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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小孩

_3 奥黛莉·克伦毕斯(美)
两颗豆大的泪珠滑下派蒂姨妈的脸颊。看见别人哭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更糟的是,这个人还是你惹哭的。我想,她不会真的要把小妹倒吊起来,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我总是说错话,”听派蒂姨妈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那些话似乎难以启齿,“你说得没错,我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那些痛苦的人,即使那个人是我的妹妹。”
“其实不管她做了什么,你只要说……”我自己也如鲠在喉,“你只要说,‘那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的确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当时就知道了。况且根本就没有适合派蒂姨妈说的话,因为对她来说,言语是不足以形容的。
第十五章 深思
接近上午十点了,屋顶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热,艳阳高挂,空气闷热。我真希望能够让小妹进到屋里去,她的鼻子和脸颊已经被晒出红晕,可是她却假装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地享受着日光浴。我的肩膀出现刺痛感,鼻子一碰就痛。
派蒂姨妈已经回到屋里去了,她进进出出了三四次,换换衣服,或是做其他必要的工作,不过,等到她完成一件工作以后,还是会出来看一看,而我也只能趁她进屋里的时候,享受一下片刻的宁静。
你或许会以为待在屋顶上一定很无聊,但是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刚开始的时候,这里的景观美丽如画,山坡上绿草如茵,上面还零星散落着黄色与粉紫色的小花,一弯清澈的小溪自平原上蜿蜒流过,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毛色黑白相间的乳牛在草地上悠闲漫步,几幢红顶农舍从小山冈的后面如春笋般地冒出来。
白色的教堂屹立在溪谷中,每每到了十二点的时候,塔楼上的大钟便会当当作响。
在两座隆起的丘陵之间,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公路蜿蜒而过,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凝聚成一条见不到尽头的车流,往来穿梭,当我凝神注视的时候,就常常会出现同一辆车又返回来的错觉,仿佛这些车子哪儿都不去,只是不停地在这段公路上来来往往。
我们时而仰首瞻望,时而玩耍嬉戏。我和小妹利用一些被遗留在屋顶窗户旁的破瓦片玩儿画圈或打叉游戏,屋顶上的每一块瓦片,几乎都已经被我们画满“O”和“×”的记号和斜线。
再不然,我们还可以数数儿。
一开始,我让她计算一些很复杂的数字,我心想,当她发现这些数字大到她无法用手比划的时候,可能就会开口说话了。但是我猜错了,因为小妹又从中发现到另一种比划算数的乐趣。
她发明了一些新的方法来表示她的计算结果。她会以竖起拇指像是要搭便车的方式来表达千位数;以手指向下来表示百位数;然后再以亮出所有的手指来代表十位数。因此,只要开始数数儿,小妹就会显得兴致勃勃。
如果是像往常一样,她根本用不到百位或千位数字的记号,但如果是数瓦片,那可就大不相同了。比如最靠近我们这儿的瓦片一共有一百三十二片,她就会将一根手指向下表示一百,接着亮出三根手指代表三十,最后才以另外两根手指表示二,然后,直到我正确地念出一百三十二的数字以后,她才会停止动作。当我们将每一部分的瓦片都加起来,计算出一千六百一十一块瓦片的数字时,她的脸上便绽放出胜利的笑容,因为她又可以用到代表千位数的记号了。
她会急急地伸出大拇指来表示一千,将两只手中的六根手指向下代表六百,然后以连续两次亮出一根手指的方式来表明十一,直到我完全念出正确的数字以后才停止。就这样,小妹到最后总是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因为她比划的速度极快,要赶上实在很不容易,她也因此不必开口说一个字。
我们一起数着这附近一共有多少个绿色、灰色、棕色或红色的屋顶,在数的过程中,我们才发现,原来大多数的人对于屋顶颜色都有着相同的偏好,几乎清一色是绿的,就我们计算的结果,一共是一百零二间。
此外,你也会很惊讶地发现,在派蒂姨妈所住的这条死巷里,竟然出现如此多的“11路车”在这里穿梭停留。你一定想象得到,绝大多数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观察候鸟的模样,其中有些人还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他们注目的焦点当然是我和小妹喽。
如果派蒂姨妈在这个时候出来,她一定会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有两个人整个早上都坐在她家的屋顶上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她可能只会仰起头来,一如平常地问我们晚餐要吃青豆还是胡萝卜。这实在很有趣。
当莉丝来的时候,派蒂姨妈还待在屋里。莉丝从马路前成排的树阴下走出来,她没有一直注视着我,只是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径自穿过街道走了过来。她站在下面,偏过直射的阳光,仰头看着我。
“要是我敢这么做的话,我妈妈一定会活生生地扒了我的皮。”莉丝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响应,不过听见她以这种责骂的口气跟我说话,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你派蒂姨妈担心死了,她打电话给我妈妈,请她帮忙想想办法。”
“派蒂姨妈,”虽然不会有其他可能了,我还是这么说,“打电话给你妈妈?”
“我妈妈要她打电话给你妈妈,可是她不肯。”
“你妈妈还说了些什么?”
莉丝一脸严肃地说:“如果下大雨的话,你们就会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因为这句话而笑了起来,不一会儿,莉丝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要去买牛奶了,”她说,“我可是不鼓励你在那里继续待下去。”
“我知道。”
她转过头,语调哀伤地说:“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为你的派蒂姨妈感到这么悲哀。”
我和小妹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不知怎么的,莉丝让我对派蒂姨妈产生厌恶感。她尝试过,我知道她尝试过,事实上,派蒂姨妈比其他人更努力地在尝试。我不知道自己爬到这里来究竟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猜派蒂姨妈一定认为我是故意要气她,让她生气,或许莉丝也这么想。但我不是,虽然真正的原因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就是想到这里来静一静。
就像我先前说的,我爬到这里来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想要看日出。事实上,当我走上阁楼,爬上椅子,推开屋顶的窗户时,脑袋里所想的就只有这件事而已。这里非常安静,就连鸟叫声也没有,虽然一片漆黑,可是天边那些蓝色的云彩告诉我,太阳就快要出来了。
我蜷缩起身子,看着天空由深蓝变为深紫,然后开始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做的梦,只不过我所能想起的也只有宝宝和那条升起的帘幕。
接着,小妹也爬了出来,她并没有像我一样换好短裤和衬衫,只穿着派蒂姨妈昨晚临睡前为她换上的那件白色睡衣就爬了出来。当小妹站在屋顶上的时候,看起来宛如天使,沁凉的微风牵动着睡衣裙摆,撩拨着她习惯偏置一侧的长发,看着她不禁让我忘记了自己正在回想的梦境。
小妹蹲了下来,摇摇摆摆地像只鸭子似的挨近我身边,因为如果站得太直,再加上屋顶的凉风,容易让她的肚子抽筋。然而她看起来并不怕冷,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耐心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开口说话,也不想做任何解释,生怕搅扰了这片深沉的静谧。
