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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死亡(悬疑小说)

_7 大袖遮天(当代)
“没什么。”我赶紧掩饰地摇了摇头。张兰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自己刚才的想法如此荒谬,仅仅因为李云桐提到了“顾全”这个名字,我便认为他真的存在,并且是透明的存在……这多么可笑。幸好张兰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否则她一定会以为我发疯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幻觉,说不定就是这样产生的。想到这个,我心中一凛--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精神病人。
然而如何解释一份文件的突然消失呢?
真的有所谓“顾全”这么个人吗?
这样不痛不痒的小小脱轨,近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云升街六号已经让我不胜其烦,现在,这种烦恼更延伸到了办公室,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一切事情都在我周围发生呢?我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我有些委屈地想着,跟随在其他同事身后,随意地翻查着各个桌上的文件堆,不抱希望地寻找着那份丢失的文件。
正在寻找之时,李云桐走了进来。
“干什么呢?”李云桐问道。
“找调研报告呢。”我将事情简略跟他说了,他皱着眉头听完,侧着头朝另一边望去,似乎在望着什么人。
那一边是一扇墙壁,墙壁上什么也没有,偶尔有同事从墙壁前走过,但李云桐的目光并不随之转移,他的眼珠凝然不动,盯着那扇墙壁出神地望着,时不时点点头。这种神情让我背上的汗毛又竖立了起来--假如不看那面墙壁,单单看李云桐的表情,谁都会认为他正在听墙壁那边的某个人说话,而墙壁那边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我咽了一口唾沫,正要问他在干吗,他突然开口道:“那么你做完了吗?”
“还没呢……”我话还没说完,他又开口了。
“既然做完了,那就快给我吧。”他依然紧盯着墙壁,丝毫不看我,口气有几分严厉,“他们都在找文件呢,快拿来!”
这话让我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了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朝墙壁那边望去--李云桐显然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是在和那个人说话--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无论他的眼神还是说话的内容,都表明他正在和顾全对话。
顾全就在墙壁那边!
而我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在和谁说话?”我凑到李云桐耳边小声问。
“顾全啊,”李云桐丝毫没有放低声音,这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已经将调研报做完了,”他继续说,回头看了看我,“你怎么不找他要,瞎找什么?”
李云桐此时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清醒,但是他对着无人的地方说话这点,却又那么像一个精神病人,这让我又害怕又担心,尽管对于顾全的存在我有几分相信,但更多的仍旧是怀疑--不过,在这个时候,假如不相信顾全的存在,那么就只能相信李云桐的精神出了问题,相比之下,我宁可认为顾全是存在的。
假如他存在,那么他在哪里呢?
我瞪大眼睛想看到顾全的轮廓,但是那里的空气比别处没有不同,同事们在墙壁前走来走去,让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穿透顾全的身体。这样凝视了一小会之后,我发现我的同事们尽管不断从墙壁前走过,有一个区域,却是谁也不曾去过的。不,或许不能说一个区域,应该说……应该说是一片很小的地带,同事们经过那里时,都会绕道而行,这让我感到很是奇怪,就仿佛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一个人似的。那是墙壁前的一小块地面,地板砖上带着一些水渍的痕迹,我特意看了看,没错,就是那里,那块带着一块有些类似梅花的水渍的地板砖,没有一个同事不在它面前绕道而行。
顾全,难道就站在那块地板砖上?我竭力压下心里的恐惧。李云桐还在我身边和顾全说着什么,他们似乎在讨论调研报告的内容。我暂且不打扰他,只是暗暗地看着。当小耿又从墙壁前走过时,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身体,眼看着他笔直朝那块地板砖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暗暗期待着什么。小耿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眼睛望着前面,边吹着口哨边走着,只差两步他就要踏上那块地板砖了,他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但是,当他再一次抬起脚时,他行走的路线已经绕过了那块地板砖。
“你干吗不走直线?”我忍不住大声道。
“什么?”小耿不解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醒悟过来,尴尬地笑了笑。
“神经。”小耿撇了撇嘴,从我眼前走过去,打开另一个文件柜搜寻着什么。
我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忽然产生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气氛,正在办公室里弥漫起来。
四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安静了?除了小耿在继续吹着口哨之外,刚才在办公室里穿梭寻找文件的人们,不知何时都已经停止了活动,他们站在离我和李云桐几米远的地方,疑惑地看着我们,小声说着什么。我朝他们望过去,正好和徐阿姨充斥着问号的目光相对。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没什么。”徐阿姨慌忙摆了摆手,看了看其他同事,又看了看李云桐,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跟前,其他同事也慢慢凑了过来。
“李云桐刚才在跟谁说话?”徐阿姨小声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头看了看李云桐,他已经不再说话,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该怎么说?说李云桐刚才是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我看了看同事们,他们的眼光和表情清楚地表现出对李云桐的怀疑,这种怀疑也许从电视上报导了流芳湖的事件之后就开始了。
他们怀疑李云桐精神出了问题。
这种怀疑当然是很可以理解的,倘若不是有孟玲的事情发生在身边,我也绝对不相信李云桐真能看见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人,我会和他们一样,认为这一切都是李云桐的幻觉。而现在,在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我对李云桐的怀疑依旧没有完全消除。刚才,李云桐对着什么人也没有的地方说的那些话,从表面看来,的确很像是精神病人的呓语。关于那块梅花水渍的地板砖让所有人绕行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才注意到,无法向别人解释。李云桐这样热心的好人,平白被人认为是精神病,无论这种怀疑是真是假,都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他刚才不是在和我说话吗?”我笑着说,因为慌张和紧张,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起来。
“哦……”徐阿姨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她还要说什么,李云桐忽然抬起头,对我招了招手,我连忙走了过去,身后,同事们低低的议论声仿佛冷风吹来,我心里也是一阵阵地没有着落。
李云桐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用极细的声音问道:“你们都看不见顾全?”
