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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你的天气》作者:夏茗悠

_3 夏茗悠 (现代)
  秦浅这才作罢,语调冷淡地朝面对此景目瞪口呆的朋友们介绍道:“这就是我BF。”
男生弓下腰落坐,谦和地笑着补充说:“我叫谭奚。”
夕夜从一侧静静观察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戴眼镜,窄版剪裁的西装很衬他得体优雅的气质。比秦浅大两岁,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年纪。
外表虽然成熟,神情间又难免流露出稚气。可从为人处世的老练程度而言,又觉得城府有点深,毕竟,听秦浅说,年纪轻轻已是外企中管。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个难以取悦的人。然而,从刚才起就只见他一味对秦浅妥协迁就。秦浅很幸福。想到这里,夕夜忍不住偷偷
瞄了一眼风间。
秦浅突然转过头问:“夕夜呢?”
“什么?”这才回过神。
“夕夜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唉?”女生不太自然地抿了口饮料,眼睛弯在玻璃杯上方,“没有那种打算。”放下杯子后又自嘲地笑笑,“没办法,嫁不出去。”
招致秦浅愈发没分寸的玩笑,以家长的语气对风间说道:“我们家夕夜就交给你了,要好好照顾她哦。”
夕夜心往下一沉,没有勇气去看风间的表情,装作没听见秦浅的话,急忙扭头找亚弥搭
话。
[四]
吃过晚饭后一行人从烤肉店走向K歌房。夕夜和左侧的秦浅聊天,右侧的风间一直沉默。等她习惯性地去牵他的手,觉察到对方有些退缩,却并没有十分在意,还继续着和秦浅的话题,直到又走过几步,男生停了下来。
  夕夜说笑着转头,看见自己牵着的人不是风间,而是脸上写满窘迫和诧异的季霄。女生愣了数秒,环顾四周,才发现风间落下了一段距离,正在后面毫不介意地笑看着自己,神经随即松了,也跟着笑起来。这只是一段插曲。却因此顺势和季霄一路同行。
季霄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好奇:“亚弥说你今天很反常,不肯跟她们去广福寺许愿。我想起高二时学农,路过寺庙时一群女生都进去拜了拜,只有你例外,也不在乎一个人等在门口,好像异常排斥似的,有什么原因?”
“哪能什么事都有原因,我只是觉得既然不信,何必假装虔诚。”
季霄心里琢磨着夕夜的话,走出一段路,又听见夕夜压低声音在耳侧的问话才回过神。
“你知道风间和夏树为什么会分手么?”
“主要是因为风间的妈妈反对。他们从高中时代开始交往,高考后风间留在上海,而夏树考取广州美院,大一时坚持了一年远距离恋爱,偶尔风间去广州看夏树,寒暑假夏树回上海。因为聚少散多,好不容易团聚就无时无刻不粘在一起。一开始对这份恋情投赞成票的风间妈妈整天不见儿子人影,感受到儿子被抢走的威胁,转而强烈反对,”男生顿了顿,“你应该知道吧,风间出身于单亲家庭。”
夕夜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是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反过来,风间也不可能不听取母亲的意见。这种感情羁绊……有同样身世的我深有体会。”
季霄这才想起夕夜同样出身于单亲家庭:“你们确实很容易相互理解。”
“那倒未必。”夕夜扭转头望向沉沉夜幕,霓虹灯闪烁在视野各处宛如幻觉,使她眼睛有些模糊,“关于他自己的事,关于他和夏树的事,风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不要说把我介绍给他母亲,就连朋友圈也不想让我接触。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理解他、进入他的世界。”
“给他一点时间,也许他还没有做好向谁敞开心扉的准备。”
“交流是双向的,他一直这样,我的坦诚也变得可笑。我无法估计他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因为甚至看不到一丁点‘正在尝试'的迹象,与此同时,只感到我的门就快对他锁上了……很绝望。你说,”夕夜看向季霄的眼睛,“我该怎么办?”
男生咬了咬牙关,一语不发,受宠若惊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掌心中潮湿的汗,在滤过夜风之后变得冰凉。误牵过她手的掌心。
[五]
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被埋入心岫,谁能想到它在悄无声息地拔节疯长。
[六]
  梁静茹的伤感情歌唱过第四首,男生们几乎要开始抗议,才换了蔡依林。
  是亚弥抢得了麦克风摇晃在歌房中央。细究歌词涵义--彩绘玻璃前的身影,只有孤单变浓郁--到底还是伤感 ,可欢快的曲调辅以屏幕上和现实中年轻女孩们明媚的表情 ,让人一点也觉察不出事关别离。这样的年纪本该无拘无束什么也不怕失去。
  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在室内脱去厚重的大衣,亚弥穿的是一件鹅黄底蔷薇花色连衣裙,温柔轻盈的质地,旋转时蕾丝内衬俏皮地露出一点,就那么自然地往毫无防备的准新郎腿上坐下勾住他的肩,好像阳光落下,男生立刻窘迫得从肩到腰都僵硬起来,开朗爽利的准新娘拍手嘲笑,心无杂念地分享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喜悦。
  季霄在身侧突然笑出来,夕夜转头问怎么了。 “我想起她最好的朋友乔绮对她的评价--胸也无脑也无,不知分寸为何物。”
  于是夕夜也跟着笑。没有人会与她计较什么,惹人羡慕。气氛不受半点影响,在这之后,秦浅和谭奚顺势合唱了那首《明天你要嫁给我》。
如果做这种举动的人换成夕夜,结果会截然相反。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缺乏、也无法带给别人那种洒脱不羁的快乐。
整个人像被脱过水,干巴巴,严肃,拘谨,沉重。没有一丝可以挥霍的,轻飘飘的生气。
出神间,思绪突然被骚乱打断,夕夜朝混乱的发源地看去,原来是送热饮的服务生进门时脚下一滑,将手中的托盘整个儿打翻在离门口最近的谭奚身上。秦浅马上向门外的服务生们喊叫,引来了经理。肇事的女生吓得目瞪口呆,经理一个劲儿地道歉,关切地跟在谭奚身后询问有没有烫伤。
男生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往盥洗室去,临走前指了指女服务生的手:“我还好,她倒是烫得比较厉害。”小女生这才发现自己也被饮料烫了。
事故处理的结果是经理主动提出消费免单,并且赔偿200元钱。谭奚的手只是红肿,涂了点救急的烫伤膏,自己并不以为意,秦浅有点埋怨他太息事宁人:“要是被烫的人是我,绝对饶不了她!”
