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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死亡(悬疑小说)

_11 大袖遮天(当代)
“讨饭的呀?他怎么了?”许小冰盯着他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见没有?所有的人经过他身边时,都绕道而行;所有的人连眼光都没有朝他斜一下--你看出来没有?”我问她。
“这是当然了,”她觉得无趣,从我肩上缩回她的头,“对讨饭的不都这样?”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顾全的事吗?”我没有回头,仍旧盯着那乞丐,“每个人经过顾全身边时的神态,和经过那个乞丐身边时是一样的--你说,那个乞丐是不是也和顾全一样?”
“啊?”许小冰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说真的假的?”她连忙对司机招手:“师傅,你看看,能看见那个叫花子吗?”
司机头也不回,用手在方向盘上合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打节拍:“知道,每天都看见他。”
许小冰松了一口气,摇晃了我一下:“他和顾全不一样。”
“你怎么肯定他们不一样?”我问。
“ 我们都看见他了,当然不一样了,这还用说?”许小冰“嗤”了一声。
“李云桐也看见顾全了,那个租书店的老板也看见孟玲了,那么顾全和孟玲也和我们一样了?”我并不是成心要抬杠,可是许小冰却认为我是这个意思,她板着脸,将头扭过去:“你就喜欢钻牛角尖!”
我默默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乞丐,忽然间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所有人都在他身边擦身而过、对他视而不见时,他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当我们所有的人在顾全身边走过,却都看不见他时,他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被人忽视的感觉一定不好受,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我是说那些看不见的人们--他们才会渐渐地以孟玲那样的方式入侵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也许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在我们的社会中获得一个位置……我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我怎么能这么想呢?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阴谋?我望着四周的人群,以及人群之间或浑浊或透明的空气,不知何种滋味:这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加空旷也更加拥挤,我们和那些看不见的人空间上距离也许可以无限接近,而真正的距离,也许是无限远。孟玲或许已经成功地进入了我们这个正常的社会,也许已经有很多人进入了我们的社会……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倾向于依照我所假设的那种可能来考虑所有的这一切,孟玲对欧阳说的那一番话几乎证实了我的假设。
然而,当真如此吗?也许只有这样荒谬的假设,才能符合这样荒谬的事实。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将要发生什么,我只希望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不要受到破坏--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受到破坏的迹象,只要我所认识的人们都能继续维持正常的生活,我想……我有点犹豫地摸了摸额头--好吧,只要正常的一切都能继续维持下去,就算有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要加入进来,那也没什么关系,对不对?其实,就算有关系又如何呢?我能找到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次是真正的敌暗我明,我环视四面,感到自己和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们,都暴露在一种不可知的变化之中,我们空前脆弱,在这种强大的变化面前不堪一击。
后来,尘埃落定,帷幕揭开,我才知道,在这辆的士上,我的所见所想,曾经那么近地靠近了事实,但是走的却是一条南辕北辙的路。
我被一种莫名的悲凉和恐慌所包围,连许小冰和我说的话也没听见,直到她不耐烦地推了推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要下车了,晚上你和我一起吃饭吗?”的士停了下来,她打开车门,迈出一条腿,回过头来望着我,露出一种施舍般的神情,眼神却闪烁不定,那种眼神让我想到了什么,我本来想要拒绝,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有一种感觉告诉我,这是一种善良的举动。
“那好吧,我买菜回来,你早点回家。”她皱着眉头,仿佛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般,看到她的表情,我几乎要收回我刚才的话。没等我说话,她已经下车了,我跟她说“再见”,她没有听见,咯噔咯噔急匆匆地朝前走着。
车子开动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在后悔了--我为什么要答应和她一起吃晚饭?我什么也不会做,总是要她做菜做饭,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再说她也并不乐意……说到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她明明不喜欢我,觉得我幼稚而笨拙,什么都不让她顺眼,但是她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呢?我眼前又掠过她刚才那个飘忽的眼神--就是那种眼神让我答应了她,那种眼神让我想到了什么呢?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呢?