我觉得咽喉里似乎涌上一些强劲而倔强的东西,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李云桐的脸色变得异常阴沉,他沉默了好一阵子。这种沉默让我感到尴尬,四周同事们揣测的目光针尖般刺在身上,我很想远离李云桐,这样也就远离了众人目光的焦点--然而,在这个时候离开李云桐,将他独自晾晒在那些眼光之下,我又实在于心不忍。
“我们去餐厅里说话。”李云桐终于开口了,我连忙点点头,他笑了笑,对着墙壁那边招了招手--这个手势做得很小,掩藏在我身体的阴影里,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却让我心中一慌--显然,他那个手势是招呼顾全。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朝墙壁那边看,跟随在李云桐身后朝外走去。我和他一前一后地穿过同事们排成的走廊,他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其他人也笑着和他招呼着。我却无法做到若无其事,低着头,眼睛紧盯着李云桐的脚后跟,脸上好似被火烤过一般火烧火燎。我可以想象到同事们心中在做怎样的揣测,欧阳甚至伸手微微拉了我一把,我抬眼望了望他,他轻轻地摇着头,似乎是要我拦住李云桐。我用余光看见其他同事的目光,没有人再相信李云桐了,他刚才的表现让所有的人都怀疑他精神出了毛病,面对李云桐时,他们表现出格外小心翼翼的神情。
老天,这种尴尬的场面,真不知道怎么应付,我只有将头低得更低,希望李云桐能快点走,赶快离开办公室就好了。
“江聆。”徐阿姨小声喊道,声音仿佛吹气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猜到她要说什么,仍旧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可是她上前一步拦住我,凑在我耳边,热乎乎的气息直喷到我耳朵上:“别跟他走!”徐阿姨以为她在说悄悄话,然而此刻办公室里这么安静,她说的话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李云桐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为什么?”我咬紧牙关,只好装傻了。
“他……”徐阿姨没有再说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出一种神秘的表情。
“什么?”我继续傻笑着。
在说话的时候,我和李云桐仍旧在不停地朝前走着,很快就到了门口,不等徐阿姨再说什么,李云桐回过头来,笑着对我道:“江聆,快点,去晚了就抢不到餐桌了。”
“好。”我连忙答应一声,飞快地跟着他,直到转了一个弯,将身后那些审视的目光完全摆脱,我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他见我满脸愕然的神情,哈哈笑了两声,很快收拢了笑意,眼睛斜望着桌子的一角,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地道:“新闻上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常常见到一些别人见不到的人。”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沉默地响着。沿着光亮的走道朝前走,左侧的大玻璃窗水一般在光线下波动着,墙角处摆放的一盆铁树发出油亮的绿光,我在光滑的地板上看到我和李云桐两个人淡淡的影子,当我想寻找第三个人的影子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们默默地走到了电梯口,等了一两分钟后,电梯门开了,李云桐走了进去,我几乎紧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当我正要按下一楼的按钮时,李云桐阻止了我。
“你怎么不进来?”他越过我的肩头对着电梯外空荡荡的走廊问。我紧张地朝走廊里张望着,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他走楼梯。”等了几秒钟后,李云桐说。
“为什么?”我按下按钮,电梯开始下沉。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仿佛并不想说太多的话,我知趣地闭上了嘴。
在电梯下沉的过程中,头脑有点轻微的眩晕,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异常的安静。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我心里油然而生,让我恍然觉得,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这种离奇的想象,包括孟玲和隐身的顾全,以及其他一切,都被束缚在这个电梯的狭小空间里,甚至连许小冰也不那么真实起来--也许,当电梯门再次打开之时,我会发现这荒谬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门外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电梯门很快再次打开了,办公楼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厦工作人员在一楼的大厅里忙碌着,寂静而繁忙。我和李云桐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出门,朝右拐了几步,便到了大厦的工作餐厅。三月里来第一次出现的晴朗天空在我们头上柔和地蔓延着,水嫩的春光荡漾在空气之中,呼吸间仿佛也有青草的味道,李云桐紧绷的神色被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得柔和了一些。我们走进生意冷落的餐厅,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人点了一个煲仔饭之后,他便开始望着窗外发呆。
“说吧。”我忍不住提醒他,“顾全是什么人?”
他默默地从窗外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来。我以前也没有见过他,今天早晨看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是公司的策划人员--公司不是正在招人吗?我以为他是新来的策划呢,没想到……”他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朝上指了指:“他们认为我脑子出毛病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呢?”他将手放到桌上,手肘支撑着身体,直盯着我:“你怎么不认为我脑子出毛病了?”
“我本来也这么怀疑,”我瞥了瞥桌上的餐巾纸,下意识地将它摆正,“不过我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发生了那些事,更何况……”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组织一下语言之后,将我判断顾全存在的方法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露出惊奇的表情,“这倒的确是个办法,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原来所有的人经过顾全身边时竟然都会绕道而行。”说完之后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虽然仍旧停留在我身上,那眼光却已经凝然不动,陷入了沉思。我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明知道他并不是在看着我,可是被人这么直瞪瞪地注视着,仍旧觉得浑身不自在。幸好,他这种沉思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他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新闻上说的是真的。”
“什么?”他的话前后毫无连贯,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见我满脸愕然的神情,哈哈笑了两声,很快收拢了笑意,眼睛斜望着桌子的一角,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地道:“新闻上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常常见到一些别人见不到的人。”
“哦?”我期待地望着他,很想催促他快点说下去。
不用我催促,他已经全盘都说了出来:“我以前并不晓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就算这是一种本事吧--也不晓得世界上竟然会有那种别人看不见的人--也可能是鬼吧--反正是别人看不见我看得见的那种东西--以前我没想过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昨天下午在医院里看到了那个鬼小孩,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流芳湖的那个女人,我也没认为这种情况会普遍存在。”
“普遍存在?”这个词让我害怕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对,普遍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我朝四周看了看,餐厅里客人很少,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三个服装前卫的男人,服务生们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你的意思是说,那种看不见的人很多?”