  男生半开玩笑地揽过她:“要是被烫的人是你,我也绝对饶不了她。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没怎么样么。人家也是打工的,不容易。再说也不是故意的,自己烫得比我严重。对她发火又不解决问题。”
  “对经理发火倒是能解决问题。”
“对经理发火,经理过后不是还得把账算到她头上么。你看吧,肯定这个月工资被扣了”因为败了兴,而且谭奚的衣服也被弄脏,所以就此两两散了,几个人在路口分开。
和风间一起去停车场取车,夕夜转身后感慨:“真是脾气好,换作是我在气头上肯定也会胡乱找人发火,哪能像他这么理智。”
“偏是秦浅那种不依不饶的,遇上了这种不瘟不火的,果然互补型才是天造地设。”风间跟上她,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肩上,揽着她走。
女生从侧下方缓慢地抬起眼睑看住他线条硬朗的下颏,待男生觉出视线的温度回看过来,淡然一笑:“互补型才是天造地设,那相似型呢?”
男生愣了两三秒,随后表情不太自然地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往前快走了几步。
夕夜笑着追过去:“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说到“相似”,你的眼中已经没有其他相似性。
在你对我讲述的曾经,夏树把课本搁上桌面,再俯低一些,看见透明的塑料包装袋,抽出来,装着的是一套冬季制服。
脑子顿了一秒。
突然觉察到自己身上罩着淡淡的人影,猛地抬头,又看见你正弓着肩手撑桌面站在自己身边。夏树慌得往后缩,重心不稳,椅子三只脚都悬空了。
那张脸上曾经有过的表情,在四年后的深夜,我的脸上真切地重现。突然觉察与自己牵手的人不是男友,猛地回头……
面对出人意料的距离,无法淡定自持,却又努力佯装淡定自持。倏忽闪过面颊的羞赧慌张,在须臾后就被抚慰平息。
转瞬即逝的不知所措,你尽收眼底,甚至忍不住在事后回忆时微笑起来。都是心地如此透明却如此复杂的女孩,敏感脆弱又坚定沉静,何其相似。
我和夏树在常人眼里凌厉张扬,为什么唯独你看穿我们外壳那么坚硬,而本质是那么小,那么傻,想要好好守护?
是怎么了?
风间把夕夜的左手团在自己右手中,步履慢下来:“你知道么,刚才在K歌房,秦浅把你托付给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就是爱开玩……”夕夜急忙解释,突然感到手上的手力加重一点,困惑地打住话头。
“我说'好'。”
“是么?”声音有点哽咽。
“嗯。”
“可是……”女生盯着地面。男生诧异地看向她的侧脸。
过半晌,她抬起头,耸耸肩轻松地笑笑:“没什么,谢谢。”
[七]
再一次--
“那季霄你说,该怎么办?”
在季霄一直以来的记忆里,夕夜被“坚韧”、"独立"这类词贴了标记,拥有在任何情况下独挡一面的魄力和决心。却一直没有发现,她总是毫无戒备地依赖自己。
无论是当年遇上复杂的论题,还是如今困扰于和风间的芥蒂,无论是赌气的语调,还是求助的讯息,最后总是这么一句:“那你说该怎么办?”
想来很难不让人苦笑。
“在想什么?”亚弥摇着季霄的手臂问。
男生长叹道:“没什么。”
--风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
不要说把我介绍给他母亲,就连朋友圈也不想让我接触。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理解他、进入他的世界。
--交流是双向的,他一直这样,我的坦诚也变得可笑。我无法估计他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因为甚至看不到一丁点'正在尝试'的迹象,与此同时,只感到我的门就快对他锁上了。
季霄突然想起,自己对待亚弥的方式也和风间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原因又大有不同。亚弥年纪小,神经粗,大大咧咧,远不像夕夜那么敏感,大概,不会因此感到绝望。她不会在意这些。从另一方面而言,说不定要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带她去见父母,反而会给她压力让她难受。
男生又看她一眼,女生对方才的出神果然既往不咎,转而展开别的话题。
松了口气,幸好她不会在意。
[八]
时隔数日,一天深夜,秦浅打来电话,语气听起来心烦意乱,开口第一句就非同小可:“我不想和谭奚结婚了。”
夕夜罩上外套起身,蹑手蹑脚到寝室外接听:“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只是发现自己也许没那么爱他。”
“哈啊?都这种时候了,说什么傻话?”夕夜顿了顿,把手机换到另一侧,“这段时间筹备婚礼你太忙太累,人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逃避退缩很正常,但你不要真的付诸实行啊。谭奚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他那么珍惜你……”
“他是个好人,这没错,但如果他真那么珍惜我,为什么筹备婚礼这么多事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他有工作,难道我就没有学业了吗?我可以放弃,为什么他就不可以牺牲?”
“都快结婚了还在斤斤计较这些,你也太孩子气了吧。”
“还没结婚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以后怎么过一生?”
