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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誓

王小立 (当代)
楔子
齐巫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为精灵国数一数二的光族占卜师,他曾看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未来。按理说,不大会有什么人的未来能让他吃惊。但这次,却是例外。
占卜用的水晶球转动着耀眼的金色光华,齐巫银眯着眼睛将其间的内容辨认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无奈地确认下来。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是……”他抬起头,看向面前正站立着等待答案的客人。那是一位年轻的光族精灵,长相普普通通,身材普普通通,气质普普通通。但就是这样一位看似乏善可陈的人,水晶球里所显示出的未来却是……
“……是杰鲁修。”齐巫银说。努力用上平和的语调。
“什么?”年轻人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杰鲁修……那个传说里的[光骑士杰鲁修]?”
齐巫银点头,“就是他。”
年轻人流露出一脸错愕,“这算是什么未来?你是说我以后会,会成为光骑士杰鲁修?”
“不是我说的,是水晶球说的。”
“怎么可能……你的水晶球该不会是……”年轻人怀疑地看着齐巫银,欲言又止。
“你要不相信的话,大可以找其他的占卜师。”齐巫银板出冷峻的脸,努力维持自己“精灵国数一数二”的名誉。但内心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怀疑可并不比这年轻人来得要少。尽管水晶球所显示的事物,有时不过是个模糊的意向。但……光骑士杰鲁修?那个被光精灵一族载入史册的大英雄?怎么看,也不该是随便就能出现的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
“前面的那位客人……也是出现的这个啊。”
年轻人普普通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齐巫银叩向面前的水晶球。“难不成真的坏了?”他皱着眉嘟哝。并在这嘟哝声里,迎来了下一位客人。
第一章 异变
第一节
“光一族的英雄,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铠甲,手持银色宝剑。他挣脱雾霭,划破长夜,唤醒太阳。他让世间从此永无黑暗。世间从此,永无黑暗。”
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幼年学过的唯一一首歌谣。
是的,学。我可没那么好命,可以从小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它入睡。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认识,就是认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不过这没什么,只能怨自己出生时间不好。赶上了圣战最激烈那会儿。战争结束后,孤儿多得就跟漫山遍野的尸体似的。据说国家仅为修建收容我们的地方,就花光了国库一年来的征税。
收容我的地方,叫做沙树堡。顾名思义,就是用沙树修建成的树堡。我们光族的居住环境基本采自于树,区别只在于选用怎样的树。美丽稀罕的月光树,通常会用于修建贵族的豪邸。普通人家则多数会选用古朴的银木。而像我们这类隶属“国家福利”的地方,基本就是靠沙树支撑。外表不太起眼,但胜在结实宽广。使用寄生藤和魔法加持后,一棵沙树最多可以开辟一百二十个隔间,容纳两百人不在话下。
“你们应该庆幸,自己是光族的后裔。”沙树堡的管理员们总是这么对我们说。开始我还不解,后来才明白,之所以值得庆幸,全因之前的圣战是光族获胜,所以身为光族的后裔,即便失去父母,也依旧能拥有舒坦的童年。
“至于那些暗族,可就倒霉咯。”偶尔他们也会接下这么一句,端着某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一件本质悲惨的事情,若遭遇者是为自己所记恨的人,那这难过也就被扭曲成了愉悦。但凡成年的光族精灵,谈及暗族战败后的惨状,大抵都持着这类态度。他们总是热衷于扎堆传递那些“某某山谷里又歼灭了一部分暗族余党”或是“某某森林里发现了大批怀疑战后自杀的暗族战士”的消息,并以此得出“只有光族才是真正拥有精灵血统的种族”的结论。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尽管成长于这样的大环境,但我对于暗族并没有太大的憎恶。或许当时还是年幼,也可能是未曾亲历战争的残酷。总之比起暗族的恶劣和悲惨,我更有兴趣了解的,还是圣战中关于英雄的种种传说。
光骑士杰鲁修,就是其中最出挑的传说。
“我们光族与暗族的这场圣战打了将近百年……最开始的时候,暗族因为卑鄙狠毒占了上风……所幸圣灵有眼,上天赐予了我们光骑士杰鲁修……”有关光骑士杰鲁修的故事,就像光族心中的一座丰碑,只要我们想听,大人们就会不厌其烦地复述——据说在光族最危难的时候,全靠他冒着生命危险率领光族战士攻进暗族的中心,才让局势得以扭转。尽管他早已战死沙场,关于他的传诵依旧有增无减,战争过后,更是被改编成家喻户晓的歌谣。
“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的铠甲……”
教我们唱这首歌的,是沙树堡里最严格的女教官。每天吃饭前,我们都要站在她栽培的魔果藤下唱诵这歌。谁要是不小心唱错了调子或是歌词,藤上那些拳头大小的魔果子,就会朝他喷出一柱又苦又涩的果汁。一首歌下来,总有几个人被淋得满头满脸的苦味。而这里面,通常少不了我的朋友杜鲁夫。
会和杜鲁夫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被分在同一个隔间。朝夕相对久了,自然也就培养出了感情——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更多“会和杜鲁夫做朋友”的原因。他长了一张圆肥而平淡的脸,眼神呆滞动作缓慢,手臂腰间叠着尽是些白花花的虚肉,配上他矮胖的身材,用凯金的话说,就是“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的智商低”。
对于奚落杜鲁夫这件事,凯金向来做得肆无忌惮。一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杜鲁夫的室友,深谙床头打闹床尾和的道理。二来他也的确有嘲笑别人,尤其是杜鲁夫的资本。
每个见过凯金的人,都说他体内流着最彻底的光族血统。这不仅因为他拥有比别人颜色更纯澈的金发银瞳,还因为他俊美的五官、纤长的身材和优雅的气质。当然,所谓“优雅”也只是对外的展示,并不妨碍他每天毫无格调地嘲笑杜鲁夫“屁股都长脸上了”,或是“你就差没用鼻子拱地了”。但这话也只能他自己说,别人要这么调侃可不行。曾经几个邻室的孩子为了讨好凯金而模仿他去嘲弄杜鲁夫,结果被凯金一记光焰术烧得屁滚尿流。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做这种蠢事!”当时的凯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吹灭手中的火苗。
“你自己还不是经常这样!”被烧的家伙捂着屁股愤怒地大叫。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凯金说,看也不看对方。这样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能欺负杜鲁夫的只有我。”
我不清楚在凯金眼里杜鲁夫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死党?室友?跟班?又或许仅仅是一只独属于他的宠物?但我能确定,凯金对于杜鲁夫那些过分的嘲弄,本质就像动物以排泄物画出地盘,并非出于嫌恶,而是用以印证彼此关系的方式。大概杜鲁夫也懂得这点,所以对于凯金的种种毒舌,他都能报以大度的憨笑——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脑子迟钝。
如果将沙树堡的人按综合质素连成一条线,那么凯金和杜鲁夫,就相当于这条轴的两个端点。这常让身处中轴的我有一种分裂的恍惚感——在我对比完凯金而自觉渺小后,下一秒就会因为杜鲁夫的存在而对人生重燃希望。当我借着杜鲁夫产生自信的时候,一转眼看见凯金的脸,便又再次心生悲怆。
除了精神分裂之外,和这样有着云泥之别的二人同住的坏处,还包括了“丧失存在感”。我曾以为我们三人中,最为人忽略的应该是杜鲁夫。但后来我发现,在很多人眼里,杜鲁夫身上的缺陷就如同一串饱满的浆果,他们(有时候也包括了我)的视线苍蝇般聚集上去,就能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优越感……反而是我这种中不溜秋的,才是最容易被大众遗忘的类型。
“你全身最大的特点,就只剩你的名字了。”凯金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我的名字?哪里特别了?”我一头雾水。
“杰修,杰修……”凯金重复着这个由沙树堡管理员随手起的名字,“和‘光骑士杰鲁修’的‘杰鲁修’只差一个字。”
“这算什么特别啊……”我有些不屑。等目光对上凯金促狭的眼神,才知不妙。
“我这不是努力在给你找特点么,知道什么叫矮子里面拔长子吗?哈哈哈!”他朝我夸张地耸着肩膀,在我的无言以对下笑出一脸奸计得逞的舒爽。我想凯金的刻薄并不仅仅只针对杜鲁夫,更多的,是源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天性的释放——区别只在于对象次数的多寡罢了。
但我和杜鲁夫一样,从没有因此就对凯金反感。和他外在那些璀璨的优秀相比,这点儿潜伏的小傲慢小幼稚,不过是佳肴上的一小撮辣椒末。刺激是刺激了点儿,但在数年朝夕相处的沉淀下,这味道于我们已是见怪不怪。我们习惯它,一如我们习惯了彼此。
我们在同一间房子里居住,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个地方玩耍,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做着同一件事。很多年以后,这段时光会被回忆包裹成最晶莹的钻。但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它不过就是颗滚着薄光的玻璃珠子,属于我们的世界被装在里面,单薄、透明,简单得足以一眼望尽。
对于这种白开水似的生活,凯金表现得相当不满。“无聊死了!”他总是扯着这句话,拉我和杜鲁夫去实施那些他新想的点子——修剪女教官的魔果藤,比赛攀爬沙树堡枝干的最高点,又或是找堡里的高级精灵较量魔法,并在之后为我们赢得一个“关禁闭一天/三天/五天”的“福利”。我怀疑他的灵魂里住了只兔子,不经常放它出来折腾一下,就会被活活憋死。
“你真应该早生个几十年。去参加圣战才对!”在凯金第一百零一次朝我们叫嚣出“无聊死了”时,我感叹道,“……我肯定,你会成为里面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嗯嗯。”杜鲁夫在一旁吭哧着附和,用力点着头。
“那是!战死沙场也比天天闷着好……要是我参加了圣战,那‘光骑士杰鲁修’的传说,说不定早就被改写成‘光骑士凯金’了!哈哈哈!”凯金捋一把额前的金发,发丝从他的指缝流泻下几缕,闪闪发亮。
“你啊……”面对凯金毫不客气的回答,我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身旁的杜鲁夫依旧“嗯嗯”地点着头,像只紧了发条的玩具鸡。
“哦对了,说到光骑士……”凯金神秘兮兮地掏了把口袋,攥出三块大小相近的圆片。“来。一人一块。”他说,分糖果似的,将其中两块拍进我和杜鲁夫的掌心。
“这是……”
我一脸困惑,看着手中的物件。那是一块银灰色、扁平状的圆形木片。从质地和颜色来看,应该是用的硬壳树的树皮做材料。在沙树堡的周围有很多这种树,树干不高不粗,树皮却硬得近似铁片——“光是切出个圆形就累死人了,还好我最近学会了怎么给匕首附魔,不然切都切不动。”凯金捏着圆片的两侧,朝我展示边缘上遍布的切痕。除此之外,圆片的正面也被刻了花纹,有些粗糙,但也能辨认出大概的图案:一个围了一圈放射状光芒的巨大太阳。
“这图……好眼熟。”我用指尖在圆片儿表面摩挲着。
凯金不满地给了我一记,“当然眼熟,上次看的书上不是有么?这可是光骑士杰鲁修剑柄上的图案!我刻得很辛苦啊!”