“我不知道算不算很多,”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什么意思?”我捏紧了拳头,“你快说!”
“昨天下午,我儿子打完点滴之后,我带他回家。天正下雨,我打了一辆的士。的士司机是个大胡子,看起来性格很猛,开车也很猛。他将车子开得飞快,两边的人都好像被雨水扭曲变形了一样,我儿子从窗户朝外望去,不停地拍手大笑,每当我们的车超过其他车,这小子就会猛拍司机的马屁:‘叔叔真棒!’”说到儿子,李云桐露出了一丝笑意,“当时街上的人和车都不多,的士开得快一点,似乎也并没有对交通造成什么影响。马路一直都没有转弯,经过一个人行横道的时候,司机提前看了看,两边没有人要过马路,附近也没有交警,他也就没有减速--我当时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他没听我的,车子飞一样直朝人行横道线冲过去!”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当时车子距离那条人行横道线还有一百米左右,正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马路边上,看样子是要横穿马路了,我赶紧跟司机说:‘有人!’司机立即踩了刹车,左右张望了一下,回头问我:‘人呢?’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认为我骗了他。那个人就在右手的马路边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大衣,手插在口袋里,在马路边犹豫地走来走去,要过不过的样子。我将那人指给司机看,司机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我没看见。’我儿子也凑热闹地从右边窗口探出脑袋望了半天,也说自己没看见任何人。这让我觉得奇怪,还没等我再说什么,司机又开车了,不过这回他开得比较慢,眼看要开到人行横道线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从马路边上冲了出来,似乎是直接朝着车子冲了过来。我顿时惊呆了,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的脸出现在车前窗上……”他打了个寒噤,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那一幕,“那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很绝望,可是,就是这么一张绝望的脸,竟然还带着微笑,这看起来太古怪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就听到车前‘砰’的一声,车子震动了一下,那个人的脸消失了。我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司机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车子停也不停一下,还是继续往前开着。我儿子在一边奇怪地问我:‘爸爸,你干什么那样叫?’我顾不上回答儿子的问题,一把将他拉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对着司机大喊:‘快停车!撞人了!’当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却很小,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声音。司机猛然一踩刹车,车子停了下来。他惊慌地回头望着我:‘你说什么?’我说:‘你撞人了,还不下车看看?’他二话没说,立即下了车。我继续捂着儿子的眼睛,他泥鳅一样在我手里挣扎,非要下车看不可。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小孩子看到,我打开车门朝外看着,车子的两边和后面都没有看见血迹,也没有看见被撞倒的人,司机绕着车子走了一圈,又趴下来看了看车子底下,怒气冲天地站在我面前,叉着腰:‘人呢?’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你没看见?’他更加生气地说:‘没有。’这个时候我儿子挣脱了我的手,我也顾不上他,赶紧下车左右瞧了瞧--车子底下的确没人,但是在车子的侧面,一个人正倒在地上呻吟着,车子的左前轮挂着他的衣襟,白色的羊绒大衣已经被地上的污水浸成了灰色,不过没有看见血。
“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我的儿子,他正在车边跑来跑去。然后我就对司机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没想到司机很凶地望着我:‘你有病?’他双手抱在胸前,抬起下巴望着我,一副和我死磕到底的模样。地上那个人已经慢悠悠地爬了起来,身子还有些摇晃,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司机那种冷漠的神情,感到十分愤怒,指着那个人道:‘你看他那个样子,不知道有没有受内伤,你不打电话,我打!’说着我就要打电话,被司机按住了,他这回表情变得很惊讶,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你说谁受了内伤?’
“穿白色羊绒大衣的人已经摇晃着朝路边走去,我指着他要司机去追,司机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会,更加疑惑地问我:‘哪里有人?’我儿子也奇怪地看着我:‘爸爸,你要救护车来救谁?’他们这么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大声告诉司机说他的车子撞了人,他连连摇头,又是冷笑,又是咬牙切齿,不但不承认撞了人,还说我是神经病。我急了起来,一把揪住那司机的衣领,将他朝那个人面前拖,司机火气很大,不过我也火气不小,两个人一路扭打着,我儿子吓得哇哇大哭,那个穿羊绒大衣的人却丝毫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就在我拖着司机走到他身后、我强行拉着司机要去摸摸他看起来没有血色的手时,他却忽然扭了扭身子,从我们手底下溜走了。
“我万分惊讶,对他说道:‘你得去看医生。’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没撞到我,只是摔了一跤。’我还没说话,司机和我儿子已经同时喊了起来:‘你在跟哪个说话?’我指着站在我们三个面前的那个人,那人又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摇晃着朝前走去,而我儿子和司机都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过了一小会,司机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算了,上车吧。’这时候我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没有说什么就上了车。在车上,我儿子小声对我说:‘爸爸,你刚才是不是发神经病了?’这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司机又接茬了:‘兄弟,你好像有幻觉了,刚才我们没撞到什么人,就看到你自言自语地跟你想象中的人说话。’他从后视镜内看了我一眼,又小心地加上一句:‘压力太大了吧?’”
