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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小孩

_2 奥黛莉·克伦毕斯(美)
在我们离开芬格丝太太家不久,便在半路上遇见派蒂姨妈。“我的老天爷啊,看看你们这两个丫头,好像刚从尘土风暴里走出来似的。”
我看了小妹一眼,嗯,派蒂姨妈说的不假。她衬衣的肩上和头发上都沾着红泥块,我赶紧也拍拍自己的头顶和身上。
“你们这两个小时野到哪里去了?”派蒂姨妈喋喋不休地叨念着,“我担心死了,甚至还打了电话报警。”
“我们从镇上回家的半路上遇见了莉丝·芬格丝。”我说。
“我就知道。”
“我们抄了树林里的近道。”
“走了两个小时?”
“边走边聊。”我招供。
“薇拉,你真是做事不经大脑,难道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接着,派蒂姨妈压低嗓门儿继续说道,“我不是让你们离那些孩子远一点儿吗?”
“他们又不是坏孩子。”
“会把你们带野的。”派蒂姨妈说。
第九章 一荚两豆
就在莉丝领我们去参观地道的第二天,她顺路过来拜访我们,小弟罗比裹着尿布,跟在她的身边摇摇晃晃地走着。在她还没走到派蒂姨妈家的大门时,我早就看见她伴着嗒嗒的脚步声一路走来,我一溜烟地冲了出去,倏地打开前门,这或许是前门第一次被打开吧,不过,派蒂姨妈并没有出来,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纱门后盯着我们。
莉丝停下脚步,俯身为罗比弄好尿布,“要不要去散步?”她问我。
“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聊聊天如何?”我知道派蒂姨妈一定不准我和莉丝一起出去。我们在门前的台阶上玩儿着小木球,让小妹负责看好罗比,其实,如果不在意派蒂姨妈整个下午都像幽灵似的在大门后面打转,在这里玩耍聊天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当莉丝其他的弟弟们也纷纷跑来以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派蒂姨妈总说他们是一帮人的原因了,因为当他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时候,穿梭跑跳的速度飞快,实在令人难以辨清那里究竟有几个男孩子。
“薇拉,你和小妹该进来洗澡了。”派蒂姨妈说。“我想,你们这些小鬼头也该回家了。”她转过头对莉丝说。
我觉得自己的脸一阵燥热,然而莉丝却表现得非常自然,她先向派蒂姨妈道谢,谢谢派蒂姨妈让她和弟弟们来这里玩儿,接着便转过身招呼她的弟弟们,领着他们回家。
派蒂姨妈一言不发,只顾为我们整理床铺,而我则是呆愣愣地泡在浴缸里,即使泡到皮肤起皱,即使当小妹也挤进来,洗澡水都溢出来了,我也不再介意。我觉得自己仿佛戴上了派蒂姨妈的面具,嘴唇变薄,眉毛变直,不必照镜子,也能想象出自己这副模样。我和小妹一直挤在浴缸里,直到水逐渐变凉,让我们起鸡皮疙瘩的时候才勉强地出来。派蒂姨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浴室里流了一地的洗澡水。
第二天早上,情况稍稍有了改善。派蒂姨妈一反常态地带着她的香烟、火柴和烟灰缸,还夹着满满一胳肢窝的杂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准备来场长期抗战。
艾塞克带了一只他昨天设陷阱抓到的绿金龟子送给小妹,他用红白相间的细绳子绑住它那带刺的腿,看起来像是在拴小狗。金龟子虽然还能飞,但却飞不走,而小妹就和艾塞克两个人追着那只金龟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莉丝和我一起翻阅派蒂姨妈的杂志,看看哪些人是真正的帅哥美女,哪些人则是自以为是的蠢材。莉丝说,照片里的每一位模特儿都长得非常高,和她的家人一样,如果她年龄够大的话,也想去尝试一下这种工作,因为和一大群高个子的人共处一室,一定非常有趣。莉丝还说,她的姨妈已经在托人把她的照片拿给经纪人过目。
过了一会儿,派蒂姨妈为每个人端来一杯柠檬汁,虽然莉丝满心期望的是可口可乐,但是派蒂姨妈从不让我和小妹碰那种东西。此外,她还端来一盘饼干,不过只够每人一片。她向来就对甜食没有什么好感。
“我不想让你妈妈以为是我毁了你们午餐的胃口。”她说。其实,莉丝和她的弟弟们一点儿都不需要她的暗示,因为他们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片饼干,想再多吃也没有了。可是,他们却对柠檬汁颇有好感,三口两口就已喝得杯底朝天。奇怪的是,派蒂姨妈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甚至当艾塞克不肯将他手中的杯子放进托盘里,而是直接递给她,并且对她说“谢谢”的时候,派蒂姨妈的脸上还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艾塞克和小妹摘了一束粉红色的小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正在假装看杂志的派蒂姨妈,那是艾塞克出的主意。我觉得派蒂姨妈对芬格丝家小孩的成见,似乎有松动的迹象,反正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派蒂姨妈坐在附近,因为,这样总比她在前门后头偷偷摸摸地打转要好得多。
“我不希望你把全部的时间,都和那个女孩耗在一起。”当芬格丝家的孩子们回家吃饭后,派蒂姨妈这么对我说。这句话说得有点儿没头没脑,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莉丝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心里的问题还没问出口,派蒂姨妈就接着说道:“对你来说,她太成熟了。”
“可是我喜欢她。”
“你还没有长到能够决定自己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的年龄。”
“我可以,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如果妈妈在的话……”然而,妈妈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我们在家里——没错——如果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也会喜欢莉丝的,就算她不喜欢,也不会擅自决定我应不应该喜欢一个人。
“我们今天应该打个电话给你妈妈,你觉得呢?”派蒂姨妈只要一生气,语调就会自动高八度。小妹倒是一溜烟跑到她的身边,挽着派蒂姨妈的手臂。“好,我们去打电话。”派蒂姨妈说。我发现她在甩开与莉丝有关的话题之后,心情也放松不少。
派蒂姨妈拨了电话号码,小妹和我都抢着要拿听筒。
“我先告诉她是谁打来的,”派蒂姨妈说,“然后再让你跟她讲话好不好,小妹?我是派蒂……她们很好,就站在旁边……不,她们才不想你呢,这两个小丫头已经交到新朋友啦。”
小妹一直伸手要抢话筒,我也是,然而,派蒂姨妈却要我们罢手。
“霍伯也很好,你呢?又开始工作了吗?”派蒂姨妈问,“有没有按时作息?……嗯……好,听起来还不错……嗯……哦,当然,她们就在这里。”
小妹伸长手,从派蒂姨妈的手中一把抢下听筒,她紧紧地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仿佛有话要说。但是,她只是很努力地在听。
然后,我接过听筒,“妈妈。”我拉着小妹一起坐在地板上,让我们的耳朵同时贴在听筒上,派蒂姨妈则站在我们身边,低头俯视着我们。
“薇拉,真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妈妈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遥远,小妹把听筒拉得更近一些,大声地喘着气。
“小妹也在听。”我大声地对妈妈说,确保她能听得见,“我待会儿再跟你说。”
小妹又把听筒抢过去,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边,足足有两三分钟之久,小小的脸蛋儿也因为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而微微泛红。我稍稍拉开话筒偷听,妈妈正在为她唱一首有趣的短歌,只不过并不像她平日唱起来那么滑稽。自从宝宝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妈妈唱歌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比较粗,而且也比较弱,中气不足,实在令人有点儿难过。我又把听筒还给小妹。
大概又过了一分钟,小妹终于把听筒递给我。“妈妈,是我。”
“小妹还好吗?”妈妈问我。
“她很好,可是,她很想你。”这句话差点儿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我很高兴你能够交到新朋友,薇拉,”妈妈气息微弱,让我听得很吃力,“我很想你们——真的很想你们。”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
我实在不应该随便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妈妈的呼吸突然变得短而急促,而派蒂姨妈也是一脸愁容。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去,走进厨房,站在水槽前窸窸窣窣地忙着。
我猜,派蒂姨妈大概是希望我告诉妈妈,她为我们买了许多新衣服,为我们烤饼干当早餐,还有星期五晚上霍伯姨丈带我们去看电影,也许,妈妈也希望听到这些。
但是,我只想回家。我不在乎妈妈是否会为我感到骄傲,也不在乎是否会伤到派蒂姨妈的心,更不在乎是否还能够和莉丝一起玩儿小木球。而且,小妹也想回家,这一点她不必说,我非常清楚。
“你在那里过得不快乐吗,薇拉?”妈妈问我。
我知道她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可是我说不出口,我的舌头好像麻木了,根本动弹不得。
“你和派蒂姨妈相处得好吗?”