“那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杜鲁夫插过话,一边在圆片上愣愣地咬了口,端出一脸苦相,“好硬。”
“你这白痴!”凯金怒气冲冲,将圆片在杜鲁夫的衣角上擦拭了好几下,才重新塞回进他手里,“这是我们队伍的徽章,不是食物!”
“……队伍?徽章?”我越发一头雾水。
“对!光之小队!我……不,我们的队伍!”凯金咧着嘴。“怎样?这名字不错吧。虽然现在队里只有我们三个,但以后我们可以拉更多的人进来!一点儿一点儿壮大队伍!然后……”
凯金挥舞着手臂,一脸兴奋地描述着他关于“光之队”的种种理念。包括队名的由来、事前的准备、未来的展望等等等等。他的瞳孔随话语的起伏闪着亮光,犹如两枚银色的太阳。等这光终于平复下来时,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计划——
“你是说你想成立一个军,军队……来消灭暗族的残党?”
“就是这个意思!”凯金朝我比出大拇指,“喂,你们觉得如何?”
“很好啊!”杜鲁夫率先表态。平日的呆滞并不妨碍他对于暗族的嫌恶。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和凯金以及大多数的光族成年人一样,总是巴不得整个国境只剩下光族。
“那你呢?杰修?”凯金看着我。
其实我很清楚这不过是凯金灵魂里那只兔子的又一次心血来潮,过个三五天估计就会被抛到脑后,但还是挤出一脸的兴致盎然,朝他点了点头。其实点头摇头都是没差。当凯金打算做一件事时,别人的反对压根儿不会动摇他半分。他问你的意见,就只是单纯地问,而不是真的想要答案。
“好啊。”我说。
“耶!”凯金一只胳膊倚着窗台,另一只手举起手中的圆牌,“那,就这么定下来咯?”
“嗯——”杜鲁夫随我附和着,一同举起圆牌在空中碰了一下。牌面在撞击中发出“叮”的脆响。
“那么,‘光之小队’今天成立了!”凯金勾着嘴角宣布。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笑容洗得发亮。这笑容于我们并不陌生。在这之前,每当他想到新点子的时候,都会流露出类似的表情。区别只在于这一次,要比之前更灿烂了些。
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要比之前,严重得多。
第二节
我们居住的沙树堡,地理环境说偏不偏,正好位于主城镇[奥罗城]的边缘。一边朝着热闹的城镇,一边则面向野郊的森林。那实在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森林,即使从沙树堡的最高处看去,也是满眼层层叠叠的树冠。浅绿青绿深绿墨绿,在蓝天下晕开一片浩瀚的绿海。
云魇森林,这是它的名字。
小时候的我,曾以为这片森林的终点就是世界的尽头。后来看书才知道,即便跨越过整片云魇森林,也不过是抵达了精灵国的边境。而所谓的世界尽头,还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不知道世界尽头会是什么样子呢?有没有书上画的那些大瀑布呢?”闲暇的时候,我总爱和凯金他们讨论这类问题,并最终以冷场收尾。在沙树堡活了这么多年,不要说世界的尽头,哪怕是云魇森林的尽头,我们也从未踏足。沙树堡的规矩之一,就是“严禁踏进云魇森林300米内的地方”,据沙树堡管理员大婶说,云魇森林里有被诅咒的魔障,普通人一旦进去,就很容易迷失方向。
“而且,那里面还有各种可怕的怪物野兽!”大婶用手在脖子处划了一道,露出一脸狰狞,成功就把大部分孩子吓住了。
但你知道,凯金向来不属于“大部分”的范畴。
长期没有人迹光顾的缘故,脚下的泥地积了一层厚重潮湿的落叶。即便刻意收了力道,踩上去,还是会发出滞闷的“嚓嚓”声。我不安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终于忍不住拍向前方凯金的肩膀。
“嗯?”凯金转过脸,一边拨弄着额前的刘海儿。湿气太重的关系,几缕金丝软软地粘在他的额头上,看上去没精打采的样子。
“我们……会不会走得太深入了?”我问。
“怎么?害怕啦?”凯金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尴尬,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
树。
除了树就是树。
云魇森林的入口,被身后层层叠叠的树干遮挡得早已不见踪影。唯一能分辨清楚的,就只有泥地上三排歪歪扭扭的脚印——浅一点儿的是凯金的,深一点儿的是杜鲁夫的,不深不浅的,是我。
“倒不是害怕……”我口是心非,“……只是,大家不都说这座森林很危险么?万一迷路……”
“没事的啦。”凯金挥挥手,打断我的话,“我们最多走了500米,哪算是深入啊。而且你看,我都有做记号啊。不会迷路的啦。”他一边说,一边晃出手里的小刀,在身旁的树干上刺出一个类似先前圆片儿上的太阳标记。
“喏,光之小队的专属记号!”凯金收起刀,指着树干朝我笑,“按着这个符号找回去一定不会迷路。光之小队的第一次任务,怎么可以就这么半途而废!嗯?”他说。语气仿佛征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一如他在三天前,将圆片儿分发给我们之后的那个建议:“要是这东西可以用金桂树的树汁浸泡一下就好了。”
“金桂树?”当时的我瞪大眼睛。“就是那棵传说流出的树汁……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变成金子的树?”
“不是变成金子啦,是镀金。”凯金纠正道。
“但真的有这种树吗?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呢。”
“当然,书上说有就是有。”
“那,那个什么树的树汁……本身也是金子么?”杜鲁夫插进来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凯金耸耸肩,“反正,到时候看就知道了。”
“……什么叫‘到时候看就知道了’?”我皱了皱眉,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凯金的嘴角勾出他的招牌笑容。
“书上说……云魇森林的深处,就有金桂树啊。”他说。态度气定神闲,却足够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打上好几个激灵。偏偏一旁的杜鲁夫也不知死活,跟着附和了一句“好想见识一下啊”。所以,尽管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遵循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也只好跌跌撞撞地,被拉进这场主题为“去云魇森林找金桂树”的冒险游戏里。
“这玩意儿如果变成金的,肯定很漂亮。”凯金举着他的圆牌,眯起眼看。阳光穿过树冠,零星的光点落在圆牌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身旁的杜鲁夫瞅得羡慕,也拿出自己的圆牌,有样学样地朝空中晃个不停。
我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两人,既觉得无奈,又有些不可思议。凯金和杜鲁夫,他们之间明明相隔了一个天地的差距,为什么又能在某些时候表现得如此一致?譬如对暗族的嫌恶。譬如对光亮事物的喜爱。又譬如眼下,对于这场冒险所流露出的强烈兴致。区别只在于凯金是因为无畏,而杜鲁夫……我想,大概是出于无知。
所幸森林没有我想象中的阴森可怖。随着继续地深入,视野也越发开阔了起来,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野花、蘑菇随处可见,阳光落下来,斑驳出一地的金色花纹。留心细看,还能瞅见远处的溪流,仿佛一条披着银鳞的细蛇在森林中蜿蜒而过。树冠在头顶上绽放着巨大的花朵。微风夹杂着细小的孢子掠过,饱满出一股湿润而清新的气息。
在这样的环境下,原本紧张的冒险之旅,也一点点松懈成了玩闹。凯金甚至使出了幻火术,将手中的树枝变成一支巨大的火把。“我就是光骑士凯金!”他一边高举着火把一边叫嚷。金色的发丝被这火光映照了,便又光亮了几分。
我也捡起一根树枝,用幻火术将它点燃成一个小小的火炬。幻火术的火与其说是火焰,不如说是火苗形态的光,没有杀伤力,也不会酿出什么灾祸。“我——光骑士杰修!”我挥舞着火炬,享受着光的洗礼。
扮演光骑士,这是我们日常最热衷的游戏之一。幻火术虽是初阶魔法,但学的时候还是花费掉了我们不少精神。刚学会那会儿,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施展上好几次才过瘾。凯金因为修炼到了最高的十级,所以每次都能放出最大最亮的火焰。让只练到六级的我看得好不羡慕。所幸还有杜鲁夫垫底,以他刚学会的一级水平,施放出的火苗看上去就跟蜡烛一般。当然,这并不妨碍他跟我们玩得一样开心。
“我是——”杜鲁夫站在我们身后,一脸傻笑地举着自己的“蜡烛”叫。但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凯金给打断了。
“嘘!”凯金将食指比在嘴唇上。“你们看那里!”他朝不远处使了个眼色。手中树枝的火光早已熄灭——他总是能率先比我们进入别的状态。
顺着凯金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小片空地。阳光自树冠的缝隙倾泻下来,形成一块月牙状的光斑。光斑旁的阴影里,一只黑猫正匍匐在树桩上打盹儿。黑色的尾巴垂下来,钟摆似的晃来荡去,偶尔晃进光里,停留片刻便又扫回暗处。
“看到了没?”凯金一脸兴奋。
“看到了。不就是一只猫么?”杜鲁夫挠着后脑勺,不明白凯金的大惊小怪。
“笨!那可是只猫啊!”凯金瞪一眼杜鲁夫,比着手指。“鹿、猴子、兔子、松鼠。这些都不奇怪,但是猫!猫!这里可是森林深处!”
