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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小孩

奥黛莉·克伦毕斯(美)
屋顶上的小孩
Getting Near to Baby
作者:[美国]奥黛莉·克伦毕斯
译者:刘清彦
作者简介 
奥黛莉·克伦毕斯(Audrey Couloumbis),出生于美国伊利诺州。本书中浓厚的南方气息正是她实际的生活写照。她的祖母来自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大家庭,而外祖母则来自于路易斯安那州。在她的年龄比书中的女主角薇拉稍小的时候,有一位姨妈失去了自己的小孩儿,她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情对整个家族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虽然她姨妈的小孩儿是死于纤维性囊肿,但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内,邻居一个小孩儿因为喝了不干净的水而感染细菌性疾病致死。正是这些记忆碰撞出写作这部作品的灵感火花。然而,真正影响她写这本书的,还是她在童年时期与家族长辈的相处经验,就像书中的薇拉一样,她也成长于一个刚开始时忽略培养她的独立性,后来却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发现自我的家庭。《屋顶上的小孩》获得2000年纽伯瑞儿童文学奖银奖。
目录
第一章 清晨
第二章 一丘之貉
第三章 恼人的派蒂姨妈
第四章 诸事不宜
第五章 压不碎的坚果
第六章 朋友止步
第七章 宝宝死后
第八章 参观地道
第九章 一荚两豆
第十章 温莱特太太的女儿
第十一章 派蒂姨妈的好主意
第十二章 圣经学校的一天
第十三章 派缇波恩小姐的风波
第十四章 小猪商店的腌黄瓜
第十五章 深思
第十六章 游乐园的一天
第十七章 米莉来了
第十八章 宝宝上天堂
第十九章 派蒂姨妈驾到
第二十章 霍伯姨丈
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导火线
第二十二章 劝说
第二十三章 落单的派蒂姨妈
第二十四章 派蒂姨妈的领悟
第二十五章 长久等待的结束
第一章 清晨
派蒂姨妈真是受够我了。
昨天晚上她这么对我说。当我准备上床睡觉时,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都睡不着,所以才爬到屋顶透透气,看看新鲜的空气是不是能让我觉得好一些,可是,痛苦的感觉到现在还是没有消失。
不一会儿,贾柏太太从我面前跑了过去。谁晓得一个已经五十岁的老女人居然还会这么早起,趁着天没亮时跑步?她先是从我面前跑过去,然后又折回来,在马路上原地踏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一句话也没对她说。
她跑上前来,摁了门铃。我听见门铃丁当作响,也听见她的鞋底儿蹭着前院的石板地所发出的沙沙声。我的肚子又开始痛了。
没有人应声。
几分钟后,她又摁了一次门铃。屋里的灯光乍亮,在草地上投射出一个泛黄的方块,像是个反转颠倒的光影。沙沙沙,前门被打开了,派蒂姨妈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贾柏太太,有事吗?”
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是派蒂姨妈的抱怨,然后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我用胳膊紧紧地抱住膝盖,不敢轻举妄动。很快的,贾柏太太又上路了,头也不回地继续跑步。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的心就像是一条垂吊着重物的绷紧的线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黝黯的天际透露出粉彩般的朝霞,淡紫色的光束就像是人的手指从云端里伸出来。我抖擞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出现在天空中的“手指”逐渐地消逝了,最后被东升的旭日完全吞噬。
然后,精彩的时刻到来了。
橙红色的光晕浮现在空中,颜色深而强烈,就连我的心也几乎要被这道猛烈的光穿透击碎。渐渐的,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但是因为实在太热也太刺眼,所以只能注视光晕的边缘。即使在我移开目光,将视线转到四周的暗淡中时,这鲜明的色彩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并在我的血液里澎湃翻涌。它已经被我吸收了。
此时,邻居们也纷纷醒来。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可能就是派蒂姨妈的电话。两辆小卡车从松林中蹿出,朝着贾柏太太慢跑的方向行进。一只狗汪汪地叫着。隔壁的毕多太太放出她养的猫,后门生锈的弹簧先是发出嘎嘎的声响,随即被重重地关上。我听见一个闹钟在放声大叫,另一个旧式的挂钟也不甘示弱,当当地回应着。
前门又倏地被打开了。“薇拉,你在那里干什么?”
看日出啊,我心里这么想。
只不过是爬到屋顶上看日出,这是我所能做的解释。
“我知道小妹也和你在一块儿。”听派蒂姨妈的口气,仿佛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妹是在这里没错,因为她是我的小跟班,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薇拉,你是不是在故意装聋作哑,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没有人敢对派蒂姨妈装聋作哑或视而不见,这才是一件真正麻烦的事。她的声音实在太特别了,你根本不可能忽略她的存在。
我脱掉凉鞋,让脚贴在屋瓦上,这样一来,才不至于一下子滑下去。小妹也光着两只脚丫子。我缓缓地往前移动,感觉屋顶好像被洒满了粗盐,有许多粗糙的颗粒一直在摩挲着我的短裤和皮肤。我通常不喜欢太靠近屋顶的边缘,因为我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些什么,然而现在,我却正在这么做。
我俯身向下探望,派蒂姨妈也正仰起头向上看,头发上还缠绑着发卷。她矮矮胖胖的,穿着棕色的绒布浴袍,看起来非常笨拙。从两层半楼的高度向下看,她的脸有如一块浑圆的大树桩。
当派蒂姨妈瞥见我的第一眼时,她一脸的恼怒顿时化为惊慌的神情,她高高地举起手,像是在风中摆动的粗短的树枝,不停地挥舞着。“不要动,给我乖乖待在那里!”她吃惊地尖叫着。
我照办。
其实,我只不过是想要移到一处可以看见她的地方而已,要不是她不肯穿着拖鞋踏进前院,我也不必坐得离屋檐那么近,因为她害怕自己如果一脚踏进湿漉漉的草坪,地上的蜒蚰会吸住她的脚。她是对的,这种情况难免会发生,派蒂姨妈的草坪上的确有不少可怕的蜒蚰,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因为被蜒蚰吸住而丢了性命。
接下来,她表现出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你不可以再向前靠近了,要不然就会掉进院子里,摔得头破血流。”
小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边,慢慢地向前滑,甚至还略略超过我一些,现在,她已经完全可以看清楚那个不断对我们尖叫的派蒂姨妈了,而派蒂姨妈也因此更加激动。
我紧抓着小妹的睡袍,以防万一。然而,她已经走到尽头,无法再向前移动了。我们曾经像这样冲下一个比这里还要陡峭的山坡,感觉十分有趣。尽管我们已经非常靠近屋檐,可是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就连我的肚子也不再像刚才那么痛了,仿佛这座屋顶就是一只正在打滚儿的大狗,在翻滚中随时会把我们当作跳蚤弹出去。
“小妹,”派蒂姨妈开始用甜言蜜语哄她,“乖,小妹,你会听我的话,对不对?”
这番话对小妹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因为她只听我的话,而且,小妹根本就不讲话,她曾经说过话,但是现在却不再开口了。
第二章 一丘之貉
自从宝宝死后,小妹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刚开始的时候,我曾经试着和她说话,但是不管我问她什么问题,最后得到的回答不是摇摇头,就是耸耸肩。接着,我又试了一些其他的办法,例如事先告诉她我打算用冷藏面团做饼干的计划,然后假装忘记,看看她是不是会提醒我。
不过,看样子,小妹对饼干似乎不太感兴趣。
此外,我也曾经试着假装自己必须有人来帮忙,数一数晚餐所需要的黄瓜数量,或是算一算母鸡们一天会下多少个蛋。然而,小妹每次凝视我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把生命耗费在引诱她做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情上,根本就是徒劳无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死心,夜以继日地努力,终于有一天,小妹愿意和我沟通了,她以一根手指代表“不”,以两根手指代表“好”,用摆动手掌的方式表示“也许”的意思。如果有必要说明数字,她就会伸出自己的十根手指,以每一根手指代表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当她想要加强语气时,就会同时火速亮出十根手指,坚决地表示“不要”!或是以十根手指连闪两次来表示“太好了”!
