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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散文》

_3 人生小语(现代)
"小心轻放"
  案头摆着一件清代同治年间的五彩茶叶瓷罐,四方形,四面各绘上不同形状的浮凸花瓶,瓶中各插一枝水红牡丹,配上秋葵绿色地,淡黄花边,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古董,到底是中国瓷器,看了甚为欢喜。"欢喜"是很笼统的形容词,深含太多抓得住和抓不住的念头。陶瓷的生产和农业经济发展分不开;陶瓷也象征中国灿烂的文化艺术。既有经济因素,又有文化因素,陶瓷跟政治因此也大有因缘。有了这三大因由,一件瓷器不论是官窑或是民窑烧造出来,一定都有"价值",惹人喜欢。
  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易碎,要人人宝爱才行。中国大陆硅酸盐学会编的《中国陶瓷史》谈到明代后期瓷器经海路陆路输出的情形,引了万历年间刊刻的《野获编》里一段话,记载当时远道运输瓷器的绝妙办法:"鞑靼、女真诸部及天方诸国贡夷归装所载,他物不论,即以瓷器一项,多至数十车。余初怪其轻脆,何以陆行万里,即细叩之,则初买时,每一器物纳沙土及豆麦少许,选数十个辄牢缚成一片,置之湿地,频酒以水,久之,则豆麦生芽,缠绕胶固。试投之牢确之地,不损破者,始以登车。既装车时,又从车上扔下数番,坚韧如故者,始载以往,其价比常加十倍。"
  年前,一位在英国牛津念理科的朋友说,现代科学技术的高尚理想是改进人类的日常生活,给人类带来更多欢乐,其中包括协助人类维护生活里的各种一价值"。看了《野获编》里这段资料,不能不觉得古人在瓷器里种豆麦解决瓷器运输问题的手法,跟现代完善的运输设备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一样:一样希望维护人类要维护的"价值"。古人的方法还算符合科技精神。"科技"当然要紧;更要紧是先有一份一宝爱"的心意。科学技术给世界带来的考验不能说少;今日,中外有点远见的人谈论精神文明,不外想在人类像瓷器一样轻脆的"意志"上种植豆麦,使之"缠绕胶固",万一科技之神把他从物质文明的"车"上"扔下数番",他还可以"坚韧如故",保持价值!
  衡量文化价值不必巧立太多大言的名目。文化是活的,可以输出,也可以输入,是政治经济活动的环节。政治开明,经济活跃,文化一定可以免于僵化。中共驻英大使柯华离英前在伦敦接受香港报社记者访问,谈到他对伦敦"完全没有腻的感觉。伦敦的政治、经济活动繁忙,文化生活非常丰富",正是这层意思。香港的政治、经济活动也很有活力;香港文化的价值在于有输出也有输入,境界未必十分崇高,但是处处蕴藏新机。门户开放,自由交流是好的。柯华谈到中英双方在政治、经济、贸易、科技、文化、教育各领域的关系发展很快,两国代表团互访非常频密,说是他经常要接送客人,一连到希斯鲁机场一路有多少石头我都知道了"。其实,不光是人要行万里路,政治、经济也要行万里路,文化更要行万里路。行万里路才可以把路走通;"通"则不迂,也就是"达"。清代刘子芬《竹园陶说》里提到"广彩"瓷器说:"海通之初,西商之来中国者,先至澳门,后则径广州。清代中叶,海舶云集,商务繁盛,欧土重华瓷,我国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镇烧造白器,运至粤垣,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于珠江南岸之河南,开炉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之西商。"
  今日,北京政府在沿海各地设立特区的构想,跟当年我国商人处理广彩外销的手法有点像,算是灵活的措施。中、英、港三方商谈香港前途,手法可以灵活也可以不灵活;刘子芬这段纪录多少会引出点灵感来。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中国之与香港,犹如景德镇的白器之与广彩,应该彼此搭配,开拓新机。白器要烧造得好是先决条件,否则彩绘绘得再出色,彩瓷两下就碎了;此其一。其次是景德镇的窑匠和这边的彩绘工匠乃至"重华瓷"的西商,都应该宝爱"广彩"的价值:经济交易之外,不忘文化交往,甚至政治意识的交流。
  香港正像案头摆的这件五彩茶叶瓷罐,别致得很;但是,毕竟是瓷器,又轻又脆,激动起来还得提醒一句:"小心轻放!"
纹木本色
  都说黄花梨木料到乾嘉时期就慢慢匮乏灭绝了,弄得降香古典家具杂器越标越贵。其实海南火地多阳,万木丛翳,径粗只数时的黄花梨既然还有,深山上一定也有魁梧的降香黄檀。前不久在"亚洲商业"英文杂志上读到一篇讲华夏古木家具的文章,还在说海南岛上最近又发现一簇花榈树丛,树还很嫩,要等好几世代之后才可以伐木制器云云。欣喜之余,我四处托人在内地的新闻机关和农林单位要资料,至今不得要领。幸亏中国这些名贵树木向来成长得慢,恋木再痴狂的人,也不必赶着去亲炙了。加州中国古典家具文物馆做过研究调查,查到黄花梨树长了好多好多年,直径才有二十五时;紫檀经岁累月,直径到十二时就难得极了;黄杨更矜贵,百岁高龄直径只有四五吋。
  我跟明式家具还没有深缘,闹中翻读王世襄的"珍赏"和"研究",只能算是惊艳过了。年来醉心的竟是一些明清古木笔筒和提盒小匣,还有官皮箱和素轿箱,用材不大,花费不了太多木料,也算怜惜那些长得又慢又秀的古树了。
  既说怜惜,我倒真的是不喜欢雕镂繁琐的木器,觉得纹木自当因纹得趣,以纹为贵,不然黄花梨上的鬼面狸斑岂不都白搭了?况且木的纹拳曲,嫩木的纹竖直,各成天工文章,足可传世,犯不着去毁了它的前路。明代王士性盛赞姑苏人聪慧好古,斋头清玩、几案床榻,都尚古朴不尚雕镂,那显然比商、周、秦、汉的人豁达得多了。
  但是,纹理妍秀的木器确是相当少见。我有一件楠木笔筒,色泽淡雅匀整,通身没有结瘿生纹,却也不减其空灵之美。反而厅堂上王簃墨荷下那翘头长案有点别致:案面竟是三块结瘿的楠木拼成,满面葡萄,瑰丽不可方物,不输那个镇在玻璃柜中的大件桦木笔筒。然而,花纹最起眼的当数榉木;手头那件榉本小箱,真有层层山峦重叠,是苏州木工说的宝塔纹。我只嫌它太过雄伟,远不如那些束腰黄花梨笔筒的木纹那般柔婉,那般(禾农)华。
  当然,黄花梨木色蜂蜜似的晶黄,越是素身越清甜,看来只有黄杨木那分淡淡的锦熟容颜可以与之争妍。明朝人好像都懂得珍惜这样浅淡的纹木本色。听说乾嘉以后宫廷和权贵深爱紫檀,也爱红木,风尚于是贵黑不贵黄,连颜色浅的黄花梨制品都给杂剧成深色了。我当初难免收过染深了色的黄花梨木器,也藏了些紫檀小件,后来知道西洋人三十年代喜搜中国色淡纹显的旧木家具,自己仿佛悟出树木也有澹泊明志的心事,从此冷落紫檀,一心要黄不要黑。
  家藏木器中有一件桦木方形小笔筒,四面酿黄杨木龙鱼吉羊浮雕,刀意玲珑,摒绝匠气;而桦木沉穆,黄杨活亮,竟也各自保住了本色,回复深山里两本争秀的景观。
   (原载1994年7月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初版《散文的创造》下册)
我们吃下午茶去!
