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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明》(文字精校版)作者:大爆炸(灰熊猫)

_48 灰熊猫(当代)
  “野猪,真是野猪啊。”莽古尔泰已经不啃指甲了。看到明军扑过了第三道拒马后他就已经决心放弃了:“下次要带更多的弩机来。对,还要想办法去弄大炮。”
  代善看着正面的七个丢盔卸甲的牛录说不出话来。最后一个正白旗的牛录此时也被打得节节败退,崩溃看起来也是早晚的问题了。四百明军的一次白刃冲锋就拿下了两倍于他们的后金军坚守的既设阵地。这批不争气的东西里退得最快地就是正蓝旗的家伙们,而他们的大头目也已经摆出一幅承认失败的模样了。
  “全体反攻,把明军打回去!”沉默多时的皇太极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他右臂连挥,身后直辖的上百白甲兵和两个正白旗牛录就越过他的将旗,刀剑出鞘地向战场那面压过去了。
  莽古尔泰把眼睛瞪得如同牛铃那么大:“你要干什么?”
  “鳌拜,去让重骑做好准备。”皇太极暴怒的神色一闪即逝,现在他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喳。”
  下完命令后皇太极先是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阳,才冷冷地说道:“我的正白旗会拼死顶住长生军的。披甲填完了我就填无甲的旗丁。”
  “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次发问的不止莽古尔泰,连代善都大叫了起来:“防线已经被冲开了,现在就是顶到黑夜也是乱战了。”如果防线没有被冲开,后金军就可以凭借工事抵抗,黑夜里攀爬荆棘拒马的难度太大了。
  “我就是要夜战。”皇太极说话的语气异常坚定。他指了指对面的黄石大旗:“今夜给所有的无甲兵发刀,和黄石决一死战!”
  代善和莽古尔泰一起喊了起来:“你疯了么?夜战不敢举火,根本看不见旗号,也指挥不了军队,胜负难料。”
  皇太极想也不想地反问他们俩:“胜负难料就是有可能胜,对吧?”
  “不是。”代善立刻反驳起来。他指着周围的地形叫道:“现在虽然冻不死人了,但最大的可能就是两家在黑林子里乱砍一夜,我们和明军都死掉一半,然后天明各自收兵回家。”
  莽古尔泰也插嘴说道:“就算能赢,一场夜战下来,至少也要死几千人。”今天皇太极他们带来的都是旗人,为了保密的缘故他们的军队中一个汉人、汉军都没有:“黄石的背后是六千万丁的明国。我们不算汉人只有不到七万丁,算汉人也才四十万丁。我们不能和他们拼人命。”莽古尔泰加重了语气:“像南关那样一仗就死了快两千人,我们再也经不起那样的仗了。我——们——死——不——起——几——千——人——了!”
  皇太极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睛里全是悲哀和遗憾:“今天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想少死人的话,如果我一开始就让全军突击明军的话,如果我肯在防线前拼死几千人的话……我们本来是一定能保住这条防线的,那样明天就能把饥渴交加的明军统统消灭。”
  这话语里的沉痛和悲哀让莽古尔泰和代善一下子沉默了。他们听见皇太极的语气瞬间又变得激昂起来:“但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皇太极掉头看着莽古尔泰,口气再次一变为严厉:“如果我们今天不在这里消灭长生军,一两年后就不是‘死——几——千——人’的问题了!”
  “把命运交给天神吧,”皇太极抬头仰视苍穹,语言里充满了自信:“天命在我,今夜我们一定能全歼长生军,阵斩黄石!”
  “重骑淮备好了。”鳌拜跑回来了。
  “好,”皇太极又是一挥手:“跟我上,去把明军打回去。”
  ……
  “你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不知道黄军门需要援军么?”尚可喜揪着邓肯的衣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将军让我带领炮队坚守复州。”邓肯毫不示弱地盯着面前的那双牛眼,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作为队官,擅离职守一步根据条例就是枭首示众。”
  “明明是黄军门的命令传不过来了。”尚可喜急得把邓肯乱晃,把他的脑袋被晃得如同一个拨浪鼓:“你可以从权的。”
  “我们长生岛没有从权一说。”旁边的李云睿操着完全一样的冷冰冰腔调,替邓肯解释道:“我们长生岛的军令,天不能动,地不能移。”
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十八节 车轮
  “向右刺。”站在队伍最左翼的救火营乙队队副大喝了一声,前面第一排的士兵想也不想地转向右刺,七、八个后金刀盾兵顿时又倒在明军的多面夹击之下。那队副刚刚拔出了自己的长枪,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引枪动作,一个后金白甲兵就已经飞身扑上,一挥刀就把他紧握枪杆的左臂齐肘砍下,接着一撩手后又把刀插入副千总的肚子里。