当他说到这里时,我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那个穿羊绒大衣的人,也是那种别人看不见的人?”
他点了点头:“后来在车上,我再也没有出声。我开始想到这几天看到的那些人--在医院里和你通话时,我虽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真没想到这种情况会不断出现--在车上,第一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听得多了,但是都以为是迷信,总是不相信我们周围真有什么鬼魂在飘荡,但是在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一些别人见不到的东西,这个事实让我有崩溃的感觉--真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不知道这有多恐怖,就好像,就好像……”他用大拇指抵住潮湿的太阳穴,入神地搜索着词汇,“嗯,就好像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都被笼罩在雾里,我们能看到的东西让我们以为四周的一切都很美好,但是有一天大雾散了,忽然发现原来身边有那么多妖怪在行走--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觉?你想想当时我是什么感觉?”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窗外,半天没有作声。我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沮丧的表情,灰白色的额头在窗帘的阴影下闪烁着,使得他自己都有几分像鬼魂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话,就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他又是自嘲地一笑,“后来,我望着窗外走过的人,开始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每当有个人从窗前经过,我都会拉着儿子问:‘看家那个人了吗?’每次儿子都说:‘看见了,爸爸。’后来他烦了,就装作睡着的样子,不再理我,我就只好去问司机,司机很同情地说:‘你还是到医院里看看去吧。’”他低下头,轮流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掌,“回到家以后,我没把这事告诉我老婆。昨晚我几乎一晚没睡,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早晨,我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希望那种幻觉不会再出现了,可是我真没想到,连顾全也是不存在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后仰了仰头,之后便正视着我:“是我脑子出了毛病吗?”
我在他的注视下低下头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虽然在我的房间里发生了相当古怪的事情,但是毕竟和他所遇到的事情完全不同;虽然我亲眼看到大家在经过顾全所在的地方时都会绕道而行,但也许那只是完全的巧合……关键在于,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证据,从始至终,那些人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他所说的话--不,有一个人,想到这个我心里轻松了一下:“你不是说医院里有个人和你一样看见了那个孩子吗?”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这笑容让我觉得颇为不妙。
“干吗这么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这个我当然想到了。”他苦笑着看着我,“你以为我今天一上午都干什么去了?”
“啊?”我指着他,张大了嘴,他点了点头:“我去医院了。”
“你去做检查了?”我惊讶不已。
他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护士冯楠吗?”
我点了点头。
他两手摊在桌上,那张疲倦的脸微微倾斜着,苦笑着道:“我去医院是找她。”他眼光闪烁一下,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神态望着我:“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她根本不记得跟我说过些什么!”他无奈地笑了,“她还记得我曾经和她说过话,关于我看到的那个古怪的小孩,她也记得我提过,但是她不再认为这是正常的,她也不承认曾经有人和我一样看到过这样的人。”
“她是不是在说谎?”我下意识地问。
“不像,”他若有所思地道,“她只比你大一点点,如果是说谎,我会看得出来的。”
“那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倾向于问问题,而不喜欢去思考--谁能想清楚这么古怪的事情呢?越是思考越是头疼。
“不知道,我本来已经预约了一个精神病专家,准备明天上午去看看,”他迟疑地看着我,“我本来已经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那些人,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那明显是我的幻想,但是……”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关于顾全的事情,是真的吗?”
“什么事?”我大惑不解。
“所有的人在他身边都绕道而行?”他的表情充满期待。
我迟疑起来--我真的看准了吗?不会看错吗?连冯楠也否认了她说过的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说过那些话,也许一切都只是李云桐自己的幻想,也许根本就没有顾全--但是那份文件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不由急出了一头汗水。
“我明天还是去看看那个精神病专家吧。”见到我这样的反应,李云桐显得十分沮丧,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也许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一开始就不该将发生在云升街六号的事情和李云桐遇到的事情联系起来,我凭什么认为它们一定是有联系的呢?就因为李云桐说孟玲可能是看不见的那种人?我摇了摇头。|Qī|shu|ωang|假如李云桐的确是精神出了问题--现在看来已经很明显了--那么他说的话又怎么值得信任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和在他身上发生的,完全是两回事,如果这么想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一半,至少李云桐那一半的问题就解决了。我看了看他,他正默默地用调羹拨弄着煲仔饭,方正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李云桐这样的人,难道真的从此就疯了?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不知道被确诊为精神病患者和看见不存在的人之间,哪种结果更加可怕,但我知道,不管是哪种情况,李云桐都得不到这个社会的认同了。
那么流芳湖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我竭力想找证据来证明李云桐精神的正常,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便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他也无法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话。李云桐实际上已经被孤立了,除非他不再说他能看见那些人。
“你以后不要说能看见那些人。”我说。