我完全可以对她说:“派蒂姨妈什么都要管,她以为自己可以管得了你和霍伯姨丈,就可以连我一起管。”我也可以这样对她说:“其实,不能全都怪派蒂姨妈,我只是很想回家,很想坐在台阶上唱我们那首有趣的歌,想睡在自己的床上,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可是,我一句话也没说。
“要记着,”妈妈按着自己的感觉继续说,“一个豆荚里硬塞进两颗豆子,到头来是会两败俱伤的。”
“谁是那两颗豆子?”我问。
“当然是你和派蒂姨妈,”妈妈笑着说,“我想,大概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是老大的缘故,都想当头儿,都想管别人而不愿意让人管。”
“我不这么认为。”
妈妈又接着说:“除非派蒂姨妈认为你们真的不喜欢那里,否则她绝对不会罢休。”我总觉得妈妈的话里有弦外之音。
我们谈得越久,小妹就越好奇,她跪直身子,将一只耳朵贴在听筒的另一侧,于是,我微微地移动了一下听筒,和她一起听。“小妹也想听。”我说。
“好吧,告诉我,你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并且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于是,我把有关莉丝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妈妈,包括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和弟弟们挖的地道,那个泥墙地窖,莉丝的妈妈有多么和蔼温柔,还有艾塞克送给小妹的那只金龟子。“她整个早上都在追那只金龟子,”我说,“它比一只拴着皮带的小狗还好玩儿。”
“她会把那只金龟子累死的。”妈妈说。
“哦,不过,他们一次不会追太久。”我不晓得一只金龟子能够撑多久,我真正担心的是,如果那只金龟子翘辫子了,小妹可能会联想到死去的宝宝。“你还在画画儿吗?”我很快地转移了话题。
“嗯,我带了一些作品去艾许维尔市,”妈妈说,“在那里找到一些新工作。”
妈妈总是在寻找更多的工作,但是当我听见“新工作”三个字的时候,心头还是免不了掠过一丝凉意。顷刻间,我仿佛意识到,如果我们和派蒂姨妈住在一起,妈妈似乎比较容易重新振作起来。
“我们必须赶快把那些账单付清,”妈妈突然说,“把电话交给派蒂姨妈,我要谢谢她为我们付出的一切。你要好好儿地照顾小妹,听见没有?”
“知道了。”
打完电话以后,我和小妹都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我们没有力气移动脚步,如果硬要走动,也是想要避开派蒂姨妈对天气和收音机里过度欢愉气氛的叨念。我们勉强走到前院,我开始不自觉地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当妈妈对我们说,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回家时,我和小妹会有什么反应。
派蒂姨妈打开前门,探出头来看着我们。“什么事?”我问。
“没事,”派蒂姨妈说,“只是听一听生命的气息。”她走进屋里,坐在门边,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翻动手中那本杂志的沙沙声,我不晓得除了呼吸声以外,她还能够听见什么。
“你和莉丝吵过架吗?”派蒂姨妈隔着门缝问我——很乐观地问。
“没有。”
“那么,你想她现在会在哪里?”
“我猜,大概是在帮她妈妈的忙吧,”我随口说道,“她真的是个好帮手,因为她妈妈又快要生宝宝了,也许,这一回又是双胞胎呢。”
对派蒂姨妈说这些其实是多余的,她重重地关上前门,嘴里又开始嘟嘟囔囔地叨念着收音机里的烂节目。
第十章 温莱特太太的女儿
大约是在我们来到派蒂姨妈家两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当我们正在吃晚餐的时候,派蒂姨妈突然对我们说,她要给我们一个惊喜。“明天下午,温莱特太太就要带着她的女儿辛希雅来这里玩儿了。”
餐桌上没有人吭声,我没说话,霍伯姨丈也沉默不语,而小妹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我。
“这可是一个好消息呢。”看派蒂姨妈的表情,仿佛是要我们来场波浪舞,高声欢呼。
“我从来就不知道你对露西·温莱特这么友善。”霍伯姨丈说。
“我对每个人都很友善,”派蒂姨妈的语气坚定,“不能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比较知心的朋友,就断定我们对人不友善。
“没错,这是当然的。”霍伯姨丈连忙附和。
“我真不晓得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够讨你们的欢心。”派蒂姨妈不悦地抱怨。
霍伯姨丈只是笑了一笑,不敢再多说。
第二天,当温莱特太太开车载着辛希雅到来时,我和小妹正好站在落地窗前,她们像是要到教堂做礼拜似的跨步下车。辛希雅并没有穿着短裤和皮凉鞋。
“我想,她根本不是要来玩儿的。”我转过头对派蒂姨妈说。
“她当然是要来这里玩儿的。”派蒂姨妈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八度,因为她正忙碌地穿梭在屋子里,一会儿忙着拍拍靠垫,拢拢抱枕,一会儿又忙着刷霍伯姨丈座椅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尘螨。
门铃响起。
“她们走到前门来了。”我说。
“她们当然会走到前门。”听派蒂姨妈的口气,好像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她使劲地拍了拍自己身上那件宽松的短裤。
温莱特太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套装,就是那种从上到下缀了长长一排扣子的衣服,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件衣服,是因为妈妈也喜欢这种款式的套装,但她从来不会穿这种衣服到对街的米莉家喝凉茶,不过,若是去艾许维尔市,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多么漂亮的房子啊。”温莱特太太没怎么看,就对派蒂姨妈说。
“噢,谢谢你,”派蒂姨妈说,“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这间房子不算大,不过倒很舒适。”就在派蒂姨妈等待温莱特太太的响应,或是希望她能有所响应时,出现了一段可怕的冷场。但是,温莱特太太什么话也没说,而派蒂姨妈也只顾捡起地板上的球。