夕夜被反问得哑然,思维和口才都派不上用场。“但是……”
“确实,这段时间非常忙非常累。所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种忙这种累到底值不值得。如果我真的非常爱他,那么为了他受一点累有什么好抱怨呢?和深爱的人结婚不应该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吗?我不该斤斤计较的……所以我才想自己没有多爱他,是这件事让我看清了自己,他没有错。”
过于震惊,夕夜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总之,夕夜,谢谢你答应做我的伴娘,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你……”
“不用在意我,你和谭奚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谈……”
“……虽然我很想给你一些有效建议,但实际上如果是我自己碰上这种事也会不知所措。”
夕夜略作犹豫,“我从来没有辜负过别人。”
“……不会吧,我才不信,你前男友的数量应该和我差不多。”
“但每次被甩的人都是我……是真的,别看我整天虚张声势,其实我就是个樱木花道唉!”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所以还真的不太能理解你们这些好运气的家伙,放着那么爱自己的人不爱,不知道究竟想追求些什么。”
“我可能还没到为了谁停下脚步的阶段吧。”秦浅说,“那么爱我的人,对我来说也许是个负担。”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当然。”
“挺可惜的。”女生的语气低落下去,“我和风间都觉得你们特别登对。”
这次夜聊之后,大约二十多天再没有秦浅的消息,夕夜猜测她只不过一时意难平,和谭奚闹闹别扭,或许转天就又重归于好。再加上期末考试阶段学业为重,分不出闲心去多管闲事,于是既没有主动关心也没与其他人说起。
[九]
最后一门必修课闭卷考试结束的那天,整幢教学楼漂浮着浮躁的喧闹,每个人说话的音量和语速都至少是平时的1.5倍。夕夜交了卷,从讲台边的地上翻出自己的书包,拨开两个女生,加快脚步低头穿过女厕所门前排起的长队。
下到二楼时,另一个刚刚散场的考场里的学生涌出来,很自然地汇入人群,然后听见几步之遥的身后,响起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逆着光的原因,隐在阴影中的表情不太像刚考完试的样子。
夕夜靠在右侧的楼梯扶手上,等季霄顺着人流下来。
“全部考完了?”
“还有两门专业课下周交论文。”女生从抱在怀里的书包中掏出一罐咖啡递出去。
男生摆摆手示意不要,但是在夕夜准备拉开易拉罐的瞬间又从她手里抢走:“既然都考完了就不要老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夕夜跳着连下四五级台阶,在前面笑:“我总觉得男生一旦展现出温柔体贴的一面,就变得有点婆婆妈妈。尤其是你,长得本来就太清秀。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辩论中的你,非常干脆,非常决绝,不轻易受人左右。”
“……果然是冰山。”男生佯装委屈把咖啡还给她,“连善意的关心都拒之门外,你这种女生少见,真不知易风间通常都怎么处理你这座大冰山。”
“真不知亚弥怎么忍受这种比自己秀美几百倍的男友。啊--她知不知道当年你被我们评为班花的事?”
“如果知道肯定是你长舌。”两人笑过,又沉默了数秒,夕夜正色道:“你有话要对我说,是么?”
“什么都瞒不过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
“到五角场那家茶座吧,顺便我也想去百联的三楼买套睡衣。”待季霄点头同意后,夕夜轻声问,“很重要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郑重到要特地找个安静地方说的地步了。”
“你……是我熟悉的那个顾夕夜,”男生微笑起来,“心急又不直率,总是采取旁敲侧击的迂回战术。如果是亚弥,她会直接粘上来撒娇,然后缠着我一路追问到底什么事。”
“如果换我那么做,你一定会毛骨悚然。”
“唔,一定的。”季霄走下自动扶梯的最后一级,停住脚步,朝不远处的茶座看一会儿,“夕夜……”
“就是那家。”
但男生的犹豫其实根本无关于谈话地点:“……新凉回国了。”
[十]
放射状的红光在夜空中逐渐萎缩,之后全世界遁入黑暗。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但我不知为什么,竟然连这八分钟的温暖都体会不到,更不要说能看见天的边界重新泛起微光。那悬挂在苍穹之上的是什么?为什么独为她们闪烁?她们为什么能笑得那样无忧无虑,唱得那样纵情肆意?为什么能说着“我无法为谁停留”毫无恋意地告别过去,而只在别人的眼睛里种下忧郁?
是什么。为什么。该去做什么。
许多年来,这些问题像浑浊的胶液包裹我,搅动时让人难以呼吸。
被周围人认定为“美女”,从初中开始。第一次对夕夜公开表达赞美的是班主任,那时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零星留存着身为学生的稚真,体现在写字与批改作业分不同颜色的圆珠笔这类细节上。在某次家长会后,她对颜泽的妈妈说:“其实如果走在街上,大部分人都会以为顾夕夜才是你的亲生女儿,长得跟你有点像哦,我们班的女孩子数她最漂亮。”
颜泽妈妈回答:“要说长相啊,肯定比不上萧卓安。夕夜这孩子关键还是聪明乖巧,让人省心。不像我们家颜泽,心思太杂,玩心太重,脾气还倔得很。”
之后班主任老师大概又说了些“颜泽也有颜泽的优点”之类的话,夕夜已经不记得。但那番比较式的议论却印刻在大脑皮层上,无法轻易抹去,从此死死地认定自己比不上萧卓安。
卓安是肤色白皙,留黑直长发的大家闺秀。在校时一直梳高马尾或芭蕾发髻,没有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家教传统,举止得体,清纯的气质深受长辈们喜爱。
与此截然不同的是一头棕色碎散卷发,混血气质的夕夜,骨子里透着不羁和忧郁。其实这才是同辈人中公认的校花。只是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一直认为自己不如卓安漂亮。
因为自卑,又无法如她那样乐观无忧,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植起藩篱。
当贺新凉最初以卓安男友的身份出现时,那份卑微的少女情结已注定无法得以成全。
给这段无终的暗恋加一个时间限定,是“很久以前”。
然而跨越到"很久以后"的现在,一丁点线索--比如听见某个人的名字,比如看见相似的街景--也能变成刺穿心脏的锋利武器。
明明好好收拾起感情,决心做一个吝啬冷漠的人。因为付出得少,在被背叛被遗弃的时候短暂地伤心一两天,然后又能重振元气。以为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遗忘一切不愉快。
只有在他重新出现时,你才明白时间不是对谁都万能的良药。
对他的喜爱原来比想象深厚久远,故作洒脱是耿耿于怀的一种表现。又或者不再耿耿于怀,而是妥协于习惯。
习惯了面对他的时候,感觉全世界被按下静音,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欲盖弥彰。而你所能做的,不过是生硬、刻意地从他身上扯开视线,用缄默去对抗所有失落的幻想。
[十一]
绯红色的云在空中展成羽翼形状。
