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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誓

_2 王小立 (当代)
很多东西要经过接触才会知道是否喜欢。在药水店工作的日子虽然艰苦,却让我收获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满足。各种奇异的草药,各种微妙的比例,各种神秘的咒语。用来做加血药水的红花叶,只要换一种加持咒语就能变做致死的毒药。用以增强防御力的药水,如果混合了适当比例的减速药水,就可以将维持时间提升至三倍……类似的发现,在制药的过程里可谓俯拾皆是,缤纷如万花筒中的组合图案,不知不觉间,我就被这个充满着未知惊喜的世界牢牢吸附了进去。
做一个药剂师;发明一些能帮助他人的药水;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如果可以的话,和一个普通的女人结婚,生养一个或是两个小孩——比起做什么英雄,当什么骑士,像这样平静安宁的日子,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但这样的想法放在凯金面前,就只能换来一句“你还是个男人吗”的回应。
唔,不只是凯金,还包括杜鲁夫。
“诶,你也太没志向了吧?”半年前的某次酒馆叙旧,他朝我这么说道。语气虽不比凯金的刻薄,却也足够让当时的我为之结舌。
“没想到杜鲁夫也会说出‘志向’两个字。”我半认真半玩笑。“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呵呵。”杜鲁夫笑了笑。没有回话。
“……而且感觉你瘦了不少啊。是不是军队太辛苦了?”我打量着杜鲁夫。虽然较之凯金,他还是要胖上一些,但过去那肥肿迟钝的感觉却消失了。笔挺的军装让他看起来利落清爽。酒馆昏暗的灯光打下来,半侧着的脸庞竟也被切割出几分英俊的意味。
“变的可不仅仅是外表哪。”凯金灌下大口麦芽酒,插进话来。他依旧和以前一样,爱在杜鲁夫说话前抢他的话茬儿,但语气里却失去了过往那份独占的亲密感。他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杜鲁夫。一如杜鲁夫也不看他。
气氛霎时变得诡异起来。我唯有揪出几声生硬的“哈哈”来掩饰尴尬。
其实不需要凯金的强调,我也早已留意到杜鲁夫其他方面的改变。上次聚会,上上次的聚会,甚至更久远一些,从他在军营里拒绝了凯金的提议那一刻起,我就发现,他已不再是之前那个驽钝、迟疑,仿佛什么都没想的杜鲁夫了。而伴随着这种种变化的,是他越发疏离的态度。最终在我们近几次的叙旧会里,由当初的话题参与者,消失成为了话题本身。
“杜鲁夫还好吧?”我一边整理手边的箱子,一边问凯金。“听说他现在是奥贝芙小姐护卫队的队员了?上次我在街上看到他巡逻……他好像又瘦了是不是?”
凯金酌着酒,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
我叹一口气。“你们还没和好啊……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搞成这样吧?”
“……这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跟他说啊。为那女人发疯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凯金“嘁”了一声。“我就搞不懂了。她就算再好看,再高贵,不也就是个女人么?值得为了她连我们这十多年的友情都不顾么?面试那时候拒绝和我们一起走,我也都原谅他了。他倒好,我不过是说了那女人一句‘妖精’,他居然就敢朝我发火。也不想想当初是靠谁,他才有机会通过面试的。”
“要说靠谁的话,那的确是靠那女……呃,奥贝芙小姐,你们才有机会拿到额外名额啊。”我说。
“但那名额本来就是给我的,杜鲁夫不过是沾了我的光而已。”
“凯金……”
“好了好了。”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幼稚的话,凯金挥挥手。“总之我就是不明白杜鲁夫到底为什么会对那女人这么着迷。当初她明明是说要召我做她的护卫,结果到现在也没个消息。偶尔碰面也跟不认识似的,倒是把杜鲁夫给招过去了……这种女人啊,我可清楚得很,她们就是被宠坏了的大小姐。除了一个心血来潮,脑子里装不了别的东西。以为有点儿姿色就能把男人玩弄在掌心,杜鲁夫居然还觉得她‘纯洁得像个天使’……真是脑子坏掉了。哦,不对,他脑子就从没好过。”
“……你也只是不爽对方找了杜鲁夫,却没有叫上你吧?”我说。“你们军营里的事情我是搞不太懂。不过照我看,其实你应该也挺喜欢奥贝芙小姐的吧?”
“杰修。”凯金看我一眼,将杯子里的剩酒一饮而尽。“知道我最受不了你哪一点么?”
“哪一点?”
“你总是太了解我……但其实又不是那么了解我。”
我愣了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也该走了。”凯金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路过储物柜时,从里面勾出两瓶快速痊愈药水,扭头朝我笑笑,“先赊个两瓶了。”
“什么赊两瓶?加上前两次的,你都赊了八瓶了!你拿这么多痊愈药水到底是去干吗啊!”我气急败坏地叫,无奈凯金已经消失在了门外。他总是走得这么快。
“给老板看到又要骂我了。”我嘟囔着,拿出材料打算重新调配这种可以迅速消除身上的伤痕和疼痛的超贵药水,却无奈地发现需要的草药早已不够。“又得去那里一趟了。”叹一口气,我将打开的工具箱重又合上。
所谓的[那里],其实就是位于奥罗城中圈附近的一片森林。
精灵国里的森林随处可见。区别只在于大小和植物的种类。眼下这片玉月森林,面积可谓小得可怜。参天大树寥寥无几,但相对的,各类花草灌木却生长得异常茂盛——制作加速药水的黄天花,制作固定药水的胶草,制作解毒剂的青色蘑菇……只要留心细觅,几乎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都能在此找到。久而久之,这儿也就被冠上了“药剂师圣地”的美誉。
但即便是在这片“圣地”,我也从未找到过“它”。红色的、青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各色各样的羽毛草在这儿应有尽有。但就是,没有那藏于我记忆暗角的彩虹色泽。甚至不要说玉月森林了,就连《草药百科大全》里,我也没能找到相关的记载——如果不是手臂上那终年未退的痕迹作证,我大概会真的以为,它们不过是我梦中昙花一现的幻象。
呆呆地望向自己的左臂。这么多年过去了,印于这上面的黑色痕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了起来,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暗族斑纹被原封不动地搬到我的身上一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骇到,我匆忙将先前捋起的袖子拉下。四下环顾了一圈,确定附近没有别人才松下口气。或许对我来说,成为药剂师并不仅仅是出于单纯的兴趣,更关键的,是我渴望能借着对草药的学习,挖开那深埋记忆中的,厚重得仿若沼泽淤泥般的困惑。
“……哪怕只是放一记幻火术也好啊。”
我自言自语着,左手手掌平摊,一边默念咒语,一边将体内的魔力源运送上去。但那儿却始终像被堵住了口子,任凭我如何用力,也无法在空气里挤出半点儿反应。而同等的力道施于右手,掌心便瞬时飞射出数道金色的光,眨眼间,已将面前的大石块劈成粉末——[光雷召唤],是我新近学会的高级魔法。虽然只有右手可以释放,但配合我特制的加倍药水,攻击力也足够发挥到正常,甚至更高的水平。身为药剂师,我对打打杀杀的生活毫无兴趣,之所以还会勤练这一类的攻击系魔法,无非是想借此壮大自己的底气。
我是说,去云魇森林的底气。
即便相隔了这么多年,我也依旧无法摆脱这四个字所带来的阴影。那段梦魇般的经历,哪怕只是偶尔想起,也足够让我的内心荡出剧烈的涟漪。而这涟漪的中心,我知道,是因为[未知]。是因为我直到现在,也无法解释清楚当时所发生的一切。除非我有勇气再次踏入其中,并找到真正的答案。
数个星期后的某一天,我终于鼓起了这样的勇气。
而契机,源于杜鲁夫的升职。
“那家伙都能升做小队长……凭什么?”凯金半边身子趴在桌子上,狠狠灌下一大口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店里。从先前的一个月一次,到半个月一次,以至现在,几乎隔个三两天我就能听上他的唠叨。“该死的,你能想象那家伙带领队伍时的表情么,杰修?你看了一定会跟我一样受不了。我跟你说,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以前的他了……”
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呢——看向凯金被血丝撑得通红的眼睛,和那头扎得乱七八糟的长发,我想。但终究还是将话忍进口中。“少喝一点儿吧。你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喝酒的吗?”我夺过他手中的酒杯。
“当……当然不是。”凯金哧哧地笑着,声音含混不清。“我是,是来问你要快速痊愈药水的……越、越多越好。”
“你喝醉了凯金。”我皱着眉,“告诉我,你到底要这么多这种药水干吗?不说清楚我可不会再给你了。”
“说,说清楚……”凯金醉醺醺地重复着我的话,然后他低下头,喉底升出一连串的“呵呵”声。这声音是如此低沉,与其说是笑,倒更接近于压抑地哭。
……哭?
