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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叶圣陶

_5 叶圣陶(近代)
  “没有对蒋先生说起这些话吧?”
  “没有,我又不傻,”树伯狡狯地看了夫人一眼,又说,“我只说待我考虑一下,缓日回覆;并且也要同妹妹自己商量。”
  “不错,该同妹妹自己商量。”
  “何用商量,根本就不成问题。你太老实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树伯夫人对于这件事情渐渐发生兴趣,觉得小姑的确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便亲切地劝告丈夫说:“我想不商量是不好的。我们处在哥嫂的地位,并非爷娘;或许这确是好姻缘,若由我们作主回绝了,她将来要抱怨的。同她商量之后,就是回绝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树伯想这话也不错;对于妹妹负太多的责任确有可虑之处,应该让她自己也负一点。但是这中间有不妥的地方,他问:“如果她倒同意了,那怎么办呢?”
  “哈哈,你这话问得太聪明了!”树伯夫人笑了,头上戴着的茉莉花球轻轻地抖动。她抿一抿嘴唇,忍住了笑,继续说,“如果她同意,那末婚姻就成功了。”
  “成功了她要吃苦。”
  “依我说,不能一概而论。家计不好,人好,大部分也不至于吃苦。反过来,家计很好,人不好,那倒难说了;我们镇上不是有好些个含怨衔悲的少奶奶么?”
  “你倒像是个贤明的丈母!”
  树伯夫人不顾树伯的嘲讽,承接自己的语气说:“那倪先生,我看见过,人品是不错的。听你们说,他是个有志气的教员。万一妹妹许配给他,我想他未必肯让妹妹吃苦吧。”
  树伯夫人这时有一种预感,相信妹妹一定会表示同意,而语调竟偏到玉成那方面去,连她自己也莫明所以然。她朦胧地觉得,这件婚事如果成功,在她有一种隐秘的愉快。
  “你料想是这样么?”树伯这话是表示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虽不能说一定,大概是准的。并且,有一层你要留意,给妹妹说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呢,她的年纪可已是做新娘的年纪了。”
  “既然这样,你去问问她吧。这事情,你去问比较方便。”树伯这样说,心里想如果成功,大概明年春间就要办喜事了。
  这夜间,金小姐吃罢晚饭上了楼,不再下来在庭中乘凉。树伯夫妇两个各靠在一张藤榻上,肩并着肩;花台里玉簪花的香气一阵阵拂过他们的鼻管;天空布满闪烁的星星。
  “你把那件事忘了么?”树伯夫人低声说;身子斜倚在藤榻的靠臂上,为的是更贴近村伯一点。
  “没有忘呀。你已经问了她么?”浓烈的茉莉花香和着头发油的香味直往他脑子里钻,引起他一种甜美的感觉,故而语声颇为柔媚。
  “当然问了。你知道是怎么样一出戏?”
  “她说不要?”
  “不。”
  “难道她说要的?”
  “也不,”树伯夫人像娇憨的女郎一样,用一种轻松软和的声调回答,同时徐徐摇着头。
  “那末……”
  “她不开口,始终不开口。我说是蒋先生来说起的。倪先生的人品,她早看见;而且是熟识,性情志向等等至少比我们明白得多。现在谈婚事,也是时候了。迟早总得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至于哥哥,是全凭她的主意的。如果不满意,简直就回绝;满意呢,不妨答应一声。”
  “她怎么样?”
  “她不开口呀。头低到胸脯前,额角都涨红了。女孩子的脾气我都知道,匆促间要她说是不成的。于是我再问:‘大概不满意吧?’她还是不响。停了一会儿,我又换过来问:‘那末是满意的吧?’你知道下文怎么样?”树伯夫人拍拍树伯的肩。
  “怎么样?”
  “她的头微微地点了一点;虽只微微地,我看得十二分清楚。”
  “她会满意的?”树怕不相信地说,不再是低语的声气了。
  “我又补足一句,‘那末就这样去回覆蒋先生了。’她又微微地点一点头,说是点头还不如说有点头的意思。”
  “完全出于我的意外;”
  “却入于我的意中,她爱着姓倪的呢,”树伯夫人冷峻的笑声飘散在夜凉的空气里。
倪焕之叶圣陶 著
十七
  随后的半个年头,倪焕之和金小姐都幸福地沉浸在恋人的有玫瑰一般色与香的朝着未来佳境含笑的生活里。一个还是当他的教师,一个开始从事教育工作的练习;正像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心神畅适,仰首昂胸,举步走上美丽康庄的大道,他们同样感到身体里充满着蓬勃的生气,人生是个太值得发挥的题目。
  焕之学校里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计划进行。他不再觉得有倦怠与玩忽的病菌在学生中间滋生着;他自己当然根本不曾有。对于学生的并不异于上半年的表现,他作如下的解释:上半年仿佛觉得撞见了黑影,那因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们搞农艺,却要他们像一个终岁勤劳的农民,叫他们演戏,却要他们像一个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只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尝是那样?只不过要他们经验人间世的种种方面,使他们凭自己的心思力气同它们发生交涉,从中获得一些根本的立身处世的能力罢了。既是这样,重要之点就是在逐渐积累而不在立见佳绩。只要不间歇地积累,结果当然可观。换一句说,受到这种革新教育的学生毕业的时候,一定显出不同寻常的色彩,足以证明改革的意见并不是空想,努力并不是徒劳。这样想时,焕之觉得对于职务上毫无遗憾,自己的本分只是继续努力。更可喜的是蒋冰如永远勇往直前,什么黑影之类他根本就没有撞见;因为添办工场很顺手,不像上半年农场的事情那样发生麻烦,他的丰满的脸上更涂上一层焕然的光彩。他那一层光彩又使焕之增加了不少兴奋和信念。
  金小姐是初次接触儿童;由于她成绩好,被派去试教最难教的低年级。一些术语,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时刻在她脑子里打转;这并不使她烦乱,却使她像深具素养的艺术家一样,能用欣赏的体会的态度来对待儿童。附属小学收费比普通小学贵些,这无异一种甄别,结果是衣衫过分褴褛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小姐看着白里泛红的那些小脸蛋,说话说不大清楚的那种娇憨模样,只觉得所有赞颂儿童的话全不是说谎;儿童真是人类的鲜花!她教他们唱歌,编造简单而有趣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她做这些事绝不随便,都运用无可加胜的心思写成精密的教案,先送与级任教师看过,得到了完全的赞许,还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后拿来实施。正课以外,她总是牵着几个尤其心爱的儿童在校园里运动场里游散;坐下来时,儿童便爬上她的肩头,弄她的头发。她的同学看见这种情形,玩戏地向她说:“我们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母亲。”她的回答当然是羞涩的轻轻的一声啐,但心里不免浮起一点儿骄傲;“但愿永远做这样一位好母亲,教育这班可爱的孩子!”同时对于当初坚持要升学,要靠事业自立,以为毕竟她自己强,抓得住终身成败的紧要关键。
  两个人各自尽力于事业,都不感觉什么疲劳;即使有点儿疲劳的话,还有十倍于疲劳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女师范的舍监太太看见封面上写着“倪缄”的信,明知大半是情书,但有“倪缄”两字等于消过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学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交给金小姐。焕之这一边,自从上半年李毅公走后,他一直独住一间屋子;这非常适宜于静心息虑,靠着纸笔对意中人倾吐衷曲。寄递委托航船,因为多给些酒钱,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邮递来得快。逢到刮风的日子,如果风向与去信或来信刚刚相反,就有一方面要耐着刺促不宁的心情等待。他们俩把这个称为“磨碎人心的功课”;但是如果交邮寄,一样要磨碎他们的心。
  他们的信里什么都要写。一对男女从互相吸引到终于恋着,中间总不免说些应有的近于痴迷又像有点儿肉麻的缠绵话,他们却缺漏了那一段;现在的通信正好补足缺漏,所以那一类的话占了来往信札大部分的篇幅。婚约已经定下了,但彼此还是不惮烦地证明自己的爱情怎样地专和诚,惟有对手是自己不能有二的神圣,最合理想的佳偶。其次是互诉关于教育实施的一切,充满了讨论和勖励的语调;农场里的木芙蓉开了,共引为悦目赏心的乐事;一个最年幼的儿童回答了一句聪明的话,两人都认作无可比拟的欢愉。又其次是谈到将来。啊,将来!真是一件叫人又喜爱又不耐烦的宝贝;它所包含的是多么甜美丰富,足以陶醉的一个境界,但是它的步子又多么迟缓,好像墙头的蜗牛,似乎是始终不移动的。这个意思,焕之的信里透露得尤其多。焕之确信文学改良运动有重大的意义,所写的当然仍旧是白话:
  我想到我们两个同在一处不再分离的时候,我的灵魂儿飞升天空,向大地骄傲地微笑了。因为到那时候最大的幸福将属于我们,最高的欢愉将充塞我们的怀抱。佩璋君,你也这样想吧?我从我自己又从你的爱情推测,知道你一定也这样想。
  这个时候并不远,就在明年春上。但是,它的诱引力太大了,使我只觉距离它很远,要接近它还有苦行修士一样的一段艰困的期间。假若有一回沉酣的睡眠,或者做一个悠长的梦,把艰困的期间填补了,醒转来便面对着那幸福的欢愉的时候,那多么好!每天朝晨醒来,我总这样自问:“那幸福的欢愉的时候到来了吧?”及知还没有到来,不免怅然。请你不要笑我痴愚,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当然不是不值得满意的事情。然而写得出来的是有形的文字,写不出来的是无形的心情。两个人同在一处的时候,往往不需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感到占有了全世界似的满足;但是,如其分离两地,要用文字来弥补缺陷,那就写上千百言未必有一半的功效。我虽然不怕写信,每一封信总是累累赘赘写上一大篇,我却盼望立刻停止这工作。我们哪得立刻停止这工作呢?