自从我们来到派蒂姨妈家以后,小妹就很少有机会用她的手指表达自己的意愿了,这让派蒂姨妈感到非常紧张。其实,小妹并不是故意的,因为派蒂姨妈每次总是紧紧地攥着小妹的双手,不断地叨念。如果有其他人在附近,姨妈就会刻意提高声调,并且拉着小妹的手,不让她举起手来,以免小妹的举动引起别人的注意。
“那两个小女孩在做什么?”我们的邻居毕多太太说。她是一位你在这种时候最希望见到的温柔女士,不但烤饼干的功夫一流,甚至任何东西只要经过她的手,都会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你自己不会看哪,她们爬到屋顶上去了。”派蒂姨妈说。
她实在不应该以这种口气和毕多太太说话,这会伤她的心,但是,派蒂姨妈就是这副德性,就算是有人曾经提醒她必须敬老尊长,这些话也早就被她置之脑后了。小妹慢慢地向后倒退,直到派蒂姨妈再也看不见她为止,接着,她开始向毕多太太挥手。
“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毕多太太赞叹地说,她深受小妹的爱戴和欢迎。
“她是个小恶魔。”派蒂姨妈断言。虽然她是故意要说给我和小妹听的,但是毕多太太也听见了。
小妹躲在我的身后,微微斜侧着头,垂帘般的长发偏向一侧。“她是在说我,不是你。”我轻声地对她说。
毕多太太真是个大好人,她再度为我们解围,“你不是认真的吧,派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要让派蒂姨妈对自己所说的话产生罪恶感,而是要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毕多太太实在太有趣了。
但是,派蒂姨妈才不吃这一套呢,她仍然横眉竖眼地瞪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后缩一缩身子,别让她再瞧见我,否则,她那张可怕的脸可能就会一直出现在那里。
“派蒂,你该不是认真的吧?”毕多太太又试了一次。她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当事情不顺派蒂姨妈的心意时,不但会令她火冒三丈,更糟的是,如果派蒂姨妈发现人家是在批评她,那就更可怕了。
“我是认真的,”派蒂姨妈说,“真的,我带她们才不过三个礼拜,她们就快要让我发疯了。”
这倒是让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只有自己和小妹是在度日如年呢。
在屋顶的下方,派蒂姨妈依然怒气冲天,语气尖刻地对毕多太太说:“要是你一大早就被贾柏太太叫醒,然后对你说,你的外甥女爬到屋顶上准备跳楼,你会作何感想?”派蒂姨妈开始展开攻势,我想,毕多太太这会儿可能需要我下去为她解围了。“还有,波特太太也一大清早打电话来对我说,我家的屋顶上落着两只猫头鹰,真是太可笑了,你受得了吗?”
派蒂姨妈一跺脚走进屋里。
这个波特太太我也认得,她是个超级大忙人,不但如此,她还有着十足的想象力。我想,这对她来说或许是值得称道的地方,因为我非常喜欢听她说长道短地谈论那些愚蠢的八卦消息。至于贾柏太太以为我要从这里往下跳,那就实在太离谱了。有眼睛的人都该看得出来,我们已经和派蒂姨妈住了三个礼拜了,要是真待不下去,早就想不开了。
第三章 恼人的派蒂姨妈
  当派蒂姨妈将我们接到罗利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带我们去买新衣服。“小可爱装”,她总是这么说,把我们当成洋娃娃一样。其实,她满脑子只有条纹T恤和白棉衣,还有那些被称为露营短裤的东西——裤管宽松、底口收拢,上面还有许多口袋。
  小妹和我完全没有表达自己好恶的机会,也就是说,除非派蒂姨妈问起,否则我们绝对不能表示自己的意见,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她付的钱,而她是永远不会开口问的。派蒂姨妈非常清楚地知道该让我们穿些什么。
  当她采购完毕,我和小妹自头顶到脚底下踩的皮凉鞋,这身打扮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派蒂姨妈的缩小翻版。她将我们身上原本穿的衣服全部扒光,只让我们穿着小内裤光溜溜地站着,然后开始对我们进行改头换面的工作,仿佛我们身上所穿的那身衣裤,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清洗似的。她蹑着手脚将它们全部打包丢进纸箱里,束之高阁,不准我们再碰那些衣服。
  “你们不觉得自己就像小纽扣一样可爱吗?”当我们将一身新装穿戴完毕时,派蒂姨妈得意洋洋地说。
  “谢谢你,派蒂姨妈!”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知道自己至少该表现出一点儿感谢的热情,但是说真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像颗小纽扣一样可爱,况且,那双皮凉鞋已经把我的脚指头磨出泡来了。
  “你不觉得她们看起来就像是两枚闪亮的新铜板吗,霍伯?”派蒂姨妈问。
  霍伯姨丈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嗯,像两枚新铜板,也像两个胖水饺。”
  派蒂姨妈似乎对每个人都这样专制,甚至连霍伯姨丈也不例外。说到霍伯姨丈,他实在不太喜欢人家叫他霍伯。妈妈说,这个称呼竟是派蒂姨妈叫响的,她从高中的时候就这么叫姨丈了,没过多久,每个人也都开始霍伯长、霍伯短地叫个不停,听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不过,霍伯姨丈后来也就习惯了,因为他真的就像小精灵一样和蔼温柔。
  然而妈妈说,可悲的是,派蒂姨妈从来没有为人母的经验,换句话说,她从来就没有生过小孩。可是就我个人来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悲的,当了她十三年的外甥女,我完全看不出来派蒂姨妈有为孩子任劳任怨的心肠,她只不过是想要个可以让她穿衣打扮的洋娃娃罢了。
  就在我们上街购物的那一天,派蒂姨妈带我们去一家餐厅吃午餐。餐厅里的热食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食,有炸鸡、肉片、煮青豆,还有渗透着浓浓汤汁的肉丸子,这些都可以随意取用。此外,在冷食区里也有成摞的三明治摆在盘子里,而且每一份三明治都用干净透明的塑料袋包裹着。
  小妹和我都决定只拿一份三明治,因为我偷偷地跟她说,三明治可能比较便宜,况且,今天已经让派蒂姨妈花了不少钱。于是,我拿了一份鲔鱼三明治,为小妹挑了花生果酱三明治。
  “哦,不,千万不要随便在外面吃鲔鱼三明治,它可能会不新鲜。”当派蒂姨妈看见我们所挑的三明治时,又开始唠叨起来,“最好吃火腿奶酪三明治,这比较保险。”
  接着,她又转过头去,在小妹的耳边低语:“你要不要吃火腿奶酪三明治?如果你只挑花生果酱三明治,别人还以为我们吃不起更好的呢。”
  现在,我终于搞清楚派蒂姨妈警告我不要吃鲔鱼三明治的原因。我很庆幸她能够告诉我这些,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外面的鲔鱼三明治吃起来不太保险,很显然,外面还有很多东西也吃不得,这件事我倒是没有认真地想过。但是,如果单单是为了想要证明我们花得起钱而放回花生果酱三明治,那实在就有点儿愚蠢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默不作声,敬老尊长是一种礼貌,这点儿道理我还懂。至于小妹,她乖乖地啃着掺了芥末的火腿奶酪三明治,虽然她恨透了芥末。
  其实,那一天当中还是有好事降临。当我们正在逛街的时候,我发现了一间巧克力专卖店。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刚好走过一家大门开启的商店,浓郁的香甜气味不断地从里面飘散出来,一时间,我无法辨认出那是一家什么商店,只知道橱窗里摆满了洋娃娃、纸花、书本和一张放了一组茶具的小桌子。
  我故意放慢脚步,让派蒂姨妈和小妹走在前面,然后掉头走回那家商店,在它开启的大门前流连徘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嗅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香甜味儿。当我凝视着店里的玻璃橱柜时,仿佛觉得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家点心烘焙店,因为玻璃橱柜中摆满了浅盘,浅盘中则装着成堆的看似棕色小冰块儿的东西。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些小东西以前,就被派蒂姨妈发现我已经从她身边消失了,她转过身,朝着我大叫。
  “绝对不可以这样不声不响地从我身边消失,薇拉。”她可能不是故意要这么吼的,但是派蒂姨妈只要一激动起来,嗓门儿就会特别大。“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好像一辈子没见过糖果店。”她说。
  这阵子,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应付派蒂姨妈的吼叫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学霍伯姨丈,把声音压低,安静片刻,如此一来,过不了多久,派蒂姨妈就会跟着镇定下来。于是,我用平常那种在图书馆里说话的声调对她说:“派蒂姨妈,这可不是一间普通的糖果店。”
  “好吧,也许不是。”派蒂姨妈浏览着橱窗说。
  “闻闻那种味儿。”我很快地搭腔。
  “不晓得那组茶具卖不卖。”
  “进去问问看。”我提议。因为派蒂姨妈想要买那组茶具,这使得整个局面全然改观。派蒂姨妈非常热衷于装点桌面,而且喜欢收集瓷器,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小瓷偶。
  结果,她不但买了那组茶具,还给每个人买了一块巧克力。“我想,一块巧克力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吧!”派蒂姨妈说。小妹和我拼命摇头,表示完全没有坏处。
  派蒂姨妈将她的那一份留给霍伯姨丈。“我有这组茶具就够了,”她说,“而且,这块巧克力会直接变成我屁股上的肥肉。”我完全同意派蒂姨妈的说法,因为那的确是她最不应该再多长肉的地方。不过,我当然一个字也没敢说。