“凯……”正疑惑着,凯金抬起头看向我。视线交错间,他布满血丝的眸子闪过一丝凄厉的光。“好,那就说清楚——”他醉醺醺地站起来,把外套随手抛在地上,开始解襟衫的纽扣。
“你——”我被凯金的突发行为震出一头雾水。“你干吗啊?!”我喊道。下一秒,声音已凝结在空气中。站在我面前的凯金,从背脊到胸口,从肩膀到腰腹,半裸着的身体上,满布着一道道淤青血痕。在他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这,这是……”我结结巴巴。
“这是剑术操练时被被三十级战士打伤的。这是基础操练时被35级召唤师伤的。还有这个,这是魔法操练课,被三十八级的魔法师伤的。”凯金一条条地数着身上的伤痕,然后他抬眼看向我,唇角勾出苍白的微笑,“为什么我需要那么多的痊愈药水?……因为军营里的操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被教官安排和比我高出十级的人对战,并且没有牧师疗伤。如何?这个原因你觉得满意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凯金。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朝他问出“为什么”。
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他是凯金——是那个高傲、自大、我行我素,却拥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来抵消这些负面形容的凯金。但和平年代的军营,靠能力就能获得地位只是个笑话,凭借地位拥有能力才是真相。没有地位的人,越是强悍,就越容易倒霉。我早该猜到的,在看到凯金顶撞面试官的时候,我就该猜到他的军营生活不会顺利。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惨。”我咬着唇,将衣服拾起来递给凯金。“要不……干脆退出军队算了吧。”
“退出?开什么玩笑?”凯金将衣服套回身上。“这么点儿挫折就被吓退的话,我就不是凯金了。你忘了当初齐巫银预测的我的未来么?我迟早会成为光,光骑士杰鲁修的。”他说道。醉意让他有些口齿不清,语气却依旧透着一贯的坚定。
“……我说你啊……”我叹一口气,“我真搞不懂。那不过就是个预言罢了,为什么你要这么相信?依我看,那个叫齐巫银的家伙说的话根本就不能相信。老实告诉你,其实那天……”正当我打算将自己的占卜结果娓娓道来时,冷不防感到手腕处一紧。“杰修。和我一起去云魇森林吧?”凯金抓住我的手,打断道。
“……什么?”
“云魇森林。你还记得么?”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不过——”我吃惊地看着凯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建议。
“你知道杜鲁夫为什么会晋级么?是因为他带头捣毁了一个暗族残党的窝点,就是云魇森林那儿的。我知道他一定是顺着我们以前标的记号才找到的。那本应该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秘密,现在却被他一个人抢了功劳……”凯金垂着头,散乱的刘海儿掩盖了他的半张脸。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但手腕处来自他掌心的力道,却又清晰得如此沉重。那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时,所透出的,挣扎于巨大绝望之中的狠劲儿。
我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我们一起去云魇森林吧……”凯金的声音掺杂着一丝失重的质感,“我知道那里一定还有剩余的残党。只要能够抓获他们,我一定也可以立功和晋级。所以……我们一起去,陪我一起去,好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我。银瞳在大片血丝里收缩成点,有什么自里面破出口子,滑过脸颊,落上地板,最终化作浮萍般的耳语:
“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一个朋友了。”
我呆呆看向眼前的凯金。他毫无掩饰的脆弱既让我感觉陌生,又在同时,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得犹如一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种微妙的感觉,我只知道,我无法甩开他的手。
我无法甩开他的手。
第三章 破裂
第一节
或许这个世界上,越是庞大坚硬的东西,就越能维持原本的面貌。尽管相隔已有十数年,但再次踏足,云魇森林的景致依旧和儿时相差无几。
连绵得足以遮蔽整片天空的巨大树冠、自树叶缝隙间流泻下来的星点阳光、银鳞细蛇般穿梭于林间的清澈溪流……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是这般似曾相识,就连脚底那层落叶也带着熟悉的质感。这让我不得不产生某种错觉,觉得仿佛穿越了时光,又一次回到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被封存的记忆随着行进剥裂出暗色的边角,不好的预感潮水般袭来。“凯金——”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叫出了声。
“怎么?”凯金自前方转过身。他穿着一身军营配置的暗蓝色盔甲,手心撑着腰间的剑柄。细碎的阳光跌落在他金色的长发上,蓬出一团毛茸茸的光。
“没什么……你走太快了,等等我啊。”我说,努力压下内心升腾起来的焦虑。
“是你太慢了好不好?你也不想在这鬼地方过夜吧?”凯金说着,四下环顾,“总之得快点找到我们先前作标记的那些树才可以。喂,你也快帮忙找啊。”
“我在找。”我加快脚步跟上去,一边暗暗发动了先前苦练至四级的鹰隼之眼。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标记的树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看到当日那个噩梦般的山洞。可惜四级的能力终究有限,张望了半天也只看到一片树海。倒是好死不死,被我们撞见了儿时一度想找的东西——
“金桂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不知道所谓的真理,是不是包括了“不抱期望的东西,才越容易得到”这一点。眼前的这棵树,树干是粗壮的暗金色,过渡到枝杈则变为浅金。枝杈上不见一片树叶,它们就这样光秃秃地、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的角落。一如那些百科图谱里所绘制的那般嚣张又孤独得仿佛流放到世界尽头的王。
“……没想到现在才被我们找到。”抚摸着金桂树粗糙的树干,我忍不住感叹。
“就是说。”凯金附和着,一边抽出宝剑,“既然看到了,那么……”他提起剑刃在树干上轻划一道。片刻,金色的汁液便自裂口汩汩流出。落在剑柄处那用魔法贴合的圆牌上,就飞快风干成为薄亮的壳。“真不错啊!童年的目标实现了!”凯金将镀了金的剑柄举至我眼前,流露出满脸兴奋。
“太神奇了吧!?”我叫道。一边掏出自己的圆牌,有样学样地去接着树汁。动作间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咦”,附带着的,是凯金惊愕的脸。
“你……”他指着我手中的圆牌,有点结结巴巴,“你还……留着?”
“那当然。一直都放在这里。”我拍拍裤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不是我们小队的标志么?”回忆起儿时凯金的种种规划,我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说要成立这个光之小队,然后消灭所有的暗族残党……”
“够了。”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一只手搭上我的肩,伴随着一个人的重量。余光扫去,是额头抵着我的肩膀的凯金。
“谢谢你。”他说。
“……”
这是我第一次,从凯金的嘴里听到“谢谢”两个字。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回应。事实上又能怎样回应呢?在那些被时光碾得支离破碎的岁月里,单靠这般微渺的交集,便足以叫人感激。像这样的事情,比起愉悦,更多的只有忧伤和困惑吧。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究竟……是什么将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思考。确切地说,是不能思考。因为摆于眼下我的面前的,是比之严峻一千万倍的问题——
“凯金!!!”空气里夹杂进诡异的腥气,我听见自喉咙爆破出的喊叫。在我身前,是一大团猩红色、仿若果冻般的什么物质。凯金整个人被包裹在内,像一只困于琥珀里的昆虫。我想将他从里面拉出来,但右手一接触到那团深红,就感觉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痛。
“可恶!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用力甩着手,怒目望向眼前那衣着褴褛的暗族老巫师。三分钟前,当我们为了找寻残党踏足这片被洗劫过的村落时,就遇到了幸存着的他,以及他那事先画好在地上的,该死的魔法阵。
“哼呵呵呵,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光族还会再来的——”对方满布横壑的脸上,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别做无用功了……被死血咒杀术锁定的光族,从来就不可能逃脱。”他说着,一边闭起双眼,双手画圆般地伸展开来,动作进行的同时,原本静止的空气流动成风。这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终将他整个人带上了半空,他的黑发触须般乱舞于风中,脖颈的骷髅头骨在撞击中发出咣啷的响。但比起这景象和声响,更令我震骇的,却是他先前所说的那句话——
“死血咒杀术?!”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我曾于书籍里看过相关的描述,据说那是以暗族巫师自身的鲜血为媒介而施放的一种专门针对光族的黑魔法,其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它那致命的攻击力,而是它能够在过程里将对方体内的组织全数破坏,无论多强大的对手,一旦被这魔法困住,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相貌、身体、肤色颠倒成和对方一样的暗黑特质,并最终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溃烂里死去。对于拥有崇高信仰的光族精灵而言,这可算是异常残忍的魔法。但因为其攻击范围太窄,对自身的消耗又太大,所以一般的暗族巫师都不乐意花精力去修炼。久而久之,也就消失成了书本上一个恶毒的传说。
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在我的朋友身上,上演在我面前。
“你们这些魔鬼,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已经迁隐进这种深山老林,为什么你们还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你们洗劫我的村子,杀戮我的同胞……今天就算我死了,也要拉上你们一起陪葬!”半空中的巫师高声嘶吼道。精力透支的关系,他的唇边已渗出一缕鲜血,嘴角却依旧诡异地上扬着。“去死吧——”他叫着,将双掌举进空中。魔力自他的手心注进眼前的果冻,原本猩红的色泽一点点浓稠成了深红。隔着这片血海,我看向凯金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数分钟前他对我说的那句“谢谢”,此刻如同连绵山谷里的回声,一波接一波敲进我的脑海。
“该死的!”我咬着牙,再次将手伸进那团深红,爆裂开的痛感让我倒吸一口冷气。但相比第一次的剧痛,这一次倒能够忍受。原因来不及细想,我努力将手臂往果冻内部探去,终于摸到了凯金的手。“出来啊!!”我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但那里面似乎蕴涵着某种巨大的吸力,让我无法就这么轻易将他拉出来。无奈之下,我唯有试着探进另一只手,不料手背刚一接触表面,就差点把我痛得昏过去。
“怎么回事?”几乎可以感觉到皮下神经的剧烈跳动,我吃惊地看向自己的右手。“为什么这次又是这么痛……”
而吃惊的显然并不只我一个。
“为——为什么你可以将手伸进去?!不可能!不可能有光族的人可以做到!!”巫师沙哑的尖叫声传来,在我耳中刺进满满的惊惧和不可置信。是啊,为什么呢?我低下头,无意识地看向自己那沉于深红物质的左手。
——嗯?等等。
——右手不可以做到的事情,左手却……
——难道说……
我咬着嘴唇,感觉到那块黑色印记下的神经所传递来的微颤。犹如自黑暗中擦出的火苗,虽然只是微弱的一点儿,却有着将浓雾驱散开的光亮——“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我叫道。一边举起右手,掌心朝向巫师,在对方施法阻止我的前一秒,使出了光雷召唤。金色的光球快准狠地落在对方身上,在半空中炸出大片血腥的花朵。
“抱歉了。”我别过脸默念道。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用魔法攻击别人。即便对方是暗族,也忍不住要忏悔起来。
伴随着暗族巫师生命的陨落,附在凯金身上的那股吸力,似乎也随之弱化了不少。终于,在我左手一番拼死拼活的拖拽下,凯金被救了出来。而那团困着他的深色果冻,此时也犹如烈日下的冰块般,在过程里一点点消失成虚无。
蓝色的天。绿色的树。宁静的风。世界在此刻恢复成原本的面貌。一切都是如此的和睦安详,只除了不远处那具干枯的巫师尸体,以及,躺于我面前的,凯金的躯体。
“喂!!醒醒!”我双膝跪地,拼命摇晃凯金的肩膀。亏了先前及时的拖拽,他的身体并没有遭到腐蚀,但表面已是焦黑一片。“你醒醒啊!”我用力喊叫着。声音被嗓子提得尖锐而高亢,却终究在对方紧闭的双眼前塌陷成一片空落。
有什么改变了,又被还原了?