他停止了咀嚼,抬头望着我,似乎有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我无法描述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点感激、一点理解,但是更多的,似乎是受到了伤害。他这样望了我很久,我手足无措,一会看他,一会看着别的地方,最后低头搅拌着砂锅里的饭,将那些肉片和饭粒搅拌得一塌糊涂。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话了:“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我从眼角瞟了瞟他,发现他正低着头,于是我抬起头来想要正视他,他也恰好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我们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竟然感到有些惊慌,他似乎也是一样,不过这种情况只是一闪而过,我们很快就坦然地互相正视了。
“我以为你们都能看见他们。”他正视着我说,“我不知道你们看不见他们。我没有办法判断。”他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显得可怜,也不会露出一丝软弱,然而却充满了无奈。
“那怎么办?”我脱口而出,却又立即后悔了--他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自己又是在逃避了,每当遇到很严重的问题时,我总是喜欢假设别人知道解决的办法,这样好让自己心安。
这一次没有人知道如何解决了,一塌糊涂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我不知道。”他说。
旧楼在烟笼雾罩之中,带着几分迷蒙的色彩,那种残破的外观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整栋楼正在慢慢地融化。
回到办公室,几个年长的同事将李云桐单独拉到一边,询问着什么,看起来是在问关于顾全的事情。不知道李云桐是如何跟他们说的,当他说完之后,那几个人都露出释然的表情。没多久,一个客户又将李云桐叫了出去,在他离开之后,办公室里才慢慢地开始讨论起他上午奇怪的表现来。
“他上午那个样子,我还真的以为他得了精神病呢。”张兰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对小彭说道。
欧阳笑了起来:“所以说你们都要多多学习,没听说过蓝牙耳机吗?”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蓝牙耳机是接在手机上的无线耳机,直接塞在耳朵眼里,手机内有任何电话便自动接通,机主不必自己动手,十分方便。使用这种耳机,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不由暗暗佩服李云桐的机智,用一个蓝牙耳机就解释了他自己的怪异举动,这下应该没人再怀疑他有什么问题了。提到了蓝牙,大家的兴趣立即从李云桐身上转移到IT 方面,办公室里响动着一片诸如“芯片”、“接口”之类的话题。
因为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在上午完成,下午比较空闲。我正要登陆qq和人聊上两句,想到西出阳关,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这个西出阳关是个很奇怪的人物,他似乎是我所熟悉的人,却又始终不肯说出他是谁。也许他现在正在qq上,我暂时不想见到他,便打开网页随意浏览着。小耿在我旁边用铅笔画着漫画,每画完一幅,我们两人就品评一番,有时候别的同事也会加入进来。当小耿画完五、六幅的时候,我就在这些漫画上编号,并且加上文字,将这些毫不连贯的画连成一个古怪的故事。这是我们休息时喜欢玩的游戏。当小耿又完成一副画时,我拿过来一看,画面上用虚线画着一个颤抖的人形,四周的景物则用实线表现出来。
“这人怎么了?”我指着那虚线的人问道。
“这是个隐身人。”小耿随口说道,头也不抬地继续画着下一幅画。
隐身人?
这话让我想到了顾全。
我们都把顾全忘记了。从餐厅回来以后,忙着应付办公室里同事的问话,我和李云桐都忘记了顾全的事情。他应该是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公司,但是那之后,李云桐似乎没有再见过他。如果李云桐精神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那个看不见的顾全,现在也许就在我的身边。这个想法让我有些发毛,我悄悄朝小耿靠拢一些,朝四周看了看,却只看见春光明媚,一切都显得分明,看不出有什么人隐藏在空气中而我们看不见。
也许本来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可是我的心思还是恍惚起来,小耿的画虽然有趣,却再也不能完全吸引住我。假如顾全真的存在,那就表示,在我的住所和我的办公室里,都有一个人在暗中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却看不见他们。这种情况出现在一个地方已经够多了,何况现在还是两个地方都出现了。云升街六号302房和现在的这家公司,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在这两个地方度过,而这两个地方都不够安全了。
一直以来,这些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着,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让这些事情发生。现在它已经让我感到困扰,我想,也许我应该主动调查些什么了,就像许小冰那样。
对,就像许小冰那样。
顾全不是说他是公司的策划吗?我可以从调查公司的档案开始,就像许小冰调查孟玲一样。要查公司的人事档案是很简单的,这段时间,老总一直想要我为公司设计一套CIS,关于公司的所有资料,我都可以直接查阅。人事部的魏风正在电脑上玩着纸牌,听我说要查人事资料,他将一串钥匙扔给我,让我自己去资料室找我要的东西。
资料室被几个合成材料做的柜子挤得满满的,地上堆着废弃的电脑硬盘、键盘之类的东西。跨过那些积满灰尘的废弃物,我沿着墙壁一路察看那些柜子。这里放着公司从建立以来所有的文件。其中一个柜子的门上用标签写着“人事档案”几个字,打开柜门一看,满满一柜的资料让我心生怯意,同时也对许小冰感到十分钦佩,她居然能在那么多资料中找到孟玲的档案,实属难得。我随便翻了翻,就已经感到不耐烦起来,想了想,回到外面的大办公室,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人,大家表面上都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电脑键盘声此起彼伏,分辨不出谁在工作谁在聊天。我原本想找小耿帮忙,正要叫他时,又停了下来。小耿虽然很喜欢帮人的忙,但是他做事一向粗心,没准会漏掉顾全的资料--假如有的话。做这种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想来想去,似乎还是徐阿姨最合适,她既不忙碌,也有热心,加上是会计,细心这个优点是大家都知道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恐怕会要不断地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么个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了想便有了主意。
“徐阿姨。” 我小声招呼着。徐阿姨正在那里研究一本杂志上的毛衣花纹,听到我叫她,飞快地回过头来,我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走过来了。
“徐阿姨,帮个忙好不好?” 我说。
“什么事啊?”她走进资料室,左顾右盼地望着。
“是这样,”我开始说谎了,“公司不是要做CIS吗?我借了别的公司几份资料来看,现在找不到了,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这次撒谎我居然没有脸红,真是一个意外。
“啊?”徐阿姨望着满墙的资料,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这里找?”