空气像一片凉爽的薄纱,轻轻地覆盖在我身上,天空的颜色持续变化,越来越紫,接着绽出一抹粉红,然后再渐渐地转化为炽烈的橙红。那团像火球般的橙红在天际散发光热,令小妹不得不爬进我身后的阴影中。
我尽力地注视着那个“火球”,虽然妈妈总是警告我们不可以这么做。当我将视线移开时,甚至还可以见到好几个耀眼的太阳在我身边打转。不过我还是持续不断地回望着那颗火球,好像自己的双眼极需要这些璀璨的光芒。最后,我的眼睛终于无法再直视太阳了,只好转移目标,环顾着周围的其他景物,感觉上自己仿佛是在凝视着镜子里的影像。
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是那颗火红色的太阳,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从地平线上爬出来,有如小婴孩一般,摇摇摆摆地想要在地上站稳脚步。我耐心地等待,直到自己不禁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卡住了”,只是每当这个念头在脑袋里一闪时,我就会发现太阳又向上升了一些,然后悬浮于空中。
那个特别的时刻,让我的心中充满喜悦。
我仰卧在屋顶上,看着晨光驱散最后一丝黑暗。我的肚子逐渐放松,不再像刚才那么疼痛,就连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也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贴近屋顶上的瓦片。小妹斜倚着身子看我,好像企图要看透我正在注视些什么,她的发绺轻轻地在我脸庞飘移滑动。我一直安静地躺着,动也不动。
虽然不是刻意,但我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从来没有一个梦境会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几乎每一个梦都会随着我清醒的神志而粉碎破裂,我越是想要拼凑,就越是记不完全。
然而这个梦境却全然迥异,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画面清楚地重现着,它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种会动的影像,感觉上就像电影一样,不过只是片断、不完全的,刚一出现,却又倏地消失了。
它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重现时,我知道它是真实的,因为我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个梦境——那个宝宝死去的早晨。
第十六章 游乐园的一天
我们一家五口人曾经有过一个美满的家庭,爸爸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餐前下班回家,妈妈整天待在家里画卡片,如果我们不必上学,就会在屋外或是房间里围绕在妈妈的身边玩耍,妈妈一点儿都不会介意我们在她的身边吵吵闹闹,唯一的规定是:“不可以碰到桌子。”直到小宝宝诞生以前,我们一直都过着这种幸福的日子。宝宝,这是我们对她最后的称呼,她和我们一样,也非常满足于这种幸福的生活。
然而,煤矿逐渐被掏尽,公司的老板宣布破产,欠下不少债务,爸爸也因此失业。虽然他一直很努力地找工作,可是这附近的工作机会实在很有限,迫不得已,爸爸只好离家到外地去找工作——到远一点儿的地方,机会比较多,他这么说。
我不晓得自己和小妹会那么想他,不过,我们更想妈妈。在宝宝刚出生的前几个月里,她几乎被宝宝缠得死死的,无暇分身理睬我们,不是在画画,就是忙着照顾宝宝。
宝宝渐渐长大,当妈妈画画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己坐在地毯上,而我和小妹则在一旁帮忙看好她。这么一来,情况有了好转,妈妈终于有比较多的时间陪伴我们了。
当宝宝还只能躺在地板上的时候,爸爸就已经离开家到外地工作了,一晃就是几个星期,我们非常想念他,尤其是在每天晚餐和星期天的时候。然而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逐渐习惯这种等待爸爸回家的日子了。
我想妈妈一定比我们更加想念爸爸。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会火速地冲过去接,然后我们就会在她的脸上见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高兴,因为电话听筒中传出了爸爸的声音;不高兴,因为不是爸爸打来的。尽管如此,她脸上的快乐神情总是如昙花一现,因为在她挂上爸爸打来的电话以后,那张脸马上就会沉下来。爸爸不常打电话回家,除了我们之外,妈妈也很少有其他人做伴,算来算去,大概也只有住在对街的邻居米莉了。米莉经常来,偶尔带给妈妈些许欢笑。
派蒂姨妈有时也会过来小住一阵子,通常都是在爸爸离家工作的时候。她曾经试图说服妈妈搬到她和霍伯姨丈家的附近。可是妈妈却说:“派蒂,我知道你是想帮助我。”
“如果你肯让我帮忙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派蒂姨妈说,“可是你实在太固执了。”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妈妈还是以她一贯爱开玩笑的口气说,只是当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却下垂得厉害。
“诺琳,你可以搬到我们那里——”
“够了,派蒂,”妈妈说,“我们付不起搬家的费用。”
“我帮你。”
“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了,派蒂,你不能帮我做每一件事。”
“不是每一件事,”派蒂姨妈说,“只帮你这件事就好了。”
“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而且我们也必须这么做。”
第一年冬天,我还帮不上什么忙,因为白天我必须到学校上课,那一年小妹也正好开始上幼儿园,因此妈妈必须每天早上送她坐娃娃车。下午小妹和我一起回家——我想那大概是我能帮上忙的地方。米莉有时也会过来帮忙照顾宝宝,虽然如此,日子还是很难熬,而且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没有打电话回家了。
为了专心画画,妈妈不得不把宝宝托付给米莉,虽然宝宝和米莉都不介意,米莉也住得很近,可是只要宝宝一不在家,妈妈就会非常想她。几个星期后,学校放假了,于是,我便可以留在家里照顾宝宝,妈妈说当我们都在家里的时候,她的工作效率才会比较好。
等到我和小妹又要回学校上整天课的时候,宝宝已经会走路了,她会伸手抓锅,拉开抽屉,翻箱倒柜,但是如果有人陪她玩儿,她就不会如此焦躁不安。在学年结束的时候,我们的生活终于有了改善,至少和先前相比,实在好多了。
学校刚放假的那个星期,镇上来了一个流动的游乐园,那一天,我们全都挤进米莉的车子里,准备到镇上尝玩儿。宝宝和妈妈坐在前排,她并不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去,不过却一直高兴地拍打着妈妈的肩膀,“啵啵啵”地叫嚷着。我和小妹也觉得有些飘飘然,因为我们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一起出门玩耍了。不过最兴奋的人还是米莉。
“去年这个游乐园停在包尼镇的时候,我曾经去玩儿过,他们就设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上,你们也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大吧?”
“那一定很好玩儿。”妈妈说。
“有很多东西可以坐吗?”小妹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有最好的游乐设施,”米莉说,“有那种可以让你和薇拉坐的快速游乐设施,也有适合宝宝坐的小马儿和小汽车。”
“我甚至还听说那里有专门为我和米莉这种大人准备的超级摩天轮呢!”妈妈在一旁帮腔。“你是说,”我不晓得妈妈是故意在逗我们,“我们也可以去坐超级摩天轮吗?”
“噢,薇拉,”妈妈轻声抱怨,“看样子,我们永远也甩不掉这两个小丫头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妈妈是在逗我们,于是我向前倾着身子,攀着椅背,打算去捏她的手臂,借机报复。然而,她早已算准了我会来这一招,所以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不管我怎么苦苦哀求,她就是不肯松手,直到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才放过我。一路上,我们都像这样不停地打闹。
“那座双层摩天轮很高很高,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碰到天空了。”米莉说。
“真的吗?”小妹似乎对每一件事都深信不移。
“就像这样,”米莉说着便摇下车窗,把手伸了出去,“我们碰到天空啦!”