有什么还原了,却被改变了?
那些贯穿于什么与什么之间的,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命运?但,命运是什么?它让打算捕捉暗族的我们,反而中了暗族的致命魔法。它让曾经背着昏厥的我的凯金,变成眼下我脊梁上生死未卜的伤者。像这样的命运,于我……究竟要如何解读?
“够了。”我用力摇摇头,将这些莫须有的思绪甩出脑子。时值黄昏,森林里的瘴气随着太阳的渐沉而愈发厚重起来,光线稀薄,树与树木的枝杈诡异交错,叫人看得心下发毛。我用力将凯金往背上颠了颠,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但无论怎么走,似乎都没办法找到通向出口的路。那些于途中所看到的带着记号的树,当我走了数百米后,就会又一次地与它相逢。
“那个晚上,你们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困住了呢?”我问凯金。
“……”
“你们后来是怎么找出去的呢?”我又问。
“……”
凯金当然不可能回答我,但我却不得不努力继续着这样的对话。因为我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快崩溃了。因为从夕阳西下,四周被夜色抹成模糊一团的那一刻开始,那些被我所压抑着的绝望与恐惧,就已化成一连串质感黏腻的黑色泡沫,在我的心潭里炸裂开来——我甚至能听见它们在爆破时所发出的,那恶心的“啪啪”声。
啪。啪。啪。啪。啪……嗒。嗒。
有什么声音自夜色传入耳中,带着某种似曾相识的轻盈质地。循着声音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一团淡淡的白光正立于不远处。“那是……”屏着呼吸,我一步步朝光源走去。距离拉近,先前模糊的细节也随之清晰。纯澈的眸子、柔软的毛皮、额头中间带着月色光泽的螺旋纹的角。“是梦?”我在自己大腿上狠捏了一把,痛感尖锐地撞击神经。
……不是梦。
是真的。曾于童年所见的独角兽,眼下真的再次出现于我眼前。夜风将它的鬃毛拂得凌乱,却吹不散它眸子里的安静。它就这样安静又骄傲地站在我面前,任凭我的手抚上它的脖颈也一动不动——“你的未来会是……光骑士杰鲁修”。毛皮温热的质感传进手心,那句出自齐巫银口中、被我所遗忘的话语就这么突兀地跳进了脑海。
未来会是光骑士杰鲁修?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是不是就说明我可以跟他一样,将眼下的独角兽视为自己的坐骑?如果可以的话——这样想着,我将凯金挂上了独角兽的背。还没放稳,就听见一声嘶鸣,凯金被狠狠地甩回到我身上。
“……该死的我在想什么啊!”我使劲敲着自己的脑子,时隔多年,居然还会相信这种白痴预言。我早该想到的,如果这该死的预言真的灵验的话,凯金这会儿又怎么可能搞成这副样子?!将凯金重新背回背上。“抱歉啦。”我自言自语道,拍了拍独角兽的脖颈,绕过它打算继续赶路。没走几步,我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力量袭来。随着耳边拉扯出的风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独角兽用嘴叼着甩上了背。
“诶?!”我叫道。瞪大眼睛看向自己身下。洁白的鬃毛正随着独角兽的奔跑,在眼前飞舞出淡淡的光。
——这……这是个什么情况?
之前明明把凯金甩了下来。为什么这会儿又主动让我骑在它的背上?啊!难道是因为独角兽只能接受光族的精灵?而凯金因为中了死血定身术而转变了属性,所以才……是这样么?
一手扒着独角兽的背,一手扶着背上的凯金。各种想法在我脑海里轰隆隆地乱做一团。直到前方的某一处,自眼帘耀进彩虹色的光华时,它们才终于停下了喧嚣,化成一条干净的线。连接着死与生、绝望与希望、放弃与坚持的这条线。在它的尽头,我看见了。是那个被我所一直恐惧,却又无比渴望能再见到的洞穴。
第二节
凯金是在第五天活过来的。
是的。“活”。不是“醒”。这五天里,他曾醒过无数次,但每次都会因了肉体的极度痛苦而陷入一种意识不清的状态。直到五天后的今天,才算是真正恢复了清醒。最关键的是——五天,已经过了书中所说的“只能活一至三天”的最长期限。以此推断的话,或许可以算作是……脱离了死亡的威胁?
“这么说的话,这药水确实是有效的吧?”我晃动着手中的药瓶,看里面的液体泛出淡淡的彩虹色泽。这是以当天洞穴里收集的彩虹草为药引所调配出的药水,当初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喂凯金喝了,却似乎真的起了作用。看向屋内角落那满满一袋的彩虹草,我不由佩服起那天晚上的自己——在那种不知道能不能有命走出去的心态下,也不忘采集那么多。照这个量来看,至少足够用上一个月了。
但一个月的时间,真的就能治好凯金么?我没有把握。五天里,虽然凯金的意识越发清醒,但外表却依旧和先前一样焦黑,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色素甚至蔓延上了他的发丝。犹如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将原本的亮金色驱赶至只剩发尾的一小撮,看上去古怪又滑稽。
显然凯金也发现了这一点。比起一般人苏醒后“这是哪里”的问题,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扯着额前一缕黑色的刘海儿,歪着头自言自语。动作间看到自己的手,他愣了愣,将它举进自己面前,连带着并排举起了另一只手。他的眼神迷茫而困惑,仿佛所面对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两只他从未见过的生物。
“凯金,你冷静一点儿听我说。”我抑制着想逃离的冲动,说道。
凯金呆呆地看着我,黑色的瞳孔收缩出薄而亮的光。“……说什么?”他问。“为什么要冷静?”他又问。他一边问一边转头看向四周,“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我是怎么了?”他的声音打着微弱的颤,嘴巴却不停喷射着问题。这些问题杂乱无章蜂拥而至,我根本没办法一一回答清楚。或许也没有解答的必要——当凯金举起自己的双臂,揪着自己的头发,扯开自己身上的衣服,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以他那足够高的智商,就应该能明白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果然,嘈杂声在下一秒戛然而止,凯金仰起脸。“我,我是不是——”他抖着双唇看向我,漆黑的瞳孔涣散出一片死气沉沉。
“……这里是我在玉月森林旁找到的废弃小屋,因为你现在的状况不太、不太方便,所以暂时把你安顿在这里。”我努力平静着自己的语调,“嗯……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么?我们一起去云魇森林,然后遇到了暗族巫师,然后……”
“然后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个……魔法阵?”凯金环抱住自己的双臂,痛苦地皱着眉头。
“嗯。是死血咒杀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
“死血咒杀术?你是说那个传说的……”
“嗯。”我点点头,又飞快地补充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
“那……我会死吗?我还有几天命?”凯金指着自己的手臂。暗蓝色的纹路隐隐约约,在漆黑的底色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你不……不会死的。真的,你已经活过最危险的时期了。”我晃着手中的药水,挤出开朗的笑脸。“你看,这个是我特地调配的药水,它可以用来清除体内暗黑物质的残留。所以……”
“所以?”凯金看向我。“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还可以活下来?以这——这样的姿态?”他指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手臂,指着自己的脖颈、自己的脸庞,看向我。眼中刺出大片的疯狂。
“凯金——”
“开什么玩笑?!要我以这个样子活下去的话,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他垂下头用力搓着自己的手臂,仿佛那上面只是涂了一层黑色的颜料。
“够了!凯金!”眼看他手臂上的皮肤被搓得渗出鲜血,我只好施放出一记锁叶藤。青色的藤蔓沿床边飞快散开,网一般缚住了凯金的手脚,将他整个人拉回了床上。
“放,放开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绑住我吗?”凯金挣扎着,一边张开自己的掌心,想使出相应的魔法来破解。但无论他怎样地凝聚精神,周围的空气却依旧不见波澜——就和我的左手,一模一样。
尽管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面对这样的景象,我还是忍不住难过起来。“凯金……”我小声唤他的名字。但他没有理我。
“凯金。”
“……”
“凯金?”