“没那么多,”我赶紧解释,将她拉到人事档案柜前,“就这里,帮我找一份‘顾全’的档案。”不等她说话,我已经双手合十哀求道:“求求你了,帮我找找嘛。”
“好吧。”她叹了一口气,给我一个大白眼,“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说完就开始在一堆档案里找了起来。我吁了一口气,也跟着一起寻找着。
我们找了很久,鼻子和手上都被灰尘积满了,人事档案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到一份“顾全”的档案。我丧气地将手一撒:“看来没有了。”
“别急。”徐阿姨又将那些已经翻查过的资料重新翻了一遍,仍旧没有看到顾全的资料。
“看来真是没有了。”她看着我,“要是不能还给人家,有多大问题吗?”
“问题倒不会很大,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实际上正好相反,找不到顾全的档案,不会对任何公司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李云桐问题可就大了。孟玲那样的人,至少还留下了档案,这让我和许小冰知道,我们并没有产生幻觉。而这个顾全,却连档案也没有,他越来越像一个虚构中的人物了。
也许他本来就是虚构中的人物。
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行了,下次注意点就是了。”徐阿姨安慰着我,我只好点了点头。
将钥匙还给魏风的时候,他仍旧在玩纸牌,非要拉着我看他的辉煌战绩,我心中有事,无心理他,只好将乌黑的手掌在他面前一摊,让他嘲笑了几句,便赶紧到洗手间将手洗净。
刚刚洗干净手,欧阳便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江聆!”
“哎!”我甩着手上的水珠走了出来,“什么事?”
“跟我走一趟。”他收拾着桌上的几张纸,将它们小心地塞进文件包里,“望月小学要我们做一个CIS,你跟我去一趟。”
“望月小学?”我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怎么?你去过?”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等我。我连忙摇了摇头,抓过包就朝外走。身后徐阿姨叫住了我:“江聆,等等,”她赶上来,“你顺便帮我买二两毛线--望月小学附近不是有个毛线批发市场吗?”她将一截果绿色的毛线递给我,“就买这种。”
“好。”我将那截毛线小心地收藏好,欧阳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徐阿姨猛一转头,吓得他赶紧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那个鬼脸的余韵仍旧残留在脸上,一时之间无法消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望月小学靠近郊区,沿途转了两三趟车,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们两人正好在车上补了个午觉,当车子终于停在望月小学门前不远的那一站时,已经快四点了。下车以后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天色重新阴暗起来,地面上湿漉漉的,到处散发出一股潮味。我们加快脚步走进望月小学的围墙,门卫疑惑地看着我们,正要将我们拦住,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从传达室里间走了出来,欧阳马上叫了一声“李主任”,又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就一起进了校门。
李主任是教务处的主任,他领着我们绕过正对着大门的一个花坛,朝侧面一栋崭新的办公楼走去。一路上,欧阳和他东拉西扯着,我跟在后头不出声,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所小学。此时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非常安静。正面的主教学楼和两侧的实验楼、办公楼都是新建起来的,即使是在在阴暗的雨天,看起来也十分精神,只有北面的一栋三层的旧楼,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得,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楼前的花坛已经杂草丛生,看来许久无人打理。到了办公楼前,欧阳叫我在楼下等着,他和李主任上楼拿一份文件,很快就下来。我独自站在楼下,百无聊赖间,目光不由自主又投向那栋陈旧的楼房,它就在这栋新办公楼的旁边。我慢慢走到那栋楼前,那栋楼屹立在蒙蒙雨雾之中,发黑的外墙上似乎还长着些青苔,一股荒凉之气迎面而来,让我油然而生凄凉之意。这栋楼使我想起我在南方那个城市就读的小学,在我读书的时候,那里的建筑都只有这栋楼那么高,建筑材料和眼前这栋旧楼一样,只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所小学经过全面翻新,昔日的旧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我们这些当年的弟子偶尔回到校园想缅怀自己的小学时代时,发现一切都是崭新的,和我们小学时代有联系的,除了几个头发斑白的老师,再也不剩下什么了,不由满怀惆怅。在望月小学再次见到同样的建筑,让我觉得分外亲切,而这种建筑中表现出来的凄凉颓唐之气,又让我感觉到时光的巨大威力。
我走到这栋楼的门前,发现楼道已经被一道铁门拦住,一把生锈的大锁锁在门上,显然,这栋楼已经不对外开放了,在它脚下有些脚手架和横七竖八堆放的竹条和砖块,我转到楼的侧面,这才发现,原来这栋楼已经被拆除了一半。看来,这样的建筑不会留存多久了,我要缅怀自己的小学时光,只怕只能到照片上寻觅旧迹了。我颇为感慨,绕着楼走了一圈,满地的泥泞加上青苔,也无法掩盖住这里许许多多的小鞋印--从来都是如此,学校里每一个稍微带点神秘色彩的角落,都是学生们最爱的去处,这样一栋陈旧的楼房,加上又被锁了起来,富有冒险精神的小学生们,一定将这里视为探险的好地方。
再次回到楼房的正面,仰头可以望见开放的走廊上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有些窗口上的玻璃已经碎裂了,愈发显得阴沉。不知道当年是哪些孩子曾经在这里读书,当他们某天回来的时候,看到大楼被拆除的遗址,想必心中会和我一样惆怅吧?
正在仰望之际,三楼的走廊上忽然跑过一个小小的身影,仿佛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走廊上闪过,眼看就要闪出我的视线时,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男孩,由于天色阴暗,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望见苍白的一团浮现在深色的楼房之上。他俯身望着我,朝栏杆外探出大半个身子,这让我十分担心,对着他大声喊道:“小心,别掉下来了!”他立即缩回了身子,但是仍旧露出一个脑袋望着我。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为什么不上课?”我大声问他。
他默默地看着我,忽然缩回身子,从走廊上跑开,消失不见了。
“你在跟谁说话?”欧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他和李主任站在我身边,循着我的视线朝楼上望着。
“一个孩子,大概是逃课的,在那上面。”我指了指楼上对李主任说。
“哦?”李主任抬头张望一阵,走到楼房门前检查了一下铁锁,有些疑惑地道,“楼门不是锁上了吗?你没看错?”
