢,她心想,近在咫尺却进不去。回房子的时候,她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带着。她决定出去时总是带上钥匙,这样一旦她发现了隐藏的门,她随时做好了准备。
  莫得劳克太太准许玛莎在她家农舍过夜,可是她早晨就回来上班,脸蛋红过任何时候,精神好极了。
  “我四点起来,”她说,“啊!牧尔可好看了,小鸟都起来了,兔子到处活蹦乱跳,太阳正升起来。我不是一路走来的。一个男的用马车顺路搭了我一段,我很快活。”
  她装满了出门一天里发生的各种快乐故事。她妈妈很高兴见到她,她们干完了所有烘烤食物和洗涮的活儿。她甚至还给每个孩子做了面团蛋糕,加了点红糖。
  “他们从牧尔上玩儿回来,我让蛋糕都热气腾腾的。整个房子闻着都是喷香的、干净的、热腾腾的烘烤味道,火烧得很旺,他们高兴得都叫起来。我们迪肯说我们家的农舍好得可以给国王住。”
  晚上她们围坐在火旁,玛莎和她妈妈给破衣服打上补丁,缝补袜子,玛莎告诉他们一个小女孩从印度来,曾经伺候过她的人是玛莎所说的“黑人”,一直说到她不会自己穿袜子。
  “啊!他们真的很喜欢听你的事呢,”玛莎说,“他们想知道一切关于黑人的,你来时坐的轮船。我怎么讲他们都听不够。”
  玛丽稍微想了想。
  “下次你的轮休日之前,我还要跟你讲很多,”她说,“这样你有更多的可以讲。我敢说他们想听骑大象,骑骆驼,还有军官出去打猎捕老虎。”
  “我的天!”玛莎快乐地惊呼起来,“这要让他们脑子什么都装不下。你真的会这么做吗,小姐?这可像我们有一次听说的约克郡有一个野生动物展览了。”
  “印度和约克郡很不一样,”玛丽慢慢地说,因为她在仔细想这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迪肯和你妈妈喜欢听你谈到我吗?”
  “当然了,我们家迪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变得那么圆,”玛莎回答,“不过妈妈不乐意你好像就自己一个人。她说,‘克兰文先生没有给她找个家庭教师,或者保姆?’我说,‘没有,不过莫得劳克太太说,克兰文先生想起来的时候会的,但是她又说他可能两三年都想不起。’”
  “我不想要家庭教师。”玛丽硬邦邦地说。
  “但是妈妈说这个时候你应该自己学看书了,该有个女人来照顾你,她又说,‘那么,玛莎,你就想想自己在那么大一个地方什么感觉,一个人到处游荡,没有妈妈。你要尽你的力让她高兴起来。’她这么说,我说我会的。”
  玛丽久久地、镇定地看着她。
  “你确实让我高兴起来,”她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玛莎马上出了房间,回来时双手握着什么东西,放在围裙下面。
  “你觉得怎么样,”她愉快地咧着嘴笑,“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一件礼物!”玛丽小姐大叫起来。一家农舍挤满了十四个饥饿的人,怎么还能给出一件礼物!
  “一个男人骑着车穿过牧尔,”玛莎解释,“他在我们家门口停下来。他有锅碗瓢盆,杂七杂八,可是妈妈没有钱买任何一样。他刚要走的时候,我们家伊丽莎白·爱伦喊,‘妈妈,他有根跳绳,把手是红的和蓝的。’妈妈她突然出声喊,‘哎,停一停,先生!那个多少钱?’他说‘两便士’,妈妈她开始在口袋里摸索,她对我说,‘玛莎,你是个好闺女,一直把工资给我,我一分钱要掰成四瓣花,不过我得从里头拿出两便士,给那个孩子买根跳绳。’她买了一根,这儿就是。”
  她从围裙下面拿出跳绳来,很骄傲地展示着。那是一根结实、细长的绳子,两端的把手带着红蓝两色条子,但是玛丽·伦诺克斯从来没有见过跳绳。她表情迷惑地凝视着它。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好奇地问。
  “做什么的!”玛莎大声说,“你的意思是印度没有跳绳,因为他们大象、老虎、骆驼都有了!怪不得他们多半都是黑人。是用来做这个的,看着。”
  她跑到房间中心,一手拿一个把手,开始跳、跳、跳,玛丽从椅子上转过身去盯着她看,老旧画像里那些奇怪的脸好像也在盯着她看,琢磨不透这个普通的小泥腿子公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有这么厚的脸皮。但是玛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玛丽小姐脸上的兴趣和好奇让她很高兴,她一直跳啊数啊,直到满了一百。
  “我本来可以跳更多,”她停下来说,“我十二岁的时候跳满过五百个,不过那时候我没有现在这么胖,而且那时经常练习。”
  玛丽从椅子上起来,感到自己渐渐兴奋起来。
  “看着不错,”她说,“你妈妈是个好心人。你觉得有一天我能跳成你那样吗?”
  “你试了再说,”玛莎鼓励,把跳绳递给她,“刚开始你跳不到一百,但是只要你练习就会增加。这是我妈妈说的。她说,‘对她,没有比跳绳更好的了。这是小孩玩具里头最和情理的。让她到新鲜空气里蹦跳,舒展她的手脚,让她的手脚长些劲。’”
  玛丽小姐刚开始跳的时候,手脚明摆着没有什么劲儿。她不是那么灵巧,可是她很喜欢,不愿意停。
  “穿上你的衣服,跑出去跳。”玛莎说,“妈妈说我一定要告诉你尽量多待在屋外头,就算有点儿下雨,只要你穿得暖和。”
  玛丽穿上外套,把跳绳放在臂上。她打开门出去,突然想起什么,慢慢转回身来。
  “玛莎,”她说,“那是你的工资。其实是用了你的两便士。谢谢。”她僵硬地说,因为她不习惯谢人,也不会注意到别人为她做的事。“谢谢,”她说,伸出双手,因为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做。
  玛莎别扭地略微握了一下她的手,似乎她也不习惯这种事。然后她笑起来。
  “啊!纳是个怪人,像个老太婆。”她说,“纳要是我们家伊丽莎白·艾伦的话,就会亲我一下。”
  玛丽更加僵硬了。
  “你要让我亲你吗?”