  “这是我吃过的最棒的巧克力了,”在伸手去摸派蒂姨妈手中那团包着巧克力的卫生纸以前,我还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也许,我们应该跟店员买一整盒回家。”
  “巧克力会蛀光你的牙齿。”派蒂姨妈说。
  “你现在才这么说。”我顺口回了一句。妈妈如果在这里,她也一定会这么说。虽然后来我有点儿想收回这句话,可是已经太迟了。派蒂姨妈以前就完全无法领会妈妈所说的笑话,甚至在看喜剧《千面女郎》的时候,都不曾开怀大笑过。
  “薇拉,这次就姑且饶过你,”派蒂姨妈紧抿着双唇,一副打算责骂我的模样,“因为我知道这种话是从你妈妈那里学来的。”
  “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道歉。没有人告诉我,我们必须和她在一起住多久,所以,如果还想彼此相处融洽的话,我最好谨守分寸。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试穿一些新鞋子,是不是?”派蒂姨妈的语气虽然还有点儿激动,可是却面带微笑,这让我得知自己已经被原谅了。当然,此时此刻,我就更不能对那双奇丑无比的皮凉鞋再发表任何意见。
  不过,我真的恨透了那双咖啡色的皮凉鞋。
第四章 诸事不宜
  在派蒂姨妈家必须习惯许多事。比如这里没有人使用前门,我们都必须从车库里绕进厨房的后门,这是派蒂姨妈牢不可破的规矩。有一回,一位杂志推销员毫不知情地走到前门,派蒂姨妈根本连门都不开,就直接让他绕进来。派蒂姨妈推开窗子,敲打玻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然后伸手指着车库的方向。但是那位老兄完全没弄懂她的意思,最后逼得派蒂姨妈只好穿过厨房,走出车库,到前门的车道上告诉那名推销员,必须从车库的后门进去,如此一来,她心爱的地毯才不会被踩脏。但是,她终究还是没有订任何杂志,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让那位推销员进屋。
  屋里地毯上铺着一些塑料垫子,那是我们唯一能够踏脚的地方,当然,通往前门的那一长条塑料垫,自然是干干净净的。老实说,屋子里的地毯还有许多角落完全没有被人踩过,再加上派蒂姨妈又不养宠物,所以地毯根本不可能脏到哪里去。
  还有,厨房里的收音机总是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我不晓得派蒂姨妈是不是真的在听,我想,她大概只是习惯房子里必须有些声音吧。不管电台播放什么节目,不管派蒂姨妈在家还是外出,也不管霍伯姨丈有没有在客厅里看电视,派蒂姨妈那台放在厨房角落里的收音机都会不停地响着。我经过好一段时间才逐渐习惯这件事,反正我是听而不闻,管它在播些什么呢。
  此外,派蒂姨妈还定下一大堆规矩:除了厨房以外,不可以在任何一个房间里吃东西,餐厅只是摆着好看的;一旦铺好床后,就不容许床上再出现屁股坐过的痕迹;我们不可以随便乱动桌上的摆设。总而言之,凡是放在桌上的东西都碰不得,你也知道的,东西一碰就会留下指纹。这些规定非常严格、清楚,但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慢慢习惯就好了,只不过误会还是难免会发生的。
  刚来到这里不久,我们很快就知道爽身粉不能乱用。
  “并不是我不让你们用。”派蒂姨妈的声音足以将爽身粉吹散至空中,四处飞扬。
  “我们是不是用得太多了?”我紧张地问,爽身粉很贵,这我知道。
  “不,不,亲爱的。”派蒂姨妈尖厉的语调中掺杂着些许温柔,害怕让我们因此觉得受到伤害,“可是,当我在用的时候,不会把它弄得到处都是,如此而已。你看,现在地板上也是,马桶盖上也有。”
  她实在是明察秋毫。
  派蒂姨妈在楼梯的拐角处摆了一只窄窄的小橱柜,有透明的玻璃门,里面隔了六层架子,放的全都是派蒂姨妈所收藏的“喜姆娃娃”。喜姆娃娃是一种小瓷偶,这些小孩不是在雨天里打着伞,就是弯腰和小狗玩耍,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在荡秋千的小女孩。
  小妹很快就对那些精巧可爱的喜姆娃娃心醉神迷,每次上下楼梯的时候,都不忘趁机好好儿地看看它们。但是,她已经知道派蒂姨妈所定下的“桌面规矩”,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会去开那扇橱柜的玻璃门,甚至连她在什么时候偷偷打开过,也毫不知情。第一次发现事有蹊跷,是有一回见到派蒂姨妈一边发出如母鸡下蛋般的格格声响,一边踏着沉重的脚步上楼的时候,我看见她突然呆站在小橱柜前,愣愣地注视着橱柜里的小东西,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我刚才提过的母鸡。接着,她把手放在裤子上抹了抹,然后就伸手打开橱柜的玻璃门。
  当时,小妹正在楼梯口处的地毯上玩儿小木球,那种小球不会弹跳,因此,她便以抛掷的方式玩耍。小妹接球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可是只要一漏接,她都会立刻把地上的球捡起来。她非常专注地玩儿着自己的小木球,完全没有注意站在橱柜前的派蒂姨妈,而我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决定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所有的喜姆娃娃似乎都被动过了,不仅被重新排列,连彼此的组合都改变了,因为那个和小狗玩耍的小男生,原本和另一个吹哨子的小男孩摆在一起,而且旁边还应有一个正打算加入他们的套绳索的男孩。橱柜里每一组瓷偶的摆设,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个友善的小团体,或是像家人般的围在一起,又像是在彼此交谈、窃窃私语。每一个小瓷偶,都有派蒂姨妈为它设定的位置。
  派蒂姨妈开始重新将这些瓷偶归位,然而,当她摆好了其中的三四个以后,不晓得为什么又改变心意,把那些瓷偶又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她关上橱柜的玻璃门,带着有急事要处理的表情,迅速回到椅子上坐定,翻阅着手中的杂志,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不过如果冲得那么快也能叫没事的话。
  对了,还有蝾螈事件。
  在派蒂姨妈家后面,隔着马路有一片树林,林子里有许多红棕色的小蝾螈。我们家附近没有几棵树,所以,如果你想捉蝾螈,就非得到池塘旁边的烂泥滩里去扒去找,若是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一两只。然而,在派蒂姨妈家里就完全不必那么辛苦了,因为当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下雨天,就有了一项重大的发现。
  这场雨带来了数百只蝾螈,它们或是停在草地和车道上,或是匍匐地穿越前院,放眼所见,到处都可以看到四处漫游的蝾螈,像一个个小巧的玩具般的抬腿行进,真是令人惊讶。只不过在下午两点的时候,派蒂姨妈的眼睛绝对不会离开电视中的肥皂剧,自然也就不会多加注意。
  “薇拉,薇拉,快来这里,告诉我,这个男孩的头发该不会是染的吧?你看见那些深色的发根了吗?要不然,这根本就是我的幻觉?如果大家都不愿意保留自己原来的发色,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在我们一致决定那个男孩的头发可能是阳光反射的结果以后,派蒂姨妈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向我介绍那出肥皂剧里的每一个角色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如谁先和谁结婚等等。听起来十分有趣,因此,派蒂姨妈和我都没有注意后门究竟是开是关。尽管我记得它常常被开开关关,可是直到肥皂剧结束,当我和派蒂姨妈正打算到厨房去倒杯牛奶拿些饼干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小妹正在搜集她的收藏品。
  “我要倒一杯冰茶,然后和你们一起吃点心。”派蒂姨妈前一秒钟还兴致勃勃,但是,“啊!”她突然大叫起来,“啊——”
  我火速地跑进厨房,发现派蒂姨妈撑直双臂,呆愣愣地站在水槽前,仿佛还没来得及回神考虑自己是该继续站在原地,还是赶紧拔腿跑开。因为,在派蒂姨妈的水槽里爬了满满的蝾螈,我猜至少有三四十只那么多。
  恰巧,小妹就专在这个时候从后门走了进来,她全身都湿透了,脸颊上沾满泥巴,脚踝上还粘着一只蜒蚰,她看起来神采飞扬,和这几个月来的模样相比,完全判若两人。她呆若木鸡地看着派蒂姨妈一脸惊愕的表情,一只手握着门把儿,而另一只手则是将两三只蝾螈摁抚在她的胸前。
  “我的老天爷啊!”派蒂姨妈咆哮起来,“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很简单,没有人告诉小妹应该要放走那些蝾螈,她就自动地转过身走出去。我拿起一只铝质的派盘,一次在盘里装满十只蝾螈,把它们丢到屋外去,当然,它们会极力地想要爬出派盘,但是在离开厨房以前,最后还是都会被我逮回来。蝾螈实在很难抓,不过,若是和派蒂姨妈在事后拼命用清洁剂刷洗水槽和地板相比较,那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我在屋外找到了一个废弃不用的大垃圾桶盖,我们在里面垫上树叶,装了些水,然后小妹便将她的蝾螈放进这个临时的小水塘中。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样可能不会惹麻烦。
第五章 压不碎的坚果
我眺望着整个乡间景致,仿佛自己正尽情地享受着眼前的美景。派蒂姨妈已经静静地思索了三四分钟,这短短的几分钟对我来说,倒是难得的片刻宁静。
“你妈妈如果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铁定会杀了我。”派蒂姨妈又开始冲着屋顶喊叫,她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妈妈连一只虫子都不敢踩。我没理她,只顾放眼望着那些位于树林后面的小木屋。“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会觉得羞死了。”派蒂姨妈继续念叨着。