这就是陆地上所能看见的,最美的落日景象。
看不见的,云层之上其实是另一番辉煌。
季霄用烛火外焰点燃香,递给夕夜,看她俯身拜了三次,又接过香帮她插进香炉,小心不让滚烫的灰烬落在她手上。接着她退回蒲团折膝跪下,把双手平摊在两肩的阴影里,低头,再俯下身。
整个过程对跪在右侧、与她所有动作保持一致的新凉连一眼也没看哪怕说最后一句“节哀”,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地面。
看似冷冰冰地漠不关心。又怎么会,在最后一次从蒲团上抬起头来时,令人瞠目结舌地,泪如雨下。
季霄的手滞在从香炉上方移开的瞬间,而下一秒,他很难不注意到新凉微红的眼睑,三个人之间维持着阒静,灵堂略略泛黄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气味从头顶上空压下来。
因为你看不见……
三天前。
“他妈妈自杀了。回来奔丧。”
女生面颊瞬间失掉血色,并不是出于对普通朋友的牵挂。
而此刻,无声落在蒲团边缘的泪水,也并不能单纯用“同病相怜”去解释。
你看不见,阒静的表面下涌过怎样的巨澜。
在随后其他亲朋祭拜灵堂的活动间隙中,新凉特地在人群中找到夕夜和季霄:“谢谢……”
词穷并没有引致尴尬冷场。季霄揽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挚友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夕夜眼眶又潮湿起来,但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向新凉的眼睛,微蹙眉抽了抽鼻子,同时拥抱了他们俩。
相识近七年,他终于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王子,夕夜知道,一句“谢谢”中有半句是给自己的。
足够了但是,为之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
[十二]
“想起自己妈妈了?”一同走去车站的路上,季霄猜测夕夜祭拜时情绪失控的缘由。
女生点点头,视线挑高一些。橘黄色的路灯铺满街道,一只大白猫以倨傲的姿态悠闲地穿过斑马线,停在打烊的小卖部门口前,爪子伸进纸箱去拨弄里面的垃圾。已是深冬季节,但即使晚上也不觉得冷,四下无风。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留住她。除了照顾她,每天还步行去附近的一座寺庙为她祈祷,跪在蒲团上磕头,许下让我少活十年换她十年的愿,求来护身念珠戴在身上……我就是想让她活到看见我获得幸福的那一天。你知道么……”哽咽得难以为继“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她笑一次。”但就是这么微渺的心愿,那些神明都只是袖手旁观,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么是为谁、为什么而存在?“盖棺之前,我从手上褪下了念珠放在她耳朵边,唯一的心愿也随她进了火化炉。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幸运会降临在我身上。”
男生拎过她的手提包,往前赶了两步:“新凉说等他家的事处理完了,我们聚一下。”
‘我们'是指?"
“你、我、新凉、颜泽--我们。”
夕夜惊讶地看住他:“你觉得我和颜泽见面合适吗?”
“那你觉得我和颜泽、新凉哪个见面合适?”季霄有点开玩笑的神色。
夕夜迟疑了一会儿,找不出反驳辞。
“你比我大度,我是女生,斤斤计较是天性使然。”
“我挺怀念那时候……”男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
女生停住脚步,微侧过头,诧异地等待下文。
“高一时的合唱比赛,弹钢琴配乐的是你,担任指挥的是颜泽,我们班得了第一名。不管后来产生过什么矛盾,你们俩也曾有'最佳默契'的记录。”季霄说着低头笑了笑,“我本不该说这些。”
夕夜回过神:“为什么?”
“闺蜜之间的矛盾,本该你们自己解决。任何第三者抱着任何好意来插手都不会有善终,最后的结果总是闺蜜和好如初,第三者反倒成了公敌。”
女生听出他语气中的委屈,弯着眼无声地微笑:“亚弥和乔绮让你吃过教训?”
“无数次。”
“但前提是,她们是闺蜜。”
“你和颜泽也是。”
“……那你觉得我和颜泽还有可能和好如初么?”
季霄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
“好吧?”男生有些意外地松下一口气,“我还以为说服你还得费好一番口舌,几乎把所有辩论技巧都准备好了。”
“你了解我,比我自己更了解。所以就按你的建议办。”夕夜说完,走出一段路,才觉察男生没及时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季霄轻轻答道:“没想到我的建议对你这么重要。”
这段路上堵了车,喇叭此起彼伏响得聒噪,摩天大楼上的巨幅液晶广告屏色彩变幻,整个步行街人声喧嚣炫彩斑斓,使人的感官无不受到巨大刺激,却反而愈发把夕夜与季霄的黑衣衬得肃穆异常。
女生把双手柔柔地团在外套口袋里,手心的温度经过触点传递到指尖,视线别向远处街景:“从前我一直真心希望你和颜泽天长地久,不是为了颜泽,只是自私地害怕失去你这唯一的朋友只要你和颜泽没有分手,就不会脱离我的生活圈。偶尔想有个聊天的人,偶尔想有个谈心的人……是的,我觉得季霄你,对没有任何信仰的我而言,很重要。”
第5章
[一]
过了春节,季霄跟着风间去学校宿舍找夕夜,告诉她原定的小范围聚会变成了班级性质的同学聚会。并不意外。高中时新凉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光美少年,追悼会那天,不仅三分之二同班同学到场了,连曾经同级外班的、学弟学妹们也来了不少。
夕夜倚着床架叹口气说:“那我就不去了。”
季霄没露出太惊奇的表情。
“同学会吗?”风间插嘴问。
“上次和大家见一面,勾起了我很多回忆。我开始觉得也许时过境迁,我能和她们好好相处了,我抱着想了解她们的心情,去看她们的博客,一个链接一个链接看过去。有人提到新凉,提到你,提到颜泽,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到我,没有人期待见我,没有人在那儿注意到我,”女生朝季霄扯扯嘴角,露出苦涩的表情,“对大家来说,我是隐形的。”
“那就不要在乎这些龙套的眼光,去见你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根本不存在。
回想起来,那些把葬礼当派对、极尽盛装之能势粉墨登场的女生,你也并不喜欢。
  从高中时就习惯形成人际小圈子,使用外人为之困惑的特色口头禅,时不时去娱乐场所聚个餐,将某些个体排除在外。以为长大后格局都将改变,曾经的疏离可以变得亲密,实际却不尽然。
依旧是从前那群虚荣浮夸的女生。
依旧是从前那些表面亲密内里攀比的圈子。
而你所属于的那个小集体--你、季霄、贺新凉、颜泽、萧卓安--曾是这个班级最引人瞩目的才子才女核心圈,却也早在当年就分崩离析。
[二]
看过这样的统计--大部分中学时代表现出众的优等生,步入社会后碌碌无为;而曾经成绩中等的普通学生,反而往往成就惊人。
坚持与奋斗化为乌有时,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么规则旋转。
[三]