  茶有茶道,咖啡无道:茶神秘,咖啡则很波希米亚。套Roland Barthes的说法,茶是英国人的"图腾饮料"(totem-drink),每天上下午两顿茶点是人权的甜品,只剩午饭晚宴之后才喝咖啡,硬说餐后喝奶茶是俗夫所为,没有教养,宁愿自讨苦喝,喝不加糖不加牛奶的黑咖啡死充社会地位,还要忍受外国人笑他们煮出来的咖啡味道像"弄湿了的脏衣袖拧出来的水"!幸好James Laver幽默解嘲,写茶经说咖啡提神,烈酒催眠,十八世纪法国人大喝咖啡,出了一批会编百科全书的鸿儒;这批鸿儒要是一边喝酒一边辩论学问,结果不是挥刀宰掉对手就是沉沉入睡;茶则喝了既不会催眠也不致好辩,反而心平气和,难怪英国人有"忍让的气度"云云。其实,当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茶市的手段并不"忍让",终于在美利坚惹出茶叶其党、独立其事。
  懂得茶的文化,大半就讲究品茗正道了;有一位长辈来信开玩笑说:"茶叶虽好,用煤气炉代石灶,不锈钢壶代瓦锅,自来水代名泉,自不免大煞风景。"知堂老人主张喝茶以绿茶为正宗,说是加糖加牛奶的红茶没有什么意味,对George Gissing《草堂随笔》冬之卷里写下午茶的那段话很不以为然。吉辛到底是文章大家,也真领悟得出下午茶三昧,落笔考究得像英国名瓷茶具,白里透彩,又实用又堪清玩:午后冷雨溟濛,散步回家换上拖鞋,披旧外套,蜷进书斋软椅里等喝下午茶,那一刻的一丝闲情逸致,他写来不但不琐碎,反见智慧。笔锋回转处,少不了点一点满架好书、几幅图画、一管烟斗、三两知己;说是生客闯来吸茗不啻读神,旧朋串门喝茶不亦快哉!见外、孤僻到了带几分客气的傲慢,实在好玩,不输明代《茶疏》的许然明:"宾朋杂沓,止堪交钟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运火,汲水点汤。"到了女仆端上茶来,吉辛看见她换了一身爽净的衣裙,烤面包烤出一脸醉红。神采越显得焕发了。这时,烦琐的家事她是不说的,只挑一两句吉利话逗主人一乐,然后笑嘻嘻退到暖烘烘的厨房吃她自己那份下午茶。茶边温馨,淡淡描来,欲隐还现,好得很!
  茶味常常教人联想到人情味,不然不会有"茶与同情"之说;偏偏十八世纪的Jonas Hanway不知分寸,骂人家的侍女喝茶太狂,花容憔悴,又骂修路工人偷闲喝茶,算出一百万名工人一年工作两百八十天、每人每十二个工作小时扣掉一小时冲茶喝茶,英国国库每年亏损五十八万三千三百三十三英镑!老实说,这些贵族是存心不让工人阶级向他们看齐:东印度公司操纵茶市一百年左右,伦敦茶价每磅值四英镑,只有贵族富家才喝得起,那期间,欧洲其他国家先后压低茶税,次级茶叶这才源源输英,只售两先令一磅,普罗大众纷纷尝到茶的滋味了!英国色情刊物至今还刊登不少中产妇女勾引劳力壮汉喝茶上床的艳事,虽是小说家言,毕竟揶揄了詹姆斯·翰威这种身心两亏的伪丈夫。
  小说家费尔丁老早认定"爱情"与流言是调茶最好的糖",果然,十九世纪中叶一位公爵夫人安娜发明下午茶会之后,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都照进白银白磁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黄瓜面包、蛋糕方糖之间搅出茶杯里的分分合合。从此,妇女与茶给文学平添不少酸甜浓淡的灵感:Dorothy Parker的The last Tea和V.S.Pritehett的Teawith Mrs.Bittell都是短篇,但纸短情长,个中茶里乾坤,已足教人缅想古人"饮吸"之论所谓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乃以"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
  后来,英国争取女权运动的人为烧水湖茶的家庭主妇和女工发出了愤怒的吼声了!著名专栏作家Katharine Whitehom在《观察家报》撰文抱怨妇女以泡菜消磨光阴最是无聊:"有人说:'没有茶,谁活得下去?'叫他们去死,他们就活得下去了。我说茶是英国病。"又说"英国家庭生活劳人伤神,正是家家户户穷吃茶这件混帐事惹出来的。"可是,"最后一次茶叙"是什么情调呢?巴克小说里那个穿巧克力色西装的年轻人坐到餐桌边,戴着人造山茶花的女人已经在那儿坐了四十分钟了。"我迟到了,"他说,"对不起要你等。""我的老天!"她说,"我也刚到了一下。我想喝茶想死了,一进门赶紧叫了一杯来再说。其实我也迟到。我刚坐下来不到一分钟。""那还好,"他说,"当心当心,别搁那么多糖--一块够了。快把那些蛋糕拿走。糟糕!我心情糟透了!"她说,"是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煎茶烧香,总是清事,不妨躬自执劳",正好消磨无聊光阴,英国茶痴怎么可以不学这点气度?茶杯里的风波最乏味:当年《笨拙》杂志一幅漫画的说明说:"要是这杯是咖啡,那我要茶;可是要是这杯是茶,那我偏要咖啡。"吉辛的女仆走了;吉辛茶杯里的茶还堪再巡:我们吃下午茶去!
"咖啡或茶"
  草成这样一段文字:
  晚上九点五十分。中环一家咖啡馆的灯光和烛光并没有照进那些客人的脑子里。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脑中白天晚上都亮着好多种颜色的霓虹灯广告牌,比咖啡馆里的灯光烛光亮好几倍。三四十岁壮年人的头发都让香港伦敦纽约的证券交易所的电脑不停敲打,咖啡馆里的灯光烛光只隐约照出他们半秃的头。五六十岁以上的人不太多;脑中亮着儿时乡下夜归人手提的灯笼,半明,不灭。灯笼不够亮;他们看不见咖啡馆里的灯光烛光,只看见灯笼下青白青白的石板路。中环这家咖啡馆的咖啡泡不出当年欧美咖啡馆里的灵感。
  写到这里停笔重读,发现整段句子是无端生出来的句子,只见感觉不见实事。赶紧不往下扯。灯光和烛光不是互光,当然"照不进客人的脑子里"。谁都看不到年轻人脑中的霓虹灯广告牌,到底又是哪一些行业的广告牌?三四十岁的人不是每一个都"半秃";更不是每一位都买股票。写"灯笼"的五六十字想营造一点时间空间交叠的效果,不料陷进诗词的泥沼中,愈发不能自拔!
  光写直觉感觉难切实际。近年连写小说都要做多年专题研究才能成书,况乎散文小品。周作人爱抄书不算错。知识爆炸,猎涉学问猎涉不完,偶得而录,也可补补别人的遗漏。要能加点自己的议论,更好。咖啡馆和咖啡学问并不小。公元八五○年阿拉伯牧羊人最先发现咖啡树。十六世纪下半叶咖啡盛行土耳其;一六一五年输进意大利。此后五十年中,法国人英国人开始喝咖啡,一六五0年英国第一家咖啡馆在牛津开业,叫"天使",也许因为十六世纪阿拉伯诗人作诗吟咏情妇劝喝咖啡催情,诗人自夸喝了可以斗四十名骑士,拥五十位美女。其实未必。一六九五年巴黎医学院出报告,说男人常喝咖啡生殖力会减退;英、法女人担心得不得了。德国女人不理,大喝咖啡;巴哈于是谱大合唱曲笑那些妇人。至于当年欧美咖啡馆中边喝边聊,搞出法国革命、印象主义、颓废派、超现实主义、摇滚乐文化、存在主义、迷惘的一代,更是大文章的料子。咖啡馆里咖啡之外还有茶喝。茶也害人。中外论茶有褒有贬,研究起来资料不少,结论还是张大复《茶说》里那句话:"天下之性,未有淫如茶者也。虽然,未有贞于茶者也。"吃英国早餐必有一道"咖啡或茶"任选一样,多少道出做人做文可有选择之乐、选择不多之苦。不如掷笔!
中年是下午茶