  玛莎再次笑起来。
  “不,不是我要。”她回答,“要是纳不是这种脾气,恐怕纳自己就会想来亲我。但是你不想。跑出去玩纳的跳绳吧。”
  玛丽小姐走出去的时候觉得有点别扭。约克郡的人好像很奇怪,对她玛莎一直是个谜团。开初她非常讨厌她,但是现在她不了。跳绳是件宝贝。她数着,跳着,跳着,数着,直到她的双颊通红。她出生以来从没有感到如此有趣味。阳光明媚,一阵微风吹来——不是粗暴的风,而是一道愉快的阵风,带着新翻泥土的新鲜气味。她围着喷泉花园跳,顺着这条走道跳上去,顺着那条跳回来。最后她跳到菜园里,看到季元本一边挖地一边和他的知更鸟说话,知更鸟正围着他蹦跳。她沿路朝他跳去,他抬起头,表情好奇地看着她。她原本拿不准他能否注意到她。她想让他看到她跳绳。
  “哎哟!”他惊叫,“我的天。恐怕你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恐怕你血管里流的是小孩的血,不是发酸的剩牛奶。你肯定把脸蛋子跳红了,不然我不叫季元本。我原来不相信你能做这个。”
  “我以前从没跳过。”玛丽说,“我刚刚开始。我只能跳到二十。”
  “你接着练,”老季说,“就你和不信上帝的人一起呆过,你的身体算好的,能够跳绳。瞧它怎么观察你,”他把头朝知更鸟一甩,“昨天它跟踪你。今天还要跟。这下它可发誓要弄清楚跳绳是什么东西。它从来没见过。啊!”对小鸟摇头,“你要是不加倍留心,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送了你的命。”
  玛丽围着所有的花园,又围着果园跳,几分钟休息一下。最后她来到自己的特别走道,决定试试看能不能跳完全程。这段路好长,她起得慢,然而没跳到一半,她又热又气紧,被迫停下来。她不太在乎,因为她已经数到三十了。她停下来,发出一声愉快的轻笑,那里,快瞧呀看呀,知更鸟随着一枝长长的常春藤摇曳。它刚刚跟踪了她,用一声短啼向她问好。玛丽朝它跳去,觉得每跳一下,口袋里有重物打一下,当她看到知更鸟,她又笑起来。
  “昨天你指给我钥匙,”她说,“今天你该把门指给我,可是我不相信你知道!”
  知更鸟从它那蓬摇曳的常春藤枝条飞上墙头,张开喙,响亮地发出一道可爱的颤音,纯为炫耀。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炫耀的知更鸟更让人倾慕了——它们几乎随时随地在炫耀。
  玛丽·伦诺克斯从她奶妈的故事里听到很多魔法,她后来总是说那一刻发生的是魔法。
  一道那种可爱的小小阵风沿走道扫过来,要比别的阵风强。强得足以摇动树枝,更足以摇摆墙上拖下的一蓬蓬未修剪的常春藤。玛丽已经走近知更鸟,突然那阵风把一些蓬松的常春藤条拂到一边,玛丽更加突然地往前一跳,把什么抓在手里。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看到下面有东西——一个圆形的手柄,一直被挂在上面的叶子盖住。这是门把手。
  她把手放到叶子下面,把枝叶推扯到一边。常春藤如此浓密,几乎织成一道松散的帘子,荡着秋千,而有些已经爬满了木头和铁。玛丽的心开始怦怦跳,快乐兴奋得手微微发抖。知更鸟一直唱着歌,鸣声婉转着,头歪到一侧,似乎和她一样兴奋。她手下面这是什么,方形的,铁做的,她的指头摸到上面有个洞?
  那是封闭已有十年的门上的锁,她伸手到口袋里,抽出那把钥匙,发现它正合锁孔。她把钥匙插进去扭转。要两只手才够劲,然而它的确转动了。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看背后走道那头有没有人来。没有人来,看来如此,她又深吸一口气,因为她实在忍不住,她把摇荡的常春藤帘子往后抓着,朝后推那道门,门慢慢、慢慢地——开了。
  接着她滑过了门,在身后关上它,背靠着门,环顾身周,呼吸加快,由于兴奋、惊奇和快乐。
第九章 谁都住过的最古怪的房子
  这是一个任何人想像所及的最美好、最神秘的地方。锁住它的高墙盖满了攀缘玫瑰空无一叶的枝子,枝子浓密得纠缠到了一起。玛丽·伦诺克斯知道这些是玫瑰,因为她在印度看到许多玫瑰。整个地上铺满了冬气肃杀的褐色枯草,褐色里长出一丛丛灌木,它们要是还活着,一定是玫瑰丛。有好些嫁接到树干上的玫瑰,枝条蔓延得很开,好像小树。花园里有其他树。这个地方极端奇怪又极端可爱的原因之一,是爬满这些树木的攀缘玫瑰。它们垂下的长蔓成了轻轻摇摆的帘幕,处处相互扭结到一起,要不扭结到一条伸得远的枝条。玫瑰枝条
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把自己造成一座座好看的桥。现在枝条上没有叶片也没有玫瑰花,玛丽不知道它们是死是活,但是它们纤细的灰褐色枝干和小树枝,看着犹如一种烟霭般的罩子撒盖在万物之上,墙,树,甚至褐色的草上——它们从拴扣上落下,在地上蔓延。正是这些树木之间烟霭般的纠缠让一切显得神秘。玛丽早就想到,这里一定和其他未被长期遗弃的花园不一样,这里的确与她此生所见的任何地方不同。
  “这儿真安静啊!”她喃喃地说,“真安静!”
  然后她停了停,听着此刻的安静。知更鸟早已飞上它的树梢,此刻静止如同它周遭的世界。它连翅膀都不鼓一鼓,一动不动,看着玛丽。
  “怪不得这里这么安静,”她又开口喃喃地道,“我是十年里第一个在这里说话的人。”
  她从门边挪开,轻手轻脚仿佛她担心会吵醒谁。好在她脚下有草,她的脚步全无声响。她从一个树木间的灰色拱门下走过,如同童话,她仰视着搭出拱门的四洒枝蔓。“我想知道它们是不是都是死的,”她想,“整个都是个死花园吗?我但愿不是。”
  假如她是季元本,她就能凭观察,辨别树木是不是活着,可是她只能看到褐色灰色的小枝子和枝干,没有任何叶芽的踪迹,哪怕是丁点大的。
  然而她已经在这个奇妙花园里面了,而且她可以随时从常春藤下的门进来,她觉得发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四墙之内,阳光明媚,高耸的蓝天在米瑟韦斯特庄园的这一带,似乎比牧尔之上更加亮丽温柔。知更鸟从树梢飞下,时而在她周围蹦跳,时而跟着她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它很叽叽喳喳了一通,一副很忙的模样,仿佛是在为她导游。一切都那么奇怪而沉默,她仿佛远离任何人有千百里,可是不知怎的她丝毫不觉得孤单。惟一困扰她的,是她想知道这些玫瑰是不是死了,或者有些也许还活着,天气转暖时可能会长叶、出蕾。她不愿意这是个死花园。假如它是个生气勃勃的花园,该是多么美妙,四边会长出怎样千万朵玫瑰啊!