小妹可能把姨妈的话当真了,因为她突然向前爬了几步,低头看着派蒂姨妈。毕多太太被小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伸出手来揪住自己的衣领。我也吓了一跳,所以又紧紧地拉住小妹的睡袍。
只有派蒂姨妈什么也没瞧见,她连头都没抬,只顾着向一旁张望。“这个孩子就像水泥一样固执。”她喃喃自语,不过,我和毕多太太都听见了。
“她才不像你说的那么坏。”毕多太太用微微发颤的语调说,生怕一不小心又吓到小妹。
“她就是那么坏,像我妈妈所说的那种压不碎的坚果。”派蒂姨妈说,“我妈妈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可都清楚得很呢。”
接着,她又继续说道:“我大概得打个电话给警长了。”她将自己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每当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会做这个动作。我的肚子又开始出现那种可怕的感觉了,就像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似的。小妹慢慢地爬回我身边,和我并肩坐在一起。
“那个主意差劲透了,”毕多太太说,“他只会打电话给消防队。”
“嗯,那我自己给消防队打。”派蒂姨妈的大胸脯随着她的喘息上下起伏着。这会儿,她双手叉腰,拳头正好靠在两侧臀部所推挤出的两座“假山”上。我真希望派蒂姨妈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们说话,因为小妹已经非常怕她了,现在,她可能永远都不敢爬下去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讲话啊,薇拉?”派蒂姨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教堂里的长椅一样硬邦邦的,“我要打电话给消防队了,他们会像从树上抓猫一样,把你们两个给揪下来。”
“如果你敢打,我就跳下去。”我说,在此同时,我紧紧地拉住小妹的手臂,把她微微地向后拉。我不想让小妹把我的话当真,但是,当我看见派蒂姨妈的脸上出现了那种在花园看见蛇的时候所装出来的冷静表情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似乎觉得自己只要假装冷静,就真的会冷静下来。
她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继续说道:“消防队可能会把这件事通报给政府当局,到时候他们就会派人逮捕我,你们想害我进监牢吗,薇拉?”
我又向后退了一些,以免自己被瞧见,小妹也效仿我,跟着我一起后退。“薇拉?”派蒂姨妈停了一会儿,“薇拉,你们回到屋里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她走进屋里,脚上的拖鞋啪啪啪地拍打着她的脚底。“霍伯”,我听见她在叫姨丈,然后,四下一片静谧。
“我知道你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毕多太太以惯有的温柔语调说,她点点头,甚至还笑了笑。“除非你们自己愿意,否则你们绝对不会下来,对不对?”看毕多太太的神情,仿佛是在等待我们的答案。
如果我回答“没错,就是这样”,听起来就显得太失礼了,最保险的做法还是以点头示意。接着,我决定以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所有的问题。毕多太太一时间还无法领会我的意思,于是又继续问道:“你们不是故意要气派蒂的,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们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好,”听毕多太太的口气,好像是在和乖女孩们说话,“我知道她和你们的妈妈不太一样,但是,你们派蒂姨妈已经尽力了。”听见这句话,我的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在这里,几乎没有一件事让人觉得顺心。我多么希望每天早晨醒来以后,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自己房间里那种画满小兰花和粉色小玫瑰的壁纸,可是派蒂姨妈讨厌壁纸,甚至连浴室里也不贴,她说壁纸后面容易发霉。我希望这里可以像妈妈的厨房一样安静,只听得见摇晃玉米片盒子的沙沙声、滤咖啡的声音和妈妈翻阅报纸的声音。但是派蒂姨妈偏偏完全不碰报纸,因为她说报纸上的油墨会弄脏她的手。她还整天开着收音机不肯关。
我希望妈妈在睡觉前可以为我们念一个小时的故事书,而我们可以像夏天晒太阳的鳄鱼一样叠在一起,这样每个人才都可以顺利地看到图片。不过派蒂姨妈通常在晚餐以后就累得不想动了,除了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以外,她绝对不再做其他的事,甚至连睡觉的时间还没到,就匆匆忙忙地亲吻我们的额头,把我们赶上床去。我要妈妈,我们都很担心她自己一个人是否睡得安稳,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吃得好不好,我们实在非常想念她。
我又听见派蒂姨妈不耐烦地催促着霍伯姨丈起床,她要姨丈到屋外来命令我们下来,或者是请求我们下来,反正,只要可以达到目的,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行。我心中的忧伤和沮丧顿时转变成一种近乎发狂的愤怒,我不想下去了,我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世界末日降临。
霍伯姨丈蹒跚地走出来,他的身上仍然穿着那套蓝白条纹相间的睡衣,从屋顶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两只脚从那件像雨衣般的睡裤里伸出来。霍伯姨丈一定没有穿睡袍。平常他绝对不会衣冠不整地走出卧房,因为每天早上他都会将自己穿戴整齐以后,才走出房间的大门。
“在那里。”派蒂姨妈很快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们,然后又很快地缩回去,继续摆出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势。
霍伯姨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他并没有生气,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难色,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在玩儿填字游戏想不出答案时那样充满疑惑。
又有一位住在附近的女士——提丝莉太太——走了过来,当她瞧见我们在屋顶上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轻蔑神情。她伸手向毕多太太比划了一下,好像是在对她说:“到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你。”毕多太太对她点头示意,但没理睬她,于是提丝莉太太便拐过弯,沿着街道,穿越大马路走了过来。
“霍伯,”派蒂姨妈又开始发起牢骚来了,霍伯姨丈索性就将自己的一只胳膊搭靠在派蒂姨妈的肩膀上。
霍伯姨丈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特质,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独特的温柔——也许是因为眼镜的关系,但我并不那么认为——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对他掏心挖肺,将所有的心事向他倾吐。这并不表示你可以从他那里获得所有问题的答案,当然,如果是数学方面的问题就另当别论了。然而,当霍伯姨丈同意“你所面临的问题的确非常严重”,或是抿着下唇对你说“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时,你就会觉得一阵舒坦,犹如心中一块大石头突然落了地似的。因此,我能够明白他将手臂搭靠在姨妈肩膀上的用意。
提丝莉太太的脚步轻盈,仿佛是顺道过来和毕多太太打声招呼,也仿佛是刻意对我们视而不见。提丝莉太太站在毕多太太的身旁,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高傲的长颈鹿,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以看热闹的眼神盯着我们。
“有没有看见破掉的?”每当派蒂姨妈打算满足别人看好戏的心态时,总是会故意提高嗓门儿。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所以就俯身低头看着她。“屋瓦啦,”她说,“有没有破掉的?”
一时间,许多念头如排山倒海般灌进我的脑袋里。原来,派蒂姨妈是想让提丝莉太太以为我和小妹是在帮她检查屋顶上的瓦片,一定是霍伯姨丈那只搭靠在她肩上的手臂,才会让她有十足的勇气这般装模作样。我不是有意要让派蒂姨妈难堪,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注意,就连小妹也不例外。
当小妹跟着我一起爬上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这么做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仅是派蒂姨妈、贾柏太太,还有其他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我没有三思而行,完全凭感觉行事,结果现在事情好像演变得有点儿失控了。
“薇拉?”派蒂姨妈又在叫嚷。
“还没,”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必须先清清喉咙再继续说话,“还没有看见破的,可是这里的屋瓦实在多得不得了。”
“好吧,检查仔细一点儿。”派蒂姨妈说,接着,她便转过头去,“早啊,提丝莉太太,我们可都是一群早起的鸟儿啊!”