  其实,说“我们两个”是不合理的。我们是一个!这半个与那半个中间,有比较向心力更强的一种粘合力在那里作用着。这可以解释我们俩所以有此时的心情的因由……
  写到“粘合力”,他想得很渺远,很幽秘,他想起一些不可捉摸的近乎荒唐的美艳的景象。突然警觉似地他重看信面,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语句,会使对方看了脸红的。没有,一点也没有,仅仅有“粘合力”三个字。这样不伤大雅而又含有象征意义的词儿正合于一个青年恋人寄兴的需要,他就常常用它。
  金小姐写信还是用文言。她说白话不容易写;颇有点儿相信时下流行的“写得好文言的人才能写好白话”之说,虽然焕之在通信中曾批驳此说,她还是相信。她同样地盼望同在一处的时候快快到来;但说得比较隐晦,不像焕之那样惟恐其不明显,不详尽,对于焕之的期待得几乎焦躁烦忧,她多方给他安慰,因而她自己倒像并不急急的样子。譬如在一封信里她有如下的话:
  ……合并以后,听夕相亲,灵心永通,无烦毫素:此固至乐,逾于今之三日一书,繁言犹嫌弗尽者也。伫盼之情,与君俱深。惟念时节迁流,疾于转毂;自今以迄来春,亦仅四度月圆耳。非甚遥远,可以慰心。黄花过后,素霜继至,严冬御世,雪缀山河;曾不一瞬,而芳春又笑颜迎人矣。焕之君,时光不欺人,幸毋多虑,致损怀抱也……
  她在“芳春”二字旁边加上两个圈儿,什么意思当然要待焕之去想。焕之从这两个圈儿,仿佛看见并头情话的双影,又仿佛看见同调搏动的双心,因而更渴望合并之期快快到来;在职务方面,虽然不见懈怠,却也不像先前那样寄与太多的心思了。
  他们又在通信中描绘合并以后的生活,如何从事事业,如何自己进修,都有讲到,而如何起居,如何娱乐,以至如何处理家庭琐事,也不惮此问彼答,逐一讨论。焕之愿意有个整洁光明活泼安适的家庭;把寻常所谓家务简缩到最低限度,却不是随便将就,而是用最适当的处理方法使它事半而功倍;余下的功夫就用来阅读书报,接待朋友,搞一些轻松有味的玩艺,或者到空旷清幽有竹材川流的地方去散步。对于这些意思,金小姐自然赞同;她还加上些具体的规划,如接待朋友应该备一种小茶几,以便随意陈设茶点,不拘形式,出外散步应该带一种画家野外写生用的帆布凳,逢到风景佳胜的地点,便可以坐下来仔细领略之类。每一种规划就像一个神仙故事,他们两个在想象的尝味中得到不少的甜蜜。还有些现在还不便提起的韵事和佳趣,便各自在心头秘密地咀嚼;两个心里同样激动地想:“如果能得互相印证啊!如果能得互相印证啊!”
  蜗牛似的时光居然也到寒冬了。距离结婚的时期已近,一些悠闲的问题都搁置了下来,因为眼前摆着好几个实际的问题。第一,住家在城里还是在镇上呢?这问题不久便解决了。蒋冰如已决定请金小姐在校里当级任教师;虽然尚无先例,冰如却有充分的理由,认定高小男学生让女教师教是非常适宜的事。那当然住家在镇上了。刚巧距冰如家不远有内屋四间出租;前庭很宽敞,有才高过屋檐的两棵木樨树;租价也不贵,只三块钱。焕之便租了下来;待寒假中把母亲迎来,就开始布置新家庭;那时候金小姐也毕业回来了,设计的主干当然是她。
  关于第二个问题,就是结婚仪式的繁简,他们两个的意见却有点儿分歧。焕之以为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双方纯洁地恋爱着,结合在一起就是合乎道德的。至于向亲戚朋友宣告。在亲戚朋友的监证之下结合,却是无关紧要的,不必需的。那些都是野蛮时代婚仪的遗型,越做得周备,越把恋爱结婚庸俗化了。但是他也不主张绝对没有仪式。他说亲戚朋友祝贺的好意是不可辜负的。不妨由新结婚的一对作东道开个茶话会,让大家看见那样美满、那样爱好的两个人像并头莲似地出现在面前;这样办最为斟酌得当,富有意义。可是金小姐不赞同茶话会式的婚仪。她并不讥议这样办太省俭,也不说这样办恐怕人家要笑,却说:
  ……我两人情意投合,结为婚姻,与野蛮时代之掠夺买卖者不同,固无取于其遗型之婚仪。惟茶话会同于寻常消遣,似欠郑重之意。我人初不欲告于神明,誓于亲友;第一念经此结合,两心永固,终身以之;为互证及自勖计,自宜取一比较庄重之仪式,以严饰此开始也……
  焕之看了这几句不免有点儿不满;互证在于心情,在于行为,自勖也是内面的事,仪式即使庄重到了极点,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女性总是爱文饰,图表面的堂皇;在争持婚仪这一点上,金小姐也有她同性通有的弱点。但是这点儿不满不过像太空的一朵浮云而已,转瞬之间便被“热情”的风吹得一丝不存。“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依从;这不是什么献媚,实在是良心上有这样的趋势。结婚的仪式到底是微末的事,不要它固然好,随便要了它而当作没有这回事又何尝不好?何况金小姐所说的自有她的理由;并且她也明说无取于野蛮时代婚仪的遗型,这是很可以满意的。”接着树伯和冰如也表示他们的意见,说茶话会虽然新鲜,有意思,终究似乎不大好;现时通行的所谓文明结婚的仪式,新夫妇相对三鞠躬,证婚人、介绍人、家属各有他们的地位,奏乐用风琴,这很简朴而不失为庄重,很可以采用。对于这意见,金小姐认为可行,焕之也就表示同意,于是决定用“文明结婚”的仪式。
  寒假以后,焕之雇船迎接母亲,所有的家具用两条没篷船载着,跟在后面。没有一点儿风,吴淞江面蓝水晶似地耀着轻暖的阳光;村里的农人出来捞河泥,赶市集,小小的船儿像鸥鸟一般几乎不可数计。焕之眺望两岸,心神很愉快。他想到去年在寒夜里冒着猛风,初次到校的情景。那时满怀着希望,像探险者望见了新土地一样;江景虽然暗淡,绝不引起怅惘的情思。现在是更不同了;事业像个样儿是已经看见的事实;并且就在眼前,要跌入幸福无边的结婚生活里;眼前这明耀的恬波,安舒的载渡,不就暗示未来生命的姿态么?他激动地望着母亲的脸,见她依然是发愁的样子,前额颧颊的部分刻着好些可怜的皱纹;一缕酸楚直透心胸,像孩子一样依恋地含悲地叫道:“妈妈!”以下再说不出什么了。
  “唔?”难得开口的母亲只接应了这样一个宇;她不了解焕之叫她的意思;她也不了解现在在前途等着她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虽然凝着心思想,总想不出个轮廓来。
  金小姐回来了。她和焕之用羽翼新长成的鸟儿在绿荫中衔枝构巢的心情布置新家庭。喜爱的笑颜像长好的花儿,在四间屋子里到处开遍。卧室的用具是金小姐购办的;这并不像俗例一样男家送财礼,女家办嫁妆,不过是买来与焕之旧有的凑合在一起,成为一份陈设,正像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成为一对夫妻一样。她安置这些东西都经过十分妥贴的考虑;满意了,无可更动了,然后盈盈一笑,再去安排第二样。
  举行婚仪的一天,天气十分晴朗。欢欣的雀儿在竹树间田野间飞跃鸣叫。有八九个男女宾客先一天从城里到来;在本镇的同事以及熟识的人在早茶散后齐来道贺;学生也有一二十个,中间八个是唱歌队,准备唱“结婚歌”的。照例的寒暄,颂扬,探询,艳羡,充满了三面都红的一个厅堂;接着便是谦逊而实际并不肯退让的喝酒,吃菜;几条黄狗在宾客的腿间窜来窜去,常常劳那些腿的主人公停了筷子弯了腰来驱逐它们。
  绷!绷!绷!三声炮响,焕之突然感觉身体轻起来;不但轻,又像渐渐化开来,有如一朵出岫的云。他看四围的人宛如坐在上海电车里所见两旁的人一样,面目只是一团一团白里带黄的痕迹,被什么东西激荡着似地往后面流去。他一毫思想也没有,脑子里空洞洞的;只一颗心脏孤独的亢奋地跳动着。
