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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

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美)
  在美国的历史上,很少有一本书能像《秘密花园》这样成功,近百年来,为它拍摄各种各样的电影、话剧。可以说,为了最大可能地体现这本书的力量,美国好几代文化精英都在为此而工作。这说明,美好的心灵是人类永远舍不得丢弃的,《秘密花园》正好讲的是一个关于大自然的魔法和美好心灵的故事。 
秘密花园
作者: [美]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著
第一章 一个人也没剩下
  玛丽·伦诺克斯被送到米瑟斯韦特庄园她舅舅那里,每个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小孩。确实是这样。她的脸蛋瘦削,身材单薄,头发细薄,一脸不高兴。她的头发是黄色的,脸色也是黄的,因为她在印度出生,不是生这病就是得那病。她父亲在英国政府有个职务,他自己也总是生病。她母亲是个大美人,只关心宴会,想着和社交人物一起寻欢作乐。本来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小女孩儿,玛丽出生的时候,她把玛丽交给印度奶妈,奶妈知道,如果想让女主人高兴的话,肯定是把孩子带得越远越好。当她是个多病、烦躁、难看的婴儿,她被带
到不妨碍大人的地方;当她长成一个多病、烦躁、蹒跚学步的小东西,她仍然被带到不妨碍大人的地方。她从不记得见过任何熟悉的东西,除了印度奶妈和其他印度仆人的黑脸,他们总是服从她,让她随心所欲,因为女主人被她的哭声打扰的话会发怒。到她六岁的时候,她是世界上最自私、最专横的小猪崽。一个年轻的英国家庭教师来教她读书写字,非常讨厌她,三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别的家庭教师来应聘,呆的时间比第一个更短。如果不是玛丽自己很想读书的话,她恐怕根本一个字母都不认识。
  这天早晨,天热得恐怖,她差不多九岁,她醒来觉得心里很不顺气。她看到站在床边的仆人不是她的奶妈,就更不顺气了。
  “你来干什么?”她对陌生女人说,“我不会让你留在这儿。把我奶妈叫来。”
  女人看着很害怕,但是她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奶妈不能来。玛丽怒火中烧,对她又打又踢,她看着更害怕了,反复说奶妈确实不能到小姐这里来。
  那天早晨的气氛有些神秘。没有一件事是按常规办的,几个土著仆人不见了,玛丽见到的仆人们都面如死灰,不是开溜,就是四处乱窜。可是没有人告诉她任何事情,她的奶妈没有来。那天早晨,慢慢只剩她自己了,最后她漫步来到花园里,在游廊旁边的一棵树下自己和自己玩。她假装在造花坛,把一朵朵深红的木槿花插进一个个小土堆里,心里越来越生气,自言自语嘟哝着奶妈回来时要骂她的话。
  “猪!猪!猪养的!”她说,因为叫印度土著猪是最具侮辱性的。
  她正咬牙切齿地反复骂着,听到她妈妈和人一起来到游廊上。她和一个漂亮小伙子一起,他们站在一起低声谈话,声音奇怪。玛丽认识这个年轻人,他长得像个小男孩。她听说过他是个年轻军官,刚刚从英国来。小女孩瞪着他看,不过更瞪着她母亲看。一有机会见到她母亲,她就这样,因为女主人——玛丽对她最常用的称呼——是如此高挑、苗条,穿着如此美丽的衣服。她的头发如同卷曲的丝缎,小巧玲珑的鼻子好像对任何东西都瞧不起,她的大眼睛像在笑。她所有的衣服都轻薄飘逸,玛丽说它们“满是花边”。这天早晨,它们的花边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满。大大的花边害怕得张开,高耸到年轻军官的脸上,哀求着。
  “这么糟糕吗?噢,真的吗?”玛丽听见她说。
  “坏透了,”年轻人声音颤抖地回答,“坏透了,伦诺克斯太太。你两个星期之前就该到山上去。”
  女主人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哦,我知道我应该!”她喊着,“我是为了那个傻头傻脑的宴会。我真是个傻瓜!”
  就在那时,响亮的嚎哭声从仆人宿舍破空而来,她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臂,玛丽站起来,从头抖到脚。嚎哭声越来越疯野。“那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伦诺克斯太太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死了,”年轻军官回答,“你没有告诉我在仆人那里也爆发了。”
  “我不知道!”女主人哭喊着,“跟我来!跟我来!”她转身跑进房子里。
  然后,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来了,玛丽明白了这个早晨里一切神秘的东西。
  一种最致命的霍乱爆发,人像蚊蝇一样纷纷死去。奶妈夜里发病,刚才棚屋里的嚎哭就是因为她死了。一天之内,另外三个仆人丧了命,其他的人都惊恐地逃走了。到处都是恐惧,小平房里到处都是死人。
  在一片混乱和狼藉之中,第二天玛丽藏到她的幼儿室里,被所有人遗忘。没有人想起她,没有人想要她,奇怪的事情发生着,而她一无所知。那段时间,玛丽时哭时睡。她知道大家在生病,她听见神秘的、急迫的声音。她爬进饭厅,发现空无一人,尽管桌子上的饭只吃了一半,仿佛吃饭的人因为什么原因突然站起来,椅子、盘子被慌张地推开。小家伙吃了点儿水果和饼干,她觉得渴,喝了一杯酒,那杯酒几乎是满的,而且是甜的,她不知道那酒有多烈,很快她就觉得非常困,她回到幼儿室,把自己又关起来,棚屋里的喊叫、匆忙的脚步声,让她害怕。酒让她太困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躺到床上,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沉睡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小平房里东西抬出抬进的各种声响不再打扰她了。
  她醒来以后,躺在床上盯着墙看。房子里一片寂静。她从没听到这座房子这么安静。她听不到说话声,也听不到脚步声,她猜想着大家是不是都从霍乱里恢复过来了,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她也猜想着,她的奶妈死了,现在谁会来照顾她呢?会来一个新奶妈,也许能讲新故事。那些旧故事玛丽已经非常厌倦了。她不是个有人情味的小孩,也从来没关心过谁。霍乱带来的各种嘈杂、忙乱和嚎哭把她吓坏了,她非常生气,因为看来没有任何人记起来她还活着。恐慌击垮了每一个人,没有人有工夫去想起一个“万人嫌”。霍乱来的时候,人们似乎什么都记不起,除了他们自己。不过,如果大家都好起来了,肯定会有人记起,然后来找她。
  但是没有人来,她躺着等待,房子好像变得越来越安静。她听到地毯上窸窸窣窣地响,她低头看到一条小蛇爬过,看着她,眼睛如同宝石。她不觉得害怕,因为它是个与人无害的小东西,正急于离开这个房间。她看着它溜过门缝。
  “这里多么奇怪,多么安静啊,”她说,“听上去好像这房子里只有我和那条蛇。”
  差不多一分钟之内,她就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到了游廊上。是男人们的脚步声,他们进了房子,低声说话。没有人去接待他们,跟他们讲话,他们好像打开门,朝一个个房间里看。“一片废墟!”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那么一个美人啊!我猜那个孩子也……我听说有个孩子,不过从来没人见过她。”
  几分钟之后,他们打开门的时候,玛丽站在幼儿室的正中间。她看上去是个难看、不顺心的小东西,皱着眉头,因为她开始感到饿了,觉得被可耻地忽视了。第一个进来的男人是个高级军官,她有一次看到过他和她父亲谈话。他看上去疲惫不安,可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他吃惊得几乎往后跳。
  “巴尼!”他惊叫起来,“这儿有个小孩儿!就小孩自己!在这么个地方!老天见怜,她是谁?”
  “我是玛丽·伦诺克斯,”小女孩说,硬邦邦地想站直。她觉得这个男人很粗鲁,把她父亲的房子说成“这么个地方!”“大家染上霍乱的时候,我睡着了,刚刚才醒过来。怎么没有人来啊?”
  “这是那个谁都没见过的孩子!”男人惊呼起来,转向他的伙伴。“她竟然被忘记了!”
  “为什么我被忘记了?”玛丽跺着脚问,“为什么没有人来?”