开学后所在的学院拉开了保送研究生资格考评的序幕。夕夜的形势不容乐观。文科学院的许多课程并不以知识掌握程度衡量学业优劣,一些学生可能翘了三分之二的课,但仅凭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课上踊跃发言,课下勤提问,混个眼熟,给老师留下好学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机取巧拿高分。
相较而言,夕夜这类专注学术的交际白痴,实在太难取得好好成绩。
打印出来的成绩单,90分以上的全是闭卷考试,70分左右的全是开卷考试。
  夕夜不禁苦笑。
  笑过之后,内心是如同潮涨的沉重。
刚上大学时心高气傲,拒绝了颜泽家的经济支持,整整四年凭着不多的奖学金和助学金踉跄地自力更生,过得窘困拮据,没有任何积蓄。如果无法取得全额奖学金保送研究生,就只剩结束学业去找工作一条路可走,但无论是本科学历还是交际能力,都让夕夜在这条路前望而却步。
六年前中考,区文科状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状元。
一直只在读书的领域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无是处。
  从未想过有一天可能被剥夺读书的权利。
公示的保研名单有12人,夕夜按绩点排在第七名,学院预招的研究生是8人。
预感不佳,心绪不宁。
“绩点排在我后面的四个人中还有副校长的女儿,大家都知道有个名额是留给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关系,我就肯定被踢了。”
关于这个话题,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风间有点不耐烦,以他的立场确实体会不到女友在焦虑什么。
  优秀的男生较女生少得多,在师长眼里,风间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极其罕见的沉稳懂事备受关照,仅以担任学生干部这点为例,若要加一个时间维度,也夸张地贯穿了整个学生生涯--从小到大。而在同龄人中间,居然又奇异地备受欢迎,归根结底和长相帅气却行事低调有关。
总之,面对夕夜的忧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两秒,之后没心没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来:“干吗这么计较得失?”语气间隐藏着“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话头,无限委屈地迎过他的视线,然后在男生满脸的理所应当面前变得更委屈一点。
但绝不会争执。
绝对绝对,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和风间争执。
虽然心里的某个地方,还压抑着类似“季霄就一定会理解我”的不平静。
如果不小心把两人比较,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回到六年前,与天分极高的贺新凉不同,季霄是以勤奋苦读为特色的优等生,成绩有时也起伏不定,所取得的成绩,在他人眼里,羡慕之余只有钦佩。夕夜觉得自己与他是同一种人。
  
[四]
夕夜从学院的主页下载了全套申请保研名额的表格,有些问题不知该怎么填,想着应该去问问秦浅,打她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这才想起她与谭奚准备分手的事,揣测无论有没有如愿此时心情都未必见晴,于是放弃了叨扰。
第二天晚上对方看见未接来电主动回过来,声音听起来分外嘶哑低沉:“夕夜,不好意思,最近作息有点乱。”
就算失恋也不可能连续睡三十个小时吧。夕夜小心翼翼地问:“你和谭奚怎么样了?”
秦浅笑起来,流露出轻松的语气:“闹了很长时间,谭奚说什么也不同意分开,一开始我挺生气的,但久而久之,反而习惯了有他的生活。静下心想想,其实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讨厌束缚,对唯一的关系感到恐惧。”
虽然不太能体会这种奇怪的纠缠方式,但夕夜松了口气:“所以说现在已经不想分手咯?”
“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暂时把婚期推迟了。谭奚对家人的交代是得先忙一项重要工作。我想过一段时间可能我们能找到答案。”女生的语速慢下去,仿佛在遐想未来,过了几秒回过神,“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噢……我在申请保研,填表时遇到点麻烦。想问问你。”
“取得保研资格了吗?”
“有资格。现在方便说话吗?可能时间会有点长。”
“没关系。”
“先说这个表格封面上的定向和非定向是什么意思?”
[五]
在秦浅的帮助下填完了申请表格,夕夜安下半颗心,觉得有点饿,拿着钱包下楼去买夜宵。淡淡的月光洒在小径上教学楼阴影的间隙里,路旁近百年的树木静默地站成带给人强烈安全感的护卫姿态,晚风拂着面,非常和煦。
人走在其中,四下只能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呼吸带着清新凉意的空气,胸腔里蕴含了无法言传的宁静的感激。
突然有种什么也不成障碍、什么都可以体谅的感觉。
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风间的电话,等待音响了四声,男生接起来,应声刻意压得很低。
“在上课吗?”夕夜问。
“嗯,我下课后回给你。”
“好。”
想和风间长久地好好相处下去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大概是受了秦浅的影响。
经过一栋宿舍楼,临街的窗口飘出不知名却异常熟悉的园舞曲,夕夜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驻足,一边聆听,一边搜肠刮肚地回忆曾经在哪儿听过。暖黄的窗前时而晃过人影,都是稍纵即逝,无法凭此辨别音乐声是来自哪扇窗。
旋律和夜色相融合的感觉,明明那么真切地存在过,却像深冬时节封印于冰面下的河水,看得见流动,却触摸不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直到一曲终了。
夕夜转过身。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坐在路面中间看着她,看见她转了身,便站起来,迈着倨傲的步子缓缓地离开。虽然是极缓的动作,但在静止的画面中横穿而过仍有点突兀,因为这份突兀,原本不具有感情属性的离开,显得凄凉。看起来十分孤独。
是了,就是孤独。而刚才悄悄溜掉的那首曲子,给人的感觉正是驱散了孤独。
圆舞曲多半都是欢愉的,这一首又有什么特别?
[六]
翌日下午三点,夕夜去学校教务处盖章,工作人员不知去哪儿了,门上贴着“请稍等,马上回来”的便条。夕夜只好抱着一摞表格倚墙等在门口,先后有好些学生进了楼,个别人留下一起等待,其他几个留下手机号请夕夜等老师回来后发短信通知他们。
将近五点时,走廊处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一阵轻一阵响,好像阳光下金色的麦田在起伏。
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撞击着身后的墙壁,腰椎处幻觉似的酥麻起来,夕夜轻轻按过太阳穴,直起身朝声音的源头望,是亚弥。
小女生阖上手机,迎着这边几道目光吐舌头表示歉意,立刻又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咦?夕夜?你怎么在这里?”
