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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叶圣陶

_6 叶圣陶(近代)
  他们前面透露一道光明;他们共同的信念是只要向前走去,接近那光明的时期决不远。他们觉得他们的生命特别有意义;因为这样认识了自己的使命,昂藏地向光明走去的人,似乎历史上不曾有过。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二十一
  冬季的太阳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几株枯柳靠着栅栏挺起瘦长的身躯,影子印在地上却只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车刚到,汽机的“丝捧丝捧”声,站役的叫唤站名声,少数下车旅客的提认行李声招呼脚夫声,使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气。车站背后躺着一条河流,水光雪亮,没入铅色的田地里。几处村舍正袅起炊烟。远山真像入睡似的,朦胧地像笼罩在一层雾縠里。同那些静境比较,那么车站是喧阗的世界了。
  “乐山,你来了。欢迎!欢迎!”
  倪焕之看见从火车上机敏地跳下个短小精悍的人,虽然分别有好几年了,却认得清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便激动地喊出来,用轻快的步子跑过去。
  “啊,焕之!我如约来了。我们有五年不见了吧?那一年我从北京回来,我们在城里匆匆见了一面,一直到现在。我没有什么变更吧?”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焕之注意看乐山的神态,依然是广阔的前额,依然是敏锐的眼光,依然是经常抿紧表示意志坚强的嘴,只脸色比以前苍了些。他穿一件灰布的棉袍:也不加上马褂;脚上是黑皮鞋,油光转成泥土色,可见好久没擦了。不知为什么,焕之忽然感觉自己的青年气概几乎消尽了,他带着感慨的调子说:“没有变更,没有变更,你还是个青年!”
  这才彼此握手,握得那样热烈,那样牢固,不像是相见的礼数,简直是两个心灵互相融合的印证。
  “你也没有变更,不过太像个典型的学校教师了。”乐山摇动着互相握住的手,无所容心地说。
  火车开走了,隆隆的声音渐渐消逝,小车站又给沉寂统治了。
  “我雇的船停在后面河埠头,我们就下船吧。”焕之说着,提起脚步在前头走。
  乐山四望景物,小孩似地旋了个转身,说:“我的耳朵里像洗过的一样,清静极了,清静到觉着空虚。你在这样的地方,过的是隐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这样平静,河流这样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里好像都住着‘无怀葛天之民’,隐士生活的条件完全具备了。”
  隐士这个名词至少有点儿优美的意味,但是在焕之听来,却像玫瑰枝一样带着刺的。他谦逊似地回答:“哪里会过隐士一般的生活,差得远呢!”
  两人来到河埠头,舟子阿土便到船头拄篙,预备给他们扶手。但是乐山不需要扶,脚下还有三级石级,一跳便到了船头。焕之在后,也就跨上了船。
  王乐山是焕之在中学校里的同学,是离城二十里一个镇上的人。家里开酱园,还有一些田,很过得去。他在中学校里是运动的能手,跑跳的成绩都不坏;因为身材短小灵活,撑竿跳尤其擅长,高高地粘在竹竿头这么挪过去,人家说他真像一只猴子。与厨房或是教员捣乱,总有他的份。他捣乱不属于多所声张并无实际的那一派,他往往看中要害,简单地来一个动作或是发一句话,使身受者没法应付。他就是不爱读书,不爱做功课。但是在校末了的一年忽然一变,他喜欢看些子书,以及排满复汉的秘密刊物;运动是不大参加了,捣乱也停了手。这样,与焕之的意趣很相接近,彼此便亲密起来。
  焕之经中学校长介绍,开始当教师的时候,乐山也受到同样的待遇。乐山不是没有升学的力量,他任教职完全是为社会做一点事。但是三年小学教师的风味叫他尝够了;在焕之失望悲伤,但没有法想的当儿,他却丢了教职,一飞飞到北京,进了大学预科;到底他有飞的能力啊!两地远隔的朋友间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后来越稀,直到最近的二三年,焕之方面每年只有两三封去信了;但是信中也提到新近的工作与乐观的前途。而已不能算不详细。乐山方面的来信,当然,每年也只有两三封,他写得很简短,“知道什么什么,甚慰”之外,就只略叙近状而已。
  最近,乐山为了学生会的什么事情,特地到上海。焕之从报上看见了,突然发生一种热望,要同乐山会会面,畅谈一阵。便照报上所载他的上海寓址寄了信去,请他到乡间来玩几天;如果实在不得空,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焕之的心情,近来是在一种新的境界里。佩璋的全然变为家庭少奶奶,新家庭的终于成为把捉不住的幻梦,都使他非常失望。在学校里,由他从头教起,可以说是很少袭用旧法来教的,就是蒋冰如的儿子宜华,蒋老虎的儿子蒋华这一班学生,最近毕业了,平心静气地估量他们,与以前的或是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并没有显著的差异:这个失望当然也不怎么轻。但是,不知道是渐近壮年的关系呢,还是别的原因,像三四年前那种悲哀颓唐的心绪并不就此滋长起来;他只感到异样的寂寞,仿佛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有的是一双手,但是没有丝毫可做的事情那样的寂寞。志同道合的蒋冰如,他的大儿子自华毕业一年了,留在家里补习,不曾升学,现在宜华又毕了业,冰如就一心在那里考虑上海哪一个中学校好,预备把他们送进去;对于学校里的事情,冰如似乎已经放松了好些。并且,冰如颇有出任乡董的意思;他以为要转移社会,这种可以拿到手的地位应该不客气地拿,有了地位,一切便利得多。这至少同焕之离开了些,所以更增加焕之的寂寞之感。凑巧旧同学王乐山南来的消息看在眼里,乐山所从来的地方又是“新思潮”的发源地北京,使他深切地怀念起乐山来;他想,若得乐山来谈谈,多少能消解些寂寞吧。便写了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那样恳切的信。
  乐山的回信使焕之非常高兴,信中说好久不见,颇想谈谈,带便看看他新营的巢窟;多留不可能,但三四天是没有问题的。焕之便又去信,说明乘哪一趟火车来最为方便,到站以后,可以不劳寻问,因为自己准备雇了船到车站去接。
  船慢慢地在清静的河道中行驶;乐山按焕之的探问,详细叙述“五四运动”灿烂的故事。他描摹当时的学生群众十分生动;提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怀着牺牲一切的决心,希望警觉全国大众,他的话语颇能表达他们慷慨悲壮的气概;谈到腐败官僚被打被烧的情形,言辞间又带着鄙夷的讪笑。焕之虽然从报上知道了许多,哪里抵得上这一席话呢?他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经解慰了不少,假如说刚才的心是温的,那末,现在是渐渐热起来了。待乐山语气停顿的当儿,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仔细?一小部分人里头,也有个你在吧?”