“你该不是想要告诉我,是你要这两个小女孩爬到屋顶上去的,派蒂·霍伯森?”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提丝莉太太。”派蒂姨妈说。在面对这种无聊的交谈时,粗鲁一点儿也无妨,我一点儿都不会同情提丝莉太太。我想可能是波特太太打电话给她,要她过来看看小妹和我到底在屋顶上做什么。
霍伯姨丈清清嗓子,开口说道:“这两个小女孩太全神贯注了,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吃一点儿松饼,对不对,胖饺子?”
“松饼?”派蒂姨妈一脸诧异,“哦,对了,松饼,快进来吧,我来做一些松饼。”说着,她便由着霍伯姨丈拉她回到屋里去,临走前她还焦虑地看了我们一眼。
“这么早要上哪儿去啊,海伦?”毕多太太问提丝莉太太。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随便散散步、走走路,有益身体健康。”
“嗯,是吗?我不知道有多久没去散步了。”毕多太太说,“哦,对了,回家前别忘了顺路到我家来吃点儿野莓和小蛋糕。”
“好啊,我看我先吃再去散步好了。”提丝莉太太像个小女孩似的咯咯地笑着。我坐直身子,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提丝莉太太也会笑。在毕多太太转身离去前,她还对我眨了眨眼。
小妹和我看着这两个老女人信步穿越毕多太太的草坪,她们的语调高亢而充满热情,顿时我才明白,她们其实是朋友。
第六章 朋友止步
大约是在我们来到派蒂姨妈家的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我和小妹坐在前院,把脚探进草地里玩儿。派蒂姨妈坐在门廊的一张像蜘蛛网形状的圆椅子上,她一直以为这张椅子是最棒的,在她的眼中,它是一把高雅出众的椅子,然而当她弓着背,蜷缩在里面的时候,这把椅子却让她看起来活像只乌龟。霍伯姨丈则坐在一旁的绒格布座椅上,这把椅子被派蒂姨妈鄙视为不值钱的便宜货,但是每回只要听见派蒂姨妈这么批评,霍伯姨丈就会反驳,它虽然不够高雅,却很舒服。然后,他就会一言不发地拿起身边的吉他,开始哼唱起来。
霍伯姨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个吉他手,充其量只能说是个读了些书的普通人,他鼻梁上的眼镜又大又厚重,派蒂姨妈说,那两块镜片就像是两个可乐瓶底,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可是,霍伯姨丈几乎不读书,他只读一种东西,那便是报纸,而且会把报纸前前后后读得非常彻底。他是填字游戏的高手,速度之快,会让你以为答案就写在他的手掌上。他在高中教数学。
对街有九间小平房,看起来就像是为夏季游客预备的度假小屋。听说那里住着一户人家,大概是姓芬格丝吧。那九间房子看起来有些陈旧,全都需要重新油漆粉刷。九间房子呀,那户人家应该有很多小孩吧,所以才会需要那么多房间和浴室。但是,那些小平房,还有那户人家,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
“你不可以和他们打交道,”派蒂姨妈在我们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提出警告,“那些孩子们整天在泥土里打滚,简直就和鼹鼠一样。”
“鼹鼠?”我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只瞎眼大老鼠的画面,“我从来没听说过鼹鼠。”
“它们是一种成天只晓得挖地洞的动物,”派蒂姨妈解释,“我曾经在探索频道的节目中看过有关它们的报道。”
“它们很可爱,只不过总是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霍伯姨丈露出了那种只有在嘲讽派蒂姨妈时才会显露的诡异笑容。
“它们只不过是一种老鼠,天底下的老鼠没有一只是可爱的。”派蒂姨妈说。
“它们是一种獴,你把它们的学名搞混了。”霍伯姨丈纠正她。
“反正他们一点儿都不可爱,”派蒂姨妈重申,“尤其是那个年龄最大的女孩,毕多太太说她顶多只有十三岁而已,要真是这样,该有人好好儿地管管她,真是野丫头一个。”
派蒂姨妈也这么说过我一两次,到现在我还是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和一个同龄的女孩住得这么近过。即使从派蒂姨妈的口中听来,那户人家似乎不怎么受欢迎,但是他们却仍然深深地吸引着我。
“你在看什么啊,薇拉?”
“没有。”我回答。
“是吗?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在瞧什么?”派蒂姨妈一边翻着手中的杂志一边对我说。我怀疑派蒂姨妈到底有没有在看杂志,她的视线通常不会在同一页停留太久,有时候甚至连杂志里的图片都是匆匆掠过。
第一个星期结束以后,我就不再相信对街的房子里可能住着一群小孩了。尽管那些小平房在入夜以后总是灯火通明,但是在白天却从来没看见有小孩在屋外的草地上玩耍、哭闹,或是四处游荡。我一直在注意那里的风吹草动,最常看见的是几辆小卡车和一辆红色的轿车频繁地进出车道,出没林间,仅此而已。
“你好像是在看一排烂牙齿。”每当我持续注视着对街的那些平房时,派蒂姨妈都会这么说。那些小平房看起来虽称不上好,也不算太差,我一点儿都不赞同她的看法。派蒂姨妈自己这么想还不够,她甚至还喜欢左右每一个人的想法。
小妹似乎也不买她的账,她常常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对街的那些房子。有时候,我还真嫉妒小妹,没有人会对她抱太大的希望,不仅是因为她只有七岁,也是因为她不开口说话的缘故。有些时候,我也希望自己干脆封口,不说话算了。
“不是要你们别再看了吗?”派蒂姨妈说,“快起来,看是要出去玩儿,还是要做点儿别的事。”
我们动也没动一下。
“我郑重声明,薇拉,”派蒂姨妈表情严肃地说,“要不是我太了解你的话,那么,我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要了解你。
虽然我不晓得派蒂姨妈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还是转过头看着她。
“我妈妈从前老是说我爱跟她‘作对’,我想那是因为我心情不好的缘故。”派蒂姨妈说,“你也心情不好吗?”
“没有。”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因为我才不想和派蒂姨妈一样。
“你看吧,”她马上搭腔,“我就是这样回我老妈的,所以才快把她给逼疯了,”她将手中的杂志摆在一旁,“也许这是她那么早就死去的原因。”派蒂姨妈的神情显得有点落寞。
小妹清清楚楚地听见我们说的每一个字,包括派蒂姨妈所说的“死”和她归咎的原因。由于她不开口说话,自然也无法得知这些话会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何种想法。“才不是这个原因呢!”当小妹微微仰起头时,我贴着她的耳畔轻声地说。
我大概这一辈子都要和屋里的那块地毯、塑料垫子、收音机,还有那双丑陋的皮凉鞋生活在一起了。接着,派蒂姨妈又开始劳心费神地为我挑朋友,她似乎不知道朋友是不能像在花店里挑花儿一样,随便让人挑来挑去的,他们也不会像路旁的草那样自然地长出来。
有一天,当我和小妹到镇上去买冰淇淋的时候,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一根长原木上休息。大热天里拿着冰淇淋走,走得越长,它就化得越快,然后你就必须不断地伸舌头去舔。因此,当时我们只是全神贯注地舔着自己手上的冰淇淋,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她直挺挺地站在我们面前为止。
“嘿,”她自我介绍,“我叫伊莉莎白·芬格丝,大家都叫我莉丝。”我认得这个姓,却从来没有听派蒂姨妈提过,她居然是这么一个瘦巴巴的女孩。她长得很高,乌黑的长发像瀑布般的直垂到臀部,皮肤白皙。她穿着一条及膝的直筒裙,看起来有些上班族的味道。
“我叫薇拉。”我站了起来,伸出自己黏糊糊的手和她握手,我从来不曾表现得如此严肃正经,可是遇上这种场合,我也想不出其他应对的方法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身高的关系,才让我不得不如此。
“我有一米七七,不过我只有十三岁。”她说,“我和毕吾舅舅很像,他十五岁的时候就长到一米八零,他现在十九岁,虽然长高的速度比较慢了,可是还在长呢。”
“他现在有多高?”我忍不住问。
“两米,我们一家都是高个子,但是毕吾舅舅现在是纪录保持者。”
由于她一直兴致勃勃地畅谈自己家里的事,所以我只好试着硬挤出一些话,然而此时此刻,在我脑海里只充斥着一些愚蠢的话,比如“那么,你根本用不着踏脚凳吧”!或是“你们家每个人在进门时是不是都必须先低头”?算了,我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好了。
“你就是那个死了小妹妹的女孩吗?”她问。
我点点头。
“我很遗憾,”她说,“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都忍不住地哭了起来,这件事一定让你非常伤心、难过。”
“这是我的另一个妹妹,”我向她介绍,“我们都叫她小妹,她不会说话。”
“我知道,”莉丝说,“毕多太太跟我们提过她的事。”
“你认识毕多太太?”