“辛希雅,你穿那件衣服看起来真漂亮。薇拉,她看起来的确很漂亮,对不对?你有没有看过这种洋装?”辛希雅身上穿的洋装,其实就是妈妈曾经对我们说过她和派蒂姨妈小时候常常穿的那种有连身裙、腰际上还系着一条皮带的那种衣服。她们都称那种衣服为“星期天洋装”,因为只有在星期天上教堂时才会拿出来穿,平常是不会穿着这身衣服玩耍的。“你们这些女孩为什么不到厨房里喝点儿饮料呢?”派蒂姨妈完全不给回话的机会。
也好。我趁机打量了一下辛希雅那头金色的鬈发,它们全都整齐地往两边翘,而且被许多长条状的发夹牢牢地固定住。当我一想到她必须一直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让自己的妈妈打理这一头鬈发时的情景,就不免打了一个寒战。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同情辛希雅了。
除了温莱特太太转身走进餐厅以外,我们全都跟着派蒂姨妈走进厨房。在餐厅和厨房中间的墙上,有一扇有着滑轮木板的小窗子,这扇小窗子总是开启的,温莱特太太便透过这扇小窗子瞅着我们。
派蒂姨妈早就在厨房的桌上准备了一盘饼干,一如往常,只准许我们一人吃两片,然后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们等一下会玩儿得多么高兴,一边为我们每个人倒巧克力牛奶。
能够见到这种从商店里买来的巧克力牛奶,实在让我和小妹倍感兴奋,自从我们到派蒂姨妈家以后,就常常吵着要她买这种巧克力牛奶,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其实,我们在家里也很难喝到这种牛奶,不过我知道,如果派蒂姨妈的心情够好,她可能就会答应我们的要求。
当派蒂姨妈在倒冰茶和切那块她从面包店里买来的胡萝卜蛋糕时,嘴巴一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加糖,对不对?我知道,”她朝温莱特太太的方向瞄了一眼,“我切一小片就好了。”说着,她便切下一片蛋糕,放进一个看起来像莴苣叶的绿色盘子里。
她邀请温莱特太太一起坐在落地窗前的门廊边,因为她说那里比较凉快。老实说,那里不见得会比餐厅凉快多少,因为我总觉得餐厅里的冷气最强。只是,派蒂姨妈最近刚在门廊添了一些新家具,忍不住要展现一番,所以尽管比较热,她还是硬要温莱特太太和她一起坐在那里。
“来嘛,露西,”她好像是在叫小狗,“把这儿当自己的家。”温莱特太太在原地驻足片刻,似乎是希望可以继续留在餐厅里。
在此同时,小妹、我和辛希雅则端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看起来都像是家教严谨的小孩,对那些摆在眼前的饼干和牛奶不敢轻举妄动。
温莱特太太拐进厨房,对辛希雅使了个眼色,如此一来,辛希雅就更正襟危坐了。接着,温莱特太太便走了出去,在门廊的椅子上坐下来,派蒂姨妈也忙着把所有的东西放迸托盘,准备带到门廊上。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也就是在派蒂姨妈和温莱特太太的眼光都偏离我们的一两秒钟内——辛希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盘子里一口气抓了四片饼干。
小妹呆住了,因为盘子里原先一共也只有六片饼干而已。
“派蒂姨妈……”虽然我不准备告辛希雅的状,但还是忍不住地叫了起来,因为她的举动实在令人非常惊讶。可是当派蒂姨妈转过身去的时候,辛希雅已经把那四片饼干放在膝盖上,用裙子盖起来了。
“没事。”我说。
“你们要好好儿地玩儿啊!”她的声音轻盈得犹如在唱歌,接着便端起盘子离开,她高高地耸起肩膀,生怕一不小心,盘子里的叉子会滑出去,或是那几片放在茶杯杯口做装饰的薄荷叶会飞掉。
“好的。”我的语气有点儿焦躁不安,要是妈妈一定听得出来,可是,派蒂姨妈只顾着自己讲个不停,她的话像喷射箭似的,一直朝着在门廊藤椅上像个女皇般坐着的温莱特太太发射。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厨房的后门经过,派蒂姨妈丝毫没有察觉。
辛希雅向我吐了吐舌头,随即又伸手从盘子里抓走另一片饼干,小妹见状也不甘示弱,马上护卫住最后一片饼干,动作就像蛇一样敏捷。当派蒂姨妈到厨房里放回托盘顺便关好门以免冷气外泄的时候,我和小妹都静静地坐着,和辛希雅隔桌对望,而她也直愣愣地回望着我们。
小妹把她手中的饼干掰了一半递给我,“你自己留着吃,小妹。”我对她说。
“如果你们肯让我参观你们的房间,我就分你们半片饼干。”辛希雅说。
“我们才不稀罕,”我生气地跺着自己那双棕色皮凉鞋,“我想要吃饼干的话,随时都有,因为我住在这里。”
“乱讲,你才不行呢!”辛希雅回嘴道,“你们的派蒂姨妈不可能对你们那么好。”
我无言以对。
“如果她对你们感到厌烦了,就会把你和你那个蠢妹妹一起送到乡下去,那里有专门收容像你们这种小孩的孤儿院。”
“我们不是孤儿,还有,我妹妹也一点儿都不蠢。”
“要不然,她为什么不会说话,这是我妈妈讲的。”
“小妹会说话,她只是不屑讲而已。”
“是吗?为什么?”
“因为,这要看和她说话的人是谁,如果那个人太没水准,她就不屑开口。”我对她大吼,我可能从一开始就对她吼叫,只是自己没有发觉罢了,但是,当我看见派蒂姨妈和温莱特太太透过门廊的玻璃窗盯着我们瞧时,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薇拉,”派蒂姨妈嚷嚷着,“我想,你必须道歉,辛希雅是我们的客人。”
我瞪了派蒂姨妈一眼。要是妈妈遇到这种情况,她一定会重重地跺一下脚,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死都别想。”我本来也想如法炮制,可是我不敢。
“对不起。”在派蒂姨妈的监视下,我不得不抿着嘴巴勉强道歉,我并没有说得很大声,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辛希雅的妈妈唧唧喳喳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反正在我听来,那个声音就像是窗外麻雀的叫声,我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灌进了两只耳朵里,让我没有办法听清楚她究竟在说什么。小妹站了起来,伸手拉拉我,示意我也站起来,我照办了。辛希雅跟着我们一块儿站起来,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些用裙摆包裹着的饼干,一路尾随着我们走出厨房。
“你们还好吗?”当我们走出厨房进到阴凉的车库里时,辛希雅对我们说,“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们的玩具?”