  她进来时跳绳挂在她手臂上,她四处走了一阵后,心想她可以围着整个花园跳绳,想看东西的时候就停下来。这里那里似乎都有草径,一两处角落里有凉亭样的常绿植物,里面有石凳,或是长满苔藓的高脚石花瓶。
  她来到第二个这样的常绿植物凉亭,停下来。这里面曾经有一个花床,她似乎看到什么从黑土里冒出——一些尖尖的灰绿小点。她记起季元本说过的,跪下来察看它们。
  “是的,这是些小点点会长,可能是番红花,要不雪花莲,要不旱水仙。”她喃喃地说。
  她弯腰紧紧靠近它们,使劲闻着湿润泥土的新鲜气味。她非常喜欢这气味。
  “也许还有别的正从其他地方长出来,”她想,“我要在整个花园到处看看。”
  她没有跳绳,而是走着。她慢慢地走,眼盯着地上。她察看旧日的花床里,草丛中,待她走了一圈,努力毫无遗漏,她发现许许多多尖尖的灰绿点点,她再次变得非常兴奋。
  “这个花园不是太死,”她柔声对自己呼喊,“就算玫瑰都死了,有其他东西活着。”
  她对园艺一窍不通,可是她看到有些地方草太深,绿点点挤着往外长,她觉得它们没有足够的空间生长。她到处搜索,找到一块很尖的木头,跪下来挖草锄草,直到她在绿点点周围弄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现在它们看着能呼吸了,”弄完第一处,她想,“我要再做很多处。我要做完所有我看得见的。要是今天我没有时间,明天我还可以来。”
  她从这里走到那里,挖土锄草,无法言喻地自得其乐,她从一个花床走到另一个花床,走到树下的草地上。运动让她暖和得先甩开外套,然后帽子。毫不自知地,她一直对着那边的草和灰绿点点微笑。
  知更鸟极端忙碌。它很高兴看到园艺在它自己的地产上开展起来。它经常捉摸季元本。有园艺的地方,各种美味的东西都随泥土翻出来。现在这里有个新品种的动物,尺寸不到季元本一半,不过懂得一进他的花园就马上开工。
  玛丽小姐在她的花园里一直干到中饭时间。实际上,她很晚才记起。她穿上外套和帽子,拿起跳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干了两三个小时了。她竟然一直很快乐,十几个十几个灰绿的小点点在辟清的地方显出来,显得比杂草窒息它们的时候有两倍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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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要回来。”她想,环顾她的新王国,对树木和玫瑰丛说,仿佛它们能听见她。
  然后她轻巧地跑过草地,慢慢推开那道老旧的门,从常春藤下溜出门。她的脸蛋如此红,眼睛如此亮,吃的饭如此多,玛莎很高兴。
  “两块肉,两份儿米布丁!”她说,“啊!我要告诉妈妈跳绳对你的作用,她会高兴的。”
  玛丽小姐用尖木头挖的时候,惊奇地挖出了一个像洋葱的白根。她把它放了回去,小心地把泥土轻拍下去。这时她想玛莎是不是能告诉她那是什么。
  “玛莎,”她说,“那种像洋葱的白色的根是什么?”
  “那是球根,”玛莎回答,“许多春季开的花从里面长出来。很小的有雪花莲、番红花,大的有水仙花,长寿花,旱水仙。最大的是百合和紫菖蒲。啊!很漂亮。迪肯在我们家那边的花园里种了好多。”
  “迪肯认得所有的花吗?”玛丽说,一个新点子占据了她的心。
  “我们家迪肯能让铺砖的走道长出花来。妈妈说他能从地里轻声细语地把东西说出来。”
  “球根能活很久吗?要是没有人管,它们能活很多很多年吗?”玛丽焦急地询问。
  “它们是自己照管自己的,”玛莎说,“这就是为什么穷人能买得起。要是你不打扰它们,大多数会一辈子在地底下长着,播种新的小苗。在公共林区里有个地方,雪花莲成千上万。春天来的时候,那是约克郡最漂亮的一景。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我但愿现在就是春天,”玛丽说,“我想看所有在英格兰长的东西。”
  她吃完饭,到她最喜爱的座位,在石楠地毯上。
  “我但愿——我但愿我有一把小铲子,”她说。
  “你要铲子来干什么?”玛莎大笑着问“你要挖地啊?我得把这个也告诉妈妈。”
  玛丽看着火,衡量了一下。要是她打算保留她的秘密王国的话,她一定要仔细。她没有搞破坏,可要是克兰文先生知道门打开了,他可能会愤怒得吓人,换把新钥匙,把花园永永远远锁起来。她真的经受不了。
  “这个地方又大又冷清,”她慢慢地说,好像她把事情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房子冷清,院子冷清,花园冷清。许多地方好像都锁了起来。我在印度从没做过多少事,可是那里可以看的人要多一些——土著士兵在行军——有时候乐队演奏,我的奶妈给我讲故事。这里我找不到人说话,除了你和季元本。你要工作,季元本不经常和我说话。我想要是我有一把小铲子,我可以像他那样找个地方挖坑,要是他肯给我一些种籽,也许我能造一个小花园。”
  玛莎脸色亮起来。
  “对了!”她大叫,“妈妈可不是这么说来着吗。她问,‘那个大地方有那么多空地,他们为什么不给她一点自己的地,就算她什么都不种,就种点芹菜和小红萝卜呢?她会一直耙个不停,一心一意地高兴。’这是她的原话。”
  “是吗?”玛丽说,“她知道这么多事情,不是吗?”