“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毕多太太,你吃过她做的奶油蛋糕吗?”
我没有,小妹也摇摇头。
“嗯,现在吃,天气是太热了点儿,不过,当天气转凉以后,你们绝对不能错过那种美味的蛋糕。”
“我不晓得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我回答。
“你们的派蒂姨妈会送你们去上全日制的学校吧?”听莉丝的口气,好像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似的。
我开始喜欢莉丝了。“我们会在那里见面吗?”派蒂姨妈不可能阻止我们在学校里和其他人打交道的,哦,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不能去上全日制学校,”莉丝说,“因为大人做礼拜的时候,妈妈通常都会让我照顾最小的弟弟。”
我点点头。毫无疑问,当一个家庭的小孩过多时,母亲总是有许多理由将那个最大的女儿一直绑在身边。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居然会让我的心觉得一阵绞痛。
“暂时可以不用照顾你们,对你妈妈来说应该是不错的,”莉丝说,“不过,她一定非常想念你们。”
我点点头。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礼貌性的响应,但是我的双眼已经噙满泪水,而且开始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嘿,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哭的。”莉丝说。
“我知道。”
然而,我还是坐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接着,小妹也哭了起来。于是,莉丝只好坐下来,用双手搂着我们,陪着我们一起掉眼泪。
“对不起。”我边哭边说。我们都没有带手帕,当小妹从她短裤的口袋里掏出许多餐巾纸时,我们正打算用衬衣的下摆来擦眼泪。这些餐巾纸是上回从派蒂姨妈带我们去的那间餐厅拿的,现在却派上用场了,我们可以尽情地用来擦眼泪、擤鼻涕。
“我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说。
“真情流露时,完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是我妈妈说的。”莉丝回答。
第七章 宝宝死后
  宝宝死后,我们度日如年。丧礼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连续几个礼拜的各种烦杂琐事都会让你筋疲力尽,到最后逼得你除了那些一定得做的事以外,什么都不想做。
  我们并不在意床是否铺得整齐,或是衣服有没有清洗,而且不到橱柜里没有干净的碗盘可用时,我们绝不动手洗碗。吃的东西从院子里顺手采摘,要不就是去储藏室里翻箱倒柜,不管是鲔鱼还是维也纳香肠罐头,都可以拿来充饥,而家里养的母鸡则提供给我们新鲜的鸡蛋。我们也不在意是否按时吃早餐、中餐或晚餐,反正只要肚子饿了,我们就会找东西填饱它。
  妈妈亲手绘制每一张答谢卡,这项工作占据了她绝大多数的时间。我们没有明确的作息表,但是只要日出或日落的时刻,我们都会自动放下手边的工作,因为妈妈会对我们说:“走,我们到外头去,静静地看太阳在天空作画。”不管是坐在前院还是后院,我们都会紧紧地靠在一起,即使当时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这些时光还算美好,只是小妹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一天晚上,空气中弥漫着仲夏的凉意,当我们穿妥睡衣以后,妈妈为我们冲了热可可,接着,我们便全都窝在同一张床上,准备等待日出。自从宝宝死后,我们就一直睡在一起,这样还不太寂寞。
  妈妈说了一则故事,她说宝宝会在一些非常重要的时刻看见天使,这些天使不但会让宝宝接近他们,而且因为太爱宝宝的缘故,所以舍不得将她送回来。妈妈还说,有一天我们都会再见到宝宝,不会太快,但是也不会让我们等到老态龙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需要彼此做伴。宝宝有天使,而我们有彼此。
  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我就记不得了,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后来,当我们醒来以后,就听见派蒂姨妈的惨叫声。“这是怎么回事?”她说话的语调仿佛是有墨水污渍滴到她的餐巾上似的,“诺琳,你是怎么搞的?”
  妈妈使劲地用胳膊肘撑起自己的身体,两眼怔怔地看着派蒂姨妈,慢慢地在床上坐直了。“派蒂,有什么问题吗?”
  “我才要问你呢。”
  “我们只是小睡一下。”妈妈一脸困惑地回答。
  “现在可是大白天哪。”
  “没错,大家不都是在白天小睡片刻吗?”
  “只有小孩需要睡个午觉,”派蒂姨妈说,“这个时候,像我们这种成年女人应该看肥皂剧或烫衣服。哟,那是什么味道啊?”
  “松节油,”妈妈回答,虽然她明白派蒂姨妈早就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在画画儿。”
  “你在画画儿?”只要派蒂姨妈开始不断重复你所说的话时,就表示你要倒大霉了。派蒂姨妈对于事情的正确做法,总有她一套特别的见解。
  “我要你们把睡衣脱掉,”她对我们说,“把衣服换好。”
  我和小妹赶紧爬下床。我们甚至都没有问派蒂姨妈,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如何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以迅雷般的速度横越半个州,跑到我们家里。没人敢问,包括妈妈在内。
当然,我们也绝对不敢有让她滚出去的念头。派蒂姨妈是妈妈的姐姐,所以妈妈总是对她言听计从,不管派蒂姨妈说什么,都不太可能有商量的余地。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妈妈从来就没有把我们的处境向派蒂姨妈透露半个字,她没有告诉派蒂姨妈我们有多穷困,也没有让她知道我们有多疲倦,尤其是妈妈,有时 候甚至连握画笔的手都会微微颤抖。
刚穿好衣服,派蒂姨妈便让我们到屋外去玩儿,“你们这些女孩实在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她说,“这整个地方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她开始把窗户一扇扇地推开。
一旦派蒂姨妈的脑袋里出现了某种想法,她就会盛气凌人地强迫大家遵照她的指示去做,因此,最好的方法便是赶紧逃之天天。我和小妹火速夺门而出,在一处可以清楚地听见妈妈和派蒂姨妈交谈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派蒂姨妈开始训话了,“瘦得像皮包骨一样。还有,你看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有一个礼拜没梳了?你有没有洗澡啊,诺琳?孩子们也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她们有没有好好儿地吃饭啊?”
如果有机会,妈妈一定可以插嘴解释,可是她完全没有机会。
“这间房子看起来就像是台风过境,大概得花上四个星期天才能够让它恢复原状。你难道想把社工人员引来,然后让他们把孩子带走吗?他们一定会这么做,因为这些社工人员完全没有侧隐之心,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在霍伯的学校就有一个时运不济、家贫落魄的女人,经常被社工人员找麻烦。”
“唉,派蒂,你不了解。”我松了口气,妈妈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尽管声音很小,可我一点儿都不介意。
“我了解,”派蒂姨妈的声音比较柔和了,“快,去浴室把自己整理一下,把那些指甲缝里的蓝色颜料清洗干净,我要带那些女孩们到城里去买些吃的,等我们回来以后,再好好儿地为她们做一顿像样的饭。”
接下来,我们完全听凭派蒂姨妈摆布。擦灰尘、拖地、洗碗盘,其实根本用不着花上四个星期天就可以让一切恢复原状。然而,当我们把所有的清洁工作都做完以后,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就连那天晚上我和小妹一起挤进妈妈的床时,派蒂姨妈也没有力气唠叨了,因为她自己也在我的床上倒头就睡。
派蒂姨妈并没有马上把我们带走。妈妈在我们打扫房子的那一天就开始觉得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然后,她开始不停地哭泣,甚至当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的时候,泪水还是会簌簌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流到她的耳朵上。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当妈妈恢复元气以后,派蒂姨妈又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妈妈找来一辆二手车,让她转移注意力,妈妈试着拒绝,但是派蒂姨妈的意念难以动摇。“我很抱歉,不过,我们早就该这么做。”她的语气非常坚定。
即使当派蒂姨妈没有四处试车的时候,她也会在家里除草,修理漏水的莲蓬头,换掉已经寿终正寝的灯管,或是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劈柴,以备冬天所需,她说,反正冬天就快来了。
“木柴需要完全干透才行。”当妈妈说现在劈柴还太早的时候,派蒂姨妈就用这句话来说她。
“派蒂,你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也报答不了。”这句话妈妈说了不止一次。
“你别以为自己不需要努力。”派蒂姨妈总是这么回答,而且如果她发现妈妈没有继续回话,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派蒂姨妈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也就是说,我和小妹必须在天黑的时候就上床睡觉,当我睡不着时,就会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妈妈和派蒂姨妈说话。
“我早就该想到,”妈妈总是一再地说,“我早该带她去看医生的。”
“这种事谁都可能会碰到。”派蒂姨妈总是会这么回答。
接着,妈妈就会开始哭泣,我也是。我不晓得派蒂姨妈为什么要一直对妈妈说那些话,为什么就不能像米莉一样对妈妈说,这么做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就连医生也这样认为。
“我要带这两个女孩回去和我住一阵子。”有一天晚上派蒂姨妈说。
“哦,不,派蒂,我必须把女儿留在我的身边,我要好好儿地保护她们。”
“什么?你说什么?”
