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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叶圣陶

_8 叶圣陶(近代)
  他把半杯残酒用力泼在地上,好像这残酒就是他所不屑担心的魔鬼。随着又斟满了一杯,高高一举,好像与别人同饮祝杯似的,然后咽嘟咽嘟一口气喝干了,喃喃自念:
  “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内心里,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烧着!你是江河一样浩荡的水也好,你是漫没全世界的洪水也好,总之灭不了我内心里燃烧着的东西!”他笑了,近乎浮肿的红脸上现出孩子一般纯真的神采,好像一点儿不曾尝过变幻的世味似的。
  但当放下空杯的时候,他脸上纯真的神采立刻消隐了;他感到一阵突然的袭击,空杯里有个人脸,阴郁地含着冷笑,那是乐山!于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处乱钻,想到乐山少年时代的情形,想到乐山近几年来的思想,想到乐山的每一句话,想到乐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体,谁都以为是结核菌的俘虏了,哪知竟断送于乱刀!刀从这边刺进去,那边刺进去,红血像橡树胶一样流出来,那麻布袋该染得通红了吧?他的身体又成个什么样子?当他透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转的是什么念头?”仿佛胸膈间有一件东西尽往上涌,要把胸膛喉咙涨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尘满封的墙上。啊!墙上有图画,横七竖八的尸体,死白的脑浆胶粘着殷红的血汁,断了的肠子拌和着街上的灰沙,各个尸体的口腔都大张着,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号。他恐怖地闭上眼睛,想“他们在呼号些什么?”却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哭开了头反而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现在这境界就是最合适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尽头,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墙上,眼泪陆续地淌,倒垂下来的蓬乱的头发完全掩没了眉额,哭声是质直的长号。
  “怎么,哭起来了?”四个小商人模样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预备去尝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听到哭声,一齐住了脚回头看。
  “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装到肚子里就作怪了。本来,不会吃酒装什么腔,吃什么酒!”就是那个标榜“好一身白肉”的这么说,现在他的声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为说得极有风趣,接着便哈哈地笑。
  “想来是他的姘头丢了他了。”一个瘦脸的看焕之三十多的年纪,面目也还端正,衣着又并不褴褛,以为除了被姘头抛弃,决不至于伤心到酒醉号哭;他也非常满意自己的猜测,说罢,狂吸手中只剩小半截的卷烟。
  “姘头丢了你,再去姘一个就是。伏在壁角里哭,岂不成个没出息的小弟弟?”第三个这样劝慰,但并不走近焕之,只望着他带玩笑地说。
  这些话,焕之丝毫没有听见;他忘却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声里。
  伙计走过来,并不惊异地自语:“唔,这位先生吃醉了。”又向四个也已吃到可以啼哭的程度的顾客说:“他今天多吃了两三碗,醉了。前几天没多吃,都是好好的。”
  “我原说,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为什么不把多吃的两三碗留在坛子里呢?哈!哈!哈!走吧,走吧,法租界的铁门快要关了。”
  四个人便摇晃着由酒精主宰的身体下楼而去。
  “先生,醒醒吧!喂,先生!”伙计推动焕之的身躯。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会见到光明?”这完全出于下意识,说了还是哭。
  “现在快九点了,”伙计以为他问的是时刻,“应该回去了。这几天夜里,早点儿回去睡觉为妙。”
  “你说是不是有命运这个东西?”
  “算命么?”伙计皱了皱眉头,但是他有的是招呼醉人的经验,使用大人哄小孩的声调说,“有的,有的,城隍庙里多得很,都挂起招牌,你要请教哪一个由你挑。要现在就去么?那末,醒醒吧!”
  “有的么?你说有的么?哇——哇——我也相信有的。它高兴时,突然向你袭击,就叫你从高高的九天掉到十八层地狱!”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伙计不免感到烦恼,更重地推动他。
  “我要脱离它的掌握,我要依旧超升起来,能不能呢?能不能呢?”