  炮声是表示迎接金小姐的轿子到了。距离并不远,——就是从东栅到西栅又有几里路呢?——然而要用轿子,这也是庄重的意思。两个女高小的学生穿着同式的蜜色花缎灰鼠袄,从轿子里扶出金小姐,掌声骤然像急雨一般响起来;同时无数眼光一齐集注在她的粉红披纱上,好像兜在里面的不是寒暑假期里常在街上经过的那个女郎,而是一个含有神秘性的登场的主角。
  证婚人是赵举人,树伯请来的,树伯说论齿论德,都只有他配。照例证婚人要演说几句,那是从基督教婚仪中牧师致训辞脱胎而来的;可是赵举人不喜欢演说,以为那是当众叫嚣,非常粗俗可厌,便读一篇预先摆就的祝辞来代替(他的笔,越到老似乎越健了)。他还没忘掉朗诵八股文的铿锵的调子,眯齐着老花眼,摇摆着脑袋,曼长地低昂地诵读着,一堂的扰扰让他镇压住了;大家凝着好奇的笑脸静听,可是听不出他在祝颂些什么。
  赵举人的祝辞摇曳再三,终于停止了。忍住了一会的笑声便历历落落从大家的喉际跳出来,仿佛戏院里刚演完一幕喜剧的时候一样。接着八个学生组成的唱歌队开始唱“结婚歌”;是学校里唱熟的调子,所以歌辞虽是新上口,唱来却很熟练。风琴声像沉沦在很深很低的地方;偶然有一两个高音不甘沉沦,冒出来突进人们的耳管,但立刻又消失在纷纷的笑语声里。
  “新郎新妇行结婚礼!”司仪员像庄严又像玩戏似地高声唱。
  焕之是经过傧相的推动,还是由于自己下意识的支配,他简直搞不清楚;总之事实是这样,他本来面朝着里,现在却朝西了。他初次看见面前红艳艳的一堆,像云雾,像幻象,像开得十分烂漫的夹竹桃;这就是他的新妇!这就是他的金佩璋!一个,两个,三个,他鞠躬,他像面对神明一样虔敬地鞠躬;他不想鞠躬只是一种仪式,从运动身体一部分这一点上着想,鞠躬与所谓野蛮仪式的跪拜原是一般无二的。
  在鞠第三个躬的当儿,他看见新娘鞠躬比他还要深,身体弯成九十度的角度。回复原状时,在粉红披纱里面耀着两颗明亮的星,渐渐扩大,渐渐扩大,他仿佛完全被摄了进去。——啊,神秘的灵妙的黑眼瞳!
  蒋冰如以介绍人的资格演说,不脱教育家的身份。他说:“……闺房之乐,从前艳称画眉。其实那有点儿腻,我想没有多大意味。吟诗填词,那是所谓唱酬,也算很了不起。然而只是贤于博弈的游戏,仿佛表示夫妻两个真是闲得发慌了。现在他们,焕之先生和佩璋小姐,同样干教育的事,而且同在一个学校。朝晨醒来,一个说‘我想起了一个新规划,可使学生获益更多。’一个说‘我的功课预备这样教,你看有没有应该修正的地方。’这些话本该在预备室里会议席上说的;他们却有这份福气,在甜蜜的床上,并着头,贴着脸来说,这是他们可以对人骄傲的闺房之乐!”
  在热烈的掌声中,新郎新妇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焕之的母亲居然现出笑容,这是乡下人见了不了解的事物时所表现的一种笑容。她把眼睛擦了又擦,惟恐有些微的障翳,累她看不清那与儿子并立的女学生的新媳妇。她看清了什么呢?披散的红纱,红白的朱粉,上衣当胸绣着的一枝牡丹,不见一个裥的奇怪的裙子,以及前头点地后跟用什么东西顶得很高的可笑的鞋。她又看清,由这些东西包裹着装饰着的那新媳妇,还是个不能了解的东西,虽然自家已经答应了她亲亲昵昵的“妈妈”的称呼。
  新郎新妇同样盼望迟点儿来到的初夜终于来到了。本镇的宾客都已回家,从城里来的男客暂借学校里的宿舍安歇,女客就住在老太太屋里。新房里只剩下新结婚的一对。
  累日累月地切盼着结合,同在一起布置新居还是前天的事,却盼望初夜迟点儿来到,真是矛盾的心情!他们两个都觉得从前的一切已告一段落,今后将另辟境界,而性质也大异。假如从前是诗的,梦幻的,那末今后将是散文的,现实的。无可避免的但并不谙习的开幕式越来越迫近,他们越感到羞怯,迷惘。惟其早就熟识了的,在焕然一新的卧房里,在两人相对的形势下,要超越往常而有所表现,比较本不相识的两个尤其难,而且窘。万一表现不得当,会把对方已有的好印象给抹去了;这是很需要担心的。
  “今天累了?”焕之在衣橱旁坐下,嗫嚅地说,好像接待一个生客;他的头脑发胀,满脸泛着鲜润的红色。
  “也不见得,”金小姐像一个典型的新娘,答得很轻,垂着头。她坐在梳妆桌前,两盏明亮的煤油灯把她的美艳的侧影映在那桌子的椭圆镜里。
  焕之一双眼睛溜过去,玩味她圆满的前额和玉晳一般的鼻子,光亮的睫毛护着半开的眼,上下唇娇柔地吻合著。占有了宝物似的快意浮上他心头,使他的胆壮了好些;他振一振精神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金小姐的回答是双瞳含着千百句爱语似地向他凝睇。
  这凝睇给与焕之一股力量,他霍地站起,任情地笑着说:“作难我们的时光有什么用?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他说着,来到金小姐旁边;一阵浓郁的香味(香水香,粉香,混和着发香,肤香)袭进鼻管,替他把心的欢乐之门开了。
  “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金小姐追认梦境似地环看周围,然后仰起头来看定焕之的脸;语调像最温柔的母亲唱最温柔的眠歌。
  这正是一个最合适的姿势与机会,焕之的右臂便自由行动,环抱着金小姐的脖子。
  金小姐对于这侵袭,始而本能地退缩。但立即想到现在是无须退缩了,便把腮帮紧贴焕之的胸,着力地磨擦;她仿佛重又得到失去了的亲爱的母亲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们两个融化在初燃的欢爱里……
倪焕之叶圣陶 著
十八
  蜜月中,合于蒋冰如所说的“他们可以对人骄傲的闺房之乐”确实有,那就是共同商量自编国文教本给学生读的事。
  事情还是去年提起的,可没有实行。焕之与冰如意见一致,以为教本虽只是工具,但有如食料,劣等的食料决不够营养一个希望达到十分强健的身体。而现在通用的教本都由大书店供给;大书店最关心的是自家的营业,余下来的注意力才轮到什么文化和教育,所以谁对他们的出品求全责备谁就是傻。他们有他们的推销商品的方法。他们有的是钱,商品得到官厅的赞许当然不算一回事。推销员成群地向各处出发,丰盛的筵席宴飨生涯寒俭的教师们,样本和说明书慷慨地分送;酒半致辞,十分谦恭却又十分夸耀,务求说明他们竭尽了人间的经验与学问,编成那些教本,无非为了文化和教育!还能不满意么?而且那样殷勤的意思也不容辜负,于是大批的交易就来了。还想出种种奖励的办法,其实是变相的回佣;而教师们也乐得经理他们的商品。问到内容,要是你认定那只是商品,就不至于十分不满。雪景的课文要叫南方的学生研摩,乡村的教室里却大讲其电话和电车,是因为教本须五万十万地印,不便给各地的学生专印这么几十本几百本之故。至于精神生活方面,隐遁鸣高与生存竞争,封建观念与民治思想,混和在同一本书里,那可以拿做菜来打比方,各人的口味不同,就得甜酸苦辣都给预备着。——总之一概有辩解,从营业的观点出发,无论如何没有错!但是,观点如果移到教育方面,就发生严重的问题:那些商品是不是学生适宜的食料呢?有心的教师们常常遇到一种不快意的经验:为了迁就教本,勉强把不愿意教给学生的教给了学生,因而感到欺骗了学生以的苦闷。为什么不自己编撰呢?最懂得学生的莫过于教师,学生需要什么,惟有教师说得清;教师编撰的教本,总比较适台于学生智慧的营养,至少不会有那种商品的气息。焕之和冰如这样想时,就决意自己试行编撰。因为国文一科没有固定的内容,可是它所包含的比算术、理科、历史、地理之类有一定范围的科目来得繁复,关系教育非浅,书店的商品最没有把握的也就是国文教本,所以他们想先从试编国文教本做起。