“没错。”我肯定地说。见我说得肯定,李主任叫来两个保安,他们打开楼下的铁锁,上去巡视去了。李主任则引导着我和欧阳朝实验楼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学校的各种资料都放在一楼的资料室里,你们需要什么,只管跟资料员说,我们会尽量配合。关键是这次CIS要做得大气,要朝气蓬勃,这样才符合我们学校的形象。”
“明白明白。”欧阳说,“我们也要看看才知道什么资料是可以利用的。”
实际上,望月小学CIS的资料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这所小学的管理比较规范,但是没有什么特色,教学方法也毫无独到之处,要找出独特的地方,的确不容易。加上CIS小组的几个领导各执己见,无法达成一致wωw奇Qisuu書com网,倒让我和欧阳十分为难。我们这次打算进入资料库内查找他们的教师档案和学生获奖情况,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看能不能发掘出一些亮点来。这话当然不能直接对对方说,即使我们的意见对客户有利,也不能直接说他们没特点,还得绕着弯子来。尤其是这类有点文化的客户,通常都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企业,倘若我们直接说要什么资料,那么送上来的资料已经经过层层筛选,留下来的是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实际上,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就在他们这样的内部筛选中被遗漏了--“我们其实和客户没有多大不同,不过我们更加客观,所以没有习惯思维的影响,反而更容易发现客户产品的亮点”--这是我刚进公司时,在一次培训课上,欧阳对我们策划设计部的人说的一段话,我觉得十分有道理。
李主任将我们送到资料室内,和管理资料的女孩介绍了我们,交代了两句就走了。管资料的女孩姓管,一双眼睛弯弯的,即使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仿佛笑眯眯的,让人看了心里很舒服。
“你们要什么资料?”小管弯眉弯眼地望着我们道。
“我们能进去随便看看吗?”欧阳问。
“行。”小管很爽快,将资料室的门打开,带着我们就走了进去。
望月小学的资料室和我所见过的其他资料室差不多,幽闭的巨大空间,四面的窗户上垂着厚厚的帘子,即使是白天也必须开灯才能看清室内的东西。室内一排排的合成材料制成的书柜都上着锁,靠墙的地方堆着几堆积满灰尘的文件袋,此外就是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纸张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欧阳走到标志着“奖惩记录”的柜子前,示意小管将柜门打开,小管笑道:“没锁,这又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原来那上面的锁竟然都是不管用的,欧阳随手一拉,柜门就打开,他在一堆文件中翻看起来。我朝另一个方向踱步而去,毫无目标地东翻西看,小管跟在我身后好奇地问:“你要看什么文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也是随便翻翻,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哦。”小管呵呵地笑了,压低声音对我道,“那个人长得挺帅的。”她说的是欧阳,我看了看欧阳,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仍旧在认真地翻着资料,于是我小声道:“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他长得很丑。”
不出我所料,欧阳忽然咳嗽了一声:“工作的时候不要说话,”他的目光仍旧留在资料上,“尤其是不要说别人的坏话。”
我和小管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小管帮着我翻出各种资料让我看,我们有时候会对资料上记载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评论一番,欧阳偶尔也会加入我们的评论。大部分资料都没有什么用,我集中看了建校以来的大事记录和学校里历任校长的资料,发现和校方提供的资料没什么出入。欧阳提示我看看教师的资料,也许会有某些有特色的教师可以拿出来做文章。教师的资料塞了满满一柜子,我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小管起初还在我身边说些什么,由于我看资料入神,顾不上搭理她,她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一连看了三十多份教师的资料,将有些特色的资料挑出来放到一边,我伸了一个懒腰,将手伸入柜中,拿出下一份资料来。
这是一个女教师的资料。
这是一个叫孟玲的女教师的资料。
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望月小学”这几个字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原来在昨天夜里,从许小冰拿回来的那些关于孟玲的资料中,我早已看过这个名字。孟玲在去辉南科技公司做秘书之前,正是望月小学的教师。手里这份资料相当简单,其中的内容我早已从许小冰带回来的资料上看到过,如果说我对许小冰还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怀疑的话,现在,随着这份资料的出现,这仅剩的一点怀疑也消失殆尽了--许小冰无论多么善于编造谎言,也不可能将手伸到望月小学的资料室来。
“小管,”我拿着这份轻飘飘的资料,却很有些沉甸甸的感觉,朝小管走过去,翻开封面,装作不经意地笑道,“这个老师好漂亮啊。”资料第一页上,孟玲那张一寸的彩照,显然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甚至也有可能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她的头发还没有我昨夜在许小冰那些资料上见到的那么长,只短短地齐肩,形成一张乌黑明亮的网,紧紧包裹着略带几分稚气的笑脸,眼神里还带着几分羞涩。
小管朝资料上瞥了一眼,惊讶地道:“真的呢,这么漂亮的老师,我怎么没见过?”她将资料拿在手里,匆匆翻弄着:“哎,写错了吧?”
“什么写错了?”对于她不认识孟玲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真听她说出来,还是有些沮丧,听到她这么问,我以为出现了什么转机,不由大为兴奋。
“这里。”她指着孟玲的离校时间,“这里肯定写错了,我来这里三年了,都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老师,这里却写着,说她是在一年前才离开学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绝对不可能不认识她!”