妈妈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我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感觉,没有办法不想宝宝。我在照顾她的时候一定不够专心,一定是分神在想其他的事……”
“诺琳,你哪儿来的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派蒂姨妈说,“你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况且我只是希望情况可以有点儿改变。”
“欧,派蒂,”妈妈又开始哭了,“你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就在派蒂姨妈要带走我们的那一天,小妹一直试图想要找回自己失去的声音,她紧紧地抱住妈妈,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嘴唇却不停地打战,我当时以为,声音随时可能从她的嘴巴里蹦出来。
“欧,派蒂,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妈妈也紧紧地抱着我和小妹。
“这样比较好,”派蒂姨妈一边说一边拉开小妹那双攀附着妈妈的手,“这是唯一的办法。事实上,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好身边的人,你自己也很清楚,诺琳,你不可以再消沉下去了。你放心,孩子们和我在一起会很好的,对不对,薇拉?”
我没有应声。
当车子开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而已,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妈妈一个人孤单落寞地站在院子里。
第八章 参观地道
在遇到莉丝之后的某一天,我和小妹又在相同的时间到镇上去买冰淇淋,当然,这一次我们又和她不期而遇了。
“我在药房兼差,”当我还在怀疑她是否总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这里时,她已经先开口解释了,“我舅妈在做液体储存器,我负责帮她洗玻璃瓶。你们要去买冰淇淋吗?”
“没有什么特别要买的。”我回答。
“想不想去参观我们的地道?”我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但是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无知。当我还在思索她所说的是不是和制药有关的东西时,她马上又补了一句,“不会很远的。”
我点点头,小妹也随即跟上我们的脚步。
我们顶着太阳,跟着莉丝翻过一座小山丘,走上那条她所说的捷径。大约走了十分钟以后.我就已经找不到回派蒂姨妈家的路了,之所以会如此,多半是因为莉丝一直在树林里钻来钻去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她从不给人在半路上发问的时间。
“这一带的松树林到处都有男孩们挖的坑洞,”她说,“有些坑洞被石块或木板盖着,里面藏着一些东西,可能是一个报废卡车的轮胎,或是我姨妈丢掉的指甲油。老实说,那瓶指甲油的颜色还不错,但是如果涂在脚指甲上,深蓝色看起来可能就有点儿怪了。我不知道那些男孩们藏它做什么,我是指我那些弟弟啦。他们还在其中的一个坑洞里藏了一只死鸟,因为他们想看看它变成一堆小白骨的模样。当然,他们已经看过一次,小鸟还没变成白骨,他们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我们在那九间成排并列的小平房后面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明白,我们已经穿过派蒂姨妈门前的那条街道了,同时也让我解除了心中原有的一些谜团。那些小平房都有前后门,而且很明显,芬格丝家的人都只使用后门。
事实上,我一直以为的房子的前面其实是后面,在我误以为是后面的每一扇门前都有一个小门廊,这些门廊打扫得非常干净,就像厨房一样;靴子和鞋子都整齐地靠墙排列,夹克和帽子也都挂在门与窗户之间的挂钩上。其中一扇门前摆着一只木箱,看起来很像玩具箱,而另一扇门前则摆着一张摇椅。
小妹不愿错过任何一样东西,兴奋地指着每一件令她感兴趣的物品,像是那只木箱,还有一双黄色的雨鞋。“我知道了。”我悄悄地对她说,我不想让她觉得必须刻意隐藏自己的好奇心,但也不想因此让莉丝感觉受到伤害。
莉丝领着我们直接走进屋旁一个从地面上隆起的坑洞,我说的不是那种土拨鼠所挖的坑洞,而是一种大得可以让脚踏车骑进去的洞穴。它的每一侧都用木棍支撑着,里面漆黑一片,看起来像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矿坑,陈旧得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类似的地方,或许有,那也只不过是在图片上。
莉丝一脚踏了进去,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由于她走得太快,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跟得上她,可是在小妹的面前,我又不能面露惊恐之色,只能让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我们几乎必须马上蹲下来,然后坐着用屁股向前滑行推进,不是因为我们站不起来,而是因为这个向下的陡坡实在太陡,只能快跑,没办法走,但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实在不敢快速奔跑。尽管如此,这种前进方式还是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至少在我还没来得及改变主意以前,就拐过一个弯,进入更深的黑暗中。
突然里面有了光亮。
我和小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四周是泥墙的房间里,我们拍打着短裤上的泥巴。这里有三张绒格布座椅,看起来就像是霍伯姨丈那把椅子的亲戚,其中有一把椅子特别小,大概只有几岁的小孩才坐得下。旁边则摆了一个木凳充当桌子,上面有一支燃掉一半的蜡烛和一个立着的手电筒。
在黯淡的光线下,依稀可以辨认出几把弯柄的汤匙散落在一面墙边,除此之外,还有两把园艺用的泥刀,一把断了的刀子以及一辆玩具卡车。一把尖头的短柄铁铲靠在墙角处,旁边还摆了两个凹凸不平的铁桶和一个把手残破的小塑料桶。“你自己挖的?”我问。
“我和弟弟们一起挖的,”莉丝说,“很干净,对不对?”
小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泥墙,我也跟着摸摸。泥墙并不像地板那么干燥、坚硬和冰冷,但在他们最后挖凿的地方,感觉好像更冷一些。
“那是我赖瑞舅舅从军队里带出来的铁铲。”莉丝拿起那把铁铲对我说,“他曾经打过越战。他说在那里,每个人都必须挖这样的壕沟地道,就像土拨鼠的洞穴一样,这些地道会通往相连的房间。我的另一位舅舅麦克,在支撑地道的工作上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她伸手抚摸着那些支撑地道的木桩,“他曾经做过矿工,这种事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看清楚这个地底下的房间,它实际上比我刚才第一眼看见时的感觉还大,像个神秘的地窖。当莉丝滔滔不绝地告诉我有关这个地道的一切时,我仿佛听见派蒂姨妈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心思又被莉丝的话抓了回来。“撑起来?”我问。
“嗯,刚开始挖的时候塌过一两次。”她煞有介事地说着。我向她点了点头,因为这似乎是她正在等待的响应。
“这里有一块岩石,”莉丝用手里的铁铲指着其中的一堵泥墙,“挖地道的时候,我们必须清除每一块大岩石,麦克舅舅会放火烧它们,一直烧到岩石变得又红又烫为止,然后再用大铁锤将这些石块敲碎。但是这一块实在太大了,而且埋得又深,没有办法放火烧它,因为那会把整个地道里搞得乌烟瘴气,所以我们只好避开它,重新挖。”
突然,地道里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像是地震,随即尘土弥漫,我们不得不眯起眼睛抵挡这些尘土。
“他们回来了。”莉丝毫不在意这些飞扬的尘土,若无其事地说。
若是在平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赶紧拉着小妹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逃出这个地道,以免被困在里面。但当时由于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有趣,我甚至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事情会有什么变化。“他们去哪里?”我问。
“男孩们都必须跟爸爸和赖瑞舅舅一起去工作,当然,除了那个最小的弟弟以外。”
“做什么样的工作?”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派蒂姨妈一样吓人,我不能再继续这样问下去了。
“哦,他们要做的事很多,修理屋顶啦,铺柏油啦,或是搭建门廊,什么差事都做,对了,他们还曾经帮你派蒂姨妈盖过房子呢。”
“我不觉得她会感激他们。”我把头转向一侧,冷冷地说。
“那些男孩们都是很好的助手,他们在卡车与工地之间跑来跑去,拿工具,倒开水,并且负责清洁的工作。”莉丝的话才刚说完,地道里又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男孩们冲了进来,他们看起来全都是一个样儿,年龄与小妹相仿,其中个头儿最小的一个落在最后面,但他的速度很快,所以不必像我们刚才一样,必须蹲着滑下那个陡坡。在他快要掉到底部的时候,被他的哥哥们一把抱住,他身上只裹着尿布,手里还拖着一个破布娃娃。
“他们是双胞胎,这是艾塞克,他比双胞胎大一岁,”莉丝向我介绍,“年龄最小的是罗比,他只有三岁。”莉丝家的小孩都和她长得很像,有长长的下巴,高高的额头,眼角还微微向上斜。最小的弟弟还长着一头像马利筋草一样的头发——白白的,一根根地向上竖着,像是被霜染了似的。
只有五个小孩嘛,不像派蒂姨妈说的那么多。刚介绍完,男孩们便马上开始动工,继续挖掘。他们沉默不语,像个团队般的工作着,看得出来,他们已经以这种方式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也已经相当默契了。双胞胎手执铁铲和铁棒敲打着墙上的泥块,任凭这些泥块在他们的脚边散落,艾塞克一手拿着小塑料桶,一手把土块拨进去,然后再将塑料桶中的泥块倒进较大的铁桶里。
罗比先是在一旁看着,接着便拿起墙边的弯柄汤匙加入挖掘的行列。小妹慢慢地走上前去,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一副极想动手参与的模样。如果这项工作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小妹的话,那一定就是泥土了。
“我们会同心协力将这些装在铁桶里的泥块拉出去,”莉丝说,“爸爸会用这些泥块垫高花园,这样,妈妈就不必再跪着除草了。”
“你们有多少人参与这项工作?”
