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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誓

_3 王小立 (当代)
“……‘别人’,是那个风骑士艾依么?”
“这,你就管不着了。”奥贝芙微昂着头,轻笑一声——“那笑……你如果看到就会知道,就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剑刃,只要那么碰一下,我这里就被割开了。”杜鲁夫指着胸口看向我,酒馆廉价的灯光打在他的头顶,他的脸庞在阴影里被模糊了大半。“杰修,我该怎么办……”他喃喃着,将头倚向酒瓶。
“你醉了吧……”我说。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该怎么办?我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奥贝芙也只是贪玩而已。总之,要么……干脆忘了这件事吧。”踌躇了半天,我憋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杜鲁夫的表情便在瞬间狰狞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忘?”他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忘得了么?怎么忘?告诉我怎么忘?”
“杜鲁夫……”
“怎么忘?忘不了!不可能忘掉!除非那家伙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杜鲁夫用力捏着酒瓶。“那家伙……风骑士艾依。”他咬牙切齿着。被酒气染得通红的双眼里,划过一丝极寒。
“……你冷静点儿。别做傻事!”被杜鲁夫的眼神吓到,我伸手掰住他的肩,却被他用力拨开。
“呵呵。别紧张,我随口说说而已。”杜鲁夫持着先前的眼神,笑道,“放心,我可不像凯金。我杜鲁夫有的是自知之明。反正我不过是孤儿,不过是个靠我未婚妻的父亲提拔才能升迁的小人物。我怎么可能对我未婚妻的情人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也不会去做。”他顿一顿,“……至少现在。”
我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杰修。”杜鲁夫看着我,声音沉出浓稠的嘶哑,“我记得你说过,你在云魇森林里,见过独角兽,是么?”
“是见过……怎么了?”我问,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此刻侵袭而来。但未等我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一股巨大的力道已飞快覆上了我的右手。
“带我去找它,好么?”
“……什么?”
“带我去云魇森林……找独角兽好不好?”
杜鲁夫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上去倔犟而无助。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帮我了……杰修。”
第二节
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时隔八年,当我再次踏足这片陌生而熟悉的森林时,我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困惑。这困惑于我体内存在已久,犹若一个九环八扣的死结,我解不开它,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岁月浸泡得越发巨大,并在眼前,在这记忆中的景致的催化下,膨胀得几乎要顶出喉咙。
用力咽一口口水,我转头看向杜鲁夫。“真的……要进去么?”
“当然。”杜鲁夫说,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对云魇森林有阴影,不过有这么多人,没什么好怕了吧?”他努着嘴,示意身后跟随着的五六个人,加上一句,“谁叫有线报说暗族的粮草据点藏在这森林里呢?侦察一下总是有必要的。”
我点点头,尽管明知这是胡诌,还是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寻找暗族的粮草据点],就是我们这次来云魇森林的表面目的——嗯,[表面]。说穿了,这不过是为了寻找独角兽所打出的一记幌子而已。
“我要找到独角兽。”酒馆里,杜鲁夫对我说,“只有这个办法了。我要报复。我要让他们知道惹怒我的下场,就只有爬到更高的位置才行。譬如说成为火骑士,或者……”他咬着唇。“或者说……被推选为光骑士。”
“……光骑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词,此刻在空气里落出清脆的响,我瞪大眼睛,“你是说……那个‘光骑士杰鲁修’的光骑士?但你也知道,圣战之后,所谓的光骑士和光骑团就已经没有了啊。现在只不过剩下一个传说而已……啊!”脑海闪过一道光,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要找独角兽难道就是……”
“就是要将传说变成现实。”杜鲁夫点头,“你也知道,要成为火骑士,至少要等奥拓巴那老家伙卸任才有机会。除了被动地等,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但是成为光骑士,这听起来或许荒谬,却至少是可以主动去实现的。”他说,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所以,我要独角兽。我要找到独角兽。然后,像传说中的光骑士杰鲁修那样骑上它。这样,只要再配合上适当的宣传和煽动,大家就会相信,我,就是传说中的光骑士。”
“……”目瞪口呆地听完杜鲁夫的计划,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也太乱来了吧?”
“乱来?”杜鲁夫看向我,“我问你杰修,你觉得一个无名小卒要成功,最需要的是什么?”
“最需要的是什么?”我愣了愣,搞不懂为什么他会朝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无非就是努力还有实力吧。哦,还要有手腕对吧?”
杜鲁夫摇摇头,“这些都很重要,但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
“是运气。”杜鲁夫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而这,就是我找到的最终答案。杰修,因为是你,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之所以能得到我喜欢的女人,之所以会爬上现在这个位置,除了我自身的努力,更重要的,其实是运气。是上天为了让我成为英雄,而在冥冥之中所赐予我的运气。”
“为了……让你成为英雄?”
杜鲁夫点头,“嗯。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要成为光骑士杰鲁修。你还记得齐巫银的占卜么?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占卜的结果是和凯金一样的。”
“……我所拥有的,是能够成为光骑士杰鲁修的未来。”
马蹄踩在落叶上,发出黏腻的声响。环顾四周,无论相隔多久,云魇森林与记忆中的景致依旧相差无几。变化的,从来只有身边的人而已。之前的遭遇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从最开始的三个人,到后来的和凯金,再到眼下与杜鲁夫的结伴……那些看似对比般的相似,那些近乎刻意般的巧合。所有的这一切,究竟是谁的手在操纵?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么?抬头看向头顶连绵的树冠,我的内心划过一丝未知的不安。
尽管当天酒馆里的经历,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但事实上,两者之间相隔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我不知道杜鲁夫究竟是如何熬过这三个月的,但他确实做到了。三个月里,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对奥贝芙嘘寒问暖。依旧和以前一样,对奥拓巴毕恭毕敬。依旧和以前一样,在各种战役里表现得冷静而镇定。他是如此平静。平静得外人都认定三个月前的那条小道消息不过是一则谣言。他们不再交头接耳,不再窃窃私语,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记载着丑陋真相的消息,就这么一点点地,自空气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街小巷开始交头接耳“据说光骑士杰鲁修的继承人即将出现”的传言。以及,与之相对的,那首经典的童谣:
“光一族的英雄,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铠甲,手持银色宝剑。他挣脱雾霭,划破长夜,唤醒太阳。他让世间从此永无黑暗。世间从此,永无黑暗。”
没有人知道这首歌谣究竟是如何重新流行起来的——除了我和杜鲁夫。
“永远不要小看民间的力量。”杜鲁夫在秘密雇人将这歌谣传播开之前,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在亲眼目睹了这三个月里他一系列的表现后,我也确实不得不佩服起杜鲁夫的能力——即便没有那个预言,像他这样冷静大胆、既拥有演技又具备行动力的人,要成为[光骑士杰鲁修],或许,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当然,除了时间,还需要适当的道具。
“杰修,你确定暗族藏粮草的地方是那个方向么?”杜鲁夫问我。语气里的[暗族]二字被刻意加了重音。我知道,他指的是独角兽。
“嗯,应该是的。”我点点头,心下却没有丝毫的自信。之前尽管见过两次,但也都只是巧合而已。毕竟独角兽会走会跑,不像树木石头那样有个固定的坐标,究竟会在哪里找到,我根本就没有头绪。
正烦恼着,杜鲁夫的声音传了过来。“啊!我看到了!”他叫道。表情里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
“……什么?”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压根儿没有任何动静。直到杜鲁夫在我耳边小声提醒“要用鹰隼之眼啊”,才恍然大悟地发动了技能。
伴随着魔法的使用,近处的景色开始模糊,远处的种种却越发清晰起来,一团熟悉的白光跃入眼帘。“真,真的!!”我听见自喉咙里扯出的喊声,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自心间涌出。是惊喜?惊愕?还是惊吓?我分辨不清。又或者三者都有——惊喜于这次的顺利,惊愕于这次的顺利,惊吓于这次的顺利。
——为什么……会如此顺利?