“天——”宝宝也兴奋地叫着,她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高高地举起手抵住车顶。妈妈哈哈大笑起来,任凭我们搔弄着宝宝的胳肢窝。
我们这个镇实在太小了,小到连一个像样的停车场都没有,因此这个活动的游乐园只好设在沃克家休耕的农地上,距离镇上其实也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当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虽然时间还算早,可是正如米莉所预料的,路旁已经停满车子,而且绵延了大约一公里。我们停好车,慢慢地走向游乐园,虽然我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但只要一想到这条路会通往游乐园,就算再远也不会抱怨。
其实走路的确是个不错的决定,因为一路上可以看见许多有趣的东西。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土地上,搭了许许多多的帐篷,他们换洗的衣服垂吊在外面,随风摇曳,看起来就像是在自家的后院里晒衣服一样,几个小孩和他们养的小狗在田地上跑来跑去,追逐玩耍。
更远的地方,有几个摊位设在游乐园的边缘,它们有些是附近居民摆的摊子,卖一些自制的产品,有些则是跟随着这座游乐园东奔西跑的活动摊贩。米莉买了一个瓶子,可以将镜片装进里面清洗,如此一来,镜片就不会出现斑点,也不容易弄脏。妈妈买了两个香香的枕头,她说这里面装了薰衣草,好的薰衣草是深蓝色的,不是紫色的。由于我和小妹急着要去游乐园玩儿,所以米莉和妈妈只好放弃继续逛摊儿了。
我们一路蹦蹦跳跳,欣喜若狂。这里的游乐设施令人眼花缭乱,即使排起长龙,我们也愿意,静静地耐心等待。此外,这里还有许多小帐篷,吸引着每个人进里面一探究竟。除了其中两个是脱衣舞女郎表演的帐篷外,我们决定每一个帐篷都要去瞧一瞧。
我们乐不可支地四处游玩,把自己搞得又热又脏,尽管风势不弱,依然燥热难耐。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灼热的阳光,除非钻进那些小帐篷里,所以,虽然我们已经看过那只五脚怪猫的标本了,但是为了躲避太阳,还是不得不再钻进那个帐篷里。这只怪猫被装进一个填充化学药剂的玻璃棺里,所谓的第五只脚,不过就是其中的一只脚上有个突起的小肉瘤而已。
此外,我们还看了两次剑龙的标本。其实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帐篷里只摆了一张剑龙的图片和一块声称是剑龙的骨头。还有那把射杀林肯的枪也是假的,只不过是同一款式的手枪而已。不过,帐篷里也是又热又挤,而且不能久待,因为随时都会有人赶你出去,然后,你就必须回到可怕的太阳下。
我们每人都买了一顶遮阳草帽,可是必须一直用手拉紧帽带,以免被风吹走,这么一来,顾得了头顶上的帽子,就顾不了那些从草地上跳到脚踝的跳蚤了。这里的草丛几乎都已经被游客的脚踏平,因此那些原本藏身于草丛中的跳蚤,只好纷纷跳出,另觅新的栖身之所。
不到半天,宝宝已经把妈妈为她准备的果汁和开水全喝光了,妈妈不肯让她喝汽水,“那会让她的肚子胀气,”妈妈说,“她会一直不停地打嗝。”
当我们正准备走回停车的地方,开车回镇上去买一些果汁或矿泉水的时候,正好经过一个卖烤香肠的小摊儿,这个摊主愿意把他那瓶水分我们一些。“这并不是什么凉水,”他略带歉意地说,“我打算待会儿用它来浇熄炭火。”
“谢谢你。”妈妈向他道过谢,然后在宝宝的奶瓶里装满水。
我们都非常高兴,如此一来就不会耽搁在游乐园里玩耍的时间了,若是想到还要顶着太阳再走上那么一段路,我想大家的兴致也会被当空的烈日烤光了。那瓶水伴随着宝宝度过整个下午。
在我们看过每一个帐篷,玩儿过每一种游乐设施以后,所有的人都又热又黏,而且累得不想再动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非常尽兴,只有宝宝例外,因为她开始变得有些怪怪的。“我想她大概是因为正在长牙,所以才会不太舒服,”妈妈对米莉说,“她好像有点儿发烧。”当我们打道回府,走回停车的地方时,一阵阵的尘沙,不断从我们的脚底腾空旋起,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中的大袋子,逐一清点今天丰硕的成果,不知不觉就走到停车的地点了,感觉上这段路似乎比早上来的时候要短一些。
妈妈要我和小妹先洗澡再上床睡觉,当我们在洗澡的时候,妈妈也顺便为宝宝洗了个冷水澡,还在她的澡盆里加了些酒精。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因为今天实在太值得回味了,可是没想到当我的脑袋一沾到枕头时,马上就昏昏入睡了。
妈妈整晚都因为宝宝而无法入睡。半夜里,我不断地被宝宝的哭声和妈妈低声哄她的哼唱声吵醒。有一回,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妈妈抱着宝宝在隔壁的房间里来回地走着,宝宝靠在她的肩膀上,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是我实在太累了,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我的确做了个梦。我梦见宝宝在游乐园里走失了,妈妈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可是却怎么也找不着,而其他人甚至没有察觉到宝宝已经走丢。直到游乐园就快关门时,妈、我和小妹才发现宝宝正站在一顶帐篷的前面。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人迎向她跑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实在很诡异,即使是出现在梦里,仍然令人不解。她独自一人站在帐篷前,小洋装上的围兜兜被翻转到背后,肩膀上的泡泡袖几乎被烫平,而原本拳曲的头发也被梳理得平平整整,服帖在头顶与颈项上。帐篷的帘幕缓缓升起,接着,帐篷居然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条缓缓升起的帘幕。宝宝举起她纤细的双脚,一步步地踏了进去,头也不回。
我猝然惊醒,一身冷汗,心跳加快。然而,妈妈还在隔壁的房间里,宝宝也安然地趴在她的肩膀上,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倒回自己的枕头上,不再理会是梦是真,想象着一切都将平安无事,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天还未亮,妈妈就把我摇醒了,她要我赶紧去米莉家,告诉她宝宝需要马上去看医生。宝宝一整夜都很不舒服,她趴在妈妈的身上,脸颊紧贴在妈妈的脖子上,呼吸急促虚弱,就像小狗在喘气散热一样。
我穿上牛仔裤,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拔腿就跑。妈妈一脸惊慌,那种惊慌的神情令我不寒而栗,我想起了在此之前,自己在一片黝黯里从梦中乍醒又酣然入睡的一切。现在我确定自己完全清醒,而且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顷刻间,我确信一件事,如果自己当时醒来以后不再入睡,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当我离开家时,天空仍然阴暗未明——只有一道纤细的红光划破远边的天际,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而我,急速狂奔。
第十七章 米莉来了
我用力捶打着米莉家的大门,直到楼上的一个房间亮起灯为止。印象中,我似乎没有到过米莉家的二楼,所以也不知道哪扇窗户是米莉房间的。我一直用力地敲门,满脑子想的都是米莉的房间。天空已经比方才明亮了许多,一个炽热的橙红色光点从东边逐渐向上升起,我定睛凝望,差点儿被照得睁不开眼睛。
“薇拉,是你吗?”米莉穿着浴袍来开门,她的一头鬈发高高地盘在脑后,瞪着一双有如猫头鹰般的大眼瞅着我,没有戴眼镜。
“妈妈说宝宝病得很严重,必须马上带她去看医生。”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担心些什么,不过当米莉开口说话时,我仿佛吞了一颗定心丸,她的话让我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给我几分钟,我换好衣服就来。”米莉严肃地说。
“要我等你吗?”我问。
“你先回去,告诉她我马上就来了。”米莉说,“告诉你妈妈,我会开车带宝宝去看医生。”
于是我赶紧奔回家。当我在半路上稍停片刻喘口气时,回头瞥见刚才那团橙红色的光点,已经渐渐淡化变黄了,它放射出灿烂的光芒,而且变得非常巨大,紧紧地压迫着我,使我不敢再直视它。
当我冲进屋里的时候,妈妈还在摇哄着宝宝,静静地来回走动,宝宝也非常安静。“你再去一趟。”妈妈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道。她用一条毛毯将宝宝紧紧地包裹起来,只露出小小的脸蛋儿。妈妈不时拍拍她的背,摇哄她,“你去跟米莉说,宝宝已经没事了。”
“她马上就会来。”我说。
“去告诉她,”妈妈的语气异常坚定,“不必过来了。”
我只好照办。米莉正好匆匆忙忙地要去开车,她盘在脑后的鬈发用一条大丝巾裹住。“妈妈说,宝宝已经没事了,不用再带她去看医生了。”
“欧,那就好。”米莉匀了匀自己急促的呼吸,“我还是过去看一下吧,顺便看看你妈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要去了。”我脱口而出。因为我知道,妈妈并不想让任何人去看宝宝,或许我也以为一切都将平安无事。“妈妈正准备睡一会儿,她已经一整夜没有合过眼了。”
“真可怜。”米莉说,“如果你和小妹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到我这里来。”
“好的。”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非常清楚,在这种时候,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妈妈和宝宝的。
我回到家里,拿出一条毛毯裹住自己,抵抗清晨的寒意,像妈妈一样沉静地坐着,凝视窗外逐渐变化的曙光。小妹起床了,吵着要吃早餐,妈妈要我去拿玉米片和牛奶。但她自己却一直都没有起来吃点东西,甚至没有放下宝宝去冲杯咖啡,只是不断贴近宝宝的耳畔轻轻地哼唱。
当我和小妹坐在床上玩耍的时候,妈妈还是继续摇哄着宝宝,我和小妹为泰迪熊包上纸尿片,穿上宝宝的小汗衫,假装喂它吃下三块燕麦饼干,但事实上那些饼干都被我们吃掉了。
小妹玩儿腻了泰迪熊,我们便打开电视机,收看一个念故事书的节目,然后小妹也拿出一本图画书念给我听。她早就会念书了,再加上这本书已经快被她翻烂了,所以她几乎看到图片就可以说出内容来。
接着,小妹开始学着书里猴子的模样,在床上跳来跳去,有时还故意伸长手臂,屈起双腿,“欧,欧,欧”地叫嚷。在一刹那间,我仿佛觉得她不再是小妹,而是由一只猴子乔扮的,她的蠢样把我逗得捧腹大笑。
但是,只不过一会儿工夫而已。