  “啊!”玛莎说,“就像她说的:‘一个带大十二个小孩的女人除了知道一、二、三,还知道点儿别的。小孩子让你明白事理,就像算数一样灵验。’”
  “一把铲子多少钱——一把小的?”玛丽问。
  “嗯,”玛莎的回答深思熟虑,“在斯威特村有个把店,我见过一套小园艺工具,有铲子,耙子,叉子,绑在一起卖两先令。几样也都够结实可以用。”
  “我钱包里不止两先令,”玛丽说,“莫瑞森太太给了我五先令,莫得劳克太太交给我克兰文先生的一些钱。”
  “他还这么记得你?”玛莎惊呼。
  “莫得劳克太太说我每周有一先令(1先令=12便士=1/20镑)零花。她每周星期六给我。我不知道怎么花。”
  “我的天!那是一笔财宝,”玛莎说,“你可以买世界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们农舍的租金只有一又三分之一便士,简直就要卖眼拔牙才能挣够。我刚刚想起来,”她把手放到胯上。
  “什么?”玛丽急切地说。
  “在斯威特村的店里有包好的花籽,一便士一包,我们家迪肯他知道哪种是最好看的,怎么种。他走路去斯威特村好多次,就是为了好玩。你知道怎么一笔一笔描印刷体的字母吗?”问得突然。
  “我知道怎么写连笔。”玛丽回答。
  玛莎摇头。
  “我们迪肯只会认印刷体。要是你能描印刷体,我们可以给他写封信,叫他去把园艺工具和种籽一起买来。”
  “哦!你真是个好人!”玛丽喊,“你是,真的!!我不知道你这么好心。我知道我可以试着描印刷体。让我们问莫得劳克太太要一支笔、墨水,一些纸。”
  “我自己有一些,”玛莎说,“我买来,星期天可以给妈妈描一点信。我去拿。”她跑出房间,玛丽站在炉火边,扭着她细小的双手,满足透了。
  “要是我有一把铲子,”她低声说,“我可以把泥土弄好弄软,挖出杂草。要是我有种籽,就可以让花长出来,花园就完全不会是死的了——它会活过来。”
  她那天下午没有出去,因为玛莎拿回纸笔墨水后有责任清理饭桌,把碗碟拿下楼去,她进了厨房,莫得劳克太太在那里,告诉她做什么事,所以玛丽觉得等了很长时间她才回来。接下来,给迪肯的信是一件严肃的作品。教给玛丽的东西很少,因为她的家庭教师太不喜欢她了不愿意留下来。她拼写不是特别好,不过她居然发现自己努力的话能描字母。这是玛莎口授给她的信:
  “我亲爱的迪肯: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希望你读信时一切安好。玛丽小姐有很多钱,你能不能去斯威特村为她买些花籽、一套做花床的园艺工具。选最漂亮的,最容易用的,因为她以前从没做过,她住在印度,那里不一样。转达我的爱给妈妈和你们其他人。玛丽小姐要告诉我更多,这样我下次轮休你们可以听到大象、骆驼和先生们出去猎捕狮子和老虎。
  爱你的姐姐,玛莎·菲比·索尔比。”
  “我们把钱放到信封里,我让肉店伙计用马车带去。他是迪肯的好朋友。”玛莎说。
  “迪肯买了东西以后我们怎么去拿呢?”
  “他会自己送来给你。他会喜欢一路走到这边来。”
  “哦!”玛丽惊呼,“那我要见到他了!我从来没想到我能见到迪肯。”
  “你想见他吗?”玛莎突然问,因为玛丽显得那么高兴。
  “是的,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狐狸和乌鸦喜欢的男生。我非常想见他。”
  玛莎身体小小地骤然一动,好像她记起什么来。“想想看,”她嚷起来,“想想我就这么忘了;我本来说今天早上告诉你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我问过妈妈——她说她自己要去问莫得劳克太太。”
  “你是说——”玛丽开始说。
  “我星期二说的。问她能不能哪天把你带到我们家,尝尝妈妈的热腾腾的燕麦蛋糕,加黄油,再喝杯牛奶。”
  好像一切有趣的事都在一天之内发生。想想,在白日里蓝天下穿过牧尔!想想,到一个容纳十二个孩子的农舍里去!
  “她觉得莫得劳克太太能让我去吗?”她相当紧张地问。
  “当然,她觉得她会的。她知道妈妈是多么整齐的一个人,她把我们家收拾得多干净。”
  “要是我去了,我可以看到你妈妈,还有迪肯,”玛丽说,反复想这事,很喜欢这个主意。“她和印度的妈妈不一样。”
  花园里的劳作和下午的兴奋最终让她感动宁静而沉思。玛莎一直待到下午茶,但是她们舒服地坐在安静之中,很少说话。然而就在玛莎下楼拿茶盘之前,玛丽问了一个问题。
  “玛莎,”她说,“那个洗碗仆人今天又牙疼吗?”
  玛莎肯定轻轻骤然一动。
  “什么让你这样问?”她说。
  “因为我等你等久了,就打开门到走廊那头看你来没有。我又听到远远的哭声,就像我们家另一个晚上听到的。今天没有风,所以你看不会是风声。”
  “啊!”玛莎不安地说,“你千万不要在走廊里到处走,到处偷听。克兰文先生会生气得要命,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我没有偷听,”,玛丽说,“我只不过在等你——然后就听到了。有三次了。”
  “我的天!是莫得劳克太太在摇铃,”玛莎说,她差不多已经跑出房间去了。
  “这是任何人住过的最古怪的房子,”玛丽昏昏欲睡地想,她的头垂到旁边扶手椅子座位上的靠枕上。新鲜空气和跳绳让她如此的舒服,她睡着了。
第十章 迪 肯
  太阳洒到秘密花园里有一周了。秘密花园是玛丽想起它的时候的称呼。她喜欢这个名字,她更加喜欢那种感觉:美丽的老墙把她围起来,无人知晓她在何处。就好像被关入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她读过的几本书都是童话故事,在有些故事里她读到过秘密花园。有时候人到里面睡上一百年,她觉得实在很蠢。她毫无睡意,事实上,在米瑟韦斯特庄园她一天比一天清醒。她渐渐喜爱在户外,她不再厌恶风,反而很享受。她跑得比以前快些,远些,还能跳满一百个绳。秘密花园里的球根一定非常惊愕。它们周围开辟出了这么干净的空地,
它们想要的呼吸空间都有了,真的,要是玛丽能知道的话,它们在黑暗的土里兴致变得高起来,起劲地干着活儿。太阳可以照到它们,温暖它们,雨水落下时可以立刻直接抵达它们,于是它们渐渐觉得非常有活气。