“我们没有把玩具带到这里来。”我和小妹走出车库,踏进屋外灿烂耀眼的阳光里,辛希雅还是跟在我们身后。
“那么,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她见我没有马上回话,又接着说,“我是你们的客人,你们总得为我安排一些娱乐活动吧。”
按照常理,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想,如果我们不对她好一点儿,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有朝一日,当我们头发花白、儿女成群的时候,如果派蒂姨妈还健在,一定还会对我们叨念个没完:“我还记得你们两个丫头,那个时候对温莱特家的女儿非常不友善,别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我们玩儿抓人的游戏。”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太热了,”她反对,“而且会把我的衣服弄乱。”
过了一会儿,小妹从她的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球。
“我们来玩儿小木球,”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对街,心里暗忖着,不知道莉丝现在在做什么。“但是你必须坐在地上。”
辛希雅骤然转身,走向派蒂姨妈家草坪上的一把椅子,奋力地扯下一块坐垫,丢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把裙子像淑女般的摊平,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等着我们。
“走,小妹,我们去玩儿小木球。”我对小妹说。
我站在距离辛希雅很远的地方,如果她有自知之明,就应该知道我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与此同时,她已经吃光手中的饼干,正不断地拍打裙子,抖掉上面的饼干屑。
“如果你对我好一点儿,说不定我们可以做朋友。”辛希雅说。
我没有应声。我也许应该对她好一点儿,但是我完全不想当她的朋友。
“我妈妈是妇女会的主席,”她说,“你们的派蒂姨妈连个会员都不是。”
“也许她不想加入。”我说。
“她想,”辛希雅拨了拨她的鬈发,“不过,除非我妈妈喜欢她,否则她休想加入。”
小妹从屋里拿出许多小木球,在院子里盘腿坐下,她摇了摇小木球,准备开始第一次投掷。小妹非常喜欢玩儿这种小木球。
“她知道该怎么玩儿吗?”当小木球落在她和小妹之间的时候,辛希雅还是以一贯瞧不起人的语调说。
“不开口说话,并不表示她很笨。”我硬生生地顶回一句。
“你不是说过她会讲话的吗?怎么都没见到她开口啊?这种话听起来实在很愚蠢。”
“把球捡起来,小妹。”我顺手把最靠近我的那一颗也捡了起来。
“妈妈,”辛希雅终于按捺不住,呜咽着跑去告状了,“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从温莱特太太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她似乎知道辛希雅在这里并没有受到友善的对待。然而,当派蒂姨妈在辛希雅和她妈妈的身后关上前门时,脸上的表情也似乎意味着,这扇门永远都不会再为她们开启了。
第十一章 派蒂姨妈的好主意
第二天,莉丝和往常一样来找我。
“你昨天去哪里了?”我问。
“我看见你已经有小伙伴了。”莉丝撇着嘴角说。
“她才不是我的小伙伴呢!”
“我也这么觉得。”莉丝咧着嘴笑了,还轻轻地推了我一把。
我们朝着小妹和艾塞克碰面的地方看去,他们两个人正从院子的篱笆附近向着我们缓步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分吃着艾塞克的巧克力棒。看来这似乎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噢,莉丝·芬格丝。”派蒂姨妈从屋里走出来。
我和莉丝仰起头来看着派蒂姨妈,她的脸有点儿阴沉沉的,不像是在欢迎客人,倒像是在石头下面发现了一只虫子。“早安。”虽然如此,莉丝还是很有礼貌地向派蒂姨妈问好。
“我觉得你应该回家去帮妈妈照顾弟弟。”
“他们还在睡觉。我和艾塞克想要来陪薇拉和小妹一起玩儿。”
“她们已经有很多朋友了。”派蒂姨妈在说谎,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昨天温莱特太太刚带她的女儿辛希雅来拜访我们。”
“你们真是太善良了,”莉丝说,“这个镇上没有人愿意和那个狡猾的辛希雅一起玩儿。”
派蒂姨妈在进屋前原本打算强挤出一丝笑容,可终究还是没有成功。我和莉丝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转了转眼珠,我们都相信,派蒂姨妈一定正在屋里踱步打转呢。
艾塞克拽着小妹的胳膊说:“想不想和查理打仗?”
“谁是查理?”我企图为小妹解围,不让她卷入战斗。
“敌人。”艾塞克抬起胳膊,把它当成一杆枪,“哒——哒——哒!”他大叫起来,想象着子弹射向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小妹有些惊恐失色。
我和莉丝默默地看着艾塞克和小妹一起玩儿。他对小妹说,敌人都躲在丛林中,他们俩要围着院子一侧的灌木丛匍匐前进。艾塞克一路上哒哒哒地对着敌人查理发出猛烈的炮火攻击,小妹则用手捂住耳朵,避开那些恼人的枪炮声。过了一会儿,艾塞克停止了射击,他们俩静静地坐在灌木丛旁的阴凉地聊起天来。
艾塞克和小妹的交谈方式令我感到十分好奇。他从不问小妹问题,即使是那些小妹可以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简单问题他也一个不问,只是滔滔不绝地一直对她说话,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小妹也丝毫不以为然,总是兴致勃勃地听着艾塞克所说的一切。
在太阳下坐得太久,背都快晒出一堆雀斑了。艾塞克和小妹聊完天,来到有阳光的地方,两人手里拿着巧克力棒的包装纸面对面地蹲着。
他们在数蚂蚁。巧克力的包装纸上爬满了蚂蚁,他们忙碌地用手指清点着蚂蚁的数目。小妹对自己的数数儿胸有成竹,而艾塞克则还在学习,他会自己先算一算,然后再看看小妹的表情,以此来确定自己所算的是否正确。当他们弯下身子数蚂蚁的时候,我突然被他们俩美丽的脖颈儿所震撼,它们曲线优美,比例匀称,让我不禁又想起小宝宝来了。
我顿时陷入一种无可救药的思念中,心中再度涌起想哭的冲动,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幸好莉丝救了我,她伸手过来轻轻地掐了掐我的膝盖,对我笑了笑。我把自己的手按在她的手上,也轻轻地掐了掐她手指上的关节。接着,她捏捏我的脸颊,我拉拉她的耳垂,不一会儿,我们就在草地上滚成一团,笑得东倒西歪。
小妹和艾塞克也跑过来扑到我们身上,学着我们又捏、又掐、又胳肢,所有的人都滚成一团。终于,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草地上,睁开双眼凝视着湛蓝的天空,灼热的阳光照得我有些发晕。有趣的是,当我在走路的时候,对地心引力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然而此刻平躺在草地上,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地球正载着我不停地转动着,仿佛只有平躺在地上的时候,我们才能够完全放松,体验到那种自由飘荡的感觉。
几天后的晚餐时刻,派蒂姨妈又宣布了一个喜讯。“附近的教堂要举办夏季圣经学校,你和小妹可以参加。”
这下子,就连霍伯姨丈都一脸的惊讶,“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小妹还不肯说话,怎么能参加活动?”他说。
“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派蒂姨妈挥挥手说,“有那么多小朋友跟她说话,也许她会更快地克服说话的障碍。”
霍伯姨丈不再和她争辩了。
夕阳西下,天气转凉以后,小妹决定让她的金龟子活动活动,它已经足足被绑了三天。我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小妹追着金龟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到处跑。
光线逐渐暗淡,小妹拉着她的金龟子走到霍伯姨丈的面前,要求他解开金龟子脚上的线绳还它自由,这是我们唯一能够从她的表达中解读出来的想法,因为她用手指着金龟子脚上的细线,要我们松开它。
霍伯姨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瑞士军刀,扳出里面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断金龟子脚上的线绳,然后小妹便把它带到门廊,放它自由。它倏地展翅冲向门廊上的吸顶灯,攀附在灯罩上,我们全都仰着头看它,直到眼睛被光线刺得睁不开为止。
“它现在是一只快乐的金龟子了。”霍伯姨丈像闪光灯般的眨了眨眼,我们也学着他眨眼睛。
“它停在那里不动了。”派蒂姨妈说。
“才不会呢,”霍伯姨丈说,“如果你把门廊的吸顶灯关掉,它就会在五分钟内飞走,然后停在别人家的灯具上。”
“可是,我们晚上睡觉时也会关掉房里的电灯,”我希望霍伯姨丈赶快把灯关掉,“但还是会听见一些金龟子在附近撞来撞去。”我可不想明天早上起床以后,看见任何一只金龟子四脚朝天地躺在这里。
“你之所以会听见它们在房间的墙壁上撞来撞去,”他说,“是因为它们虽然爬得出灯罩,却找不到飞出屋子的路。不过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外头了,我们不需要再为它担心。”
可以肯定的是,明天早上起床以后,这只金龟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二章 圣经学校的一天
第一天早上,派蒂姨妈亲自送我们,并且“目送”着我们离去,希望我们有好的开始。这里大多数的男孩和女孩似乎都认识彼此,小妹和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个旁观者似的看着他们追逐嬉戏,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友善,只不过他们好像找不到任何动机或理由来和我们说话。
“去啊,”派蒂姨妈从车子里催促我们,“直接走进去就行了。”
我打算带着小妹穿过整个院子,如果没有意外,只要走过去,我们就不会再听见派蒂姨妈唠唠叨叨地叮嘱我们该怎么做了。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一位站在屋外的年轻女士弓起身子,用力地吹响哨子,尖厉刺耳的哨声顿时响彻云霄。
原本在对街球场上扔掷飞盘的男孩纷纷聚拢过来,派蒂姨妈笑得一脸灿烂,就像那些手牵着手围成圆圈高唱《耶稣恩友》那首歌的小女孩们一样。当女孩们唱完诗歌以后,派蒂姨妈也发动车子,欢喜地挥舞着手臂离去,可是没有人回头理睬她——因为我们全都手牵着手。
我们的老师是派缇波恩小姐,才一见面,她就马上对我们说,这是她第一次担任圣经学校的老师,在未来的六天当中,她都会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并且保证会和我们相处愉快。派缇波恩小姐不但长得漂亮,声音也宛若天使一般甜美,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相信她的话。
她的助手韦德斯太太领着其中一部分小孩去做蛋壳花,有些人跑去跳绳或摇呼啦圈,而那些年龄较大的女孩则围在一起,等待派缇波恩小姐发号施令。但是派缇波恩小姐却要我和小妹等一下,因为她要帮我们别上校徽。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因此急转直下。
派缇波恩小姐似乎对于小妹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感到些许不悦,“我帮她说。”我想代替小妹回答。
“没有这个必要,”派缇波恩小姐说,“你要参加阳光组,至于她嘛,你几岁?六岁吗?”