  乐山涎着脸儿笑了,从这笑里,焕之记起了当年喜欢捣乱的乐山的印象。“我没有在里头,没有在里头,”是含糊的语调。他接着说:“‘新文化运动’一起来,学生界的情形与前几年大不相同了。每个公寓聚集着一簇青年学生,开口是思想问题,人生观念,闭口是结个团体,办个刊物。捧角儿逛窑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们,他们也就做贼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张扬。就是上海,也两样了。你想,上海的学生能有什么,洋行买办‘刚白度’①,就是他们的最高理想!可是现在却不能一概而论。我在上海住的那个地方,是十几个学生共同租下来的,也仿佛是个公寓。他们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洒扫饮食,不用一个仆役。这会儿寒假,他们在寓所里尽读些哲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几天必得读完一本,读完之后又得向大家报告读书心得。他们又到外边去学习德文法文,因为外国文中单懂一种英文不济事。像这班人,至少不是‘刚白度’的希冀者。”
  ①英文comprador的译音,即洋行买办。——作者注
  焕之听得入了神,眼睛向上转动,表示冥想正在驰骋,感奋地说:“这可以说是学生界的大进步,转向奋发努力那方面去了。”
  “这么说总不至于全然不对吧,”乐山这句话又是含糊的语调。他忽然转换话题,“你喜欢听外面的事情,我再给你说一些。现在男女间关系自由得多了:大家谈解放解放,这一重束缚当然提前解放。”
  “怎么?你说给我听听。”
  “泛说没有什么意思,单说个小故事吧。有个大学生姓刘的(他的姓名早给报和杂志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准备往美国留学,因为在上海等船没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几个四川学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见旅馆牌子上题着他的姓名,就进去访问他,目的在交换思想。他们中间有个女郎,穿着粉红的衫儿,手里拿一朵三潭印月采来的荷花,面目很不错。那位大学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谈话,艺术美育等等说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动了,临走的时候,荷花留在大学生的房间里;据说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个再见的题目。果然,大学生体会到这层意思,他借送还荷花为由,到她旅馆里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谊了。灵隐,天竺,九溪十八洞,六和塔下江边,常常可以看贝他们的双影。这样,却把往美国去的船期错过了。两个人自问实在分撤不开,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动身。同船的人写信回来,他们两个在船里还有不少韵事呢。”
  “这大概还是自由恋爱的开场呢。以后解放更彻底,各种方式的新恋爱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恋爱结婚的么?现在很满意吧?我乐于看看你的新家庭。”
  乐山无心的询问,在焕之听来却像有刺的,他勉强笑着说:“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并在一块儿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来信所说的巢窟,是在里边存身,睡觉,同禽兽一样的巢窟而已。”
  乐山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说得这样平淡无奇?你前年告诉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里,不是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笑意么?”
  焕之与乐山虽然五年不相见,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间,隔阂是没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诉乐山,在焕之也并不以为不适宜。不过另有一种不愿意详说的心情阻抑着他,使他只能概括地回答:“什么都是一样的,在远远望着的时候,看见灿烂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隐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虽是这样说,不至于有什么不快意吧?”
  “那是没有……”焕之略微感到恍忽,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说出这一句。
  乐山用怜悯意味的眼光看焕之,举起右手拍拍焕之的肩,说:“那就好了。告诉你,恋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远不想闹恋爱。”乐山说这个话的神态与声调,给与焕之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他觉得他老练,坚定,过于他的年纪。
  乐山望了一会儿两岸的景物,又长兄查问幼弟的功课似地问:“你们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样了?”
  “还是照告诉你的那样搞。”
  “觉得有些意思吧?”
  “不过如此——但是还好,”焕之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气馁,话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学生种地,做工,演戏,开会,那样地搞?”
  “是呀。近来看杜威的演讲稿,有些意思同我们暗合;我们的校长蒋冰如曾带着玩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呢。”
  “杜威的演讲稿我倒没有细看,不过我觉得你们的方法太琐碎了,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到底要叫学生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我们的意思,这样学,那样学,无非借题发挥,根本意义却在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
  “意思自然很好;不过我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还要问,你们的成效怎么样?”
  乐山又这样进逼一步,使焕之像一个怯敌的斗士,只是图躲闪。“成效么?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学生最近毕业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想,待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才看得出到底与寻常学生有没有不同;现在还没遇到试验的机会。”
  “你这样想么?”乐山似乎很诧异焕之的幻想的期望。他又说:“我现在就可以武断地说,但八九成是不会错的。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结果是同样地让社会给吞没了,一毫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要知道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而你们教给学生的只是比较好看的枝节;给了这一点儿,就希望他们有所表现,不能说不是一种奢望。”
  那些无理的反对和任性的讥评,焕之听得多了;而针锋相对,本乎理性的批评,这还是第一道听到。在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批评是真实的,但一半儿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它点头。他怅然说:“你说是奢望,我但愿它不至于十二分渺茫!”
  “即使渺茫,你们总算做了有趣的事了。人家养鸟儿种花儿玩,你们玩得别致,拿一些学生代替鸟儿花儿。”
  “你竟说这是玩戏么?”
  “老实说,我看你们所做的,不过是隐逸生涯中的一种新鲜玩戏。”乐山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的小书,预备翻开来看。焕之却又把近来想起的要兼教社会的意思告诉他,联带说一些拟想中的方案,说得非常恳切,期望他尽量批评。
  乐山沉着地回答道:“我还是说刚才说的一句话,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听你所说,好像预备赤手空拳打天下似的,这终归于徒劳。要转移社会,要改造社会,非得有组织地干不可!”
  “怎样才是有组织地干?”
  “那就不止一句两句了……”乐山用手指弹着英文小本子,暂时陷入沉思。既而用怂恿的语气说:“我看你不要干这教书事业吧,到外边去走走,像一只鸟一样,往天空里飞,”同时他的手在空间画了一条弧线,表示鸟怎样地飞。
  “就丢了这教师生涯吧,”焕之心里一动,虽然感觉实现这一层是很渺茫的。他还不至像以前那样厌恨教师生涯,但是对于比这更有意义的一件不可知的东西,他朦胧地憧憬着了。
  这时候河道走完了,船入一个广阔的湖,湖面白茫茫一片。焕之凝睇默想道:“此时的心情,正像这湖面了。但愿跟在后头的,不是生活史上的一张白页!”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二十二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天气异常闷郁。时时有一阵急雨洒下来,像那无情的罪恶的枪弹。东方大都市上海,前一天正演过暴露了人类兽性、剥除了文明面具的活剧;现在一切都沉默着,高大的西式建筑矗立半空,冷酷地俯视着前一天血流尸横的马路,仿佛在那里想:过去了,这一切,像马路上的雨水一样,流入沟里,就永不回转地过去了!
  倪焕之从女学校里出来是正午十二点。他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没剃胡须了,嘴唇周围和下巴下黑丛丛的,这就减少了温和,增添了劲悍的意味。他脸上现出一种好奇的踊跃的神采,清湛的眼光里透露出坚决的意志,脉管里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他感到勇敢的战士第一次临阵时所感到的一切。
  本来想带一把伞,但是一转念便不带了;他想并不是去干什么悠闲的事,如访朋友赴宴会之类,身上湿点儿有什么要紧;而且,正惟淋得越湿,多尝些不好的味道,越适合于此时的心情。如果雨点换了枪弹那就更合适,——这样的意念,他也联带想起来了。
  他急步往北走,像战士赶赴他的阵地;身上的布长衫全沾湿了,脸上也得时时用手去擦,一方手巾早已不济事;但是他眉头也不皱,好像无所觉知似的。这时候,他心里净是愤怒与斗争的感情,此外什么都不想起,他不想起留在乡镇的母亲、妻、子,他不想起居留了几年犹如第二故乡的那个乡镇,他不想起虽然观念有点改变但仍觉得是最值得执着的教育事业。
  来到恶魔曾在那里开血宴的那条马路上,预料的而又像是不可能的一种景象便显现在他眼前。一簇一簇的青年男女和青布短服的工人在两旁行人道上攒聚着,这时候雨下得很大,他们都在雨里直淋。每天傍晚时候,如果天气不坏,这两旁行人道上拥挤着的是艳装浓抹的妇女与闲散无愁的男子,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引诱,来解慰眼睛的乃至眼睛以外的饥渴;他们还审视店家玻璃橱里的陈列品,打算怎样把自己的服用起居点缀得更为漂亮,更为动人。现在,时间是午后,天气是大雨,行人道上却攒聚着另外一批人物。他们为什么而来,这一层,焕之知道得清楚。
  那些攒聚着的人物并不是固定的,时时在那里分散,分散了重又聚集;分散的是水一般往各家店铺里流,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人立刻填补了原来的阵势。焕之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便也跑进一家店铺。认清楚这家是纸店,是跑进去以后的事了。几个伙计靠在柜台上,露出谨愿的惊愕的表情;他们已经有一种预感,知道一幕悲壮的活剧就将在眼前上演。
  焕之开口演讲了。满腔的血差不多都涌到了喉际,声音抖动而凄厉,他恨不得把这颗心拿给听众看。他讲到民族的命运,他讲到群众的力量,他讲到反抗的必要。每一句话背后,同样的基调是“咱们一伙儿”!既是一伙儿,拿出手来牵连在一起吧!拿出心来融合在一起吧!