  那个叫巴尼的年轻人悲伤地看着她。玛丽甚至觉得她看到他眨眼精,想把眼泪眨掉。
  “可怜的孩子!”他说,“没有人剩下,没有人能来。”
  就这么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玛丽得知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他们已经在夜里死去,被抬走了,那几个没有死的印度仆人已经尽快逃离了这座房子,没有人想起还有个玛丽小姐。所以房子里这么安静。真的,这座大房子里,只有她和那条窸窸窣窣的小蛇。
第二章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玛丽曾经喜欢远远地看着她的妈妈,觉得她很美。然而,她去世以后,不能指望玛丽爱她,想念她,因为玛丽对她的了解太少了。她压根儿不想念她,实际上,她是个专注于自己的孩子,她所有的思维都是关于自己的,一贯如此。毫无疑问,如果她年纪大一些的话,孤零零一个人被留在这世上,她一定会焦虑不安,可是她还很小,总是被人照顾,她料想一切自然照旧。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去的是不是好人家。好人家会像奶妈和其他印度仆人一样顺着她。
  开初她被送到一个英国牧师家,她知道她不会留在那儿。她不想留下来。英国牧师挺穷,有五个孩子,几乎同龄。他们穿着破旧,总是争吵,相互抢夺玩具。玛丽讨厌他们邋遢的小房子。她脾气很坏,难以相处,一两天之后就没有谁愿意和她玩了。第二天,他们就给她取了个绰号,让她火冒三丈。
  是巴兹尔最先想起来的。巴兹尔是个小男孩,一双蓝眼睛冒失无礼,鼻子上翘,玛丽很恨他。她自己在树下玩,就像霍乱爆发那天一样。巴兹尔过来,站在旁边看她垒小土堆,造花园里的小径。这会儿他觉得感兴趣了,突然提了个建议。
  “你干吗不在那里垒一堆石头当假山?”他说,“在中间那儿,”他俯到她头上方指着。
  “滚开!”玛丽喊叫,“我不要男生。滚开!”
  巴兹尔脸色愤怒了一阵子,然后开始捉弄人。他总爱捉弄他的妹妹们。他围着玛丽一圈圈跳着舞,做鬼脸,又唱又笑。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你的花园,长得怎样?
  银色风铃,鸟蛤贝壳,
  金盏花儿,排成一行。
  他一直唱到其他孩子听见,也跟着哄笑起来。玛丽越是觉得不顺气,他们唱得越是起劲,“玛丽小姐,非常倔强”。从那以后,只要她和他们在一起,相互之间他们就称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有时候对着她这么叫。
  “你要被送回家去,”巴兹尔告诉她,“这个周末。我们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玛丽回嘴,“哪里是家?”
  “她不知道家在哪里!”巴兹尔说,一副七岁小孩的蔑视神气。“当然是在英国。我家奶奶住在那里,还有我姐姐梅布尔,去年被送到她那里去的。你不是去你奶奶那里。你没有奶奶。你要去你叔叔那里。他的名字叫阿奇博尔德·克兰文。”
  “我根本不认识他。”玛丽顶回去。
  “我知道你不认识,”巴兹尔答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女生永远是这样。我听到爸爸妈妈谈论他。他住在乡下一个又大又荒凉的老房子里,没有人接近他。他脾气很坏,所以不准别人接近,不过就算他准,人们也不愿意来。他是个驼背,很吓人。”
  “我不相信你。”玛丽说,她转过身,手指堵着耳朵,因为她不想再听下去。
  可是后来她对这事儿想了很多。那天晚上克劳福太太告诉她几天后她会乘船去英国,去他叔叔阿奇博尔德·克兰文住的米瑟斯韦特庄园,她看上去铁石心肠,毫无兴趣,夫妻两个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们试着温和地待她,可是克劳福太太想亲她一下,她只是把脸转开;克劳福先生轻轻抚拍她的肩膀,她只是全身紧绷着。
  “她真是个平庸的孩子,”克劳福太太可惜地说,“她母亲是那么一个漂亮人儿。她的风度也很美,可玛丽的举止是我见过的孩子里最乏味的。孩子们叫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虽然他们调皮了些,不过真是没法不理解。”
  “如果她母亲能把自己的俊脸和优雅举止多带些到幼儿室的话,玛丽可能已经学到一些了。很可惜,现在那个可怜的美人已经走了,要知道很多人从来不知道她有个孩子。”
  “我相信她连看都没看她几眼”,克劳福太太叹息,“她奶妈死了,就没人想到这个小东西了。想想,仆人都跑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荒屋子里。麦克格鲁上校说他差点儿吓得灵魂出窍,他开门时,发现她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
  在一个军官妻子的照看下,玛丽长途航行去英国。军官妻子带着自己的孩子们,要把他们留在一所寄宿学校。她的心差不多都在自己的小儿女身上,所以在伦敦,她很乐意地把玛丽交给阿奇博尔德·克兰文派遣来接玛丽的妇人。妇人是米瑟斯韦特庄园的管家,名叫莫得劳克太太。她是个壮实的女人,脸蛋很红,眼睛黑而锐利。她穿着一件深紫裙子,一件黑色丝斗篷,黝黑的镶边,带着一顶黑色女帽,上面有些紫色的花朵。她的头动的时候,那些花朵就伸出来,颤动着。玛丽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不过鲜有她喜欢的人,所以这不足为奇,再说莫得劳克太太显然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我的天!她是这么一个平庸的小玩意儿!”
  她说,“我们听说她母亲是个美人。她没有把美丽传给后代,是不是?”
  “也许年龄大些的时候,她会长好看。”
  军官妻子好心地说:“要是她脸色不是这么灰黄,表情好一些的话……她的脸形其实不错。小孩子改变会很大。”
  “那她得改变很多才行,”莫得劳克太太回答,“而且,米瑟斯韦特没有能让孩子改善的地方——你要是问我的话!”
  他们以为玛丽听不见,因为玛丽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来到这个私人旅店后,她一直站在窗户那儿,看着来往的公共汽车、出租车和行人,但是她听得很清楚,开始对她叔叔和他住的地方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会是什么样呢?什么是驼背?她从来没见过。可能印度一个都没有。
  自从她没有奶妈,开始住到别人家里,她渐渐感到孤单,产生各种以前没有的奇怪念头。她开始疑惑为什么她好像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哪怕在父母都活着的时候。其他小孩好像都属于他们的父母亲,可是她似乎从来不是哪个人的小女孩儿。她有过仆人、食品和衣服,但是从没有谁注意过她。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脾气很坏,不过那时候,她当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脾气坏。她经常觉得别人脾气坏,可是并不知道是自己脾气坏。
  她觉得莫得劳克太太是自己见过的最别扭的人,她颜色深重的脸显得低俗,精致的帽子也显得低俗。第二天她们踏上旅途去约克郡,她穿过火车站走向列车车厢,头高高抬起,尽量和莫得劳克太太离远些,因为她不想别人以为自己属于她。她一想起别人可能以为自己是莫得劳克太太的小女儿,就觉得生气。
  但是莫得劳克太太毫不在意玛丽和她的想法。她是那种“绝不容忍年轻人胡闹”的妇人。至少,如果有人问起,她就会这么讲。她本来不想去伦敦,她妹妹玛丽亚的女儿要结婚了,但是,米瑟斯韦特庄园的管家这份工作高薪而舒服,要保住这份工作,惟一的做法就是马上执行阿奇博尔德·克兰文先生的要求。她连问题都没敢问一个。
  “伦诺克斯上尉和他夫人得霍乱去世了,”克兰文先生简短而冷淡地说,“伦诺克斯上尉是我妻子的弟弟,我是他们女儿的监护人。小孩要接过来。你必须自己去伦敦把她带回来。”
  于是她打点好她的小皮箱,走了这一趟。
  玛丽坐在列车车厢角落里,显得平淡而焦躁。没有东西可看,也没有东西可读,她把带着黑手套的一双瘦小的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她的黑裙子衬得她显得更黄,稀疏的头发没精打采地从黑色皱丝帽下散落出来。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破’的小孩儿。”莫得劳克太太想。(“破”是约克郡话,指惯坏了,任性。)
  她从没见过见过一个小孩可以这么僵坐着,什么也不做。终于,她看玛丽看累了,开始说话,声音又快又硬。
  “我琢磨我也该跟你讲讲你要去哪里,”她说,“你知道你叔叔吗?”
  “不知道。”玛丽说。
  “从来没有听到你父母提起他?”
  “没有。”
  玛丽皱着眉。她皱眉头,因为她记起她父母从来没有和她谈起任何事情。他们肯定没有告诉她什么东西。
  “嗯”,莫得劳克太太嘟哝着,瞪着她古怪的、毫无反应的小脸。有一小会儿,她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又开始了。
  “我琢磨你该知道一些——可以做好准备。你要去一个古怪的地方。”
  玛丽一言不发,莫得劳克太太似乎对她明显的冷漠感到不舒服,不过,她吸了一口气,继续。
  “虽然那是一幢宏伟的大房子,大得有些阴森。克兰文先生用他自己的做法为房子骄傲,不过他的做法也够阴森的。房子有六百年,在牧尔边上。里面有将近一百个房间,不过大部分锁了起来。里头有画、精致的古家具,还有其他各种东西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房子周围是个大园子,树木的枝子拖到地上。”
  她停了停,换口气,“但是别的啥都没有了”。她骤然停止。
  玛丽开始不由自主地听着。听起来一切都和印度不同,任何新鲜东西都相当吸引她。但是她不愿意显得感兴趣。那是她不高兴、不听话的做法之一。于是她纹丝不动地坐着。
  “那么,”莫得劳克太太说,“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答道,“我不知道那地方是什么样儿。”
  莫得劳克太太短促地笑了一声。
  “嗯!”她说,“但是你看着像个老女人。你不在意吗?”