“而且还是一只……黑猫。”我若有所思地接过凯金的话,“一只放着大好的太阳不晒,缩在阴影里的黑猫。”
“对。”凯金朝我点点头。
“所以?”杜鲁夫依旧一脸莫名。
“哎!你没听沙树堡的老师说过么?暗族德鲁伊们最喜欢变的形态就是黑猫。所以——”凯金不耐烦地努着嘴,朝向那只黑猫,“那家伙八成是暗族的德鲁伊变的。”
“德鲁伊……就是那些拥有变身能力的巫师?那,那只猫,就是暗族的残党咯?捉住他我们就立大功了!”杜鲁夫恍然道,跨出身子就要跑过去,被凯金揪着后衣领给拉了回来。
“你这呆子!”他用力弹着杜鲁夫的脑门儿,硬是将他弹到身后的树旁。“搞清楚!那可是暗族的成年精灵!德鲁伊这职业光是修炼都得炼上十来年。你以为我们三个小孩子,可能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你这个拖油瓶——”凯金翻了个白眼儿,“到时候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是啊是啊。太危险了!”我附和着,趁机提议,“不如回去吧?”
“不。”凯金摇摇头,在身后的树干上划了个记号。“探险这不才刚开始么?我们就在这里等好了,等它动了,走了,我们就偷偷跟上去——”他指着那黑猫,一脸兴奋,显然已将那个“寻找金桂树”的计划抛到了脑后。
“可……”
“没事没事。”凯金打断了我的疑虑,“就算被发现,也可以赶快逃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这样我也就只好乖乖闭嘴,将自己化为树干的一部分。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阳光随着时间的消逝不断变换着角度。不变的,除了眼前那只猫,就只有我们的姿势——杜鲁夫蹲在我的脚后,我扒着凯金的肩膀,凯金则整个人伏在树干上。午后烈日下的树皮,浮着阵阵干燥的木香,顺着凯金的发丝拂进我的鼻腔。
“啊——啊嚏!”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警觉地看过来。所幸遮蔽我们的树干够大,才没有暴露踪迹。见没有人,黑猫扭过头,四肢顶着树桩伸了个懒腰。然后抖抖身上的黑毛,跳下树桩,向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走!”在黑猫走出将近100米后,凯金朝我们挥挥手,同时不忘在树干上刻下一个记号。“从这里开始,说不定就要进入暗族的领地了。”他说。
事实证明凯金的推测果然没错。没过多久,眼前的黑猫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先是体形,再是姿态,然后是动作。它以人形的姿态,用后腿站立起来,毛皮退成一件紧身的马甲。他的头发很短,在阳光下黑得发亮。同样黑的还有他的肌肤,隐约可以看见暗蓝色的纹路蜿蜒在上,泛着奇异的光泽。跟踪的关系,我们看不见他的正面,但按着那些大人们的说法,我知道,他一定有着一对“难看俗气,完全不能和我们光族相比”的漆黑瞳孔。
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遇到货真价实的暗族。兴奋夹杂着巨大的紧张感,一时间人人都屏住了呼吸。森林在此时静谧得犹如巨大的深潭,我几乎能听见大家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这声音随我们的前行而逐渐放大,终于,当那个百米开外的小村落映进眼帘时,我感到胸腔滚过一记闷雷。
暗族的村落?
用力咽了口口水,我将提到喉咙的心脏冲回原本的位置。暗族的据点向来分散隐蔽,尽管这些年来军队一直致力扫清残党,但大多时候也只是无功而返。眼下却被我们发现了这样的村落,若传出去,该是多了不起的荣誉。
显然凯金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正忙着用匕首在树干上画下记号。亢奋状态下,他的力道显然是过猛了。小刀被卡在树干里,拔出匕首时,胳膊肘飞撞上他身后的杜鲁夫的脸。
“啊!”毫无预警地吃了这一记飞肘,杜鲁夫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壮硕的身体将落叶压出一声清脆的“嚓”。声音并不刺耳,但在我们听来却足以媲美死神挥来的镰刀。因为它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的探险,到头了。
暗族德鲁伊转过头,看向我们。视线交错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灰黑色的瞳孔、深黑色的皮肤,以及,和光族的我们大同小异的五官。那五官在此时扭曲成古怪的表情,或许是恐惧,或许是惊愕,又或许是愤怒。还未等我分辨清楚,它们便已扩大了数倍,连带着他的整个人。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嘶吼,回过神来,一只巨大的黑熊已拔地而起,朝我们扑了过来。
“逃!!”反应最快的凯金喊道,一边转头就跑。杜鲁夫却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坐姿,满脸不知所措。我夹在中间,出于朋友的义务,不得不用力去扯杜鲁夫的袖子,等他终于被我从地上拉起来时,巨大的阴影也已覆盖上我的脸。
杀戮的掌。血腥的风。旋转的天空。
感觉到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救命——”我听见自己喉咙中撕扯出的凄厉。与这凄厉并驾齐驱的,是黑熊的痛苦号叫。身后闪出的一道光此时劈中了它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雨一般自我的头顶洒下。“圣光刃”,中级的攻击魔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凯金施放的。
血液带着温热黏腻的质感,滴滴答答地落在我的头顶、肩膀、背脊和伤口上。空气里弥漫出一股咸腥的气味。耳边传来熟悉的叫喊声,但我却分辨不清是谁在叫,又是在叫谁。声音在此刻失去了意义,犹如天边的薄云,被脑海里混沌的风一点点吹成碎片。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我努力睁大眼睛,映进视界的,却只有大片模糊的红色。
红色的。是血么?
是我的血?还是暗族的血?
暗族的血,也和我们一样,是红色的么?
红色的,一如黄昏时映照着沙树堡的夕阳,无奈、温暖却又仿佛饱含着阵阵薄凉的尖啸。那曾是沙树堡周边我最喜爱的景色之一。每天吃完饭,我都会或坐或躺于沙树堡边的草地,面朝落日,衔着草茎胡思乱想。
想些什么我不记得了。记忆里剩下的,除了那片软软的融于天际的夕阳,就只有嘴里各类草茎的味道。鼠尾草的草茎是酸的,罄花草的草茎全是涩味。最好的还是羽毛草的草茎,抿在嘴里,初时没有什么感觉,久了便会泌出丝丝甘甜。这种草在光族境内的草地上随处可见,茎叶呈青色,叶片上布满了细密的绒毛,外观形状如同一根羽毛。凯金经常举着一大簇去扫杜鲁夫的脸,然后看着他拼命挠脸的样子哈哈大笑。
“唔……”
鼻尖传来阵阵细痒。我睁开眼睛,几簇羽毛草映入眼帘。依旧是一贯摇曳轻盈的姿态,颜色却不是印象中的青绿,而是一种……仿佛混杂了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色泽。在月光的沐浴下,别有一番神秘的风情。
嗯。等等。
月光?
羽毛草?
这里是……
意识到眼前场景的不妥,我一个打挺想要坐起来。不想动作间再次扯出剧烈的痛,这疼痛犹如无形的手,将我整个人拉了回去。头颅在惯性的冲击下狠狠磕上地面,清亮的一声“咚”,响声在上空回荡了好几个循环才告平息。
“这是哪里……”我咬牙撑起半边身子,扭头环顾四周。似乎是一个颇平实的小山洞。洞径不深,即使眼下光线暗淡,也能一眼望清洞底。嶙峋的石壁布于四周,除却覆于角落的苔藓和蕨类,唯一的植物就只剩那些彩虹色的羽毛草,它们长势虽不紧密,但这么左一簇右一簇的,也足以霸占掉洞里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而距离我脚边不远处,是一小潭泉水,水质清澈澄净,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一块剔透的莹石。
我一边打量着眼前的环境,一边努力在脑海中拼凑记忆的碎片,想为眼前的境遇找出个合理的解释。过程中感觉到左臂传来的阵痛。我低下头,发现那儿被麻布扎了好几圈,按质地和手法来看,估计是凯金扯了杜鲁夫的衣襟来帮我作的包扎。拆开这层布,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几道深深的血口印于上臂,其中一条特别长的,甚至一直延伸到了肩。里面的肉翻出来,先前的血水在上面干结成一层咖啡色的、薄薄的痂。指尖稍一轻触,神经便跳出一连串细密的刺痛,这痛犹如闪电,飞快照亮了破碎的回忆……云魇森林,金桂树,暗族,德鲁伊,熊。然后,然后是——先前血腥的攻击场面回映进脑海,我打个冷战,扯得伤口越发痛了起来。但有痛感总归是件好事,至少说明我还货真价实地活着——当然,这主要还得归功于凯金。若不是当时他快准狠地出手,估计我早已在天堂会见我那未曾谋面的父母了。
但……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记忆在这之后出现断层。犹如正午毒辣的太阳,无论我如何用力地看,也只是被大片花白的光晃得头晕。惊惶下,我不得不用“他们是去探路了”“他们大概去找东西吃了”的说法来宽慰自己,但在枯等了一天一夜后,终究还是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现实就是:在这个不大的山洞里,能称得上有生命的,除了那些野草苔藓,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唔,或者,还可以加上……它?