  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缈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揽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不是在伦敦夏蕙那么维多利亚的地方,更不是在成功大学对面冰室那么苏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厂那么闻一多的地方羹是在没有艾略特、没有胡适之、没有周作人的香港。诗人庞德太天真了,竟说中年乐趣无穷,其中一乐是发现自己当年做得对,也发现自己比十七岁或者二十三岁那年的所思所为还要对。人已彻骨,天尚含糊;岂料诗人比天还含糊!中年是看不厌台静农的字看不上毕卡索的画的年龄:"山郭春声听夜潮,片机天际白云遥;东风未绿秦淮柳,残雪江山是六朝!"

  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可是纳坡可夫在巴黎等着去美国的期间,每天彻夜躲在冲凉房里写书,不敢吵醒妻子和婴儿。陀斯妥也夫斯基怀念圣彼得堡半夜里还冒出白光的蓝天,说是这种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断写稿。梭罗一生独居,写到笔下约翰·布朗快上吊的时候,竟夜夜失眠,枕头下压着纸笔,辗转反侧之余随时在黑暗中写稿。托玛斯·曼临终前在威尼斯天天破晓起床,冲冷水浴,在原稿前点上几支蜡烛,埋头写作二三小时。亨利·詹姆斯日夜写稿,出名多产,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里回到家里还可以坐下来给朋友写十六页长的信。他们都是超人:杂念既多,文章也多。
  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一次毫无期待心情的约会:你来了也好,最好你不来!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扑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里跳跳蹦蹦锻炼身体,说是将来好抢先结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里一阵滚热,千万只精子争先恐后往闸口奔过去,突然间,抢在前头的那只壮精子转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问他于嘛不抢着去投胎?那只壮精子喘着气说:"抢个屁!他在自渎!"