“有些表格需要盖章,你呢?”
“学生证丢了,开学没有注册,系里老师非让我来补办。”像是觉得很麻烦。丢三落四还真是她的风格。
“教务处的人跑哪儿去啦?”亚弥从口袋里摸出口香糖,扔了一条给夕夜。
女生接住:“谁知道啊,都等快两小时了。不过,我都习惯了,这几天忙着找各种部门盖章,全是这么拖拖拉拉的。昨天去找学院领导签字,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四点,对方一直回短信说一小时后到,结果最后回了一条‘今天不去学校了'就关了机。”
“这么差劲的老师!”
“可也没办法,听说明天在四教有堂课,还得去课上堵他,趁课间时让他签了。”
“为了什么事折腾这些啊?”
“保研啊。”
“那是什么?”
“唉?保送研究生嘛。”
“还可以保送研究生吗?”惊讶的神情让夕夜有点失语,“什么样的人才够格呢?”
“平均绩点在学院名列前茅。话说回来,你也不是大一新生了,怎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啊?”
亚弥弯眼笑了,瞳孔闪闪亮亮:“没有关心过嘛……反正以我的成绩也不可能有资格保送啦,我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是不挂科就好。”
“那你毕业后打算直接工作还是出国?”
“那种事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反正季霄比我早毕业,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从小到大我的理想就只有一个--和季霄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
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夕夜此时的表情都不够。
“虽说……爱情是很重要,不过,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吧。”
亚弥甜甜地一笑,歪过头:“如果你保送研究生后,风间万一找到外地的工作或者决定出国,到那时再反悔补救不是很麻烦吗?还不如晚点做决定。不过,照你和风间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他会配合你吧。”
夕夜微怔,不知该如何对答。
  此时才发现,在考虑未来时,其实我从未把风间计算在内。
或者说,潜意识中并不相信我和风间能天长地久。焦虑也好,抑郁也好。
都是一个人的焦虑,一个人的抑郁。
反而非常羡慕亚弥这样思维单纯的女生,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付出全部。回想起来,我的生活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年少时误以为“一生最爱”的贺新凉,还是白马王子般破光而来的易风间,没有谁能使我把命运交给他,规划到永远。
或许对风间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对我的前途漠不关心,只求眼下的快乐幸福。
“如果竞争太激烈就放弃吧,干吗这么计较得失?”
“就算最后得到了你也不会开心,这样有意思么?”
“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希望你快乐地生活。”
乍听之下甜蜜又体贴的话语,实际上全在透露一个讯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希望你整天乐观开朗和我玩闹,至于玩物丧志将来可能会悲伤沮丧那与我无关,反正又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再深的羁绊,加上了“得过且过”的前提,也不能谓之爱情。
  从教务楼走廊的窗口望出去,远处四五棵桃树站成一排,新开的桃花宛如撕裂皮肤暴出的血液,艳俗的颜色和腥臭的气味在略有些萧瑟的环境中肆意蔓延。
落日虚悬在树杈之间,余晖像绢带一样缠绕在上面作依依不舍之态。
“亚弥你知道么?”夕夜回头,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其实太阳此刻已经熄灭了光芒。”
[七]
之后的好几天不是蹲守在教务楼就是蹲守在教室门口,被随心所欲约定时间又随心所欲违背约定的老师们折腾得心力交瘁。最后一次请院长签字,不走运的是领导又不在,且联系不上,夕夜急得在办公区团团转,出门接水泡茶的辅导员看见她招呼道:“顾夕夜你在等谁?”
女生苦着脸无奈地抖抖手中的表格:“保研申请表最后还要院领导签字。”
“刘院长前天去日本了。”
“这我知道,我在通选课上等过他,结果助教说他出国了本周停课。所以我想找系找系主任签。”
“系主任也在外地,再说系主任不能签,你仔细看看填表要求,写的是‘学院意见',学系是不够级别的。”
“那……怎么办?”
“找李书记签啊,她开会去了,下午才会来,你先去吃午饭吧。等她来了我给你发短信。”
遭了长时间的冷遇,一丁点关怀也让夕夜觉得受宠若惊,愣了数秒,几乎要红了眼角,结结巴巴地谢了半天。
又严肃又客套,让辅导员忍俊不禁,为了让她放松绷紧的神经,半开玩笑地说:“说实话,我们都在想,你长这么漂亮读什么研究生啊!”
“唉?”之前没听说,这有什么冲突。
“读太多书很难嫁的,长得漂亮本来就标准很高了,这么一来容易变成剩女啊。我当导员这几年就没见过哪个漂亮女生认真钻研学术,但也绝对没有批评她们的意思,毕竟人才是多方面的嘛,有些孩子适合做研究,有些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也能有一番作为。”
说起“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颜泽。从前觉得自己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努力,而她只拥有最令人羡慕的幸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
  其实颜泽认真地经营各种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努力,处心积虑地讨所有人喜欢,在意每个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即使讨厌一个人也要压抑内心的反感去对她微笑。可以说是伪善,但世界若少了这些伪善恐怕会更加伤人。
颜泽待人公平而慷慨,她的能力在于,让身边每个人觉得自己被喜欢、被需要,即使是一种假象。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似乎已经释怀了。
夕夜微笑着点点头,对辅导员说:“你说得对。我缺乏与人交往的那种才能。”
[八]
有点想念颜泽,暑假就心想事成地遇见了她。巧的是两人被分在同一家电视台实习,不巧的是实习期正好错开。夕夜最后一天实习,颜泽过来报到。在办公室走廊的转弯处相遇,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夕夜走远后正稍微觉得有点怅然若失,颜泽就一路连名带姓地喊着她追过来。
“难得见一面,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得上你,不如下班后一块儿吃晚饭吧。该不会你另有安排?”
夕夜摆过手:“没有没有。你在财经频道?”