“……”
无论我怎么叫,凯金都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垂着头,只一味机械而固执地重复着摊掌和收掌。他的手背拱出大片的青筋,我几乎能够听到他握拳时指甲断裂于掌心的声音。“……你不要这样!”我用力掰着他的手,感觉到那上面传来的微弱颤抖。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么?为什么要救我?!”他喃喃着,声音在重复间越发尖锐起来,利器般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不得不扯着喉咙回应过去:“因为……我会努力治好你啊!”
片刻的安静。
“你可以治好我?你可以怎么治?”凯金终于抬头看向我。
“……”我沉默着,在凯金面前捋起自己左臂的袖子。“你看这个。”
“……这是?”
“这是我们第一次去云魇森林后,我留下的纪念。”我用手指点着自己左臂上的秘密,朝向凯金。“你还记得么?那个时候我被暗族德鲁伊攻击受了伤,之后的反击里,他的血淋到了我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起了排斥作用,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说过我在一个山洞里躺了一个星期,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其实那个星期里,我也曾经全身发黑……就像你现在这样。”
“……”
“五天前你昏迷之后,我又一次找到了那个山洞。”我将角落里那装满了彩虹羽毛草的袋子打开,“这些……这些羽毛草只在那个山洞里生长。以前我就是因为吃了它们,才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想它应该对你的状况也有作用。至少用它做药引的药水,能救下你的性命,或许只要再调配进一些其他的什么药材,就能将你治好……我的意思是,让你恢复原本的样子。”
“真的……可以恢复?”凯金看着我。
“嗯。相信我。”我点点头,冲口而出。
“相信我。”
这句话我曾经在凯金的嘴里听过无数次,但却还是第一次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话。我只知道当时的我非说不可——或许以前,凯金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吧。或许这句话需要的并非真正的自信,而只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冲动便已足够。是的,我根本没有自信。那该死的诅咒早已和凯金的血液脉络融为一体,再怎么花心思地去调制新的药水,也没办法将它自对方体内彻底撬出。
“到底要怎么做?”默默用毛巾擦去凯金额头的冷汗,我问自己。试验治疗已进行到了第十八天,凯金在服食了我新调制的药水后产生过激反应,一度痛得全身抽搐。而在此之前的好几次,他也曾因为药的副作用而出现昏厥或是呕吐的症状。看着昏睡中的凯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发已不见一丝金色。空荡荡的药瓶被我握于手中,仿佛握着一个不能实现的承诺——既然不能实现,为什么还要给出承诺呢?像这样随意应允下的承诺,除了带给对方痛苦和绝望,究竟……还有什么用呢?
谁来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做?
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过要找杜鲁夫帮忙,但很快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倒不是我对杜鲁夫有什么偏见,而是我很清楚,以凯金这般高傲的性情,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现在的样子被对方看见。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介普通的药剂师,要如何将贵为队长的他从军队请来。
但他却自己找上门了。
那是两天后的某个清晨,杜鲁夫站在我的门前。我们对视着,流露出大同小异的惊诧。
“杜鲁夫?”我握着门把,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废弃小屋前。“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流浪汉在敲门呢……怎么是你?”
“这问题应该是由来我问吧?”杜鲁夫说。一边挥了挥手,身后那群穿着军装的人马便自动退后了数里。“有人报告说这屋子里私藏了暗族……所以我才带队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你……”他顿了顿,收起困惑的表情,朝我展开一个标准的军官笑容。“那么,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没什么好看的。”我堵在门口,他的笑容让我很不舒服,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是哪个酒鬼看错了吧?这屋子是我平时研究草药用的,怎么可能会有暗族?”
“是么?”
“当然,你连我都不相信么?”我做出生气的表情。
“我当然相信你,杰修。”杜鲁夫笑道,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没有,那看看也没有关系吧。”他说着,上前一步就打算推门进来。
“等,等等——”想到凯金眼下的模样,我下意识阻拦着他。但这样做显然只会加重对方的怀疑,“……你干吗这么慌张?”杜鲁夫看向我,先前的笑容凝固于唇角,看上去就像糊了个破败的面具,“我认识的杰修,可不是会包庇暗族和撒谎的男人。”
——我认识的杰修。
绷于心间的弦,因这句话而松动了些。我叹口气,懈下手腕的力,“我没有撒谎。这个屋子里确实没有暗族。”
“那……他是谁?”迈进半只脚的杜鲁夫,此时已看到躺于床上的凯金。他眯起眼睛,瞳孔擦出一道银色的闪光。我知道,那是鹰隼之眼启动的标志。“喏。现在你看清楚了吧?”我说,多年的友情在前,想想还是决定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其实我之前也有想过要不要找你。毕竟这件事情挺麻烦的。因为上次凯金和我一起去了云魇森林,然后他在那里遇到了……”
杜鲁夫打断我:“什么凯金?”
“啊?”
“凯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次的任务只是捉拿暗族而已。”杜鲁夫使了个眼色。“果然……是私藏了暗族不是吗?”
“我说了没有暗族!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凯金啊!”
“凯金?那人怎么看都是暗族。他怎么可能是凯金?”
“他是凯金啊!十级的鹰隼之眼都看不清楚吗?!他就是凯金!他只是中了暗族巫师的咒术而已!!”我急着叫道。
“他不是凯金。”杜鲁夫的声音平稳而冷静,“他是暗族。”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杜鲁夫。连日来的焦虑、失望、不知所措都在这一刻,被这一句话点燃成为愤怒的火。我用力将杜鲁夫推出门外,站在杜鲁夫和门的中间,一边反手将门锁上,不愿再让他靠近一步。
“杰修。让开。”杜鲁夫锁着眉头。
“不让。”
“让开。不然我可以控告你私藏暗族。”
“不让!!”我背靠着门,朝杜鲁夫伸出两手。“你要告就告!要抓就抓!什么私藏?你明明知道他就是凯金,为什么还要说他是暗族!他就是凯金!!我知道你知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不可能不记得他的长相!他一个月没有在军营出现,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认为我会私藏暗族?你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杰修……”杜鲁夫深深地看着我。良久,他朝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们都一直没有长大呢?”
他用的“们”这个字眼儿。我知道,他指的不仅仅只是我。
“好吧。就算我相信你,那又能怎么样呢?”杜鲁夫继续说。
“你什么意思……”
“对我来说,就算他是凯金,他也已经等同于是个暗族。对凯金来说,就算他还拥有光族的内心,以他这个样子也再不能融入光族的社会。至于你,就算凯金是你重要的朋友,但是你也……”杜鲁夫比了一个手势,“你也无能为力不是吗?难道你要将凯金一辈子藏在这里,直到他变烂,发臭,坏成一摊黑色的肉,这样你才开心?才能向世人证明你们之间的友谊?”
“你,你在说什么……”我瞪着杜鲁夫,内心却被那庞大的惊愕填得严实。这惊愕不仅仅是因了杜鲁夫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反驳这份刻薄。“……总之我会治好凯金的!我绝对不会让他一直这个样子的!”我倔犟地叫道,但颤抖的双手却早已透露出了我的虚弱。
杜鲁夫又一次流露出先前那没有感情的笑容。
“不要自欺欺人了。”他说。
“杜鲁夫你——”我几乎受了惊吓地抬头看着杜鲁夫,我当然知道杜鲁夫变了,但是我从未想过他会变得如此判若两人——那个曾经迟钝呆滞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成长为这样一个冷酷、理智、犀利的人?