我是在第二天的夜晚看见“它”的。当时的我,正被伤口发炎所导致的高烧折磨得神志不清。在此之前,我从未发过这么严重的高烧,我甚至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高烧。或者,用“被火烧”来形容要更加贴切。这火不具备形态,却有着足够将人撕裂的炙烫。它以我左臂的伤口为起点,仿佛一只游刃有余的兽,一点点咬向我的肩、背、胸、颈。从四肢,到全身。从表皮,到肺腑。并在最终,将我整个人都囫囵吞噬了进去。
一片昏沉里,耳边传来“嗒、嗒”的响。这声音由远及近,像是细小的水珠滴入清泉,带着某种澄澈而清净的质感。然后我抬起眼,看见了它。它稳稳地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它的眸子是湖泊的蓝,清亮而温柔。鬃毛洁白犹如新雪。螺旋状的长角端于它的额间,无须月光的洗礼,也能自黑暗里释出皎洁的光。
我曾于书里无数次看过它的模样,却从没有想到居然能够亲眼目睹。准确地说,我根本没想过,它会真的存在于世间——
传说中光骑士杰鲁修的坐骑,被奉为“光明与圣洁化身”的神兽。独角兽。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如果此时凯金在我身边,想必一定会满脸激动地号叫出“把这家伙牵到森林外面养起来”的建议。但眼下,作为一个形单影只的重伤病号,不要说牵,我连提手碰它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站在我面前,俯身喝了几口泉水,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出洞口。
一切犹如做梦。但身体内部一波接着一波的炙痛告诉我,这是真的。
没有什么比宛如噩梦的真实更叫人绝望。我曾想过只要静心休养,等到某天痊愈或许就能走出洞口。但事实上只有越等越糟的份儿。我在洞内足足躺了五天,五天里,除了偶尔进来喝水的独角兽,就再没有别的生物经过。而体内火烧火燎的感觉,却丝毫不见减轻。终于,第六天,当我用尽最后一点儿意志力,爬到潭边想要喝水时,我看见了倒映于水面的自己——枯灰的头发、发黑的脸孔、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光芒暗淡的瞳孔,仿佛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自然更不用说我的左臂,那上面的皮肤早已黑如碳土,完全可以和暗族媲美。
清甜的泉水滑进喉咙,流入体内就变成炙热的火,无论喝多少也没有解渴的感觉。我捧着一汪水,呆看着眼前那个糟糕透顶的倒影,而比这更糟糕的,是它竟然……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要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绝望潮水般覆盖下来,生存意志在此刻犹如浪尖单薄的筏,轻易就被吞没了踪影。活了这么多年,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死”的念头。
但就算是想死,在眼下的环境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虚弱如我,连走出洞口让野兽吃了自己也做不到。想找个尖锐的凶器自我了断,翻遍全身,就只有块木头做的“光之小队徽章”。万念俱灰地趴在地上,阴冷有活力得多。它们轻飘飘摇曳着身姿,彩虹色泽在白天里显得愈发鲜艳欲滴。仿佛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只有它们才有本事活得自在得意。
“可恶。”我恼羞成怒,用力在它们中狠捋一把,很快,焦黑干裂的手心,便多出一大茬色彩缤纷的茎叶。羽毛草在精灵国其实有很多种,以青色最为常见,其次则是橘黄和浅粉,剩下的红色蓝色紫色如果细心也能找到。但说到彩虹色,我却还是第一次见……愣愣看着手里那一团毛糙鲜艳的草根草茎,沙树堡管理员的教诲突兀浮现进我的脑海:“在森林里要小心色彩鲜艳的东西。尤其是食物,一般越是颜色丰富,就越是有着置人于死地的毒性。”
——“越是颜色丰富,就越是有着置人于死地的毒性。”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些艳丽过头的野草,是不是就可以……咽一口唾沫,我将手中的茎叶揉碎塞进嘴里,用力嚼了起来。汁液漫上舌尖,先是涩,再是酸,然后是香,最后竟过渡成为极浓郁的甜。滋味绚烂一如其自身的色彩。
“居然这么好吃……”在求死和饥饿的双重刺激下,我一鼓作气,将手边的羽毛草全部摘下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咀嚼,一边想象着它们是如何滑过我的食道,落进我的胃里,最后在我的体内,形成一摊释放着五彩瘴气的毒素堆。而应了这充满质感的想象,很快,我感觉到腹部缓缓升出一股凉意。先是凉,再是冷,最后化为一柱尖锐而锋利的冰,飞快破开我身体里积聚的火焰。眼下我的四肢依旧火烧火燎般的痛,但腹部至胸口的地方,却又仿佛变成了冰窟,寒凉得叫人颤抖。这种感觉是如此诡异,以致我缺乏足够的词汇将它描绘出来。
我集中精神咬着牙,听见牙床磨出滞重的“咔咔”声。我承认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早知道“毒死”的过程这么痛苦,还不如什么也不吃把自己饿死。久是久一点儿,但至少不用受这般折磨。地狱般的一天一夜里,身躯仿佛变成两方拔河的绳索,随时都会被那剧烈翻腾于体内的痛感撕断成为两半。
之后就真的断了。
外表看不出来,但我却清晰听到了体内传来“嘶啦”的巨响。左臂上的所有神经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从身体里拔了出来。然后飞快地,又被身体里另一股力吸附了回去。这一拔一吸间,就像两块疯狂撞击的鹅卵石,我几乎能感觉到火花自体内的接口处迸射开来。痛楚在这一刻抵达巅峰,连日来的惊骇、绝望、恐惧、痛苦自灵魂的角落会聚成点。我听见嗓子里传来的痛苦嘶吼,紧咬的牙床终于松开,一柱带着浓厚咸腥气味的液体自我口中喷涌而出——
是血。
黑色的血?
我错愕地看着地上那一摊液体,下意识扼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将痛楚全部挤压出来般地呕吐。剧烈的血腥气充斥着我的鼻腔。疲倦感犹如一张厚软巨大的棉褥,它缓缓地压下来,压下来。
直到将世界覆进一片无际却温柔的漆黑。
第三节
我发现我的左手出了问题。
或者说,我确定我的左手出了问题。在我回到沙树堡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里,我一直被各式各样的梦魇所困扰——黑熊、山洞、独角兽、羽毛草……还有无数悲伤绝望的负面情绪。最初的几天,我几乎每天都不敢醒来,生怕睁眼会发现自己依旧躺于当初的洞穴。会有这样的忧虑其实也正常,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没能搞懂,当初那个打算“服毒自杀”的自己,为什么……会在之后重获新生。
就像是用先前的种种痛苦所交换来的一个奇迹。当我从漫长的黑暗里苏醒的同时,肉体的痛感也仿佛身上的枯叶,随我的动作抖落下来。坐起来,不痛。站起来,不痛。往前走,不痛。阳光洒在洞口,铺出一块毛茸茸的金色的毡子。我扶着洞壁,一步步走过去。久违的景色映入眼帘。郁郁葱葱的森林、遍地厚重的落叶、潺潺流动的小溪。我跪在溪边,俯身洗了把脸,然后隔着一片模糊的溪水泪水,看见了粼粼波光里倒映的那个自己。
——那个有着金色头发、银色瞳孔、白皙皮肤的自己。
犹如子夜过后是黎明,严冬离去是暖春。一切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要说事件里唯一的后遗症,就只有我那受了伤的左臂。那上面的皮肤,依旧呈现着当初的暗淡。它们沿着伤口从手臂中段一直蔓延至肩。远远看去,就像被贴了一道黑色的符咒。又或者那的确就是符咒。因为自回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的左手……无法释放魔法了。
体内的那些魔力源,自右手释出的时候,明明是那么的顺利和自然,但一流经左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般,完全没有办法将它们释放出体外。最开始,我还乐观地认为这是伤口未愈合的缘故。但一个月后,当我的左手已经能够活动自如,却依旧没办法施放出哪怕最基本的幻火术时,我才不得不承认,它大概、或许、很有可能——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不想去问别人——反正问了也不会得到什么实质的帮助,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怪物。我本能地觉得,答案或许和当时滴进我伤口里的暗族的血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暗族”?这可不是一个我想与之有所联系的字眼儿。
总之,出于警觉之心,当时的我将这一异变视为自己人生里的秘密,哪怕天热也不惜穿着长袖。而这场冒险里,遭遇麻烦的不仅仅是我,也包括凯金和杜鲁夫——他们从森林回到沙树堡后,被知悉真相的管理员关了两个月的禁闭。也就是说,直到我回到沙树堡一个月后,才得以真正和他们重逢。
“杰修!?”我还记得当时的他们在看到我时,表情里所绽放出的惊喜和惊愕。杜鲁夫甚至流露出畏惧的神色,伸出手指在我的脸颊上戳了两下,“是暖的。”他松一口气,扭头朝凯金汇报。
“不然呢?我还活着好不好!”我好气又好笑地拨开杜鲁夫的手。
“我们还以为……”凯金欲言又止。“那个,后来你跑去哪里了?!”他突然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我。
“……什么我跑去哪儿了?”我一头雾水。
“就后来啊……你不记得了吗?当时你受伤昏迷了,我和杜鲁夫本来扛着你跑的,结果中途发现迷了路。我们在森林里转了一个晚上,又饿又累。你又一直没有醒过来……”凯金说,“后来我们打算去探路,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扛着你,只好先放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本来打算探好路了再回来带你走的。结果探路回来之后,你就不在了……我和杜鲁夫在附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
“安全的地方?你们究竟把我放在哪里了?”