我将头靠在窗上,迟钝地想着这个问题,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眼神,渐渐地,有几双眼睛重叠在一起,我慢慢坐直了身子--那是他们的眼睛--孟玲的眼神、李云桐的眼神、流芳湖那个女人的眼神、许小冰的眼神、刚才那个乞丐的眼神……还有,某些时候,镜子里我自己的眼神--怪不得许小冰刚才那种眼神如此熟悉,原来在每一个人身上,我都曾经看见过那种一闪而逝的眼神。
那种眼神无法描述,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我感觉有些水一样的东西在胸中弥漫开来,渐渐地整个胸口都有些酸楚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刻意地留意着人们的眼睛,我发现许小冰眼中那种闪烁的光彩无所不在,所有的人眼睛深处,都藏着那样一种东西,让人心中的酸楚更加强烈。
那到底是什么?
我急切地捕捉,热烈地思考,却得不到任何答案,满大街流水般淌来淌去的人群,透过快乐或者悲伤的面孔,他们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透过重重叠叠的目光,在眼睛的最深处闪烁着,似乎在告诉我所有的答案,而我就像一个截获了敌人密电的情报员,密电在手,却不知道如何解密。
我忽然感觉自己和许小冰一下子亲近起来--这个世界都变得亲近起来,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23
回到公司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李云桐还没有回来,好几个客户都在找他,据张兰说,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联络不上他,业务部主管老刘已经发了好一通脾气,公司里气压很低,大家说话都仿佛耳语一般小心,老刘双手抱在胸前,望着自己的桌子发愣,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知道李云桐去哪了吗?”
“不知道。”我小心翼翼地道,回到自己桌前坐好,小耿朝我吐了吐舌头。
看来李云桐有麻烦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连手机也关了,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异常不安。
“欧阳呢?”老刘又问,“他不是和你一起吗?”
“他头疼,临时去医院看病了。”欧阳和老刘都是主管,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很坦然。
“哼,”老刘哼了一声,“一个个都这么不守纪律!”
我没有接茬,打开了电脑,顺手将自己桌上的废纸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低头一看,字纸篓已经装了满满一篓的废纸,加在一起有一寸来厚。这让我觉得奇怪,顺手拿起几张废纸看了看,是两份合客户签订的合同,签订日期就是前两天,落款写的是李云桐的名字。这份合同约定的单子是我和小耿负责的,所以我有印象,当时李云桐还说这是大客户,要求我们一定要出精品,怎么现在就作废了?
“刘叔叔,红棉集团和彩虹公司的合同怎么废了?那我们的单子还要不要做?”李云桐不在,我只能问老刘。
“你说什么?”老刘黑着脸走了过来,“红棉集团是大客户,他们的合同什么时候废掉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看。”我将那两份被撕成两半的合同递给他,他匆匆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黑,我忐忑不安,大气也不敢出。李云桐和老刘的关系一向比较紧张,今天他又和公司失去了联系,看老刘一副找茬的神情,我暗暗替李云桐捏着把汗。老刘和李云桐都是好人,只是两人就是脾气不相投,互相看不顺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刘看了看合同,打了两个电话之后,啪地将合同朝桌上一拍:“这是搞什么?”我不提防他有此一拍,哆嗦了一下,愣愣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刚才在字纸篓里发现的。”老刘听我这么一说,伸手便将字纸篓内的废纸全掏了出来 摊开在我桌上,我连忙站了起来让座给他,他毫不理会,一张张察看着那些被撕成两截的废纸,脸色逐渐凝固成铁板一块。我悄悄地朝后挪了一步,以免他发起火来不小心伤到我。
“怎么了?”徐阿姨走过来帮我解了围。
“怎么了?”老刘嘿嘿冷笑两声,疾言厉色地环视着办公室道,“这些合同是谁撕的?”
大家都惊讶地望了过来,我的办公桌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我再次朝后缩了缩,和徐阿姨站在了一起。
“刚刚签订的合同就被撕毁了,怎么跟客户交待?”老刘近乎咆哮地吼道,“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沉默得如同一整块岩石,耳边可以听道老刘粗重的呼吸声,我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直视老刘,目光四处转动着,正好看到小耿的眼神,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这次问题有多么严重,公司曾经因为合同内容泄露而失去客户,所以对于合同问题一向十分敏感,这次居然撕毁了这么多有效合同,也怪不得老刘发火。
沉默了好一阵子,徐阿姨才慢慢道:“老刘,别发火,我刚才一直在想,可能不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不是故意的?”老刘咆哮道,他没有朝徐阿姨咆哮,而是继续环视着其他人,对着每一个人用重金属般的声音咆哮着,“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一个人哆嗦着慢慢地开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人是前台的张兰,脸色发白,求援似地望着徐阿姨,不等她说完,老刘的重金属声音已经排山倒海压了过去:“你不知道是不是你?什么意思?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张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阿姨也火了,大声道:“老刘,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怎么动不动就发火?谁愿意看到出这种事?光发火有什么用?”她停顿了一下,老刘急剧地翕动着鼻孔,将一肚子的火憋了回去,一言不发,只是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事可能是张兰做的,也可能是我做的,也说不定是小耿做的,”徐阿姨说,“刚才魏风叫我们整理公司的档案,我们三个把档案重新分类,作废的就撕毁了,这些合同可能是不小心被当作废弃的合同撕毁的--要不你说说,我们三个人当中哪个会故意这么做?”