“说到底,你不过是借着维护友谊之名,让自己少点儿罪恶感罢了。”他说。话语犹如扎进球体的细针,内心某个被自己充足了气的地方,此刻正一点点地,在黑暗里瘪成软软的一团。我动了动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让我进去吧。”杜鲁夫一边说,一边轻轻拨开我贴于门板的身子。是的。轻轻的。他很清楚,此刻的我,早已失去了阻拦他的力气。而我能做的,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看他推开我,看他打开门,看他一步步走进去。看他站在我的屋子里那逆着光的背脊。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张空荡荡的床,和一面被打碎了的窗户。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一切又都在意料之中。
凯金,不见了。
第四章 重逢
第一节
所谓的“改变”,究竟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是在漫长岁月里,最终被潜移默化了的存在呢?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答案是:在潜移默化里最终迎来的那一瞬间,就是改变。
入冬后的森林,寒风夹杂着雪丝自林间呼啸而过,枝杈上的积雪被吹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大地被雪铺出厚重的银白,月光洒在上面,静静释出满目的苍凉。
我默默看着眼前的景色,摊开手掌接下一片雪花。冰冷的触感仅仅维持了两秒,便被手心的热暖融化成为一滴水珠。晶莹的弧面上,倒映出一张充斥着血腥与杀戮气息的脸庞——被改变了的我的脸。
而在这之前,是长达八年的潜移默化。
八年里,药剂店的老板因病过世,并将他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我。
八年里,我和药剂店老板的女儿顺利成婚,从此成为药剂店的新任老板。
八年里,我的店被暗族洗劫一空,所有的瓶罐药剂全被砸烂。
八年里,我的妻子在一次外出采药时,被暗族的弓箭手活活射成了筛子。
八年里,我曾拥有过很多,却在之后,失去了更多。
因为八年里,圣战再次爆发了。
水珠被我掌心燃出的火焰吞噬。我举起自己的右手,犹如扬起一束篝火,就此照亮那被夜色笼罩的前方。
前方的小径上,一群暗族士兵正在仓皇逃窜。
“乘胜追击吧兄弟们!”我用力甩着缰绳,在马的嘶鸣声里,朝身后的队伍喊道。
此起彼伏的马蹄声里,交杂出气势高昂的一声“好”。叫声有的来自身后,有的则源自于极远的前方。像是呼应着我的火焰,一道闪电在前方闪出冷青色的光芒。暗族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飘进耳中,我微笑起来。
包抄成功。
暗族显然没预料到会在逃跑的时候被包抄,一时阵脚大乱,加上先前的战斗早已大伤元气,即便眼下摆出怎样的战斗姿态,对上我手下这支三十余人的精锐部队,也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
余光瞥见一个黑影逃出了包围圈,我悄声无息地追了过去。对方似乎是个颇聪明的人,感应到我的追赶,刻意选一些密集的灌木群往里钻。那些灌木都生着细密的刺,暗族用的坐骑多为皮厚肉糙的野猪,跑起这种灌木林自然影响不大,但对于骑马的光族而言,环境显然要恶劣得多。
感觉到身下马匹的速度减慢了,我伸出左手,一边蓄力一边将掌心对准前方。很快,一条泛着黑色光泽的鞭子自手心跳入夜色,犹如捕猎的蛇般朝对方飞射而去。只听见远方传来“哎呀”的惊呼。我冷笑一声,左手五指并拢握拳,绳索便被重新收入手中,捎带着的,还有那被五花大绑着的猎物。
是一个目测十六七岁的暗族少年。应该是被先前的灌木丛刮到了,眼下一副衣衫褴褛、皮开肉绽的狼狈相。“早知道走正常一点的路的话,不就不会吃苦头了么?”我调侃道。
少年没有理会我的讽刺,他半跪于地上,仰头朝向我,眼睛仿佛看到怪物似的瞪得老大,“暗夜之索……?为,为什么你会暗夜之索!?这明明是我们暗族的魔法!”他叫道。年纪尚小的关系,声音里透着一丝雌雄莫辩的尖涩。
“为什么?”我朝他扬了扬自己的左手,“因为在我的这只手里,封印着你们这些暗族的血啊。”我轻笑道——是的,这就是这些年的战斗所带给我的最大收获。它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左手虽然无法使出光族魔法,但却在同时,拥有了释放暗族魔法的力量。当然,这力量就和左手的伤疤一样,是属于我的秘密。只有偶尔和暗族单对单时,我才会将它暴露出来。
少年发出一声轻蔑的“啧”,显然不相信我的说辞。“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反正我的命在你手上,要杀你就快点儿杀吧。”他一边说,一边将头扭向一边,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大无畏模样。
我看着他,月光下的他面孔其实颇为清隽,漆黑的瞳孔糅进夜的冰凉,透出倔犟的光亮。轻叹一声,我朝他施了记暂时麻痹的魔法,“以光骑士杰鲁修之名,保佑你十五分钟后还没被野兽吃掉。”我说,一边将光索收回手心。
“保佑个屁啦,谁要那家伙的保佑——”掉转马头的同时,少年清亮的叫骂声自身后传来,夹杂在“嗒嗒”的马蹄声中,一点点消失在无垠的黑夜。
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尽管对暗族怀有杀妻毁店的刻骨仇恨,尽管在战场上也能冷血无情地大开杀戒,但终究,我还是没办法在单对单的对决里,以清醒的意识去杀死一个暗族。
他们黑色的瞳孔总是让我想到凯金。
或许因为中了死血咒杀术后的发展实在太过激烈迅猛,如今凯金在我记忆里,几乎已被定格为黑发黑瞳的造型。我没办法忘记他在森林里昏迷不醒的样子;没办法忘记他在病床上疯狂发飙的样子;没办法忘记他为了配合我的治疗而强忍痛苦的样子;也没办法……忘记他在屋内听到我和杜鲁夫的对话时那刻骨绝望的样子——当然,最后那一段是我自己想象的。但想象得多了,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回忆。
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到凯金。
而与之对应的是,我与杜鲁夫的接触,却不得已地越发频繁起来——是的,“不得已”。会经常接触到的原因,并非出于我有多想见他,而是单纯地因为,杜鲁夫现在是我的上司。
“这次突袭你指挥得很不错啊。”杜鲁夫对我说,表情赞许。战争打响的这八年里,他已由原本的小队长升为火骑团的团长,率领着奥拓巴手下一个人数上百的骑士分团。如今的他站在我的面前,身材挺拔而健硕,金色的长发光亮可鉴。几枚用以记录功勋的徽章镶嵌在军装的肩襟处,闪亮得足以吸引住每个人的视线——就跟我想象中凯金未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听说被抓的人里,有两个还是[暗之队]的成员。”杜鲁夫端起两杯松子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我接过酒。“暗之队?”
“嗯,就是我之前跟你提的那支暗族新崛起的精锐部队。最近我们遭遇的好几次偷袭都是他们干的。”杜鲁夫说。“这次你抓住的两个成员算是抓得及时,我们要能拷问出些这支部队的情报的话,那你也算是立了大功。”
“只是大家配合得好而已,长官。”我说。
现在我只叫杜鲁夫做“长官”。
“再好的配合,没有一个好的指挥也只是一盘散沙。”杜鲁夫笑道。“以前大家都说我是因为旧情分才提拔你做小队长,现在他们也该知道自己有多肤浅了。我从开始就说过,杰修你绝对是一个人才,我的眼光不会错。”
“嗯。呵呵……”我笑了笑。面对杜鲁夫的赞美,我总是不知道能接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习惯不了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习惯不了,并不是因为“高高在上”,而是因为,他是杜鲁夫。
但杜鲁夫显然不会知道我的心情。“好了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或许是酒喝多了的关系,此刻的他看上去红光满面。“难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就不要说这些战场上的事情了。”他将视线转向四周。这里曾是新兵面试用的军营,眼下却被各种彩带亮灯装饰成奢华的宴会厅。放置着糕点和美酒的长桌沿着墙边排成数列,穿着高贵的先生女士正三三两两地谈论着各自的话题。有几个对上杜鲁夫的视线,便摊出一脸殷勤的笑容,举起酒杯朝他点头示意。
“的确,都忘了今天来这儿是要庆祝你升职了。”我将酒杯在杜鲁夫的杯沿上轻碰一记,“恭喜你今天升为副骑士。看来等以后奥拓巴大人卸任后,火骑士的名号就是你的了。”
“哪有这么容易。”杜鲁夫挥了挥手,表情却很是开怀。“我去招呼一下其他的客人。”他说,转身的同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明天起,我正式任命你做我的副手。从今以后,我们并肩作战吧。”他指指我,又指了指自己。
“……好。”我夸张出一脸喜悦,目送着他走向人群中某个女人身边,伸出一只手轻巧地揽过她的腰。女人身着一身深紫色的曳地长裙,金发挽成高贵的髻。她仰起脸朝杜鲁夫笑了笑,侧脸浸没于这片灯火通明的喧嚣,娇嫩明丽得犹若一束空谷幽兰。是的,伴随着杜鲁夫一步步的高升,那个贵为火骑士奥拓巴的千金、曾经对凯金流露出片刻兴趣却终究将他丢至脑后、清艳犹若妖魅的女人,奥贝芙,如今,已经成为了杜鲁夫的未婚妻。
灯光将眼前的世界照得明亮不见阴影。酒精的作用下,一切都失真得如同置身梦境。我抬起头,在一片光怪陆离里,看向天花板上那幅杰鲁修的画像。他依旧和数年前一样,持着宝剑,大无畏地俯视着我与我身边的所有。我用力地盯着他,仿佛他才是这个世界上硕果仅存的真实。仿佛只有他,才能回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些叫人不得不困惑和迷惘的问题。
但事实上,我又能问出什么呢?