大概是我的笑声太过狂放了(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有这样狂笑过)而吓着小妹,她竟然一溜烟地爬到我的大腿上,开始吸吮自己的大拇指,她的举动让我觉得非常诧异,因为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再吸吮自己的手指了。妈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跟着我们一起笑闹,她甚至没有从椅子上起身,将宝宝抱回床上睡觉。
“宝宝喝奶吗?”我问妈妈,“她已经很久没喝奶了。”
“她什么都不需要,”妈妈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听起来相当疲惫,“她整整一个晚上都因为胃痉挛而睡不着觉。”
我不喜欢妈妈的模样,也不喜欢宝宝在她怀里默不作声的沉静,她似乎睡得很沉,连动都没动一下。
“你饿了吗?”我问妈妈。
“不饿,”她说,“不过你要做些三明治和妹妹吃。”
我照办。我站在厨房里,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摇椅上的妈妈和宝宝,小妹则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们。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做好奶酪美奶滋三明治,我将它切成两半放进盘子里,可是当我端出去时,似乎谁都没有食欲了。
“你可以把宝宝放回床上,”我对妈妈说,“像这样一直抱她坐着太累了。”
“不,抱着她,我永远不嫌累,”妈妈说,“你们到屋外把三明治吃了好不好?”她的话中有话,温柔中掺杂着些许悲苦,让我很想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大哭一场。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只是牵起小妹的手,到屋外的台阶上吃午餐。
米莉提着她洗好的衣服走进院子,我们看着她把一件件湿漉漉的衣服拎起来拧干,然后再用力抖开,晾在晒衣绳上。两件雪白的短裤和上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旁则挂着两条毛巾,一条是全白的,另一条是红白条相间的。接着,她又用力抖开两条床单,这两条床单在微风的吹拂下,宛如波浪在她的身边翻腾。
米莉转过身,向我们挥挥手,我不知道自己和小妹是怎么了,竟然没有向她挥手打招呼。米莉继续晾衣服,当她最后一件衣服在风中飘扬起来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听见一阵阵啪啪作响的声音。米莉提起篮子走回屋里。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向她挥手,不过当我见到米莉又走出屋子,越过马路,向我们走来的时候,却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妈妈在里面吗?”她站在我们面前,双眼清澈明亮,气息匀和。我点点头,随着她一起走进屋内。一时间,我想起了自己一大早跑去敲她的门,把她从好梦中吵酲的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呦,”她一如往常地叫嚷着,“噢,你在啊。”米莉温柔地说。
“欧,米莉。”
妈妈的眼中噙满泪水,让我的心也跟着揪在一起。小妹跑过去,一把抱住妈妈和躺在她怀中的宝宝,这个举动让我震惊不已。顿时,米莉和我也随着妈妈一起哭起来,我们默默地哭,谁都没有出声,任凭眼泪簌簌地滑过面颊。只有小妹没有流眼泪。
“她一整个晚上都很不舒服,”妈妈对米莉说,“一直吐,还发烧,我以为她是感冒了,你也知道,宝宝总是会闹些小毛病。可是突然间,她似乎不再挣扎了,我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便赶快叫薇拉去找你。”
米莉摇摇头,在妈妈的面前蹲跪下来。
“我坐在这里,看着她去敲你家的门。天已经蒙蒙亮了,晨曦的光芒穿透云层映照下来,好美,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天堂大门的路径。我默默地做了个祷告祈求天使降临,带领着宝宝脱离痛苦的磨难。”
“噢,亲爱的。”米莉叹了一口气。
“米莉,我本来是要请求天使好好儿地照顾她,”妈妈的声音有如淙淙的流水声,每一个字都像跃起的水花一样,冲得既快又高,“至少,这是我唯一能够祈求的。但是当太阳从天边升起时,宝宝的呼吸就停止了。米莉,当我看见天使们抱着她的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所做的祷告,似乎被误会了。我想,我应该要紧紧抱着宝宝不放,这么一来,她们就会知道我不肯让她们带走宝宝。我一定没有抱紧宝宝,所以宝宝才会被她们带走。”
“噢,不,诺琳,”米莉贴近妈妈坐的摇椅,泪流满面,“她们慈悲怜悯,她们必须这么做。”“你真的这么想吗?”妈妈颤抖地说,“因为我想,可能是我说错话了……”
“你没有说错话,你是在祷告。”米莉对妈妈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你又突然改变主意,不带宝宝去看医生了。”
“太迟了。”妈妈喃喃地说。
“我们必须打个电话。”米莉说。
“我知道,”妈妈说,“可是,她的身体还那么温暖柔软,我舍不得让她走。”
“我一点儿都不怪你。”米莉说完话便趴在妈妈的膝盖上呜呜哭起来。
妈妈用手轻轻地抚着米莉的头,试着安慰她。
“这是最困难的事,”米莉哽咽着说,“我来打,好吗?”
“嗯。”妈妈淡淡地应了一声。
当米莉走到电话机旁的时候,妈妈形容憔悴地对她说:“米莉,幸好有你在。”
第十八章 宝宝上天堂
米莉打电话给医生,和他约在医院里见面。医生问妈妈宝宝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想,可能是因为水的关系。”妈妈说,“米莉,我和孩子们都喝可乐,只有宝宝喝水。”
“你们其他人的感觉如何?”他想进一步地了解,“有没有人发烧或觉得胃不舒服?”
我们全都摇摇头,他一一打量着我们。
我不知道小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不晓得是在看医生之前,还是之后。我想,或许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对她所说的话,大概都只需要她以点头或摇头来响应就行了,再有就是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大家都忽略她的缘故。妈妈忙着为宝宝挑选小棺木,派蒂姨妈在第二天稍晚的时候赶到,她一来就忙着打电话和接待访客,家里顿时变得人声嘈杂,川流不息,邻居们进进出出地在冰箱里塞进一锅锅的炖肉,在厨房的保鲜盒里放进许多蛋糕饼干,多得令我们应接不暇。
屋子里随时都挤满了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全都在极度悲伤和疲惫不堪中度过。我们失去宝宝,却没有时间怀念她。当妈妈领我们到她睡觉的小床上去看她时,宝宝看起来就像是个可爱的洋娃娃——就是那种胸前会挂着“请勿触摸”牌子的娃娃——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宝宝。当时,我只清楚地注意到一件事,在她的小床上钉上了一个小铜牌,上面刻印着她的名字“乔·艾琳·迪恩”,只不过,这个记忆到现在已经显得有些模糊失真了。
宝宝似乎才刚死,丧礼也就跟着结束,宝宝长眠于地下,邻居们开始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派蒂姨妈也回家去了,而我们,太阳还没下山便早早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我在天未亮时醒来,看见妈妈孤零零地坐在摇椅上。她呆呆地远眺山脊,看着枣红色的云层里透出一道道如薰衣草般的深蓝色光芒,“很漂亮,对不对,薇拉?就像天堂的大门打开来了。”
妈妈所言不假,那的确是一个值得收藏的画面,就像那天我站在米莉家的门口,拼命捶打着她家大门时,所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奇怪的是,我觉得自从宝宝在那个时候过世以后,这幅特别的画面就几乎不曾被毁坏过,我这么对妈妈说,真的。
“也许是移情作用的影响吧,”她说,“宝宝让每一个清晨的日出,在我们的眼中都变得格外特别。”
“妈,你有没有注意到小妹变得特别安静?”这是我最近难得可以和妈妈单独谈话的机会。
“都会过去的,薇拉。”
“我不知道,”我说,“我曾经试着想要让她开口讲话,可是她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薇拉,那是小妹表达失落感的方法,我和医生提过,他说很快就会复原的。”
一个多星期后的某个早晨,我又在天未亮时醒来,这一次,当我又看见妈妈孤零零地坐在摇椅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窗外时,已经不再那么惊讶了。
“妈,你看得见她吗?”我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我看得见宝宝。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清楚地看见妈妈抱着宝宝坐在摇椅上的情景。有一阵子,在白天清醒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宝宝的面孔,这令我感到十分恐惧。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有些时候,人们只有在完全清醒以前,才能够清楚地看见事情的全貌。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日出,“我看得见,薇拉,我真的看得见。”
我也将视线转向窗外,光芒一道道地穿透云层散射下来,就像一把摊开的扇子。这些扇状的小云朵——大多是粉红色的,因为在它们的上面隐匿着一个如玫瑰般娇艳的太阳——看起来就像水彩画中逐渐晕染开来的颜料。才不过几分钟,这一道道的光芒就融合在一起,凝聚成一大片光晕,天边的小云朵先是慢慢地凝结成大云块,然后再逐渐消融淡去。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云朵罢了,但是我的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哽噎住似的,让我难受得不得不斜倚在妈妈的身上。
不久后,妈妈重拾画笔,而宝宝上天堂的画面也俨然占据了妈妈所有的绘画生命。第一张图画画得非常快而且潦草,仿佛是一个已经在妈妈心中积郁已久的意念,被猛然释放出来。图画中,有两位天使伸开双臂,迎接着宝宝进入天堂。
妈妈又接着画第二张,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布局构图,图中的云彩一朵朵地散开,如此一来,宝宝才能够进入天堂,天使们的容貌惟妙惟肖,而宝宝看起来也满怀希望,准备迎接另一种全新美好的生活。天堂极美,有如教堂诗歌中所描述的,充满了璀璨的亮光。我们将这幅画挂在妈妈床头的墙壁上,老实说,只要一看见这幅画,我们就会心碎一次,可是宝宝就在画里面,我们总不能将它束之高阁吧?