  谨愿的店伙的脸变得严肃了。但他们没有话说,只是点头。
  焕之跨出这家纸店,几句带着尖刺似的话直刺他的耳朵:“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
  焕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青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明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射出英雄的光芒。
  “不错呀!”焕之虔敬地朝那个男子点头,心里像默祷神祗似地想,“露胸的朋友,你伟大,你刚强!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的!你不要失望,从今以后,中国人要齐心了!”
  那个男子并不睬理别人的同情于他,岸然走了过去。焕之感觉依依不舍,回转头,再在他那湿透的青布衫的背影上印上感动的一瞥。
  忽然“叮呤呤”的铃声在马路中间乱响,四五辆脚踏车从西朝东冲破了急雨,飞驰而去。小纸片从驾车者手里分散开来,成百成百地和着雨丝飞舞,成百成百地沾湿了落在地上。这是命令,是集合的命令,是发动的命令!攒聚在行人道上的一簇一簇的人立刻活动起来;从横街里小衖里涌出来的学生和工人立刻分布在马路各处;“援助工人”,“援助被捕学生”,“收回租界”,“打倒帝国主义”等等的标语小传单开始散发,并且贴在两旁商店的大玻璃上;每一个街角,每一家大店铺前,都有人在那里开始演讲,立刻有一群市民攒聚着听;口号的呼声,这里起,那里应,把隆隆的电车声压低了,像沉在深谷的底里。郁怒的神色浮上所有的人的脸;大家的心像是在烈火上面的水锅子里,沸腾,沸腾。全都想念着同一的事。
  有好几批“三道头”①和“印捕”,拔出手枪,举起木棍,来驱散聚集在那里的群众,撕去新贴上去的标语。但他们只是徒劳罢了,刚驱散面前的一群,背后早又聚成拥挤的一堆,刚撕去一张标语转身要走,原地方早又加倍奉敬,贴上了两张。武力压不住群众的沸腾的心!
  ①租界里的巡捕在衣袖上标明等级。“三道头”是衣袖上佩三条符号的巡捕,等级最高。——作者注。
  于是使用另外一种驱散的方法,救火用的橡皮管接上自来水管,向密集的群众喷射。但是有什么用!群众本已在雨中直淋,那气概是枪弹都不怕,与雨水同样的自来水又算得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春雷一般从四面轰起来,盖过了一切的声音。一家百货公司屋顶花园的高塔上忽然散下无数传单来,飘飘扬扬,播送得很远;鼓掌声和呼喊声突然涌起来,给这一种壮观助威。
  这时候,焕之疯狂似地只顾演讲,也不理会面前听的是一个人或是多数人,也不理会与他做同样工作的进行得怎样了;他讲到民族的命运,他讲到群众的力量,他讲到反抗的必要,讲完了,换个地方,又从头讲起。他曾站上油绿的邮政筒,又曾站上一家银楼用大方石铺砌的窗台;完全不出于考虑,下意识支配着他这样做。
  鼓掌声和呼喊声却惊醒了他。他从沉醉于演讲的状态中抬起头来,看见各色纸片纷纷地从高空飞下。一阵强烈的激动打击他的心,他感觉要哭。但是他立刻想:为什么要哭?弱虫才哭!于是他脸上露出坚毅的微笑。
  三点钟将近,两旁店铺的玻璃窗上早贴满了各种的标语和传单;每一个市民至少受到了一两回临时教育,演讲就此停止;满街飞舞的是传单,震荡远近的是“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焕之也提高了声音狂呼,字字挟着重实的力量。
  擎着手枪怒目瞪人的“三道头”和“印捕”“华捕”又冲到群众面前示威,想收最后的效果;马路上暂时沉寂一下。但随即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冲破了急雨和闷郁的空气:“打倒帝国主义!”
  焕之赶紧看,是学校里的密司殷,她站在马路中间,截短的头发湿得尽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水光,两臂高举,仰首向天,像个勇武的女神。
  “打倒帝国主义!”像潮水的涌起,像火山的爆发,群众立刻齐声响应。焕之当然也有他的一声,同时禁不住滴了两点眼泪。
  “叮呤呤”的脚踏车又飞驰而过,新的命令传来了:“包围总商会!”总商会在市北一所神庙内,群众便像长江大河一般,滚滚地向北流去;让各级巡捕在散满了传单的马路上从容自在地布起防线来。
  神庙的戏台刚好作主席台;台前挤满了气势旺盛的群众,头上下雨全不当一回事,像坐在会议厅内一样,他们轮流发表意见,接着是辩论,是决定目前的办法。
  最重要的办法决定下来了:请总商会宣布罢市;不宣布罢市,在场的人死也不退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表示出于衷心地赞同这个办法。
  女学生们担任守卫的职务,把守一重一重的门户;在要求未达到以前,参加的人只准进,不准出!
  商会中人物正在一个小阎里静静地开会,起初不知道群众为什么而来,渐渐地听出群众的要求了,听见热烈的掌声了;终于陈述意见的代表也来了。但是商会中人物决断不下,秩序是不应该搅乱的,营业是各家血本攸关的,贸贸然罢市,行么?
  然而一阵阵猛烈的呼噪像巨浪迭起,一个比一个高,真有惊心动魄的力量。在这些巨浪中间,跳出些浮出些白沫来,那就是“请总商会会长出来答复!派代表去请”!小阁里的人物都听明白。
  沉默着,互相看望尴尬的脸,这表示内心在交战。继之是切切细语,各露出踌躇不安的神色,这是商量应付目前的困难。决定了!会长透了口气站起来,向戏台所在踉跄跑去。
  当会长宣布同意罢市的时候,呼喊的浪头几乎上冲到天了:“明天罢市!明天罢市!明天罢市呀!”
  这声音里透露出格外的兴奋:“咱们一伙儿”的范围,现在就等于全上海市民了,工、商、学界已经团结在一起!
  女学生的防线撤除了;群众陆续散去;戏台前的空地上留着成千成万的泥脚印,天色是渐近黄昏了,还下着细雨。
  焕之差不多末了一个离开那神庙。他一直挤在许多人体中间,听别人的议论,也简短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听别人的呼噪,也亢奋地加入自己的声音;他审视一张张紧张强毅的脸;他鄙夷地但是谅解地端相商会会长不得已而为之的神色:完全是奇异的境界,但是他不觉得不习惯,好像早已在这样的境界里处得熟了。他一路走,带着一部分成功的喜悦;在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阶段里,今天算是升上一级了。跟在后头展开的局面该于民族前途有好处吧?群众的力量从此该团结起来吧?……一步一步踏着路上的泥浆,他考虑着这些问题。
  焕之开始到上海任教师,离开了乡间的学校和家庭,还只是这一年春天的事。
  蒋冰如出任乡董已有四年,忙的是给人家排难解纷,到城里开会,访问某人某人那些事;校长名义虽然依旧担任,却三天两天才到一回校。这在焕之,觉得非常寂寞;并且还看出像冰如那样出任乡董,存心原很好,希望也颇奢,但实际上只是给人家当了善意或恶意的工具,要想使社会受到一点儿有意义的影响,那简直没有这回事。曾经把这层意思向冰如说起。冰如说他自己也知道,不过特殊的机会总会到来吧,遇到了机会,就可以把先前的意旨一点儿一点儿展布开来。这样,他采取“守株待兔”的态度,还是当他的乡董。焕之想:一个佩璋,早先是同志,但同志的佩璋很快就失去了,惟有妻子的佩璋留着。现在,同志的冰如也将渐渐失去了么?如果失去了,何等寂寞啊!