  “我在不在意,”玛丽说,“无关紧要。”
  “这你倒是说对了,”
  莫得劳克太太讲,“无关紧要。你为什么要待在米瑟斯韦特庄园我不知道,除非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他是不会为你麻烦自己的,这是定而又定的。他从不为任何人麻烦自己。”
  她停下来,似乎刚好记起什么。
  “他的背驼了,”她说,“这把他害了。他年轻时不开心,他的钱、大房子开始有了用处,是在他结婚之后。”
  玛丽想显得不关心,但是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她。她从没想到驼背会结婚,她小小吃了一惊。莫得劳克太太看到了,她是个爱聊的人,兴致更高接着讲。这也许多多少少是个打发时间的法子吧。
  “她是个亲切、漂亮的人儿。为了找到一棵她要的草,他可以走遍全世界。没有人相信她会嫁给他,但是她嫁了。有人说她是为了他的钱。但是她不是——她不是。”
  口气决然。“她去世的时候——”
  玛丽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
  “哦!她死了吗!”
  她惊呼起来,非常不情愿地惊呼。她马上想起一个法国童话。童话里有一个穷驼背和一个美丽的公主,她突然可怜起阿奇博尔德·克兰文先生来。
  “是的,她死了,”莫得劳克太太回答,“这让他比以前更古怪。他谁也不关心。也不见人。大多数时候他出门去,在米瑟斯韦特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到西边楼里,除了皮切尔不见任何人。皮切尔是个老人,但是他从小照顾他,知道他的脾气。”
  听起来像书里的故事,这故事让玛丽觉得不愉快。一幢房子里房间上百,几乎全部关着,门上了锁——一幢牧尔边上的房子——听着阴沉。一个驼背男人,把自己也关起来!她盯着窗外,嘴唇紧缩在一起。这个地方看起来仿佛大雨是完全正常的,无数灰线下泻四溅,顺着窗玻璃往下流。如果那个美丽的妻子还活着,或许她会像她母亲一样把一切弄得有生气,她会跑出跑进,参加宴会,像她母亲一样穿着“满是花边”的长袍。可是她不在那里了。
  “你不用指望见他,因为十有八九你见不到他,”莫得劳克太太说,“你绝对不要指望有人来和你聊天。你必须自己玩,自己照顾自己。会告诉你哪些房间可以进,哪些不能进。有很多花园。但是你在房子里的时候,不准四处乱逛,东摸西碰。克兰文先生不会容忍这个。”
  “我不想东摸西碰。”乖戾的小玛丽突兀地说,就像她对克兰文先生的可怜之情一样突然,她马上觉得他很讨厌,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活该。
  然后,她把脸转向雨水川流的列车窗玻璃,凝视着灰蒙蒙的暴雨。暴雨好像无休无止直到永远。她定定地看了很久,那片灰色在她眼前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她睡着了。
第三章 跨过牧尔
  她睡了很久,醒来时莫得劳克太太已经从一个车站买来了装在篮子里的午饭。她们吃了些鸡肉、“冷牛肉”面包抹黄油,又喝了些热茶。
  瓢泼大雨似乎下得更大了,车站上的每一个人都穿着湿漉漉、亮闪闪的防水衣服。保安点燃了车厢里的灯,莫得劳克太太喝了茶,吃了鸡肉和牛肉以后,情绪好了很多。然后睡着了。玛丽坐在那儿,盯着她,看着她精致的帽子滑到一边,直到她自己在雨水泼窗的安抚
声中又一次入睡。等她再醒过来,外面非常黑。火车已经停在一个站台,莫得劳克太太正在摇她。
  “你已经睡够了!”她说,“该睁开眼睛啦!到斯威特站了,我们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玛丽站起来,尽力睁开眼睛,莫得劳克太太收拾着她的行李。小女孩没有提议帮她的忙,因为在印度,总是土著仆人拿东西搬东西,别人伺候自己是很合适的。
  车站很小,除了她们没有别人下车。车站长粗嗓门、好脾气地和莫得劳克太太说着话,他的口音奇怪,扁宽发瓮,后来玛丽得知他说的是约克郡话。
  “我瞧着纳回来乐,”他说,“纳把小达带回来乐。”
  “啊,是她。”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也带着约克郡口音,她把头往玛丽一甩,“纳的太太好吗?”
  “还成。马车在外边等纳门。”
  在外边的小站台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玛丽看到车厢时髦,扶她进车厢的车夫也挺时髦。他身上的防水长大衣、帽子上盖的防水布都滴着雨水,发着光,一切东西都如此,包括那个魁梧的站长。
  他关上门,和车夫一起堆好行李箱子,他们开车了。小女孩发现自己坐的角落有垫枕,不过她不准备再睡了。她看着窗外,这条路正带她前往莫得劳克太太说过的那个古怪地方,她好奇地想看看这条路。她决非胆小怕事的孩子,不能说她被吓着了,只不过她觉得前路难测,在一座有将近百个上锁房间的大房子里——一座牧尔边上的房子。
  “什么是牧尔?”她突兀地对莫得劳克太太说。
  “往窗外看上十分钟你就能看到,”女人回答,“我们得跑五英里穿过米瑟牧尔才能到庄园。你看不到多少,因为今晚天很黑,不过你也能看到一些。”
  玛丽不再问了,只是在角落的黑暗里等着,眼睛望着窗外。马车灯在她们前面投下束束光线,经过的一些事物让她抓住匆匆一瞥。离站后,她们驶过一个极小的村庄,她看到白粉农舍,农舍里有灯光。而后她们经过了一座教堂,牧师的房子,农舍里橱窗模样的小窗,有玩具、糖果和其他零碎东西出售。然后她们上了公路,她看到灌木篱笆和树木。接下来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变化——至少她觉得时间很长。
  终于马开始慢下来,好像在上坡,现在没有灌木篱笆和树木了。除了两边的浓黑,她不见一物。马车来了个大颠簸,她身体前倾,脸压到玻璃窗上。
  “嗯!现在可以肯定我们上牧尔了。”莫得劳克太太说。
  马车灯的一道黄光照上粗糙的路面,这路看来是从灌木和低矮植物中穿过,那些植物终止于茫茫的黑暗里,那黑暗在植物前后左右蔓延开来。一道风起,声音单调、荒野、低沉、急促。
  “那是——那不是海,是不是?”玛丽说,转过去看着她的旅伴。
  “不,不是。”莫得劳克太太回答,“也不是田野和山脉,那是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荒地,什么也不长,只有着石楠、荆豆和金雀花,什么也不生,只有野马驹和绵羊。”
  “我觉得可能是海,要是上面有水的话,”玛丽说,“刚才听着像海。”
  “那是风刮过灌木丛,”莫得劳克太太说,“对我来说,那地方够荒凉够阴沉的了,不过很多人喜欢它——特别是石楠开花的时候。”
  她们在黑暗里一直一直行驶,尽管雨停了,风急急掠过,呼啸着发出怪声。路时高时低,马车过了几座小桥,桥下水流很急,噪音大作。玛丽觉得这路程永远完不了,那宽广、荒寒的牧尔是一片茫茫的海洋,她正沿着一线干地穿过它。
  “我不喜欢这儿,”她心想,“我不喜欢这儿。”她的嘴唇缩得更紧了。
  马正在一段上坡路的时候,玛丽看到了亮光。莫得劳克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啊,看到那点子灯光闪我心里高兴,”她宣布,“那是门房的灯。等一下我们无论如何得好好喝杯茶。”
  确实要“等一下”,就像她说的,因为马车进了庄园大门后又在林荫道上走了两英里,两旁树木在头顶几乎相接,犹如穿行在一道昏暗的圆顶拱廊中。
  她们的车从圆顶拱廊驶进一片开阔地,停在一栋长不可测但修得很低的房子前面,房子似乎松散地围着一个石头院子。起初玛丽以为那些窗户里没有灯,但是她下马车后看见楼上一角有暗淡的红光。
  入口的巨门用厚重的橡木嵌板做成,嵌板形状新奇,装饰着大铁钉,镶着大铁棍。它开向一间巨大的厅堂,灯光昏暗,墙上画像的脸、穿铠甲的人体都让玛丽不愿多看一眼。她站在石头地面上,成了一个渺小、奇怪的黑影。她外面的形象和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微小,迷失,古怪。
  一个整齐的瘦老人站在为他们开门的男仆旁边。
  “你带她去她的房间,”他的声音沙哑,“他不想见她。他明天早晨要去伦敦。”
  “很好,皮切尔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只要告诉我要我做什么,我就会照办。”
  “你要做的,莫得劳克太太,”皮切尔先生说,“是保证他不被打扰,不让他看到他不想见的东西。”
  然后玛丽·伦诺克斯被领着去她的房间,上一段宽楼梯,沿着一段长走廊下去,上一小截台阶,穿过一个走廊,又一个,直到一道门从墙上打开,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有炉火,晚饭在桌上。
  莫得劳克太太冷冰冰地说:
  “行了,你到了!这个房间和隔壁的一间归你住——你必须只住在这两间。不要忘了!”