“嗯。”
“那我待会儿过去找你,顺便带你去办通行证,那地方蛮难找的,我第一天都绕晕了。”
“太好了!夕夜你……”欲欢呼雀跃,却突然打住,恢复成生疏的致谢辞,“谢谢你,那我等你。”
夕夜转身之后才回想起颜泽原本快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晚饭吃的是法国菜,夕夜不太进出这种高档餐厅,点菜的事全权交给颜泽。女生利落地点单,给夕夜要一模一样的菜式,然后打发走了侍者。不痛不痒地相互问着近况,有点像太极里的推手,直到提起贺新凉。
“听季霄说,你和新凉在交往?”
“是。前阵子他因为母亲过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夕夜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却还是接不上话头。沉默持续良久。
颜泽的鼻子里嘲笑般地哼了一声,尽管轻,却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引一片涟漪微妙地扩散。
夕夜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这种无辜的眼神仿佛激怒了颜泽。
“让你失望了吧?你想和新凉交往,你爱新凉。我没猜错吧?”这次是肆无忌惮地展露了笑容,“他跟我说了你在告别式上大哭的事,他说他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怎么想么?你的手段太烂俗了,想用‘同病相怜'这招引起他的注意。顾夕夜,你弄错了,你和新凉根本不是同病相怜。你妈妈是个遭了报应早早病死的小三,你是个曾经勾引养父的私生女。新凉他妈妈不是病死,而恰恰是因为他爸出轨才自杀的。你以为新凉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爱上你么?”
夕夜发不出声音,肩膀也没有颤抖,却在静静地流泪,任由对方滔滔不绝地口出利刃。可是泪水本身不平静,滴滴灼人,止也止不住。她拎起包,一句话没有回嘴,径直离开。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话到这份上,颜泽是想夕夜跟她吵起来、闹翻脸、决裂了才好,满肚子措词落了空,变成满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懊恼,转脸去看夕夜的背影,腰杆还那么挺,步履也不见乱,廉价衣服流露的穷酸被门口的灯光朦胧掉了,反倒是餐厅里原有的奢华瞬间被衬得很萧条。
夕夜在门口停顿一秒,往回望一眼,不知道先前颜泽在看她此刻已经把头转开,只见她颇为孤单地端坐着,侍者把她的餐盘放在她面前,把夕夜的餐盘放在她对面。这局面大概让她终于有点想起自己的尴尬,她略显多余地朝侍者笑了笑,然后拿起刀叉专心处理食物,故作没心没肺的神态,可身影怎么看都是很受伤的姿态。
--颜泽,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大家都说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呐,夕夜,我们好在哪里?
我们好在,你为了防止父母偷看把日记藏在我柜子里,而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只告诉过你。快乐、悲伤、烦恼、委屈、激动、沮丧……全都一同分享。
我们好在,伤害对方之后会责备自己很久很久,我了解你是善良的、矛盾的、反复无常的,就像你了解我一样。彼此深知什么是对方的杀手锏和致命伤。
我们好在,我们的关系时而骇人时而动人,我们的故事被所有人误读曲解--
五年前,你掉下窗台不是我的错,但你和新凉分开却是我的错。为了从不把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也不被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的我,你做了那个选择。
两个人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夕夜对颜泽拔高了音调:“颜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新凉在你眼里只不过是季霄的替代品,而在我眼里是不可替代的人。你家境好、父母健在、朋友多、人缘好,你什么都有了,却连那么一丁点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幸福都不肯放手,不愿让给我!”言情腔浓得一如既往,吼完还扇了她一巴掌,自己发了一身猛汗,气出得很尽兴,根本没奢求她能听进去照做。
  颜泽还是有点脑的,没有把新凉当做个物件让来让去,但她放手了。
刚上高二时学校有AFS海外交流计划,新凉报了名,出国学习一年。颜泽父亲是外交官,英语是她唯一稳定在班级前十名的科目,没什么理由不报名。当时只是无理取闹说因为西餐不好吃所以不想去,在家被她妈骂了两天。
其实是因为夕夜。
家里不可能替夕夜出这笔交流费用,虽然平日总是用夕夜的优秀来激励颜泽,但父母追根究底不会希望这个外来的假女儿比亲生女儿更优秀。如果颜泽出了国,夕夜留在国内,变数就太多了,失去了主要的激励作用,会不会被送去别的领养家庭都未可知。
两人对外统一口径:“颜泽妈妈不让颜泽出国,夕夜不太想出去。”而真相,正好相反。但夕夜在和颜泽的对话中没出现过感激。夕夜会接受这样的共谋是因为觉得新凉对颜泽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她也就没觉得自己对颜泽而言是多么重要。
时间倒流回高一那年的圣诞节,夕夜深吸一口气,清秀的下颏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样改变了形状,画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看向颜泽的眼睛:“我喜欢新凉。”
“唉……啊……啊?”颜泽半张着。
  夕阳下的平安夜,霓虹灯光逐渐在身边顺次亮起,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冬日的寒冷本质。大风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风过,颜泽手中的棉花糖整团被吹得脱离了竹签,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脸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这才回过神,慌张地处理自己黏腻的遭遇。
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两步过来帮忙,一边狂笑一边数落着:“你脑神经落在家里了吧?”
棉花糖的香甜气息如此浓厚,一直持续到回了寝室冲了澡换了衣,依旧挥散不去。
为什么那样显而易见的讯号当时没发现?
[九]
保研面试那天,很多人抽到难题都去换,夕夜两手一直捏着试题纸攥在A字裙后面,倚在走廊里往门口慢慢挪,拉不下面子去和抽题人套近乎。
抽题人当然也顾不上关心她有多少情绪和意图,他只享受自己做好人的态度,他和面试者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抽到怎样的题无所谓,回答成怎样也无所谓,这面试是假的,真正的面试三年前就已开始。
这三年里你得讨得领导们和导师们的欢心,阿谀奉承,或者踏实肯干,三年后你要么有张无赖的脸要么有张实在的脸。
  清高的秀美的脸最帮不上忙。默默无闻闭门造车,三年后的今天你就知道它不合辙了。面试题本身是好回答的,但夕夜觉得面试很不理想,教授们看她的眼神好像从没见过她,问题也总是重复。
“你叫什么?”
“顾夕夜。”
“顾什么?”