  这个白甲兵在拔刀受到了后排长枪的重重一击,一尺长的枪刃轻松地划开了他的喉管,向上飞起的血箭直有三尺高。明军军官和他的仇敌面对面地跪在地上,后金白甲兵随即一头扎向泥土,断了一半的脖子里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乙队的队副似乎想去捂住腹部的伤口,夹杂着血液和粪便的肠子正从那里流出体外,但他断了一半的左大臂只是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断手还紧紧地握住枪杠没有松开。垂下头的军官又在视野里看见过来的皮靴,他抬起头,眼睛里已经全是茫然和疲惫。军官的眼都又舞起了一片刀光,他习惯成自然地又作出了反刺动作。这个男人此时的动作已经非常缓慢和迟钝了……救火营乙队队副,从广宁就开始追随黄石,曾在贺定远手下当家丁,后来加入长生岛的训练队成为预备军官,参加过从旅顺到复州的每一战。当他倒在复盖间的官道上殉国时,副千总手中的长枪仍勉力抬起朝着斜上方向,让杀害他的凶手冲过来时自己把枪刃撞进了腰部……
  眼前的战况让黄石直摇头。后金军又展开了顽强的反冲击,虽然后金军损失很大,但气势上一下子又扳回来不少。救火营乙队冲过三道拒马后伤亡极大,一线的长枪手已经没有几个是披甲的了,所以对面杀上来的白甲兵又纷纷开始射箭。于是救火营就只好继续向前突击,靠白刃冲锋来把对方远程兵种压制到后排。
  不久前黄石下令救火营的乙队转挪到侧翼进行掩护工作。而他们身后的戊队则接替乙队的位置开始集团冲锋。但是没有想到戊队才冲击了没有多久,对面官道上突然就有三十名具装骑兵以密集队形分成几排冲过来。这些骑兵胯下的马不但加上了前眼罩,好像连耳朵都现被刺聋了。甲装战马驮着它们身上骑士,在明军震耳欲聋的火铳声中直撞入明军的枪林。
  加了前眼罩并刺聋耳朵的马在野地虽然跑不了太快,但在这官道上仍然是威力巨大。这三十匹马和骑兵们的冲击力加上垂死挣扎,也让几十名明军当场毙命或是重伤倒地,这些后金骑兵背后的白甲兵也乘机涌上来一通乱砍。戊队最后也让火铳手也统统换上长枪开始肉搏,好辛苦才把局面勉强稳定住,并把后金军这次的攻击狂潮击退。
  “丁队顶上,把戊队撒下来。让戊队撤退到乙队旁边,戊队和乙队负责掩护官道左翼,让丁队从戊队右手进入到正前。然后让甲队补到丁队的位置上。”黄石说着说着就把双手抱成一个环形,做出了一个长圆阵的示意图:“救火、磐石两营沿官道展开,形成一个长长的圆阵,把辅兵掩护在中央,然后官道右翼的部队斜着进入正前,然后滚动到左翼休息,一个接着一个。全军沿着官道,向复州方向作滚动状,攻击前进。”
  “张游击,尚督司。”
  “末将在。”
  “卑职在。”
  黄石神情严肃地说道:“请两位各自调配本部,以队为单位分散开填充在救火营、磐石营各队的缝隙之间,并掩护这两个营各个步队的侧翼。”
  张攀爽快地回答道:“末将遵命。”
  “卑职遵命。”尚可义应承下来后,眉头一皱又问道:“黄军门,那些复州逃难地百姓已经到达我军阵后,末将敢问应如何处置?”
  黄石沉吟了一下问尚可义道:“你可是担心其中有建奴的细作,会趁乱发难?”
  “黄军门明鉴。”尚可义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明军还没有取得胜利,不太敢接纳这些百姓入阵。
  “嗯,让他们留在阵后也不好,万一建奴驱赶他们冲阵,我们不杀当然不行,但杀也会落一身不是。”黄石轻轻敲了敲头盔,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挠头,大明天启朝官员还是很负责任的,首级每颗都要检验,比如宁远道的袁崇焕等等为了防止武将杀良冒功,他们连剃头留下的头发茬都要检查过是不是新的或是死后绞的。普通百姓和汉军的首级区别还是不小的,现在的辽东、辽西明军也不敢乱杀一通。今天黄石如果下令屠杀上万百姓的话,这么大的事情几乎肯定没有办法隐瞒。那么不管是不是建奴统治区的他都会被御史弹劾。
  而且上次收复金州的时候朝廷就问起过城内的百姓,还派人来慰问过。这复州和金州一样都是州城,黄石如果把这些百姓统统轰走而不保护他们的话,那他肯定还会被言官弹劾。就算黄石强说一个都没能逃还,仍然显得不大可信。再说这些人肯定会有生还的,弄不好还会把他的谎言戳穿。
  旁边的吴穆把黄石和尚可义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他跟着看见黄石那变来变去的脸色和迟疑的目光,立刻就明白黄石心里在担心什么。吴穆一夹马腹跑到了黄石和尚可义中间,朗声大叫道:“黄军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给咱家听,这次的军令就由咱家这个监军来下好了。”
  本来他吴穆干的这个监军,除了防备武将图谋不轨、营私舞弊外,另外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要阻止武将纵兵扰民。可吴穆是个太监,文官集团拿他基本没招,只要皇帝觉得他好,他就是把天捅漏了文官集团也不能去宫里办他。
  听到吴穆这个表态后黄石心下大畅,今天要是遇上一个食古不化的文臣他可就危险了,看来武夫喜欢和阉竖勾结还是很有道理的嘛。黄石赶忙欠身对吴穆说道:“吴公公明鉴。末将以为我军自顾不暇,只有余力保护妇孺老人,如果加上那些壮丁人就太多了。”
  大明东江镇左协监军吴穆点点头大声赞同道:“黄军门高见。”他威严地转身冲着尚可义问道:“尚督司何在?”
  尚可义也忙不迭地躬身抱拳:“末将在。”
  “传本监军令,放行动不便的老人,所有的女人和身高不足四尺的孩童入阵。至于那些壮丁,让他们速速四散逃生,自行设法返回复州。凡胆敢尾随我军者,一概以后金细作论处。兵丁杀之有功无罪!”