“她快要八岁了,”我连忙回答,“只是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小一点儿。”
“那么,你要被分到小羊组,”派缇波恩小姐对小妹说,“你明白吗?我们总不能每次要问你妹妹什么事,就得跑去找你吧。”
小妹很有礼貌地看着派缇波恩小姐,但始终紧闭双唇。派缇波恩小姐半眯起眼睛。
“她总是不说话吗?”派缇波恩小姐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回答。
“那么,她会说话吧?”
“最近都没有开口说过。”我看得出来,这场误会就要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
“她只是不喜欢开口说话。”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解释,因为在我们的身旁有许多女孩子正瞪大她们的双眼,像蝴蝶见着鲜花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小妹。“她完全没有恶意。”
“可是,我们总不能两分钟就跑去找你一次,然后才能搞清楚她到底要什么吧。”
“她不会要任何东西。”
于是,派缇波恩小姐为小妹别上校徽,开始进行我们的活动。每一次当我把视线瞟向小妹的时候,她看起来似乎都还好,小羊组的小朋友都在专心致志地做着蛋壳花。他们自我介绍的时间很短,接着便静静地坐下来听韦德斯太太说故事。我想需要小妹开金口的时间,应该没有派缇波恩小姐所想的那么多。
我们这一组玩儿的是追逐游戏。我们从教堂的厨房里拿来一把旧扫帚,要设法把草地上的一条蛇赶走,派缇波恩小姐正是那个负责追蛇的人,而我们其他几个女孩只需要在一旁又跑又叫。
有个女孩抢过派缇波恩小姐手上的扫帚赶蛇,结果手掌却不慎被尖尖的小刺扎到,游戏不得不暂停,好让派缇波恩小姐把女孩手上的小刺挑出来。只不过是挑一根小刺,却把在场的许多女孩吓出眼泪来了。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进行活动,其中最有趣的是,我们必须努力地避开蛇弯弯曲曲的行进路线。当我们最后终于完成任务时,所有的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被晒得再也跑不动了,于是,我们便开始用细塑料绳编友谊手链。在编制的过程中,有两个姐妹恶言相向地争吵起来,其中一个指控另一个剽窃她的配色,两个人还差点儿因此扭打成一团。
午餐时间,所有的人全都聚集在树阴下吃三明治。我手中的三明治还没吃到一半,突然有个名叫迪迪的女孩尖叫起来:“虱子!有一只虱子跑到我身上来了!”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叫着。
这已经不是迪迪第一次尖叫了,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不管是她自己的膝盖扎到碎片,还是老师在帮小朋友挑尖刺,还是她抢不到绿色的塑料绳,她都会大叫个不停,所以除了派缇波恩小姐以外,根本没有人理她。派缇波恩小姐过去瞧了一眼,的确是一只虱子,于是,她向迪迪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警告她不要小题大做。
接着,派缇波恩小姐开始翻弄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火柴,“不要再哭哭啼啼了,”派缇波恩小姐说,“你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就要表现得像个大女孩,”她取出一根火柴,“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点燃火柴,吹熄,接着便试着用余下的火星儿去烫那只趴在迪迪脚上的虱子,可是迪迪却完全不领情,“啊——啊——啊!”就在派缇波恩小姐手上的火柴棒就快要碰到迪迪的大腿时,她惨叫了几声,并且急忙缩回自己的脚。
“我不会伤到你的。”派缇波恩小姐虽然一直在安抚她,但最后还是得靠韦德斯太太帮忙按住她的脚,才能够顺利地为她施行“手术”。韦德斯太太原本打算擦去迪迪眼角的泪水,却因为被派缇波恩小姐瞪了一眼而缩回手。“噢——”派缇波恩小姐完成了“手术”,迪迪依然活着。
老实说,那只虱子在一眨眼间便掉到草地上了,才短短几秒钟,我根本不相信这会在迪迪的脚上留下任何烫伤的痕迹,然而她却不停地哭,始终不肯让我看她的脚。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女孩发现自己脚上有虱子,于是,所有的过程又必须从头再来一次,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发现了虱子。
我看了看自己,也仔细地检查小妹,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绝对不容许任何一只虱子咬她。但是,尽管我和小妹的身上都没有发现虱子的踪迹,我还是被小妹的神情吓了一大跳,她瞪大双眼,就像宝宝死去的那天一样神情呆滞,我忍不住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然后和她一起愣愣地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它们可能是从这棵树上掉下来的。”我对派缇波恩小姐说。我不敢坐回原处,也不再让小妹接近那棵树。
“我没看见有东西从那些树上掉下来啊。”派缇波恩小姐说。
“不是那些树,而是这棵树。”我说,“根据健康教育老师的说法,这些虱子并不是现在才掉下来的,它们可能在今天早上就掉到草地上了,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大型动物出现,然后再跳到他们身上。”
听我这么一说,韦德斯太太一副想要赶紧从树下逃走的模样,可是她实在是个胆小的女人,被派缇波恩小姐又瞪了一眼以后,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难道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啊?”派缇波恩小姐说。我知道她对事情的进展不太顺利有些失望,但也犯不着这么挖苦我吧,我只是尽我所能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罢了,听不听由她。不过我想,她大概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因为她的注意力马上又转移到另一只被虱子附着的脚踝上了。
“小妹,拿着你的三明治跟我来。”我和小妹自顾自地逃到教堂前面的台阶上,吃完自己的午餐。那里虽然很热,又没有可以遮阳的树,可是,如果有任何一只虱子想要袭击我们的话,它必须先爬过半米多长又硬又烫的水泥地才行。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过来?”派缇波恩小姐对着我们大喊。看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每一只虱子都已经被她完全歼灭了似的。她左顾右盼地瞧了一会儿,看看每个人都在干什么。
我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不了,谢谢您。”
于是,她朝着我和小妹走了过来,我故意假装没看见她。
“你们如果一直坐在这里,会被晒伤的。”她说。
“我和小妹已经非常习惯晒太阳,”我回答,“因为我们家连一棵可以遮阳的树都没有。”
派缇波恩小姐又像刚才那样半眯起眼睛,然后悻悻地走回那棵树下。我暗忖着,是否要离开圣经学校回派蒂姨妈家去,如果我们穿的是自己的网球鞋,那一定不成问题,然而现在我们脚上那双丑陋的皮凉鞋已经把小妹的脚跟磨出一个小红点了,所以我想顶多也只能走到药房,然后就必须找人打电话给派蒂姨妈,请她来接我们。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计划。我随手把包三明治的蜡纸团在手掌中,一个女孩向我们姗姗走来,和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她正在那里讲故事,”那个名叫琳达的女孩说,“在那里吃饭已经够惨了,还要听故事?所以我过来和你们坐一坐。”