  玛丽是个古怪、有决心的小人儿,现在有让她感兴趣的事情来用决心了,她真个被吸引进去了。她干着,挖着,有力地拔出杂草,只是干得越来越为她的工作高兴,而不是觉得疲惫。这对她是一种着魔的玩耍。她发现了更多的灰绿点点冒出来,她从没指望能发现。它们似乎到处涌现,每一天她都确信发现了新的小不点,有些小得刚够勉强探出泥土来窥视。那么的多,她记起玛莎说的“成千上万的雪花莲”,球根怎么延伸播种新的。这些球根被遗弃已有十年,也许它们已经播散了——像雪花莲——成千上万。她琢磨它们要多久才展示她自己是花。有时候她停止挖掘,看着花园,努力想像这里会是什么样儿,被成千上万可爱的东西开着花,覆盖着。
  在那一周的阳光里,她和季元本亲密起来。她几次从他身边忽然冒出,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实际情况是,她担心他看到自己过来,会捡起工具就走开,于是她总是尽可能悄悄向他走去。可是,其实,他不再像开初那么反感她了。没准儿她明显想要他这个老人做伴儿,偷偷地取悦于他。另外,她也比以前文明。他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到他,用对一个印度土著的态度对他说话,她不知道一个别扭、坚定的约克郡人是不知道向主人行额手礼的习俗,不知道要接受命令去做事。
  “你像知更鸟,”一天早晨他抬头看到她站在身边,对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你,你会从哪边来。”
  “它现在是我的朋友。”玛丽说。
  “这像它,”季元本厉声说,“讨好女的,虚荣轻浮。为了显摆尾巴上的毛,它没有不肯干的。它填满了骄傲,就像蛋填满了肉。”
  他从不多说话,有时甚至不回答玛丽的问题,只是嘟囔一声,可是今天早上他比平常说得多。他站起来,把一只穿钉靴的脚歇在铁锹上,仔细瞅她。
  “你来多久了?”他冲出一句。
  “我想大概一个月。”她回答。
  “你开始给米瑟韦斯特带来好名声了,”他说,“你要比刚来胖点,没那么黄。你刚进这个花园的时候像个拔过毛的乌鸦。我心说我眼里从来没有见过更丑、更酸的娃娃脸。”
  玛丽不虚荣,因为她从不多想她的样子,她没怎么觉得不平衡。
  “我知道我胖了,”她说,“我的袜子变紧了。过去要起皱。知更鸟来了,季元本。”
  那边,真的是知更鸟,她觉得它比任何时候更漂亮。它的红马甲光滑如同缎子,它玩弄着翅膀和尾巴,歪着头,跳来蹦去,作出各种活泼优雅的姿态。似乎决意要让季元本钦慕。可是老季态度冷漠。
  “当然,这是你的艺术!”他说,“没有别的更好的人,你还能拿我将就些时候。这两周你一直在弄红你的马甲,梳理你的羽毛。我知道你要干啥。你在讨好那个冒失的年轻女士,对她瞎扯什么自己是米瑟牧尔上第一号精致的公知更鸟,准备好了要和所有公知更鸟打架。”
  “哦!看它!”玛丽惊呼。
  知更鸟显然正有兴致去施展魅力、大胆冒险。它跳得越来越近,越来越专注地看着季元本。它飞上最近的茶藨(biao)丛,歪歪头,正对着他唱一首歌。
  “你以为你做这个就能让我算了,”老季说,皱起脸来,玛丽觉得他肯定努力不要露出愉悦来。“你以外没有谁会站出来反对你——你就是这么想的。”
  知更鸟伸展开翅膀——玛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飞上季元本的铁锹柄,停在顶端。老人的脸随之慢慢皱出另一种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不敢出气——仿佛给他整个世界,他也不会稍微动一动,以免他的知更鸟突然飞走。他完全是耳语般说。
  “好吧,我被咒了!”他说得那么轻柔,好像他说的是大不一样的话。“你确实知道怎么收买人——你知道!你标致得不像人间,你太晓事了。”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几乎没有吸气——直到知更鸟玩弄了一下翅膀,飞走了。然后他站着看着铁锹柄,好像里面有魔法,然后他开始重新挖地,几分钟没说话。
  可是他不断慢慢咧嘴一笑,于是玛丽不怕对他讲话。
  “你有自己的花园吗?”她问。
  “没有。我是单身,和马丁住在大门口。”
  “如果你有一个,”玛丽说,“你会种什么?”
  “卷心菜,洋芋,洋葱。”
  “可是如果你想种个花园,”玛丽追问,“你会种什么?”
  “球根和好闻的东西——不过主要是玫瑰。”
  玛丽脸色一亮。
  “你喜欢玫瑰吗?”她说。
  季元本连根拔出一棵杂草扔到一边,才回答。
  “嗯,是,我喜欢。是一个年轻女士教的,我是她的花匠。她那里有很多,她溺爱,她爱它们像爱孩子——要不像爱知更鸟。我看见过她弯下腰亲玫瑰花。”他慢慢拔出另一棵杂草,对着它皱眉。“那都有十年了。”
  “她现在在哪里?”玛丽很有兴趣地问。
  “天堂,”他回答,把铁锹强行深深推入土壤,“按人的说法。”
  “那玫瑰怎么样了?”玛丽再问,更加感兴趣。
  “它们自个儿跟自个儿呆着。”
  玛丽变得相当激动。
  “它们都死了吗?玫瑰自己呆着会死吗?”她冒了一险。
  “嗯,我曾经很喜欢它们——我喜欢她——她喜欢它们,”季元本不情愿地承认,“一年有一两回,我去做一点——修剪,在根周围松土。它们长疯了,不过种在肥土里,所以有的活下来了。”
  “它们没有叶子,又灰又褐又干,你怎么知道它们是死是活?”玛丽打听。
  “等春天到它们——等太阳照进雨水,雨水落进太阳,然后你就知道了。”
  “怎么做——怎么做?”玛丽喊,忘记了要仔细。
  “顺着细枝和枝条看,要是你看见到处有一点褐色的小包隆起,春雨之后再来瞧发生什么。”他骤然停止,好奇地看着她迫切的脸,“怎么你对玫瑰什么的这样关心,突然间的?”他要求回答。
  玛丽小姐感到脸发红。她几乎害怕回答。
  “我——我想玩那个——那个我有个自己的花园,”她结结巴巴,“我——在这里我没有任何东西可做。我没有东西——也没有人。”
  “嗯,”季元本缓缓说,一边瞅着她,“真是这样。你没有。”
  他用奇怪的口吻说,玛丽怀疑他是不是竟然有点可怜她。她从来没有可怜过自己,她只是厌倦、不顺气,因为她那么的讨厌人和事。但是现在世界看来在变,变好了。如果没人发现秘密花园的话,她会一直自得其乐下去。
  她和他又呆了十到十五分钟,问了所有她敢问的问题。他回答所有问题,用他古怪的嘟囔,他看来不是真的不顺气,没有捡起铁锹离开她。正当她要离开,他说了什么关于玫瑰花,让她想起他说的自己曾经嗜爱过的那些玫瑰。