成为杜鲁夫的副手,究竟是不是一个好消息,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消息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好处。至少眼下分配给我的这套独立起居室,比起以前和舍友同住,更能方便我守住左臂的秘密——这些年来,除了凯金,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光族人面前泄露这个秘密。[要想在光族顺利生存,就必须斩断自己和暗族的所有联系]——自八年前凯金失踪的那一天起,这便成为这个世界上我所能相信的,为数不多的真理之一。
但……正如我所相信的另一条真理[命运永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所言,无论我如何掩盖,或许,终究还是会迎来秘密曝光的一天。
譬如现在。
站在洗浴房的铜镜前,我看向里面那张惊恐的脸庞。瞪大的双眼里,左眼的银瞳,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块黑斑。这黑斑犹如长于眼中的痣。没有异物感,却足够让我体内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出冰碴。
  “终于……蔓延到这里了么?”我一手抚过脸颊,一手扶着洗手池的墙以支撑自己瘫软的身体。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异变,或许是因为偷练黑魔法而活跃了左手的暗族之血,大半年前开始,我的身体便已有了微妙的变异。不但左臂的黑印加深扩大了范围,就连我的金发,也变得色泽黯淡起来。所幸有药剂师的经验在前,我用金桂树的树汁调配出了自用的染发剂,才勉强让头发保持住原本的模样。
  但,轮到瞳孔的话,要怎么办?
第二节
“杰修,你的眼睛怎么了?”夜色下,杜鲁夫一脸关心地看向我。
“没……没什么,上次战斗弄伤了眼角,所以……”我胡诌着理由。一边用力按了按自己左眼的眼罩,生怕它会被风吹开一角。这些自山脚蜂拥而上的大风,就像是浩浩荡荡的什么动物,在一阵阵尖厉而沉重的呼啸声里,带来一股篝火与烤肉的香气。
默默地发动了鹰隼术,我将视线转移至山脚。练至八级的功力虽比不上杜鲁夫,却也足够我看清驻扎于山脚的那一栏帐篷,以及聚集于帐篷外,正围着篝火庆功狂欢的[暗之队]的成员们。
“多亏了艾依那家伙的无能,不然今天我们也不敢贸然过来。”杜鲁夫的声音传进我耳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弄。尽管三天前,他就从俘虏口中拷问到了[暗之队]的营地位置,但却一直没有表露出偷袭的迹象。直到今天,在[暗之队]大破风骑士艾依手下驻扎在花月森林的营地,并虏走大批的粮草后,杜鲁夫才终于展开了行动。
“……为什么不直接在艾依的营地那儿埋伏他们?”我问。“其实你应该也从俘虏那儿知道了暗之队最近的偷袭计划吧?”
“为什么不直接在艾依的营地埋伏他们?你说呢?”杜鲁夫勾出一丝冷笑。“你以为我一个孤儿,走到现在的位置,靠的是什么?杰修?”
“……”我沉默地看着杜鲁夫,意识到自己确实问了个愚蠢的问题。直接去艾依的营地埋伏,如果胜利了,功劳就算不被对方抢走,至少也得是对半分。但万一失败了,对方很可能就将责任推脱到杜鲁夫身上,完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杜鲁夫也可以不出兵,只是提醒对方小心偷袭。但这么做,或许可以避免军队总体利益的损失,对于杜鲁夫自身的功勋建设,却是毫无益处——在和他并肩作战的这些日子里,我早已清楚,比起所谓的[国家],杜鲁夫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是他自己,是他那一直以来处心积虑,在种种功劳里堆积出的英雄形象。但,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我却并不清楚,也并没有什么要搞清楚的欲望。
这些年来,伴随着对凯金逐渐沉淀的想念,杜鲁夫在我心中的分量越发轻薄。我刻意将与他有关的回忆一点点移出心底,刻意将他驱逐为自己眼里无关痛痒的外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吞咽下八年前的那次争执,继续和他维持着表面上的亲密。
“你知道么?杰修。”杜鲁夫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我飘散的思绪。“一支军队只有两个时间最为松懈,大胜庆功的时候……和战败逃亡的时候。”他说。嘴角扬出微妙的弧。“今天晚上,我就要让他们同时尝到这两种滋味。”
会意地“嗯”一声,我朝身后扬了扬手。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久待多时的军队潮水般朝山脚涌去。事先施了障眼术的关系,黑色的雾气包裹了他们全身,夜色下,就像一条自山顶倾泻而下的暗色溪流,飞快而隐秘地流向山脚下的那块明亮。这景象让我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错觉:仿佛我们是暗族,而对方,才是光族。
伴随着先锋部队的行进,很快,宁静的夜幕被划出凄厉的口子。鹰隼之眼的作用下,视野里清晰映出了受袭暗族的模样。漆黑的瞳孔、棕黑的皮肤、灰白的嘴唇……我默默凝视着这些和光族截然不同的脸庞,某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突兀袭来,“我,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下意识地叫出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随着事件的发展而越跳越快。
“停,停啊!”我吼道,但声音很快被眼前的喧嚣冲散成沫。杜鲁夫压根儿没听见我的呼喊,或许就算听见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他冲在我的面前,矫健犹如夜间的风,却吹不走我心间那越发强烈的不安感:
视野里的那些暗族的脸。漆黑的瞳孔、棕黑的皮肤、灰白的嘴唇。
以及,无一例外的,自那眼神嘴角所流泻出的一抹笑意。
……笑意?
“啊啊啊!”伴随着前方的惨叫,世界在瞬间变换了质感。原本吹拂于耳边的风,此刻塌成一条透明的线,黏黏糊糊地缠绕于我的四肢。与此同时,眼前的景致也仿佛变换了色调,树、花、草,乃至这夜色,此刻都晃动得犹若涟漪里的倒影,让人忍不住地头晕目眩。
一片迷幻里,我看到了之前的先锋部队——或许不应该再叫他们做“部队”。原本的大队人马,在这短短的数分钟间隔里已是寥寥无几。他们持着一脸的惊恐和绝望,朝大部队的方向逃窜回来。而在他们身后,是一支士气高涨的暗族部队。他们或是举着巨大的刀,或是持着粗钝的杖,在我的面前,在我们的面前,将逃向我们的先锋部队,轻巧地切割为肉块。
仿佛一场噩梦。但浓烈于空气里的血腥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是真的。”
“该死!!居然设了[血之限界]?!撤!!”杜鲁夫的怒吼将空气撕开口子。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掉转马头准备逃跑。但是身处结界中,哪怕是提个胳膊抬个腿,对于光族也是一件极其吃力的事。眼看着暗族越逼越近,不要说逃跑了,就连朝对方施放一记小小的幻火术,也变成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
血之限界。是可以缔造暗族完胜天堂的结界。
只是,这种结界的布置过程极其困难,至少需要集合四个暗族魔法师,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布置。且一旦布置成功,魔法师至少得休息上四五天才能恢复。加上结界效力能覆盖的面积和时间都很狭窄,据说撑死了也只能维持小半天左右。所以尽管杀伤力极强,但因为布置的困难和各种限制,极少会在战场上遭遇这种状况。而在类似这样的偷袭里碰上这结界,更是破天荒的一次。
花如此大的功夫,布置如此诸多限制的结界,只有事先就预料到我们会过来的人才会这么做吧?但,究竟是谁,是谁会——
惨叫和杀戮的声音不绝于耳,将我的大脑搅得犹如一团稀泥,身体却如同困于蛛网上的飞蛾,眼睁睁地看着暗族的逼近和越发狂暴的杀戮。血花四溅的场面映入眼帘,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并不意味着“没有办法”。
办法是有,只是……暗暗捏紧了自己的左手。是的,刚才我就发现了。尽管全身瘫软沉重,但左手却依旧维持着日常的轻松。我甚至感觉到有什么力量正在皮肉下翻滚——或许这结界的作用并不只是用来削弱光族,某种程度上,它还能够提高暗族自身的力量。
但就算有力量又能怎么样?它与我左臂那耻辱的印记相连如此紧密,释放的同时也就意味着秘密的曝光。我咬着牙,左手松开握紧,往复了几个循环,却依旧没有使用它的勇气。直到某个穿着盔甲的暗族将领闪进视野,举起长剑朝杜鲁夫的脖颈砍去时,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又或者说是“条件反射”更为恰当,举起左手,黑色的鞭子自手心释出,犹如一条电光火石的蛇,它飞快切过脑海间的大片纠结,就这么将砍向杜鲁夫脖颈的宝剑卷进了手中。
“杰修你?!”杜鲁夫一脸震惊地看向我,我却无意回应。比起秘密的泄露,眼下更让我在意的,却是自己手中的这把剑。
——这把古朴的、精美的、似曾相识的银色长剑。
“这、这是……”将目光从剑柄处那镀了金的圆牌上拔出,我颤巍巍看向先前的持剑人。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脸被头盔遮住了将近三分之二。他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立于我和杜鲁夫的面前。犹如一场沉默的对峙,终于,在仿若一世纪的寂静后,我听见一丝轻笑。
“从我们的成员被抓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他说。
“好久不见。杰修。杜鲁夫。”他又说。
月亮自云层露出半边身躯。头盔下,那双漆黑的瞳孔倒影出清亮的光——是的,我早该猜到的。预料到我们的偷袭,设下这般铺张的结界,拥有着如此近乎疯狂的自信和胆量的人……我早该猜到的,只有他。就是他。
“……凯金?”