因此,我决定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总不能让琳达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吧。
第十三章 派缇波恩小姐的风波
无聊的故事依然进行着,偶尔被猛然爆出的几声尖叫和烫虱子的痛苦哀号声打断。
没过多久,教堂前的台阶上就已经聚集七个人了,其中也包括迪迪在内。当另一个女孩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派缇波恩小姐便涨红着脸,气呼呼地朝着我们跺着脚走来。
“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们为什么非要坐在太阳底下,现在我要拿出老师的威严来了,我要打电话给你们的妈妈,让她们知道你们一点儿都不守规矩。”
没人吭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除非你们愿意改过,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踢球,我就既往不咎。”她伸手指着对街那个空荡荡的足球场,原本在那里踢球的男孩们都去吃午餐了,还没有回来。
她向其他的女孩们做了个手势,于是,她们便鱼贯而行,从树下走向足球场,而派缇波恩小姐也气定神闲地尾随在后面。
“我妈妈一定会气坏的。”迪迪说。
“我妈妈也是。”琳达也随声附和。
“派蒂姨妈一定会气得跳脚,”我说,“因为要是被虱子叮到,可是很难受的。”
“我是说,我妈妈一定会对我发火。”迪迪说。
“我妈妈总是和老师同一阵营。”另一个女孩说。
“我们应该照她的话去做,”琳达接腔,“走吧,我们去玩儿球,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不会再把我们逼到这里来了。”
“要不是派缇波恩小姐那么坚持,我们可能无法在那里顺利地吃完午餐呢,”迪迪看着我说,“这整件事情都是你的错。”
琳达和其他的女孩们也都同意她的说法。
我想,小妹和我大概得服从多数人的意见去踢球了,但是,我实在不喜欢和这些女孩们打交道,对派缇波恩小姐也没有什么好感,我已经领教了她威胁人和打小报告的本领。
无所谓。我的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其他人带着那种被赎救的表情离开,感觉上就像是一个人的恐惧感突然消失.暖流再度灌入他的心房。
“如果你想玩儿就去玩儿吧。”我对小妹说,然而她却一脸木然,兴味索然地看着我。我们继续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到游戏开始以后,我才拉起小妹的手。可是还没走几步路,派缇波恩小姐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和我们并肩走在一起。
“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不可以擅自离开。”
“那么,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们许可,你不是要打电话给我派蒂姨妈吗,怎么没打?”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不过派缇波恩小姐更夸张,她呆愣愣地张着嘴巴,仿佛可以塞进一个柠檬。
“我已经决定要原谅你们了,”她说,“如果你们现在就跟我回去,我就不会告诉你们的派蒂姨妈——”
“我自己会跟派蒂姨妈说的,”我对她大叫,我突发的怒气把眼泪都逼出来了,就连嘴巴里的口水都管不住了,小妹也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我现在就要直接走到药房去打电话给她,你休想拦住我!”
派缇波恩小姐的两只手不停地在休闲裤上摩挲,也许她的手掌就像我的手一样,早就湿漉漉了。正当我气得全身发抖的时候,她的下一句话却差点儿让我屈服了,“韦德斯太太认为我应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所以看在她的面子上……”
“如果你能够让韦德斯太太做主的话,”我咬牙切齿地说,“她绝对不会让我们继续坐在那个有虱子的树阴下。”我紧紧地拉住小妹,快步走开。我走得很快,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派缇波恩小姐说这种话,对我来说,惩罚似乎马上就要降临,因为我的脚跟开始痛了起来。
派缇波恩小姐也跟上来,紧紧地尾随在我身后,偶尔还会小跑几步。最后,她终于超过我们,背对着我们走在前面,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她没有回头,可能是想要早我们一步走到药房,也可能心中另有盘算。当我们一路像是跟屁虫似的走在她身后时,我突然醒悟,原来她这么做是故意让我们在药房里的人面前难堪。
小妹的脚步踉踉跄跄,我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她脚跟上的小红点已经磨成水泡了,我竟然没有察觉出来。于是,当我们走进药房的那个街区时,便在拐角处的长木板凳上坐了下来,小妹和我打算就坐在那里等派蒂姨妈。
“我们的脚已经长水泡了。”我这么说是要让她知道,我们不能再走了,必须待在这里等。不一会儿,小妹便将脚上的皮凉鞋脱下来,两只脚悬空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派缇波恩小姐打道回教会去了。当她看见我们的时候,双眼红肿,气息哽咽,手里还揪着一包面巾纸,她行色匆匆地走过我们面前,像是害怕被我们偷袭似的。我原本觉得十分诡异,直到我看见有两个女人站在药房的门口,一直盯着我们瞧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她们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是我想,她们可能还是比较同情美丽的派缇波恩小姐,毕竟只有她哭得像个泪人儿。我开始觉得有点儿紧张,不晓得待会儿要如何面对派蒂姨妈。
在看见派蒂姨妈以前,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她的车子开过头了,一路驶向药房,等她发现我们坐在长凳子上的时候,才赶紧回转。“小妹,快把你的鞋子穿上。”钻进车里时,我对小妹说。
“我真是没脸在这个镇上做人了,没想到我的两个外甥女居然会成为史托克郡的恐怖分子。”正如那些女孩们说的一样,她果然和老师们是同一阵营的,只会对我们发火。可是对我来说,如果小妹不挺身为自己辩护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对她发脾气。
我鼓起勇气:“她一定没有说实话……”
然而,派蒂姨妈丝毫不给我任何为自己辩驳的机会,我真怀疑她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根本不必说,我就完全可以了解,你们一定是不守规矩才会被圣经学校踢出来。薇拉,你知道吗? 你们真是让那位年轻的小姐太难堪了。难怪你们会被踢出来,要是换成我,我也会把你们踢出来。”
我一点儿都不替派缇波恩小姐感到抱歉,“我们没有被踢出来,是我们自己要离开的。”我愤愤不平地抗议。
“还强辩,”派蒂姨妈说,“你的口气听起来就和你妈妈一模一样,我不晓得警告诺琳多少次了,要她千万别教出粗鲁无礼的小孩,这么看来她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这不是我们的错,你可以听我解释一下吗?”