  就这样,玛丽小姐来到了米瑟韦斯特庄园,恐怕她这辈子从没有觉得比现在更不顺气了。
第四章 玛 莎
  早晨她睁开眼睛是因为一个女仆来到房间里,她正跪在炉毯上声音很大地往外扒煤渣。玛丽躺着看了她一阵,然后巡视房间各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间,觉得它新奇而幽暗。墙被挂毯盖着,上面绣着森林景色。树下是盛装的人物,远处隐约露出一个城堡的角楼。画里有猎人、马、狗和淑女。玛丽觉得自己和他们一起置身在森林里。一堵深陷的窗户外,她可以看到一大片上坡地,上面看不到树木,显得怪像一片无边无际、阴暗、泛紫色的海。
  “那是什么?”她说,指着窗外。
  那个年轻的女仆,玛莎,刚刚站起来,瞧过去,也指着说:“那里吗?”
  “对”
  “那是牧尔,”好心地露齿一笑,“你喜欢吧?”
  “不,”玛丽回答,“我厌恶它。”
  “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它,”玛莎说,走回火炉旁,“你现在觉得它太大太空了。不过你会喜欢它的。”
  “你呢?”玛丽询问。
  “啊,我喜欢。”玛莎回答,兴致勃勃地把搭柴火的铁架子擦光,“我非常喜欢它。它才不光秃秃。在它上面盖满着活的东西,闻着是香的。春天和夏天的时候爱死个人——荆豆花、金雀花、石楠都开花了,闻着跟蜂蜜似的,到处都是新鲜空气——天显得那么的高,蜜蜂和百灵鸟叫得又那么好听——哼着唱着。啊!牧尔啊,拿什么我都不换。”
  玛丽听着,表情阴暗而困惑。这和她习惯的印度仆人完全两回事。他们像奴隶一样谦卑巴结,不敢和主人讲话。他们向主人行一种弯腰额手的礼,称主人是“穷人的保护者”之类。印度仆人做事是被命令,不是请求。那里不习惯说“请”和“谢谢”,玛丽生气的时候总是搧奶妈脸。她稍微捉摸了一下,如果有谁搧这个姑娘,她会什么反应。她是个圆滚滚,玫瑰色,模样好心的生灵,可是她有一种坚强的态度,让玛丽小姐推测她甚至会搧回去——要是搧她的人只是个小女孩儿的话。
  “你是个奇怪的仆人。”她在枕头上说,颇为傲慢。
  玛丽跪着坐起来,手上拿着鞋油刷,笑起来,看着一点儿也没有要发脾气。“啊!我知道,”她说,“要是米瑟韦斯特有女主人的话,我连个手下仆人都永远当不上。他们没准能让我当伙房里涮洗仆人。我长得太一般,约克郡土音太重。但这栋房子有意思,这么大,好像除了皮切尔先生和莫得劳克太太,没男主人,也没女主人。克兰文先生,他在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关心,再说他差不多总在外头。莫得劳克太太是好心才给我这个差事的。她告诉我要是米瑟韦斯特像其他大庄园的话,她永远不可能这么做。”
  “你是我的仆人吗?”玛丽问,仍然一副专横跋扈的小印度样。
  玛莎又开始磨光她的柴火架。
  “来这儿干仆人的活儿,顺带服侍你一点。但是你不需要很多照顾。”
  “谁来给我穿衣服?”玛丽要求。
  玛莎又跪直起身来瞪着眼睛。吃惊之下,她满口宽扁含混的约克郡话。
  “八会自己穿牙服!”她说。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玛丽说。
  “啊!我忘了,”玛莎说,“莫得劳克太太告诉过我,我得小心,不然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你难道不会自己穿衣服?”
  “不会,”玛丽非常愤慨地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当然是我的奶妈给我穿。”
  “那么,”玛莎说,显然丝毫不知道自己多么鲁莽,“你该学了。你该早些开始学。你自己照顾自己一些,对你有好处。我妈妈常说她明白大人物的孩子不长成傻瓜才怪呢——那些护士啊,别人给他们洗澡啊,穿衣服啊,然后带出去散步,就跟他们是小狗似的!”
  “印度不一样。”玛丽鄙视地说,她简直受不了了。
  可是玛莎根本纹丝不动。
  “啊!我看得出是不一样,”她回答时几乎带着同情,“我敢说是因为那里黑人太多,可尊敬的白人太少。我听到你是从印度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也是黑人呢。”
  玛丽狂怒地坐起来。
  “什么!”她说,“什么!你以为我是土著!你——你个猪养的!”
  玛莎瞪着眼睛,脸发热。
  “你在叫谁?”她说,“你没必要这么大动肝火。这不是小姑娘说话的样子。我没有一点儿看不起黑人。你去读小册子,里头的黑人总是很虔诚。你总是读到黑人是我们的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黑人,还很高兴地想着要挺近地见到一个咧。我早晨进来生火的时候,溜到你床边,小心把被子拉下来瞧你。你就这个样儿,”语带失望,“比我黑不了——除了黄得多以外。”
  玛丽的怒火和屈辱连忍都不想忍。“你以为我是土著!你竟敢!你根本不懂土著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仆人,必须对你行额手礼。你对印度一窍不通!你对一切都一窍不通!”
  她如此的怒火中烧,在这个姑娘单纯的注视之下无能为力,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非常孤单,远离了所有她熟悉也熟悉她的东西。她埋头扑到枕头上,突然发出愤怒的啜泣。她的呜咽如此难以克制,好心肠的约克郡玛莎有点儿吓着了,十分可怜她。玛莎走到床边,对她弯下腰。
  “啊!你不要这么哭啊!”她恳求着,“你真的不要啊。我不知道你会生气。我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就像你说的。我请你原谅,小姐。不要哭了啊。”
  她奇怪的约克郡话里,有一种抚慰,有一种真正的友好,有一种坚定,对玛丽起了作用。她渐渐停住了哭声,安静下来。玛莎松了口气。
  “你该起床了,”她说,“莫得劳克太太说,我要把早饭和茶端到隔壁房间里。那个房间改成你的幼儿室了。你要是起来的话,我就帮你穿衣服。要是扣子在背后,你自己扣不上的话。”
  玛丽终于决定起床的时候,玛莎从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不是她昨天晚上和莫得劳克太太到的时候穿着的。
  “那些不是我的。”她说,“我的都是黑的。”
  她察看着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和连衣裙,加了句冷冷的肯定:
  “那些比我的好看。”
  “这些你一定得穿,”玛莎回答,“克兰文先生吩咐莫得劳克太太从伦敦买来的。他说‘我不想让一个穿黑衣服的孩子到处游荡,像个游魂野鬼。’他说,‘那会让这个地方更加凄凉。给她穿上颜色。’妈妈说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妈妈总是知道男生想什么。她有话从不犹豫。”
  “我厌恶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们两个都学到了东西。玛莎以前常常给她的弟弟妹妹们“扣上扣子”,但是她从没见过小孩子站着不动,等别人来为她做,仿佛她自己没有手脚。
  “你干吗不自己穿上你的鞋子呢?”当玛丽安静地伸出脚的时候,她说。
  “由我的奶妈做,”玛丽瞪着眼回答,“这是风俗。”
  她经常这么讲——“这是风俗。”土著仆人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去做一件他们的祖先几千年没有做过的事,他们温和地凝视着对方,说:“这不是风俗。”对方就知道这事到此为止了。
  让玛丽小姐做事不是风俗,她洋娃娃一样站着让别人穿衣服才是风俗。但是不及吃早饭,她已经开始猜度,她在米瑟韦斯特庄园的生活会最终教她学习好些很新的东西——比如自己穿鞋,自己穿袜子,捡起自己掉下的东西。假如玛莎一贯服侍的是年轻精巧的小姐,而且训练有素,她可能会更顺服、恭敬,会知道该她梳头,扣上靴子的扣,把东西捡起来放好。然而,她只是一个约克郡农家女,没受过训练,淳朴单纯,在牧尔上农舍里和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一群孩子从没有梦想过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同时照顾下面的小的——小的或是臂弯上的婴儿,或是蹒跚学步,随处绊倒。