  王乐山的“组织说”时时在他心头闪现。望着农场里的花木蔬果,对着戏台上的童话表演,他总想到“隐士生涯”“梦幻境界”等等案语。就靠这一些,要去同有组织的社会抵抗,与单枪匹马却想冲入严整的敌阵,有什么两样?教育该有更深的根底吧?单单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未必便是根柢。那末,根柢到底是什么呢?
  几次的军阀内战引导他往实际方面去思索。最近江浙战争,又耳闻目睹了不少颠沛流离的惨事;他自己也因为怕有败兵到来骚扰,两次雇了船,载着一家人,往偏僻的乡村躲避;结果败兵没有来,而精神上的震撼却是难以计算的损失。怎样才可以消解内战呢?呼吁么?那些军阀口头上也会主张和平,但逢到利害关头,要动手就动手,再也不给你理睬。抵抗么?他们手里有的是卖命的兵,而你仅有空空的一双手,怎么抵抗得来?难道竟绝无法想么?不,他相信中国人总能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开辟一条生路,人人走上那一条路,达到终点时,就得到完全解放。
  在辛亥年成过功而近来颇有新生气象的那个党,渐渐成为他注意考察的对象。乐山说要有组织,他们不就是实做乐山的话么?后来读到他们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了,那宣言给与他许多解释,回答他许多疑问;所谓生路,他断定这一条就是。十余年前发生过深厚兴味的“革命”二字,现在又在他脑里生根,形成固定的观念。他已经知道民族困厄的症结,他已经认清敌人肆毒的机构,他能分辨今后的革命与辛亥那一回名目虽同,而意义互异,从前是忽略了根本意义的,所以像朝露一样一会儿就消亡了,如今已经捉住了那根本,应该会结美满的果。
  同时他就发见了教育的更深的根底:为教育而教育,只是毫无意义的玄语;目前的教育应该从革命出发。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劳;而革命者不顾教育,也将空洞地少所凭借。十年以来,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许的;要求得到一点实在的成绩,从今起做个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连忙把这一层意思写信告诉乐山,像小孩得到了心爱的玩物,连忙高兴地跑去告诉父母一样。这时候,乐山住在上海有两年了,回信说,所述革命与教育的关系,也颇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语用“尚”字相仿,有未见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说,既然如此,到外边转转吧,这将增长不少的了解与认识。以下便提起上海有个女子中学,如果愿意,就请担任那里的教职;这样,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对于“也”字并不介意,只觉得得到乐山的赞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边转转的话,使他血脉的跳动加强了。不是乡间的学生无妨抛弃,而是他自己还得去学习,去阅历;从增进效率这一点着想,抛弃了乡间的学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像清晨树上的鸟儿一样,扑着翅膀,他准备飞了。
  佩璋自然颇恋恋,说了“结婚以后,还不曾分离过呢”这样的惜别的话。他用爱抚的神态回答她,说现在彼此渐渐解除了青年的娇痴性习,算来别离滋味也未必怎样难尝;况且上海那么近,铁道水程,朝发夕至,不是可以常常回来么?佩璋听了,也就同意;她当然不自觉察,她那惜别的话正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发于内心的热情,仅占极少的成分而已。
  第二个舍不得他的是蒋冰如。但是经他开诚布公陈说一番之后,冰如就说:“你还有教育以外的大志,就不好拖住你了。那方面的一切,我也很想知道,希望你做我的见识的泉源。”接着说两个儿子在上海,请就近照顾;他马上要写信,叫他们逢星期可以到女学校去。最后约定在上海会面的时期,说并不太远,就在清明前后他去看儿子的时候;他常常要去看儿子(这是几年来的惯例),因而彼此常常可以会面,与同在一校实在无多差别。这样,以劝留为开端,却转成了欢送的文章。
  母亲是没有说什么,虽然想着暮年别子,留下个不可意的媳妇在身边,感到一种特殊的悲凉。
  这一回乘船往火车站去的途中,心情与跟着金树伯初到乡间时又自不同。对于前途怀着无限的希望,是相同的;但这一回具有鹰隼一般的雄心,不像那一回仿佛旅人朝着家乡走,心中平和恬静。他爱听奔驰而过的风声,他爱看一个吞没一个的浪头,而仿佛沉在甜美的梦里的村舍、竹树、小溪流,他都觉得没有什么兴味。
  女学校是初中,但是课程中间有特异的“社会问题”一目。他骤然看见呆了一下,像有好些理由可以说它不适当似的;但是一转念便领悟了,这没有错,完全可以同意。在两班学生的国文之外,他就兼教了“社会问题”。
  到上海的“五卅惨案”发生时,他已习惯于他的新生活;青年女学生那种天真活泼,又因环境的关系,没有那些女性的可厌的娇柔,这在他都是新的认识。蒋冰如已来过两次,都作竟日之谈;从前是不觉得,现在却觉得冰如颇带点儿乡村的土气息了。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二十三
  工厂罢了工。庞大的厂屋关上黑铁板的窗,叫人联想到害疮毒的人身上贴的膏药;烟囱矗立在高头,不吐出一丝一缕的烟。像绝了气的僵尸。商店罢了市。排门不卸,只开着很狭的一扇门,像在过清冷的元旦节,又像家家都有丧事似的。学校罢了课。学生蜂一样蚁一样分散开来,聚集拢来,干他们新到手的实际工作;手不停,口不停,为着唯一的事,那心情与伏在战壕中应敌的战士相同。
  全上海的市民陷入又强又深的忿恨中。临时产生的小报成为朝晨的新嗜好。恐怖的事实续有发生,威吓的手段一套又一套地使用;读着这些新闻,各人心里的忿恨更强更深了。戏馆里停了锣鼓,游戏场索性关上了大门,表示眼前无暇顾及娱乐事情了,因为有重要超过娱乐事情万倍的事情担负在肩上。
  街上不再见电车往来。电车是都市的脉搏,现在却停顿了。往来各口岸的轮船抛着锚只是不开。轮船是都市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现在却阻塞了。血流停顿,出纳阻塞,不是死象是什么?那班吸血者几十年惨淡经营造成的这个有世界意义的现代都市上海,顿时变成了死的上海。
  然而死了的仅是都会这个怪物而已。——这就是说,不死的,乃至蓬蓬勃勃有春草怒生似的气势的,正在这死骸里激剧地增长,那是爱民族愿为民族而献身的心!