第三节
夜晚的森林一片静谧。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面积出一层厚软的白。很冷。不过也好,这些大雪至少能掩盖我们的痕迹。朝身后看了一眼,路已是一片干净的雪白,完全看不出先前的脚印。
这样应该安全了吧,我想,内心却毫无底气。先前从山脚随便乱拐进了这片森林,举目望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树群,压根儿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感觉如此熟悉,我于是想到了八年前那个在云魇森林里迷路的自己。只是这一次,我身边的对象,由凯金,换成了杜鲁夫。
“你还好吧?”我看向杜鲁夫。
“嗯,好多了。”杜鲁夫应道。他右手搭着我的肩膀,轻甩着左臂,“多亏了你的治愈药水啊,现在伤口已经基本止住血了。”
“刚止住血而已,别乱动比较好。”我说。杜鲁夫左肩的盔甲此时早已不见,破开的衣袖下,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口子从手肘处一直划到了肩膀,血水混合了冰碴,在表面结成一道色泽黯淡的痂。“……想不到凯金居然真的下得了手。”回想起先前的种种,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时隔八年的再次相遇,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以敌对的立场站在凯金面前。更没有想到,当初那个视暗族为祸根,一心想要成为光骑士杰鲁修的凯金,眼下……居然成了暗族精锐部队[暗之队]的队长。月光下,他将头盔缓缓摘下,映入我眼中的,是比当年更显纯粹的黑发黑瞳。如果不是有以前的回忆作证,我想没有谁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体内曾流淌过光族的血液。
“凯金……”我愣愣地看向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对方正一脸笑容地看着我的左手,“之前听说光族里有人会用暗夜之索,我就在猜是不是你呢?杰修。”
“我——”我叫道,心虚地朝杜鲁夫的方向瞟了一眼,冷不防手中一空,握于掌心的剑就被对方以同样的光索卷进手中。“什么时候不做药剂师,堕落进军队了?”掂着手里的剑柄,凯金问道。
“说什么堕落……还不是战争害的。”我说。各种疑惑在内心纠葛成结,却没办法一一倾吐出来。
“嗯。战争。”凯金点点头。“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这战争的。没有它,我也不会和你们重逢了。对么,杜鲁夫?”他带着一脸笑容,转头看向身旁的杜鲁夫。手中的剑随意向侧一甩,一个光族战士的脑袋就被削了下来。
“凯金?!”被这场景骇到,我大声叫了出来。但叫声显然不能阻止凯金。他带领着他身后的人马,慢条斯理地穿梭于光族的队伍里,犹如子夜降临的死神,将剑刃如数刺进那些动弹不得的光族战士的体内。哀号声、惨叫声、求饶声,络绎不绝响彻于耳边。
“住手啊!!!!”我不得不用尽全力地嘶吼。“凯金,求你住手!!!”
没有回应。
“为什么?!”我继续叫道。
“什么为什么?”凯金看向我。他的眼波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仿佛屠杀光族这种事情于他,就和斩断一截树枝般稀松平常。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问,话一出口便懊恼于这个问题的愚蠢。果然,凯金又一次流露出先前的笑容。“我真高兴,杰修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他顿一顿。“当然,还有你的左手。”
“……我的左手怎么样不用你管。”我气急败坏道。“你为什么会加入暗族?而且,而且还……”
“为什么?因为我本来就是暗族啊。”凯金打断我的话,手中的剑朝杜鲁夫挥去,“八年前就是了。”
“不要啊!!!”我听见自己的吼声,光索自左手心再次释出,但终究是慢了一步,[哐],伴随着杜鲁夫肩膀的铠甲掉落的声音,一条血口自他的左臂绽开。“可恶!”我将先前蓄积的所有黑暗力量调动进掌心,光索在瞬间飞快伸展成十数米的藤鞭,我将它朝山腰的某棵大树用力甩去,鞭子沿着树干绕了几圈,我抓过杜鲁夫,借着藤鞭拉升的惯性跃至半空。一离开结界的范围,身躯与四肢上的禁锢感便在瞬间消失殆尽。
风呼呼地刮过耳边。我扯着手中的光索,朝脚下投去最后一眼。先前布满血腥的战场,随着距离的拉远,已微缩成为小块的暗淡。惨淡的月光照映下,犹似一场被定格的噩梦。
是的。噩梦。或许只有噩梦才能解释先前所发生的种种。才能解释……为什么那个一度为了保护凯金而和杜鲁夫争执的我,会在八年后的这个夜晚,遭遇与先前全然相反的境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喃喃着。风夹杂着雪花自耳边呼啸而过,寒意让人清醒,却无法使我的大脑恢复平静。
“嗯,我也搞不懂。”杜鲁夫接过话,语气里浮着淡淡的嘲讽,“没想到凯金居然只是轻伤了我。以我对那家伙的了解,他应该把我干掉才对。”
“……长官……”
“不要再叫我‘长官’了。叫我‘杜鲁夫’。”杜鲁夫看着我。“杰修。谢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
“谢谢你……刚刚站在我这边。”杜鲁夫动一动架在我肩膀上的右手,“不用扶着我,我可以自己走。”
我“嗯”一声,松开手。肩膀上的力卸下后,整个人也随之轻松了一些。默默看向杜鲁夫被雪水浸湿了的金发。“……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了?”我问。
杜鲁夫侧过脸。“原来的样子?”
“……你不记得了么?我们不是曾经说好要,要……一直做最好的朋友么?”我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将最后几个字甩进空气。它们是如此的沉重而滑稽,就像一只表演逗笑的狗熊。果然,杜鲁夫笑了。“呵呵。永远的朋友?听起来可真不错。但是……”他看向我,“但是,就算你将对方当做朋友,对方可不一定把你当朋友。就算你愿意和对方生死患难,但对方可能只是想利用你。所谓的‘最好的朋友’什么的,可能只是你一相情愿的想法罢了……你想过这样的情况么?”
“……这种情况谁都多少想过吧。”我说。“之前我们去军营的那次面试,当我们打算放弃名额离开,而你却硬是要留下的时候,我就曾经想过啊。但我也能体谅啊,毕竟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要……”
“说到那次面试——”杜鲁夫打断了我的话,笑容满面。“你真的觉得放弃名额是凯金为了‘友谊’才做的么?你难道就一点儿没有怀疑过他是用激将法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不过是为了让你主动说出退出的演技而已么?”
“杜鲁夫你什么意思?!”我有些气急败坏。“就算我怀疑了又能怎么样?既然我们都不懂读心术,那为什么就不试试往好的方向想呢?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彼此信任么?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应该很清楚凯金是怎样的人才对啊!”
“就是因为清楚。”他说。
“……啊?”
“不清楚的是你。杰修……”杜鲁夫说,接过我迷惘的眼神。“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云魇森林吗?”
“……记得啊。”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杜鲁夫会突然提到这个。
“你还记得你被暗族伤到了肩膀而昏迷不醒么?”