  "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这是中年。《晋书》本传里记阮咸,说"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灿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大家晒出来的衣服都那么漂亮,家贫没有多少衣服好晒的人,只好挂出了粗布短裤,算是不能免俗,姑且如此而已。
  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的年龄。
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
Veronica:
  你在圣诞卡片上祝我的佳节假期充满甜美的回忆,我看了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我很喜欢圣诞节;不知道为什么。今年你不在身边;第一次不在我身边过圣诞节。我对自己说:"不要紧,这样她才会长大。这样她才会长大!"不再读狄更斯的圣诞故事给你听了;不再跟你站在伦敦家里南窗前看平安夜的雪景了;不再教你怎么生壁炉里的火了;半夜里不再偷偷把给你的礼物放进红袜子里了;不再喂你吃妈妈烤炉里烤出来的火鸡了;再也看不到你拖着弟弟到圣诞树下去数一包包的礼物了。你长大了;弟弟也长大了。你不在身边;弟弟还在身边;再过一两年,弟弟也该到你那里去念书了,到时家里会更静。你们的圣诞节会越来越热闹;我们的圣诞节会越来越寂寞。一直到有那么一天,你们都带着你们各人的孩子们回来过圣诞节,我们的圣诞节才会又热闹起来。可是那种热闹毕竟是不同了。据说人生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快乐是人想像出来的:
   "Heap on more wood -The wind is chill;
   But let it whistle as it will,
   We'll keep our Christmas merry still.
  记得Sir Walter Scott的这几句诗吗?不但是圣诞节,一年到头都应该这样。外头真冷;我是越来越怕冷了,只好多躲在家里。可是我还是怀念伦敦的雪。今年下了雪没有?你几次来信都忘了提,只顾告诉我们你计划怎么跟你的朋友过圣诞。真是!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是"At Christmas I no moredesire a rose",而你正是渴望一朵玫瑰的年龄。那天看到你收到男朋友送你的玫瑰,你的脸是那么亮,你笑得那么开心,我心中一惊,好久好久才想起你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的那张脸!我知道你终于开始要在忧伤中想像快乐的滋味了。我不知道你心中的爱情是什么滋味,大概也差不多是那种滋味吧。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会问你。不论是成是败,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情是最特别的、最动人的;这是好的,也是对的;不然谁会有勇气跟一个陌生人分享一张床,而且一睡就好多年?谁都希望自己收到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你还要过好多好多个圣诞节,还要收到好多好多礼物。你慢慢等吧!其实,世界上的人天天、时时、刻刻都在等礼物,只是有的人等不到。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只顾等玫瑰花!天下礼物好多种,你永远猜不到你会收到哪一种。这是人生的乐趣,也是人生的烦恼,谁都避不了。那个可怜的Gaorge crossmith说了一句名言一传传到现在:"I am a poor man,but I would gladly give ten shillings to find out who sent me the insulting Christmas card I received this mormin-g."你懂吗?
  看到你在谈恋爱,我心里又担忧又高兴。道理是说不通的。我没有理由担忧,也没有理由高兴。你是我的女儿,可是我到底不是你。我凭什么为人家送你的一朵玫瑰花而担忧。而高兴?文学害人不浅;没有文学渲染,玫瑰花根本不会那么可爱,也不会那么可怕。幸好你念的是政治、是历史,不然我更睡不着了!人活着就离不开政治;人一开始学会穿衣服遮羞之后,恋爱就离不开政治手腕。政治是管理别人的艺术或科学。爱情离得开"管理"吗?说一对男女相处得幸福,意思是说这两个人很懂得互相"管理"的艺术。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说龌龊大概也有龌龊的时候吧。"我爱你"三个字听听好听,想深一层就不那么简单了。不是没你冷水;想通了这一点道理,你会比较容易快乐。我也是不快乐了好久才悟出这个道理的;现在当然无所谓快乐或不快乐了,总之是舒服多了就是。文学教你怎么说"我爱你";政治教你怎么解释"我爱你";历史则教你从别人对另一个别人说的"我爱你"之中学会什么时候不说"我爱你"。
  你放心,"甜美的回忆"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Dad的字
给女儿的信
绮绮:
  你信上说你那儿秋意渐浓,你早晚上课上图书馆都记得被毛衣,也记得多吃蔬菜水果,我很放心。其实,收到你的信就很放心了,何况你信上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明明知道你都那么大了,当然学会了顺着我的心意说些教我放心的话,但是,你在信末顺手写了这两三句话,我竟放心得不得了!人,实在并不太难应付,是吗?前几个月送你去上学的时候,我心里真舍不得,也真拿不定主意,可是又不能让你知道,怕你更难过,因为据说做爸爸的人是不能没有主意的。那几个晚上,我在旅馆里跟你说的话,听来是在安慰你,鼓励你,其实也在安慰我自己,鼓励我自己。你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你说:"要是能像当年你和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到伦敦去就好了,你在伦敦做事,我和弟弟在伦敦念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人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不必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你这封信上说,你不在家里了,才知道家里多好。这是真心话,我知道;当年带着你们在伦敦住了那么久,我也很想回到中国人多的地方住一住,于是我们又搬回香港来了。这种想法其实相当可笑。
  那天跟你去看你的学校,我无端想到陈之藩先生《旅美小简》里那篇《失根的兰花》。你的学校跟他去的那家费城郊区小大学一样,"校园美得像首诗,也像幅画。依山起伏,古树成荫",难怪他想起北平公园里的花花草草,"总觉得这些花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的背景应该是来今雨轩,应该是谐趣园,应该是宫殿阶台,或亭阁栅栏"。我当时不是告诉你说,这个校园跟我在台南的校园有点像吗?可是你竟说很像你在英国那家中学的校园,也像你在香港那家中学的校园。你看你看,人一怀旧,记忆就不老实了,眼睛就来骗人了。你爷爷当年久客南洋,也忘不了唐山的一山一水,他的《燕庐杞记》里有这样几句话:"予寓之燕,两廊不下百余;每当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时,颇有倦鸟思还之态。吾人离乡背井,久客异方,对此倦鸟归巢,能不感慨系之!……"你记得我们伦敦家里那幅小小的版画吧?那是我偶然在大英博物馆斜对面一家破店里看到的,刻的既然是几只飞燕,刻工虽不很好,我还是买回家里挂,因为爷爷在世时喜欢燕子!你信不信:"怀乡"是一种癖性,会一代一代传下去,用不着传教似的传下去,是传染似的传下去。你说你在唐人街里买了一大堆中国罐头雪莱和皮蛋在宿舍里弄宵夜吃,爷爷知道了一定又心疼又高兴:"虽说她满身是维多利亚衣橱里的樟脑味道!"他会说。爷爷在这种事情上最不讲理;你大概记不得了。老实说,家国之情既然是"情",也就顾不了"理"了。他久客异方,嘴里虽懂得说"大抵心安即是家",心事无奈跟陈之藩先生说的一样:"花搬到美国来,我们看着不顺眼;人搬到美国来,也是同样不安心!"这也算是自己折磨自己;最糟的是这折磨倒真有点乐趣;说是痛快也恰当。你说你喜欢弟弟给你的信上说的那句话:"想家你就哭吧,哭了会痛快的。"弟弟不但政治,倒懂点心理。想家、思乡、爱国、怀旧是心理在作祟,未必是政治搞的鬼。二次大战期间,英国政府到处贴海报,鼓励壮了从军报国;海报上画的是一些英国女人倚门挥别丈夫、情人,上面写着:"英国妇女说:去吧!"不必搬出爱国论调,攻心一攻就破了!
  对了,不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课堂上和教科书里;多抽空交朋友,多出去逛逛。老远跑到外国去,不是为了拿一张文凭回来见我。学生活比拿文凭要难。要懂得过快快乐乐的生活,要会过各种不同的生活。不要担心自己荒废中文;你会看懂我的中文信就够了。至于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传统,看来你也染上了爷爷的解性,不论到哪里都改不过来了。不信你等着看。这可不是什么狗庇哲学家放的狗屁。两位牛津教授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其中一位说:"邻居有个小孩很希望见见拿破仑,我说:这可办不到。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拿破仑是古人,而你不可能从一百三四十年前就活到现在还没死。他不信;我说因为这是说不通的,正如我们不能说:你可以同时活在两个地方或者说你可以回到古代去。小孩于是说:既然只是说不通和说得通的问题,我们换一换说法不就成了吗?你说我该怎么回答这小孩?"另一位教授说:"让他去试吧,试试回到古代去。试一试并不犯法。让他试,看他试出个什么来。"你看,怎么说都没用;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每一代的中国人都在试着回到古代的中国去,劝也劝不来;雪菜和皮蛋就这样传到外国去了,还有爷爷的燕子;你放心。
  忘了告诉你:那天跟你在美国买到的那张藏书票已经镶了镜框挂在我书房里了:约翰逊博士真凶,把老书商打得直哆嗦,妙极了!这种玩意儿这里买不到,外国才有。糟糕!
   爸爸
   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一室皆春气矣!"