“夕夜。夕阳的夕,夜晚的夜。”
晚上回寝室后,夕夜呆呆地坐着,假装在听歌。室友进出时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眼神,这一点也不能让夕夜恼,最让她恼的是她自己。她不是第一次输,是一直都在输。将来该怎么办呢?
到了周五晚上,学院开了毕业去向面谈会。起初,学生们一个个被叫进会议室去告诉政工老师自己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后来变成十个十个被叫进去,很郑重的事变成了一件很不耐烦的事。夕夜属于被十个十个叫进去的其中之一,落坐时看见老师把疲惫和烦躁都写在脸上了,虽然她还是努力在摆出亲切的阵势。
前几个人在说时,夕夜的手就在桌下冒冷汗。等轮到她说时,其他人都很惊异她们所熟悉的孤傲气质竟不见了,说着话的这位怯懦得像是拼命招引人家去咬它的鱼饵,看不懂她眉目为什么这么模糊,声音为什么这么含混。
夕夜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被多问了一个问题。在回答“找工作”之后,立刻被追问:“找到有意向的单位了?”看老师貌似关心的神情,却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似的。
可这问题确实又给了女生一闷棍。是呢,还没有真正开始找工作,本应该早就开始的。
政工老师最后说愿意帮夕夜介绍工作,可以考虑考虑想不想去。夕夜其实很清楚,她也不是真正关心自己,而是关心院里的就业率,出现一个失业的学生都会让数据不那么完美,她要的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真正找到工作,只是三方协议中就业单位的那个公章,至于那单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存不存在,实在不足为道。
夕夜坐在那儿呆滞地听别的学生说去向,心里却揣测着大家的居心,越来越焦虑急躁,绝望在身体里滚来滚去,碾疼了每一根神经。
[十]
从会议室回寝室,没有人与自己同行。步履有点颠簸,神思有些恍惚。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夕夜犹豫着回过头,耳畔仿佛突然响起了那首圆舞曲,如同当年一样。
16岁那年元旦,学校的通宵游园祭活动中,颜泽要去招呼同部门的朋同部门的朋友,留夕夜一人在楼梯口离开了。女生独自玩了几个摊位,从一点也不吓人的鬼屋出来后,感到索然寡味,无聊地沿着走廊东张西望,消磨全校联欢晚会开场前的时光,逛着逛着,看见走廊转了弯的另一侧有两个同班的女生。
她们和颜泽关系还不错,自己又是颜泽的死党,那么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吧。夕夜想上前去和她们打招呼,然后顺势一起下楼去看演出。无奈走廊上挤满了人,交通不畅,那两个女生又已开始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夕夜有点着急,想开口叫住她们,对着空气作势半晌却还是放弃,心想着只要快些赶过去就好。
一个叫肖晴,一个叫翟静流,清清楚楚记得她们的名字。甚至五年后的今日,依然记得。
为什么当时就是不敢开口。
  可能性有多大?她们听不见或听见了却笑一笑径自离开不与自己同行,留下自己尴尬地站在同样听见叫喊的围观人中间。
总之,如果能无声无息追到近前再小声邀伴就好。为了追上她们,奋力拨开人群,甚至因为动作太无所顾忌,途中被路人甲乙丙丁咒骂。到达两个女生刚才所在的位置时,还隐约能看见她们在下一层楼。于是又跌跌跌跌撞撞地追下去。
等到终于下到一层,视野变得开阔,那两个女生却早已混入人群。夕夜一边喘息一边原地转着圈环顾四周,一些人穿着校服,大部分人穿着花花绿绿的便装,三百六十度又三百六十度,其中没有一张她熟悉的脸。
全校学生两千多人,认识的五十多人,能真正算是朋友的两人。
真正的孤独是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感到孤独。
仿佛跌入万丈深渊的瞬间,是谁在身后轻声叫自己的名字,邀请自己一起去晚会现场?
那瞬间所有的细节都被铭刻在大脑皮层深处,冬青树根部的绿色照明灯,闪着金色星光的线香花火,五颜六色的荧光棒,高年级的女生经过身边留下的花香,烧烤摊飘来的章鱼小丸子的气味,以及--
晚会开场前循环播放的圆舞曲。
不知道它的名字,却清晰地记得它曾驱散过孤独。
多少年过去都依然能在它重新响起时停下脚步,多少年过去都依然能哼唱那段旋律。只因为它是那个瞬间的背景音。
夕夜回过头,在走动的人群中看见了静止的季霄,淡淡的月光下离自己两步之遥,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男生没什么过剩的表情,右肩背着包,左手卷着两本书。
“刚下课吗?”
“下课后又继续在教室自习了一会儿,你怎么也这么晚?”男生示意要帮她拎包,“周末还活动在教学楼这一带的人都看起来很凄凉。”
“我们系开毕业去向面谈会。”
“我说呢!怎么风间没陪着你?”
“……别提他了。”夕夜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是打算保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应该是直接工作吧。”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夕夜反而有点失落:“是啊,你们专业是不愁的。”
“说得你好像是核物理专业似的。”
“核物理专业反倒好分配了!哪像我们这么劳心费神……”迟疑了一下,又做好再度失落的准备问,“已经联系好了接收单位吗?”
“还没有。”朝夕夜爽朗地笑了一笑,“不着急啊。”
意外得不禁蹙眉失声道:“唉?已经都这时候了啊!”
“怕什么?我们这么优秀。”男生半开玩笑的语气,转向自己的脸上也确实带了微笑。
那样的微笑,好像把什么样的伤痕都抚平了,把什么样的曲折都虚化了。
夕夜说不出话,哽着喉咙,跟在他右侧身后一步,垂下眼睛去度量脚跟与脚尖之间的距离。
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怎样比肩。
第6章
[一]
周五一起到风间和季霄的住处聚餐,亚弥邀来了乔绮和他男友,夕夜下厨,忙碌了两个小时终于折腾出一大桌菜,亚弥嚷着不够,又打电话叫了两个外卖。吃过饭玩了一会儿桌面游戏,男生们很快就扔下女生们去打PS,亚弥和乔绮盘腿坐在茶几前翻杂志挑想看的电影,夕夜又转回厨房去洗碗,忙到十点多才闲下来到亚弥身边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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