内心的困惑尚未咀嚼完毕,身后的人群便已躁动起来,“我看到了,据点应该就在那边。”杜鲁夫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做出“前进”的手势,带领部下朝独角兽的方向飞奔而去。
“呃。等等我!”我慌忙跟上。随着距离的接近,即便用普通的肉眼也逐渐能看清独角兽的细节了。它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一动不动站于原地。鬃毛被风吹得凌乱,水蓝的眸子里,滚动过一抹熟悉的光,我甚至认出来,它就是先前我遇见的那头。
“啊!!独角兽!”我带头叫道。
“哪里?”杜鲁夫侧过头,在我的示意下,会意地流露出一脸惊诧。
“真的啊!”他叫道,“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独角兽啊。”
“好厉害……那就是传说中光骑士杰鲁修骑的神兽么?”我按着预先的剧本接过话茬。“说起来……最近不是有传言说,什么光骑士杰鲁修的继承人即将出现?”
“对啊对啊。我也听过——”被眼前的场景所刺激,身后的人们也七嘴八舌加入了讨论,并在之后纷纷提出诸如“说不定杜鲁夫就可以骑上去啊!”“这说不定是上天的安排,不如您去骑骑看吧”“是啊是啊,万一杜鲁夫骑上去的话,那我们说不定有机会做光骑士的手下了啊”之类的建议。由此我才惊觉,这支五六人的队伍,拥有高水准战斗力的一个都没有,倒是日常里懂拍马屁耍小聪明的家伙占了大比率。显然是经过了事先的挑选,我于是又一次感叹杜鲁夫的周全和老谋深算。
面对众人的热切要求,杜鲁夫自然不好拒绝——“真怕了你们。”他说道,装模作样出一脸的不耐烦,下马朝独角兽走去。我默默地看着他,内心的不安却像是被压下的树枝,它随着事件的顺利行进而越来越弯,越来越弯,终于,在一声巨大的“砰”声里,在我的手心弹出一道突兀却又在预料之中的血口。
——杜鲁夫,被独角兽甩到了地上。
“奇怪……”杜鲁夫嘟哝着,又尝试了一次。不料手刚碰到独角兽,就被对方用力撞开——“原来独角兽不能骑?”“看来杜鲁夫果然不是做光骑士的料……”的耳语声自身后响起,顾不得理会这些,我跳下马朝杜鲁夫跑去。
“你没事吧?”我朝杜鲁夫伸出手,正打算将他拉起来,冷不防一股熟悉的力道自身后袭来。呼呼的风声已灌进耳中,还没等我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已趴上了独角兽的背。“这是……”我晕头转向地直起身子,下一秒,杜鲁夫铁青的脸定格进我的眼。
“好厉害啊,杰修。”
“杰修你居然能够骑上独角兽!?”
“为什么杜鲁夫骑不上,杰修你却可以骑上啊?!”
队伍在此刻发出唧唧喳喳的喧嚣声,犹如一只无形的手,将我自独角兽的身上扯了下来。“我,我也不知道啊……”我撑出满脸尴尬的笑,一边朝杜鲁夫作着“你要不要再试一次”的提议。但不等杜鲁夫回答,身后的独角兽就已自顾自地奔进了树海深处。伴随着逐渐远去的“嗒嗒”声,空气一点点凝滞成厚重的块。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当中,正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杜鲁夫的声音沉沉传来。
“算了,还是别管独角兽了,做正事要紧。”他说。
我“诶”了一声,抬眼看向杜鲁夫。
“你忘了吗杰修?”对方朝我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们还没有找到,暗族的据点呢。”
第三节
马蹄声响于耳边,我抬头看去。随着行进的继续,太阳也渐渐地猛烈起来,炙热的光自树冠的间隙洒下,在眼前的空地耀出一片刺眼的白,却无法驱散我心头的阴霾。
“之前不是说看到据点了么?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看到啊?”有人问道。
“唔。先前是看错了位置。我刚刚用鹰隼之眼重新看过,其实是朝这个方向。应该没多久就能到了。”杜鲁夫淡淡地回答。
“到底是要去哪里啊……”我偷偷地问杜鲁夫。
“不是说了么,要找到暗族藏粮草的据点啊。”
“但是……”我欲言又止。眼下的种种正一步一步地脱离计划的轨道,但我却不知道它究竟要朝向哪个方向。显然,杜鲁夫也并不打算告诉我。“你就放心跟过来吧。”他只是这么对我说,表情波澜不惊。但越是这样,就越是让我生出困惑——数月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悉杜鲁夫所佩戴的面具的人,但直到眼下,我才终于意识到,我高估了自己。
或许这句话也可以解做:低估了杜鲁夫。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杜鲁夫的带领下,我们已由先前的空地再度拐进树海。身旁皆是高大的树干,大多持着大同小异的模样,一般人极难分辨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但身为曾在其中迷路过两次的人,我对于云魇森林无疑要比别人熟悉得多。下意识朝四周环顾一圈,某种诡异的感觉自心间缓缓升起。
“杜鲁夫,这里是……”我皱着眉头道,但声音很快被其他人的叫声冲散了。“我看到了!”有人指着森林里某个方向。“那里!就是在那里对吧!”
“那里?!”我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西边不远处的树海里,几盏褐绿色的帐篷若隐若现,留心细看的话,还能瞅见两三个暗族士兵。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道——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据点?!
“没错,就是那里。”杜鲁夫点点头,扯着缰绳放慢速度,示意身后的人跟上。“我们这次只是侦察,不需要进攻,你们分散到周围,将大概的兵力侦察一下,回来向我报告。”他说,昂着脖子,示意帐篷周围的那一圈位置。
“是的!长官。”想到有了立功的机会,身后的几人都颇为兴奋,驾马就朝帐篷附近的位置飞奔而去。正当我甩起缰绳,打算一同跟上时——“杰修。”杜鲁夫喊我的名字。
“嗯?”我停住动作,看向他。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他说。
“什么?”
“那天……”杜鲁夫看着我。“齐巫银帮我们占卜的时候,你的占卜结果是什么?”
我心下一紧。“……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啊?”
“正好想到所以问问啊。”杜鲁夫笑道,“我和凯金的结果你都知道了,听听你的不也很正常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我的结果又不像你和凯金那么厉害……”我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是直觉告诉我,我必须撒谎,“齐巫银的占卜里,就是说我只能做个普通人啊。”
“普通人?”
“是啊。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杜鲁夫沉默了片刻,朝我笑了笑,“嗯”了一声。他的笑容沉淀着一丝暧昧的疲倦。我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在此刻变得滞重,直到不远处的几声惨叫传来才得以重新流动起来。
“怎……怎么了?!”我顺着惨叫声看过去,先前暗族据点的方向,此刻正被一团诡异的青色烟雾所笼罩。隔着这团烟雾,是水波般扭曲开的景致和几个似乎正在痛苦挣扎的人影,即便看不清细节,但我也能分辨出他们就是先前的侦察小队。
“怎么会这——”我失措地看向杜鲁夫,却在对上他的脸的下一秒,将话咽回了肚子。
杜鲁夫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惶和错愕。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朝向那团青色烟雾。“杜鲁夫……”我喃喃着。先前那蛛丝马迹的异常,在此刻点燃成巨大的篝火,就这么照亮了我内心的困惑。某个答案自角落缓缓升起。我再次扫视了一圈那片景致,终于不得不将它确定下来——“这里……其实是云魇森林的出口附近吧?”我朝向杜鲁夫。
没有回话。
“能够产生出吸引人前往的幻象,一旦踏足锁定范围就会放出致命毒烟的[绿毒结界]……那个所谓的据点就是你的结界里的幻象吧?在我们来之前,你就已经设计好了?”