妈妈随即又画了第三张,在这张画里,宝宝正在和天使嬉戏。然后,妈妈又画了一张宝宝跟在天使身后的图画,看起来就像小妹成天跟着我到处转一样,只不过,宝宝的肩头上长出了两个小小的翅膀。妈妈从早画到晚,画的全是宝宝。
妈妈越是画个不停,就越少做其他的事,她没有擦桌子,没有拖地,也没有将散落一地的书本捡起来,这些事都不重要,她说,而我们也都这么认为。
有时候,妈妈会不停地画到深夜,唯有在筋疲力尽、真的无法再继续画下去的时候,才会倒卧在床上休息一下。只要妈妈一起来画画儿,我和小妹就会在一旁仔细端看。我们的生活作息完全被打乱,不过这一点儿都没有关系,反正现在是暑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妈,你为什么一直画宝宝和天使?”一天晚上,当我和妈妈独处时我问她。小妹已经趴在地毯上,伴着她的洋娃娃沉沉睡去,妈妈正准备把她抱回床上去。“你为什么不把我们记忆中的宝宝画下来?”
妈妈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事实上,她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一度还以为她没有听见我在和她说话。她埋头画个不停,直到最后才对我说:“也许是因为宝宝和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我已经非常清楚了,所以我要画一些我不知道的部分,我必须不断地画,才能慢慢了解。”
“了解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不必再为宝宝感到害怕,也不必害怕和她相遇。”
“害怕?”
“我猜,那大概就是小妹不肯说话的原因。”妈妈低声说。
“这些画可以让她开口说话吗?”
“也许吧。”
我思忖片刻,“为什么图画可以让她不再感到害怕?”
“人们总是对那些他们不了解的事感到恐惧。”妈妈说。
“比如是什么?”
“日食。”妈妈停了一下才回答,“人们过去总以为日食是上帝的审判降临,现在我们不但不再害怕日食,还可以预测出它下一次出现的时间。”
“还有吗?”
“嗯,大乌贼。早期的水手们都认为它们是大海怪,当然,它们的确是,不过,那些大乌贼并不是恶魔,也不再具有神秘色彩,现在的水手们也不怕它们了。”
我静静地看着妈妈握着彩笔,在宝宝的肩头上小心谨慎地描绘出一片片的白色翎羽。
“不管她在哪里,你觉得宝宝会想念我们吗?”
“她仍然爱着我们。”妈妈说,“可是她不会想念我们,因为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们。
“你怎么那么肯定?”
“不,薇拉,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肯定,因为我对天堂的认识还没有像日食与大乌贼那么有把握,但是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有更多了解,而且我也相信,在我们明白以前,宝宝已经先通晓一切了。”
我安静地坐了好一阵子,看着妈妈一笔一画地完成宝宝的翅膀,心情好多了。是不是和妈妈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有关?没多久,我的眼皮就开始渐渐下垂。
妈妈清洗完画笔,将它放在一旁。“来吧,”她温柔的声音仿佛意味着明天早晨醒来以后,一切都将充满新的希望。“我们都累了,应该上床睡觉了。”
“我很高兴看见你画了那么多宝宝的图画。”我们走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挨近卧床,在小妹的身边躺下来。“我觉得它们是你画过的最棒的画。”
“为什么?”妈妈问。
“因为它们会提醒我们。”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睡着了。
“提醒我们想念宝宝吗?”她说。
“提醒我们,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我骤然惊醒,不停地喘气,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可怕的错事,我又在不经意间失去了宝宝。妈妈和小妹躺在我身边,睡得很沉,妈妈甚至连床头灯都忘了关,所以房间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床头的墙上挂着妈妈的画,我翻过身,凝望着那幅画,恣意地让自己沉浸在天使伸开双臂迎接宝宝的画面中,让它渐渐地冲淡自己刚才梦中所看见的画面——宝宝独自走进黝黯的帐篷中。
第十九章 派蒂姨妈驾到
当妈妈完成她最大而且可能是最棒的一幅宝宝画像时,太阳正好升起,图画中有一位身穿白袍的天使,温柔慈祥地看着我们。那天清晨,感觉上格外美丽,我们相偕走到屋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妈妈和我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小妹则坐在妈妈的双膝之间,任由着妈妈的手指在她的发绺间穿梭撩拨。
天空中云霭层叠,太阳缓缓自天边升起,初露的阳光边缘那些泛着红光的云朵看起来就像是燃烧的炭火,其上的云层也沉浸在一片炽热之中,渗透出柔和的金色光芒,灿烂夺目。突然间,我仿佛觉得自己所看见的不是日出,而是宝宝的新家。我凝神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璀璨,和妈妈一直以来注视它的方式一模一样。
“妈妈,你所画的那些画都是真的吗?”我问,“我的意思是,你认为宝宝现在真的和天使在一起吗?”
“没错,”妈妈说,“我真的这么认为。”
“那么你觉得一切都像你所画的那样吗?”我将哽噎在胸口的痛楚硬是咽了下去,然而我不是不高兴,只是不确定罢了。我满心期望那是真的,但又担心自己无法相信。“宝宝会逐渐成长为天使吗?”
“我想天使既然接走宝宝,”妈妈说,“一定会让她安歇在她们温暖的怀抱中。不过,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画下来,地上的生命一定和那里迥然不同,或许那里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更甜美温暖也说不定。”
我点点头。虽然我还无法像妈妈一样从心底里相信这一切,可是不得不承认,妈妈的说法的确让我觉得好过多了,因为宝宝并不孤单,她也不会心怀怨恨。
当天空大亮时,妈妈叹了一口气。她一脸苍白,神情憔悴。昨天晚上米莉来我们家时,曾经喋喋不休地叨念妈妈放任自己一直消瘦下去,并且企图以她刚烤好的蓝莓咖啡蛋糕来吸引妈妈。
“这些莓子是我自己摘的,”她说,“你明天要不要也带着孩子们和我一起去摘?”