  “对于国文一科,学生所要求的技术上的效果,是能够明白通畅地表达自己的情意。所以,适宜给他们作模范文的基本条件,就是表情达意必须明白通畅。其他什么高古咯,奇肆咯,在文艺鉴赏上或者算是好,但是与学生全不相干,我们一概不取。”焕之这么说,感到往常讨论教育事宜时所没有的一种快适与兴奋。当窗的桌子上,雨过天晴的磁盆里,供着盈盈的水仙花。晴光明耀,一个新生的蜂儿嗡嗡地绕着花朵试飞。这就觉得春意很浓厚了。
  “我们应该先收集许多文篇,从其中挑出合于你所说的条件的,算是初选。然后从内容方面审择,把比较不合适的淘汰掉,我们的新教本就成功了。”金佩璋右手的食指轻轻点在右颊上,眼睛美妙地凝视着水仙花,清澈的声音显示出她思考的专注。她的皮肤透出新嫁娘常有的一种红艳润泽的光彩,她比以前更美丽了。
  “什么是比较不合适的,我们也得规定一下。凡是不犯我们所规定的,就是可以入选的文章。”焕之想了一想,继续说,“近于哲理,实际上不可捉摸的那些说明文章,像《孟子》里论心性的几篇,一定不是与高小学生相宜的东西。”
  佩璋作鸟儿欣然回顾似的姿势,表示一个思想在她脑子里涌现了,她说:“像《桃花源记》,我看也不是合适的东西。如果学生受了它的影响,全都悠然‘不知有汉’起来,还肯留心现在是二十世纪的哪一年么?虽然里边讲到男女从事种作,并不颓唐,但精神终究是出世的;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
  焕之神往于佩璋的爱娇地翕张着的嘴唇,想象这里面蕴蓄着无量的可贵的思想,使兴起让自己的嘴唇与它密接的欲望。但是他不让欲望就得到满足,他击掌一下说:“你说得不错!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同样写理想境界,如果说探海得荒地,就在那里耕作渔猎,与自然斗争,这就是入世思想,适宜给少年们阅读了。现在的教师想得到这些的真少见。我只看见捧着苏东坡《赤壁赋》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摇头摆脑地读着,非常得意,以为让学生尝味了千古妙文呢!”
  他所说的是徐佑甫;《赤壁赋》是教本里印着的。
  “我们这样随口说着,等会儿会忘记。我来把它记下来吧。”佩璋稍微卷起苹果绿绉纱皮袄的袖子,揭开砚台盖,从霁红水盂里取了一滴水,便磨起墨来。放下墨,执着笔轻轻在砚台上蘸,一手从抽斗里抽出一张信笺,像娇憨的小女孩一样笑盈盈地说:“什么?一不取不可捉摸的哲理文章。”
  “我又想起来了,”焕之走过来按住佩璋执笔的手,“我们的教本里应该选白话文。白话是便利适当的工具,该让我们的学生使用它。”
  “当然可以。不过是破天荒呢。”佩璋被按住的手放下笔,翻转来捏住焕之的手。温暖的爱意就从这个接触在两人体内交流。
  “我们不像那些随俗的人,我们常常要做破天荒的事!”这样说罢,焕之的嘴唇便热烈地密贴地印合在佩璋的嘴唇上。整个身心的陶醉使四只眼睛都闭上了;两个灵魂共同逍遥于不可言说的美妙境界里。
  他们是这样地把教育的研讨与恋爱的嬉戏融和在一块儿的。
  但是命运之神好像对他们偏爱,又好像跟他们开玩笑:结婚两个月之后,佩璋就有取得母亲资格的征兆了。
  周身的困疲消损了她红润的容颜;间歇的呕吐削减了她平时的食量。心绪变得恍忽不定,很有所忧虑,但自己也不知道忧虑些什么。关于学生的事,功课的事,都懒于问询,虽然还是每天到学校。她最好能躲在一个安静的窝里,不想也不动,那样或者可以舒适一点。
  “如果我们猜度得不错,我先问你,你希望不希望——你喜欢不喜欢有这回事?”佩璋带着苦笑问,因为一阵恶心刚像潮头一般涌过。
  “这个……”焕之踌躇地搔着头皮。结婚以前,当他想象未来生活的幸福时,对于玉雪可念的孩子的憧憬,也是其中名贵的一幕。那当然没想到实现这憧憬,当母亲的生理上与心理上要受怎样的影响,以及因为有孩子从中障碍,男女两个的欢爱功课上要受怎样的损失。现在,佩璋似病态非病态,总之,不很可爱的一种现象已经看见了;而想到将来,啊!不堪设想,或许握一握手也要候两回三回才有机会呢。他从实感上知道从前所憧憬的并不是怎样美妙的境界。
  “这个什么?你喜欢不喜欢?我在问你,说啊!”佩璋的神态很严肃,眼睛看定焕之,露出惨然的光。
  “我不大喜欢!一来你太吃苦;二来我们中间有个间隔,我不愿;三来呢,你有志于教育事业,这样一来,至少要抽身三四年。就是退一步,这些都不说,事情也未免来得太早了一点儿!”焕之像忏悔罪过似地供诉他的心。
  焕之说的几层意思有一毫不真切的地方么?绝对没有。佩璋于是哭泣了,让焕之第一次认识她的眼泪。她仿佛掉在一个无援的陷阱里,往后的命运就只有灭亡。她非常愤恨,恨那捉弄人的自然势力!如果它真已把什么东西埋藏在她身体里了,她愿意毁掉那东酉,只要有方法。惟有这样,才能从陷阱里救出自己来。
  但是母爱一会儿就开始抬起头来,对于已经埋藏在她身体里的那东西,有一种特殊的亲密之感。希望的光彩显现在泪痕狼藉的脸上,她温柔地说:“但是,事情既已来了,我们应该喜欢。我希望你喜欢!这是我们俩恋爱的凭证,身心融和的具体表现,我不能说不大喜欢。”她这样说,感到一种为崇高的理想而牺牲的愉悦;虽然掉在陷阱里是十分之七八确定的了,可是自己甘愿掉下去,从陷阱里又能培养出一个新的生命来,到底与被拘押的囚徒不同:这依然是自由意志的表现,而囚徒所有的,只是牲畜一样的生活而已。
  焕之听了佩璋这个话,便消释了对于新望见的命运的怅惘。她说的是何等深入的话啊!那末,两人中间会有个间隔的猜想是不成立了。看她对于自身的痛苦和事业的停顿一句也不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她惟求获得那个“凭证”,成就那个“表现”,而且,她感动得毫不吝惜她的眼泪了;那末,除了爱护她,歌颂她奔赴成功的前途,还有什么可说呢?他确实感觉在这个问题上,他不配有批评的意见。
  他带着羞惭的意思说:“确然应该喜欢!我刚才说错了。希望你把它忘了,我的脑子里也再不留存它的影子。”
  接着是个温存的接吻,代替了求恕的语句。
  从此以后,他们又增添了新的功课。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渐渐地在他们意想中构成固定的形象,引起他们无微不至的爱情。给他穿的须是十分温软的质料,裁剪又要讲究,不妨碍他身体的发育;给他吃的须是纯粹有益的食品,于是牛乳的成分,人乳的成分,以及鸡蛋和麦精等等的成分,都在书本里检查遍了;给他安顿的须是特别适宜于他的心灵和身体的所在,摇篮该是什么样子,光线该从哪方面采取,诸如此类,不惮一个又一个地画着图样。这些,他们都用待尝美味的心情来计虑着,研究着。当他们发见自己在做这样庄严而又似乎可笑的功课时,便心心相印地互视而笑。
  他们又有个未来的美梦了。
  然而佩璋的身体却不见好起来;呕吐虽然停止了,仍旧是浑身困疲,常常想躺躺,学校的事务竟没有力量再管。于是焕之就兼代了她所担任的一切。
  焕之第一次独自到学校的那个朝晨,在他是个悲凉的纪念。他真切地感到美满的结婚生活有所变更了;虽然不一定变更得坏些,而追念不可捉住的过去,这就悲凉。每天是并肩往还的,现在为什么单剩一个呢!农场里,运动场里,时时见面,像家庭闲话一样谈着校里的一切,现在哪里还有这快乐呢!他仿佛被遗弃的孤客,在同事和学生之间,只感到难堪的心的寂寞。
  不幸这仅是开端而已;悲凉对于他将是个经常来访的熟客,直使他忘了欢乐的面貌是怎样的!