  假如玛丽是个爱乐的孩子,她也许早已开始笑话玛莎多话,可是玛丽只是冷漠地听着,疑惑她的态度怎么这样自由无拘。开初她毫无兴趣,可是慢慢地,随着那姑娘好脾气的叮叮当当、如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无拘无束,玛丽开开始留意她在说什么。
  “啊!你去瞧瞧他们那一帮子,”她说,“我们一共十二个,我爸爸每周只有十六个先令。我可以告诉你我妈妈把它们都用来给娃娃们买粥了。他们在牧尔上跌跌撞撞,成天在那儿玩。妈妈说牧尔上的空气把他们喂胖了。她说她相信他们和野马驹一样,也吃草。我们家迪肯,十二岁,他有匹野马驹,说是自己的。”
  “他在哪里找到的?”玛丽问。
  “他在牧尔上找到的,在野马驹小的时候——和它妈妈在一起。他开始和它交朋友,喂它一点面包,给它拔嫩草。马驹慢慢喜欢上迪肯,跟着他走,准他骑到自己背上。迪肯是个好小伙,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有拥有过宠物,总想着要一只。于是她对迪肯有了一丝兴趣,因为她从未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感兴趣,这初次的健康情感如同拂晓慢慢拉出的缕缕晨光。她走进为她改成幼儿室的房间,发现和她睡觉的那间很相似。这不是孩子的房间,而是成年人的房间,墙上是幽暗的老画,摆着沉重的橡木椅子。中央的桌子上丰盛的早餐。但是她的胃口一贯很小,玛莎给她摆上第一盘,她盯着盘子的眼神比漠不关心还要糟糕。
  “我不要。”她说。
  “你不要这个燕麦粥?!”玛莎不敢置信地喊道。
  “不要。”
  “你不知道它有多好。放点糖浆,要不白糖。”
  “我不想要。”玛丽重复道。
  “啊!”玛莎说,“我受不了眼看着好好的粮食被浪费掉。要是我们家的孩子坐在这张桌子上,他们要不到五分钟就能吃干净。”
  “为什么?”玛丽冷淡地说。
  “为什么!”玛莎摹仿着,“因为他们几乎从没有填饱过肚子。他们和小鹰、小狐狸一样饿。”
  “我不知道什么是饿。”玛丽说,因为无知所以冷漠。
  玛莎愤慨起来。
  “那么,试试挨饿对你有好处。我清清楚楚看得出,”她率直地讲,“我没耐心,对坐在那里只是瞪着好面包好肉的人。我说呢!我倒是希望迪肯、菲利普、简他们全都在这儿围着围兜。”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拿去呢?”玛丽建议。
  “这不是我的。”玛丽坚决地说,“今天不该我休息。我每月休息一次,和其他人一样。然后我就回家清扫,让妈妈休息一天。”
  玛丽喝了点茶,吃了点烤面包加果酱。
  “你穿得暖暖和和的,跑出去玩儿吧。”玛莎说,“对你有好处,让你有胃口。”
  玛丽走到窗前。有一些花园、小径、大树,可是万物萧条,寒气钝暗。
  “出去?这样的天气我出去干什么?”
  “那,你要是不出去的话就只有待在屋里,你能干什么呢?”
  玛丽四处扫了几眼。没事可干。莫得劳克太太准备幼儿房的时候没有想到娱乐。也许出去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要好点儿吧。
  “谁陪我去?”玛丽询问。
  玛莎瞪着眼睛。
  “你自己去,”他回答,“你必须得学着自己玩儿,就像其他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我们家迪肯自己到牧尔上一去就是几个小时。他就是这样和马驹交上朋友的。他得了一只绵羊,绵羊认识他,鸟儿到他手上吃东西。不管吃的是多么的少,他总省下一点面包去哄他的动物。”
  正是迪肯的故事让玛丽决定出去,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就算外面没有马驹和绵羊也会有小鸟。它们该和印度的鸟不一样,也许看看它们会让她高兴。
  玛莎为玛丽找来外套和帽子,一双坚实的小胖靴子,领着她下楼。
  “你顺那条路绕过去,就是花园。”她指着灌木织成的墙上的一道门说,“夏天的时候有很多花,可是现在没有花在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加了一句,“有一个花园是锁起来的。十年没有人进去过。”
  “为什么?”玛丽不由自主地问。这幢古怪房子里有一百道上锁的门,现在又来一道。
  “克兰文先生的妻子去世后,他让人把花园锁上了。他不准人进去。那花园以前是她的。他锁上门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莫得劳克太太在按铃了——我得赶快去。”
  她走了以后,玛丽沿着小路下去,走向灌木墙打开的门。她忍不住不停地想着那个十年无人涉足的花园。她想知道那花园会是个什么样子,里面是否还有活着的花。当她穿过灌木门以后,她便置身于一个大花园里,草坪宽阔,蜿蜒的小径边缘被修剪过。有一些树,花床,常绿植物被修剪成奇怪的形状,一个大池塘中间是灰色的喷泉。可是光秃秃的花床显得萧瑟,喷泉没有开。这不是那个锁起来的花园。花园怎么能锁起来呢?你总是可以走进一个花园去。
  她正这么想着,就看见在脚下的这条小路尽头,似乎有一道长长的墙,长满了常春藤。她对英格兰还不够熟,不知道她遇到了菜园,用来种蔬菜和水果。她向墙走去,常春藤中有一道门,打开着。显然不是那个上锁的花园,她可以进去。
  她穿过门,发现一个四周围着墙的花园,而且这只是几个有墙的花园之一,几个花园的门似乎互通着。她看到另一扇打开的绿门,露出灌木和花床间的小径,花床上种着冬季蔬菜。果树枝条被驯成一片,平坦地贴着墙。一些花床盖着玻璃罩。这地方可真够光秃丑陋的,玛丽想,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环顾着。夏天有绿色,也许能好看些,但是现在没有任何漂亮处可言。
  一会儿,一个肩扛铁锹的老人从第二个花园的门过来。他看到玛丽,一脸惊愕,然后碰了碰鸭舌帽。他的脸色苍老而乖戾,碰到玛丽毫无喜色——不过那时她正对他的花园生气,挂着一副“非常倔强”的脸,肯定也显得不乐意碰到他。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一个菜园。”他回答。
  “那是什么?”玛丽指着另一道绿门的那边。
  “另一个菜园,”他稍微停顿,“墙那边还有一个,那个菜园的墙那边是果园。”
  “我能进去吗?”玛丽问。
  “要是你愿意。不过没有什么可看的。”
  玛丽没有回应。她沿着小径穿过第二道绿门。在那儿她发现更多的墙、冬季蔬菜和玻璃罩子,但是第二堵墙上有个关着的门。也许通往那个十年没人见过的花园。因为玛丽可不是个胆怯的孩子,总是随心所欲,她走到绿门前扭动把手。她盼望门打不开,这样一来她找到的就是那个神秘的花园了——可是门却轻易就开了,她走进去,是个果园。四周也围着墙,树木驯服地贴着墙,冬天的褐色草叶间是光秃秃的果树——不过那里都看不到绿门了。玛丽找着,等她来到花园高处的尽头,她注意到墙好像没有终止于果园,而是延伸到果园之外,似乎围住那边的另一块地。她能看到墙上的树梢,正当她静静地站着,就看到一只胸脯鲜红的小鸟站在一棵树的最高枝上,突然它开始了冬之歌——几乎像是它发现了她,正在呼喊着她。
  她停下来听着,不知怎的,它兴高采烈的友好鸣叫给她欣喜的感觉——坏脾气的小女孩也会觉得孤单,紧闭的大房子、光秃秃的大牧尔和光秃秃的大花园让这个坏脾气的小女孩觉得,好像世界上没有别人,只剩下她自己了。假如她是个柔情的孩子,习惯于被爱,她可能已经心碎了。尽管她是“玛丽小姐非常倔强”,尽管她孤寂,这胸脯亮丽的小鸟给她的小苦瓜脸差不多带去了一个微笑。她听着它,直到它飞走。它和印度的鸟不一样,她喜欢它,想着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它。也许它住在那个神秘花园,知道一切。
  可能因为她无事可干,所以她念念不忘那个废弃的花园。她对它感到好奇,想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阿奇博尔得先生把钥匙埋起来了呢?要是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恨她的花园呢?她想她会不会见到他,可她知道如果见到他,她不会喜欢他的,他也不会喜欢她。她只会站在那里瞪着他,不说话,虽然她一定想问他想得要死:为什么他会干这么一件奇怪的事?