  焕之怀着那样一颗心,在荒凉的马路上走着。仲夏的太阳光已有叫人发汗的力量。他本可以坐人力车,但是想着酱赤的背心上汗水像小蛇一般蜿蜒流下来的景象,就宁可烦劳自己的一双脚,不愿去牵累别人的一双。反射青光的电车轨道尽向后面溜走,而前面却尽在那里伸长,仿佛是地球的腰环,没有尽头的。行人极少,平时常见的载货载人的独轮小车一辆也不见,偶然有一辆摩托车寂寞地驶过,就像洒过一个大胡椒瓶,不过飞入牙齿喉舌间的,不是胡椒而是灰沙。
  他带着不自意识的游戏心情,两脚轮替地踏着一条电车轨道走,同时想着淹没了全上海的这一回大风潮:
  “这一回,比较‘五四’,气势更来得汹涌。但‘五四’却是这一回的源头。有了那时候的觉醒,现在才能认定路子,朝前走去。范围自然更广大了,质量自然更结实了。工人群众那种就是牺牲一年半载也心甘情愿的精神,从前是没有的;那种认识了自身的力量与组织的必要,纷纷加入严正的队伍的事实,从前也没有。”
  一个印象浮现在他脑里:几百个青布短服的朋友聚集在一片广场上,闲了下来的手齐握着仇恨的拳头。他们依次地走向一间小屋,那是低得可以摸着檐头的小屋,领取实在不够维持的维持费。吃饱一个人还很勉强,何况有爷娘,有妻子。但是他们丝毫不露愁怨的神色,他们知道临到身上来的是斗争,斗争中间大家应该耐点儿苦,为的是最后的胜利。他们摊开手掌,接受一枚双银毫的当儿,用感动的眼光瞪着那亮亮的小东西,仿佛说:为了民族的前途,决不嫌你来得这样孤单!
  近来他常常跑到一些工业区,以上的印象是他很受感动而且非常佩服的。什么一种力量约束他们,使他们的步伐那样严肃而有力呢?同伴的互相制约,宣传者的从事激励,当然都是原因。但重要的原因决不在此。那不比随便说说,如爱国呀齐心呀一类的事;那须得牺牲一家老小的本来就吃不饱的口粮,须得大家瘪起肚皮来,——哪里是当玩耍的?如果没有更重要的原因,没有潜藏在他们心里以至每一个细胞里的能动的原因,即使有外面种种的约束,这种情况怕也不会实现吧。
  他的步子踏得加重;两手捏得紧紧,就像那些仇恨的拳头;身上的长衫仿佛卸下了,穿的是同那班朋友一样的青布短服。他的想头却从青布短服的朋友类推到另外的一批:
  几年的乡居,对于向来不甚亲切的农民,他有了不少了解。从外表看,平静的田野,幽雅的村舍,好像乡间完全是烦恼飞不到的地方。但是你如果略微看得透些,就知道其间包藏的忧伤困苦,正不亚于共骂为“万恶”的都市。农业技术老守着古昔传下来的,对于一年比一年繁盛的害虫,除了叹息天不肯照应,没有其他办法。田主的剥削,胥吏的敲诈,坏和狠都达到想象不到的程度,农民们只好特别廉价卖掉仅有的收获去缴租,自己日后反而用高价籴每天的饭米;或则出了四分五分的利息,向人家借了现钱去缴租,抵押品是相依为命的手下的田地,清偿期是明年新谷登场的时候。这真像负了重载还逐渐压上大石头,今年不跌倒,明年后年总会跌倒的。所有跌倒的,有一条公认的出路,到城里去,或者到上海去。他们以为那些地方多余的是工作,随地散布的是金钱,带一双手去。总可以取得些工钱,维持自己的希望并不怎么奢的生命。这真是极端空想的幻梦!他们哪里知道都市地方正有大多数人被挤得站不住脚呢!——还有北部农民的状况,虽然不曾目睹,耳闻的却也不少。农民无异田主的奴隶;田主修寨筑堡,要了农民的力气,还要他们供给购备材料的钱。官府的捐税,军队的征友,好像强烈的毒箭,一枝枝都直接射着在农民身上。又有土匪。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说不定因一场混战踏得精光,说不定将来动手收获的并不是原来耕种的那双手。他们那种和平的心性改变了,改变得痛恨那祖宗相传世世依靠为生的农作,因为担任了农作就像刻上了“人间的罪犯”的记号,就将有百种的灾害降到身上来!他们愿意丢开农作,抛弃家乡,到外面去当兵,作人家争权称霸的工具;虽说把生命抵押出去,但临阵溃散是通常的事,这中间就颇有希望;何况当农民是吃人家的苦,当了兵就有叫人家吃苦的资格,一转身之间,情势悬殊,又何乐而不为?因此,连年内战,不缺乏的是兵,要多少有多少,纵使第一回的饷款也不足额定的数目,还是有人争着去当兵。
  他这样想的时候,仿佛看见一大批状貌谨愿,额角上肩背上历历刻着人间苦辛的农民,他们擎起两臂,摇动着,招引着,有如沉溺在波浪中的人。“这样地普遍于这个国土里了么?”他挣脱迷梦似地定睛细认,原来是马路旁边晒在太阳光中的几丛野草。
  “在这一回的浪潮中,农民为什么不起来呢?他们太分散了。又该恨到中国的文字。这样难认难记的文字,惟有没事做的人才能够学,终年辛苦的农民就只好永没有传达消息的工具;少了这一种工具,对于外间的消息当然隔膜了。但是他们未必就输于工人。工人从事斗争,有内在的能动的原因,那种原因,在农民心里不见得就没有吧。从生活里深深咀嚼着痛苦过来的,想望光明的意愿常常很坚强,趋赴光明的力量常常很伟大;这无待教诲,也没法教诲,发动力就在于生活本身。”
  对于日来说教似的自己的演讲,他不禁怀疑起来了。以前在小学里教课,说教的态度原是很淡的,一切待学生自动,他从旁辅导而已。现在对着工人,他的热诚是再也不能加强的了,却用了教训孩子似的态度。他以为他们知道得太少了,什么都得从头来,自学辅导的方法弛缓不过,不适于应急之用,于是像倾注液体一样,把自己的意见尽量向他们的瓶子里倒。眼前引起的疑问是:他们果真知道得太少么?他们的心意果真像空空的一张白纸或者浑饨的一块石头么?自己比他们究竟多知道一些么?自己告诉他们的究竟有些儿益处么?……
  他摇头,强固地摇头,他用摇头回答自己。他想,惟有他们做了真正有价值的工作,产生了生活必需的东西;现在说他们知道得太少,那末谁是知道得多的?他们没有空闲工夫,把自己天花乱坠地向人家宣传,他们缺少了宣传的工具——文字,这是真的;实在呢,他们比一个读饱了书的人,知道的决不会少到怎样地步,而且所知的内容决不浮泛,决不朦胧。如果说,属于读饱了书的人一边的定然高贵,深至,而属于其他一边的只能卑下,浅薄,那是自以为高贵深至的人的夸耀罢了,并不是世间的真实。
  他的鼻际“嗤”的一声,不自觉地嘲笑自己的浅陋,仿佛觉得自己的躯干忽然缩拢来,越缩越小,同时意想着正要去会见的那些青布短服的朋友,只觉得他们非常伟大。
  “我,算得什么!至多是读饱了书的人一边的角色,何况又没有读饱了书!”
  几句话像天空的鹰隼一样,突然劲健地掠过他的胸次,“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
  “这不是永不能忘的那日子的下一天,在枪弹一般的急雨中,在攒聚着群众的马路旁,遇见的那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的话么?换了名人或博士,不,就是中学生或小学生,至少就得来一篇论文;渊博的,‘西儒’‘先贤’写上一大串,简陋的,也不免查几回《辞源》。但是实际的意义,能比那个男子的话高明了多少?还不是半斤八两?如果有什么需要审慎瞻顾之处,就连这点儿意思都不能表达清楚。总之,像那个男子一类的人,他们没学会博雅的考据,精密的修辞,他们没学会拿一点点意思这样拉,那样拉,拉成可以叫人吃惊的一大篇,这是无可辩护的。另一类人却学会了他们没学会的,能够把同样一个意思,装饰成不知多少同等好看的花样。那就是‘有教育程度’,那就是受外国人尊重的‘高等华人’!——什么高等!浮而不实的东西!”