  “末将遵命。”尚可义高高兴兴地鞠了一躬,飞快地跑向后方传令去了。
  这个决定当然很冷酷了,但黄石认为这些壮年男性还是比较有机会活着从战场上逃走的。毕竟现在是天气比较温暖地六月底,而且后金军主力的注意力都被明军吸引在这里,激烈战斗估计也把林子中的野兽都吓跑了。这些壮丁只要能穿过林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解除了心腹之忧后,磐石营和其他明军各部也都踏入了战场。战斗也变得愈发激烈起来。后金军随后的抵抗变得越来越有技巧,大批的无甲兵在林子的掩护下向官道上扔来一批批暴风雨般的石头,后金的许多弓箭手也从爬到树上,把箭矢洒向官道中拥挤地人群。
  如蝗的流矢和飞石对救火、磐石两营威胁并不大。黄石的部下人人都有头盔,长枪兵人手一套铁甲不说,剩下的骑兵和火铳手也有基本的铠甲。但官道中央的百姓、无甲的友军和辅兵就干倒霉了。他们中不时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或是被利箭穿身。
  黄石的马队也已经下马步战。他的两营战兵和友军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保卫着官道和军队的秩序。明军的长圆阵还在缓缓地滚动,像一道履带般地把前面的障碍碾开。
  官道这个狭窄的正面给后金军带来不少好处。他们现在一直在缓缓后撤,避免和明军威力巨大的轮阵正碰。这个有限的交锋距离让后金军伤亡大大下降,而后金军现在采用层层抵抗的模式,在拖慢明军脚步的同时也尽力减少伤亡。现在后金军一看形势不对就会主动从官道两翼撒退而不是和明军硬拼,这些士兵到后方重组休养后就会再次上战场。和明军的滚动攻击一样,后金方也在努力恢复士兵地体力,总是要保征一线战斗者的状态。
  另一方面明军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也被后金军的重骑兵冲锋打消了不少。现在明军也不敢进行大踏步的勇猛突击了。刚才明军才开始冲击就又遭到了一次猛烈地逆袭,后金军二十名重骑又展开了一次自杀冲锋,他们马队后的白甲兵也又趁机冲上来砍杀了一阵。等明军修补好阵型后,后金军就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战马发出长长的悲鸣声,一个人立就把背上的骑士甩了下去。莽古尔泰重重地跌落在地,一下子也被震了个七荤八素。不等他翻过身,几根长枪就向他戳了过来,两个正蓝旗的白甲护兵同时飞身扑上,一个人怒睁着双眼大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胸膛掩护住了身后的旗主;另一个扑上的速度慢了一步,就飞快地把莽古尔泰从地上拖走了。接着又是两双手伸过来,一转眼就把眼前还在冒星星的莽古尔泰拽入了阵后。
  “再给我一匹坐骑,”莽古尔泰被拖下来后,不一会儿就又蹦了起来,他说完后就拎过一个皮囊,仰天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了,水顺着领子流了一身。喝完后,莽古尔泰又抓起了自己的七尺马枪和大圆铁盾:“杀得痛快,把马牵过来,我要再去杀上一阵。”
  “五哥你稍微歇歇吧,你都换了三匹马了。”说话的人是皇太极,他正用力地甩着发酸的右臂。刚才皇太极也跑过去射了不少箭。
  莽古尔泰看着被明军压得不断后退的战线,长叹了一声。“不必了。”接着一挥手中的马枪、铁盾就又要上去搏杀了。
  “五哥保重。”皇太极连忙又是一声大喊:“今天无论损失多少,父汗都会补偿我们的。”
  “唉,既然刚才你把话都说透了,那父汗就是不给我补丁——难道我就会袖手旁观么?”莽古尔泰突然勒定了马,头也不回地又是一声长叹:“我没有读过什么汉人的书,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还是知道的。”说完莽古尔泰就狠狠一踢马肚子,右手挥舞着马枪、左手高举着铁盾杀了上去。
  ……
  复州城头,金求德、李云睿和邓肯都一脸紧张地看着北方,城下不时有探马跑回。尚可喜这次听完探马的报告后大叫道:“建奴防守我们的两个牛录也都调走了,我们快出击吧。”他拽住金求德的袖口苦苦哀求道:“金大人,下令出击吧。卑职一定能把炮队掩护好的。”
  金求德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已经基本被尚可喜填好的官道,嘴角抽动着似乎要说话了。
  “金将军,你无权给我下命令。我是救火营的炮队队官,只有救火营的营官也就是将军本人才能命令我。”邓肯绷着脸,眼睛仍注视着北方:“或者是救火营的代营官。比如在日本时的杨将军。而我不记得大人给过你授权。”
  金求德脸色变换了几次,苦笑了一声:“尚大人,根据长生岛条例,我没有权力给邓千总下命令。”
  “条例,条例!”尚可喜跳着脚大骂道:“我听你们说了一天的条例了。什么劳什子东西!你们不去增援黄大人,我自己去。”
  邓肯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请便。”
  尚可喜愤怒地看了邓肯一会儿,猛地鼓起了嘴,但最后还是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呸,你这个贪生怕死的鬼夷。黄军门一手把你提拔上来,你却狼心狗肺至此!”
  “我不怕死,也不怕被枭首示众。”邓肯耸了耸肩,又掉头去看北方了。还喃喃说了一句:“随你怎么想。”
  李云睿深吸了口气,对尚可喜微微摇了摇头:“尚督司,我相信邓千总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大人给他的命令就是坚守复州,决不允许复州有失。邓千总做得没错!”
  “可是……”尚可喜还要争论。
  李云睿严肃地说道:“在我们长生岛,定规矩就是为了遵守的。”
  ……
  宋建军手里的长枪笔直地杵在地上。他和乙队剩下的官兵并排站在官道下,保卫着后方的人们。林中不远处有一部弩机,这部弩机已经射击他们队很久了。但队官一直没有下令集体换火铳。而零落地几杆火铳拿躲在几十米外树后上弦的后金兵也没有什么办法。
  对面的弩箭又射过来了,这次那两个后金兵成功地射中了宋建军旁边的人。那个人倒下后立刻被后面的辅兵拖走了。宋建军愤怒地看着那两个后金士兵,他们又躺在地上开始给弩机上弦。救火营乙队已经站在这里给他们俩射了很久了,但上面的军令是不容违背的——任何队都不得追击敌军入林。
  几千辅兵背着伤员和尸体缓缓前移。黄石不允许抛下一个伤兵或是一具尸体,无论是不是他的嫡系手下都不可以。黄石听见不少伤兵呻吟着:“水,水”。他第一万遍地抬头看太阳,后金军把战斗拖入夜里的决心已经很明显了。
  一旦入夜,战争就不可避免地要扩散到整个树林中去,月亮也可能会被云层遮住。在黑暗中无论举火还是出声发口令,都会成为靶子。一旦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黄石知道自己连身边的洪安通也会指挥不灵,就是死在他手上也都没有什么奇怪地——皇太极,你真的对自己的运气这么有自信么?你难道不知道你死在鳌拜手上的机会也很大么?你真的决心和我比人品么?