“……”
“找那些战斗力薄弱却会溜须拍马的人组成部队,不仅仅是为了独角兽,而是因为即使独角兽的计划失败了,你也可以毫无惋惜地将他们灭口?”
“……”
“从一开始……你就作好了这样的两手准备是不是?”我握紧双拳,用力压抑着全身那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的颤抖。“是不是啊?!杜鲁夫!你回答我啊!!”
仿佛一个世纪的沉寂。杜鲁夫将视线从烟雾处收拢了回来。“杰修……”
“你不是说你相信自己能够成为光骑士杰鲁修么?你不是说这是上天给予你的幸运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这……这样!?”
“因为……”杜鲁夫看着我,“因为——我是杜鲁夫。”
他如此说道。“所以……请你理解我。杰修。”
远处的青烟开始变得稀薄,先前的帐篷和暗族士兵的幻象此时已消失进了空气,淡淡的薄雾里,几具灰败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随着光影的暗沉而一点点地,湮没于婆娑的树影。
第六章 背叛
第一节
加速药水的主要成分是纤骨草、黄天花和野林鼠的尿液。维持时间是五分钟。
痊愈药水的主要成分是亡灵草、鳞蝶的蝶粉和巨灵果的果籽。维持时间是五分钟。
防御药水的主要成分是硬皮叶、血色羽毛草、金麦的麦梗。维持时间是十分钟。
还有——
我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口诀,一边用力捣着碗里杂乱的草叶根茎。各种植物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在我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混合成一股古怪的味道——“感觉就像是在角落里腐烂了十天的水果的味道。”杜鲁夫如此评价。
“你这个说法真恶心。”我往碗里撒上一层新的草药,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的成果啊。”杜鲁夫笑了笑,探头看向碗里,“研制得怎么样了?”
“我觉得应该快了……”我将碗放下,从柜子里拿出几根细长的骨,将它们一根根地摊在杜鲁夫眼前。“这些是我近期几次的试验品,你看,比起以前的,色感光泽都要更接近吧?”
杜鲁夫拾起其中一根,眯着眼睛持远持近地对比了一下。“唔……的确。虽然近看还是有点儿粗糙,但远看倒是跟真的独角兽的角差不多了。”
“所以这次我加了滑叶的叶汁……”我指一指自己的碗。“没有意外的话,这次……应该会做出完美的效果。到时候只要将染好的骨头弄出螺旋的形状,用固定魔法安到普通马匹的头上应该就可以了……哦对了,还得制作毛皮的染光剂,不过那玩意儿应该很容易做。”
“嗯……”杜鲁夫沉吟片刻,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做药归做药,也别太累着。毕竟你是我作战的左右手。我可不希望你因为睡眠不足而影响作战。”
“知道了。”我说。看着杜鲁夫转身离开,迟疑片刻,“杜鲁夫。”我叫道。
“什么?”杜鲁夫扭过头。
“……晚安。”我顿了顿,说。
杜鲁夫看着我,点点头,“晚安。”他说,一边推开门走了出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才将另一只装了草药的碗从柜子里拿出来,用力捣了起来。夕阳以静谧而浓稠的姿态流进屋内,木椿与碗撞击出[铿铿]的声响,这声音沉闷而呆板,对我而言却有着抚慰心灵的功效。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真正平静下来。才能有勇气,倒回之前的那一段记忆。
“请你理解我。”那个时候,杜鲁夫朝我所说的这句话,直到现在我依旧迷茫于它所指代的意义。
所谓的“理解”,究竟是要怎样理解?又是理解什么?我不清楚,也无从去问。就这样在这一片模糊的沉默里,一直过渡到了今天。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呢。”我对自己说。一边将捣好的药汁倒在滤纸上,在滴滴答答的声响里,默默看着眼前的药汁,被一点点滤成试管里浅蓝色的液体。
尽管相隔了两个月,身边的变化依旧不比之前那三个月来得多。无论是杜鲁夫和我,还是奥贝芙和艾依,我们都依旧继续着和以往大同小异的生活。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日子就这样动乱而又波澜不惊地流逝了过去。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改变,或许就只有我开始暗地里帮杜鲁夫研究“如何将普通的马,用药剂改造成独角兽”这件事。
地点是玉月森林里的那间废弃小屋,时间是三天后的夜晚。我将一根螺旋状的长角摆在杜鲁夫面前。
“如何,这次做得很逼真吧?”我问。
“唔……”杜鲁夫小心将它拾近眼前,银瞳里反射出星点的光亮,“果然……跟真的一样呢!不错啊,杰修。”他流露出赞许的眼神。
“嗯,改进了无数次。总算让我调配出来了。”我指指桌面上那一大瓶乍看透明犹如清水,细看浮动着点点银光的药液,“就是这个,而且我发现这玩意儿还可以一物二用。”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束自普通马匹身上剪下的白色鬃毛,当着杜鲁夫的面,将它在药液里浸了浸。数秒后,原本暗淡的鬃毛,便奇异地泛出清亮的光。
“……厉害。这个效果可以维持多久?”杜鲁夫问。
“以我的经验来看,应该至少能维持半年吧。”
“半年啊……”杜鲁夫沉吟着,“那半年之后怎么办?”
“没关系啊,只要重新把药水在马身上涂一次就好了。”
“但是药水……”
“这种药剂很好调配。做法都写在这上面了。只要照着单子的成分和比例调配就可以了。”我将一张纸条递给杜鲁夫。见对方一脸的意料之外,便解释道:“毕竟这战争年代……谁知道半年后我还在不在?万一我不在了,至少你也可以……”
“别说傻话,杰修。”杜鲁夫接过单子,在我肩膀上捶了一拳。“半年后如果我真的成了光骑士,一定还是找你帮我调配这玩意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抚着肩膀笑起来,“那就最好了。”
“嗯。呵呵。”杜鲁夫也笑了起来,一边将手中的角摆回桌上。“前两天我们侦察了暗族的一个大营地,过几天会有一场重要的偷袭,到时候奥拓巴会亲自指挥,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一下,作为我的副手,这次估计会让你做前锋,到时候可得记得好好表现。”
“……知道了。”我说。视线越过杜鲁夫的身体,当年凯金所砸烂的窗依旧保持着当时的模样,巨大的窟窿在夜色里显得沉默而固执。月光悄无声息流淌进来,将桌子上摆放的那根角,以及角附近的几瓶浅蓝色的药水,照出一丝诡秘的光。
第二节
偷袭行动是在五天后。
地点则是位于精灵城东郊的一座不大不小的森林——亡沼之森。顾名思义,森林里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沼泽泥洼。在里面不要说打仗了,就连走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因了这样的地理环境,这儿成为暗族用以驻扎兵营的选择。而这次偷袭的目标,正是其中负责在各大战役里为暗族提供援助的后备营。
走进森林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雾气幽幽弥漫于林间,将远处的景致模糊成一片灰蓝。我们小心翼翼穿过大大小小的沼泽,在奥拓巴的带领下,潜伏进某片茂密的矮树丛中。几个深灰色的帐篷稳稳立在前方数十米处。天色尚早的关系,那里看上去一片寂静,只有两三个巡逻兵在附近来回地游荡。
“杰修,你带领队伍打前锋。杜鲁夫,你和魔法师负责后防掩护。”火骑士奥拓巴开始分配各人的任务。
“收到。”我点点头,用力扯一把缰绳,在树丛被破开的窸窣声里,带领着数十名士兵朝营地挺进。空气随我们的行进拉扯成风,但还未在耳边吹出声响,便在下一秒里,变成一张油腻的薄膜覆盖下来,几乎可以听见“哗啦”的响。四肢被包裹得难以动弹,熟悉的感觉自脑海炸开——“停……别过来!!”我听见自己气急败坏的喝叫。“这里……这里设了血之限界!”