  大概是生理影响心理吧,佩璋的好尚,气度,性情,思想等等也正在那里变更,朝着与从前相反的方向!
  她留在家里,不再关心学校的事:焕之回来跟她谈自编的教本试用得怎么样了,工场里新添了什么金工器械了,她都不感兴趣,好像听了无聊的故事。她的兴味却在一件新缝的小衣服,或者一双睡莲花瓣儿那么大小的软底鞋。她显示这些东西往往像小孩显示他们的玩具一样,开场是“有样好东西,我不给你看”。经过再三的好意央求,方才又矜夸又羞涩地,用玩幻术的人那种敏捷的手法呈献在对手面前,“是这个,你不要笑!”憔悴的脸上于是又泛起可爱的红晕。待听到一两句赞美的话,便高兴地说:“你看,这多好看,多有趣!”她自己也称赞起来。
  她的兴味又在小衣服和软底鞋之类的品质和价钱上。品质要它十分好,价钱要它十分便宜。镇上的店铺往往因陋就简,不中她的意,便托人到城里去带;又恐被托的人随意买高价的东西,就给他多方示意,价钱必须在某个限度以下。买到了一种便宜的东西,总要十回八回地提及,使焕之觉得讨厌,虽然他口头不说。
  她不大出门,就是哥哥那里也难得去;但因为一个中年佣妇是消息专家,她就得知镇上的一切事情。这些正是她困疲而躺着时的消遣资料。某酒鬼打破了谁的头罗,某店里的女儿跟了人逃往上海去罗,某个村里演草台戏是刮刮叫的小聋瞽的班子罗,各色各样的新闻,她都毫不容心地咀嚼一遍。当然,对于生育小儿的新闻,她是特别留心听的。东家生得很顺利,从发觉以至产出不过三个钟头,大小都安然;这使她心头一宽,自己正待会冒险的,原来并非什么危险的事。西家生得比较困难,守候了一昼夜,产妇疲乏得声音都很微弱了,婴儿方才闯进世界来;这不免使她担心,假如情形相同,自己怎么担受得起?另外一家却更可怕,婴儿只是不出来,产妇没有力量再忍受,只得任收生婆动手探取,婴儿是取出来了,但还带着别的东西,血淋淋的一团,人家说是心!产妇就永别了新生的婴儿;这简直使她几乎昏过去,人间的惨酷该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生与死发生在同一瞬间,红血揭开人生的序幕!如果自已被注定的命运正就是那样呢……她不敢再想;而血淋淋的一团偏要闪进她的意识界,晃动,扩大,终于把她吞没了。但是,她有时混和着悲哀与游戏的心情向焕之这样说:“哪里说得定我不会难产?哪里说得定我不会被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如果那样,我不久就要完了!”
  焕之真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与她渐渐滋长的母爱是个矛盾。而热恋着丈夫的妇人也决不肯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恋爱的火焰在她心头逐渐熄灭了么?他祈祷神抵似地抖声说:“这是幻想,一定没有的事!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
  他想她的心思太空闲了,才去理会那些里巷的琐事,又想入非非地构成可怖的境界来恐吓自己,如果让她的心思担任一点工作,该会好得多。便说:“你在家里躺着,又不睡熟,自然引起了这些幻想。为什么不看看书呢?你说要看什么书;家里没有的,我可以从学校里检来,写信上海会寄来。”
  她的回答尤其出乎焕之的意料:“看书?多么闲适的事!可惜现在我没有这福分!小东西在里面(她慈爱地一笑,用手指指着腹部)像练武功似的,一会儿一拳,一会儿又是一脚,我这身体迟早会给他搞得破裂的;我的心思却又早已破裂,想起这个,马上不着不落地想到那个,结果是一个都想不清。你看,叫我看书,还不是让书来看我这副讨厌脸相罢了?”
  焕之一时没有话说。他想她那种厌倦书籍的态度,哪里像几个月之前还嗜书如命的好学者。就说变更,也不至于这样快吧。他不转瞬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现在这躯壳里,找出从前的她来。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上说:“照我现在的感觉,恐怕要同书籍长久地分手了!小东西一出生,什么都得给他操心。而这个心就是看书的那个心;移在这边,当然要放弃那边。哈!念书,念书,到此刻这个梦做完了。”她淡淡地笑着,似乎在嘲讽别人的可笑行径。她没想到为了做这个梦,自己曾付出多少的精勤奋励,作为代价,所以说着“做完了”,很少惋惜留恋的意思。当然,自立的企图等等也不再来叩她的心门;几年来常常暗自矜夸的,全都消散得不留踪影了。
  焕之忽然吃惊地喊出来,他那惶恐的神色有如失去了生命的依据似的。“你不能同书籍分手,你不能!你将来仍旧要在学校里任事,现在不过是请假……”
  “你这样想么?我的教师生涯恐怕完毕了!干这个需要一种力量;现在我身体里是没有了,将来未必会重生吧。从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学,学的是师范,做的是妻子。现在轮到自己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还能做什么别的呢!”
  这样,佩璋已变更得非常厉害,在焕之看来,几乎同以前是两个人。但若从她整个的生命看,却还是一贯的。她赋有女性的传统性格;环境的刺激与观感,引起了她自立的意志,服务的兴味,这当然十分绚烂,但究竟非由内发,坚牢的程度是很差的;所以仅仅由于生理的变化,就使她放了手,露出本来的面目。假如没有升学入师范的那个段落,那末她说这些话,表示这种态度,就不觉得她是变更了。
  家务早已归政于老太太,老太太还是用她几十年来的老法子。佩璋常在焕之面前有不满的批评。焕之虽不斥责佩璋,却也不肯附和她的论调;他总是这样说:“妈妈有她的习惯与背景,我们应该了解她。”
  一句比较严重的话,惟恐使佩璋难堪,没有说出来的是“我们是幼辈,不应该寻瘢索斑批评长辈的行为!”
  然而他对于家政未尝不失望。什么用适当的方法处理家务,使它事半而功倍;什么余下的工夫就阅读书报,接待友朋,搞一些轻松的玩艺,或者到风景佳胜的地方去散步:这些都像诱人的幻影一样,只在初结婚的一两个月里朦胧地望见了一点儿,以后就完全杳然、家庭里所见的是摘菜根,破鱼肚,洗衣服,淘饭米,以及佩璋渐渐消损的容颜,困疲偃卧的姿态等等,虽不至于发生恶感,可也并无佳趣。谈起快要加入这个家庭的小生命,当然感到新鲜温暖的意味;但一转念想到所付的代价,就只有暗自在心头叹气了。
  他得到一个结论: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但失去了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幻灭的悲凉网住他的心,比较去年感觉学生倦怠玩忽的时候,别有一种难受的况味。
倪焕之叶圣陶 著
十九
  学校里罢了课!实际上与放假没有什么差别,但从这两个字所含的不安静意义上,全镇的人心就起了异感。学校门前用木板搭了一个台,上头榆树榉树的浓荫覆盖着,太阳光又让重云遮了,气象就显得凄惨,像举行殡殓的场面。一棵树干上贴起五六尺长的一张白纸,墨汁淋漓地写着“救国演讲”几个大字。大家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互相传告,都跑来听;不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二三百人。
  如果要赞颂报纸的功效,这就是个明显的证据:假若每天没有几十份上海报由航船带来,这个镇上的人就将同蒙在鼓里一样,不知道他们的国家正处于怎样的地位,遇到了怎样的事情,靠着几十份的上海报,他们知道欧洲发疯一般的大战争停止了;他们知道国际间的新局面将在凡尔赛和会中公开地决定了;他们知道中国的希望很大,列强对于中国的一切束缚,已由中国代表在和会中提出废除的要求了。这些消息构成个朦胧的佳境,闪现在大众面前;“佳境已经望见了,脚踏实地的时期当然不会远。”大众这样想着,似觉自己身上“中国人的负担”已轻了一半。但那个未来佳境究竟是朦胧的,随后传来的一些消息就把它打得粉碎。“公开决定”是做梦的话;谁有强力才配开口,开口才算一句话!“废除一切束缚”是这会儿还谈不到;再加上几重束缚,倒是颇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强权,没有公理啊!中国有卖国贼,没有政治家啊!这些怨愤凝结郁塞,终于爆发开来:这就是北京专科以上学生激烈的示威运动。他们打伤了高官,火烧了邸宅;他们成队地被捕,却一致表示刚强不屈的精神。一种感觉一时普遍于各地的民众:北京学生正代行了大众要行的事。各地的学生尤其激昂,他们罢了课,组织学生会,起来作大规模的宣传。于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事情陆续发生,而执掌交通的铁路工人也有联合罢工的风说。这种情形在中国从来不曾有过;仿佛可以这样说,这是中国人意识到国家的第一遭,是大众的心凝集于一,对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志的新纪元。
  这里镇上一般人虽然大都不知道距离北京多少远,但怀着愤激心情的却居大多数。表示愤激就只有对着报叹气,或者傍着讲报的人击桌子;然而这的确是出于真诚的,并没一点儿虚假。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赵举人也在茶馆里发表议论:“这班家伙,只知道自肥;什么国利民福,梦也不曾做到!这回给学生处罚得好。如果打死一两个,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卖国贼作得作不得!”高小里经教职员议决,为同情于各地民众并鼓动爱国情绪起见,罢课三天。
  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吸有一种窒塞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几百个听众聚集在台前,脸色同天容一样阴沉;中间有几个艳装的浮浪女郎,平时惯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经过的,这时也收起她们的笑,只互相依傍着轻轻说话。十几个学生各拿着一叠油印品分发给大众;大众接在手里看,是日本对中国提出的二十一条件的“节要”。那二十一条件的提出,使中国特地规定一个国耻日,逢到那一日各地开会纪念,表示知耻,并图奋发,到这时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交纠纷,大部分也由于此;但它的内容是什么,大家似乎茫然。现在接在手里的正就是那东西,当然就专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识字的人听别人喃喃念诵,也知道纸上写的就是那个怪物,便折起来藏在衣袋里;仿佛想道,总有一天剖开它的心肺来看!