  伙计见他醉到这样,知道非用点儿力气不能叫他醒过来了;便抱起他的身躯,让他离开座椅,四无依傍地站着。
  他的双脚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同时感觉身躯一挺,他才回复了意识,虽然头脑里是昏腾得厉害。他的眼睛开始有着落地看四周围,从泪光中辨清楚这是酒店,于是记起号哭以前的一切来了。长号便转成间歇的呜咽,这是余势了,犹如从大雨到不雨,中间总得经过残点滴搭的一个阶段。
  “先生,回去吧,如果懒得走,我给你去雇辆车,”伙计亲切地说。
  “不,哪里!我能走回去,不用车。”他的手抖抖地掏出一把小银元付酒钱。
  在街上是脚不点地地飞跑,身躯摇晃异常,可是没有跌倒。也没有走错路,径进寓所,摸到自己的床铺倒头便睡。女子中学是消灭了,像被大浪潮冲去的海边的小草一样;因而他与一个同事祖住人家的一间楼面,作为暂时的寓所。那同事看他回来,闻到触鼻欲呕的一阵酒气。
  半夜里他醒来,口舌非常干燥,像长了一层硬壳;头里剧痛,说不来怎么个痛法;身体彻骨地冷,盖着一条棉被好像没有盖什么;四肢都发竣,这样屈,那样伸,总是不舒服。同事听见他转侧,问他为什么睡不着。他颤声回答:“我病了!”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三十
  早上,那同事起来摸焕之的前额,是烫手的高度的热。他连声叫唤“给我喝水”,喝了两满杯还是喊嘴里干。腹部鼓鼓的,时时作响;起来了好几回,希望大便,却闭结着排泄不出来。神色见得很困顿;咻咻地,张着嘴尽是喘气。这分明是大病的排场,那同事就替他去请医生。
  下午医生来了。做了应有的一切手续,医生冷峻地宣告说:“大概是肠窒扶斯,明天热度还要高呢。”写好药方便匆匆去了。
  肠窒扶斯!焕之在半昏沉中听到这个名词,犹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他仿佛看见墨黑的死神已经站在前面了。对于自己的死亡,近十年来他没有想到过,即使恐怖占领了大地的最近时期,他也不相信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有如生活在大陆上的人,不去想那大陆的边缘是怎么样的。此刻,却已经临到沿海的危崖,掉下去就是神秘莫测的大海。他梦呓似地说:“肠窒扶斯!我就要结果在肠窒扶斯吧?三十五不到的年纪,一点儿事业没成功,这就可以死么?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动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一个个希望抓到手里,一个个失掉了,再活三十年,还不是那样?同我一样的人,当然也没有一个中用!成功,是不配我们受领的奖品;将来自有与我们全然两样的人,让他们去受领吧!啊,你肠窒扶斯!”
  他牵肠挂肚地怀念着佩璋;又好像她就在这里,但是只见个背影,绝不回过头来。
  “啊,佩璋!我了解你,原谅你!回过头来呀,我要看看你当年乌亮亮的一对眼瞳!为什么还不回过来呢?我离开了你,你寂寞得苦;现在,我在你身边了!盘儿功课好,我喜欢他。但是尤其要紧的是精神好,能力好。要刚强!要深至!莫像我,我不行,完全不行!母亲呀,你老了,笑笑吧,莫皱紧了眉头。为了你的可怜的儿子,你就笑笑吧!啊,你肠窒扶斯!”
  那同事在旁边听他一半清楚一半模糊的话,实在有点儿窘,而且怕,只好推动他说,想写封快信到他家里去,请他夫人出来担任看护,比较周妥得多。他仿佛要坐起来的样子,急急驳正说:“快信太慢,在这个时期,尤其慢。你替我打个电报吧,叫她今天就来!”
  那同事暗地摇摇头,他那镇上哪里通电报,足见他昏迷得厉害了。且不管他,便写了封信出去投寄快邮。又知道他的妻兄住在英租界的某旅馆里,顺便也去通知了一声。
  下一天上午十点光景,树伯来了。他走近病人床前呼唤:“焕之,焕之,你病了么?我来了。”
  “你?你是谁?”焕之抬起上眼皮,似乎很沉重,瞪着眼睛说。“喔,你是乐山。你来得好极了,我们一同去开会。”
  那同事悄然向树伯说:“你看,病到这样地步了!昨夜吃下的药不见效,热度像医生所说,比昨天更高了。”他又想唤醒焕之,说,“喂,是你令亲金树伯金先生来了!”