叫声成功阻止了一部分人的前进,却也在同时,仿佛划开了空气里的缺口,两队暗族士兵自营地附近的树丛源源向我们涌来。人数目测是我们的两倍。他们手持刀剑、身着铠甲,显然早已作好了迎战的准备。
“该死的!!”我骂道,用力狠扯着缰绳,想从结界里退出去——之前偷袭凯金时遇到这种结界也就算了,为什么眼下偷袭这种后援兵营也会遭遇这个鬼东西?会设置这种麻烦的结界,如果不是像凯金那样的疯狂自信,那么,就只有“一早知道我们会来偷袭”这一个可能性了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身后传来奥拓巴的怒吼。显然他也没料到会遭遇如此场面。但多年的作战经验在前,他还是飞快地冷静下来。“魔法师!放魔法掩护!杜鲁夫,你带着剩下的人撤退。”他一边指挥一边抬头看向我的方向。“杰修,你们快点儿从结界里出来!快!”
“说得倒容易。”我满头大汗地嘟囔。负责打头阵的关系,我算是进入结界最里面的一个,所受的束缚自然也要来得更大。眼看几个部下已经成功脱身,我却依旧得继续和那层无形的薄膜作斗争。尽管魔法师所施放的冰箭术成功延缓了暗族的进攻,但仅仅靠魔法显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几个暗族战士已避过漫天的冰刃,策马朝我挥来大刀——“完蛋了!”巨大的恐惧自头顶沉沉压下,大脑还在犹豫,身体已条件反射祭出了左手的秘密。
[咻]的一声,黑色的鞭子自空气里划出数道半月形的光,光刃所至之处,一切都被拦腰切断。鲜血肉块淋漓飞散开来,浓稠的腥气蛇一般滑入鼻腔。我强忍着胃部的翻腾,趁着混乱,将光索甩上附近的树干,如上次般借着一拉一收的惯性,将自己扯上半空,并在落地的同时,顺手将困于结界的坐骑一并卷了出来。
“杰修,这边。快!”杜鲁夫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哦!”我应道,跨上马匹直奔向大部队。随着距离的拉近,心脏也随之一点点上紧了发条——我眼前的奥拓巴大人,一脸的面无表情,却犹若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天空般,在寂静里沉出一股骇人的阴郁。
——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自黑暗的一角,缓缓探出了头。
第三节
“有谁,有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驻扎的营地里,奥拓巴沉着脸将我们所有人扫视了一遍,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两秒,转开眼问道,“为什么这次的偷袭计划会失败?”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沉默将室内的氛围凝结得几乎结出冰碴,却越发煽旺了奥拓巴心中的火苗——尽管在魔法师的强力应援和及时撤退下,这次的兵力并没有损伤多少,但是身为火骑团的骑士长,把握十足的偷袭居然落得如此收场,其间的难堪,显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结的。
“对方能费力设下[血之限界]这种结界,一定是对我们的偷袭极有把握才会这么做。”奥拓巴朝向杜鲁夫,“你觉得呢,杜鲁夫?”
“是的。我非常同意。”杜鲁夫微微弯了弯腰。
“那么,最近兵营里有什么可疑的人么?”
“报告长官,没有。”杜鲁夫说,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
“那么……按理说,这次的偷袭计划只有我和你事先知道,你有什么头绪吗?”奥拓巴问。
“呃?头绪?没有啊——”杜鲁夫一脸困惑地抓了抓头。片刻顿了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之前我好像跟杰修顺口提了一下。不过他作为我最得力的副手,我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我,表情里流露出一丝极微妙的无辜。我或许能将它理解成“我知道与你无关”。但我很清楚,在别人眼里,这表情只会被解读做“我不知道与他有关”。
——先是头,再是身子,然后是角,最后是尾巴。
——我看到了,那个存在于黑暗一角的东西。
“那个,我——”我急着想辩白,但话开了个头便被奥拓巴无情地截断——“杰修。”他持着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看向我。“让我看看你的左手。”
“呃?”我下意识捏紧了拳头。无助感犹如笼上心头的乌云,在心间落下淅沥的雨。“奥拓巴大人,我希望您不要误会。我的确是从杜鲁夫那里听过这个消息,但是他根本没告诉我偷袭的具体时间,而且我……”
“让我看看你的左手,杰修。”奥拓巴沉下声音。这样我只好举起自己的左掌,手心朝他摊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刚刚在[血之限界]里用的,不是光族魔法吧?”他出神地盯着我的掌心看了片刻,终于抬眼朝向我。“[暗夜之索]?身为崇高的光族,伟大的自然女神的子民,为什么你会使用这种恶毒卑劣的暗族魔法?”
“我——”我支支吾吾。解释的话语在喉咙里杂乱纷涌,却理不清究竟要从何说起。手足无措下,唯有将希望投向杜鲁夫——“杜鲁夫……”我看向他,希望能获得他的帮助。但视线交错间,杜鲁夫却只给出满脸惊奇。
“暗夜之索?”他重复着,语气错愕犹如初次听闻。
“……杰修,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东西的?”
——光洁的獠牙滴下毒液。毛软的尾巴生出倒刺。
——它自黑暗的一角跳到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那个,名为[背叛]的怪物。
“真的是……和想象中一样的丑陋啊。这东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进一丝颤抖的笑意。
“杰修?”杜鲁夫皱着眉头,显然颇为意外我的反应。
“呵呵……杜鲁夫。呵呵。”我扼着咽喉,努力压抑着自那里升腾而出的笑声,抬头直视着他。“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在说什么?”杜鲁夫问。
“我早就知道了……”我说。
——其实你很害怕知道这么多秘密的我吧?
——其实这个世界上,你谁也不敢相信吧?
——嗯。我早就知道了。
——因为……
“抓住他!!”奥拓巴的声音炸进空气。在身边的士兵将我扭住之前,我施出了一记闪光术。一道光自空气中爆裂开来,将室内炸出大片刺目的白。我趁机将手伸进衣服的内袋里,从里面抓出几瓶药水一气喝下。
红色的痊愈药水。黄色的加速药水。绿色的防御药水。还有——
浅蓝色的隐身药水。
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习惯了每天将它们带在身上。是的,我从一开始就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准备着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因为。
——和你不相信我一样。其实我也,并不相信你。
“杰修?!杰修不见了!”
屋内恢复先前的光线后,刺耳的叫喊声摔进空气。惊慌的人。愤怒的人。困惑的人。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自他们之间穿行而过,走到门口时,才回头朝杜鲁夫投下最后一眼。他满面苍白地立于人群中,看上去仓皇而迷惑。仿佛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看到面具下他那张真正的脸——那张童年时面对欺凌却不知所措的,弱小的脸。
“再见了。杜鲁夫。”我在心里默默说道,转头走向屋外。苍凉的风自我面前掠过,犹如一匹粗糙的布。几片枯叶夹杂在这风中,就这么被悠悠荡荡地卷向晴空。
究竟,可以飘向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喝下第二瓶加速药水后,我朝某个方向飞奔而去。风呼噜噜地灌进我的口耳鼻,将我的大脑席卷进一片空白。空白里,只有一个念头歪歪扭扭地印在那儿:
“去找独角兽。”
去找独角兽,然后骑上它。
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光骑士,什么杰鲁修。而是,我要证明我的清白。
第七章 真相
第一节
先是三个人。再是两个人。终于这一次,轮到了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的云魇森林。
或许一口气喝了太多药水,也可能是先前跑得太凶,走在云魇森林里,我只觉得全身像是被人狠狠地绞了一把,伴随着肌肉的剧烈酸痛,体内的水分、体力、思想也都顺着哗哗地流走了。空余下一个干枯的躯壳,继续麻木而机械地行走于这个世界。
“你在哪里啊?”