“嗯……小溪边的一棵大树下吧。”凯金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还特地做了标记的。”
“小溪边的大树?”我睁大了眼睛。“可……我醒来的时候明明是在山洞里啊……”
“山洞?!”凯金和杜鲁夫异口同声,从他们那瞪得比我还圆的眼睛,以及张得足够大的嘴巴看,显然他们并不比我更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样我只好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山洞、羽毛草、独角兽……我轻描淡写着这些,并在同时,不留痕迹地抹消掉了当时自己所遭遇的种种煎熬。
“彩虹色的羽毛草?真的假的?”凯金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在禁闭室里关了两个月,他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并不能阻止此刻他眼神里迸射出的炽热。“还有独角兽?!你是说书上杰鲁修骑的那种独角兽?”
“嗯,就是那种动物。原来真的存在呢,这里……”我抬起手,在脑门儿上比出一个凸起的姿势,“额头这里,长了一根好长的角。跟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啊……”凯金长叹一声,一脸羡慕地看向我,“那森林里真的什么都有呢……你真幸运,居然可以亲眼看见独角兽……”
“我也是这么觉得。哇哈哈哈!”我发出夸张的笑声,接受下凯金口中所谓的“幸运”。尽管在我的经历面前,这词就像杜鲁夫被形容“英俊”一般可笑。但我却压根儿没想着反驳——这样就好了。我想,就这样轻松愉快地谈论好了。至于更多的,那一度焦黑的肉体,那曾经绝望的灵魂,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将它们连同左手的隐患一起,扎进名为“秘密”的口袋里收好。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知道说了也不能稀释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被他们当成怪物。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而让凯金和杜鲁夫感到负疚——他们是在中途丢下了我。但若不是他们之前带着我逃跑,我也不可能就这么活到现在。
对于像我这样的孤儿而言,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什么比朋友来得更为重要——如果问我在那数天的濒死体验里,究竟悟到了什么道理,那么,这就是了。
但命运这回事儿显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凯金和杜鲁夫禁闭期结束后没多久,作为惩罚,沙树堡管理员将我调去了别的房间。新室友性格乖戾,我与他的相处并不愉快——事实上只要对方不是凯金和杜鲁夫,和谁相处我也不会觉得愉快。换房后,尽管我们依旧玩在一起,但我却模糊地感觉到,那个曾经属于“凯金杰修杜鲁夫”的团队,已经一点点地,变成了“凯金杜鲁夫,和杰修”。
即使我刻意避谈了自己所遭遇的种种阴影,但当初“将昏迷的我丢下”这回事儿,或多或少还是在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类似“尴尬”的化学反应。而随着之后的距离拉远,这尴尬也就被催化成了隔阂。最大的改变,就是凯金收敛了他那标志性的刻薄话。他也不再频繁地拉上我去实施他那些异想天开的点子。好几次,当他和杜鲁夫被关进禁闭室,我才从管理员嘴里搞明白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曾以为自己是连接凯金和杜鲁夫这两个端点的中线,但原来没有我,他们也能依靠着自身的磁极相互吸附。我的存在与否,对他们的活动压根儿没有半分影响。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曾让我很是沮丧,甚至一度阴暗地希望凯金和杜鲁夫之间会闹些矛盾。这想法是如此的幼稚无聊。以至于一年后,当它终于在现实里露出端倪时,我便飞快地后悔起来。
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不过是杜鲁夫学会了一种叫做[鹰隼术]的魔法。
那是一种难度介乎于初、中级的辅助系魔法。一旦学成,只要凝神发动就能看清远方的景物。按级术来分,一级可以看清10公里外的景物。二级可以看清20公里。以此类推,练至最高的第十级,远到100公里外的花草树木鸡飞狗走,都不能逃过施法者的眼睛。不过魔法修级向来是越往高处越难进步,所以大多数人都宁愿将精力集中在修炼攻击和防御系的魔法上,类似这类辅助用的,修到三级也就够用了。
但杜鲁夫却将鹰隼术修炼到了十级。这不是关键。关键他是杜鲁夫。是那个,连初级魔法的幻火术也不过一级水准的杜鲁夫。当他透过发动了鹰隼术的眼,告诉大家距离沙树堡100公里的奥罗城中心——那个住满上流贵族和皇家军队的地方,究竟有着怎样繁华和美妙的细节时,我听到所有人内心里啧啧出的赞叹与困惑。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学会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练到十级这样的高度。
没有人知道,即便关系亲密如凯金和我。
人与人之间,就算感情再深厚,终究还是存在着缝隙吧。我无法将左手的秘密告诉别人。所以我也能体谅这个瞒着大家,莫名其妙将鹰隼术修炼到顶级的杜鲁夫。但凯金不行,他在这件事上的反应,简直堪称愤怒。
“我说你这段时间老是一个人跑这上面来干什么……原来是瞒着我在练魔法?!”
沙树堡最高处的露台上,凯金扶着栏杆,朝杜鲁夫横眉竖眼地发飙。露台的风有些大,将他的金发吹得四下飞舞,怒气看上去便又平添了几分。凯金向来看不起辅助系的魔法,鹰隼术什么的压根儿就一窍不通。但比起不爽杜鲁夫学会了自己未掌握的魔法,我知道,真正让他生气的,其实是“瞒着他”这一点。
“我……”杜鲁夫立在一边支支吾吾。学会十级魔法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但被凯金这么一嚷,就仿佛变成了错误。而在见到杜鲁夫的一脸心虚后,凯金的嚷声便又提高了两个分贝。“有时间练这种不知所谓的魔法,还不如减减你身上的肥肉实际!”他揪一把杜鲁夫的胳膊,语气越发尖酸起来,“看你肥成这个样子,这辈子别想有女人喜欢你。”
这不过是一句普通的玩笑话。在凯金的刻薄语词典里,它甚至不能排进前一百页。但当这句话落进空气里时,却出乎意料地,将当时的场面砸出了窟窿。
“关你什么事?”杜鲁夫说,一边扬起肥硕的手臂将凯金甩开。他的声音不大,动作也称不上粗暴,却足够把我们吓一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杜鲁夫的反抗,在此之前,无论凯金说什么,他都只是笑呵呵地听过就忘,为什么这一次却……
“你怎么了?”凯金一脸错愕。
“……”
“喂,怎样?突然发什么脾气啊?!”杜鲁夫的沉默,将凯金的惊讶升级为愤怒。
“发脾气的明明是你。”
“我——”
“好了好了!”眼看气氛即将陷入冰局,我迅速插进话茬儿。“诶,你怎么会想着要练‘鹰隼术’啊?”我问杜鲁夫,一方面是想转移话题,一方面也因为自己确实好奇。“就算看得再远,遇到敌人还不一样得挂啊?练些攻击防御类的魔法不更好吗?”
“因为……”杜鲁夫看着我,又朝凯金的方向瞥了一眼,低头斟酌了一下,“因为之前,云魇森林那次……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说。
“……啊?”
“那次去森林,我们把你丢下了。还好你自己找了回来。不然……所以我才想要学会这个……这样,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只要发动了技能,找人就方便多了。”杜鲁夫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我,“……就是这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杜鲁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移向凯金,他微张着嘴,表情尴尬,显然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对我们而言,那次经历早已被默认为聊天禁忌。除了刚回来那会儿稍微提过一下,我和凯金之间,便再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
“……如果不是你们带我逃跑,我现在早就死了吧。”叹一口气,我实话实说,“我一直没有怪过你们啊。”
“真的吗?”
“真的。”我点头。
杜鲁夫看着我,良久,“哦”了一声。
争执到此算是告一段落——甚至连吵架也算不上。十多年的友情,加上凯金那来得快去得快的脾气,这事儿第二天就被我们抛到了脑后。托了这次争执的福,先前那模糊的尴尬感也似乎被吹散了不少。要说事件里唯一让我想不通的,就只有杜鲁夫的态度——我当然知道他们在“丢下我”这事儿上心存愧疚,但我没想到这愧疚居然会维持得这么久、这么深。深到……即便呆傻如杜鲁夫,也忘怀不了的地步?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确实……确实是有一些什么东西,一旦出现就再不能抹灭。“努力”不行,“时间”也不行。如同渗入血液的毒素,无论愿不愿意,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融入身体,并在最终,成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就像印于我左臂的黑色符咒。就像那次冒险后,所残留于杜鲁夫内心的阴影。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第二章 约定
第一节
类似于沙树堡这样的收容机构,毕竟不可能让你一辈子在里面享福。既然堡内会纳入新的孤儿,那就意味着得有等量的成年精灵离开。为此沙树堡每年都会举行一次[送旧会],用以见证这必经的悲欢离合。而在距离那次森林冒险的四年之后,这场宴会的主角,轮到了我们。
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譬如凯金,如今他的长发剪得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高挺的额头露出来,眼神里是比以前更勃发的英气自信。譬如杜鲁夫,他的肥肉虽不见减少,身高倒是拔了十来公分,和凯金站在一起,几乎能与对方持平。而四年的时间里,也有很多东西依旧保留着原本的面貌。譬如我。又譬如……我们之间的友谊。
送旧会临近尾声,欷歔的氛围缓缓笼罩下来。云层在夕阳的涂抹下犹如厚薄不均的金箔,或浓或淡错落于天际。大片的红色羽毛草随风微微摇曳,而在它们身后,是一抹交相辉映的残阳。
凯金举起手中的圆片,逆着光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喂,还记得这个么?”