  几乎连学校里一班颇为活跃的女学生,连那天在马路中振臂高呼、引起群众潮水一般的热情的密司殷,他都认为卑卑不足道,无非是浮而不实的东西。他把脚步跨得很急,像赶路回乡的游子;时时抬起头来向前边看,眼光带着海船上水手眺望陆地的神情;额上渗出些汗滴,在上唇一抹短髭上,也缀着好几滴汗。
  “去还是要去,不过得改变态度。我不能教训他们,我的话在他们全是多余的。——固然不能说满腔热诚是假的,但发表意思总该有些用处,单单热诚是不济事的。——反而我得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那种朴实,那种劲健,那种不待多说而用行为来表现的活力。用他们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将另外成个样子吧?看见了那另外的样子,该于我有好处,至少可以证明路向没有错,更增前进的勇气。”
  他设想自己是一条鱼,沉没在“他们”的海水中间,彻头彻尾沾着“他们”的气分;而“他们”也是鱼,同他友好地结队游泳:他感觉这有人间难得的欢快。他又设想自己是一只鸟,现在正在飞行的途中,阴沉的树林和雾翳的地面早已消失在视力之外了;前边是光明的晴空,万古煊耀的太阳显出欢迎的笑脸,而他飞行的终点正就是这个太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感情特别激越,心思特别开展;他觉得一种变动已经在身体的微妙的部分发生,虽然身体依旧是从前的身体。
  在前面马路的右方,矗立着三座四层的厂屋,水泥的墙壁承受阳光,反射出惨白色,所有黑铁板窗都紧紧地关上,好像中间禁锢着不知多少死囚。
  厂屋那边是黄浪滚滚的黄浦江。这时候正上潮,江面鼓动,鼓动,似乎要涨上天去。数十枝桅樯簇聚在一处,徐徐摆动;桅索繁密地斜曳地下垂。对岸的建筑物显得很小,有如小孩玩弄的房屋模型。上头是淡蓝的天。如果是心情悠闲的人,对于这一幅简笔的“江潮图”,一定感到诗趣,说不定会像艺术家似地深深吟味起来。他这时候的心情却绝对不悠闲,所以看在眼里也无所谓诗趣。
  大约有一二百工人聚集在厂屋前的场地上。他们排列整齐,像军队操练似的。小小的旗子在他们中间飘动。直射的阳光照着他们的全身。
  一会儿,每个人的右手轰然齐举,望过去像掀起一方大黄石。同时又听到坚实而雄壮的呼声,“坚持到底!”
  他开始跑步,向那边奔去;一个久客在外的游子望见了自己家屋的屋标,常常会那样奔跑。自己像鱼呀,像鸟呀,这一类想头主宰着他,他所感受的超乎喜悦以上了。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二十四
  下年秋天一个阴沉的下午,焕之接到了佩璋的一封信。在上海是会忘了节季的,只看学校里的凉棚由工人拆除了,就知道这是秋天。课室内教师的演讲声,空落落地,像从一个洞穴内发出。时时听见一两声笑声或呼唤声,仿佛与这被气弥漫的环境很不调和似的,那是没有课的学生在宿舍里消磨她们的时光。
  究竟是有过每三天通一回信的故事的,现在并没变更得太多,大约隔十来天彼此就写封信。缠绵的情话当然删除了,那是青年时期浪漫的玩意儿,而现在已经跨出了这个时期。家庭前途的计划也不谈了,现实的状况已经明显地摆在面前,还计划些什么?何况焕之方面已经看不起这个题目了。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互相报告十天内的情况,又平凡,又朴素,正像感情并不坏的中年夫妇所常做的。不过焕之的信里,有时也叙述近来所萦想的所努力的一件事;为了邮局里驻有检查邮件的专员,叙述不能十分清楚,但是够了,佩璋能从简略的叙述里知道他所指的一切。
  佩璋的信是这样的:
  焕之如晤:
  来信读悉。所述各节,无可訾议,人而有志,固宜如是。惟须处之以谨慎,有如经商,非能计其必赢,万勿轻于投资,否则徒耗资本,无益事功,殊无谓也。秋风渐厉,一切望加意珍卫,言不尽意,幸能体会。(“渐厉”“加意”旁边都打着双圈)盘儿习课,极不费力。构造短文,文法无误,且能仿一段而成多段。自然科最所深嗜。采集牵牛花子一大包,谓明年将使庭中有一牵牛花之屏风。经过田野,则时时观察稻实之成长情形。此儿将来成就如何固未可言,——殆非庸碌人也。彼每日往还,仍由我伴行。在小学见群儿奔跃呼笑之状,不禁头晕。回忆昔年,亦尝于此中讨生活,今乃望而却步,可笑又复可念。母亲安健,我亦无恙,可以告慰。
  璋手启
  看完了这封信,似乎吃了不新鲜的水果,焕之觉得有一种腐烂的滋味。“非能计其必赢,万勿轻于投资”,真是经商的人还不至于这样懦怯,难道经商以上的人需要这种规劝么?从目前的情势看,革命成功固然是可以预料的事,但从事革命的人决不因预料可以成功才来从事革命。假如大家怀着那种商人心理,非到一定能成功时决不肯动一动,那就只有一辈子陷在奴隶的境界里,革命的旗帜是永远竖不起来的。但是他随即客观地想:像佩璋那样,完全处在时代的空气以外,采取旁观态度是当然的;她又不愿意违反丈夫的意旨,所以说出了这奖赞而带规劝的话。他复校似地重读这封信的前半部分时,谅解的心情胜过了批评的意念,就觉得腐烂的滋味减淡不少了。
  说是谅解,自然不就是满意。他对于佩璋简直有很多不满意处,不过像好朋友的债务一样,一向懒得去清理,因为清理过后,或许会因实际的利害观念,破坏了彼此的友谊,而那友谊是并不愿意它破坏的。他把制造这些不满意的责任归到命运,命运太快地让孩子闯进他们的家庭里来了。孩子一来,就夺去了她的志气,占有了她的心思和能力!看她每天伴着孩子往还,毫不感觉厌倦,又体味着孩子的一切嗜好与行动,她竟像是为孩子而生活似的。
  “如果到这时候还没有孩子,情形或许会完全不同。她既有向往教育革新的意愿,未必不能彻悟到教育以外的改革吧。那末她现在应该是:头发截到齐耳根,布料的长袍紧裹着身体,脸上泛着兴奋的红色,走起路来,步子成一种有味的韵律;写起信来,是简捷的白话,决不会什么什么‘也’地纠缠不清……”
  他似乎感到一阵羞愧,把眼睛闭了一闭;专从这些表面上着想,不是太浮浅太无聊了么?于是他更端地想:
  “如果……她现在应该有一种昂首不羁的精神,一种什么困苦都吃得消的活力,应该是突破纪录的女性的新典型,像眼前的几个女子那样。她能出入地狱似的贫民窟,眉头也不皱一皱;她能参加各种盛大的集会,发表摄住大众心魂的意见。我与她,夫妻而兼同志,那是何等的骄傲,何等的欢欣!”
  然而真实的现在的她立刻涌现于脑际:皮肤宽松而多脂,脸上敷点儿朱,不及真血色来得活泼,前刘海,挂在后脑的长圆髻;牵着孩子,讲些花鸟虫鱼的故事给他听;还同老太太或是邻舍不要不紧地谈些柴米的价钱,时令的变迁,以及镇上的新闻,等等;完全是家庭少奶奶的标本。
  他爽然若失了。从窗洞望出去,露出在人家屋顶上的长方形的一块天,堆叠着灰白的云,好像专照人间暗淡心情的一面镜子。他不要看那块天,无聊地再看搁在桌子上的佩璋的信。“殆非庸碌人也”,仿佛初次看到这一句,他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引起漫想的藤蔓:
  “不是庸碌人,当然好;在数量这么多的人类中间,加上一个庸碌人,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我也不希望他成英雄,成豪杰。英雄豪杰高高地显露出来,是要许多人堆砌在他脚底下作基础的。这是永久的真实;就是在最远的将来,如果有英雄豪杰的话,这个现象还是不会改变。我怎能希望儿子脚底下叠着许多人,他自己却高高地显出在他们上头呢?我只希望他接受我的旗。展开在我们前头的,好像不怎么远,说不定却是很长的一条路;一个人跑不完很长的一条路,就得轮替着跑。我只希望他能在我跑到精疲力尽的时候,跳过来接了我手里的旗,就头也不回地往前飞跑!”