“出来啊。”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厚厚的落叶上,呼唤着独角兽。叫声惊动了附近的鸟群,它们哗啦啦地飞上天空,却并没有召唤来那团熟悉的白光。我甚至用仅剩的魔法发动了鹰隼之眼,也依旧毫无收获。
“出来啊……为什么不出来呢?你不是每次都会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出现么?”我喃喃着,回想起先前的几次碰面。上一次,是陪杜鲁夫来寻找它的午后。上上次,是凯金中了暗族诅咒的夜晚。再上上次……是我落单在山洞,精神和肉体都饱受着巨大绝望折磨的凌晨。
“啊哈哈,比起那一次,这一次根本不算什么啊。”我自我安慰着,眼眶却涨出一股厚重的酸涩。在那温热的什么即将流出时,我提起手背擦过去。像是要将回忆抹去般狠狠地擦。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恶心,我跌跌撞撞地靠向身边的大树,扶着树干用力呕吐起来。雾气浮过我的双眼。伴随着酸腐的物质自口中涌出,那些积郁于灵魂的毒素,也仿佛随之一点点地倾倒出了体外。这感觉让我觉得轻松,所以即便身体早已虚弱得不行,也依旧将手指用力扣进咽喉,只恨不得能够吐多点儿,更多一点儿。
嗯。都吐出来吧。那些背叛。那些愤怒。那些不安。那些对别人和对自己的厌恶。将所有的这一切都统统吐出来。只要吐出来,就会痊愈吧——就像数年前,那个山洞里的自己一样。
在那甜美的黑暗被褥般覆盖下来之后……我,就会痊愈吧。
“你醒啦?”
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野里映入一张黑糊糊的圆脸。不仅仅是脸,就连瞳孔和发色也是呈着一片漆黑。
“你是!?”错愕地看向眼前的男孩。他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动静里很有些虎头虎脑的可爱。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显然是个暗族孩子。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动作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绳子绑了,唯有重新躺了回去。“这,这里是……”我问,一边四下张望着。应该是个面积颇小的房间,粗糙的泥墙围于四面。但上面没有窗也不见门,光线全部来源于天花板上的破旧油灯。火苗在里面一跳一跳,释出大片暖黄色的温柔的光影。
“……是地窖么?”我问。
“地窖是什么?”小男孩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里是我们的家。”
“我们?家?”我飞快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
“嗯。我们的家。”对方用力地点点头,一脸的天真无邪。想来也问不出更多的什么。
“能帮我把绳子解开么?”叹一口气,我朝他直起双手。
“不行哦。”这回换成用力地摇头,“娜塔姐姐说你的身份很可疑,不能随便把绳子解开。”
“娜塔姐姐?”我朝这个陌生的名字皱一皱眉。正要细问,尖细的“吱嘎”声传来,侧面的土墙被推开一道缝隙,“是暗门?”我瞪大了眼睛。
一个人影自门外闪进来。“娜塔姐姐!”男孩发出欣喜的叫声,跑过去抓住对方的衣角。“乖。”对方一脸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再抬头时,表情就恢复了冷淡。“你终于醒了?”她问。
我点点头,“唔”一声。如果不是被冠了“姐姐”的后缀,恐怕我只会把对方当成是男人。她穿了一件青灰色的麻布罩衫,剪裁宽松得完全看不见曲线。头发剪得很短,利落的刘海儿下,一只黑色的眼罩正盖着她的右眼——“啊。这眼罩……”我叫道,伸手抚向自己的左眼。
“嗯。我从你脸上扒下来的呗。”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将眼罩揭开半个角,那下面的眼睛虽无大碍,眉骨到眼角处却有一条触目的疤痕。“水鸟绒哪,是个好东西。我救了你,当然得收点儿什么做报酬咯。”
“……你救了我?”我疑惑道。片刻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对了,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们……”
“啧,问题真多。”娜塔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弯腰凑近我的脸。“之前倒是没发现,你瞳孔的颜色可真奇怪哪……一只黑色一只银色?你到底是暗族还是光族啊?”她问。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接道:“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也有够古怪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头发?皮肤……”我低头看向垂于自己肩膀的发丝。尽管室内昏黄的光线将色彩抹得失真,但多少还是能分辨出发色的灰败。“……说起来是有一段时间没染过了。”我想,对此结果倒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只是皮肤?为什么连皮肤也……被缚的双手举到眼前,比起以前的白皙,眼下的肤色则明显要黯淡得多。心脏在此刻撞击出沉闷的响,我仓皇失措地抬起头。“我……”
“真是有够可疑的。”对方蹙着眉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独角兽,我才不会救你呢。”
我呆了呆。“我的独角兽?”
“是啊。我在外面碰到背着你的独角兽,是它把昏迷不醒的你甩到我手上的。所以我才救你啊……说起来你可真脏啊。又臭!真难为那头独角兽了,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的动物……”娜塔摊了摊手,“你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会获得它的青睐的啊!?”
“……青睐?”
“你不知道吗?独角兽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稀有最洁癖的动物啊!它们一生只会承认一个主人。也就是说,一只独角兽一辈子只能允许一个人骑它。”娜塔说,“我真想不明白啊,为什么你这样的家伙能做它的主人?”
“呃?!”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这么说的话,那我……是它的[主人]?”
“它都背着你了,那当然是承认你是它主人咯。”娜塔朝我摊摊手。“你们应该订过[血之契约]了吧?”
“血之契约?那是什么?”
“……问你自己啊!”面对我的一问三不知,对方显然有些暴躁起来。“反正独角兽只会和订立了[血之契约]的人建立关系!而且,只限于我们暗族的血。不然光看你这个怪样子,鬼才救你呢!”
“只限于暗族的血?!但我——”我震惊道。话至一半想到自己的处境,才及时将后半句的“明明是光族”给咽了回去。
——明明是光族。
——但为什么会?
我咬着唇,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和独角兽相处的片段,却并未找到丝毫与“血之契约”有关的画面。除非是我失忆了,不然怎么想,我也没和它订立过那玩意儿啊……等等,失忆?难道是?!感觉大脑被谁的手塞进一块磁石,那些一度疑惑的问题、那些曾被忽略的琐碎、那些不被记得却又确实存在的过去,便在此刻蜂拥进了同一个点,并在下一秒里,拼凑成一张貌似完整的答卷。
为什么明明是光族却可以订立血之契约?
为什么记忆里根本找不到订立契约的线索?
为什么明明被朋友丢在溪边的大树下,醒来却身在山洞?