  “你要去看那些玫瑰吗?”她问。
  “今年没有。我的风湿让关节僵硬得不行了。”
  他声音嘟囔地说,非常突兀地,他似乎对玛丽大为光火,尽管她看不出他为什么要。
  “你听着!”他严厉地说,“你少问这么多。我碰到的娃子里数你问题最多。走开玩儿去。今天我跟你说够了。”
  他口吻大不顺气,她知道没有必要再呆。她沿着外侧走道慢慢跳绳走着,反复琢磨着他,对自己说,说来奇怪,他身上有另外一个人让她喜欢,不管他多乖戾。她喜欢老季元本。是的,她确实喜欢他。她总是努力让他和自己讲话。而且她开始相信他知道世上一切关于花草的事。
  秘密花园外蜿蜒围着一条带月桂篱笆的小径,终止于一道门,门通往公地上的一个树林。她想也许能沿这条小径溜去,看树林里有没有兔子四处蹦。她很享受跳绳,当她来到那道小门,她打开门穿过,因为她听到一道低沉的、奇异的哨音,想找出那是什么。那真的是一件怪事。她停下来看时,几乎停止了呼吸。一个男孩子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吹着一只粗糙的木笛。他是个模样快乐的男孩子,大约十二岁。他看上去很干净,鼻子翘起来,他的脸深红得像罂粟花。玛丽小姐从来没有在男生脸上见过这么圆、这么蓝的眼睛。在他靠着的树干上,抓附着一只棕色松鼠,观察着他,近旁灌木丛后面,一只公野鸡优美地伸着脖子探看,离他很近有两只兔子坐起来,鼻子翕动着吸气——看情形,它们竟然都被吸引着靠近他,听着他的笛子发出奇怪的低声呼唤。
  当他看到玛丽,伸出手,对她说话,声音低得几乎和他的笛声一样。
  “不要动,”他说,“会吓走它们。”
  玛丽保持不动。他不再吹笛,从地上起来。他动作慢得简直看不出来他在动,不过最后他站起身来,然后松鼠窜入上面的枝叶里,野鸡缩回头,兔子四腿落地,跳开了,不过它们丝毫不显得畏惧。
  “我是迪肯。”男孩说,“我知道你是玛丽小姐。”
  这时玛丽意识到不知怎么她刚才一开始已经知道他是迪肯。谁能像印度土著迷惑蛇一样迷惑兔子和野鸡呢?他有宽宽的、弯弯的红嘴,他的微笑铺开满脸。
  “我慢慢爬起来,”他解释,“因为你要是做个快动作,会惊吓它们。有野生动物在旁边,身体移动要慢,说话要低。”
  他对她讲话不像他们素未谋面,反而像他和她很熟。玛丽一点儿都不懂男生,她对他说话有点僵硬,因为她觉得很害羞。
  “你收到玛莎的信了吗?”她问。
  他点点一头红褐色卷发,“这是我为什么来。”
  他停下来捡起地上的什么,他吹笛时放在他身旁。
  “我拿来了园艺工具。这有一把小铲子、耙子、叉子和锄头。啊!都是些好的。还有把泥刀。我买下其他种籽的时候,店里的女人送了一包白罂粟和一包蓝色飞燕草。”
  “你能给我看种籽吗?”玛丽说。
  她但愿自己讲话能像他那样。他说得快速而容易。听起来好像他喜欢她,根本不担心她会不喜欢他,尽管他只是个平常的牧尔男孩,穿着补丁衣服,脸面可笑,头粗糙棕红。
  “我们坐到这根圆头上看花籽。”她说。
  他们坐下,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粗笨的小牛皮纸口袋。他解开绳子,里面是许多个整齐些的小袋子,每个上面有一个花的图形。
  “有很多木犀花和罂粟花,”他说,“木犀花是能长的东西里最香的,随便你撒到哪里它都会长,就像罂粟也能长。只要你对它们吹声口哨,它们就能开花,它们好看极了。”
  他停下来,很快掉头,他罂粟样深红的脸一亮。
  “叫我们的知更鸟在哪里?”他说。
  短啼来自冬青丛,猩红的浆果鲜亮,玛丽以为她知道那是谁。
  “它真的在叫我们?”她问。
  “哎是,”迪肯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它在叫它的哪个朋友。等于在说‘我在这儿。看着我。我想聊聊。’它在灌木丛里。它是谁?”
  “它是季元本的,可是我想它认识一点儿我。”玛丽回答。
  “哎是,它认识你,”迪肯又低声说,“而且它喜欢你。它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它马上会告诉我你的一切。”
  它靠近那丛灌木,动作缓慢,如同玛丽早先注意到那样,然后它发出一声,几乎像知更鸟自己的啭音。知更鸟注意地听了几秒钟,然后应对,犹如它在回答一个问题。
  “哎是,它是你的朋友。”迪肯轻声暗笑。
  “你觉得它是?”玛丽急切地叫。她真的很想知道。“你觉得它真的喜欢我?”
  “它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靠近你,”迪肯回答,“鸟儿是挑人的,知更鸟蔑视一个人的时候会比人类更厉害。瞧,它在讨好你。‘你没看见一个家伙吗?’他在说。”
  看来这一定是真的。它一边在灌木丛上跳着,一边这样那样侧身走,啭鸣着,歪着头,
  “你明白鸟说的一切吗?”玛丽说。
  迪肯的笑在脸上铺开来,直到他只剩下一张宽宽的、弯弯的红嘴,他揉揉他粗糙的脑袋。
  “我想我知道,他们觉得我知道,”他说,“我在牧尔上和它们待了这么久了。我见过它们破壳出来,长毛,学飞,开始唱歌,直到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个。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准儿就是只鸟,要不狐狸、兔子,要不松鼠,甚至一只甲壳虫,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笑起来,回到圆木上,重新开始说花籽。他告诉她它们开花时是什么样的,告诉她怎么栽种它们,照看它们,怎么给它们喂肥、浇水。
  “你瞧,”他突然说,“我能自己为你种上这些花。花园在哪里?”
  玛丽纤细的双手在大腿上紧攥成一团。她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整整一分钟她什么也没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她觉得倒霉。她觉得自己脸变红了又变白。
  “你有一点儿花园,对吧?”迪肯说。
  她的确变红了又变白。迪肯看着她这么变,她仍然不发一言,他开始困惑了。
  “他们不肯给你一点儿?”他问,“你还没有得到吗?”