  “大家从来不喜欢我,我也从来不喜欢大家,”她想着,“我永远也不能像克劳福家的小孩一样说话。他们总是不停地说啊笑啊,制造噪音。”
  她想着那只知更鸟对她唱歌的样子,当她记起它栖息的树顶的时候,她在小径上骤然停下来。
  “我相信那棵树在那个秘密花园里——我感觉肯定是,”她说,“那块地方周围都是墙,而且没有门。”
  她走回刚才去过的第一个菜园,看到那个老人在挖地。她走到他旁边站着,看着他有一阵子,一副冷淡的小模样。他对她毫不搭理,所以最后还是她开口对他讲话。
  “我去了其他的花园。”她说。
  “没人拦你。”他老气横秋地回答。
  “我去果园了。”
  “门口没狗咬你。”他回答。
  “没有门通往另一个花园。”玛丽说。
  “什么花园?”他粗声粗气地说,停了一下没有挖。
  “墙那一边的花园,”玛丽回答,“那边有树——我看得见好多树梢。一只红胸脯的小鸟站在树梢上唱歌。”
  她吃惊地看到那张乖戾的、饱经风霜的老脸变了表情。一个微笑慢慢舒展开来,花匠显得大不一样。这一幕让她心想,真奇妙,一个人微笑的时候要好看多了。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转到花园靠近果园的那边,开始吹口哨——声音低柔。她弄不明白一个这么乖戾的人怎么能发出如此殷勤耐心的声音。几乎转瞬之间,有趣的事儿发生了。她听到一道小小的、柔软急促的声音破空而来——是红胸脯的小鸟朝他们飞来,它竟然停在花匠脚下不远的一堆土上。
  “这不是它吗,”老人轻声笑起来,他对小鸟说话的口气像对一个孩子。
  “纳到哪里去啦,你个厚脸皮的小乞丐?”他说,“到今天才看到纳。纳是不是,今年这么早就开始追女生啦?这也太性急了。”
  小鸟把丁点儿大的头偏到一旁,抬头看着他,明亮柔顺的眼睛像两颗黑露水。它好像很熟,一点儿不害怕。它跳来跳去,利索地啄着土,寻找种籽和虫子。这在玛丽心里唤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因为它这么漂亮、快乐,这么像人。它有个饱满的小身子,一枚精巧的喙,一双纤细精巧的腿。
  “你一叫它就来吗?”她低声私语般问。
  “当然,它一准儿来。它长毛学飞的时候我就认识它。它从那个花园的巢里来,它第一次飞过围墙的时候,太弱了,飞不回去。那几天我们交上了朋友。等它再飞过围墙,它们那一窝幼鸟都走光了。它觉得孤单就回来找我。”
  “它是什么鸟?”玛丽问。
  “你不知道?它是只红胸脯知更鸟。这是世上最友好、最好奇的鸟。它们简直和狗一样友好——要是你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的话。瞅它一边四处啄土一边看我们。它知道我们在说它。”
  这个老家伙看来真是世上最奇怪的一景。他瞧着那只身穿鲜红背心的鼓鼓的小鸟,仿佛他既为它骄傲,又珍爱它。
  “它是个自满的家伙,”他轻声笑,“它喜欢听到别人谈起它。一个好奇的——上帝保佑我,除了好奇和管闲事,它没有别的喜好。它总来看我在种什么。克兰文鲁爷不想劳神的事情,它全知道。它是这儿的园林总管,它是。”
  知更鸟忙碌地跳来跳去,啄着土,不时停下来瞅他们一眼。玛丽觉得它凝视自己的黑露水般的眼睛里全是好奇。真好像它想知道她的一切。“其他的雏鸟飞到哪里去了?”她问。
  “没人知道。大鸟把它们赶出鸟巢,让它们自己飞。你还没注意它们就四散开了。这个是懂事的,它知道自己孤单了。”
  玛丽小姐朝知更鸟走近了一步,使劲地看着它。
  “我觉得孤单。”
  她以前并不知道,这正是让她觉得厌烦不顺心的原因之一。知更鸟看着她,她看着知更鸟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
  老花匠秃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盯了她一阵。
  “你是从印度来的小娃子?”他问。
  玛丽点点头。
  “怪不得你会孤单。你在这里会比你以前更孤单。”他说。
  他又开始挖地,把铁锹深深插入花园肥沃的黑土里,知更鸟忙碌地在周围跳来跳去。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询问。
  他站起来回答她。
  “季元本,”他回答,然后附了一声怪笑,“我自己也孤单,除了它陪我的时候。”他大拇指冲知更鸟一甩,“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我一个都没有,”玛丽说,“我从来没有过。我的奶妈不喜欢我,我从来没和谁一起玩过。”
  无动于衷地直言想法是约克郡的作派,老季是个约克郡牧尔上的人。
  “纳和我还挺像,”他说,“我们是一种材料做的。我们两个都不好看,都是样子也古怪,脾气也古怪。我们两个脾气一样凶恶,两个人都是,我敢保证。”
  这是大实话,玛丽·伦诺克斯从来没有听到对她自己的真相。土著仆人总是最你额手行礼,顺从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她以前从没怎么想过自己的样貌,但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季元本一样不招人爱,她还怀疑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和他在知更鸟来之前一样乖戾。她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确实“脾气凶恶”。她觉得不舒服。
  突然一阵细小的声音波浪般在她附近响起,她转过身。她离一棵小苹果树有几尺远,知更鸟飞到一根枝条上,歌声突发。季元本放声大笑起来。
  “它想干什么?”玛丽问。
  “它决定跟你交朋友,”老季回答,“它要不是迷上你了,就咒我好了。”
  “我?”玛丽说,轻轻走向小树往上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像对一个人一样对知更鸟说,“你愿意吗?”她说话的态度不是硬邦邦的小样儿,也不是专横跋扈的印度样儿,而是轻柔殷勤,季元本和她初听他吹哨时一般地惊讶。
  “怎么,”他喊道,“你说话像一个人一样亲切,好像你真是个小孩,不再是个硬邦邦的老婆子。你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和迪肯对他的那些牧尔上的野东西说话时一样了。
  “你知道迪肯?”玛丽问,匆匆回过头来。
  “谁都认识他。约克郡到处游荡。连每丛黑莓、石楠都认识他。我敢担保狐狸会把他领去看自己的小崽,百灵鸟的窝都不对他藏着。”
  玛丽本来想多问些问题。她对迪肯几乎和对那个废弃花园同样好奇。可就在这当口,刚才已经唱完歌的知更鸟稍微抖了抖身子,展开翅膀飞走了。它的访问已经结束,还有别的事儿要办。
  “它飞过墙去了!”玛丽喊起来,观察着它,“它飞进果园了——它飞过另一道墙——到没有门的花园里去了!”
  “它住那里。”老季说,“它是从那里孵出来的。要是他在求爱的话,它正在讨好一只年轻的知更鸟女士,她住在那里的老玫瑰树丛里。”
  “玫瑰树丛”,玛丽说,“那里有玫瑰树丛?”
  季元本抽出铁锹,又挖起来。
  “十年前有。”他嘟囔着。
  “我愿意去看看它们,”玛丽说,“绿门在哪里?什么地方一定有道门。”
  老季把铁锹深深下戳,显得和初见时一样不合群。
  “十年前有,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叫起来,“一定有。”
  “没有人找到过,也不干谁的事。不要像个多管闲事的娃子,无缘无故东闻西嗅。好了,我要干活了。走开自己玩。我没时间了。”
  他竟然停止挖地,把铁锹甩到肩膀上,走了,瞥都没瞥她一眼,更不要提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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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走廊里的哭声
  开初,对玛丽·伦诺克斯来说,一天和另一天完全没有区别。每天早上,她在挂着壁毯的房间里醒来,看到玛丽跪在壁炉前升火;每天早上,她在毫无趣味的幼儿房里吃她的早餐,每顿早餐后,她凝视着窗外巨大的荒野,那荒野仿佛向每个方向扩展着,爬到天上去,等她瞪着荒原瞪上一会儿,她意识到要是不出去的话,就只有待在室内无事可干——于是她就出去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她并不知道,当她渐渐快走,甚至沿着通向干道的小径奔跑起来的时候,她缓慢的血流正在活动起来,顶着牧尔上来刮来的风正让她强壮起
来。她跑只是想暖和,她讨厌刺脸的风,咆哮着拖住她,好像一个无形的巨人。然而,石楠上涌来的一大股一大股猛烈的新鲜空气,给她肺里灌满了某种东西。这东西对她整个瘦小的身子有好处,把一些红晕搅到她脸颊上,让她无神的眼睛发光,而她一无所知。
  可是,整整在户外待了几天以后,一天早晨她醒过来,知道什么是饿了。她坐下来吃早餐,不再鄙视地扫一眼她的粥然后推开,而是拿起勺子开吃,接着吃,直到碗空。
  “今天早晨的粥顺纳口味啊,是不?”玛莎说。
  “今天吃起来味道好,”玛丽说,自己觉得有点吃惊。
  “是牧尔上的空气给了你胃口,”玛莎回答,“你有福气,有胃口也有吃的。我们家物里有十二个,有胃口可没东西喂他们。你每天坚持出去玩,骨头上就要长肉,也不会这么黄了。”
  “我没有玩,”玛丽说,“我没有玩的东西。”
  “没有玩的东西!”玛莎惊叹起来,“我们家孩子玩树枝、石头。他们就到处乱跑、叫喊,瞧瞧各种东西。”玛丽没有叫喊,只是瞧各种东西。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围着那些花园绕了一圈又一圈,在庭院里的小径上游逛。有时候她去找季元本,但是她见着他那几次,他都忙得对她不屑一顾,要不就非常乖戾。一次她正朝他走去,他拎起铁锹转身就走,好像是故意的。
  有个地方她比较常去。是墙围着的那个花园外的长走道。走道两侧是裸露的花床,墙上长满了密实的常春藤。墙上有一处,蔓延的墨绿叶片比别处更为浓密。看起来这一带无人过问很久了。其他地方修剪过,弄得整齐,但是走道低的这一头完全没有修剪过。
  在她和季元本讲过话几天以后,玛丽停下来注意到这个,奇怪为什么这样。她驻足抬头,正看着一蓬长长的常春藤在风里摇摆,突然她看到一瞥鲜红,听到一声清亮短促的鸟鸣——就在那儿,在墙顶上,季元本的红胸脯知更鸟,停在那儿,俯身看着她,小脑袋歪在一边。
  “噢!”她喊出来,“是你吗——是你吗?”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自己对它讲话,仿佛她肯定它会明白,会回答她。
  它真的回答了。又是婉转迭声,又是短促清啼,在墙头跳来跳去,好似在告诉她各种各样的事情。玛丽小姐觉得自己似乎也明白他,虽然它讲话用的不是言语。好像它说的是:
  “早上好!这可不是好风吗?这可不是好太阳吗?一切可不都好吗?我们来鸣叫吧,跳吧,啭啭声音吧!来啊!来啊!”