“也许吧。”妈妈懒洋洋地说。妈妈一直聚精会神地拼命画画儿,对于所有的问题都以这种漫不经心的方式回答,妈妈拼命地画,睡得很少,吃得更少,有时候甚至忘记了家里还有两张待哺的小嘴。她这种不在乎、不理事的态度,令我感到气愤,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宝宝刚出生的那几个月,我不知道小妹的感觉如何,但我觉得自己总是在等待,等待着妈妈回到我们的身边。
因此,我知道米莉是为了妈妈好才这么埋怨她,不过我认为这么做还是无济于事。“我试过了。”我这么对她说。
“我想我们应该进屋里去睡一觉。”妈妈说,“你一整晚都没睡,小妹也是。”
小妹将妈妈的话视为一种赞誉,面露得意洋洋的笑容。几乎每次我和妈妈在熬夜的时候,小妹都会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有时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还得不停地动手捏自己。然而,这一次她却办到了,她完全没有打瞌睡,清醒地陪着我们一起熬到天亮。其实,她痛恨一个人睡觉,因为我和妈妈没有陪在她的身边。
那天傍晚,派蒂姨妈驾到,从某些方面来看,她的到来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希望她能够为妈妈做些什么,希望她能够带来一些改变,我无法将自己内心的期望和妈妈还有小妹分享,甚至连派蒂姨妈也一样,她那种横冲直撞的态度,实在让我很难和她分享这些内心的希望。
自从派蒂姨妈来了以后,我就和她每天联手清理地毯,整理床铺,再打扫凌乱不堪的衣柜。当我们动手整理房间的时候,妈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而我也会坚守岗位,把派蒂姨妈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好。此外,在派蒂姨妈强逼着妈妈吃下盘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时,我还会在心里暗自鼓掌叫好,当然,派蒂姨妈也会尽量逮着机会要妈妈上床休息,这一点也让我感到相当兴奋。
不过,当我看见妈妈还是一副无精打采,懒得理会家里一切事情的模样时,就不免开始对派蒂姨妈失去信心。她不会永远待在这里,她离开以后,我害怕我们又要回到那种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日子。但是,让我最生气的则是听见派蒂姨妈对妈妈说:“也许,我应该把这两个丫头接过去和我住一阵子。”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背叛者,不是因为我觉得派蒂姨妈管太多了,而是因为在我心里的某个秘密的角落里,竟然存在着想要和她一起离开的念头。
第二十章 霍伯姨丈
中午时分,屋顶实在热得让人有些难以忍受,尽管如此,小妹还是没有抱怨,而我也没有进屋里的打算。我心里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叫小妹到第二根烟囱的阴影下躲避太阳,虽然那里的位置比较高,坡度也比较陡峭。当霍伯姨丈从屋顶的窗口探出头来时,我还在盘算这件事。
“嘿,”他说,“你们要不要喝杯水,顺便来个奶酪三明治啊?”
“也好。”我回答。我绝对不会主动开口要这些东西,因为我心里明白,我们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被抓去关禁闭,就已经谢天谢地,怎么敢再开口要食物和水。
“你不介意我出来陪陪你们吧。”霍伯姨丈微微前倾着身子,递了一罐凉水给我。我注意到他打了领带,不仅如此,还穿了星期天上教堂时才穿的白衬衫,平常他大多只穿条纹衬衫,因为那不需要配领带。
“小妹,”他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下这把阳伞?”
她照办。
“拿稳,”霍伯姨丈说,“不要滑掉了。”
他放了一只野餐篮在屋顶上,然后从窗口爬出来。
霍伯姨丈没有站起来,只是蹲靠在窗户旁边的一小块阴影处。这会儿,我又发现他连那件上教堂才穿的蓝色西装裤和那双最好的皮鞋都穿上了。
“霍伯姨丈,你为什么这么打扮?”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嗯,参加特殊场合的活动时总得好好儿地打扮一下嘛。”
他的背上原本还驮着吉他,可是因为吉他弦不能接受强烈的日照,所以便卸下吉他,放回屋里,靠在窗户旁边。接着,他脱掉脚上那双黑皮鞋,扒掉黑袜子,露出两只白皙的脚丫子,他的脚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就连派蒂姨妈也没的挑剔。然后,他开始一步步地向我们靠近,坐在我们身边,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啊,啊,好烫。”
小妹和我挪了挪身子,腾出一点儿空间给他,正好让他坐在我们刚才坐的地方,那里不那么烫。“好像坐在一块已经被电熨斗烫了很久的桌布上,”他说,“你们怎么受得了啊?”
小妹耸耸肩。“我想,我们已经习惯了,”我说,“感觉上已经没有那么烫了。”
霍伯姨丈从小妹的手上接过阳伞,放在他的身后,以免它滑下屋顶。他从野餐篮里取出两个杯子,斟满凉水递给我和小妹。当我们咕噜噜地灌水时,他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包着塑料纸的三明治,他一言不发,令我不得不怀疑他在耍什么把戏,如果霍伯姨丈想把我们弄进屋里去的话,势必先要喂饱我们,并且消除我们的戒心。不过,他似乎不像我想的那样,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吃吃喝喝,打起那把阳伞为我们遮阳。
“这里实在太热了,”他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做日光浴,可是,如果真要做日光浴的话,这里倒是个不错的地点。”
“我想是吧,”我说,“从早上到现在,我的左脚已经多冒出三颗斑点了。”小妹也随即抬起她的左脚比较一番。
接着,我把小妹在屋顶上所做的复杂算数以及这附近一共有多少绿色屋顶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向霍伯姨丈报告,而他也伸手指着商业区,告诉我们药房、银行和戏院的位置,不仅如此,只要你随便指出一间房子的屋顶,霍伯姨丈就可以说出那家商店的名字。他说以前学校放暑假的时候,他曾经兼差当过修理屋顶的工人,所以才会对这些屋顶如数家珍。
“你现在已经老得没法再做修理屋顶的工人了吗?”小时候,我总觉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大概是因为他鼻梁上戴的那副眼镜吧,但是现在我明白并不是所有成年人的年纪都很大,只是因为他们长得比较高大而已。
“欧,不。”看见他一脸惊讶的表情,不禁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的意思是,”我赶紧解释,“你为什么要辞掉那份工作?”
“你派蒂姨妈不喜欢我成天在屋顶上工作,她会担心,所以我便改行帮人油漆房子。”
“我不记得你曾经当过油漆工人。”我说。
“嗯,那份工作我也不做了,因为你派蒂姨妈怕我会从梯子上摔下来。”
“派蒂姨妈可真爱担心。”这让我想起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到屋外探头探脑了,我还挺想念她的。
开玩笑的啦,尤其是“想念她”的那一部分,这种玩笑派蒂姨妈绝对听不懂,因为在派蒂姨妈的这间屋子里,根本没有任何玩笑存在,就连霍伯姨丈似乎也没有说过什么笑话。因此,我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她现在人在哪里?”
霍伯姨丈要我们别太担心派蒂姨妈,“她已经不哭了。”他说。
“派蒂姨妈哭了?”
“只哭了一下,”霍伯姨丈说,“然后她就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在额头上盖了一条冰毛巾躺在床上,现在已经睡着了。”
霍伯姨丈的话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一些,“我想,她大概是怕我们从屋顶上跌下来吧。”
“刚开始的时候,她真的很害怕,”霍伯姨丈说,“但是后来发现你们一直没有跌下来,而且也不会跌下来的时候,她就不再那么担心了。”
“那她为什么要哭?”
“呃,薇拉,她大概是觉得很伤心吧!”霍伯姨丈似乎因为我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而感到十分诧异。事实上我的确没想过。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她害怕你妈妈会知道这件事,然后责怪她没有把你们照顾好。”
“我们不会让妈妈知道的。”
“除非你们没有从屋顶上跌下去。”他晃了晃阳伞,把它稳稳地固定在我们的头顶上方,“还有,如果你们中暑的话,这件事还是一样会被你妈妈知道。”
霍伯姨丈就这样为我们撑了约摸一个小时的伞,我想除非太阳被云层遮住,而且刮起凉风,否则他一定不会罢手。在屋顶上的确可以感觉到一阵阵微风拂掠而过,只是霍伯姨丈说,天气还是太热,风也不够大,所以还是得继续打着阳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进屋里去吧!”他说。
“不要。”我说,小妹也连忙摇头,她也不想进去。没办法,霍伯姨丈只好将伞递给我,让我自己撑着,然后他转过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回屋顶的窗口,取出他的吉他,轻轻地拨弄着。
他弹奏一首我似曾相识的曲调,一首耳熟的儿歌,我希望他不要唱太久才好。然而,霍伯姨丈没有唱出歌词,只是利用那个曲调搭上一些数学问题,当然,小妹马上就掰着手指,跟着姨丈一起数数儿。这比原来的那首儿歌要有趣多了,但没过多久,大家也就玩儿腻了。因此,霍伯姨丈便不再哼唱,只是弹奏一些曲子,我不知道他在弹些什么,不过听起来倒是挺悦耳的。
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导火线
我知道,自己迟早都必须解释我和小妹为什么要在屋顶待上一整天的原因,同时也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何时才要进屋里去。到现在,我还不晓得要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我的意思是,我一定会进去,只不过我得利用现在好好儿地想一想,在我爬到这里来以前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昨天晚上吃过晚餐以后,派蒂姨妈打了几次电话给她的朋友,也许只是几个家里有小孩的友人。“我们一定可以为你们找到几个小玩伴。”在她打完第三次电话,却依然没有达到目的时对我们说。然而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和小妹都对她为我们找玩伴的事缺乏兴趣。
她又打了一通电话,这一次她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意图,立刻就邀请对方到家里来做客,同时询问对方他们亲爱的小宝贝是否在家里过暑假。“亲爱的小宝贝”,唉,很少来了,他们绝大多数人不是外出度假,就是去参加教会的圣经学校,怎么可能留在家里?不过,派蒂姨妈还是成功地找到一位和小妹年纪相仿的小女生,于是,对方便邀请我们当天傍晚到他们家。
“今天晚上?”霍伯姨丈显得难以置信,“会不会太仓促了点儿?”