  一阵铃声响,蒋冰如上了台,开始演讲。他的演讲偏重在叙述,把这一次北京学生的所谓“五四运动”的原因近由顺次说明,不带感情,却有激动的力量。末了说:“现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学界牺牲了他们的工作、营业、学业,一致起来表示他们的意思了!那意思里包含多少条目,那些条目该是怎样的东西,我不说,我不用说,因为各位心里同别地的各界一样地明白不过。我们眼前的问题是:怎样贯彻我们的意思?贯彻我们的意思要怎样发挥我们的力量?”冰如说到这里就下台。台下没有带点儿浮嚣意味的拍手声,也没有这边一簇人那边一簇人随意谈说的絮语声,仅有个郁塞得快要爆裂开来的静默。
  第二个登台的是倪焕之。近来他的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厉害;他的身躯虽然在南方,他的心灵却飞驰到北京,参加学生的队伍,学生奔走,学生呼号,学生被监禁,受饥饿,他的心灵仿佛都有一份儿。他一方面愤恨执政的懦弱和卑污,列强的贪残和不义,一方面也痛惜同胞的昏顽和乏力。民族国家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单让一些贪婪无耻的人,并不是由大家推选,却是自己厚着脸皮出来担当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办,去作买卖,事情哪里会不糟!应该彻底改变过来,大家把民族国家的事情担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几年以来他那不爱看报、不高兴记忆一些武人的升沉成败的习性,到这时候他觉得应该修正了;必须明了现状,才不至于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败里头就交织着民族国家的命运,又岂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中国人,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们,让他们立刻觉悟过来。此刻登台演讲,台下虽然只有几百人,他却抱着面对全中国人那样的热情。他的呼吸很急促,胸隔间似乎有一股气尽往上涌,阻碍着他的说话,致使嘴里说的没有心里想的那么尽情通畅。他的眼里放射出激动而带惨厉的光;也可以说是哀求的表情,他哀求全中国人赶快觉悟;更可以说是哭泣的表情,他哭泣中国已经到了不自振作受强邻鄙视的地步。他的右手伸向前方,在空中舞动,帮助说话的力量;手掌张开,作待与人握手的姿势,意思仿佛是“我们同命运的同国人啊,大家握起手来吧!”
  他承接冰如的话,说国民团结起来,才能贯彻大家的意思。团结得越坚强,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贪狠的列强,内制蠹国的蟊贼。他相信大家不觉醒不团结,由于不明白利害,没有人给他们苦口婆心地这么讲一番;如果有人给他们讲了,其中利害谁都明白了,还肯糊里糊涂过去么?此刻他自己担负的就是这么讲一番的重任,所以竭尽了可能的力量来说;口说似乎还不济事,只可惜没有法子掏出一颗心来给大众看。但是他并不失望,以为明天此刻,这台前的几百人必将成为负责的国民,救国运动的生力军了;因为他们听了他的话,回去总得凝着心儿想,尽想尽想,自然会把他没有讲清讲透的体会出来。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学校、散布流言的人;这一刻,他只觉得凡是人同样有一种可塑性,觉悟不觉悟,只差在有没有人给讲说给开导罢了。
  他踮起脚,耸起身子,有一种兀然不动的气概;平时温和的神态不知退隐到哪里去了,换来了激昂与忧伤;声音里带着煽动的意味;他说:“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乡镇,同大局没有什么关系。假如全国的乡镇都觉悟过来,还有什么目的不能达到!他们当局的至少会敛迹点儿,会谨慎起来;因为不只几处通都大邑表示态度,连穷乡僻壤都跳出来了。贪狠的外国至少也会减损点儿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的恶习;因为乡镇里的人都知道起来抗争,可见中国不是几个官僚的中国了。在场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轻,大家来担负救国的责任吧!不看见报上载着么?各地人民一致的第一步目标,就是要惩办一些媚外卖国的官僚。要注意,这只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以后的目标,我们还有许多。不过这第一步必须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吓!我们不纳租税,我们采取直接的反抗行动!……”
  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射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着头顶回身走。一阵并不高扬的嚣声从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带着不平的调子说以下一些话:“我们也来个罢市!”“卖国贼真可恶,不知道他们具有什么样的心肝!”“不纳租税倒是个办法,我们乡镇与都市同样有切实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顺着回家的道路去了。
  台上的焕之并不因听众走散了一部分而减少热情。雨来了,站在露天的急于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谅他们;不过这原谅的念头沉埋在意识的底里,没有明显地浮上来。在他自己,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落在衣服上,头顶上,面颊上,睫毛上,湿和凉的感觉使他发生志士仁人甘冒苦难的那种心情;他仿佛嫌这阵雨还不够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还要好些,如果是鹅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闭了闭眼,让睫毛上的水滴同颧颊上的水条合流,便提高嗓音继续说:“通常说‘民气’‘民气’,人民应当有一种气焰,一种气概。我国的人民,向来太没有气焰了,太没有气概了;强邻拿我们来宰割,我们由它,当局把我们当礼物,我们也由它!民气销亡了,销亡到不剩一丝一毫。然而不!现在各地人民一致起来救国。又悲壮,又热烈,足见民气到底还保存在我们这里。郁积得长久,发泄出来更加蓬勃而不可遏。我知道这一回的发泄,将为中国开一个新的局面……”
  “焕之下来吧,雨越来越大,他们都散了,”蒋冰如仰起头说;粗大的水点滴在他那满呈感服神情的脸上,旧绉纱长衫的肩部和胸部,有好几处茶盏大的湿痕。
  “他们都散了?”焕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见二三十个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线一般粗的垂直的雨丝中踉跄奔去,台前朝着自己的脸一个也没有了。他按着淋湿的头发,舍不得似地慢慢跨下台来,连声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还没有讲呢。”
  他这话是对陆三复说的。这时陆三复站在校门的门限以内。垂直的雨丝就落不到他那身白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里正在感谢这一阵雨,临时取消了他这回并不喜爱的演讲。但是他却这样回答:“不要紧,讲的机会多着呢;不一定要今天在台上讲,往后不论街头巷口都可以讲,反正同样是发表我的意见。”
  “不错,街头巷口都可以讲;等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分头出去!”焕之发见了新道路似地那样兴奋,全不顾湿衣衫贴着他的身体,摹写出胸部与胳臂的轮廓。他又说:“这里茶馆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里吃茶,正是演讲的好地方;我们也该到茶馆里去。”
  冰如最恨茶馆,自从日本回来以后,一步也不曾踏进去过;现在听焕之这样说,依理当然赞同,但是总不愿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进茶馆演讲救国题目这一回事,便催促焕之说:“我们到里边去,把湿衣服脱了吧。”
  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有黄豆一般大了,焕之仿佛觉得这才有点儿痛快;他望了望刚才曾经站满几百个听众现在却织满了雨丝的台前的空间,然后同冰如和三复回入校内。
  焕之借穿了三复的旧衬衣,冰如把旧绉纱长衫脱了,一同坐在休憩室里。学校里似乎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静寂;只听雨声像无数的蟹在那里吐泡沫,白铁水落笃洛洛地①发出单调的音响。有如干过了一桩盛举,他们带着并不厉害的一种倦意,谈论经过的情形以及事后的种种。冰如说:“今天的情形似乎并不坏。这里的人有这么一种脾气,一味嘻嘻哈哈,任你说得喷出血来,总觉不关他们的事。我怕今天也会这样,给我们浇一勺冷水。可是不,他们今天都在那里听,听得很切心的样子。”
  ①用白铁或毛竹爿承受屋檐流下的雨水,汇集到直立的白铁管或毛竹管流到地下,这就是“水落”。“笃洛洛”是拟声。——作者注。
  “他们接了二十一条,我们印刷的那张东西,都瞪着眼睛仔细看。而且个个带回去,没有一个把它随便丢了的。”陆三复这样说,现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平时称赞某个运动家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的时候一样。
  “究竟同样是国民,国民的义愤大家都有的。”焕之这样解释,心里尽在想许许多多的人经过先觉者的开导,一个个昂首挺胸觉悟起来的可喜情形。谁是先觉者呢?他以为像他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总算得及格的国民。及格这就好;开导旁人的责任还赖得了么?他击一下掌,叹息说:“唉!我们以前不对;专顾学校方面,却忘了其他的责任!”