  这些想头无异浓酽的酒,把暂时的无聊排解开了。有如其他作客的父亲一样,他忽然怀念起家里的盘儿来。他想到他的可爱的小手,想到他的一旋身跑开来的活泼的姿态,想到他的清脆可听的爱娇的语音,尤其想到他的一双与母亲一般无二的清湛的眼睛。
  房门被推了进来。他回头看,站起来欢迎说:“你来了,我没料到。来得正好,此刻没有事,正想有个人谈谈。”
  轻轻走进来的是蒋冰如,满脸风尘色;呢帽子压在眉梢,肩膀有点儿耸起,更露出一种寒冷相。他疲惫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说:“刚从他们大学里来;黄包车,电车,又是黄包车,坐得我累死了。”
  他透了一口气,接着说:“决定明天把他们带回去了。看这种情形,纵使风潮暂时平息下来,也不过是歇歇气,酝酿第二回的风潮,万不会好好儿上什么课的!”
  “为了这事,你特地到上海来么?”焕之坐在原来的椅子里,仿佛不相信地瞪着冰如的脸。
  “不是么?你知道我在乡间每天看报多么着急?这个学校多少学生被逮捕了,那个学校多少学生被开除了;于是,这个学校闹风潮了,那个学校闹风潮了。我那两个是不会混在里头的,我知道得清楚;但是,这样乱糟糟的局面,谁说得定不会被牵累?我再也耐不住,马上赶了来。他们对我说,风潮似乎可以平息了,下星期大约要上课。我想,上课是名儿,再来个更激烈的风潮是实际;索性回去温习温习吧。所以明天带他们回去。”
  焕之带点儿神秘意味笑着,点头说:“再来个更激烈的风潮,倒是很可能的事情。一班学校当局,这时候已经宣告破产,再也抓不住学生的心;学生跑在前头,面对着光明,学校当局却落在后头,落得很远很远,专想抛出绳子去系住学生的脚。重重实实地摔几交,正是他们应得的报酬!”
  “依你的意思,学校当局应该怎么样才对呢?”冰如脱了帽,搔着额角,显露一种迷惑的神情。
  “应该领导学生呀!教育者的责任本来是领导学生。学生向前跑,路子并没有错;教育者应该跑在他们前头,同时鼓励他们。”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对于学校当局,谁都能加以责备,又况是这样的政局。我觉得他们那样谨慎小心,实在很可以原谅。”
  “我觉得最不可以原谅的,正是他们的谨慎小心。他们接受了青年的期望与托付,结果却抛撒了青年!”
  “还有一层,”冰如似乎捉住了一个重要意思,抢着说,“学生搁下了功课,专管政治方面的事情,我觉得也不是个道理。”
  焕之兴奋地笑着说:“大学教授不肯搁下他们三块钱四块钱一点钟的收益,富商老板不肯搁下他们‘日进斗金’的营业,就只好让学生来搁下他们的功课了。还有工人,农民,倒也不惜搁下他们的本务,来从事伟大的事业。一些不负责任的批评者却说美国学生怎么样,法国学生怎么样,总之与中国学生完全不一样,好像中国学生因为与外国学生不一样,就将不成其为学生似的。他们哪里能了解中国现代学生的思想!哪里能认识中国现代学生的心!”
  冰如不说话,心里想现在焕之越发激进了,来上海还不到两年,像他所说的“向前跑”真跑得很远。自己与他的距离虽然还没到不能了解他的程度,但感情上总嫌他作的是偏锋文章。
  焕之看冰如不响,就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面目上现出生动的神采,“中国现代学生有一颗伟大的心。比较‘五四’时期,他们有了明确的思想。他们不甘于说说想想便罢,他们愿意做一块寻常的右子,堆砌在崇高的建筑里,不被知名,却尽了他们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来成了学生界的口号。长江里每一条上水轮船,总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们起初躺着,蜷着,像害了病似的,待一过侦查的界线,这个也跳起来,那个也跳起来,一问彼此是同道,便高唱《革命歌》,精神活跃。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冰如微觉感动,诚挚地说:“这在报上也约略可以见到。”
  “我看不要叫自华直华回去吧。时代的浪潮,躲避是不见得有好处的。让他们接触,让他们历练,我以为才是正当办法。”焕之想着这两个秀美可爱的青年,心里浮起代他们争取自由的怜悯心情。
  “话是不错。不过我好像总有点儿不放心。有如那个时行的名词,我恐怕要成‘时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讽的调子,来掩饰不愿采用焕之的意见的痕迹。
  外面一阵铃声过后,少女的笑语声,步履的杂沓声,便接连而起;末了一堂功课完毕了。焕之望了望窗外的天,亲切地说:“我们还是喝酒去吧。”
  他们两个在上海遇见,常到一家绍酒店喝酒。那酒店虽然在热闹的马路旁,但规模不大,生意不怎么兴盛,常到的只是几个经济的酒客;在楼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适宜于友好的谈话。
  在初明的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执一把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脱不了时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随后焕之谈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兴奋;虽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力,像平静的小溪涧中,喷溢着一股沸滚的泉水。
  他起先描摹集会的情形:大概是里衖中的屋子,床铺,桌子,以及一切杂具,挤得少有空隙,但聚集着十几个人;他们并不是来消闲,图舒服,谈闹天,屋子尽管局促也不觉得什么。他们剖析最近的局势,规定当前的工作,又传观一些秘密书报。他们的面目是严肃的,但严肃中间透露出希望的光辉;他们的心情是沉着的,但沉着中间激荡着强烈的脉搏。尤其有味的,残留着的浊气,以及几个人吐出来的卷烟的烟气,使屋内显得朦胧,由于灯光的照耀,在朦胧中特别清楚地现出几个神情激昂的脸相来,或者从朦胧得几乎看不清的角落里,爆出来一篇切实有力的说辞来;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读过的描写俄国革命党人的小说中的情景。集会散了,各自走出,“明儿见”也不说一声;他们的心互相联系着,默默走散中间,自有超乎寻常的亲热,通俗的客套是无所用之的。
  随后他又提出一个人来说:“王乐山,不是曾经给你谈起过么?他可以算得艰苦卓绝富有胆力的一个。在这样非常严重的局势中,他行所无事地干他的事。被捕,刑讯,杀头,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无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还是要干他的。一个盛大的集会中,他在台上这么说:‘革命者不怕侦探。革命者自会战胜侦探的一切。此刻在场的许多人中间,说不定就坐着一两个侦探!侦探先生呀,我关照你们,你们不能妨害我们一丝一毫!’这几句说得大家有点儿愕然;但看他的神态却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谁也推不动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强了勇敢的情绪。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说他的病可厌,应当设法休养。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脑子里从来不曾想到休养这两个字。一边干事业,一边肺病从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毁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毁掉了,许多人将被激动而加倍努力于事业:这是我现在想到的。’你看,这样的人物怎么样?”