难道是……
第二节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倒霉的鱼。
刚从一个旋涡挣脱出来,便被另一个旋涡给飞快吞噬了进去。
“如果能像你们一样,一直活得这么平静就好了……”
看向畅游于清澈溪流的小鱼,我自言自语道。清晨的阳光洒下来,将水面抚出一片明亮的镜面。倒映在镜面里的,是一张灰败的男人的脸,近似棕褐色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肩上,一黑一银的瞳孔里,满是浓稠的疲惫。
默默地注视着水中的自己。尽管以前练黑魔法的时候,我也曾猜想过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但等真正面对上了,却还是忍不住觉得难过起来。叹口气,我将手伸进水中。倒影在动作间四碎开去,冰凉的水花将心里的郁卒稍微冲散了一些。捧着水洗了把脸,然后我直起身子,走向不远处的大树。
那是一棵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就粗度和高度而言,即便在宽广无垠如眼下的云魇森林中,这棵树也能算是其中的佼佼。树的叶片早已掉光,枝杈灰压压地切割开头顶的天空,仅仅是随意地抬头看去,也能叫人生出敬畏。铁褐色的树干上布满了寄生藤和苔藓,如果留心细看,会发现在这些藤蔓和藓类的中间,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缝。缝很细,却有近一人高。用力朝外掰的话,便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树干被人为地挖空了大半,一条木梯自树洞内部直直延进地下。顺着走下去,就是一个广阔的地下王国。
暗族最大的据点。
“还不是那些该死的光族,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以前的扫荡,我们也不用搬到地底下住,天天活得跟鼹鼠似的。”两天前,娜塔义愤填膺地这么对我说,一边指指自身边跑过的几个暗族孩童,“像他们,从出生到现在,还没住过照得到阳光的地方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难怪扫清残党的行动越来越难,原来是因为对方搬到了地下。
“什么原来如此?”娜塔问。
我急忙摇摇头。“没,没什么。诶……虽然照不到阳光,但不也住得挺舒服么?”我说。此刻我们正行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走廊两边开辟了许多隔间。有的小得只够两个人住,有的则宽敞得足以容纳数十人。但无论哪一间,里面都是一派融洽温馨的景象。油灯简陋温柔的光自头顶一路延伸,就这么照亮了尽头的昏暗——尽管外表没有光族的树堡那么华丽高贵,却让人真正觉得安心。
遗憾的是娜塔并不认同我的观点。
“舒服?你开什么玩笑?那些光族害得我们住这种地方,自己却天天在大树上建堡垒晒太阳,你居然还说舒服?!”她一脸不爽地盯着我。“喂!我说你该不会是光族派来的卧底吧?看你这长相真是越看越可疑!”
我笑笑,“……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不过被独角兽选中的话,应该不可能……但是……”对方流露出一脸纠结,最后干脆把手一反,一把小刀就这么冷冷架上了我的脖子。“反正……如果你是光族我就马上杀了你!!”她说。
“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光族?”我淡淡地推开她的刀,“你是女孩子吧?这种东西还是少用的好。”
“女孩子?”娜塔冷哼一声。小刀在空中漂亮地抛了个圈,才重新接下别入腰间。“我早把性别抛掉了。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在战场受了伤要休养,我才不会窝在这个地方呢。”
“你?战场?”我吃惊地看过去。对方眼神里流露出的倔犟,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在……哪里见过么?
“干吗?看不起我啊?”娜塔朝我横眉竖眼,“别看我这个样子,穿上铠甲照样不比你们男的差。光族什么的,在我手上也死过好几个呢。”
“但女性毕竟……”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变通啊!跟以前那些老古董似的!”娜塔不耐烦地叫起来,“一天到晚只会说着‘我们兵力不够’‘之前圣战也输了就安分守己一点儿’这样的话,任我们的人被光族残杀还要默默忍耐。”她顿一顿,语气稍稍缓和下来,“……如果不是八年前凯金出现,和族里的年轻人一起策划出第二次圣战,夺回主动进攻权,说不定我们早就在被动挨打里灭绝了吧。”
感觉到内心砸出沉钝的响,我缓缓将头扭向娜塔,“……你说什么?”
娜塔看着我,“什么什么?”
“你说……八年前,凯金的出现?”我重复着。“是……凯金吗?”
“嗯?!干吗啊?”对方瞟我一眼,流露出一脸的受不了。“……你不要告诉我你连凯金都不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条还未穿过针眼,便已恹恹塌下的线。“我只是不知道……”
——我只是不知道。
阳光穿过枝杈,在地上投下大片白花花的光,连带着也将我手心里那块光之小队的金牌儿,镀得更加亮眼起来。这么多年里,这块牌子一直被我放在身上。并没有多么刻意地保存,仅仅因为习惯了它的存在。日积月累里,它早已被岁月的手揉进了我的血肉,却在现在,在那一句“策划了第二次圣战”里,变成我体内淌着毒液的瘤。
“策划了第二次圣战。”
仅仅是将这句话在嘴上过一遍,便足以让我的内心在瞬间冻结成冰。破碎的家庭。破碎的梦想。破碎的我的人生。这八年来,我所被迫要忍受的这些痛苦与不堪,说到底,都是因为……这样的一句话吧。
“就算你在云魇森林里不管我的死活,就算你在我的面前残杀了我的战友……但是我都没有真正恨过你啊。可是为什么你要……”我捏紧拳头,感觉到金牌在掌心撑出钝钝的痛。越是用力地捏,这痛就越是清晰。但即便我用尽最大的力,受尽最后的痛,也依旧无法将它就此捏碎。
为什么?
为什么啊?凯金——
第三节
各种各样的不解。
各种各样的困惑。
存于脑海的这些问题,犹如一个雪球,它随时间的滚动而越来越重越来越厚,终于沉甸甸地滚落下心的悬崖,消失成为与我无关的所在。所以,当我再次见到凯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和凯金的相见,是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我躺在堡垒附近的某棵大树的枝杈上看着云发呆,独角兽则在树下安静地吃草。轻柔的风拂过耳边,一切都平和写意得犹如我所期盼。然后我听到树下独角兽的骚动,伴随着不远处踢踢踏踏的蹄声,好奇地抬头看去,一列穿着厚重铠甲的暗族士兵正朝着这边走来。
事隔多日,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到暗族士兵。光族战士的条件反射使我下意识爬起来打算躲进树叶深处。没留神脚下的空隙,一个踩空,人就直直从树上摔了下去。与那一记响亮的“啪嗒”声同时出现的,是几把亮闪闪的刀刃。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几个暗族士兵围成了一圈。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将刀搁在我的脖子上,对于这个褐发灰皮的我表现出极大的疑惑。
“我——”我急着想辩白,但越是着急就越说不出话来。扭头看向身边,估计是受了这动静的惊吓,独角兽早已不知去向。用来证明身份的物证消失了。正绝望着,一个声音自人群后面传来。
“……杰修?”
“?!”被这声音震到,我猛地抬起头。隔着暗族士兵的重重盔甲,熟悉的脸被放大在眼前。或许是因了这午后的阳光,比起上次月夜下的相遇,这一次的凯金,倒是更接近于我回忆里的样子。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对比着其他骑着野猪或是山猫的暗族,无疑显得高出一个档次。黑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泛出一抹刺眼的光,我下意识用手遮了遮眼睛。“凯金……”我在心间默念着这个名字,犹如含着一枚冰冷的石头。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它吐进空气。
“果然……”凯金比了个手势,示意士兵收起刀剑。“之前听说据点收留了一个黑银双瞳的怪家伙,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果然,真的是你。”
他说着,脸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兴奋。似乎颇高兴与我的再次重逢。而以我对凯金的了解,他的性格固然恶劣,但并不具备杜鲁夫那种同时佩戴十几款面具的本事——他的高兴,就是真的高兴。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我有些尴尬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数月前那个血腥的夜自回忆里扯出了线,我捏着线头的一端立于原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连皮肤和头发都变色了?”凯金伸手撩起我肩上的一绺头发,“啧啧,这颜色可真难看啊。就跟松鼠尾巴似的。”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呵呵……”直到这久违的刻薄话落入耳中,才稍微觉得放松了一些。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偷练了暗魔法的关系吧……”我说。
“嗯。”凯金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肩,“其实我也大概猜到了。”
“呃?”我愣了愣。
——猜到了?
——什么意思?