  “你这话怎么讲?”冰如仿佛能领悟焕之的意思,但是不太清楚。
  “我们的眼界太窄了,只看见一个学校,一批学生;除此以外,似乎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我们有时也想到天下国家的大题目;但自己宽慰自己的念头马上就跟上来,以为我们正在造就健全完美的人,只待我们的工作完成,天下国家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好像天下国家是个静止的东西,呆呆地等在那里,等我们完成了工作,把它装潢好了,它才活动起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观念!”
  “确然有点儿可笑。天下国家哪里肯静止下来等你的!”几天来国内的空气激荡得厉害,蒋冰如自然也感觉震动;又听焕之这样说,对于他自己专办学校不问其他的信念,不禁爽然若失了。
  焕之点了点头,接上说:“真是有志气的人,就应该把眼光放宽大些。单看见一个学校,一批学生,不济事,还得睁着眼看社会大众。怎样使社会大众觉醒,与怎样把学校办好,把学生教好,同样是重要的任务。社会大众是已经担负了社会的责任的,学生是预备将来去担任。如果放弃了前一边,你就把学生教到无论怎样好,将来总会被拖累,一同陷在泥淖里完事。我现在相信,实际情形确是这样。”
  “这使我想起年头在城里听到的许博士的议论了。”冰如脸上现出解悟的微笑,问焕之说:“不是跟你谈过么?许博士说学校同社会脱不了干系;学校应该抱一种大愿,要同化社会,作到这一层,才是学校的成功;假如作不到,那就被社会所同化,教育等等只是好听的名词,效果等于零!我当时想这个话不免有点儿偏激;譬如修理旧房屋,逐渐逐渐把新材料换进去不行么?学校教育就是专制造新材料啊。但是现在我也这么想了,凡是材料就得从新制造,不然总修不成伟大坚固的建筑物。我们要直接地同化社会,要让社会大众都来当我们的学生!”
  “今天我们开始了第一课了。情势很可以乐观。我们向来是不曾去做,并不是没有这个力量,‘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既然检验出我们的偷懒,以后就不容再偷懒。”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冰如顺着焕之的口调沉吟着。
  这时候雨停了,檐头还滴着残滴。天空依然堆着云,但发出银样的光亮。冰如和焕之不期然而然同时举头望天空,仿佛想这银样的光亮背后,就是照耀大千的太阳,一缕安慰的意念便萌生在他们心里。陆三复也有点儿高兴;雨停了,每天到田野间跑步的常课不至于间断了。
  焕之回家,就穿着借来的旧衬衣,走进屋内,一种潮湿霉蒸的气味直刺鼻管(这房屋是一百年光景的建筑了),小孩的尿布同会场中挂的万国旗一样,交叉地挂了两竹竿。他不禁感叹着想:唉,新家庭的幻梦,与实际相差太远了!但是一种新生的兴奋主宰着他,使他这感叹只成为淡淡的,并不在乎的,他有满腔的话要告诉佩璋,便走进卧房。
  小孩是男的,出世有五个多月了。最近十几天内,夜间只是不肯睡熟,才一朦胧,又张开小嘴啼哭起来。体温是正常,又没有别的现象,病似乎是没有的。只苦了抱着他睡的母亲;耐着性儿呜他,奶他,整个的心都放在希望他安眠上,自己就少有安眠的份儿。这会儿小孩却入睡了。轻轻把他放上床,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儿倦,随即躺在他旁边。渐渐地,眼皮阖上,深长的鼻息响起来了。
  焕之看入睡的佩璋,双眼都阖成一线,一圈青晕围着,显出一些紫色的细筋;脸色苍白,不再有少女的光泽;口腔略微张开,嘴唇只带一点儿红意。他便又把近来抛撒不开的想头温理一过:才一年多呢,却像变化到十年以后去了,这中间真是命运在捣鬼!她这样牺牲太可怜了;你看这憔悴的颜色,而且,憔悴的又岂仅是颜色呢!
  他顺次地想下去:“无论如何,我没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性情,嗜好,虽然变更得不很可爱,可是变更的原因并不在她;她让生命历程中一个猛烈的暗浪给毁了!我应该抚摩她的创伤,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艰难的方法,我也得采取,只要于她有益。至于自己的欢乐,那无妨丢开不问;这当儿还要问,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贴在母亲胸前的小孩。这会儿小孩睡得很浓,脸色是绝对地安静,与夜间那副哭相(大张着的嘴几乎占全脸的一半,横斜的皱纹构成可笑的错综)大不相同。肤色是嫩红。垛起的小嘴时时吸动,梦中一定在吃奶呢。他想:“这样一个小生命,犹如植物的嫩芽,将来材质怎样优美,姿态怎样可爱,是未可预料的。为了他,牺牲了一个母亲的志愿和舒适,不一定就不值得吧。”爱的意念驱遣他的手去抚摩孩子的脸,暂时忘了其他一切。
  警觉的母亲便醒了,坐起身来,惺松地望着焕之说:“你回来了?”
  焕之坐下来,傍着她;这正是适宜于温存的时候,因为常会作梗的孩子暂时放松了他们;并且他有满腔的话要告诉她,并排坐着也畅适些。他说:“刚才回来。今天的讲演会,来听的人很不少。”
  “唔。怎么,你穿了这样一件衣服?”
  “刚才讲演的时候,衣服全淋湿了。这是借的陆先生的。”
  “全淋湿了?身体受了湿气会不舒服的。湿衣服带回来了么?”
  他稍微感到无聊,答了她的问,回到自己的头绪上去说:“今天来听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们愤懑,他们沉默;愤懑包蕴在沉默里,就不同于浮光掠影的忧时爱国了。他们听我们讲演,把每一个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为这个镇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国家大事。——我们太不接近社会了,因而对社会发生这样的误解。告诉你,一个可喜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要把社会看得同学校一样重,我们不但教学生,并旦要教社会!”他说得很兴奋,有如发见了什么准会成功的大计划似的,随后的工夫就只有照着做去罢了。当然,他所期望于她的是赞许他的大计划,或者加以批评,或者贡献些意见,使他的精神更为焕发,他的计划更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应,她接上来的是一句不甚了解他意思的很随便的话:“难道你们预备给成人开补习班么?”
  这太浅薄了,他所说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远得多;对于这样浅薄的料度,他起了强烈的反感。但是他抑制着反感,只摇着头说:“不。我们不只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浅近的常识;我们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
  “这样么?”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寻根究抵,就这样不求甚解已经可以过去了。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嫌厌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脸,起身到衣橱前,使气地把橱门开了。她要找一件东西,但是在久已懒得整理的乱衣堆里翻了一阵,竟没有找到。
  他感伤地想:她竟不追问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这因为她是现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刚结婚的时候,这样一个又重要又有味的题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讲下去与待她追问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恳求的声调说:“不妨等会儿找东西,听我把话讲完了。”
  但是她已经从橱抽斗里找到她所要的东西了。是一双小鞋,黄缎的面、鞋头绣一个虎脸,有红的眉毛,黑瞳白镶边的眼睛,绿的扁鼻子,截齐的红胡须,耳朵是另外缀上的,用紫绫作材料,鞋后跟翘起一条黄缎制的尾巴,鞋里大概塞着棉絮一类的东西。她把小鞋授给他,带着鄙夷的睑色故意地问:“你看这个,漂亮不漂亮?”