“当然。”我和杜鲁夫各自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光之小队”的徽章。
“哈哈!”凯金很开心地咧嘴笑起来,“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都要一直做最好的朋友哦。”他说。
“嗯!”我和杜鲁夫应着,圆片在轻击中碰出“叮”的脆响,一如当年。
——要……一直做最好的朋友。
离开沙树堡的那个黄昏,我们作了这样的约定。而为了实现它,我们甚至决定未来要走上同一条道路——加入军队。
第二节
要在和平年代参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据说圣战期间,国家曾经有过一段疯狂招兵的时期。当时几乎所有的成年男精灵,无论肥矮病残,只要身份是平民,就都要被抓去当兵。而到了现在,形势却大为不同——如果你没有足够强硬的背景,即便外形体格多符合当兵的条件,也得经过层层的面试筛选。
尽管如此麻烦,每年还是有大批的年轻人削尖脑袋地想成为军队一员。原因很简单,一来眼下没有战争,性命不用担心受到威胁。二来参军后吃住全在军营,也免了讨生活的艰难,一个好运立了功,说不定还能名利双收。三来自小被圣战的故事熏陶,年轻人在“成为光族英雄”这事上多少有些盲目的追逐——譬如凯金和杜鲁夫。
但凯金可不觉得自己盲目。无论他的长相还是实力,都证明他确实具有“成为英雄”的潜质。更何况他还有“齐巫银”给予的祝福——半个月前,出于对未来的迷惘,我们结伴光顾了这位被誉为拥有“神之眼”的大占卜师。而他在占卜凯金的未来时,居然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传说中的“光骑士杰鲁修”。
“既然我的未来有可能成为光骑士杰鲁修,那么,至少得到军队里,才有机会实现吧?!”凯金总结着,语气里满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我忍不住质疑:“成为光骑士杰鲁修……你觉得可能么?那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吧。”
“但齐巫银都从水晶球里看到了啊!……就算不是真的成为光骑士杰鲁修,也一定是会成为什么英雄的意思啦!”凯金鼓着嘴反驳。他的性格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自信。或者可以说,因为过于自信而变得天真。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但我不同,我压根儿不相信那个齐巫银所说的话。本来我对占卜这事就抱有疑虑,何况齐巫银给我占卜时的说辞,居然也是那么一句“光骑士杰鲁修”……天知道他究竟在他的水晶球里看到了多少个杰鲁修。我甚至猜测,如今之所以会有这么多年轻人涌向军营,说不定都是因为听信了他的占卜。
想是这样想,但面对如此兴奋的凯金,我还是有些说不出口。在他询问我的占卜结果时,也只是以一句“未来这东西怎么可以说?说出来就不准了吧”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免得泼他一头冷水。
“啊?说出来就不准了!?不会吧?!”凯金瞪大双眼,一脸的惊愕懊恼。但很快他就转头朝向杜鲁夫,开起了无聊玩笑,“喂喂,说出来就不准的话,那杜鲁夫你可得快点儿把自己的未来说出来!”
“唔……我也不能说。”杜鲁夫结实地摇头。
凯金眯起眼睛,“嗯?你也不能说?那你和杰修的未来看来都很不错咯?!”他推测道,片刻后笑起来,“不过也是,如果我的预言是真的话,你们跟着我,未来当然差不到哪儿啊!”他越说越起劲。“喂,不如一起参军吧!等我以后成了骑士,一定升你们做我的左右手!”
“可是——”杜鲁夫挠挠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凯金截了过去。
“还可是什么啊!?怕在军队被人欺负是不是?放心吧,有我在呢!”他以一种了然于心的口吻道,伸手按上杜鲁夫的肩膀。
“那……嗯。”杜鲁夫点了点头。
凯金“啊哈哈”地笑了起来。“那么——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一起去军队吧!嗯?杰修?”他的视线扫过我和我身后的沙树堡,最终一脸憧憬地定格在奥罗城的方向。干脆利落地,就替我们的未来拍下了板。
老实说,我对参军并没有多大兴趣——至少,没有凯金和杜鲁夫的兴趣那么大。什么面试操练的,光是听别人描述就让我觉得疲累。但要说到真正想做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我也是脑袋空空,想来想去似乎就只有“和凯金杜鲁夫继续待一块儿”这么个没出息的念头。这样来看,参军这事儿于我也是顺理成章。何况,我也挺享受从郊外的沙树堡走去位于奥罗城中心的军营的这段旅程。
作为精灵国境内的主城,奥罗城的外围装修可谓用心十足。仅仅是城门就修建了东南西北中五扇。从沙树堡向东走大约三公里,便可抵达其中的东侧门,两棵千年铁树一左一右成为门柱,巨大的树冠在头顶高处层层叠叠,加持了防御魔法的藤蔓密密麻麻缠于枝桠,在暗处跳动出诡异的暗蓝光芒。
尽管城门装饰得颇为阴森,但走入城里便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马路宽敞且四通八达,被漆成五颜六色的树屋、树堡疏中带密,毗邻在道路的两边。据说奥罗城一共分成了外、中、内三个区。外区面积最大,属于一般平民百姓住的区域。中区居次,集中着奥兰城的所有富商和一些没落的贵族。再向里走,便是奥罗城的核心——内区,作为国家军队和皇家贵族的栖息地,一般的民众如非必要,连进入这个区域的资格都没有。而像我们这种于郊区长大的孤儿,不要说内区了,就连中区,眼下也是第一次踏足。
“真的好漂亮——”仰头看向眼前的树堡,我赞叹道。尽管早就听闻贵族们热衷于用月光树来修建树堡,但亲眼看到时还是被震撼了。树堡的外壳自带一层雾状的光,将堡垒笼罩得朦朦胧胧的犹如仙境,枝杈处开着几朵嫩粉色的花,花香飘散开,空气里满是淡淡的清香。而随着前行的继续,类似这样的树堡也就出现得越发频繁起来。
“不愧是富人区。”杜鲁夫随着我感叹。和很多人一样,他也习惯将外区称为贫民区,将中区称为富人区。这说法虽不好听,但胜在形象明了。
此时我们正身处于富人区的街道上。与两边稀罕的建筑物相对应的,是周遭穿着华丽的路人。女人们披着艳丽的丝绸或手纺的纱裙,男人们则多数穿着上等皮质的外套和靴子。他们或站或走或聊天或调笑,将街道渲染成一条嚣张的洪流,轻易就吞没了我们这三滴灰头土脸的水珠。
“让开,让开!”伴随着身后粗鲁的吆喝声,一股外力毫不留情地撞上了我的胳膊。
“啊!”没有防备,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过去,是几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为首的高大威猛,虽然比不上凯金的帅气,但他胜在穿了一副上好的盔甲,腰间还别了一把巨剑,剑柄外沿镶了一圈钻,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银光。无论打扮还是气势,都明显要比我们胜上一筹。所以,当凯金朝他叫出“给我站住”的时候,他只是回头轻蔑地打量了我们一眼,就理也不理地扬长而去。
“喂——”凯金想冲上去,却被我从后面拉住。“没必要为这种事动怒。”我劝道。“反正我也没受伤。”
“不是你受伤不受伤的问题!”凯金低吼。自从进入富人区后,他的脸色便一直没太好过。在沙树堡习惯了上等的姿态,眼下来到真正上等的区域,见到真正上等的人们,会不适应也是自然。但,这又能怎样呢?从我知道自己是孤儿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事实上比起杜鲁夫和我,上帝对于凯金,已经很仁慈了。
至少他给了你足够优秀的长相和能力——我想,但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没用,迟钝于自己所拥有的,而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敏感,这几乎是所有人的通性。即使聪慧如凯金,也没法子摆脱这个定律。
“至少我需要一件武器!一……一把剑!”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一边转身走向身后某间挂着[武器店]招牌的树堡。“喂,等等!”我想把凯金拉住,无奈敌不过对方的力道,反而被他拖进了店里。
厚重的木门在推开时滞出沉沉的一声“咔啷”,古旧的木香夹杂着冰凉的金属气味扑鼻而来。地上铺着苔绿色的厚质地毯,巨大的玻璃柜沿着墙壁排成一列,里面摆满了各式的武器。刀、剑、匕首、盾牌、长矛,每一样都打磨得银光闪亮。放眼望去,全是我们未见识过的高档货色。
杜鲁夫瞪直了眼,“好厉——啊!”他叫道,话未说完就被凯金从身后狠狠捏了一把。
“想买些什么?”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的店主问。声音冷淡,想必一眼就看出我们不是什么大客人。
“喂,出去吧。”我偷偷扯着凯金的衣角。无奈扯得动的也只有衣角。凯金的身子像是扎根了的树,立于原地纹丝不动。“我要一把剑。”他说。
“剑?我们这里有很多剑。不过……”店主望向凯金,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凯金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有钱。”他从腰间掏出一个袋子,将它丁零当啷砸到了店主面前,连带着也把我砸得两眼发黑。
那里面,装着我们三人几乎所有的钱。
“你疯了么?!”此刻不只是我,就连杜鲁夫也忍不住叫了出来。
“钱么……总是要用掉的。”凯金朝我们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意。
“你——”我猛一用劲儿将他拉到墙角。如果我力气够大的话,真想就这么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摔出店门。“你搞搞清楚!你现在把钱都花掉的话,我们之后的路费要怎么办?万一我们面试不成功,进不了军队,那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我努力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问道。
“肯定能进入军队的。”凯金说。言简意赅的一句,已足够我张口结舌,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
事件里唯一的安慰,就是这把长剑看上去确实不错。剑鞘呈厚重的古银色,浮凸在上面的花纹繁复却不凌乱,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精致。银蓝的光自薄而剔透的剑刃滚过,在店外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近乎刺眼的光。“……光骑士杰鲁修,他驾驭着圣洁之兽出现,身披金色的铠甲,手持银色宝剑。”凯金一脸满足地哼着歌谣,将这件宝贝举在手里左看右看,然后从裤袋掏出一样东西,和着手心里橙色的光,将它按入剑柄。
“不错吧?”凯金倒提着剑,朝我们展示着自己的杰作。朦胧的光团里,那个刻着太阳图案的圆牌儿,此刻已严丝合缝地融在了剑柄上,在一排排繁复的花纹上耀出淡淡的光亮。
“怎么样?加上这个圆牌后,像不像书上杰鲁修的那把剑?”他一脸的扬扬得意。
“像的。”杜鲁夫语气羡慕。显然已经将我们身无分文的现实抛到了脑后。可我做不到这样没心没肺。“好了好了,快赶路吧!”我催促着,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尽管招兵面试还有近半个月才截止,但以我们目前所剩的盘缠,如果两天内赶不到目的地,估计就只有露宿街头的份儿了。
又或者……就算赶到了,也只能露宿街头?——两天后,当我们抵达军营时,我听见了自己内心的绝望。
尽管还是清晨,但军营外已是人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满是穿着厚重盔甲的武士、蒙着头脸的刺客、套着斗篷的魔法师,以及更多的,和我们一样穿着麻衣草鞋的初心者。我颤颤地看向凯金,“这些……全都是今天来面试的么?”