老刘看了徐阿姨一眼,双手插在腰间,没有说话,低头思考着什么。魏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这个字纸篓里的东西谁扔的?其他废掉的合同扔在哪了?”他这话说完,小耿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举起来,又放下了,过了一会,他到底还是把手举起来了:“是我扔的。”他将头垂下去,红色的头发面纱般遮住了额头,只望见被牙齿紧咬的下嘴唇。
“其他文件呢?”老刘扫了小耿一眼,问道。
徐阿姨和张兰、小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徐阿姨做了个手势,他们便在办公室里跑了起来,将所有的字纸篓都收集到一起。
“都在这里吗?”魏风问。
“应该是。”徐阿姨吞了吞口水道。
“先看看还有弄错的没有,”魏风说着便拉着老刘一起检查那些废弃的文件,“这事怪我,本来是我的工作,是我让他们去做的。”
“该怪谁就怪谁,公司是有规定的。”老刘不客气地说。
他们飞快地清理着所有的文件,最后又找出两三份有效合同,没等老刘开口问,徐阿姨和张兰已经先后承认这是自己撕的。最后数了数,一共有8份有效合同被撕毁了,幸好毁得不厉害,老刘也看出他们并不是故意的,便将这些文件递给张兰,奇Qīsuu.сom书命令她用胶水粘好。
“眼睛都怎么长的?有效合同也认不出来?”老刘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闭目养神。魏风不放心,拉着我和徐阿姨一起检查档案中的其他文件,看看还有没有被错毁了的文件。
档案室已经被徐阿姨他们整理得干干净净,满地的废物被归做一起,放在一个单独的柜子里。魏风将档案记录递给我们,我们一个柜子接一个柜子地仔细查了查,没有发现其他损失,这让魏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徐阿姨忽然低声惊叫起来,手指着档案记录上的几行字给我们看,我们凑过去一看,那上头原本登记了包括红棉公司在内的好几份合同,如今都被盖上了“作废”的公章,公章日期显示正是今天。我数了数,今天作废的合同一共有20份,被老刘发现的那8份有效合同也在其中。在合同有效日期的一栏里,分明标识出合同仍在有效期内。我和徐阿姨都看着魏风,他脸色变得通红,仔细看了好几遍,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是我看错了,我去跟老刘说。”说着便朝门口走去,被徐阿姨拦住了。
“算了算了,”徐阿姨说,“你跟他说什么?回头跟李总解释一下就行了,反正那些合同都粘好了。”
“嗯。”魏风点了点头。他们转身继续整理文件,我独自站在一边,拿着那份档案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我感到无比震骇--那8份被错误毁弃的合同,在合同签订者一栏里,赫然都是李云桐的名字!我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便将那份记录放在桌上,心中隐约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耳边传来纸张被撕裂的声音,转头一看,魏风和徐阿姨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几份文件,仿佛是无所事事般,正一条条将那些文件撕成碎片。我脑子里猛然闪过一道亮光,来不及多想便冲了过去,从他们手里夺下那几份文件,小声问:“你们干吗?”