——是猜到了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是猜到了会和我再次重逢?还是——
疑惑在我脑海里盘旋而上,将原本淤积的出水口堵塞得更加不通。我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默默地跟在凯金的身旁。油灯的光将眼前的走廊洗出一条暖黄的路。大概是为了欢迎回来休息的部队,两边的隔间此时全数敞开了门,凯金一行人所到之处,都有人站在门口摆出恭迎的姿态。阵势颇有些像以前军营里的长官巡游,但比起那时的情况,眼下的氛围则明显要轻松随意得多。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毫不做作的崇敬之情。尤其是娜塔,平时那副酷酷的凶悍模样,在面对凯金时,就全数褪成了见到偶像的小女生。等看到跟随于凯金旁边的我后,这激动便又抹厚了一层。“你怎么……”她指指我,又指指凯金,结结巴巴道。
“她是……”凯金看向我。
“她是娜塔。就是她救我来这里的……”
“救?”凯金重复着,却也没有多问。他侧过脸朝娜塔点点头,“娜塔,谢谢你救了我的朋友。”他说。这句话他说得很顺畅,却足够让我在一瞬间恍惚起来。
还是……朋友么?
“朋友?!”娜塔显然也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兴奋了起来。“真的假的?杰修竟然是凯金……凯金大人的朋友?!真厉害,果然被独角兽选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被独角兽选中?”凯金挑眉看向我,语气里却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愕。“真的么?杰修?”
“没,没什么……就说是我和独角兽订了什么契约,但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反正很莫名其妙。”我挥挥手,将话题转了方向,“你在这里……位置应该很高吧……”我问道。
“位置?什么位置?”凯金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
“就是官职啊。”我比着手势,“虽然我不太清楚这边的等级制度,不过,你应该至少也是个团长啊、将军啊之类的……”话未说完,便被凯金的笑声打断。“啊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朝我挥挥手。“得了吧。什么官衔军级的,这里可没有你们光族的那一套。”
“……‘光族’前面不需要加个‘你们’。”
“呵。”凯金看我一眼,语气柔和下来。“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等级之分,一切都是看能力说话。只要有能力,随时都可以组建自己的部队——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人愿意追随你。就这么简单。”
“原来是这样……”我喃喃着。想起半年前那个夜晚的偷袭,当时我只以为凯金在暗族里混到了小队长的位置,但按眼下的说法来看,除了那支所谓的[暗之队]外,以他的能力,或许还领导着其他别的队伍也不奇怪。“……这么自由,倒是蛮适合你的。”
“的确。”凯金笑笑,“至少,比以前……要适合得多。”
我“唔”一声。不需要问,也知道他口中的“以前”指的是什么。
此时我们已走到走廊的深处,原本跟在身后的士兵也早已在中途陆续分散回到各自的隔间。凯金在某一处停下脚步,推开墙壁的暗门。“进来吧。”他说。
那是一个和其他房间大同小异的隔间。凹凸不平的粗糙泥壁,两盏简陋的油灯被安在墙壁的两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两把凳子被稳稳地安置在房间的角落。要说和其他房间有什么不同之处,或许就只有书柜里那些摆放得密密麻麻的书籍。
“居然有这么多书!?”我吃惊道,“我可不记得你的爱好里有看书这一样哪。凯金。”
“爱好这东西都是后天培养的。尤其你知道——”凯金强调似的顿了顿,“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多看点儿书总是有必要的。”
“……唔。”我沉默地点了点头。手指在眼前这一列《黑魔法速成》《暗系高等魔法》《暗结界》上划过,停在尽头某本厚重而古旧的书脊上。“《暗辞典》?”我将其抽出。暗蓝色的封面上,印着这三个烫金的大字。翻开,各种词条被长长地分门别类地列在前几页的索引里。“这本书很好看。”凯金的声音传来,以一种颇为微妙的语气。
“嗯。看得出来。”我用手抚了抚内页。页面的书页边缘都起了毛边,显然是经常翻阅的结果。随手翻开其中一页,几张图片映入眼帘,图片刻画着各种暗族的死相和惨状,残酷血腥得将我吓了一跳。视线再向上移,便看到了这些图片所对应的词条——[圣战]。
“被吓到了吧?就算翻遍光族整个大图书馆,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种图片哦。”凯金的声音传来,“……我也是看了这本书,才知道我们的族人——哦不,光族在那场战役里做过多少残忍卑劣的事情。”
“战争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吧。惨的也不只是暗族而已……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孤儿?”我将视线从书里拔出,不愿再看那些图片。
“的确。”凯金笑了笑。笑容是没有温度的浅淡,映入我眼中却刺眼如一记闪电。脑海深处滚过轰隆的雷,那个埋于心中,一度被我刻意抹杀的句子,终于再次展露出它尖锐的棱角——
“我听这里的人说,第二次圣战是你策划的……”我咽了咽嗓子,几乎是祈求般地问过去。“这个……不会是真的吧?”
——拜托你。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数秒的沉默。凯金直视着我。“是真的。”他说。
一片电闪雷鸣中,巨大的乌云沉沉压下心房。“为,为什么??”我颤着双手,用力捏着那印着残酷图片的书页的一角,“既然你知道战争有多可怕,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啊?为什么?凯金?!”
“你问我为什么——”凯金将视线移向房间的某个角落,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儿看了许久,才重又看回来。“杰修,刚刚那个女孩说,你被独角兽选中了?”他问道。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这事儿有多少人知道?”
“除了那个女孩和几个小孩子……你不要转移话题啊。”
“我没有转移话题。这很重要。被独角兽选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这里的太多人知道……年轻人还好,有些老人对这种动物可是很忌讳的。”凯金说,伸手将我手中的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独角兽]词条旁的配图,“你看,这就是老一辈暗族眼里的独角兽。”
我看过去。图上的独角兽两蹄朝天,双目圆瞪。乍眼一看就像是只发了疯的怪兽。“为什么要画成这个样子?”脑海里浮现出现实中独角兽那温顺高贵的模样,我皱起眉头,将视线移到图片旁的词条说明上——
独角兽:只于云魇森林出没的极珍稀兽类。额前长有一支螺旋长角。毛色泛白微光。性低调,高傲,有洁癖。一生只承认一个主人。需通过血之契约(即舔舐对方的鲜血)成立关系。血之契约的对象必须具备纯真、干净的内心,且独角兽厌恶光族的血液,所以契约订立者多为暗族的孩童。一旦契约成立,这种性情高傲的动物即会成为忠诚的坐骑,在主人需要它的情况下便会及时出现(前提条件:距离并不算远)。特殊能力:识别各种草药。
“特殊能力是识别各种草药……”我喃喃地读了出来,感觉到脑海里那个被打得死死的结在此刻松动了些,“这么说……那个时候我会躺在山洞里也是因为……”
“嗯。”凯金插话。“其实之前看到这个词条,想起你以前说的‘在云魇森林看到独角兽’和‘长了彩虹羽毛草的山洞’,我就怀疑过会不会有这个可能。所以知道你被独角兽选中的消息,我其实并不感到意外。”他说道。“你还记得第一次去云魇森林的时候么?我们把受伤昏迷的你放在溪边树下之后,你就失踪了……我猜大概那个时候,你就和独角兽订立了契约吧?”
“唔。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估计是因为我的伤口滴入了暗族德鲁伊的血,所以才会吸引来厌恶光族血液的独角兽吧……不管怎么想,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我老实地回答,片刻才反应过来。“……等等,这跟我们的话题到底有什么关系啊?!而且,为什么独角兽的图片要画成那个样子?”
凯金朝我翻了个白眼儿。“你是跟杜鲁夫跟太久了么杰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的?”他用力点着词条里的某一句,“难道你一直没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妥么?”
——有什么地方不妥?