  “传令,加速滚动攻击速度。”
  鼓声又一次响起了,队官口里也发出了连续地口令,宋建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又轮到救火营乙队进攻了。他转身向右几步,对面射过来几支弩箭,丙队的火铳手也作了最后一次掩护射击。
  对面拿着各式各样兵器的后金军又摆好了姿势准备厮杀,宋建军还看见几个人正举着标枪向这边瞄准过来。
  “从来没有扔到过我,这次也不会吧?”宋建军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背后的腰鼓声激烈地响起了,这声音就如同往常训练时的鞭子一样,让宋建军一个哆嗦就大步向前走去。
  站在第一排的乙队队官手持长枪,大声吆喝道:“嘿~~~弟兄们上啊,把他们扎成肉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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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十九节 溃围
  莽古尔泰正奋勇地和明军厮杀。他单手就把一杆七尺马枪舞得虎虎生威,仗着马力竟能和面前的三个明军打成平手……准确地说,这也并不是平手。莽古尔泰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了。但他吼声连连,一次次左绰右挡地荡开突刺过来的长枪,保护着自己和胯下的战马。右手累了的时候,他双腿一控马倒镫一步,就上下抡着铁盾防御。
  黄石早就看见前线的莽古尔泰了。但他没有想到这厮竟然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有被打死。须发皆张的莽古尔泰简直就是后金军的一面旗帜,在大呼小叫的正蓝旗旗主身后,后金士兵一次次鼓起余勇,再次聚集成战阵抵抗。
  现在明军谁都知道不能留在这里,全军都奋力向自己的基地杀回去,正占了兵法中的“归师勿遏”和“死地则战”这两条。所以黄石对本方辅兵和那些封建友军的战斗意志也比较放心。而后金军则主要靠他们头目的战意才能维持住士气。
  “大人,末将愿意去为大人取来莽酋的首级。”贺定远一直在黄石的耳边软磨硬泡,要不是黄石威权深重,贺定远估计早就自行跑上去了。
  “杀鸡无需牛刀。”在黄石心目里,那贺定远可不止一个莽古尔泰的价值。再说黄石也不认可依靠个人武勇的战斗模式。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本想把这个功劳留给一个长枪兵的,没想到这厮竟然能三进三出不死。看来冷兵器是奈何不了他了。”
  碰!
  五个站在大部队后面的火铳兵并肩开火。他们奉命集火狙击建奴的正蓝旗旗主。一发铅弹命中了莽古尔泰的坐骑,这致命的一击立刻就把马头击碎了。几乎在同时还有一发子弹打在了莽古尔泰的大铁盾上。巨大的冲击力把铁盾打得脱手而去,重重地拍在了莽古尔泰地脸上。鼻血长流的正蓝旗旗主一个后仰,和他的马匹一起翻倒在地的时候就已经不省人世了……
  两翼虽然还不断射来弩箭和飞石,但这丝毫不能减援明军移动的步伐。经过四个小时的激烈战斗,现在他们面前已经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军队保将着转动的节奏继续前进,里面的鼓声也变得欢快、流畅起来。
  后金的三个旗主现在都站在侧翼地山坡上,皇太极身后还有小半“重骑兵”,但现在让他们去硬冲官道是不会有任何意义的,皇太极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看着明军紧密不乱的阵型,终于颓然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把马鞭和大弓都扔在地上。
  代善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后金军的牛录一次次被击溃,又一次次重整起来,然后再被统统击溃。七十个牛录里有五十个牛录伤亡超过一成,已经溃散得完全没有力量再战了。个别的几个特别敢战的牛录甚至有伤亡近半的,还有不少牛录额真都战死在一线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代善面如死灰地嘟囔道:“幸好明军不做追击,我们的伤兵都回收了。”
  此时莽古尔泰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他的奴才一直在给他包扎伤口,并给他绑好折断了的左下臂。在这几个小时的战斗里他全身上下也添了不少处伤口。听到代善的话以后,莽古尔泰挥手推开他身边的奴才,猛地从地上蹿起来,右手抽出腰刀势若疯虎地冲着山下的明军虚抡起一片刀光,嘴里还大叫着:“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旁人看他舞得凶猛,一时间都退开了两步。那莽古尔泰一直砍到胳膊上和大腿上的伤口都重新迸开,一直砍到精疲力竭……他最后狠狠地把刀向遥远的明军纵队方向扔了过去,口中还发出了“啊”地一声长啸,然后虚脱了一样地向后踉跄着,脚底下还打着绊,眼看就要跌倒了。
  “五哥。”皇太极抢上去和莽古尔泰的奴才一起扶住了他,这才发现莽古尔泰已经是涕泪交流,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从他眼眶中涌出,把沾满泥土血汗的脸颊冲出了两行沟渠,最后滴滴答答地从他的宽下巴上溅落。
  “这么一个不尚智、不尚谋地庸将。”莽古尔泰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他指着黄石的旗帜叫道:“他侧翼留兵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进攻的节奏不是太快就是太缓。明明没有我拿捏得好啊……”
  皇太极连忙抱住他:“五哥,不要这样。”
  “五弟……”代善也跑过来要劝。
  莽古尔泰甩开身边的人群,一屁股坐到地上,戟指大叫道:“我身经百战,各种战阵都了然于胸。他黄石每次就是把兵随便拉个阵,然后一脑门就撞上来和你打。”
  “我就打,打,打,打,打……”莽古尔泰坐在地上乱抡着两个手臂,一下下都用尽全力,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但就是怎么也打不下去,打不下去啊……”
  莽古尔泰咧着大嘴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嚎啕声,还拼命地拍着自己的大腿:“然后就莫名奇妙地输了,还死了这许多的勇士。”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道:“这些勇士都如同我的血肉一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了。”
  皇太极轻声说道:“我倒不认为是毫无意义。”他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正蓝旗的奴才就又涌上去给莽古尔泰重新包扎伤口。
  ……
  贺定远在黄石背后眯着眼望着退入林中的后金士兵,沉声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了么?”