他们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继而看到了我手里的文件,两人都张大了嘴。
“哎呀,怎么搞的?我以为是废纸,看,我没注意!”徐阿姨慌忙解释,满面通红。
“我也没留神,真是……”魏风讪讪地从我手里将文件拿过去,修补起来。
在他们将文件拿走之前,我已经匆匆瞥了一眼,这几份文件都已经快要到有效期了,即使销毁,对公司影响也不大,重要的是,这些文件的签署者,也都是李云桐。
我呆呆地看着魏风和徐阿姨,他们正忙着修补那些文件。他们神态自然,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我觉得我想起了什么,可是我不愿意去想,就这样愣愣地走出了档案室。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大家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碌着,老刘的办公室已经空了,我看见他的桌上有些文件,便走过去翻了翻,没发现刚才被小耿他们修补好的那8份合同,正要转身离开,眼光一斜,望见了放在老刘办公桌旁边的字纸篓。
我心中一沉。
字纸篓里被撕成两半的纸堆得满满的,我朝办公室里望了望,大家都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没有人注意我。我装作不小心掉了东西,转到了老刘办公桌后,蹲下身,将字纸篓里的那些纸都掏了出来。
不用细看,只看那些纸上被胶水修补过的痕迹,我的心已经狂跳起来--这些文件都曾经被拦腰撕开又重新修补好,现在它们第二次被撕开了--全部都是合同,一共8份,第一份正是不久前让老刘大发雷霆的红棉集团的合同,所有的合同落款都是李云桐的签名。
它们又被撕毁了。
这次是在老刘的字纸篓里发现了它们,难道是老刘撕毁了它们?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李云桐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发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洞穴,正在发出轰隆隆的风声,秘密就藏在那里,我甚至已经隐约看到真相的轮廓,只要再朝前迈出一步……
可是我害怕了,我在真相的边缘缩了回来,某些一闪而逝的念头象风中的烛光一般,摇曳了一下就迅速熄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不,也许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想起我和许小冰一起讨论这些事情的情形,我们一致认为这些事情不可能是人为的,因为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一起欺骗我们,就因为有这种确信,我们甚至宁可相信我那个荒谬的假设。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让我动摇了。
徐阿姨、魏风、老刘、张兰、小耿……也许还有别的人,他们都在撕毁这些由李云桐签署的合同,这真的只是偶然吗?世界上存在这么多的偶然吗?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然而,假如这一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老刘之前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完全可以不用说出来,那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了。
他说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孟玲的名字蓦然出现在脑海里,我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我和许小冰在沙发上研究关于孟玲的那些资料…… 资料,孟玲和李云桐的资料……我真的没办法想明白这一切了,心里隐约觉得,孟玲和李云桐在某些地方相似,然而仔细回想起来,又发觉他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
老刘究竟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不知不觉,我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假如他和魏风他们是早就串通好的,那么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呢?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心寒--假如每个人都已经和他串通好了呢?那么他那番脾气,显然是发给我一个人看的,因为只有我才是没有和他串通的人……
我蹲在地上呆呆出神--我无法相信我刚才所想到的,也无法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再想了。
就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吧,也许老刘他们真的是要对付李云桐,这种利益的斗争,我一向厌恶,既然看不明白,那就远离是非吧。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地回想着这一段时间来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很正常,只要我不去掀开盖在真相上的那层幕布,也许一切将继续正常下去,那些不正常的事情原本就与我无关,无论是人为还是超自然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许小冰说得对,只要孟玲以后不再进入我的生活,我们就不用再调查什么,有些事情太过庞大,像我这么平凡的一个人,就和一只小蚂蚁一般,有什么力量去对抗呢?甚至连许小冰的那番话,也可能是一种警告,没准她一开始就是其中的一分子--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不知道!我感到由衷的愤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皮球,被人团团耍弄着,却又无可奈何。我想起自己曾经煞有介事地左分析又分析,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中,我却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吧,从水边走过的人,只要看水面上碧波荡漾就可以了,何必去管水面下有这怎样的波涛汹涌呢?南城,毕竟不是属于我的那一池水,我不过是路过而已。
我认命地叹息了一声。
“叹什么气?”小耿笑着问我。
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小耿也在骗我吗?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小耿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我笑了笑--不想了,不想了,再也不想这些事情了。
剩下来的时间里,我专心做着欧阳交待我做的单子,脑子常常走神,不由自主地回到这些事情上来,每次我都竭力将思绪拽回到工作上来--真的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再想下去,怀疑面将无限扩大,再也没有谁是值得信任的了。
徐阿姨和魏风从档案室里走了出来。徐阿姨走到我身边,笑眯眯地低声道:“你喜欢吃辣椒鱼吗?”