“只不过让女孩们见见面而已。”
“如果他们听见那些野蛮恐怖的谣言以后,你想他们还会让女孩们见面吗?”
霍伯姨丈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他难得对派蒂姨妈开玩笑,至少我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一如往常,派蒂姨妈还是没听懂,或者她根本就是故意不理会。“反正我们也没有其他的计划,不是吗?”派蒂姨妈说。
“是没有,好吧,去就去,我还挺期待呢。”霍伯姨丈刚拿到一份新杂志的填字游戏,正埋头解谜。
我试着提醒霍伯姨丈,“我们还有计划,”我说,“莉丝、艾塞克和罗比待会儿都要过来。”
派蒂姨妈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完全没听见我说话的模样。“我们至少该过去坐个几分钟,打个招呼,介绍女孩们彼此认识一下。”
霍伯姨丈插嘴:“我可警告你,我绝对不会在那里待到超过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只可短,不可长,因为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他拿着填字游戏的表格继续解谜。
小妹怔怔地看着我,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我希望她不会像辛希雅·温莱特一样。”我说。
“只要你们不像对待辛希雅一样对待人家,就谢天谢地了。”派蒂姨妈说,“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会很顺利。”
我痛恨听见派蒂姨妈这么说,我认为她应该知道,辛希雅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我对辛希雅·温莱特已经够好了。”我反驳道。
派蒂姨妈连瞧都没瞧我一眼,“别那么自以为是。”她对着那面吊在楼梯旁的镜子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我原本不生气,但是看见她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发火了。她完全不看你、不理睬你、不在意你的想法,甚至完全无视于你的存在。
我气得想对她吐唾沫,气得可以在墙上踢出一个大洞,气得想放肆地大声咒骂她,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脑袋又一片空白,一句骂人的话也想不起来。我转向小妹,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却不知道我接下来要采取什么行动。
我偷偷地把手指滑进短裤的裤管褶缝里,然后用力弹了一下,做了一个很不雅的动作。
“我看见了,薇拉!”派蒂姨妈震惊地说,“你看见没,霍伯?”
霍伯姨丈抬起头来,“什么?看见什么?”
“薇拉竟然敢对我做那么不礼貌的动作。”
霍伯姨丈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做他的填字游戏。
“好,多谢你的支持!”派蒂姨妈气冲冲地说。
“哎,胖饺子——”
“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要我怎么样,”派蒂姨妈大声地哭泣,“我的院子被芬格丝家的小孩踩烂了,我的脸也因为小猪商店的那件意外而丢光了,再加上露西·温莱特一定会到处去说嘴,更别提——”她顿了一下,仿佛在一阵唾沫横飞以后突然断电似的,“这两个丫头还铆足劲儿,联合起来对付圣经学校的老师。”
“够了,派蒂,别失去理智。”霍伯姨丈说。
派蒂姨妈的声音高到近乎尖叫,“失去理智?你脑袋坏了是不是,霍伯?”
“大概快了。”霍伯姨丈根本没有抬头。
“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对我心存感激。”派蒂姨妈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时挥舞着手臂强调她所说的每一件事,“我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煮饭、打扫,还要丢掉那些可怕的死金龟子——”
霍伯姨丈终于抬头了。
派蒂姨妈的咆哮戛然而止,她瞅着小妹,而小妹却直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只不过是一只金龟子。”我轻声地对她说。可是这么做一点儿用都没有,小妹和妈妈很像,连一只小虫子都不忍伤害。
派蒂姨妈神情悲苦地看着我们,“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知道的。”她说。
小妹转过身,火速冲上楼,头也不回。
“好,我受够了。”派蒂姨妈怒气冲天地说,“薇拉,你为什么不干脆滚出去算了?”
“我?!你认为那是我的错?”
“你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合作的细胞!”
“派蒂姨妈,你根本就不想要别人和你合作,”我气得大叫,“你只是要每个人都照你的意思去做。”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派蒂姨妈说,“薇拉,我受够你了。”
“那你就把我送回家啊。”我和小妹转身上楼去了,不过我不是跑着上去的,而是跺着脚上去的。我现在终于看清楚派蒂姨妈的真面目了。
我原本以为小妹会坐在窗户旁伤心地哭泣,但是没想到她竟然躺在床上,既没有睡觉,也没有哭泣。现在除了准备睡觉以外,我们也无事可做,于是我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来,浑身疲倦,累得想倒头就睡。
当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时,还可依稀听见派蒂姨妈的抱怨声以及她重重的跺脚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劝说
过了一会儿,当霍伯姨丈终于不再那么在意我们为什么会坐在屋顶的这个问题时,我才又开口:“我猜你一定想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欧,嗯!”他耸耸肩。
我想这一切他早就都知道了。不管是莉丝或艾塞克来找我们玩耍的事,还是辛希雅和圣经学校所发生的事,他全都了如指掌,而且他也知道派蒂姨妈已经受够我们了,所以应该不必再多费唇舌解释这些事才对。但是问题在于,我好像也不能对霍伯姨丈说派蒂姨妈是个大问题,因此我只能告诉他,我讨厌这双棕色的皮凉鞋,我还是比较喜欢原来那双脏脏的白色网球鞋,想把它给找回来。还有,小妹的脚跟已经起水泡了,而小妹听我这么一说,也殷勤地向霍伯姨丈“献宝”。我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不该那么冷酷地嘲讽派蒂姨妈。
“想把你的旧鞋子要回来,也不必用这么强硬的手段啊。”他说,“它们就收在大厅的橱柜里,没有人把它们丢掉。”
“我比较习惯穿网球鞋。”我不停地解释,因为我不想惹霍伯姨丈生气,或者是让他觉得受伤,毕竟我们已经伤了派蒂姨妈的心。从很多方面来看,他和派蒂姨妈其实对我们都很好。
“我们下楼的时候可以去瞧一瞧,”霍伯姨丈说,“顺便帮小妹在脚跟上贴一块绷带。”
我虽然已经觉得好多了,但却还没好到可以进屋里去。因此我静静地坐着,希望可以不再谈下楼去的话题,事实上,大约有五分钟左右都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所以当霍伯姨丈再开启另一个话题时,我就不再显得那么抗拒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十三岁那年暑假所发生的事?”他问,“因为我奶奶过世了,所以我被送去和爷爷住了一阵子,我爸妈认为或许我可以帮上他一点儿忙。”
“你去帮他煮饭和打扫房子吗?”这是最先闪进我脑中的念头。我们算是很幸运了,因为花园就在厨房的门外,里面种了不少可以吃的植物,而且手边也存了不少罐头食物,不仅如此,妈妈也不太在意屋子里是否一定要随时保持整洁,她甚至没心情管这些。
“也不尽然.”霍伯姨丈说.“我只是让他有些事情可以做,因为我爸妈认为,如果他必须看着我好好儿地吃下早餐,那么他就必须先为我准备早餐,自己多少也会吃一点。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意思就是如果你住在那里需要他照顾的话,他也就会顺便照顾好自己了。”
“不过事情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奶奶,所以我和爷爷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只能任凭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
“什么意思?”