  “不追击了。我军当务之急是快速返回复州。”黄石手下也有大批士兵负伤,他急着赶回去救治这些伤兵。而且现在天色已晚,黄石再也没有兴趣和对手纠缠下去了。浩浩荡荡的纵队偶尔还受到来自两侧的流矢攻击,黄石的部下此时也是精疲力竭,没有能力和欲望去攻入树林,进行一场看不到结束的扫荡战了。
  各步队都派出些火铳手进行掩护射击,官道两侧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后金军了。但后金还是有些弩手或趴或躺地伏在地上绞弩机,火铳手虽然积极地向这些散兵游勇射击。但效果并不好。不过这些火铳手至少也算把后金的轻步兵驱逐到几十米外了,他们对明军的伤害也变得微乎其微,而这种程度地伤害对一支保持了纪律和秩序的军队来说根本也算不了什么。
  今天的作战中马队的表现不是很好。这些骑兵花费了黄石不少钱,但是下马步战的时候却比不上步队。马队成员在贺定远的调教下个人的武艺都还算不错,但是集团作战和纪律却比不上重步兵。虽说黄石也知道骑兵自然有骑兵的工作,但他还是忍不住苦苦思索起针对骑兵地训练方法来。
  听到黄石放弃追击后,吴穆就明白今天的激战算是到此为止了:“黄军门真是武功盖世啊,轻松击破建奴大军围困。”吴穆又在进行他招牌式的抚胸而笑,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下——以后遇到伏兵的话,便应该以兵硬冲,必可大破之。
  正在琢磨此战得失的黄石连忙抬头笑道:“吴公公过奖了。”
  “黄军门太谦虚了!”
  “是啊。黄军门真犹如岳爷爷再世!”
  尚可义和张攀也立刻挤上前来。黄石在危急关头不抛下跑路就已经让他们很感动了,所以这段时间里他们也都督促着士兵拼命掩护救火营和磐石营。黄石又是用嫡系在外围抵抗,保护了张攀他们的的军队,这让辽南各部官兵都很感激。选锋营的老兵有不少已经在南关见识过救火营的战斗力了,上次黄石的军队也是保护着友军离开战场,所以他们在今天的对战中一直紧靠黄石的嫡系本部。选锋营人人都相信靠得越近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而张攀、尚可义他们的士兵都没有,所以等到黄石的军队击破敌军并掩护他们撤退后,这些官兵就油然升起了对黄石的崇拜。那些选锋营的老兵也纷纷添油加醋地描述起南关之战的场景,把另外两个营地士兵听得连连点头,也都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下次打仗一定要贴着黄副将的军队站。
  还有不少选锋营的老兵则是满心遗憾。他们看见以前的不少熟人这次都在磐石营的作战序列中了。虽然磐石营参与车轮战也损失了些士兵,真算起伤亡来恐怕比一触即溃地选锋营还要大。但这些选锋营的的士兵们也都心里有数——上次作战就是救火营扛大头,这次作战还是靠救火营和磐石营扛,但下次作战就不一定能和他们一起了。就凭选锋营今天的表现,要是独自遇敌肯定是死路一条啊。
  再走了一会儿,后金军的骚扰部队也都不见了。明军重新展开成警戒行军队形,探马、搜索队四出。那些一直在琢磨个人小算盘的选锋营老兵在安全了以后,也纷纷找机会和磐石营的旧识拉起了家常,最后他们的话题也千篇一律地变成了“怎么才能投奔磐石营?”和“你老哥是不是能拉兄弟一把?”这样的问题。
  章明河自然对这种窃窃私语也有感应,他听过亲兵的秘密报告后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不过他想的虽然不少,但事关重大他还是要再多加斟酌。毕竟现在救火营和磐石营都是没有营官的,黄石自己就把两个营的营官都兼任了。章明河思来想去,他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当上黄石首个营官的模样。要是黄石任命章明河为他手下的第一个营官,不要说黄石的老人不服、旧部官兵不服、恐怕选锋营也都不会服,就是他章明河自己都不服……所以,这件事情必须要从长计议。
  “禀大人,复州城上还是我大明的军旗。”一个探马兴冲冲地跑来回报。
  黄石遥望了一眼就要隐入山后的太阳,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大气,最后一丝担忧就此也烟消云散了:“把这个好消息通告全军。”
  “万岁。”
  “万岁。”
  “万岁。”
  在六月底的温度里,这批明军今天渡过了复州并进行了几个时辰的行军,还挥汗如雨地战斗了两个多时辰。他们一个个早都是口干舌燥,汗透衣甲了。听说复州安然无恙之后,这些士兵也知道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休息了,所以全军上下也都是一片欢腾,高涨的士气直冲霄汉。
  在此前的战斗中吴穆一直望眼欲穿地盼着复州的援军。在不断地失望中他算是把金求德和尚可喜他们恨透了。回师的路上,吴穆一肚子地不满本都酝酿成了怨毒,他一边告诉自己要把今天的这个经验记住(打仗的时候一定要无条件去增援主帅),一边还在盘算怎么在黄石那里给金求德、李云睿和邓肯下眼药。
  但看到这潮水般的欢呼声和沸腾的军队后,吴穆满心的怨恨顿时又被大风吹去爪哇岛了。他抚胸微笑,连连点头地同时还小声赞道:“金求德不慌不忙,果然有大将之才。”此时吴公公心中关于今天的经验总结又变成——一定要安排可靠的人守老巢,遇到事情绝对不能慌乱。
  贺定远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凑到黄石跟前,对着他大叫道:“大人,经此一战,建奴必不敢正目视长生岛,必不敢再与我军对阵。”
  “哦?”黄石扫了贺定远一眼:“贺游击为什么这样想?”