  “啊?你说有命运这个东西么?”又是全不接榫的呓语。
  “唉。”树伯焦心地叹着气,两个手指头在架着金丝边眼镜的鼻梁部分尽是摩擦,像要摩平那些皱纹似的。“今天还是请昨天那个医生吧。”他说着,环视室内。真是很可怜的一间屋子:两个床铺,一横一竖摆着,便占去了全面积的三分之一。沿窗一张方桌子,两个粗制的圆凳子。桌面乱堆著书籍、报纸、笔、砚、板刷、热水瓶之类,几乎没有空处,各样东西上都布着一层煤灰和尘沙。沿窗左角,孤零零地摆个便桶。右角呢,一个白皮箱,上面驮着一个柳条箱,红皮带歪斜地解开着。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树伯看着,颇感觉凄凉;在这样的环境中生病,就不是重病也得迟几天痊愈。他又想焕之本不该离开了家庭和乡间的学校来到上海,如果境况能好点儿,自然向好的方面迁调,现在却弄成失业飘零,那远不如安分地守在乡间好了。而况这个病是著名的恶症,看它来势又并不轻,说不定会发生变故;那更不堪设想了,老母,弱妻,幼子,家里空无所有,怎么得了!他不禁起了亲情以外的难以排遣的忧虑。
  医生重行诊察过后,炫能地说:“不是我昨天说的么?今天热度又升高半度了。明天还要升高呢。”
  “不至于发生变故吧?”树伯轻声问,神色惶急,失掉了他平时闲适的风度。
  “现在还说不定,要一礼拜才有数。先生,是肠窒扶斯呢!最好能与旁人隔绝,否则或者要传染开来。”医生说了职务上照例的话,又开了药方自去。
  树伯迁延到夜间八点钟,向那同事表示歉意,说:“租界的铁门关得早,现在只好回去,明天再来。留先生独个儿陪着病人,真是说不尽地抱歉,也说不尽地感激!好在舍妹那边既然有快信去,后天总可以到来。那就有她照顾一切了。”
  “有我在这里,先生放心回去。传染的话,虽然有这个道理,但我是不怕的。”那同事想到两年来的友谊以及最近时期的相依飘零,涌起一种侠义的心情,故而负责地这样说。
  “难得,难得!”树伯好像做了坏事似的,头也不回,便跑下黑暗的扶梯。
  焕之是完全昏迷了,呓语渐稀,只作闷得透不过气来似的呻吟。脸异样地红;眼睛闭起;嘴唇干到发黑,时时翕张着。身体常想牵动,然而力气衰弱,有牵动之势而牵动不来,盖在身上的一条棉被竟少有皱痕。
  但是他看见了许多景象,这些景象好像出现在空空的舞台上,又好像出现在深秋时候布满了灰色云层的天空中,没有装饰意味的背景,也没有像戏剧那样的把故事贯穿起来的线索。
  他看见许多小脸相,奸诈,浮滑,粗暴,完全是小流氓的模型。倏地转动了,转得非常快。被围在中心的是个可怜的苍蝇。看那苍蝇的面目,原来是他自己。再看那些急急转动马上要把苍蝇擒住的,原来是一群蜘蛛。
  他看见一群小仙人,穿着彩色的舞衣,正像学校游艺会中时常见到的。他们爱娇,活泼,敏慧,没有一处不可爱。他们飞升了,升到月亮旁边,随手摘取晶莹的葡萄来吃。那葡萄就是星星。再看小仙人们的面目,是蒋华、蒋自华、蒋宜华等等,个个可以叫出他们的姓名。
  他看见一个穿着青布衫露着胸的人物,非常面善,但记不清他是谁。他举起铁椎,打一块烧红的铁,火花四飞,红光照亮他的脸,美妙庄严。一会儿他放下铁椎仰天大笑,嘴里唱着歌,仿佛是“我们的……我们的……”忽然射来一道电光,就见电影的字幕似地现出几个字:“有屈你,这时候没有你的份!”天坍山崩似的大灾祸跟着降临,尘沙迷目,巨石击撞,毒火乱飞。经过很久很久的时候,眼前才觉清楚些儿。那露胸的人物被压在乱石底下,像一堆烧残的枯炭;白烟袅袅处,是还没烧完的他那件青布衫的一角。
  他看见头颅的跳舞。从每个头颅的颈际流下红血,成为通红的舞衣。还有饰物呢,环绕着颈际的,纠缠在眉间耳边的,是肚肠。跳舞的似乎越聚越多了,再没有回旋进退的余地;舞衣联成汹涌的红海,无数头颅就在红波上面浮动。不知道怎么一来,红海没有了,头颅没有了,眼前一片黑。
  他看见母亲,佩璋,蒋冰如,王乐山,徐佑甫,陆三复,金树伯,刘慰亭,他们在开个庆祝宴,王乐山是其中被庆祝者。好像是宴罢余兴的样子,乐山起来表演一套小玩意儿。他解开衣服似地拉开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颗心来,让大家传观。大家看时,是鲜红的活跃的一颗心;试把它敲一敲,却比钢铁还要刚强。他又摘下自己的头颅,满不在乎地抛出去。接着他的动作更离奇了,他把自己的身体撕碎,分给每人一份,分下来刚好,不多也不少。受领他的赠品的都感服赞叹,像面对着圣灵。