  灯光底下,焕之带着酒意的脸显得苍然发红;语声越到后来越沉郁;酒杯是安闲地搁在桌子上了。
  冰如咽了一口气,仿佛把听到的一切都郑重地咽了下去似的,感动地说:“实在可以佩服!这样的人物,不待演说,不待作论文,他本身就是最有效力的宣传品。”凝想了一会儿,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说:“事情的确是应该干的;除了这样干,哪里来第二条路?——可惜我作不来什么,参加同不参加一样!”
  焕之的眼光在冰如酡然的脸上转了个圈儿,心里混和着惋惜与谅解,想道:“他衰老了!”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二十五
  局势的开展非常快,使一班须得去应付它的人忙不过来。每个人每夫有好几个集会,跑了这里又要跑那里,商议的结果要分头去计划,去执行;心思和体力尽情消磨,全不当一回事。应该感到疲倦了吧?不,决不。大家仿佛艺术家似的,一锥一凿辛苦经营的伟大雕像快要成功了,在最后的努力里,锥与凿不停地挥舞着,雕刻着,手腕是无所谓疲倦的;想到揭开幕布,出于己手的伟大雕像便将显露在万众眼前的时候,引起最高度的兴奋,更增添不少精力。
  教育这个项目当然是不容轻易忽略的。为谋变更以后,能够从容应付这个项目起见,先组织了一个会。倪焕之是现任教师,虽然他的观念已变,不再说“一切的希望悬于教育”,但对于未来的教育却热切地憧憬着;谁也知道这个会里少不了他。
  集会已经有好几次了,对于每次的决议,焕之觉得满意的多。不论在制度上,在方法上,会众都根据另一种理论(就是与快要断命的现状所根据的理论不相同的那一种)来持论立说;向来对现状不满意的各点,自然不会再容纳在新的决议里。这些新的决议实行的时候,焕之想,教育该会显出它的真正的功能
  这一天集会散了,他与王乐山同行,天快黑了,料峭的春风颇有寒意,他抱着一腔向往光明的热情,拉住乐山的胳臂谈刚才没谈完的题目。他说:“这个乡村教育问题,我想是非常深广非常切要的。农民不难明了自己的地位与使命,但必须得到一点儿启发,还有农业技术的改进,更须有详细的指导:这种责任都归于乡村教育。这个工夫做得好,才像大建筑一样,打下了很深的基础,无论如何总不会坍败。”
  王乐山沉静地点头。他近来越来越冷峻,好像不知道灿烂的一幕就将开始似的,使焕之觉得奇怪,可又不敢动问。他咂嘴说:“只是没有这样多相当的人才。局势开展得这样快,就见得不论哪一方面都缺少人;多数人又喜欢往热闹的场合去工作;乡村教育的事冷僻寂寞,只有十分彻悟的人才愿意干。自然,新局面一开展,放个风声出去,说现在要招人担任乡村教育,应征的人一定会像苍蝇一样聚拢来;但是,聚拢来的要得要不得,却成问题。”
  “这当然不能让任何人滥竽充数。我们所不满意的现状里,并不是绝对没有乡村教育。他们教农民识几个字,懂得一点儿类乎迷信的社会教条;实际是教他们成为更有用更驯良的奴隶!那样的乡村教育,我们既然绝对排斥,哪里可以让一个滥竽的人担任其事?”
  “看来师范学校的学生也不见得都行吧?”
  “这是一班主持师范教育的人该死的罪孽。他们把师范学校设置在都市里,一切设施全以都市为本位;虽然一部分师范生是从乡村出来的,结果也就忘了乡村。比较好点儿的师范学校,它们的附属小学往往是一般小学校里最前进的,教育上的新方法,新理论,都肯下工夫去试验,去实践。但是他们总免不了犯一种很不轻的毛病,就是把他们的学童看作属于都市的,而且是都市里比较优裕的阶级的。师范生在试教的时期,所接触的是这样被看待的学童,待回到乡村去,教育纯粹的乡村儿童,除了格格不相入哪还有别的?至于乡村的成人教育,那些主持师范教育的人连梦也没有做到;如果责备他们,他们一定会叫冤枉。”
  “这样说来,开办多数的乡村师范,也是眼前切要的事情。”
  “自然罗,至少与政治工作人员训练所同样切要。”
  “你来一个详细的计划吧!”乐山说着,眼光射到路旁边新设置的铁丝网。一排店屋被拦在铁丝网外面,只留极窄的一个缺口,让行人往来。天色已经昏黑,晕黄的电灯光照着从缺口间憧憧往来的人影,历乱,促迫,颇呈鬼趣。
  “活见鬼!他们以为这样做,就把掠夺到手的一切保护好了!”焕之不能像乐山一样无所激动,他恨外国人表示敌意,又笑他们看见新局面挟着山崩潮涌的气势到来,到底也会心虚胆怯;每遇见横街当路的铁丝网以及军舰载来的服装各异的兵士,他总禁不住要这样说。
  “站在他们的地位,不这样做又怎样做呢?难道诺诺连声,把掠夺到手的一切奉还我们么?如果这样,世间还会有冲突斗争的事么?惟其一面要掠夺,一面要抵抗,各不相下,冲突斗争于是发生。谁的力量充实,强大,胜利就属于谁。”说的是关于冲突斗争的话,乐山却像谈家常琐事,毫不动声色。
  “从现在的情势看,胜利多半属于我们这一面;长江上游的外交新故事,就是胜利的序幕。”焕之依然那么单纯,这时候让多量的乐观占据着他的心,相信光明境界立刻就会涌现无异于相信十足兑现的钞票。他又得意地说:“他们外国人私下里一定在心惊肉跳呢;派兵士,拦铁丝网,就因为禁不起恐怖,用来壮壮自己的胆的。你想,他们谁不知道这时候的上海市民,每一个都怀着准备飞跃的雄心,每一个都蓄着新发于硎的活力,只待那伟大戏剧的开幕铃一响,就将一齐冲上舞台,用开创新纪录的精神活动起来。这在他们的经验里是找不到先例的,要想象也没有能力;惟有神秘地感觉恐怖,是他们做得到的。”
  “你看过钱塘江的潮水么?”
  “没有。还是十年以前到过一趟杭州,在六和塔下望钱塘江,江流缓缓的,不是涨潮的时候。”
  “去年秋季,我到海宁看过潮。起初江流也是缓缓的,而且很浅,仿佛可以见底似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听到一种隆隆隆的轻声,像是很远地方有个工厂,正开动着机器。人家说那就是潮水的声音,距离还远,大概有百把里路。不到十分钟,那声音就变得非常宏大,仿佛包笼着宇宙,吞吐着大气,来喝破这平静悠闲境界的沉寂局面,为那奔腾汹涌的怒潮作先驱。可是,潮头还没一点儿踪影。看潮的人都默然了;激动鼓膜同时又震荡心房的雷一般的巨声有韵律地响着,大家感觉自然力的伟大与个人的藐小;那声音领导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不顾一切,它要激荡一切,这样想时,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便塞满各人的胸膛。这正好比此刻上海人的心情。不论是谁,只要此刻在上海,就听到了那雷一般的巨声,因而怀着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预备冲上舞台的,怀着鬼胎,设法壮壮自己的胆的,在这一点上,差不多是一个样。”
  “你好闲暇,描写看潮水,竟像他们文学家不要不紧写小品文。”
  “当时一个同去的朋友问我,‘这潮水尚未到来,巨声笼罩天地的境界,有什么可以比拟?’我说,古人的《观潮记》全是废话,惟有大革命前夕足以象征地比拟。刚才偶然想起这句话,就说给你听听。”
  随后两人都默然,各自踏着印在马路上的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走去。忽然乐山自言自语说:“我这颗头颅,不知道在哪一天给人家砍去。”
  是何等突兀的一句话!与前面的话毫不接榫。而且是在这晚上说,在焕之想来,简直全无意义。他疑怪地带笑问:“你说笑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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