  贺定远一幅自信满满的模样,想也不想地说道:“那建奴设下如此罗网,调来了七十个牛录对付大人。又是弩机又是拒马,连旗主都身先士卒。结果还是被我们溃围而出,杀伤甚重。如此,岂有再敢与我军列阵对圆之胆?”
  “如果建奴在我救火营乙队突破的时候撤退,是的,我认为你说得对。”黄石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如果那个时候后金军真地选择解围、撤退的话。恐怕日后这些后金军再遇上长生军的时候就会闻风而逃,再也不堪一战了。而且今天与长生军交战的后金军是来自六个旗的牛录,他们会把这种失败情绪传播给整个后金军。如此一来,后金方面恐怕再无可战之兵。这也是黄石为什么一看到后金军的部署就认定“建奴败矣”的原因。
  可是今天后金军最终还是调整了战略,虽然多付出了成百上千的伤亡,还至少多死了五百人,但后金这七十个牛录的二线兵都得到了锻炼。他们虽然没能阻止明军突围,但气势上并没有遭到无可挽回的打击,士气也没有彻底崩溃掉。
  最重要地一点儿是,黄石认为后金旗主和牛录通过这场激战保持住了战斗意志,他们在今天战斗的后半段表现出的顽强和进攻精神,把战斗早期的那种颓废味道一扫而光,也给黄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歪着头说出了评语:“建奴,现在还是一支能战斗的军队,还没有到彻底失败的境地,我们再不可轻敌了。”
  看到贺定远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黄石不禁失笑道:“当然,我们会一仗比一仗更轻松。”
  以住长生军的战斗都会很快地分出胜负,所以部队爆发力有余,韧性却很值得怀疑。今天作战到了最后,黄石的部下虽然还坚决地服从命令,但气势上明显已经低落了不少。
  “今天我部先是渡河,然后警戒推进,紧跟着进行了强行军,最后还完成了溃围突击作战。”黄石嘴里喃喃算了一会儿时间,猛地打了一个响指:“今天从早到晚连续行军、作战七个时辰,大批部队都经历了长时间的矢石洗礼,并在建奴的压力下进行了复杂的队列变换和战斗。”
  “这对我长生军来说真是太宝贵的经验了,太宝贵了。”黄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经此一战,我长生军终于是百炼成钢了。”
  贺定远作为黄石的亲信,一向知道黄石最看重老兵和归队的伤兵,更是极端看重军官曾经受到过的战场压力。比如盖州之战后,黄石对那些曾经承受后金军压力的军官就青眼有加。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贺定远说不定会怀疑黄石看重他们是因为盖州之战他们曾和黄石共患难。但南关之战就很说明问题了,那次战役左翼崩溃了,还卷击了不少救火营的部队,但黄石事后还是把好多幸存的军官和老兵调入教导队去当种子培养。他们面对压力崩溃时的场面和心理也都被整理出来,作为从参谋军官到一线军官的必读物。
  看黄石笑得欢畅,贺定远也跟着笑道:“末将恭喜大人了,三个月后,我长生岛又可以多一营强兵。”
  黄石微笑了一下:“最多不超过四个月,而且恐怕不止多一个营。”
第十章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二十节 伤逝
  根据长生军的一贯传统,伤兵不用说,就是战死的士兵也必须要把尸体带回来。这次战斗明军始终控制着官道,一旦有人战死或者负伤,他们就会被抢入圆阵中央保护起来。黄石也曾下令,要把友军的战殁者和伤者都一起带走。几乎没有战斗力的选锋营这次也被当作一个大辅兵营来使用了,他们和长生岛的辅兵们一起抬着伤者、背着死者,默默地走在中军的位置。轻装追击的张攀部和尚可义部则被打散了,和救火营、磐石营一起组成大军的前后卫和左右军。
  威胁去掉以后,这些外系的士兵和长生军的士兵也纷纷扯起了闲话,长生岛的人马一个个也都骄傲异常,把岛上的各项士兵优惠政策都倒了出来。比如官兵吃一样的伙食被服,士兵比军官更优先讨老婆等等。这自然让那些外系士兵听得眼睛里直冒火,就是友军中的下级军官,比如把总和把总以下的小头目们也都听得比什么都羡慕。
  可是这些士兵对残酷训练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们唾沫横飞的时候自然对长生岛训练也多有描述。在这些士兵添油加醋的故事里,长生岛的训练场和人间地狱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看起来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讲述让友军的官兵很困惑,但他们都从中了解到很重要的两个信息:第一就是长生岛的大BOSS黄石是个自己吃肉,就一定会给部下也吃肉的厚道人;第二就是长生岛的侮辱刑很少,士兵不必担心被削个鼻子、切个耳朵什么的。
  独孤求此时正躬身背着一个老兵的尸体,无声地跟着部队前进,他心里还在回想着背上死者临死的话:
  ——我这么汩汩地流血,这条命横是保不住了,我心里有数着呢。
  ——我上岛没多久就娶了老婆,现在儿子快两岁了。家里的老婆还怀着一个,我对得起祖宗了。
  ——出门前我给老婆留下了点儿钱,还有大人答应过的抚恤,她应该也能守我几年,让儿子长大。
  ——从军三年,我为儿子挣下了快二十亩水田,大人收复辽东也是早晚地事情,我没啥放不下的了。
  ……
  说着“没啥放不下”地老兵带着对生活深深的眷恋走了。在那老兵的弥离之际,中军的牧师过来问他有什么要求,还郑重其事地拿着笔统统记录到一个本子上。那个老兵躺在担架上,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对妻子和儿子的牵挂。当时负责的黑衣牧师握着他的手,大声保证他的灵魂会去一个很美好的地方,还代表长生岛保证他的幼子和遗腹子会衣食无忧。
  “大……大师,我还……有这些……”
  独孤求记得那个老兵哆嗦着拉开胸口的衣襟,指着一个贴身的黑包,挣扎着说道:“我的……我的……”
  “是你的勋章吧?”那个牧师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那个老兵用尽最后力气点点头后,随军牧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放心吧,它们会跟着你下葬,跟着你去见你的祖先的。你的棺材上会铺上一面军旗,太子少保大人也会在你的坟前敬礼,向你的祖先证明你的勇敢和功绩。”