“哦。”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有些失望,“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有。”她摇了摇头。
“你帮我找找她的其他资料,”我说,“只要出现了她的名字或者照片的资料,麻烦都帮我找出来。”
“你要这个干什么?”她惊讶地问。
“策划嘛,有时候要从令人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我胡乱搪塞道。小管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她没有多问什么,开始帮着我在一堆资料中寻找起来。这次因为有了目标,翻查的速度很快,翻出了一大堆的教案和工作报告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家访的笔记,甚至她本人的学生档案,也仍旧保存在这里。起初,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才寻找这些资料,并不明白找到这些资料之后有什么用处,但是,当我看到那些资料上显示的一个个与孟玲有过联系的人名时,我猛然意识到,这也许正是我们证明孟玲存在与否的一个途径。昨夜,我和许小冰不是都为她是否存在感到疑惑吗?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她有大量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却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她的存在--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撒谎。就算她真的是鬼,也一定有人曾经见过她,只要她的确存在过。
我们翻资料的声音很大,引起了欧阳的注意,他走到我们身边:“你在找什么?有价值的资料吗?”他这么一问,我心里有些慌,虽然欧阳这个人很好说话,但他毕竟是策划总监,让他看到我查一些毫不相关的资料,怎么也说不过去。我脸上掩饰不住的慌张神情让欧阳笑了起来:“搞什么鬼?”他不由分说从我手里将孟玲的档案拿了过去,我正要解释,只见他挑了挑眉:“这不是孟玲吗?”
我的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起来,它像一颗不安分的炮弹在我的胸腔里猛烈冲击着,让我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会在一瞬间爆裂。我用手按住了心脏的部位:“你认识孟玲?”
“当然了。”欧阳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份资料,“这个女孩工作很认真,不过她身上没什么可挖掘的--你要她的资料干什么?”
“你怎么认识她的?”我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急切地问。他这才注意到我的神态有异,有些惊异地看了看我,合上那份资料,手指在封面上轻轻叩着:“你为什么要找她的资料?”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不由涨红了脸。我没想到真能遇到一个认识孟玲的人,并且是这么快就遇上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居然还是欧阳。我恨不得一口气问清楚所有关于孟玲的情况,可是在此之前,我得先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我对孟玲的兴趣。
而我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或许应该告诉欧阳所有的一切?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闪过,便立即被否决了--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就像他们认为李云桐头脑出了毛病一样,欧阳一定也会认为我的脑袋有问题。
“我有我的理由。”我低声道。这个回答如此软弱无力,我忍不住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真笨啊。
果然,欧阳很快就问道:“什么理由?”
“她很漂亮。”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想到了要这么说,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说算是什么理由?
“可是她是女人。”欧阳似乎觉得好笑,但是他的眼神有几分严厉,“她漂亮不漂亮,关你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暗恋她。”谎言一旦开头,就无法煞尾了,何况这并不算完全的谎言--租书店的老板的确是暗恋着孟玲,虽然我的行动完全不是为了那位老板,不过,我也没说自己是为了朋友才来找她的资料,我只是说他暗恋她而已,欧阳要怎样理解,那是他的事了……我在心里拼命为自己辩解着。
不知道欧阳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转换了话题:“你找到我们要用的资料了吗?”
“没有。”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快找吧。”他将那份资料还给我,又转身到其他资料柜上搜索去了。我赶紧将孟玲的资料收拾好,认真地查找起工作需要的东西来。小管见我忽然变得神情严肃,吐了吐舌头离开了。我偷偷瞥了瞥欧阳,他的表情十分专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欧阳这个人平时很幽默,对我们也不严厉,这次应该不会骂我吧?我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在上班时间找一些无关的资料,怎么说都是我的不对,不过,他认识孟玲,这点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的。我在暗处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劲,开始掏出笔记本记录找到的有效资料。
时间缓慢地流淌着,我的脑子在一行行的签字和手写字中间飞速运转着,就像一个筛子,不断筛去无用的信息,那些我认为有价值的内容,都被我一一抄到了笔记本上。这样高度集中注意力,四周的声响都听不见了,似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欧阳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从蚂蚁般的资料堆中抬起头来:“啊?”
欧阳笑了起来,看了看我的笔记本:“你还真找到不少的东西,怎么这么入神?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理我。”
“啊?”我搔了搔头发。
“今天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他边说边帮我将翻出来的东西归回原位,“有什么想法没有?”
“嗯,”我点了点头,“有一点。”
“说来听听。”整理好东西之后,他朝外走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将自己刚才脑子里冒出来的点子一一说了出来。望月小学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但是在那些资料之中,还是有一些可供挖掘的东西,能成为很好的广告素材。欧阳频频点头,中间不断插入他自己的一些看法,经过门口时,我们匆匆和小管打了个招呼,又继续讨论起来。欧阳是个很有经验的策划人员,他的点子不算很多,甚至都不算很新,但是都切实可行,和他相比,我的创意虽然咕嘟咕嘟地不断冒出来,但是经他一分析,我才发现,真正具有可行性的很少,不免有点沮丧。
“没关系,你刚入行,做到这种地步,已经非常难得了,”他安慰我道,我正为这话高兴,他话题忽然转到了另一方面,“你查孟玲的资料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我张口结舌什么也答不出来。
幸好,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有人帮我解了围。我们已经离开那栋办公楼,走到了学校门口,从这里可以望见校门外喧闹的公路,与校园内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时早已过了放学的时间,学生和老师们都已经放学了,淡绿色的雨雾笼罩之下,只有几个留校的学生在慢慢沿着小路朝校门口走来。李主任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出现,我和欧阳回过头来,他正热情地朝我们小步跑过来:“就走了?”在他黑色的身影背后,整个空旷的校园显得有几分寂寥,人去楼空的时候,一切都了无生机,那几栋楼房都显得异常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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