  她把手握得更紧,眼睛转向他。
  “我一点不懂男生,”她慢慢地说,“你能保守一个秘密吗,要是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大秘密。要是有人发现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相信我会死的!”最后一句她说得十分凶狠。
  迪肯更加困惑,用手再次揉着整个粗糙的脑袋,不过他脾气颇好地回答。
  “我一直保守着秘密,”他说,“要是我不能对其他兄弟保守秘密,狐狸幼崽的秘密,鸟的巢,野生动物的洞,牧尔上的安全就等于零了。哎是,我能保守秘密。”
  玛丽小姐没想要这样,可是她确实伸出手抓紧他的袖子。
  “我偷了一个花园,”她说得很快,“它不是我的。它不是任何人的。没有人要它,没有人在乎它,甚至没有人进去过。也许里面的一切都已经死了。我不知道。”
  她渐渐觉得发热,觉得心里和曾几何时一样乖戾。
  “我不管,我不管!没人能把它从我这儿夺走,我在乎它,它们不。它们让它死,任它自己锁起来。”她满腔怒火地说完,双手甩到脸上,放声大哭——可怜的小玛丽小姐。
  迪肯好奇的蓝眼睛变得越来越圆。
  “啊——啊——啊!”他说,慢慢拖出一声惊叹,表示既是惊奇也是同情。
  “我无事可做,”玛丽说,“我一无所有。我自己发现了它,我自己进到它里面。我只不过就像那只知更鸟,他们不会把花园从知更鸟那里夺走。”
  “它在哪里?”迪肯放低声音说。
  玛丽小姐立刻从圆木上站起来。她知道自己又感到乖戾,而且顽固不化,她毫不在乎。她傲慢,印度做派,同时愤怒而悲伤。
  “跟我来,我给你看。”她说。
  她领他绕着月桂小径,到常春藤浓密的走道。迪肯跟随着她,脸上一副近乎怜悯的奇怪表情。他觉得自己被领去看一只陌生鸟儿的巢,必须动作轻柔。当她向墙踏步,抬起垂拂的常春藤,他惊得一动。那里有一道门,玛丽慢慢推开,他们一起进入,然后玛丽站起来,挑衅地挥舞着手。
  “就是这儿。”她说,“它是一个秘密花园,我是世界上惟一想让它活着的人。”
  迪肯对着它一次次环顾,又一次次环顾。
  “啊!”他几乎是耳语,“这是个奇怪又漂亮的地方!好像是一个人在做梦。”
第十一章 米瑟原画眉鸟的窝
  有两三分钟,他站着环顾四周,玛丽观察着他,接着他迈步柔和地走动,甚而比玛丽自己初次惊觉自己置身于四墙之内时还要轻巧。他的眼睛好似正摄入一切——灰色的树上爬满灰色的匍匐植物,从树枝上挂下,墙上和草丛里缠结,常绿植物搭成凉亭,里面有石凳,高脚石花瓶高高地站着。
  “我从没想到我能看到这个地方。”终于他耳语般说。
  “你以前知道它?”玛丽问。
  她说得大声,他对她作个手势。
  “我们说话必须低声,”他说,“不然有人会听见我们,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
  “哦!我忘了!”玛丽说,感到害怕,手猛地掩住了嘴。“你以前知道这个花园?”她回过神来以后再次问。迪肯点头。
  “玛莎告诉我有个花园从来没人进去过,”他回答,“我们常常好奇地想它是什么样儿?”
  他停下来环顾着他周围那些可爱的灰色缠结,他的圆眼睛看上去异样地快乐。
  “啊!春来的时候这里会有很多巢,”他说,“这里该是英格兰最安全的搭巢的地方。从来没人走近,这些缠结、树木、玫瑰里面都能搭巢。我奇怪怎么全牧尔的鸟没到这里来搭巢。”
  玛丽小姐不知不觉又把双手放到他的胳膊上。
  “这些会是玫瑰吗?”她低语,“你认得吗?我原来想也许它们都是死的。”
  “啊!不!它们不是——不是全部!”他回答,“看这儿!”
  他挪步到最近的一棵树——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皮上长满灰色的地衣,但是高举着一帘纠缠的花枝和枝条。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厚实的刀,打开其中一把刀片。
  “这里很多死树应该割掉,”他说,“这里有很多老树,不过它去年长出些新的。这,这里有点新的,”他摸着一个尖芽,不是干硬的灰色而是绿中带褐。玛丽她热切而虔诚地摸了摸它。
  “那个?”她说,“那个活得非常吗?”
  迪肯弯起他微笑的嘴。
  “它跟你和我一样灵,”他说,玛丽回答记得玛莎告诉过她“灵”是说“活着”或者“活泼”。
  “我情愿它是灵的!”她低声呼喊,“我希望它们都是灵的!我们到全花园数数有多少个是灵的。”
  她带着热情气喘吁吁地说,迪肯和她一样热情。他们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丛灌木到另一丛灌木。迪肯手上拿着他的刀,对她展示各种东西,她觉得他了不起。
  “它们长疯了,”他说,“但是强壮的在这上面长繁旺了。较弱的都死光了,但是别的一直长、长、长,蔓延、蔓延,直到变成一个奇观。看那儿!”他拉下一根灰色、模样干枯的粗枝,“人会以为这是死木头,但是我不相信它死——到根儿了。我来割低来看。”
  他跪下用刀割穿貌无生气的枝条,离地面不远。
  “那儿!”他欣喜若狂地说,“我告诉过你。木头里还有绿色。瞧瞧它。”
  他还没说,玛丽已经跪下,用尽力气凝视着。
  “看着像那样发绿含汁的,就是灵的。”他解释,“心子干了,容易折断,像这根我割下来的,就完了。这里有丛大根,既然这儿冒出一蓬活芽,如果把枯枝割了,周围的土松了,有人照顾,会是——”他停下来,抬脸看着头顶攀缘着、垂挂着的蓬蓬枝条——“这儿会是喷泉似玫瑰花,今年夏天。”
  他们从这灌木到那灌木,这树到那棵树。他很有劲,用刀灵巧,知道怎么割去枯死的植物,能认出一根没有希望的主干或小枝里面还有绿色生命。半小时过去,玛丽以为她也能辨认了,他割断一根无生气的枝条,她一眼抓住极浅的湿绿,便会憋着气欢快地叫起来。铁锹、锄头、叉子很有用。他向她演示,当他用铁锹在根周围挖土、拌土让空气进去,她可以怎么用叉子。
  他们选了嫁接在树干的玫瑰里面最大的一株,在周围勤奋地干着,突然他看到什么,发出一声惊奇的感叹。
  “怎么!”他指着几米外的草喊,“那里是谁做的?”