  玛丽笑起来,它顺着墙头飞飞跳跳,她就跟着它跑。可怜瘦小的、面呈菜色的丑玛丽——有一刻她竟然显得好看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大声喊着,嗒嗒地顺着走道快跑下去;她唧唧鸣叫着,还试着吹口哨。她根本不会吹口哨。可是知更鸟好像很满意,鸣叫着,吹口哨回应她。最后它展开翅膀,一下子飞到一棵树顶上,停下来大声唱歌。这让玛丽想起初见它时。那次它在一棵树顶上摇荡着,而她站在果园里。现在她在果园另一边,站在墙外的小径上——这道墙要低多了,而里面是同一棵树。
  “这是那个没人准进的花园,”她自言自语,“这是那个没有门的花园。它住在那里。要是我能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该多好啊!”
  她顺小径往上,跑到第一天早晨她进过的绿门。接着她沿小径跑过另一道门进入果园,她站在那儿抬头,看到墙那边是那棵树,知更鸟刚刚唱完那首歌,开始用喙梳理羽毛。
  “就是那个花园,”她说,“我肯定那就是。”
  她四处走动,仔细近看果园墙壁的那一面,但是她的发现和以前一样——墙上没有门。然后,她再次跑过菜园,来到盖满常春藤的长墙外面那个走道上,她走到尽头查看,但是那里没有门。她又走到另一头,再看,但是那里没有门。
  “这太奇怪了,”她说,“季元本说没有门,确实没有门。但是十年以前一定有过门,因为克兰文先生埋过钥匙。”
  这事够她好好想的,她开始感到大有兴味,觉得来了米瑟韦斯特庄园不可惜。在印度她总是觉得热,倦怠得万事不关心。实际的情况是,荒野上的新鲜空气已经在吹去这个年轻头脑里的蜘蛛网,让她清醒了点。
  她几乎在户外待了整整一天,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她觉得又饿又晕又舒服。玛莎闲聊的时候,她不觉得不顺气了,最后她想该问玛莎一件事。她吃完晚饭,坐到炉火前的石楠毯子上,这才问。
  “克兰文先生为什么恨那个花园?”她说。
  她让玛莎留下来,玛莎丝毫不反对。玛莎很年轻,习惯了农舍里挤满了兄弟姐妹,觉得楼下的仆人大厅沉闷。大厅里的脚夫和高等女佣们取笑她的约克郡口音,把她看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家伙,他们一群坐在那儿自己自顾自窃窃私语。玛莎爱聊天,这个在印度住过曾被“黑人”服侍过的古怪小孩,传奇得足以吸引玛莎。
  她不等人让请,自己就坐到石楠地毯上。
  “你在琢磨那个花园吗?”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为什么恨它?”玛丽追着问。
  玛莎把脚叠到身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听听房子周围这风呜啸的,”她说,“今天晚上你要是在外头,牧尔上站都站不稳。”
  玛丽不懂“呜啸”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去听,然后才懂了。一定是指那空洞、颤栗般的咆哮声,它绕着房子一圈圈地狂奔,仿佛一个隐形的巨人在猛击着墙和窗户,想闯进来。但是人知道它进不来,不知怎的,这让屋里的人守着红红的炭火前,觉得非常安全而温暖,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恨它?”她听了风声之后,问道。她打算看看玛莎是否知道。
  于是玛莎献出了她的情报存货。
  “说真的,”她说,“莫得劳克太太说过这事不能讲。这个地方很多事情不能讲。那是克兰文先生的命令。他说他的麻烦不关任何仆人的事。但是要不是那个花园的话,他不会像现在这样。那原来是克兰文太太的花园,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造的。她爱极了那个花园。他们自己照顾里面的花草。没有一个花匠进去过。他和她过去常常进去把门关上,在里面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读书、说话。她有点儿像个小女孩儿,那里有棵老树,一根弯树干像是个座位。她让玫瑰长满树干,她经常坐在那儿。可是有一天她坐在上面的时候,树干断了,她跌下来,伤得很重,第二天就死了。医生以为克兰文先生会发疯,然后也会死。这就是为什么他恨那个花园。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人进去过,而且他不准任何人提起。”
  玛丽不再问了。她看着红色的炉火,听着风声“呜啸”。听着好像不用说“呜啸”得比以前更大声了。那一刻,一样很好的事正在她身上发生。实际上,自从她来到米瑟韦斯特庄园,在她身上发生了几件好事。她感到自己明白知更鸟,知更鸟也明白她;她在风里奔跑直到血液变热;此生她第一次健康地感到饥饿;最后,她知道了什么是同情一个人。
  然而,当她听着风声的时候,她渐渐开始去听别的声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刚开始她几乎无法把它和风声区分开。那是个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几乎像一个孩子在什么地方哭。有时候风声很像孩子的哭声,但是这时候玛丽小姐相当肯定这声音在房子里,不是在房子外面。隔得远,可是在里面。她转过身看着玛莎。
  “你能听到有人在哭吗?”她问。
  玛莎一下子迷惑起来。
  “没有,”她回答,“那是风。有时候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荒原上迷了路在嚎哭。风能弄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来。”
  “但是你听,”玛丽说,“是在房子里面——在哪个长走廊那一头。”
  就在那一刻,楼下哪里的门一定打开了,因为一道猛烈的穿堂风沿过道而来,她们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她们两个都跳起来,灯被吹灭了,哭声从远处的走廊横扫过来,听得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那儿!”玛丽说,“我告诉过你!是有人在哭——而且不是大人。”
  玛莎跑去关上门,扭转钥匙,但是她关上门之前,她们两人都听到哪里远处过道的门被“砰”的一声撞上,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因为连风声都停了一阵没有“呜啸”。
  “那是风,”玛莎顽固地说,“如果不是风的话,就是小贝蒂。巴特华斯,洗碗的下手仆人。她今天牙疼。”
  但是她的神色里有些担心、别扭的东西,让玛丽小姐盯着她使劲看。她不相信玛莎在说真话。
第六章 曾经有过的哭泣
  第二天又是大雨滂沱,玛丽往窗外看的时候,只见荒野几乎隐藏在灰蒙蒙的云霭中。今天晚上没人会出去。
  “这样下雨的时候你们在农舍里做什么?”她问玛莎。
  “主要是想办法不要相互踩到,”玛莎回答,“啊!那个时候我们确实显得人太多了
。妈妈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可是她也觉得担心。最大的孩子就出去到牛棚里玩。迪肯不嫌湿。他一样出去,好像太阳很好似的。他说雨天他能看到晴天看不到的东西。一次他发现一只小狐狸崽,在洞里被淹了一半,他把它放到胸口的衣服里暖着,带了回来。它的妈妈在附近的地方被杀死了,整个洞都淹平了,其他的幼崽都死了。现在他把它在家养着。另一次他发现一头快淹死的小母牛,把它也带回家来驯养了。它取名叫煤烟,因为它很黑。它整天围着他四处又跳又蹦。”
  渐渐地,玛丽已经忘记去厌憎玛莎的老生常谈了。她甚至开始觉得玛莎的闲聊很有趣,玛莎停下来走开的时候,她还觉得可惜。她在印度时,奶妈讲的故事和玛莎的讲的大不相同,玛莎的故事里是荒野上的小农舍,很多人住在几个小房间里,吃的永远不大够。孩子们到处跌跌撞撞,像长毛牧羊犬的小崽一样,粗放,好脾气,自得其乐。这些人里最吸引玛丽的是妈妈和迪肯。玛莎说起“妈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听起来总是那么舒服。
  “要是我有一只乌鸦,要不然一只小狐狸,我就可以和它玩了,”玛丽说,“可我什么都没有。”
  玛莎显得很困惑。
  “你会织东西吗?”她问。
  “不会。”玛丽回答。
  “你会缝东西吗?”