  现在是不流行写信了,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太浓,是说彼此又打电话又吃饭又喝茶又喝酒,脸上刻了多少绉纹都数得出来,存在心中的悲喜也说完了,不得不透支、预支,硬挖些话题出来损人娱己。友情真成身外之物了;轻易赚来,轻易花掉,毫不珍惜。大淡,是说大家推说各奔前程,只求一身佳耳,圣诞新年签个贺卡,连上款都懒得写就交给女秘书邮寄:收到是扫兴,收不到是活该。
  文明进步过了头,文化是浅薄得多了。小说家Evelyn Waugh论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八九是有求于人的人,偏偏有人专爱女秘书代拨电话;你应铃接听,线那边是女秘书的声音说:"请等一等,李四先生想跟阁下谈话!"人家架子这样大,他实在不想强颜伺候,毅然挂断电话。"对付这种人只能用这种办法。"他说。日前偶见台湾一位书画家刻的一枚闲章:"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这样浅的话,这样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怀旧!上一辈的人好像都比较体贴,也比较含蓄,又懂得写信比打电话、面谈都要有分寸的道理。收到这些前辈的信当然高兴;好久没收到他们的信,只要知道他们没事,也就释然。"墨痕断处是江流";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

  友情跟人情不同。不太浓又不大淡的友情可以醉人,而且一醉一辈子。"醉"是不能大醉的;只算是微醉。既说是"惰",难免带几分迷惘:十分的知心知音知己是骗人的;真那么知心知音知己也就没有意思了。说"墨痕断处"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的"不来";"疑是玉人来"的心情往往比玉人真来了还要缠绵。文学作品的最大课题是怎么样创造笔底的孤寂境界。画家营造意境,也不甘心轻轻放过有孤寂的笔触:"似曾有此时,似曾有此景,似曾有此境界",有一位国画大师写过这样的句子。书信因为是书信,不是面对面聊天,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处于心灵上的孤寂境界里,联想和想像的能力于是格外机敏。梁鼎芬给缪荃孙的信上有"寒天奉书,一室皆春气矣"之句,又有"秋意渐佳吟兴如何?"之念,还有"天涯相聚,又当乖离,临分惘惘。别后十二到朱雀桥,梅犹有花,春色弥丽"之淡淡的哀愁,正是友情使孤寂醉人也是孤寂使友情醉人的流露。
  有断处的空白才有流水的声音。二十四小时抵死相缠,苦死了!电影演员格丽达·卡宝在一九三二年主演的名片《格兰酒店》里说了一句很有名的对白:"I want to be alone."《牛津名言词典》里不但收了这句话,还加上注文说明卡宝生平爱说这句话,电影里这句对白其实是剽窃她的名言;朋友们私底下都听过她说:"I want to be left alone.和"Why don't they leave me alone"一类的话。卡宝是红伶,又甚美艳,想在生活上一求身心的孤寂当然不容易,烦躁不难想见;"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希望人家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玉人不想来都不行,做人真太没有诗意了。

  Stephen Spender的自传World Within World"里说诗人艾略特任出版社社长期间给他出书,两人开始有书信往来。斯潘特有几次写信质问诗人的宗教观,认为是诗人"逃避"社会责任的借口;诗人回信说,宗教信仰并非斯潘特所想可以有效避世;他指出不少人宁愿读小说、看电影、开快车,觉得这些"逃避"比较轻松;"关键在我是不是相信原罪"。斯潘特读这封信是在慕尼黑,当时春光明媚,他说他实在不能相信原罪之说。读信的环境居然可以影响读信人对信上议论的想法;要是当时慕尼黑是秋风秋雨时节,斯潘特对艾略特宗教信仰的观感一定不同。要不是江南落花时节,李龟年就不像李龟年了!
  世事妙在这里。书信之命运竟如人之命运:"不可说"!Harold Nicolson有一次写文章批评朋友的小说,事后甚感歉疚,写了封信解释加道歉。朋友过几天回了短简说:"你当众在我背后捅了我一刀我已经不能原谅你了,你这回竟私下向我道歉,我更不能原谅你了。"
  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万一把空白塞住了,流水恐怕会泛滥。写信是艺术,但也要碰运气;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只有陆小曼才读得下去;税务局的公文则谁也读不下去了。"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鸡季约我?《梦余灵》再送两部,析察收。"雨冷,酒暖,书香,人多情:寒天得这样的信,当然"一室皆春气矣"!
让她在牛扒上撤盐

  女的坐在梳妆台前画眼睑青。男的站在女的身后对着那块梳妆台的镜子穿礼服。女的脸和头发和上半身霸掉镜子的一大边;男的只能用一小边镜子扣衣领系蝴蝶领结。女的说今天晚上的宴会是在九龙那家亮晶晶亮晶晶亮晶晶的大酒店里举行。女的说在那么一个亮晶晶的地方当然会有不少亮晶晶的人物出席这样一个亮晶昌的宴会。男的说对了对了对了:那些亮晶晶的人物都是香港最亮晶晶的东西也是香港最亮晶晶的玩具更是香港最亮晶晶的文化。女的说当然当然当然当然因为他们都是有脸孔有名字有嘴巴的人。男的说这还用说吗这还用说吗这还用说吗?他们从自己的脸上看到别人的脸他们从自己的名字里听到别人的名字他们从自己的嘴里尝到别人的嘴里的味道。女的说他们都是最有学问最会说话最聪明的人。男的说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可以把胡椒粉撒在他们的晚餐上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可以把盐倒一点点在他们的盘子的边缘上。女的说他们根本不要胡椒粉也不要盐因为他们家里多得是胡椒粉多得是盐:他们在那样亮晶晶的宴会上吃晚饭为什么还要胡椒粉还要盐?男的说好了好了好了他们不喜欢胡椒粉不喜欢盐都不要紧因为他们多得是醋。女的说再说他们出席宴会并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为了交际应酬讲漂亮的英语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所以他们的英文都是有教养的人的英文。男的说可惜可借他们连有教养的人说的英语跟没教养的人说的英语都分不出来:没教养的人把"便秘"说成binding而有教养的人就会说constipating没有教养的人把"怀孕"说成expecting而有教养的人就会说pregnant,女的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在那么一个亮晶晶的地方那些亮晶晶的人物才不会大谈"便秘"大谈"怀孕"!再说再说再说他们也不会便秘因为他们吃很多很多水果正如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怀孕因为他们吃很多很多避孕药。男的说可不是吗可不是吗我怎么那么糊涂!女的说别再唠唠叨叨了时间不早了我们非马上过海不可;参加这么亮晶晶的宴会没有人迟到因为不能让站在酒店门口的新闻记者等得太久最后照相机里的菲林都用光了。

  "非常高兴见到你!"
  "能见到你是一件乐事!"
  "我非常兴奋查尔斯王子生了个男孩子。"
  "真的吗?"
  "你说这个婴孩该取什么名字适合?"
  "白金汉宜迟早会宣布,我相信。"
  "我认为香港应该送一份体面的礼物给他们。"
  "应该应该。"
  "安公主在美国说的那堆扫兴话太教我遗憾了。"
  "对了,亲爱的,太教人遗憾了。"
  "伦敦的舆论怎么说?"
  "报上说安公主的反应像醋一样甜,像刀一样利。"
  "多聪明的评语!"
  "多聪明的评语!"
  "你介意把那瓶盐递给我吗?"
  "这是我的光荣!"
  "你注意到李夫人脸上的皱纹少多了吗?"
  "我想是的。"
  "李爵士最近身体不太好,老在家里休息。"
  "原来如此。"
  "我觉得王夫人的衣领开得太低了。不是吗?"
  "这块牛扒酒味太浓了。我很抱歉我这样说。"
  "你被原谅了。"
  "红酒倒相当不错。"
  "告诉我,你在伦敦经常参加这种宴会吗?"
  "偶然。没这么星光灿烂就是。"
  "大家谈些什么话题呢?比如说……"
  "比如说: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国会女议员南西·爱斯特脾气僵极了。有一次,她忍不住对邱吉尔说:'如果你是我丈夫,我一定在你那杯咖啡里下毒。'邱吉尔回答说:'如果你是我太太,我一定喝下那杯咖啡!'"
  "我喜欢那位演少年邱吉尔的电影明星。……还有呢?"
  "还有……英国爱德华七世的情妇是当年伦敦很漂亮的名女人丽丽·朗特里。有一天,爱德华对丽丽说:'我撒在你身上的金钱也够多了,多得可以买一艘战舰。'丽丽听了说:'你撒在我身上的精液也够多了,多得可以浮起一艘战舰'……"
  "这道甜品做得很不错……我相信你会同意我这么说。"