“是吧。”凯金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不是说军营选拔的名额每天只给二十个么……”
“是啊。”
“那,那……”——那按眼下的人数来计算,这一天下来得淘汰多少人啊?我无言地闭了闭眼,几乎已经看到了那个睡在冰凉街道上的自己。
“别担心了!至少我们今天及时赶到了不是吗?!肯定可以被选上的!”凯金打断我,用他一贯强硬而充满说服力的语气,拉着我和杜鲁夫走进等待面试的队伍。
面试处一共分为两层。第一层是等候厅,第二层才是面试厅。大厅本身颇为宽敞,但有了眼下成群结队的报名者,便也显得逼仄起来。这种环境里,排队无疑成了一件难熬的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我、凯金、杜鲁夫还有说有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都相继陷入了沉默。空气里沉淀出一股厚重而浓郁的压抑感,叫人提不起精神又忍不住地焦躁。我四下环顾,想找点什么打发时间。抬起眼的瞬间,目光便被某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幅绘于天花板上的画像。
画中是一个极其俊美的光族精灵。他身穿巨大的金色铠甲,做出拔剑的姿势。他的头发在空中四散犹若太阳之光,眼神里满溢着无惧世间万物的气魄。
光骑士——杰鲁修。
我曾在一些图书里看过这张经典的画像。但这种尺寸和角度的,却还是第一次。默默地看着这幅画,某种奇异的感觉自身体里缓缓升起,是怎样的感觉呢?我描述不清。但我可以肯定,在我之前乃至之后的人生里,都再不会为这样的一幅画所吸引。我那么投入,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杜鲁夫那微妙的不对劲儿。
但凯金留意到了。
“喂,你怎么了,干吗突然变得这么僵硬?”他捏一把杜鲁夫的手臂,嬉笑道。“看到美女而已,没必要这么紧张吧?”
我将注意力移回身边,“美女?什么美女?”
“喏,那里。”凯金朝楼梯口处努了努嘴。我顺着看过去,那儿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高大的武士,他们身着同款的盔甲,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明明就是军队的士兵啊。哪里是什么美女?”
“笨。仔细看!在他们中间!”凯金用力指向某个点。
“中间?”
我努力瞪大眼睛。果然,那几具钢铁大汉之中,还夹杂了一个女孩子。目测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大。穿一身雪白的纱裙,金发如瀑布般散于肩膀。整个人看起来明亮而清澈。这大概算是我人生里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不仅仅是外表,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拥有一种沙树堡,甚至奥罗城大部分女人都不具备的高贵气质。
“很不错吧。”凯金指指身后。“你看杜鲁夫,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杜鲁夫,你有点儿出息好不好?”我朝杜鲁夫瞥了一眼,就飞快扭回了头。这个看女人看到两眼发直的家伙,叫人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呢……”凯金自言自语。
“奥贝芙·贝鲁。”或许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前排的三个人转过头来。其中一个似乎有些面善,我皱了皱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现任火骑士奥拓巴最宠爱的女儿。十七岁。未婚。”对方依旧口若悬河。仿佛是要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他们一边说,一边故意上下晃动脑袋,做出打量我们的姿势。
“谢谢你们的资料啊。”凯金冷冷道,一边嫌恶地将脸扭开,不愿继续理会他们。但对方显然说上了瘾,“不用谢。”他们说,伴随着几声轻笑,“早点儿知道她是谁,也省得你们不自量力。”
“……什么意思?”凯金握住剑柄,声音被怒气染出一丝混浊。这是他发飙的前兆,换作以前的沙树堡,别人早就老老实实收敛了。可放在现在,却只会让场面变得更为难堪。
“什么意思?就是叫你们不要做什么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白日梦啊。”果然,对方压根儿没将凯金放在眼里。他们一字一顿,嘴角勾出露骨的轻蔑。这表情似曾相识,我于是想起来了:他们,就是先前在马路上撞倒我的那几个家伙。
我不知道凯金有没有发现这一点。不过即便没有,他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你,们,找,死。”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边抽出手中的银剑。
我吓了一跳,急忙按住凯金的手臂,“你冷静点儿!在这里闯祸的话,我们这辈子都别想参军了!”
“没关系,没关系!”阻止显然让对方更为得意起来,“你们这样的蚁民,就算不闯祸也绝对没机会通过面试!”他们发出嚣张的笑声,用手点向我们三个,“你,你,和你。你们这些下等人。”
“你——”凯金几乎快气疯了。有生之年他还没受过这种侮辱。如果不是被我压制住了动作,恐怕眼下早已被他杀得血流成河。但没等我松一口气,一个巨大的身影从眼前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面一人扑倒在地,死死跨坐在他的身上。
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杜鲁夫!?”我叫道。
“你,你给我下来!”对方被压得声音都变了调。两只手一会儿撑地,一会儿推搡,却都只是无用的挣扎。坐在他身上的杜鲁夫,此刻就像一块静置的岩石。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那绷紧的背部线条,才稍微透露出一点儿愤怒的秘密。
我呆呆地看着杜鲁夫的背影,直到发现对方同伴抽出剑来才意识到要上前阻止。动作间忽略了凯金这枚炸弹。我松开他去拉杜鲁夫的同时,他便如同离了弦的箭般,快、准、狠地冲了过去。场面在一瞬间炸出一片欢腾。对于排队等待的人们而言,或许没什么能比“围观斗殴”这事更能打发时间。一时间叫好的叫好,吆喝的吆喝。直到那一声“你们在干什么”的问话传来,室内才得以重归安静。
这声音娇柔而甜美,正是火骑士的女儿奥贝芙发出的。大概是被眼下的打斗所吸引,原本打算上楼的她,此时改变方向朝这边走来。人群在她面前自动破开一条小径。她一步步走向我们。银色的瞳孔仿佛盛载了一轮圆月,溢出纯澈清净的光。她是那么的美,随着距离的拉近,便越是让人有了距离。
“你们为什么打架?”她扫视了我们一圈,目光在凯金身上停留半秒,问道。
局面出现片刻的凝滞。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凯金,他收起手中的剑。“因为……”
话刚开了个头,一阵狂怒的吼声从楼梯口传来。“干什么干什么?!”穿着红色长袍的面试官一边叫,一边带着几个士兵冲了过来。他长着一张形似茄瓜的脸,五官稀里呼噜地全挤在中间,看起来既滑稽又蛮横。他朝奥贝芙行了个礼,然后提小鸡似的,揪着杜鲁夫的领口将他甩向一边,怒喝道:“这是军营!不是大街上的集市!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声音响亮而滞重,犹如炸于耳边的雷。杜鲁夫显然是被吓到了。他看一眼面试官,又看一眼奥贝芙,青白红紫几种颜色飞快交替上他的脸。“我我我我——”
“我碰都没碰他,这家伙莫名其妙就扑过来。咳咳,该死的……咳咳。”先前被杜鲁夫压住的家伙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朝面试官苦出一张脸,“……重得跟野猪似的,我差点儿就被他砸死在这儿了!”
凯金冷哼一声,“是他们先挑衅我们的。被压死也活该。”
“对对对!是他们先嘲笑我们是‘下等人’。所以杜鲁夫才冲过去的!”我帮腔道。
“下等人?”面试官转向另外三人,“你们真的说过这种话?”
“没——有啊。”那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他们撒谎!!”凯金火冒三丈,眼看又要冲上去,被面试官一记“光棘之壁”脆生生挡了回来。“我说过,这里是军营。不是集市。”他拧着茄瓜脸,不理会捂着额头的凯金,看向我和杜鲁夫。“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沙树堡。”我老实回答。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杰修。他叫杜鲁夫。还有他,他是凯金。”
“嗯。杰修。杜鲁夫。”面试官伸出手指一个个点向我们,最后停留在凯金的身上。“还有凯金。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
“……什么?”