“几乎都是我们这些小孩,”她故意压低嗓门儿,“罗比还太小,没有什么太大的贡献。”
也许吧。但我倒是见他一直很努力地挖,小小的肩膀就像他拿在手中的那把汤匙一样灵活,只是那些被他挖下来的泥巴大都沾在了他的尿布上。
“还有,赖瑞舅舅偶尔会来帮帮忙。”莉丝补充说,“当然,麦克舅舅也是,不过他们并不参与挖掘的工作。”
小妹拾起一把园艺用的短柄耙,回头看了我和莉丝一眼,征求我们的许可。
“去吧!”我说。
她在艾塞克和罗比之间为自己挑选了一块地方,开始用手里的小耙子耙泥墙。刚开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儿笨拙,可是不一会儿工夫便顺手了,而且越来越有进展。细碎的泥块像雨滴一样纷纷落下,不到几分钟,她的脚趾就已经被这些红色的碎屑盖住了,甚至在她移动脚步时还抖不下来。
“我们休息一下吧。”莉丝示意我坐上那把最好的椅子,那把椅子贴满了银色的胶带,当我坐上去的时候,它动都没动一下。
但是莉丝所坐的那把椅子就大不相同了,当莉丝靠在椅背上,像派蒂姨妈一样跷起二郎腿的时候,它就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吱吱声。接着,其中的一条塑料片啪地断开,刺耳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不过她只是尴尬地笑一笑,并没有做出那种企图用打蚊子的声音来加以掩饰的动作。
“你们想挖到什么地方?”我想到有一回派蒂姨妈曾经给我讲过一条通往中国地道的故事,我不知道中国在哪儿,大概是从教堂山那条路一直走过去就会到了。
“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莉丝说,“我们原本打算让它通到其中一间空平房的地板下面,可是后来想想,实在也没这个必要,因为我们可以随意进出其中的每一扇门。”
我点点头。虽然如此,我还是蛮喜欢那个让地道通往房子的想法。
“然后,我们又想把地道一直挖到对街,只是麦克舅舅不太赞成,因为他说,如果马路塌下来的话,我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我们只好改变方向,朝树林的方向挖,我们会一直挖,挖到我们累得挖不动,或是挖到有水源的地方为止。”
“再这样挖下去可能会挖到我家。”我说。我们算得上是一个煤矿世家,因为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到爷爷和爸爸,全都是煤矿工人,其中曾祖父还曾经开采过金矿,在加州发了一笔小财,有足够的财力将曾祖母送回东岸和她的家人团聚。只不过曾祖父后来在矿场中猝死,因此,曾祖母就再也没有回到西岸去了。不管怎么说,曾祖父曾是我们家族中最有钱的一名矿工,可他每一个做矿工的子孙却都穷困潦倒。
“或许地道会通到你家。”我补充道。
“可能吧。”莉丝说,“有一天晚上,赖瑞舅舅一个人跑到村里的广场上,在广场的周围挖壕沟,他说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他听见了枪声。”
“枪声?”
“对,就像战场上的枪声。他相信镇上已经深深陷在战火之中,所以大家必须同心协力挖掘壕沟,保护村里的妇女和小孩。”突然光线变得非常昏暗,莉丝起身使劲地摇了摇手电筒,让它可以亮得久一些。
接着,她又继续说:“他信誓旦旦地扛着铁铲一路向镇上走去,直到他在广场周围挖了三分之一的壕沟以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开枪,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但是他说挖土的感觉还真是不错,所以便一个人独立完成了那件工作。”
她思忖片刻,然后又开口说:“他没有发疯。要不是每天必到‘提丽餐厅’吃早餐的贝特警长提议,他也不会想到利用那些挖好的壕沟来种金盏花,因为贝特警长坚信所有的挖掘工作都是有意义的。你看过那些金盏花吗?”
我看过。可是当波特太太(也就是贝特太太的妹妹)要派蒂姨妈注意看那些金盏花时,我并不晓得她们为什么会对那些花这么感兴趣。我点点头,莉丝继续说下去:“它们是不是很美呀?赖瑞舅舅说,等到秋天时,他还打算在那里种一些三色堇呢。”
“是谁睡在那些房子里呢?”我记得每天晚上,那排小平房的灯都会被点亮,现在只剩下我和莉丝独处,我想她应该不会介意我的问题才是。
“我的舅舅们每人一间,”她说,“我父母和罗比住一间,然后,我们拿另外一间做厨房,我的弟弟们睡一间,而我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那里还有一间租给了表姐贝翠丝,她在镇上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至于剩下来的那几间,必须先整修以后才能住人。”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然而这并不要紧,因为我们相处得很融洽。静静地坐在手电筒射出的泛黄色的光晕中,我以崇拜的目光凝视着那些正在辛勤工作的小工人们。小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她为什么不肯讲话?”莉丝低声问我。
“妈妈说可能是悲伤过度的关系,医生也这么说。”
“悲伤的情绪会在一个人身上持续很久的。”莉丝说。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难道不担心,如果她再这么下去会丧失自己原有的习惯?”莉丝问。
“习惯?”
“就是说话的习惯啊,”她说,“她会渐渐习惯不开口说话,到时候再想让她开口,可能就更难了。也许你应该更努力地帮帮她。”
“怎么帮?”
“假装你不懂她的意思,不知道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或是不明白她的喜好,”莉丝说,“因为你把她照顾得太好了,所以她根本不必开口说话。”
“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说。
“也许我不该管那么多。”莉丝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言不由衷。
“不,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意。”
“尽管照你妈妈的吩咐去做,别听我乱说,况且我对弟弟很刻薄,我自己知道。”
我在莉丝的身上看不见任何刻薄的影子,她是个直肠子,常常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也许我对小妹的照顾真的是太周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照莉丝的话去做。
又一辆卡车从我们的头顶上轰隆隆地开过去,抖下了一些尘土。手电筒的电逐渐耗尽,这里也变得越来越暗,但还不至于像我们刚进到这里的时候那么暗。“去吃晚饭吧。”莉丝的这句话仿佛是收工的哨声,男孩们纷纷放下手上的工具,两个人一组,抬着他们刚装满泥块的铁桶,使劲地往上拖,小妹则尾随其后。
当我们准备回派蒂姨妈家的时候,芬格丝太太从门廊走了出来,她比莉丝还要高出半头,如果不去注意她隆起的腹部,她们母女俩几乎长得一样清瘦。“嗨,在这里啦。”莉丝一边拍掉身上的尘土,一边叫嚷着。
“妈,她是薇拉,”莉丝说,“这是小妹。”
“很好,你终于有玩伴了。”她的态度非常和蔼。
“这是我的小妹。”莉丝指着芬格丝太太隆起的肚子说。
这个动作逗得芬格丝太太哈哈大笑。“还不知道呢,莉丝。”她拉起莉丝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也非常渴望妈妈的手能够按在自己的手上,那么亲密地贴在一起。“你们想不想吃点儿东西?饼干好不好?”
“我们必须回家吃晚饭,”我说,“谢谢您。”
“随时都欢迎你们来,好吗?”
“好的,阿姨。”
芬格丝太太松开莉丝的手,帮她拍打着背上的尘土,这个动作让我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手上,怔怔地出神。我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种无礼的举动,直到芬格丝太太说:“我看上去一定很糟。”
“不,阿姨,”我连忙解释,“您看上去好极了。”
“你的嘴巴可真是甜啊。”她虽然这么说,但我才不是呢。不久前,妈妈的身材也和芬格丝太太一模一样,在我记忆中,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现在,我的心情也因为看见芬格丝太太隆起的肚子而觉得幸福不已。真不想离开,可是,派蒂姨妈一定在家里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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