“不必,再说也没用,你最好现在就给我闭嘴,直到我让你再开口为止。”
我照办。然而,当我们回到家以后,小妹就开始猛抓她的屁股,我蹲下身子为她检查,突然发现了一只虱子,派蒂姨妈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派缇波恩小姐都是点火柴来烫虱子的,这样它们就会掉下来了,”我自以为是地献策,“我想那应该没有什么伤害。”我试图安抚小妹。
“听你的口气,好像那个女人一整天下来除了烫虱子以外,什么事也没做。”派蒂姨妈虽然还在生气,不过还是走到火炉旁边拿起一盒火柴。
“她真的这么做,”我再一次强调,“而且做完以后还要我们每个人继续坐在草地上,我敢打赌,在那些女孩的身上一定还有虱子,或许我自己身上也有。”
结果,我身上连一只虱子的影子也没瞧见。“这个吸血的小怪物实在太可怕了。”派蒂姨妈要我们脱光衣服,彻彻底底地检查清洗,并且把我们的衣服吊在屋外的晒衣绳上,不准我们再穿。
“她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们。”那天傍晚我对霍伯姨丈说。我们一起坐在阴凉的门廊上,小妹和艾塞克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只听得见艾塞克嘻嘻哈哈的声音。
“事情是怎么开始的?”霍伯姨丈问。
“她要把小妹分到小羊组,但是我跟她说我必须帮小妹说话,她完全不听,甚至还表现出一副可以让小妹开口说话的模样。”
“嗯?”派蒂姨妈在一旁说了一声。
“她根本不会讲话。”我说。
“我想也是。”霍伯姨丈也同意我的看法。
“也许会,”派蒂姨妈说,“她的喉咙又没有受伤。不过,她当然不会开口。”
“你觉得小妹是故意假装自己不能说话的吗?”我狐疑地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派蒂姨妈回答,“薇拉,那天当你们去游乐园的时候,小妹有没有喝下什么不干净的水?”
“那里的水很干净。”
“我知道你看不出来,”派蒂姨妈说,“可是那里的水质的确不好。”
“根本没有人喝。”真的,除了宝宝以外。
我们沉默了半晌,派蒂姨妈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到连我都听得见。我知道如果我敢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的话,一定会见到她热泪盈眶,可是我不敢,因为我也怕控制不了自己。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天使一样。”我说。
派蒂姨妈用微颤的声音问:“小妹的声音吗?”
“我说的是派缇波恩小姐的声音。”
“你不应该太在意的。”霍伯姨丈说。
“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小孩……”派蒂姨妈顿了一下,面有难色地清了清自己的喉咙,才又继续说,“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和小孩相处过的话,就不会晓得该如何帮助孩子们渡过难关。”霍伯姨丈沙沙地翻动着报纸,准备摊开来阅读。
“她不喜欢我们。”我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不那么介意了。
“她不了解,”派蒂姨妈说,“如果她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们相处,她会喜欢你们的。”
“我可不这么想。”
“好吧,”派蒂姨妈沉了好半天才又开口,“你也许是对的。”
我们完全可以在下个星期重新回到圣经学校去,派缇波恩小姐已经失去轮职当老师的资格了,因为许多女孩都把当天所发生的事告诉给她们的父母,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派蒂姨妈非常高兴能够接到那个邀请我们重回圣经学校的电话,但是当我向她表明自己不想再回去的时候,她却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事实上,她的确有些在意,不过霍伯姨丈倒是相当支持我的决定。所以,派蒂姨妈最后只好对电话那一头的人说,接下来的这几天我们都会非常忙碌。
第十四章 小猪商店的腌黄瓜
从那以后,日子过得还算比较顺,除了那趟到“小猪”商店的致命之旅以外。
当小妹正伸手从架上拿起一盒玉米片的时候,有个女人正好推着车子向我们走来。“派蒂,是你吗?我实在不敢相信,好久不见了。”
“崔夏,”派蒂姨妈和颜悦色地向她打招呼,声音却出奇的平淡,“呃,你一点儿都没变?”
“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派蒂,可是你也知道,只要那几个小男生放学回家以后,我就分身乏术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派蒂姨妈问,“你不是住在罗利市的另一侧吗?”
“我们搬回来了,”派蒂姨妈的朋友说,“学校一开学,我们就——”
“这么说来我们又可以经常碰面喽,”派蒂姨妈插嘴说道,“噢,真好,又可以和你一起喝咖啡了。”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用低沉的嗓音对她说:“妈,你要哪一个牌子的?”他的手上拿着两瓶洗洁精。
“这是蓝道吗?”派蒂姨妈问,她的朋友崔夏则伸手指着其中一瓶洗洁精。
“不是,他是罗勃特,”崔夏说,“他长得很高,和他爸爸一样。”
“你最小的儿子吗?”派蒂姨妈打量着罗勃特,他害羞地低下头去。
“嗯,不是。”崔夏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约和小妹同龄(也许还比她小也说不定)的小男生从走道的另一端冒出头来,他顺手将一个纸盒子扔进崔夏的推车里。“哦,不行,”她说,“不是这种含糖的,去拿‘茄利欧’或‘玉米大亨’,拿两盒来。”
他又倏地跑开了。
“那是你最小的儿子,”派蒂姨妈欢天喜地地说,“你有女儿吗?”
“那不是最小的,他是彼得,最小的那两个和奶奶在家里,”崔夏先解释,然后又点点头,“嗯,我尝试过想要生个女孩,但就是没办法。所以,派蒂,我有六个儿子,没有女儿。”
“六个?”派蒂姨妈的心思已经清楚地写在她的额头上了。六个男孩?追着跑起来的话,看起来就像十二个喽?不过,她看起来似乎还活得不错。“崔夏,这是我的外甥女。薇拉,问好啊。”
“您好,阿……”
“叫我崔夏就好了,”她很友善地对我说,“我像你们这种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们派蒂姨妈了,不必那么拘谨。”
“是的,女士。”我应声。
“你看起来和派蒂的妹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是说真的。”崔夏说,“你们就是让派缇波恩小姐头疼的那两个小丫头,对不对?”
“哦,我的老天爷,”派蒂姨妈惊叹一声,“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啦?”
“我对薇拉可是久仰大名了呢。”崔夏说。
派蒂姨妈完全不知所措,我也一样。“久仰——”派蒂姨妈喃喃自语。
“有其母必有其女,”崔夏继续说道,“你知道她是派缇波恩太太的女儿,是罗勃特三年级的导师吗?你还记不记得她那一年有多惨?怎么也学不会阅读,所以必须重读。”
当崔夏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时,我和小妹开始数着她身旁架子上的脱脂奶粉罐,她的手指迅速地在罐子间移动,并且用大拇指点着自己的衬衫,仿佛是在帮助她记忆数字。数完奶粉罐,又继续数着炼乳罐。
“结果第二年,”崔夏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来了个新老师,刚调到这里来,就让一切都改观了。自从我们那年9月搬来以后,罗勃特就开始学会阅读,接着,他顺利地升上四年级,然后就一帆风顺。”
“我不知道这件事。”派蒂姨妈说。
“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是谁啊?”崔夏眨眨眼睛瞅着小妹,好像突然发现新大陆。小妹正专心地数着架子上的泡打粉罐,薄薄的双唇微微颤抖,随着她飞快移动的手指记忆数字。
“这是薇拉的小妹,她叫琼安,”派蒂姨妈将小妹一把拉到身边,“她是个安静的小孩。”
小妹明白她们在谈论自己,因此也极力摆出最礼貌的笑容。
“小甜心,舌头被猫咬掉啦?”崔夏说。
“小妹,”派蒂姨妈很快地转移话题,“你可不可以帮我们去拿些甜甜圈?你知道它们摆在哪里吗?”