  那个士兵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听上去就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一直与痛苦作斗争的老兵地脸孔本来已经严重扭曲了,但随着这声叹息出口,面容上竟似有了一丝轻松。
  独孤求记得随军牧师凝视了那丝轻松很久,才轻轻合拢了死者的双眼,同时喃喃地祈祷道:“我的弟兄。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艰苦和劳累,今天你蒙主宠召,从此卸下了生命的重负,以后就在天国享受轻松地生活吧,阿门。”
  “阿门。”旁边的其他几个辅兵都不自觉地跟着说了一句。独孤求虽然以前碰到过牧师,不过他还是不信忠君爱国天主教,更不信会有一个为士兵这种贱民准备的天堂。但此刻他看着那死者的面容时,竟隐隐感觉可能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受尽欺压的军户无忧无虑地生话的死后世界。
  “什么是勋章?”有几个辅兵是前汉军成员或是新近逃来的辽民,他们虽然因为身强力壮被优先补充入辅兵队,但还是对长生岛各项制度不太了解。背着尸体蹒跚前进的独孤求也竖着耳朵在听着他们的议论。
  “大人常说,无论我们是生来军户还是被流放充军的罪犯,这只是我们的命不好而已,不代表我们就是卑鄙的尘土。罪犯的罪在充军的时候也都偿还干净了。”一个来自长生岛军户的辅兵开口了,声音既严肃又沉稳:“勋章就是太子少保大人给的证明,用来证明你的功绩和勇气。活着的时候戴在胸前给人看,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带给祖宗们看。”
  那些知道勋章的辅兵都一脸肃穆,每个人都满脸赞同地默默点头。刚才那个说话的辅兵又说道:“就是你阵亡了,大人也会给你补上一个勋章的。到了下面……”那个士兵顿了顿,看了一眼远处的随军牧师,有些神往地说道:“或者到了上面,我们也能挺着胸说:我没给祖宗丢脸,我不是不肖子孙。”
  半路上黄石还遇到了尚可喜,金求德和李云睿最后还是反对他自行出击,因为一旦复州有失,黄石的大军就失去了落脚的地方,而且留在复州的一万多辅兵也就没了保护。尚可喜左思右想,最后把手下的普通士兵交给金求德这个游击去指挥了,自己则带着五十个家丁赶来。遇上黄石的军队后,尚可喜和尚可义兄弟情深,看到他大哥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后,尚可喜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了。
  黄石的命令已经发向了复州,城里的部队除了要准备绷带和伤药外,黄石还下令杀猪宰羊,顺便把城里没居民有带走的狗打一打,今天晚上一定要给士兵们再吃顿好的。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军队就快走到复州城外了。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复州方向上也出现了一条火龙。黄石知道那是复州的辅助部队带着担架和车辆赶来帮忙了。他回头望了望,明军纵队的火光后尽是一片黑暗。后金军虽然勇悍,但摸黑赶夜路追击地本事还是没有的,就算有也追不上举着火把行军地纵队。
  既然危险彻底消除了,黄石就喊来了贺定远:“今晚张攀他们必定要来叫我开酒宴。你先帮我扛一晚,有你和吴公公主持,我晚点去也就不算失礼了。”
  贺定远知道黄石要去安排善后的问题,所以也不推辞就是一躬身:“末将遵命。”
  “好,记得去把金游击他们都叫上。虽然你们品级较高,但一定不要轻慢了他们。”黄石对辽南这些军头都是刻意拉拢的。大明朝廷一向喜欢在军队里搞“大小相制”,就是用大头的权威来震慑下面的军头,再用下面军头来分最大军头的权力。基本上唱黑脸地事情都由大军头去干,而唱红脸的工作则由朝廷来完成。文臣认为这样军队就不太容易变成一块铁板,也就不容易作乱。
  这种“大小相制”的规矩说白了就是挑拨上下级内斗。比如东江镇左协的军饷全部发到黄的长生岛(一般来说不会足额),但各部应该发给多少则清清楚楚地发给左协的各个军头。至于到底是黄石狠还是黄石手下倔,朝廷就不管了。反正谁把谁坑了朝廷都不在乎。
  辽南的这些军头黄石是整不下去的,朝廷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干。就好比朝廷决不会容忍毛文龙擅自吞并黄石的军队一样。在整个辽东,黄石是朝廷用来制毛文龙这个“大”的“小”,但在具体的辽南地区,黄石就是“大”了,张攀这些就是用来制黄石的“小”。朝廷觉得只要军中山头林立。那么大明的天下就安如泰山了。
  “一定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怠慢了他们,不要让他们觉得你居功自傲……”黄石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着。
  贺定远一开始还勉强耐着性子听下去,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乱看乱动,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好了,大人,某知道了,大人你也忒啰嗦了。”
  虽然被无礼地打断了,但黄石倒也不生气。“知道就好。还有,记得不要多说话……”
  “知道,知道。大人您教过某的,不就是酒宴上多吃少说嘛,”贺定远一颗心早就飞去酒宴那里了,现在他和黄石说话属于私下交流不太讲究礼貌,所以贺定远极其不耐烦地说:“大人您还说过啥要点来着?哦,对,有空多吃块肉,多喝口酒比什么都实惠。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某当哑巴。”
  “记得就好。”
  “记得,记得,某去了。”贺定远草草一拱手就打算去招呼张攀、尚家兄弟喝酒去了。
  黄石想想也没有要提醒的了,就微笑了一下:“嗯,去吧。”
  ……