“我宣布,你们被淘汰了。”
“淘汰……开什么玩笑?”凯金第一个叫出来。“凭什么淘汰我们?!”,
“凭什么?军营最讲究的是军纪。你们光是面试阶段就敢这样乱来,你觉得你们有什么资格留下来?”
“要淘汰的话,那你也应该淘汰他们!”我指向面试官身旁的三个人。“明明是他们先挑起的事端!!”
面试官看也不看我,“冲上去打人的不是你们么?”
“可是——”
“够了。”面试官大手一挥,满脸不耐烦,“我说过,军营不是集市。在这里长官永远是对的。你们要我说几次才行?”
“长官永远是对的。”凯金垂着眼睑复述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再抬头时,唇边已抹出一丝冰冷的笑。“长官永远是对的?所以你就可以这么随便地淘汰我们?淘汰三个热爱光族,希望为国家效忠的青年人?哦,不对。就算你经过思考筛选也一样会淘汰我们。反正我们是来自沙树堡的孤儿。反正我们的父母早已为圣战葬送生命。反正我们就是没钱没背景的下等人。现在的参军份额这么紧张,把名额留给能捞到油水的上等人才是聪明的做法。你说对么?长——官?”凯金拖着长音,看向面试官。
“你——”不知道是被气到,还是真的让凯金戳中了要点,面试官抽搐着嘴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一点上我向来佩服凯金——他总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迅速分析出对方的要害并加以攻击。哪怕面对眼下如此彪悍的对手,也是反击得毫不留情。
一轮红白交替过后,面试官的脸转为铁青。“你——你给我——”他从牙缝用力向外挤着字眼儿,但还未挤完,便被一阵清脆的“咯咯咯”给冲散了。
“奥,奥贝芙小姐?”面试官有些慌乱地看向身后。先前一直安静着的奥贝芙,眼下正捂着嘴笑得开怀,笑声里透着少女特有的娇嗲,将她高贵不可侵的气质削弱了不少。“哈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他们这么有趣,看上去功夫也不错的样子,就让他们通过好了啊。”——她口里说的“他们”,眼睛却只亮晶晶地盯着凯金。
“可是奥拓巴大人说过,名额只能……”
“哎哟,不行我跟父亲大人说就好了嘛。大不了以后让他们做我的护卫呗。”奥贝芙丢给面试官一个白眼儿,“名额是死物,人是活的。斯拉普先生,您身为军队的面试长官,火骑士奥拓巴得力的左右手,怎么连这种小事都不懂得变通?”
“这……”斯拉普一脸为难。他当然不敢反驳奥贝芙,但出于面试官的尊严,他也不甘心就这么让我们轻松通过。所以很快,他便想到了折中的点子。“那好吧。看在奥贝芙小姐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们两个名额。既然你们感情那么好,就由你们自己决定谁留谁走。”斯拉普说,唇边流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笑意。奥贝芙静静站在一边,既不赞同也没有反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真正想留住的不过是凯金一人。斯拉普给出的名额是两个还是三个,她压根儿就不在乎。
但凯金显然不吃这一套。“三个人两个名额?你以为我们会为了区区两个名额就争得头破血流么?别做梦了!如果不是三个人一起,这名额我宁可不要。”他冷哼一声,朝我们使了个眼色,“走。”
我不确定这究竟是出自凯金的肺腑之言,还是他的反威胁策略。但不管怎么说,当那句“如果不是三个人一起,这名额我宁可不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我确实为之感动了一把。所以即使明知出去只有睡大街的份儿,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跟在凯金的身后,准备离开。
但杜鲁夫却没有任何动作。
凯金“啧”了一声,“杜鲁夫,你快点儿!”他不耐烦地叫道。声音落在对方身上,却像是跌进了虚空。杜鲁夫依旧一脸呆滞,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喂。”面对杜鲁夫的异常,凯金的催促也一点点转为了疑惑。空气像是被笼上了一层膜,沉出厚重的冰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杜鲁夫终于说话了:“我……我……”他吞吞吐吐,下嘴唇被咬出一排深红的印子,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怜。但就是这样一张可笑又可怜的脸,却说出了“我想留下”的话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未等我反应过来,凯金已大步冲上前,双手揪住杜鲁夫的衣领喝问。在这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行径。但只有这一次,这一次,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我想留下……”杜鲁夫重复着,半垂着脑袋不敢与凯金对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啧啧啧。既然你的朋友那么想留下,就让他留下好了。”面试官斯拉普阴阳怪气地插嘴,茄瓜脸上堆出扭曲而造作的微笑。“真正的朋友,难道不应该尊重对方的想法么?”
“……”凯金不作理会,只狠狠地瞪着杜鲁夫。
“你不说我也知道……”斯拉普显然说上了瘾,“其实现在你心里也是很想要这个名额吧。想想清楚,这名额可是奥贝芙小姐特意赏赐的。这天大的好运,一般人,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凯金依旧沉默着。捏着杜鲁夫衣领的双手却早已青筋毕露。我知道他正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这种众目睽睽的场景下,斯拉普的说法越是诱人,就只会让他越发愤怒,并因了这愤怒,而愈加固执和较劲下去,哪怕明知这样做对自己并无益处。
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凯金这种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所以——“我决定……”咽一口口水,我说,下一秒便被凯金捂住了嘴。“你少给我说什么退出不退出!”他朝我低吼——显然,他也很了解我。
“我说真的。”我拨开凯金的手,“其实一开始,我对参军就没太大兴趣,会答应也只是不想扫你们的兴而已。嗯。你也知道你这个人,每次要做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也不准别人拒绝。你还记得那次森林的事儿吧?你也不希望事情又变得跟上次一样糟糕吧?”我看向凯金,故意提及云魇森林的过往——那曾是我们聊天的禁忌。眼下却变成一条长长的台阶,长得……足够让凯金迈下腿来。
“可是……”凯金果然动摇了,“那剩你一个人怎么办?”他顿了顿,“你知道么,听说面试成功的人都会分到一个身份筹。就算我们现在离开了,到时也可以去抢他们的。反正参军的人那么多,只要没人发现,就算杀死一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语气流露出的认真让我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想来之前他那句自信满满的“一定会被选入”并不只是随口的承诺。或许从一开始,这家伙就已经作好了这样的打算——没错,这就是凯金。在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可以”和“不可以”,而只有“做”,或是“不做”。
“好了好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抹一把额角的汗,“我求你别疯了。我说了我对参军没什么兴趣!”
“……真的?”凯金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的心里。
“真的。”我接过凯金的视线,点头。
的确是真的。
我对杀戮没有兴趣。对血腥没有兴趣。对吼叫着冲啊杀啊的没有兴趣。虽然现在我还没能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但至少,我可以肯定,那不是参军。
——就算你出现在我的未来,但是我……注定成为不了你。
跨出军营大门的前一秒,我默默看向天花板上杰鲁修的画像,在心里说道。
第三节
精灵国的军队,是由精灵王阿布罗旗下的大统领齐瓦内所统帅的。若要具体细分,则一共分为日、月、星三大军营,每个军营底下又有各自的骑士团。而其中火、风、水三大骑士团便隶属月营旗下。
战争年代里,这三大骑士团曾合力对付外敌,到了眼下的和平时期,便各自分管着不同的地盘。风骑士团,在风骑士鲁斯的带领下,主要负责边境的守卫。水骑士克思蒂和她旗下的水骑士团则分布在精灵国的各小城镇及郊区的位置。而主城奥罗,便是由火骑士奥拓巴以及他的火骑士团负责守卫。总的来说,除了“扫除暗族余党”这一共同任务之外,三大骑士团日常也没有太多的交集。也正是因为如此,“扫除暗族余党”就成为了每个骑士团间暗自竞争的筹码。
“说起来,战争时期还有个独立于所有军营的骑士团——‘光骑团’来着。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在圣战里屡创奇迹的骑士团。不过光骑士杰鲁修死后就群龙无首了,现在早就鸟兽散,成为一个跟它的首领一样的传说了……”凯金喝了一口酒,杯子放下时在桌上砸出重重的一声响。“呵。真无趣啊。”
“好了,你喝得太多了!”我皱了皱眉,将酒杯从凯金手边拿走。门口的风铃此时传来一阵丁零零的响。我站起来,推开头顶的帘布走出去。
“欢迎光临。”朝着店门口的精灵,我堆出一脸笑容,“请问需要些什么呢?”
“我想要加速药水。”对方比出三根手指,“30瓶。”
“30瓶啊……”我打开储藏柜,将所有的加速药水都拿了出来,数了数,只有21瓶。“请稍等片刻。”我说,一边从抽屉里翻出几样药草,将它们按比例倒入一只大碗。右手掌心覆盖着碗面,几句咒语加持后,碗里的东西便融化成一汪沸腾着黄色泡沫的液体。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倒入九个空瓶子。泡沫在瓶腔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喏——30瓶。”我将所有药水包好摆上柜台,接过对方递来的银币。
“很熟练嘛。”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扭过头,“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你做药水的时候啊。”凯金耸耸肩。“技术越来越精湛了啊。之前看你光是查书都要花上半个小时。”
“那当然,毕竟我都干了快……”
“一年了。”凯金接过我的话。
是的。一年。
自离开军营到现在,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想起最初的三个月,那个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的我,简直可以用[颠沛流离]四个字来形容。从铁匠铺的实习生,到武器铺的扫地工。从集市里的小贩,到酒馆里的店小二。我已不记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究竟换了多少份工作。直到三个月后,认识了眼下这家药水店的老板,才算真正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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