——是的,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只是,眼下让我觉得不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根本,根本就……
“根本就没那个脑子去想啊……”我嘟哝着。默默看着凯金手指下的那句[且独角兽厌恶光族的血液,所以契约订立者多为暗族的孩童],有什么东西在大脑皮层下翻滚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犹如地底躁动已久的炙热岩浆,它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终于,在凯金的歌声里,以横流的姿态冲破脑壳,喷薄于我的眼前。
“光一族的英雄,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铠甲,手持银色宝剑。他挣脱雾霭,划破长夜,唤醒太阳。他让世间从此永无黑暗。世间从此,永无黑暗。”
那首熟悉的歌谣。
还有……那个出了错的地方。
第四节
或许并不是“没有脑子去想”。而是,“不敢用脑子去想”。
是的。我早就该意识到那个出了错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去接受而已——我的人生里从来不欢迎真相,我说过的。真相在我的眼中,从来就像一株在阳光下暴晒而失去所有水分的花朵。除了一个干枯的本体,没有任何美好可言。
无论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户外清新的微风拂过我的鼻尖,顺便也将面前书页上那股腐朽陈旧的气味扑进我的鼻腔。我皱一皱眉,视线却依旧牢牢盯着书页左侧下方,那个圆形的图案——确切地说,是一个中间镶嵌着太阳光芒的圆形图案。
杰鲁修剑柄上的图案。
这个被童年的我们憧憬到刻上圆牌的花纹,放在眼下的页面里,却被标示为[耻辱的图案]。因为它所释义的,是暗族最为耻辱的词条——[鲁修]。
鲁修:我族战士。具备一定的实力和战斗力。幼年曾被独角兽选中订立契约。小小年纪获此殊荣,因此养成了高傲的心性。性格乖僻嚣张,不愿服从组织命令。身为小队长,却在某次战役里因擅自脱队,被光族怪异魔法所伤,皮肤溃烂,头发脱色呈浅金色,看似犹如光族。擅离职守被组织罚入牢狱,却于某日蒸发消失。一度以为其已毙命。半年后重现战场,竟成为光族战士对战我族,且下手毫不留情,残忍嗜血。当时我族的大部分据点也是因他透露给光族而惨遭对方围剿。是造成我族圣战惨败的最大因素。可列为我族数百年来,罪大恶极的叛徒、罪人、耻辱。
“鲁修是……”尽管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当时的我还是朝凯金问了过去——面对难堪的现实,我总是会条件反射地,作出这般无意义的逃避。
凯金当然不会理我。“少给我来这套。杰修,我知道你明白。”他说,“所以我才叫你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你被独角兽选中的事情。年轻人倒是不太在乎,但是一些老人——尤其是那些圣战残余的老古董战士,它们对于独角兽的心态可就……”
“唔。我知道了——”我应道,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应什么。脑子在那一刻变成一片荒野,满目都是杂乱的枯草,耳边却只剩一阵空空的风。
——那个我们所尊敬的、崇拜的、视为英雄的人物。
——在这里,却是叛徒、罪人和耻辱……
“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凯金的笑声传进耳中。“很困惑吧?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吧?呵呵。我可清楚得很哪。八年前的我,就跟现在的你一样。”
“八年前的你……”我重复着。脑海里的大片茫然,被这句话刺出一丝清醒。
“那天从你的房间离开之后,我本来是想去云魇森林里你所说的那个山洞,寻找药草来帮自己治疗的。结果山洞没找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凯金说,眼神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唔,暗族最大的根据地。我很快就发现,以我当时的样貌,只要我不主动泄露,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每个人都将我当成自己人。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好好收集齐所有暗族的资料——这样,哪怕是暗族的相貌,凭我手头的这些情报,也一定能够重新在光族上位……”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
“你听我说完。”凯金说,“总之,为了收集情报,我摸清了这里的所有结构,和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打好了关系。我模仿他们的生活习性,学习他们的魔法……我把自己变成了完全的暗族,后来的一个晚上,当我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资料,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回归光族的时候,我突然陷入了困惑……”凯金顿了顿,看向我,“……你应该能理解这种困惑吧?”
犹豫了一下,我点点头。“你发现你并不想回去?”
“是的。”凯金说,“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不想回去,一点儿也不想。在暗族的生活,远比在光族要单纯和愉快得多。这里没有那些倒胃口的钩心斗角、争名夺利。人们彼此相亲相爱,关系融洽,就像一个大家庭。即使我是新来的成员,也从来没有遭到排斥,他们将我视做自己人,甚至为我开辟了隔间。是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和信任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催眠着自己,对自己说着‘迟早有一天要回去’……因为我要报仇,我要靠这些情报爬到很高的位置,然后给那些伤害过我的家伙一个惩戒……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凯金说,沉默了片刻,“……直到有一天,身边几个暗族的朋友在外面被光族袭击,受了重伤,那些可笑的想法才终于被我的愤怒所冲走了。”
“……愤怒?”
凯金点点头。“对,愤怒。当时的我,在看到朋友因为重伤而奄奄一息的样子时,一瞬间竟对光族感到极其的愤怒。而后就是巨大的惊恐。因为我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完全站在暗族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了。我甚至对我体内的光族血统都觉得厌恶和抱歉。”凯金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完了。我永远都做不到出卖暗族,也永远没办法重回光族……那些即使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一直没有放弃过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被我自己亲手摔成了碎片。而且是那种……再也拼凑不回来的粉碎。”凯金握紧了拳头。我似乎感觉到他在轻微地颤抖。“之后的那些日子,我都处于一种无助到近乎绝望的状态。有一段时间,我是真的打算就这么放下所有的事,忘记血统,忘记报仇,忘记那个‘你会成为光骑士杰鲁修’的狗屁预言,就这么在暗族隐居一辈子的……直到我看到了……这段话。”
他伸出手指,以一种仿佛救赎的姿态,点上[鲁修]的词条。
“我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中了什么魔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改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就对了。这个被我们从小憧憬到大的光族英雄,在这上面,却是一文不名的历史罪人。你不觉得很有趣么杰修?就像……我的相反。”凯金沉着嗓子,漆黑的眸子滚过一丝灼热的光。“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齐巫银的预言并没有错。我依旧会成为杰鲁修那样的英雄。只是……我会成为暗族的‘杰鲁修’。”他喃喃重复着。“我要成为,暗族的‘光骑士杰鲁修’。”
“……所以……”我用力咽了咽嗓子。“……你才策划了第二次圣战?”
“策划言重了。我只是在人们被光族打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候,顺水推舟地提出这样的建议而已。”凯金说。
“说什么顺水推舟……你知道这次战争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你知道它毁了多少光族人的家庭和生活吗?你毕竟也是在光族长大的啊!就算你要投奔暗族,你也不应该——”
“得了吧。”凯金似乎有些不耐烦,“光族的信仰早在我心里消失了。这个世界,我所遵从的神,从来就只有我自己——成为英雄的我自己。只要能成为英雄,无论是光族还是暗族都没所谓。”他朝我瞥了一眼。“你就别这么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了杰修。难道你还想重回光族为光族而战么?那个将正义和光明挂在嘴边的民族,背地里有着怎样的龌龊,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他冷笑了两声。笑声很轻,却犹如一个足够锐利的钩子,那些被我所掩盖所遗忘的回忆,就被这笑声轻易地勾了出来。
“我……”我支吾着,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猜到会再遇到你么?”凯金朝我微笑着。
“……为什么?”
“因为几个月前,部队里有两个被光族抓获的魔法师逃了回来……并不是越狱成功哦,而是‘被人为地放走’了。”凯金说,“他们说到原因,是因为部队里的某个长官,暗地里用一个条件和他们交换了自由。你知道那是什么么,杰修?”他问,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某种预感海啸般呼啸而来。我闭了闭眼睛。“……算了。我不想听。”
但凯金丝毫没有理会我。“那个长官说‘我们后天要去偷袭你们在亡沼森林的后援兵营,你们务必在兵营前布置好血之限界’。这就是他的交换条件,很有趣吧。那些魔法师一度以为这是个陷阱。但后来发现,对方真的来偷袭了并且大败而归。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曾觉得很奇怪,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长官这样做的原因……直到……”他看着我,“直到我听说,有人在森林里救了个像是暗族又像光族的怪人。才突然想到——”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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