  那是玛丽自己围绕着灰绿点点的一处小小打扫。
  “我做的。”玛丽说。
  “怎么,我本以为你完全不懂园艺。”他惊呼。
  “我不懂,”她回答,“可是它们那么小,草那么浓密实足,它们看着像没有地方呼吸。所以我给它们弄出块地方。我连它们是什么都不知道。”
  约克郡过去跪在它们旁边,露出宽宽的微笑。
  “你是对的,”他说,“真正的园丁也就能告诉你这么多。现在它们会像杰克的魔豆(Jack’s bean-stalk:欧洲神话故事。农村饥荒,男孩杰克从市场上用奶牛只换回几颗豆种。豆种是魔豆,一夜长入天上,杰克顺豆茎上爬入天,见到巨人。正是巨人夺走了家乡的宝贝,导致饥荒。杰克战胜巨人,夺回宝贝,顺豆茎而下回到家乡)一样长。它们是番红花和雪花莲,那里有棵水仙,”他转向另一条小径,“这里是旱水仙。啊!它们会是一景。”
  他从一处清出的空地跑到另一处。
  “对这么小个女娃来说,你干了很多。”他说,查看着她。
  “我在长胖,”玛丽说,“我在长结实。以前我总觉得累。挖地的时候我根本不觉得累。我喜欢闻翻开的土的味道。”
  “这对你特别有好处,”他说,智慧地点点头,“没有什么像干净的好土那么好闻,除了雨水落到正长着的新鲜植物上头。下雨天我出去过很多回,我躺在灌木丛下,听着落在石楠上柔和的沙沙声,我就闻啊,闻。末了,我的鼻子抖得像兔子一样,妈妈说。”
  “你从不着凉吗?”玛丽询问,如见奇迹般盯着他。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男生,或者说这么好。
  “我不会,”他咧嘴笑着说,“我从生下来从没着凉。我没被养得那么精细。我和兔子一样,不管天气地在牧尔上追来追去。妈妈说我吸了十二年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吸冷气。我结实得像带白刺的圆头飞棍。”
  他一直不停在干活,他一直在说话,玛丽跟着他,用她的叉子、泥刀帮助他。
  “这里有很多活儿可干!”他一时说,非常欢欣鼓舞地四处望。
  “你能再来帮我干吗?”玛丽企求,“我肯定也能帮上忙。我能挖,拔出杂草,做你让我做的任何事。哦!来吧,迪肯!”
  “要是你想,我天天来,风雨无阻。”他坚决地回答,“这是我玩过的最好玩的——关在这里唤醒一个花园。”
  “要是你来,”玛丽说,“要是你能帮我把它活过来我会——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她无力地说完。这样一个男孩儿,你能为他做什么呢?
  “我来告诉你你能做什么,”迪肯带着快乐的微笑说,“你能长胖,能像年轻狐狸一样爱饿,能学会怎么和我一样同知更鸟说话。啊!我们会有很多乐子。”
  他开始四处走,仰视树,看着墙和灌木丛,表情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话,我不想把它造成一个花匠式的花园,一切都修剪过,一丝不乱,你觉得呢?”他说,“这样更好看,东西野长,摇荡着,相互缠结到一起。”
  “我们不要把它弄整齐,”玛丽紧张地说,“整齐了就不像一个秘密花园了。”
  迪肯站在那里揉锈红色的头,样子很迷惑。“这肯定是个秘密花园,”他说,“但是,看来除了知更鸟,还有别的人,在上锁之后的十年里来过。”
  “可是门锁着的,钥匙埋了起来,”玛丽说,“没人能进来。”
  “是这样,”他回答,“这地方奇怪。我看着像有人四处干过点修剪,在这十年里头。”
  “可是怎么干呢?”玛丽说。
  他察看一枝嫁接玫瑰,摇摇头。
  “是啊!怎么能呢?”他嘟哝,“门锁着,钥匙埋了。”
  玛丽小姐一直觉得不论她能活到多老,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早晨,当她的花园开始生长。当然,那个早晨她的花园似乎是开始为她而长。迪肯着手清扫地方下种籽的时候,她记起巴兹尔捉弄她时冲她唱的歌。
  “有什么花看着像铃铛吗?”
  “铃兰①最像,”他回答,一气用泥刀挖着,“坎特伯雷风铃,其他各种风铃草”
  “我们来种一些,”玛丽说。
  “这里已经有铃兰了,我看到过。它们会挤得太紧,我们得把它们分开。其他的种籽要两年才能开花,不过我能从我们家的花园里给你带一些。你为什么想要铃铛花?”
  于是玛丽告诉他印度的巴兹尔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她那时多么恨他们,恨他们叫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他们经常围着我跳舞,冲我唱。他们唱——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你的花园,长得怎样?
  银色铃铛,鸟蛤贝壳,
  金盏花儿,排成一行’
  我就记得这歌,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像银色铃铛一样的花。”
  她皱了皱眉,狠狠地把泥刀往土里一插。
  “我不像他们那么故意作对。”
  然而迪肯笑起来。
  “啊!”他说,一边弄碎肥沃的黑土,她看到他嗅着它的气味。“没有人有必要故意作对,当周围有花一类的东西,有许许多多友好的野东西到处跑,建造自己的家,筑着巢唱着歌吹着哨,对吧?”
  玛丽正拿着种籽跪在他旁边,看着他,这时候停止皱眉。
  “迪肯,”她说,“你和玛莎说得一样好。我喜欢你,你是第五个。我从没想到我会喜欢五个人。”
  迪肯坐起来,和玛莎刮炉架时一样。他确实显得好玩、快乐,玛丽想,圆圆的蓝眼睛,红脸蛋,快乐地翘鼻子。
  “你只喜欢五个人?”他说,“另外四个是谁?”
  “你妈妈和玛莎,”玛丽掰着指头数,“知更鸟和季元本。”
  迪肯笑得大声,他被迫用胳膊捂到嘴上来止住声音。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家伙,”他说,“但是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女生里最奇怪的。”
  这时候玛丽做了件怪事。她身体前倾,问了一个做梦也没想到会对别人问的一个问题。而且她努力用约克郡话问,因为那是他的话,在印度土著总是高兴你懂他们的话。
  “纳喜欢我吗?”她说。
  “啊!”他实心实意地说,“我喜欢。我觉得你非常好,知更鸟也觉得,我的确相信!”
  “两个,那么,”玛丽说,“这算我的两个。”
  接着他们干得更加卖力,更加喜悦。当玛丽听到大院里的大钟敲响中饭时间,她吓了一跳,觉得可惜。
  “我必须走了,”她悲痛地说,“你也必须走,是不是?”
  迪肯咧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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