“喜欢。”我看了她一眼,赶紧转开目光看屏幕。
“我自己做了好几瓶辣椒鱼,明天给你带一瓶,”她拍了拍我的头顶,“吃饭的时候弄一点,很开胃的。”
我听得心中一暖,感激地看着她:“好啊,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桌子边去了。
那种温暖的感觉长时间驻留在我心中,徐阿姨对我真好,实际上,公司的每个人,包括凶巴巴的老刘,都对我很好,想起他们对我的种种照顾,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真的不该再想那些所谓古怪的事情了,就让生活继续这么平静而正常地进行吧。
快下班了,室内的光线仿佛经过薄莎过滤般朦胧,窗外高大的泡桐树上正朝下滴着绿色的水珠,更远的地方,几座高楼镶嵌在蓝天之上,这些春天里的景色,很快就走过了这一瞬间,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地交替中,时间流逝了,景色也变化了,而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手机响了起来,是欧阳从医院打来的。
“喂,江聆吗?”欧阳的声音好像不那么虚弱了。
“欧阳?你还在医院吗?检查结果怎样?”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大脑里有点异常的放电,不过医生说那没关系,不影响健康。”他轻松地说。
“放电?”我觉得奇怪,“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这哪能查出来呀,医学还没这么发达呢。好了,公司还有事吗?没事我就不回去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放下手机,我吁了一口气--欧阳没事就好,看他今天下午那个样子,真是吓坏我们了--他会不会是装的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我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个想法赶走--不是已经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了吗?
“欧阳病了?”好几个人听了我刚才对欧阳说的话之后,关切地问我。
“嗯,头疼,不过没什么问题。”
“哦。”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我愣了愣神,继续敲打着刚才没有做完的工作。
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今后也会这么度过,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24
这个夜晚十分安静,甚至是悠闲的。我和许小冰照例在房内检查了一周,仍旧没有发现多余的痕迹,看来孟玲的确是不会再来了。许小冰的神情显得十分轻松,做饭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歌,连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也破天荒地没有责怪,吃饭的时候,她甚至提议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因为在公司发生的事情,我兴致不高。
“随便什么电影,出去散散心!”她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了,光洁的脸反衬着灯光,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
“我还没发工资呢。”我说。
“哦,我忘了。”她有些沮丧。
见她难得有好心情,我不忍心破坏,又说:“可以在电脑上看,网上很多电影。”
“哦?那我们快吃吧。”她紧闭双唇,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匆匆扒光手里的饭,两个人收拾好桌子,许小冰便催促我去开电脑。看到她兴致如此之高,我也觉得很高兴。
选电影的时候出了一点分歧,我喜欢看喜剧片和科幻片,她一定要看文艺片,并且很蔑视地说我看的都是垃圾。看在她难得有好心情的份上,我没有和她抢,便点了一部文艺片让她看,我自己靠在床上看书。许小冰见我无事可做,便到自己房里拿了一本相册来,扔给我,要我将其中有孟玲的照片挑出来扔掉。我本来已经决心不再管这件事,就连孟玲的照片也不愿意接触,但看看许小冰快乐的神情,也就同意了。
照片上的孟玲欢快地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在望着我,我匆匆将那些照片选了出来,问许小冰怎么处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剧情中,头也不回地说:“扔了。”
将照片扔进垃圾桶里,一张照片朝上翻过来,孟玲的眼睛继续望着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仿佛扔掉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了想,我索性将那几张照片都撕碎,从厕所里冲了下去。随着哗啦几声水响,碎纸在水里打了个旋,便消失无踪了。
这下总算是完全摆脱了。我心里感到一阵轻快,吹着口哨回到了房间。许小冰已经被剧情感动得眼泪直流,正拿着我的枕巾在猛擦眼泪,我赶紧夺过来,扔给她一包餐巾纸。
仍旧无事可做,许小冰将电影的声音开得很大,让我看不进书,便翻着她的相册一页页地看了起来。这本相册十分陈旧,似乎已经用了很多年了,里面的照片就像是许小冰一生的缩影,包括含着手指的婴儿照、梳着羊角辫的幼儿园照片、留着童花头的中学照……一直到现在精明干练的白领照片,依照时间顺序排列着,最开始的照片已经泛黄了,如同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最新的照片则干净得连一个手指印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都写着许小冰的名字,她似乎一直都是个不喜欢笑的孩子,除了一张儿童节拍的照片之外,其他的照片上,她都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露出一种严肃的表情,到了最近,这种严肃的表情便转变为严厉,更加使人不敢逼视。
“你怎么都不笑啊。”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开心的事啊,你以为我是你?”许小冰的鼻子被泪水堵住了,带着浓厚的鼻音。
“还有其他照片吗?给我看看。”这里的照片虽然从她的婴儿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数量却并不多,还剩下小半本相册没有塞满。
“没了,我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
“啊?”我感到惊讶。许小冰今年已经25岁了,无论如何,25年的照片只有这么一些,实在是少了些。
“这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在学校和公司里照的,”她说,“我很少主动照相的。”
“为什么?”