  “不会。”
  “你会读书吗?”
  “会。”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呢,要不然学点儿单词拼写?你年龄已经够大,能够看好些书了。”
  “我没有书,”玛丽说,“我以前的书都留在印度了。”
  “可惜了,”玛莎说,“要是莫得劳克太太肯让你进书房的话,那里倒有成千上万的书。”
  玛丽没有问书房在哪里,因为一个新点子突然照得她心头一亮。她决定自己去找到书房。莫得劳克太太没给她什么麻烦。莫得劳克太太好像总待在她舒适的起居室里,那是专门在给管家用的,在楼下面。这个古怪的地方经常不见人影。其实,除了仆人就没有别人。他们的主人不在的时候,仆人们在楼下享受着奢侈的生活。楼下有个奇大的厨房,四处挂着锃亮的铜器和锡镴器皿。还有个宽敞的仆人大厅,那里每天要吃四五顿丰盛的饭。没有莫得劳克太太挡道的时候,那里经常有兴高采烈的耍笑。
  玛丽的饮食按时供应着,玛莎服侍她,但是没有任何人对她稍有关心。每过一两天,莫得劳克太太来看看她,但是没有人问她做了什么,告诉她要做什么。她猜想这种对待小孩的方式可能是英国式的。在印度,奶妈总是一手一脚地伺候她,随时随地跟着她,等候她的吩咐。她经常被奶妈跟烦了。现在没有人跟着她,她还学着自己穿衣服,因为她想让玛莎把东西递给她、给自己穿上的时候,玛莎像看傻瓜笨蛋似的看着她。一次,玛莎站着等她给自己戴手套,“你手脚不灵吗?”她说,“我们家苏珊·安只有四岁,比你机灵两倍。有时候看着你脑子挺不顶事的。”
  后来玛丽的怒容挂了一个小时,不过这让她思考几样全新的事。
  玛莎把石楠炉毯扫了最后一遍,下楼去了,玛丽在窗前站了十分钟。她在盘算着那个听到书房时想到的新点子。她不怎么关心书房本身,因为她只读过很少几本书,但是听到书房让她记起那上锁的一百个房间。她好奇地想它们真的都锁上了吗,要是她能进去随便一间,能发现什么呢?真的有一百间吗?她干嘛不自己去数数有多少?今天早晨她不能出去,这样也有点儿事做。没有人教过她做事要得到准许,她根本没有“许可”这个概念,所以她不觉得有必要问莫得劳克太太自己是否可以在房子里到处走,尽管她见到了她。
  她打开房间门走到走廊上,开始她的漫游。走廊很长,分岔与别的走廊相连,一个分岔把她引上一小段上升的台阶,这种台阶一段搭上另一段。一道门又一道门,墙上有一幅幅画。画上有时是阴暗神秘的风景,但最多的是男男女女的肖像,身着缎子和天鹅绒做的古怪华丽的服装。不知不觉她来到一个长长的画廊,墙上挂满了这样的画像。她从没想到这座房子里有这么多画像。她慢慢往下走,盯着那些面孔,那些面孔好像也盯着她。她觉得他们在纳闷:这个印度来的小女孩在他们的房子里做什么。有些画像是儿童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缎质裙子,宽松的裙子拖到脚边,立在她们周围。男生的袖子膨胀,衣领带蕾丝花边,留着长头发,要不然就脖子上就套着一圈大轮子般的皱领。她总是停下来看那些小孩,猜想他们叫什么名字,都去了哪里,为什么穿着这些古怪的衣服。有个小女孩,脸紧绷绷的,面目单调,相当像她自己。她穿着一件绿色裙子,锦缎上用金银丝织着浮花,手指头上举着一只鹦鹉。她的眼神敏锐而好奇。
  “你现在住在哪儿?”玛丽大声对她讲,“我但愿你在这儿。”
  其他小女孩肯定没有过这么奇怪的早上。这座巨大的房子四处胡乱蔓延,里面好像空无一人,只有小小的她形只影单,上下乱走,穿过窄的过道、宽的过道。除了她,这些过道似乎从没人走过。既然修了这么多房间,就该一定有人住过,但是看着全都是空的,她不大能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她爬上三楼,才想起去扭门把手。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正如莫得劳克太太说的,但是当她最后把手放到一个把手上转动,把手毫不费力地转起来,她推门,门缓慢而沉重地自己开了,她一时吓住了。门很大很厚,通向一间大卧室。墙上有刺绣的挂饰,房间四处摆着带镶嵌的家具,像她在印度见过的。一扇宽阔的窗户镶着彩色带铅玻璃,面向下面的牧尔;壁炉台上是那个紧绷、单调的小女孩的另一幅画像,小女孩盯着她,眼神比以前更加好奇。
  “也许她在这里睡过。”玛丽想,“她盯着我看,好让我觉得不自在。”
  然后她打开了越来越多的门。她看到很多房间,开始觉得有些累,心想这里的房间一定有一百个,尽管她没有数过。所有的房间里都有老画,不然有旧挂毯,上面织着奇怪的场景。几乎所有房间都有精致的家具和精致的装饰。
  有个房间,看着像女士的起居室,全部挂饰都是带刺绣的天鹅绒,壁橱里大约有一百只象牙做的小象。尺寸不一,有些带着赶象人,或者驮着轿子。一些要大得多,一些小得如同大象宝宝。玛丽在印度见过象牙雕刻,对此无所不知。她打开壁橱门,站在一个踩凳上,玩了好久。等她累了,就把大象依次放好,关上壁橱门。
  她游荡在那些长走廊和空房间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活物,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她看到了。她刚把壁橱门关上便听到细碎的窸窣声,她跳起来,四处查看火炉附近的沙发,声音似乎是从那里传来的。沙发一角里有个靠枕,天鹅绒面料上有个洞,洞里探出一丁点儿脑袋,带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玛丽轻轻地摸过房间去瞧。明亮的眼睛属于一只小灰鼠,小灰鼠已经在靠枕里咬出个洞,做了个舒服的窝。六只小老鼠蜷在一起,睡在她旁边。如果这一百个房间没有一个活人的话,那这里有七只老鼠,毫不孤单。
  “要是你们没这么害怕的话,我会把你们带回去的。”玛丽说。
  她游荡得够久了,累得不想再游荡,就往回走。两三次她走错走廊迷了路,被迫上上下下乱窜一气,直到找对走廊,不过最后她来到了自己那一层,尽管离她自己的房间还有一段,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
  “我相信我又拐错弯了,”她想,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短走道的尽头,墙上有挂毯,“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一切都多么安静啊!”
  就在她站在那里的一刻,刚刚想着多么安静,安静被打破了。是哭声,但是和她昨晚听到的不大一样;这个只是很短一声,焦躁的、孩子气的哀怨声,穿过墙时被捂得低沉模糊。
  “比上次要近,”玛丽想,心跳加速,“这是哭声。”
  她碰巧把手放到身旁的挂毯上,挂毯马上就弹开来,她大吃一惊。挂毯后有一道门,门往后一沉打开来,现出走廊的另一部分。莫得劳克太太正从那里走来,手上是她那一大串钥匙,脸上是一副很不顺气的表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说完,抓起玛丽的胳膊就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拐错了弯,”玛丽解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然后听到有人在哭。”这一刻她很恨莫得劳克太太,不过她更恨的时候在下一刻。
  “你根本没有听到那种声音,”管家说,“你这就回你自己的幼儿房,不然我就要搧你耳光。”
  她抓着她的胳膊,半推半拉,在众多过道里上上下下,最后把她推进她的房间里。
  “现在,”她说,“你待在让你待的地方,不然就把你锁起来。主人家最好说到做到,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是个要有人看严的孩子。我的事情够多的了。”
  她出去时把门重重摔上。玛丽去石楠地毯那里坐下来,气得脸都白了。她没有哭,而是咬牙切齿。
  “有人在哭——有人——有人!”她自言自语。
  现在她已经听到两次了,早晚她会弄清楚。今天早上她已经弄清楚很多了。她觉得好像在一个漫长的旅途上,至少她总有东西来自娱自乐。她曾经玩过象牙大象,曾经看到灰老鼠和她的宝宝,它们的窝在天鹅绒靠枕里。
第七章 去花园的钥匙
  两天以后,玛丽睁开眼,马上笔直地坐起来,叫玛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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