  女的在梳妆台前用一团棉花洗掉脸上的脂粉。男的在脱衣服。女的说你怎么可以在那么亮晶晶的地方跟那么亮晶晶的贵妇谈爱德华的精液。男的说我的老天你不是说那些亮晶晶的贵妇都吃了很多很多避孕药吗?女的说可是我说过他们根本不要撒胡椒粉。男的说冤枉冤枉冤枉那位贵妇明明要我把盐递给她让她在牛扒上撒盐。
从"相吸"到"相依"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迈可·R·利波维奇(Dr. Michael R.liebowitz)的新论著叫做《爱情的神秘变化过程》(The Chemstry of Love)。这本书里有一个观点非常浅白也非常重要。利波维奇说:"相吸(Attration)跟相依(Attachment)是不同的。相吸和相依是爱的不同层面。相依是一种深厚温暖的感情,既能予人以平静之感,又能教人萌欣慰之情。"
  利波维奇说:"人类代代相传的先决条件是:第一,成年男女必会异性相吸,交成配偶;第二,配偶的儿女必须受到保护,让他们度过无知的成长阶段而生存下去。相依之情不仅足以长时期维系母亲与婴儿的关系,也可以使父亲置身其间,连成一体。"可惜,我们大家都把相吸和相依这两种"爱"混为一谈,弄得纠缠不清,彼此痛苦。两性从相吸发展到相依的过程是漫长的;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两性关系要保持"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Romantic)并不容易。在感情升华为相依的过程中,情人应该有彼此容忍或迁就的涵养;这个时候,相吸时期的激情早该过去了。这不是冷酷的现实,而是自然的现象。况且,"相依"一点不冷淡,反而很温馨,利波维奇说:"在我们的文化意识形态里,我们要求男女之爱永远徘徊在花前月下。"这是人类婚姻生活的痛苦根源。

  亨利·戴维·索罗说:"爱情无可救药,唯一的良药就是越爱越深。""深"字一点不深;"深厚温暖的感情"就是深。
  易言之,是"相依"。
  易言之,不是"相吸"。

  米尔本太太是英国乡下家庭主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的儿子艾伦入伍到前线参战,她和丈夫杰克留在家里过着烽火中的普通老百姓生活,天天一面照常作息,一面苦苦等候儿子从前线寄回来的家书。米尔本太太从儿子人伍那天开始写日记,天天写,写到战争结束儿子回家那天。她的日记后来编成一本三百七十四页的书,书名叫《米尔本太太日记: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一位英国妇女的日思录》。有一次,艾伦好久没有音讯,前方传来的消息说,他那支部队给德军歼灭了,大概凶多吉少。米尔本太太跟丈夫杰克不肯绝望也不敢奢望。直到有一天--
  "七月十六日星期二。……大约五点三十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小狗到田野散步。走了好一段路,突然听到杰克在叫我,回头看到他站在老远的树篱前向我招手。'不会是关于艾伦的电报吧!'我不敢往下想,很快就跟杰克在田野中间会合。"国防部来电话说收到一通电报:艾伦现在是德军的战俘。'他说,'谢谢天!'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欣喜不可名状。他到底还活着,不是战死。……"

  小说家必利吉德(V.S.Pritchett)一九八○年八十岁生日写了一篇文章叫《与世纪同年》(As Old as the Century),文中有一段这样写他夫人:
  "……可是只要我把烟斗弄干净,坐下来展纸提笔,我就不再发牢骚了。我十岁就受文字魔力的驱唤。伏案四小时,什么时间观念都没有了,只觉得几分钟而已;我太太叫我下楼去吃好吃的中饭。她整个早上都在打字机前誊写我前一天写的东西,笑我拼音差劲,认不出我的蝇头小字还要自己加些别的字;她早知道文章打出来之后我一定又要改来改去,非要重打两三次不可;她也是个事事求尽善尽美的人。我们合作愉快;她的记性比我强;我照她的批评改文章。她总是客客气气打发掉那些打电话找我的人,还有那些势利鬼,老以为我活着就是为了读他们的论文和著作,老要我写书评,要我接受访问,发表演讲,替他们当咨询人。她还要经常应付那些不速之客,这些都是作家生活的克星。她比我年轻,比我有魄力。……"

  比萧邦大六岁的乔治桑追求萧邦的时候对朋友说:
  "他好像很怕见人,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
  萧邦搬去跟乔治桑和她儿女住。萧邦整天写曲练琴,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才对乔治桑发抒牢骚。乔治桑说:
  "他找我谈话,像当年莫里耶找女仆人谈话一样。"
  恋情淡得不能再淡了。乔治桑说:
  "我的眼睛终于睁开来了。我再也不让我的肉体和鲜血成为薄幸和邪恶的牧场。"
  萧邦和乔治桑最后一次见面两个人都已经没有话说了:
  "好吗?"
  "好。"
谁都不要答应送谁一座玫瑰园

  那年在阿姆斯特丹度假的时候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很不开心。"…very unhappy…"她说她想不到寒假会是这个样子。整个牛津突然静得非常静。她丈夫在伦敦租了个小房间,天天泡在大英博物馆图书馆里翻查古埃及资料。她在牛津一个人守着那幢小砖房子和后院的花园菜园。"天冷得厉害,"她信上说:"园里那些果树都成了骷髅。那株苹果树很像吊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赤裸、嶙峋、没有精液没有血。"她说物理系的斯诺偶然背着妻子跑来看她。斯诺很怕冷,她说。火炉烧得通红他还不敢脱掉大衣。"…happiness was butthe occasional episode In a general drama of pain…"她说。其实不是她想出来的话;是汤姆斯·哈代说的。她信上还说:"你记不记得那天下午在彻灵克劳斯车站咖啡厅里你跟我说的那些话?"……
  "谁都没错。从开始到结束,谁都没错。"
  "为什么?"
  "两个人还没有住在一起的时候一定相信两个人住在一起必然幸福快乐。两个人住在一起之后一定相信如果两个人不住在一起必然会像不住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永远幸福快乐。"
  "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事情真的那么复杂吗?"
  "看你怎么想,怎么说。"
  "不想不容易。不说,总可以吧。"
  那时候她不像现在那样不开心。丈夫是有点成就的人类学家;五十多了。夫妇俩早就不在一个睡房里睡。她的斯诺比她年轻六七岁。其实不是她的;是人家的斯诺。偶然骗骗自己说是自己的。她那个时候说她相当满足。"…It's a bliss,I call it…"她的头发又亮又柔又长。她的嘴唇老想吻人家。她的怀抱老想抱人家。她是一人非常快乐非常快乐的女人。那是那天下午在彻灵克劳斯车站咖啡厅里的她。"你记不记得?"她信上说。"那个时候你劝我读哈代的小说。我去年暑假一口气读了哈代的五本小说。可是现在我读依夫林·瓦欧的Brideshead Revisited…我想我很需要宗教。我需要一个没有精液没有血的赤裸裸的男人抱着我。"她信上说:"瓦欧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there was no solitude and there was solitude everywhere"…她信上说。