  回到复州城内,伤兵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长生神医”胡青白也带着救护营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治疗。
  救火营和磐石营的十个步队和两个马队则重新集结,准备接受营官——也就是黄石的最后检阅。黄石的军队中没有常设的代理营官,这次出征的时候贺定远就是两个营的临时营副,而上次出征日本的时候,杨致远就是暂编远征营地临时营官。
  这些士兵全身都斑斑血迹,大多数人手上也都满是风干了的血迹。用“浴血奋战”这个词形容这些官兵已经不再是一句夸张了。黄石在内卫队的簇拥下,盔甲铿锵地走向正中的一个小台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高举火把的战士。
  一个年轻的军官首先带队上前,他走过来的时候身后还紧跟着两个旗手和一个鼓手。旗手和鼓手都站的笔直,两个旗手一个擎着大明军旗,一个擎着队旗——也就是救火营的营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并且在蛇首旁写了一个大大的“甲”字。那个鼓手则神色肃穆地缓缓敲着鼓,四个人身后还有一个士兵抱着一面旗子。
  “大人。卑职救火营甲队队官,千总王简。”
  王简对黄石鞠躬抱拳,黄石则回了一个后世标准的军礼。
  “职部定编四百人,战前实到三百九十七人,战殁一十七人,负伤三十二人,长枪把总乙海亮殉国,此外还有一名把总重伤。现有官兵三百四十八人。”
  “职部……”说着王简就转身从身后的士兵手里接过了那面旗帜,那个士兵交出旗子后就退开了两步,王简转过身双手捧着旗子奉上:“职部缴获建奴正黄旗牛录旗一面,特奉献于大人阶下。”
  接下来王简又叙述了一些有功的人,黄石神情专注地听完后就勉励了他几句,最后王简和黄石再次交换了一个抱拳和举手齐耳的军礼,结束了救火营甲队的战后简短汇报。
  救火营甲队的五个人退下去后,洪安通立刻大叫了一声:“救火营,乙队队官。出列汇报!”
  宋建军领着三个人默默地走了上来。从军队解除警戒状态以后,平时就有些木讷寡言的宋建军就变得更深沉了。他一路走回复州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和同僚列队的列队地时候也在默默回忆着今天的血战。从战斗后踏上归程开始,宋建军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颤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手也抖动得越来越剧烈。
  走到黄石身前的时候宋建军正要抱拳行礼,却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自己的长枪。他一愣之下连忙把长枪往身前重重一顿,咽了一口唾沫,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卑职救火营乙队火铳把总宋建军,参见大人。”
  五年前跟随黄石出生入死地那队骑兵,现在除了贺定远他们四个人外,还剩下九十一个人活着。这些人如今不是各队的队官、队副,就是内卫队、参谋队、情报队和老营的军官。黄石认得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也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比如刚才甲队的队官王简。
  所以当黄石第一眼看见他不认识的宋建军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乙队的队官或者队副。现在救火营和磐石营共有十个步队、两个马队和一个炮队,这些队其中一共有二十六个队官和队副,除了炮队队官邓洋人以外,剩下的二十五个人都是从广宁开始跟着黄石的老人。
  “救火营乙队的队官和队副都阵亡了。”宋建军吭哧着说出一个事实,可是他的表情看起来显得有些迷惘,仿佛还没有从心里接受他刚刚说出的这个事实似的。
  黄石注意到宋建军的手又开始发抖了。宋建军把手里地长枪收回身侧,头也垂了下去,用越发低沉的声音说:“卑职所在的乙队,八个把总有五个殉国了,两个重伤。卑职是唯一能站起来的军官了。”说着他还不自觉地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他的腿在越过第三道拒马的时候被划伤了,身上其实也有几处皮肉伤。现在虽然都已经止血了,但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军官了,他按照条例本也该立刻去救护营仔细包扎的。
  宋建军背后站的是乙队硕果仅存的一个鼓手,此外还有一个临时的旗手把两面军旗一起抱上来了。他们听到宋建军的话时,也都把头垂向了地面。
  “把总宋建军。”黄石厉喝了一声。
  这声断喝让宋建军打了一个哆嗦,他猛地仰起了头:“卑职在。”
  黄石盯着他的眼睛下令:“昂首向我汇报。”
  “卑职遵命,大人。”宋建军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良久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卑职所在的乙队,定编四百人,战前实到……嗯,实到三百九十五人或者是三百九十六人的样子。战殁一百二十七人,重伤二百余人,现有官兵六十一人。”
  “我们乙队……”宋建军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他侧头想避开前面黄石和内卫队官兵的视线,腔调里也参杂了些呜咽之音。
  他连续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的几句话说得又响亮又流利:“我们乙队夺取建奴正黄旗牛录旗两面,镶黄旗牛录旗一面,正蓝旗牛录旗一面,正白旗牛录旗一面,共五面。”
  说完这话以后,宋建军背后的一个士兵就捧着一堆旗帜大步上前,直挺挺地把它们抛在黄石脚下,脸上混杂了悲伤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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