“我们大多数的时间只是坐在一起唱歌,唱有趣的歌,也唱悲伤的歌,或是说一些令人难过的故事。”霍伯姨丈说,“我们不洗衣服,不剪头发,爷爷也不刮胡子,如果肚子饿了,就随便吞些花生或硬邦邦的白煮蛋来填饱肚子,他甚至还让我喝啤酒。开学前当爸妈来接我回家准备上学的时候,我的头发都已经长到肩膀了。”
“那一定很可怕。”我说。
霍伯姨丈茫然地眺望远方,每当他解不出数学方程式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我说,那一定很可怕。”我提高嗓音说。
霍伯姨丈猝然一惊,“不,”他说,“我非常怀念那段日子,一点儿都不可怕。”
第二十三章 落单的派蒂姨妈
“霍伯?”
我们听见派蒂姨妈在后门叫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霍伯?”她又喊了一次,声音听起来更遥远,但事实上她离我们越来越近,而且就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我看着霍伯姨丈,他一副气定神闲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的模样,可是我心里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没听见,而一旁的小妹也正盯着我。
“霍伯?”这一回派蒂姨妈的声音是从车库的方向传来的,她已经走出车库,正左顾右盼地四处寻找,然后她突然仰起头,似乎是想要问我们有没有看见霍伯姨丈。
“霍伯!”看见霍伯姨丈就和我们坐在一块儿,派蒂姨妈大叫了一声,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
“派蒂。”听霍伯姨丈的口气,好像是在街角处偶然遇见老朋友。
“霍伯,”派蒂姨妈号啕大哭起来,“我到底该拿这个家怎么办才好?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疯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霍伯姨丈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容。
“霍伯!”派蒂姨妈发火了,“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该拿你们这些人怎么办才好?”
“如果你无法打败她们,就加入她们。”我看得出来,霍伯姨丈不是认真的,但是派蒂姨妈可不这么想。
“你疯啦?”她问。
“我正在这里享受凉风,”霍伯姨丈说,“而且,还有两位美丽的女士做伴呢。”
很显然的,派蒂姨妈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怒气冲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准备对着屋顶来一串连珠炮似的猛力攻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波特太太的声音“派蒂——”。她朝这里走来。
照理说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波特太太才对,因为在屋顶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方圆几公里内的风吹草动,可是由于派蒂姨妈完全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所以直到波特太太开始大呼小叫以后,我们才猛然发现她的到来。
“欧,不,”派蒂姨妈凄惨地哀叹一声,“我永远翻不了身了。”
“快,挥手。”霍伯姨丈举起手来,而我和小妹也随即依样画葫芦,把波特太太当成圣诞老人的好朋友般的热情地挥手。
“这里的情况如何啊?”波特太太走进车道,“我想,你们大概都被太阳晒昏脑袋了吧?”
“我们的脑袋好得很。”派蒂姨妈反击。
“霍伯,快跟我讲点儿话,证明你没有被晒昏脑袋。”波特太太大叫。
霍伯姨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猜想他大概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话才比较适当,像是“波特太太,你每个星期天都坐在教堂第三排靠左的位置”,结果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刻意压低嗓音,用一种令人难以辨认的音调说:“你们两个丫头给我乖乖地坐好,听见没?”
他站起身子,踏上屋顶的更高处,大咧咧地站在我和小妹的身后,深深地鞠了个躬,他的短袖衬衫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屋檐下,派蒂姨妈发出一声惨叫,波特太太气喘如牛,连小妹都紧张得啊啊大叫。
屋顶的瓦片实在太烫了,所以我无法转过身去,一直用脚抵着瓦片看霍伯姨丈,只有那些我们先前坐过的瓦片,才稍稍可以忍耐,我真不敢想象打赤脚的霍伯姨丈怎么受得了。
霍伯姨丈挺起身子,优雅地摆手,半屈膝,慢条斯理地移步,开始跳起一种有趣而充满怀旧味道的舞步,他的手臂略向前伸,领带也随着微风摆动,他抿着嘴唇,不住地“嗯——嗯——嗯——”哼唱着。从霍伯姨丈突然起身以后,小妹就紧紧地抓我的手臂,但是后来当她看见霍伯姨丈竟然跳起舞来,原本使劲用力的手也渐渐松了。
“嗯,嗯,叭,叭,嗯,啦……”曲调虽然不太熟悉,不过却让我联想到脚步轻踏与滑步的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乐队的味道。霍伯姨丈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行头,在阳光下展现出自己的翩翩舞姿,真不愧是个中高手。
他慢慢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脚步,然后不经意地转过身子,以一种会引发派蒂姨妈叹息的方式,缓缓地兜圆圈。接着,霍伯姨丈又深深地鞠了个躬,和刚才的优雅姿态不同,这一次他看起来就好像是屋顶之王。他挺起身子,朗朗地说:“波特太太,我从来就没有感受过这么真实的自我。”
当我将眼神向下飘移,想看看派蒂姨妈会如何看待这一切时,突然发现派蒂姨妈竟然露出一种极有趣的表情在注视霍伯姨丈,有点像是她因为从未见过霍伯姨丈的这一面而感到惊讶,也有点像是在为他感到非常骄傲,仿佛那个在屋顶上跳舞的男人是她最精美的一组茶具,是完全属于她的。然而派蒂姨妈这种有趣的表情只是稍纵即逝,因为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身边还站着波特
太太。
“你妈妈实在不应该把你送到北方去念书。”波特太太对霍伯姨丈说。
“即使不去,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派蒂姨妈瞟了我一眼,几乎就要笑出来,至少她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让人讨厌了。
正当波特太太双手叉腰,好像准备来个绝地大反击时,毕多太太家的大门骤然开启,她从门廊探出头来大喊:“桃乐丝——”波特太太随即转过身看着她。
“你们为什么不过来一起喝杯凉茶?”
波特太太一脸被打败的样子。
“我们有很棒的蛋糕呢。”提丝莉太太也从屋里透过落地窗向外嚷嚷。
“我马上就来。”波特太太喊道。
当落地窗拉上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有如鸟叫的声音。
波特太太一语不发地走出车道,绕过篱笆,我们看着她穿过毕多太太的前院,爬上阶梯,很有礼貌地敲门。那扇大门缓缓地开启,而她则被一把拉了进去。
“派蒂。”霍伯姨丈轻声地说。
“我打算把这栋房子卖掉。”派蒂姨妈回答。
“哦,胖饺子。”
“别再叫我‘胖饺子’,”派蒂姨妈说,“我要搬到委内瑞拉去。
“为什么要搬到委内瑞拉?”霍伯姨丈问。
“因为那里没有人认得我,当然啦,他们可能会听说过你和薇拉的名字,可是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我和你们有关系。还有,我一定要用假名。”
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听起来有些遥远,但声音很急促。派蒂姨妈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去。“八成是推销报纸的。”她喃喃自语,随即关上大门。
“这扇前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劳碌过。”我说。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顿时又都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霍伯姨丈叹了一日气,在我和小妹的身边坐了下来,看起来有些疲倦。
“派蒂姨妈觉得你的舞跳得很棒呢!”我对他说。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笑呵呵地问道。
第二十四章 派蒂姨妈的领悟
当我们再度听见派蒂姨妈的声音时,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的。
“霍伯!”她又开始呼唤姨丈。
我们全都转过身去,看见她正扒着屋顶的窗子向外窥探。没错,就是窥探,因为她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够勉强从窗台探出头来,看起来就像小动物从洞穴里向外窥探一样。
“霍伯,你到底要不要进来啊?”
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不太像是我们平常所熟悉的派蒂姨妈,不算温柔,也许该说是恐慌。
“胖饺子,我想至少应该等到孩子们准备好了以后,再和她们一起进去。”霍伯姨丈说。
“是她们的妈妈打来的。”这会儿派蒂姨妈的声音真的开始颤抖了,“诺琳说,她要过来看看孩子们。”
霍伯姨丈表现出一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模样,“你怎么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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