  “啊?这个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时把话咽下去。他看了这颜色不调式样拙劣的手工制品,不禁要批评它蠢俗下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这东西出自谁的手,故而说到半中便缩住了。他改为轻声问:“是母亲做的吧?”
  “还有谁呢?我总不会做这样的东西!”
  “请你说轻一点儿。她做给孩子穿的?”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眼光通过外房和中间,直望母亲的房门:心里惴惴地想,又有什么小纠纷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给孩子穿的。她拿给我有好几天了;因为是这副样子,我就搁在橱抽斗里。”
  “现在怎样?”
  他回身走近她,玩赏似地审视手中的母亲老年的手泽,蠢俗等等的想头是远离了,只觉得这上头有多量的慈爱与苦辛。
  “她今天对我说:‘五月快到了,从初一起一定要把我那双老虎鞋给孩子穿上,这是增强保健,避毒免灾的。’这样的鞋,穿在脚上才像个活怪呢!”
  “我看穿穿也没有什么。”
  “不,我不要他穿,宁可让他赤脚,不要他穿这样的怪东西!”她颇有点执拗的意味。在类乎此的无关宏旨的事情上,他领略这意味已经有好几回了。他的感情很激动,但并不含怒意,商请似地说:“只是不穿要使她老人家不快活。”
  “但是穿了之后,那种活怪的模样,要使我不快活!”
  他默然了。他的心绪麻乱起来,不清不楚地想:“老年人的思想和行为,常常遭到下一辈毫不客气的否认和讥评,这也就是这样的一幕。谁错了呢?可以说双方都没有错。然而悲哀是在老年人那一边了!”这只是一种解释而已,对于怎样应付眼前的事件,一时间他竟想不出来。
  看了看她的严肃的脸,又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孩子,他的眼光终于怅然地落在手中小鞋的花花绿绿的老虎头上。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二十
  “五四运动”犹如一声信号,把沉睡着的不清不醒的青年都惊醒了,起来擦着眼睛对自己审察一番。审察的结果,知道自己甸蔽得太深了,畏缩得太甚了,了解得太少了,历练得太浅了……虽然自己批判的字眼不常见于当时的刊物,不常用在大家的口头,但确然有一种自己批判的精神在青年的心胸间流荡着。革新自己吧,振作自己吧,长育自己吧,锻炼自己吧……差不多成为彼此默喻只不过没有喊出来的口号。而“觉悟”这个词儿,也就成为最繁用的了。
  刊物是心与心的航线。当时一般青年感觉心里空虚,需要运载一些东西来容纳进去,于是读刊物;同时又感觉心里饱胀,仿佛有许多意思许多事情要向人家诉说,于是办刊物。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刊物就像春草一般萌生;名称里大概有一个“新”字,也可见一时人心的趋向了。
  一切价值的重新估定,渐渐成为当时流行的观念。对于学术思想,对于风俗习惯,对于政治制度,都要把它们检验一下,重行排列它们的等第;而检验者就是觉悟青年的心。这好像是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的事,其实不然。一切既已排定了等第,人们就觉得再没什么可疑的,哪是甲等,哪是乙等,一直信奉下去,那倒是非常普通的事。若问甲等的是否真该甲等,乙等的是否非乙等不可,这常在人心经过了一阵震荡之后。明明是向来宝贵的东西,何以按诸实际,竟一点儿也不见稀奇?明明是相传有某种价值的东西,何以生活里撞见了它,竟成为不兑现的支票?疑问越多,震荡越厉害;枝枝节节地讨究太不痛快了,索性完全推翻,把一切重行检验一下吧。这才使既定的等第变更一番。而思想上的这种动态,通常就称为“解放”。
  被重新估定而贬损了价值的,要算往常号称“国粹”的纲常礼教了。大家恍然想,那是蛮性的遗留,无形的桎梏,可以范铸成一个奴隶,一个顺民,一个庸庸碌碌之辈,却根本妨碍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向是让那些东西包围着,犹如鱼在水里,不知道水以外还有什么天地。现在,既已发见了“人”这个东西,赶快把妨碍作“人”的丢开了吧!连带地,常常被用来作为拥护纲常礼教的工具的那些学问,那些书本,也降到了很低的等第。崇圣卫道的老先生们翘起了胡须只是叹气,嘴里嘀咕着“洪水猛兽”等等古典的骂人话,但奈何不得青年们要求解放的精神。
  西洋的学术思想一时成为新的嗜尚。在西洋,疯狂的大战新近停止,人心还在动荡之中,对于本土的思想既然发生了疑问,便换换口味来探究东方思想。而在我们这个国土里,也正不满意本土的思想,也正要换点儿新鲜的口味,那当然光顾到西洋思想了。至于西洋的学术,与其说是西洋的、不如说是世界的更见得妥当;因为它那种逻辑的组织,协同的钻研,是应用科目来区分而不是应用洲别国别来区分的。天文字该说是哪一洲哪一国的呢?人类学又该说是哪一洲哪一国的呢?谁有包孕极繁富,组织欠精密,特别看重师承传授的我国的学问,才加上国名而有“中国学”的名称。称为“中国学”,就是表示这一大堆的学术材料尚未加以整理,尚未归入天文学人类学等等世界的学术里头去的意思。待整理过后,该归入天文学的归入天文学了,该归入人类学的归入人类学了,逐一归清,“中国学”不就等于零么?现在一般青年嗜好西洋学术,可以说是要观大全而不喜欢一偏,要寻系统而不细求枝节。他们想,“中国学”的研讨与整理,自有一班国学专家在。
  从刊物上,从谈论间,从书铺的流水帐上,都可以看出哲学尤其风行。随着“人”的发见,这是当然的现象。一切根本的根本若不究诘一下,重新估定的评价能保没有虚妄么?万一有虚妄,立足点就此消失;这样的人生岂是觉悟的青年所能堪的?哲学,哲学,他们要你作照彻玄秘,启示究竟的明灯!
  西洋文学也渐渐风行起来。大家购求原本或英文译本来读;也有人用差不多打定了根基的语体文从事翻译,给没有能力读外国文的人读。读文学侧重在思想方面的居多,专作文学研究的比较少。因此,近代的东西特别受欢迎,较古的东西便少有人过问。近代文学里的近代意味与异域情调;满足了青年的求知与嗜新两种欲望。
  在政治方面,那么民治王义,所谓“德谟克拉西”,几乎是一致的理想。名目是民国,但实际政治所表现的,不是君师主义,便是宰割主义;从最高的所谓全国中枢以至类乎割据的地方政府,没有不是轮替采用这两种主义,来涂饰外表,榨取实利的。而民治主义所标榜,是权利的平等,是意志的自由;这个“民”字,从理论上讲,又当然包容所有的人在内:这样一种公平正大的主义,在久已厌恶不良政治的人看来,真是值得梦寐求之的东西。
  各派的社会主义也像佳境胜区一样,引起许多青年幽讨的兴趣。但不过是流连瞻仰而已,并没有凭行动来创造一种新境界的野心,争辩冲突的事情也就难得发生。相反两派的主张往往发表在一种刊物上,信念不同的两个人也会是很好的朋友,绝对不闹一次架。
  取一个题目而集会结社的很多,大概不出“共同研究”的范围。其中也有关于行动的,那就是半工半读的同志组合。“劳动”两个字,这时候具有神圣的意义。自己动手洗一件衣服,或者煮一锅饭,好像做了圣贤工夫那样愉快,因为曾经用自己的力量劳动了。从此类推,举起锄头耕一块地,提一桶水泥修建房屋,也是青年乐为的事;只因环境上不方便,真这样做的非常少。
  尊重体力劳动,自己处理一切生活,这近于托尔斯泰一派的思想。同时,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和无抵抗主义也被收受,作为立身处世的准绳。悲悯与宽容是一副眼镜的两片玻璃,具有这样圣者风度的青年,也不是难得遇见的。
  以上所说的一切,被包在一个共名之内,叫做“新思潮”。统称这种新思潮的体和用,叫做“新文化运动”。“潮”的起点,“运动”的中心,是北京;冲荡开来,散布开来,中部的成都、长沙、上海,南部的广卅,也呈显浩荡的壮观,表现活跃的力量。各地青年都往都市里跑,即使有顽强的阻力,也不惜忍受最大的牺牲,务必达到万流归海的目的。他们要在“潮”里头沐浴,要在“运动”中作亲身参加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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