  依夫林·瓦欧的《故园风雨后》在英国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最近在香港上映。《故园风雨后》是香港电视台给译的;林以亮则把它译成《兴仁岭重临记》,的确比较接近瓦欧的旨趣。瓦欧到底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故园"的"故"字显得情不自禁;居然用到"风雨后",未免滥情!
  瓦欧是不滥情的。小说里的查尔斯跟茱莉亚在邮船上遇到大风浪,查尔斯背着妻子到茱莉亚房里:
  "……瞬间,她的唇贴在我耳边,海风中她呼气很暖;我没说什么,茱莉亚却说:'好,就现在。'船恢复平稳,开进一小段比较平静的海,茱莉亚带我走下船舱。
  此时没有舒造的情趣可言;情趣迟早会有,到时还有燕子还有菩提花。现在在汹涌的海上只有一桩正经事要办,没有别的了。
   她下身的狭窄私有地,转让手续仿佛已经立契生效了。我第一次进去霸占这块将来尽可慢慢消受、慢慢发展的地产。
  那天晚上,我们在船上高层饭厅里用饭,看到弓窗外星星全出来了,满天都是;我记得我在牛津也见过高楼外和三角屋顶上空满天星星的景象。……"
  瓦欧不让查尔斯尽兴;"慢慢"是闲情。闲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在最浪漫的时刻还是应该务实:"立契生效"是一回事:"呼气很暖"是一回事,但是两者并不是两回事。"满天星星"是牛津,不是温存后的海上的星空。世界上比爱情更浪漫更实际的事情太多了。"好,就现在。"只是"一小段比较平静的海"。风浪并没有因为茱莉亚这一句话而消亡。风浪还会来。"情趣"虽然迟早会来,也只是没法肯定兑现的支票,像来了又去的燕子,开了又谢的菩提花!电视连续剧把这段小说拍成抵死缠绵的镜头,香港电检处把它剪掉了。

  "满天星星"是牛津,不是爱情。今年入冬最冷的那天早上,她坐飞机来到香港。她说她此行主要是到东南亚几个发展中国家搜集资料,准备写一部发展中国家妇女地位问题的专著。她说她丈夫去年去世了;斯诺带着妻子儿女应聘到美国一家大学去教书,今后大半不回牛津了。
  "人生都成了小说,不是吗?"
  "应该说小说是人生。"
  "斯诺临走对我说:'I didn't 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我说谁答应过?我现在不是挺开心吗?"她说着抬头看看香港的天。天上一片阳光,没有星星,因为是早上。
情画

  山上很静,房子很大。客厅里一色中世纪木头家具,彩色挂毯描画桑姆孙拔山扛鼎的身体:头发团长了,眼珠挖掉了;狄莱拉不减当年贪婪,舍不得他那一团罩不住的精力。房子的主人维廉·摩里斯不在家,到冰岛搜集中世纪民俗资料去。摩里斯夫人珍妮和她的情夫但第·加百利·罗赛蒂在染满暮色的客厅里消耗沉淀在身体里的欲念。她的头发又浓又长,像水,流遍罗赛蒂全身。
  "……"她把他缠得很紧。
  "……"他闭上眼睛让思潮跟着她的身体起伏:他的画笔勾破了她每一寸肌肤。她是他的阿瑟王那位淫荡的皇后。她是他天堂里的怨妇。她是他的"碧娅":古堡露台一片萧索,石壁又冷又湿;无花果树的枝叶分外蓊郁,都呈墨绿色;几茎常春藤缠着栏杆滴翠,仿佛死里求生。群鸦乱飞,蘸抱了墨汁的黑翼在乌沉的天空中即兴泼墨。没有风。他的碧娅坐在那里,背靠石壁,两手交正摆在膝盖上。那天的暮色也像现在这样苍茫,她的衣裙全成了淡紫色水纹,化出满身涟漪。身边一串念珠、一本经书、一座日规、几封丈夫给她的旧信。万物默默蜕嬗:她的眼神凝成好多故事。他的珍妮成了她的"碧娅";她的"碧娅"成了他的珍妮。但丁"炼狱"里这个女人给丈夫锁在疟疾传染区里这幢古堡中等死:碧娅的尘缘已尽;无尽的是罗赛蒂画笔下珍妮慑人的艳光。诗人史文朋说:"娶她为妻的念头是狂人的念头;男人顶多只敢梦想一吻她的脚尖。"小说家亨利·詹姆斯见了珍妮之后好几天"魂牵梦绕,不能自已"。珍妮的丈夫摩里斯当年对她说:"我不能画你,只能爱你",摩里斯于是娶了这位牛津看管马厩的老头的女儿。摩里斯不是狂人。

  罗赛蒂不敢张开眼睛。长发的暗香薰不醉他的良知:摩里斯是他的老朋友,一起画画、写诗,一起在维多利亚的伦敦买醉、买笑,一起模仿拉斐尔之前中世纪意大利的画风,一起经营设计公司,制造墙纸、布料、彩色窗玻璃,一起给珍妮画像。可是珍妮终于嫁给摩里斯,生了一个女儿。(珍妮用嘴唇轻轻搔他的胡须。)罗赛蒂终于也跟丽西结婚了。丽西是百合,贞洁脱俗,暗示"寡情"而死;珍妮是玫瑰,冶荡逼人,隐喻"纵情"而死。丽西是理性的,纤弱的,冷峭的;象征智慧。珍妮是感性的,丰饶的,煽情的;象征欲望。(一瞬间,欲望溶化成一滩浓烈的死水,珍妮像放掉一叶纸船那样放掉罗赛蒂的身体……)丽西怀孕了。丽西的婴儿一生出来就死了。丽西用鸦片镇定自己。他半夜回家,发现丽西服过量鸦片身亡。他把自己的手抄诗稿全部放入丽西的棺木中陪葬;爱已死,诗也死了。罗赛蒂过完六年鳏居生活,最后还是掉进酒杯里,掉进珍妮黑色的发海里。有人说:"还是旧情复燃;当年他追求过珍妮,却因为对丽西有道义责任,只好鼓动摩里斯娶珍妮。"有人说:"当年珍妮贪图富贵,嫁给摩里斯,罗赛蒂愤而娶丽西。"(珍妮说:你睡吧,我去拨一拨壁炉里的火。)罗赛蒂梦见他的"碧娅",梦见他的画笔下的珍妮:"古堡露台一片萧索,石壁又冷又湿;无花果树的枝叶分外蓊郁……"这些都不是情诗;是情画。