“记得。嗯……那个时候,多亏了你们带着我逃走。”
“不是‘你们’。”杜鲁夫指一指自己。“是‘我’。”
“……”我愣了愣。
“老实告诉你吧。其实那天你昏迷后,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背着你跑的。凯金那家伙溜得比兔子还快,如果不是我背着你,他可能早就将你抛在原地不理会了。后来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兜了很久都没能出去。我因为背着你,觉得很累,想让凯金换我一下,结果那家伙一听,就直接提议把你先丢在森林里,说等找到了路再回来找你。但当我们终于找到路,我说要回去找你的时候,你知道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么?”杜鲁夫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制下回忆里的愤怒。“他居然说‘好麻烦啊。真的要找么?就算找到了可能杰修已经死了吧’……他居然说出这种话。”
“……够了。”我阻止道,不愿意再听。但显然杜鲁夫已经说上了瘾,那个埋藏于他内心的毒囊,一旦破开了口,便再也无法将它完好地封回。
“当然……后来我们还是回头去找了。但是,杰修,你能明白当时我听到那句话的感受么?一个你将他当做最好的朋友的人,一个你完全信任他、佩服他、倚靠着他的人,居然会在另一个最好的朋友的生命面临威胁的时候,说出‘好麻烦啊’的话来……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我不可能继续将这个自私的人当做我最好的朋友。不可能。也不可以。”杜鲁夫说,轻吁一口气。“还好后来你回来了。不然……我大概会这么负疚一辈子。”
“……杜鲁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其实只要凯金不惹我,我还是可以将他当做朋友。至少,是玩伴。但那家伙实在太愚蠢了。他以为军营跟沙树堡一样,都是他能只手遮天的地方。被人骂就可以骂回去,被人打就可以打回去?呵。杰修,我知道你觉得我变了。但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就是这样一个适应环境以求得生存的人。或许我没有凯金的聪明,但至少,我比他更懂得这个世界的规则。至于凯金……他以前活得太过顺利,之后会不顺利也是正常。但他居然还要妒忌我……”
“妒忌你?”我重复着,“我可不觉得凯金那样的人,会妒忌别人……”
“那是因为你没跟我们一起参军。”杜鲁夫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奥贝芙最开始看中的是凯金吧?但之后在军营,因为那家伙太嚣张,天天被修理得很惨,而我表现好,所以后来奥贝芙选了我而不是那家伙做她的后卫队的人选。结果那家伙得知这消息之后,就到处说我是个只会讨好女人的白痴……他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努力、多用功地去提升自己,就说这种话……不过这也就算了,反正我早就习惯那家伙这个样子了。但他居然连奥贝芙也敢污蔑……像这种只知道妒忌别人的幼稚家伙,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我根本不会觉得同情……他就算再倒霉,也是他自找的。”杜鲁夫发泄似的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扭头看向我,“你觉得呢?杰修?”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军营的事情我不清楚……”我实话实说。身为局外人,这类各执一词的抱怨,我其实没多少聆听的兴趣。事实上比起这件事,更让我在意的还是……“……那,那个时候,离开沙树堡的时候,我们说要一辈子做最好的朋友,你也是在撒谎么?”迟疑了一下,我问过去。
“就当我是撒谎吧。”杜鲁夫朝我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但我也只是撒了一半,还有一半我是认真的——杰修,我的确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你的体内有暗族的血液,我也还是会将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他说,伸出手揭开我左眼眼罩的一角,以一种了然于心的神情与我对视了数秒,再将眼罩轻轻盖上。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你,和奥贝芙了。”他朝我笑了笑。表情没有先前的呆滞,也不见之后的冰冷。
在被大雪模糊了视线之前,我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真正的温热。
第五章 怀疑
第一节
就像在悬崖边沿行走,满心的不安惶恐,却又不得不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
自那个偷袭之夜后,这,便是我内心最频繁的感受。
手指抚过左眼的眼罩,绒质特有的温软表面让我的内心稍微平静了一些。“这个用的是水鸟绒。又轻又透气,是布料里最顶尖的质地了。”那个晚上,在我因使用了暗族魔法而不得不将秘密朝杜鲁夫和盘托出后,他送了这个眼罩给我。“放心吧杰修……我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他这样向我保证。
“嗯。”我点点头,努力相信了他。之所以依旧会觉得不安,并不仅仅因为这相信是需要“努力”才能做到。更多的,是因为——
“那么,谢谢咯。”奥贝芙朝我笑道。她的笑容犹如朝阳,明亮,却又带着一丝无法直视的尖锐。
“……不用谢。”我半垂着眼睑,将手中的药水递给她。“一次只能喝半瓶,一天只能喝……”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都快背下来了,你每次都说~”奥贝芙轻晃着手中的瓶子,打断我的话。药水在瓶壁荡开浅紫色的光晕,看上去魅惑而又迷离。[曜心药水]。药引源于一种叫“紫果”的果实,这种果实外表粗陋,却有着汁水浓郁的紫色果肉。将果肉打成汁,搭配上特定的几种草药,调制出的药水不但味道甜美清口,还有着颇强烈的催情作用,可以说是男女之间调情的最佳用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奥贝芙开始频繁地向我索要这种药水。我不清楚她究竟要用它去俘获谁的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对象绝不会是杜鲁夫。
“那我走了~记得要对杜鲁夫保密哦。”奥贝芙朝我抛了个媚眼。
“……这句话我也快背下来了。”我笑道。等对方那婀娜的身姿消失在门外,才将后半句自唇边吐露出来,“……就算不提醒,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绝对不会告诉。
[自己的最爱和其他男人有染],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让杜鲁夫知道?尤其是在他对我说出那句“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你,和奥贝芙了”之后,这个秘密,便更是成为我心间挥之不去的阴影。
能为人所信任固然值得高兴,另一方面却也有着极大的压力。尤其是当我不得不欺骗对方的时候,这种压力就更是演化成了罪恶感。并因了这罪恶感,而对奥贝芙生出颇深的抵触——如果没有她,我就不必背负这么大的烦扰,也不必将自己陷入[善意]和[谎言]的两难境地——“那女人就是个妖精,有点姿色地位就以为自己能把男人玩弄于掌心,我真搞不懂杜鲁夫到底是喜欢她什么!”想到以前凯金对奥贝芙的评价,我不由要佩服他的一针见血。可惜这话也只能我自己同意,如果说给杜鲁夫听,估计只能落得把他激怒的后果——没错,在杜鲁夫心中,奥贝芙就是这样一个清澈美丽、仿佛天使般纯洁的女人。
“第一次看到奥贝芙……其实是在沙树堡的时候。”森林里的那一晚,杜鲁夫是这么告诉我的。
“沙树堡?!”我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在沙树堡你怎么可能会遇到她?”
“因为——这个。”杜鲁夫指向自己的眼睛。“我不是说过么,云魇森林的事情让我觉得很愧疚,为了弥补我才决定去修炼[鹰隼术],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随意练练,但是练着练着,看到的地方越来越远……后来有一天练习的时候,我看向奥罗城的方向……”
我吸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奥贝芙?”
杜鲁夫点点头。“对,我看到了她。我从来没有见过美得像她这么纯粹的女孩。你不会明白当时她给我的震撼。在我对友情丧失信心、对世界不抱希望的时候,因为看到了她,因为她的存在,我才能够重新振作起来。这就是她对我的意义……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不可能把鹰隼眼练到十级这么高的程度。”
“难怪……”我喃喃着。曾经的迷惑在此刻拢出了头绪。“怪不得面试的时候你会反应那么大。是因为第一次亲眼看到真人的关系吧?”
“……嗯。”
“那……我问你,如果当时没有遇到奥贝芙,在凯金提议离开的时候,你会跟我们走么?”
“……”杜鲁夫低头沉思了片刻。“可能会吧。”
“果然!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朝他挥了一拳,心里却莫名开阔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也算达到目的了啊。我真的没想过你会一步一步爬到眼下这个位置,而且还追到了奥贝芙小姐。”
杜鲁夫有些害羞地“呵呵”了两声,“如果不是因为奥贝芙,或许我也不会有这个动力一步一步爬到眼下这个位置……”他抬头看向我,表情一本正经,“她对我而言,就是有这样的意义。”
“……好了好了,这种事情不需要对我说。”我受不了地朝他甩甩手。却在同时,因了那奥贝芙和我之间的秘密,而在心间扯出紧绷的弦。
哪怕是欺瞒,也绝不可以告诉杜鲁夫这个事实。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人们总会宁愿选择真相,也不愿意被蒙在鼓里。但事实上,如果真相残酷得让你对人生失去希望,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聆听呢?对于这一点,在杜鲁夫朝我讲述凯金的种种过往时,我便已深有体会——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希望知道这种事情。哪怕那是真的。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即使知道了,你也不能改变它,你甚至只能被它改变。当这个世界的真相摆在面前,却不得不被这真相伤害得再不敢相信世界,那么真相的存在,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遗憾的是,所谓的[秘密],就算握得再紧,也不过是蓄于手心的一汪清水,终有一天,会自指缝滴渗进空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到杜鲁夫的未婚妻与风骑士艾依幽会”的小道消息,开始在军营里蔓延开来。
尽管在杜鲁夫口里,艾依总被形容成一个愚蠢的男人,但只要见过他的人都知道,艾依有一张足够英俊的脸,智商也并非杜鲁夫形容的那般低下。之前长守边境的缘故,或许在战术策略上有所欠缺,但要论魔法值和战斗力,也算是后起之秀里的佼佼者。先前的风骑士鲁斯提早卸任后,他便被提拔为新的风骑士。单论官职,也比依旧屈居于火骑士奥拓巴旗下的杜鲁夫要高上一个阶位。简而言之,奥贝芙那瓶紫色药水的对象是他,我完全能够接受。
接受不了的只有杜鲁夫。
“这是什么你知道么?”杜鲁夫将药水拍在我面前,问。
“什么?”我心下一沉,却还是明知故问。
“这是我在奥贝芙房间里找到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来问问你。”杜鲁夫说。
“既然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依旧装傻。
“杰修!”杜鲁夫朝我怒吼,显然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我叹口气,“既然你说你相信奥贝芙,那么又何必管这瓶药水到底是什么?就这么继续相信下去不好么?”
“我只是……”
“反正我不清楚。你真那么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奥贝芙啊。”我说。打定主意要装傻到底——毕竟,眼下除了谣言和这药水外,杜鲁夫并没有更多的证据,只要我和奥贝芙都不承认,那么,自然就能伪造出一座关于真相的空中楼阁。
遗憾的是奥贝芙并没有如上的觉悟。当杜鲁夫质问她的时候,这个将“不要告诉杜鲁夫哦~”挂于嘴边的女人,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全数承认了下来。
“是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什么叫那又怎么样?你知道现在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么?这个样子你叫我——”杜鲁夫低吼道。但怒意还未发泄完全,便被对方截断了话茬儿。“你别搞错了杜鲁夫。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管我那么多?”
“权,权利?你,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你的未婚妻,而已……”奥贝芙说,伸手抚过杜鲁夫的脸,“亲爱的,我知道你爱我。我当然也一样。但,这可不代表我就不能喜欢别人。我喜欢一切强壮的聪明的英俊的事物,这难道有错吗?这并没有错啊。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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