小妹摇摇头。
“好吧,叫彼得带她去。”崔夏叫唤着那个又在拐角处冒出头来的小男生。“彼得,你带琼安去拿一些甜甜圈,可以吗?”
彼得瞟了小妹一眼,“来吧。”他很友善地说,小妹也面带微笑地跟着他一起离开。
“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他们两人快步消失在走道的另一端以后,崔夏又开口问。
“呃,就拿甜甜圈嘛。”派蒂姨妈支吾其词。
“少跟我装蒜,派蒂,”崔夏煞有介事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个小女孩听得见吗?”
“她的听力很好,”派蒂姨妈斩钉截铁地说,“我改天再告诉你好了。”
“好吧,改天再说。”崔夏终于死心了,“你们还住在吉尔伯路?”
“不,我和霍伯,我们自己盖了栋小房子——”
就在这个时候,走道末端突然有一罐腌黄瓜从架子上掉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妹和她的新朋友彼得则呆愣愣地杵在一旁,脸上充满着罪恶感。然后,接下来的几分钟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店里顿时乱成一团。我们虽然赶忙冲了过去,可是却仍然迟了一步,好几罐腌黄瓜接二连三地从架子上掉下来,破的破、滚的滚,到处都是。顿时,整间商店里都充斥着腌黄瓜的酸味儿。
店经理一脸铁青地走了过来,彼得心头一惊,手上的那罐腌黄瓜也掉在地上,当然,也摔破了。接着,彼得开始号啕大哭。照理说,他手上抱的那一盒甜甜圈也应该一起掉下去才对,但奇怪的是,彼得的双手却仍然紧紧地抱着它。小妹一溜烟地躲到我的身后,手里依然抱着她的那罐腌黄瓜。
“你拿腌黄瓜干什么?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崔夏对彼得使了一个妈妈们的责怪眼神,意思就是说“回家以后再跟你算账”。
“我们非常抱歉。”派蒂姨妈对店经理说。
崔夏打算赔偿所有被打破的腌黄瓜,一共七罐。
然而,因为店里的每一位女士都兴致勃勃地驻足观看,所以店经理说:“不必了,你用不着这么做。”
“我们真的很抱歉。”崔夏又再一次表示想要赔偿那些被打破的腌黄瓜。
这位店经理真的很和善,从他那张由青转红的脸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彼得和小妹都在场,因此店里的每个人都想要知道,他们是否会获得原谅,于是,店经理便以一种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向众人宣告:“这只不过是一场意外,对不对?”他伸出手,一副准备握手的模样,“任何人都会碰上的。”
崔夏用胳膊肘碰了碰彼得,彼得回过神,连忙也伸出自己的手和店经理握手,眼角噙着泪水向他道歉。
当然,小妹无法这么做。她吃力地抱着手中的那罐腌黄瓜——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瞪着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店经理。可是,他完全无法领会小妹的意思。当这位店经理摆明了他在等待另一个小朋友道歉时,派蒂姨妈便不得不向他解释,小妹不会说话。
“我不懂。”店经理说。
“她大概是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派蒂姨妈非常紧张,因为店里的每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我们都希望她的声音过几天可以恢复。”
店经理一脸忧伤地看着小妹,仿佛她是个命途多舛的小孤女,至于崔夏的眼神就诡异多了,她一方面寄予同情,但另一方面却也像是在旁观一个奇特的小怪物。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不管崔夏是打哪儿听来有关圣经学校的事,那个人一定没有把小妹的情况告诉她。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崔夏,而派蒂姨妈那种以小妹为耻的神情也令我深感不满,我心里暗自希望她可以像妈妈一样,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然而,派蒂姨妈却带着我们仓皇而狼狈地逃离那里,只是在临走前嘱咐崔夏记得打电话给她。回家的路上,她对店里所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我知道她这么做是不想让小妹觉得难受,可是我也知道她同时也是在生闷气,因为小妹无法像彼得一样向店经理道歉,让整件事情能够圆满解决。
那天晚上当小妹在客厅里睡着以后,派蒂姨妈也走出屋外,和我一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虽然很想直接打开前门,但是因为生怕我们偷懒,养成习惯,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从车库的后门出来。
车库与前门的台阶之间没有直通的路径,如果不想直接穿越草坪,她就必须先拐一个大弯,走进车道,然后再沿着那条平常没什么人走的S形步行道才能走到前门的台阶。派蒂姨妈不想绕远路,所以只好矫揉造作地撩起裤管,蹑手蹑脚地越过草坪走过来,那是因为蜒蚰的关系。
她在我身旁坐下,低头检查了一下脚上的鞋子,没有发现蜒蚰,松了一口气。而我呢,我也叹了一口气,因为这通常是我一天中仅有的片刻宁静。
“你认为——”派蒂姨妈在扯了些闲话后才导入正题,“小妹为什么不肯说话?”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凝视着对街那九间亮灯的小平房。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有时候会。”我回答。
派蒂姨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着地板。然后,她又开口问道:“嗯,你觉得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派蒂姨妈,我不知道。”
“我从来就没有看过一个小孩会用自己的手指做那种事。”她忧心忡忡地说。
“她只是在数东西而已,”我说,“小妹喜欢用数数儿让自己忙碌一些。”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满脑子不断想为什么派蒂姨妈不喜欢让别人知道小妹不肯说话的事,不过只要一开始想这件事,就会让我觉得很累,真的很累。
“我从来没有见过,”派蒂姨妈继续说道,“我还在想我们是不是不应该操之过急。
我和妈妈已经不知道试过多少次了,可是不管小妹再怎么分心,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不要开口说话。我耸耸肩。
“有没有用过别的方法开导她?”派蒂姨妈问。
“我曾经试着和她说话,可是她完全不回答。”
“好吧,每个人都会跟她说话,我们应该还可以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
“像是,”派蒂姨妈说,“让她着急。”
我偏过头凝视着派蒂姨妈。
“像是用力捏她掐她,”派蒂姨妈说,“或是把她倒栽葱似的从脚踝抓起来。”
“派蒂姨妈!”
“就是这样啊,直到她肯开口说些话为止。”
“到底是什么办法?”我一脸严肃地问。
“嗯,像是把她交给警察,”派蒂姨妈的声调突然高了八度,“这样总行了吧?”
我直直地瞅着派蒂姨妈,就像校长在瞪坏学生一样,她如果真敢那么做,我就永远要她留校察看。
“那也是个主意啊。”她终于还是说了。
“那是个可怕的主意,”我坚决地说,“我开始觉得你不是妈妈的姐姐,而是派缇波恩小姐的姐姐。”
“薇拉——”派蒂姨妈企图要我闭嘴,可是我才不吃她那一套。
“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担心这件事,别以为妈妈就没有试着让小妹开口说话,难道你也觉得我没有努力过吗?”
“我不知道,”派蒂姨妈说,“你妈妈从不和我谈那些事。”
“不,那是因为你一天到晚忙着让她流眼泪。”
“才没有。”她看起来一脸受伤的样子,但是,现在想把话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你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我告诉她,“每件事都说错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米莉一样?”
“薇拉,我不知道米莉说了些什么。”
“她从来不会把妈妈惹哭。”我讨厌派蒂姨妈,几乎就像讨厌派缇波恩小姐一样,可是我对她们两个人的感觉却又截然不同,其中还夹杂着其他的感觉,这种困惑令我烦恼。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妈妈,”派蒂姨妈说,“我爱她,她是我的妹妹,我对她的爱,就像你对小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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