“没有理由嘛。”她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真的觉得奇怪。对我来说,照片是很重要的东西,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留不住,而照片可以留住一些美好的瞬间,在一些我觉得需要留下来作纪念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拍摄一些照片--这种时候是很多的。许小冰的照片这么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几张毕业照和集体照之外,她的所有照片都是一个人照的,从婴儿时代开始,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相册里,直到现在。就算她是个孤儿,这种情况也很少见。
“你怎么都是一个人照相?不跟别人合影的吗?”我问她。
“我是孤儿。”她拖长声音道。
“可是你没有朋友吗。”我还是觉得奇怪。
她好半天没有说话,脊背仿佛忽然挺直了。过了一阵,她才不屑地道:“我没有朋友,”似乎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力量,她回过头来,坚定地望着我,“这年头还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毫不掩饰自己同情的神色,这激怒了她,她冷笑一声:“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家伙,你还不知道社会是怎么样呢。”说完不等我回答,她又回过头去看起了电影。
我仍旧呆呆地坐着。
我忽然觉得许小冰有几分陌生,她就像是一个凭空生出来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除了他们本身之外,通过和他们的交往,我还能知道他们的亲人和朋友、邻居以及其他相关人员的情况,哪怕只是一点零星的资料,至少让我知道,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其他的人存在。可是许小冰不同,我努力回忆,想不起她跟我提过的任何其他人的信息。是的,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她所认识的人,甚至连话语里漏出一星半点的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联系一般。
她就像她照片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始终那么孤零零的。
啊,不对,我想起来了,她还是提到了几个人,譬如李奶奶、她公司的同事,还有在北京的同学……但那是不一样的,她提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像我们提到我们熟悉的人,给我的感觉是,她对他们也并不熟悉,他们之所以会与她发生联系,仅仅因为他们是对她有用的。没错,我感觉不到她在生活中与人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过,她从来不和人交往……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根本就不在辉南科技公司上班,所谓的同事都是她随口编造出来的,甚至她根本就不曾读过书,连那个在北京的同学也是她编出来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多荒谬,我实在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了。
但有一点绝对不是想象:许小冰的确很少和人交往,如果她忽然出了什么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该通知谁。
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不是因为她的性格造成的?又或者,是因为缺乏和人交往的经验,所以才造成了这种性格?
我凝视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她今天下午的表现,当她邀请我一起吃晚饭时,眼睛里藏着同样的神情,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它打动了我,而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眼神遍布在都市的人群中,那是深深的孤独--即使在喧嚣的人群中,也挥之不去的孤独。在很多人眼中我都看过这种神情,在镜子里,我也曾从自己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神情。
越喧嚣,越孤独,也许这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病。
在许小冰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始终这么胡思乱想着。
两个小时后,电影的终曲响起,屏幕上一对俊男美女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许小冰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满含着热泪,慢慢从身子底下抽出盘了两个多小时的腿,使劲揉搓着:“坐了这么久,脚麻了。”
“好看吗?”我多此一举地问着。
“嗯。”她带着陶醉的神情,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太感人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啊?恭喜恭喜!”我拍了拍巴掌,“还看吗?”