  他看见个女子,全身赤裸,手足都被捆住。旁边一个青年正在解他的漂亮西装。他的脸抬起来时,比最丑恶的春画里的男子还要丑恶。
  他看见一盏走马灯,比平常的大得多,剪纸的各色人物有真人一般大,灯额上题着两个大字,“循环”,转动的风轮上也有两个大字,“命运”。
  他看见佩璋站在洒着急雨的马路中间。群众围绕着她,静候她的号令。她的截短的头发湿透了,尽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着水光。她喊出她的号令,同时高举两臂,仰首向天,像个勇武的女神。
  他看见无尽的长路上站着个孩子,是盘儿。那边一个人手执着旗子跑来,神色非常困疲,细看是自己。盘儿已作预备出发的姿势,蹲着身,左手点地,右手反伸在后面,等接旗子。待旗子一到手,他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发脚,绝不回顾因困疲而倒下来的父亲。不多一会儿,他的小身躯只像一点黑点儿了。在无尽的长路上,他前进,他飞跑……
  佩璋独自赶到上海,没有送着焕之的死,焕之在这天上午就绝了气。她的悲痛自不待说。由树伯主持,又有那个同事帮助料理,成了个简单凄凉的殡殓。树伯看伤心的妹妹决不宜独自携柩回去,便决定带了夫人伴行,好在时势的激浪已经过去,就此回到家乡去住,也不见得会遇到什么可怕事情了。
  设奠的一天,蒋冰如来吊,对于泪痕狼藉的佩璋和骤然像加了十年年纪的老太太,说了从衷心里发出的劝慰话。佩璋虽然哀哭,但并不昏沉,她的心头萌生着长征战士整装待发的勇气,她对冰如说:“盘儿快十岁了,无妨离开我。我要出去做点儿事;为自己,为社会,为家庭,我都应该做点儿事。我觉悟以前的不对,一生下孩子就躲在家里。但是追悔也无益。好在我的生命还在,就此开头还不迟。前年焕之说要往外面飞翔,我此刻就燃烧着与他同样的心情!”
  老太太的泪泉差不多枯竭了,凄然的老眼疑惑地望着媳妇。盘儿也想着父亲流泪,又想象不出母亲要到哪里去,他的身体软软地贴在母亲膝上。
  在旁的树伯当然不相信她的话,他始终以为女子只配看家;但从另外一方面着想,觉得也不必特别提出反对的意见。
  冰如叹了口气,意思是她到底是躲在家里的少奶奶,不知道世路艰难,丈夫死了,便想独力承当丈夫的负担。但是在原则上,他是赞成她的。他对她点头说:“好的呀!如有机会,当然不妨出去做点儿事。”
  “一个人总得有点儿事做才过得去,”这时候他说到他自己了。那一班同他为难的青年,现在固然不知奔窜到哪里去了,但与青年们同伙的蒋士镖独能站定脚跟,而且居然成为全镇的中心;在蒋士镖,似乎不再有同他为难的意思,然而他总觉得这个世居的乡镇于他不合适。什么校长呀,乡董呀,会长呀,从前想起来都是津津有味的,现在却连想都不愿意想起。可是,悠长的岁月,未尽的生命,就在家里袖着双手消磨过去么?向来不曾闲过的他,无论如何忍不住那可怕的寂寞。于是在茫茫的未来生涯中,他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他看看佩璋又看看树伯说:“没有事做,那死样的寂寞真受不住。我决定在南村起房子。那地方风景好,又是空地,一切规划可以称心。房子要朴而不陋,风雅宜人。自己住家以外,还可以分给投契的亲友。这就约略成个‘新村’。中间要有一个会场,只要一个大茅亭就行。每隔几天我在里边开一回讲,招集四近的人来听。别的都不讲,单讲卫生的道理,治家的道理。世界无论变到怎么样,身体总得保卫,家事总得治理。人家听了我的,多少有点儿好处。而且,大概不会有人来禁止我的。”
  他望着焕之的灵座,又说:“焕之若在,他一定不赞同我的计划,他要说这是退缩的思想。但在我,眼前唯有这一条新的道路了!”
  1928年11月15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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