“不看了。”她兴致勃勃地又盘腿坐到我的床上,我们一起聊了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能和她这么愉快地聊天,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光泽,我的心情也很好,我们都没有提到孟玲--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心情这么好,孟玲已经成为了过去时,许小冰真诚地相信这点,而我真诚地决定忘记。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虽然兴趣爱好不同,但是当你真正想聊天时,总能找到共同话题,这中间产生过无数分歧,可是都没有形成争吵。
这一番聊天让我们都觉得很惬意,直到夜色深沉,窗外的灯光仿佛发困的眼睛般一只只闭上,许小冰感到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这才停了下来。
“不聊了,你玩吧,我去睡去了。”她穿好拖鞋,收拾好她的相册,脚似乎还处于麻痹状态,拖曳着脚步,叹息着,走出了我的房间。
风从敞开的窗口肆意吹来,我坐在电脑前,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心情好了起来。这是我到南城之后过得最轻松、最愉快的一个夜晚,希望以后都能如此。我回头望了一眼许小冰的背影--希望我能和许小冰成为朋友。
由于心情好,我点开了qq。刚一上去,就有很多消息发送过来,这两天没上qq,朋友们留了很多信息,虽然这些信息都只不过是问好或者开玩笑,有的甚至就只是一个qq笑脸,也让我心里觉得很舒服,至少,这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你,孤独吗?记得曾经在某处看到一段文字,文字中分析了人类孤独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因为地球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所以人类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这段话无论正确与否,都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也许,孤独真的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朋友再多、世界再热闹,孤独也仍旧是无法逃避的。每个人都在孤独之中,每个人都在逃避孤独,譬如我,譬如许小冰,譬如……我想起了一些我刚刚发誓不再去想的人,连忙打住了思绪,逐一回复着那些消息。
意料之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甚至隐隐有些期盼,我看到了西出阳关的信息。和别人的简单问候不一样,他发出了好几条信息:
[原来在你的周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这不是第一次在你周围发生。]
[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
[我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我是谁了吗?]
这几句话看得我晕乎乎的,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好半天才想起看看信息发布的时间,都是前天中午留的。我记起来了,前天中午的时候,我跟他聊过,我们当时谈到了孟玲--我真的决定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可是现在西出阳关的信息让我不得不提起她。
看来西出阳关的信息和我们那天的对话有关,这些话似乎是针对孟玲这件事来的,但我仍看不明白。看他的意思,孟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并且他说我不用去找答案,似乎是说寻找答案是徒劳无功的,然而他又说,找到答案我就会陷入绝境……我想了几遍没想明白,便挥了挥手,发过去一个信息:[你吓唬我?]
这么巧,他竟然在线,很快就回了信息:[不是,是说真的。]
[为什么?]我问。
[ 告诉你为什么,就是告诉你答案。]
[ 那就把答案告诉我。]
[没用。]
[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
[ 我早已说了,只是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说的?]我连忙翻看聊天记录,将我和他聊天的内容仔细看了看,又细细回想前天上午我们的聊天内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为答案的东西,倒是发现一堆问题。
[呵呵,所以说没用,你看,我告诉你了,可是你却不知道。]
[ 你到底是谁? ]我急匆匆地问,[干吗这么神秘?]
[ 我不神秘,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谁。]
[ 那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不知道答案。]
[晕。]我在心里痛骂一声,[ 这不是狡辩吗?]
[不是狡辩,我很真诚。]
我哭笑不得--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看他的谈话中显示出的确认识我,我早就不理他了。我回想着哪个同学比较爱开玩笑,想来想去似乎都没有这号人,就连那个最爱玩的韩晓峰似乎也不可能沉住气开这么久的玩笑。
随后他又回忆了大量我和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是那些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不对,应该说是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印象,没错,我的确曾经在学校的后山上偷了几个桔子,并且在逃命的过程中摔了狠狠一跤,也的确在半夜的时候装鬼吓唬过几个胆小的女同学,但是这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干的,并没有和人合伙。这也罢了,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只要是我的熟人,都能说出来。问题是他还说了别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也是我独自一人做的,当时没人看见,事后也没告诉别人,应当不会有人知道,却都被西出阳关一一说了出来,连细节都那么清楚,就好像他当时真的亲眼看到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紧张。
[因为当时我和你在一起,那是我们一起干的。]
[胡说,那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想了又想,当时周围的确没有发现其他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笑,又说了几件事,这些事情倒是我闻所未闻的,他却一口咬定是我和他一起做的,让我哭笑不得。
[不跟你说了。]我发过去一个愤怒的表情。
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不说就不说,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心大起。
他却说了声[88],就消失了。我连连呼唤了他几声,他都再无反应。
我再次感到了愤怒。
每个人都知道些什么:许小冰的事情许小冰知道,孟玲的事情孟玲知道,李云桐的事情,现在他也许也已经知道了,连原本身在事外的小耿和徐阿姨等人,也好像知道和参与着一些什么,这个西出阳关更是对我了如指掌。
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仅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而别人对我的情况都很明白,我就好像是透明的人,走在一个不透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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