  摩里斯从冰冷的冰岛回来了,回到珍妮冰冷的眼波里。摩里斯和珍妮越来越没有什么话好谈了。摩里斯越来越像马克思了。他鼓吹"基尔特社会主义"。他攻击英国的工厂制度。他提倡生产方法集体享有制。他迷恋中世纪手艺工匠的生涯。他写书:《艺术与社会主义》、《真假社会》、《有用的工作和无用的劳苦》。珍妮离开他太远了:"我不能画你,也不能爱你"。爱你的是罗赛蒂:罗赛蒂给珍妮写信、画画、写诗。他挖开丽西的棺木,拿回那部诗稿,重新寄情感性诗歌。他越来越疲倦了。珍妮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只能写信给他:"亲爱的……关于那首商赖,我自觉反应太迟钝了。想想真伤心。事实上,我是在病中收到那首诗的;初读时只觉全诗悲哀极了,感触很多;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过后想到你一定是在病中写的,不然不会写得这样凄凉。我于是只字不提。这就是实情了。我这样做,竟使你怅惘;原谅我。我希望你了解我为什么只字不提那首诗,不要再追问我了。……""下星期你一定要让我来看你……""我星期二下午三点或三点半还是会来看你的,虽然你写了这样脏的一封信给我……"一八八一年罗赛带五十三岁。那年秋天,他到湖区养病一个月,在客栈里写了最后一封信给珍妮:"我的新版诗集已经寄来十多本。你要我寄一本给你吗?该寄到哪一个地址去?或者寄两本,一本给你,一本给摩里期?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此后六个月珍妮没有收到他的信。一八八二年复活节,罗赛蒂去世了。临终前一夜,他立了遗嘱,把三幅画珍妮的粉笔画留给珍妮。十四年后,摩里斯也过世了。珍妮一直活到一九一四年七十五岁才死:"群鸦乱飞,蘸饱了墨汁的黑翼在乌沉的天空中即兴泼墨。没有风。"……
   八四年初夏读先拉斐尔派画册有感
得友人信戏作

  一样是那张面壁的寻常书案,案头空酒瓶里才插上几枝疏疏落落的嫩黄小苍兰,情调韵味就浓了不少。两块粗粗壮壮的木头书档更见踏实了:木色又暗又沉,透着山乡林海中的湿气,黑黢黢的,连刻意雕出来的花纹都成了斑斑的斧痕。事情总是这般蹊跷:当初把二十来本德国袖珍画册夹在黑木书档之间,居然没有看出书档是那么阳、画册是那么阴,凑在一起平白添了几分风月味道。"嫂嫂体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袖珍画册有"Erotis des Exlibris,有Exlibiors der Dame,有Der Kup,有"Der Liebe Lust"上下两册,有"Allerlei Liebe,有"Genie Bet die Liebe,有Es Lebe die liebe,"尽是绣幕茫茫,罗帐半卷:是云是雨更是深闺里的韵事--武松的拳头都敲不碎的缠绵。这已经是够痴的了;灯一亮,书案三边墙上挂的那些画,仿佛也给小苍兰的暗香薰得半醉半醒了,只剩荷兰藏书票里那条赤裸的壮汉死命顶着漫天柔腻无骨的浮云。阴是阴。阳是阳。黑木书档是黑木书档。袖珍画册是袖珍画册。朋友的来信论文章、论诗词,竟说:
  ……读唐梦赉论聊斋词的话,甚得我心;抄录供你玩味:"词家有二病:一则粉黛病,柔腻殆若无骨,李清照为之则是,秦淮海为之则非矣。此当世所谓上乘,我见亦怜,然为之则不愿也,一则关西大汉病,黄还虬须,喑哑叱咤,四平弋阳之板,遏云裂石者也。此当时所共非之,然须眉如戟有丈夫气者,于此殆不能免。免此二病,其惟峭与雅子!峭如雪后晴山囗囗皆出,一草一石,皆带灵气;雅如商彝汉尊,斑痕陆离,设之几案间,令人神游三代之上。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我讨厌没有骨头的文章,也讨厌贱肉横生的文章:"雅"这个字给人家用滥了,不足为凭;"峭"则不同,既挺拔,又道练,还多了那么一点奇气,教人回味。这种境界太难得了。你说?……

  不要潘金莲也不要武松!可是看来是迟了:藏书票里那条赤裸的壮汉身旁早就依偎着一位赤裸的女人,肌肤好滑好滑,半边脸融入男人蓄满汗珠的肩胛,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浑忘远处的天涯、脚底的芳草。柔腻无骨的粉黛可以跟遏云裂石的须眉配合成一幅优美的图画。Margaret Walters在The Ntde Male:A New Perspective中说,过去两百年左右,有兴趣画人体画的西方画家,大半沉迷女性的裸体;其实,西方艺术经历两次形成期,一次属于早年古典希腊艺术期,一次属于早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期,两个时期的艺术都以男性裸体画为主流:赤裸裸的古代天神、赤裸裸的耶稣基督、赤裸裸的米盖兰基罗刀笔下的壮汉。可是,一直到十九世纪,妇女的心理和背景道德标准都倾向于矜持、含蓄、高雅,她们没有欣赏男性裸体的习惯与趣味。男人也不能容忍女人沉迷于他们赤裸的身体。查泰莱夫人的那位情人抱怨他的妻子喜欢观赏他的身体,像观赏古希腊雕塑那样。几年前,英国酒馆里有男人跳脱衣舞给女人看,闹上法庭,法官判定这是文明没落的序曲。其实,"女人也能够像男人历来看待女人那样去看待男人。她们也会学着把男人看成性对象。"写《裸男》的作者说。

  "……肩胛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个弧连着一个弧,整个背上全起了非常圆滑的曲线,太阳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条条从肩膀流到腰际,有些就在他宽阔结实的胸上结成了一颗一颗汗珠。……福生嫂拿毛巾给他揩身体时,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她的脸触着了他胸上发出来的热气及汗味,她看见他的裤腰全湿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条浸满热汗的毛巾进房时,不知怎的,她把房门一锁,就把脸偎在毛巾上了。……"
  袖珍画册夹在黑木书档之间果然很有韵味,况且还有几枝疏疏落落的嫩黄小苍兰。这是阴?是阳?是雅?是峭?你说?写诗写文不必刻意专写粉黛味或者丈夫气。深闺里要有关西大汉才掇得出韵事;景阳岗上的打虎英雄要有红袖添酒才显得出拳头的威风。说雅、说峭,关键在写粉黛是不是写得出真"味",写须眉是不是写得出其"气";福生嫂把门一锁,把脸偎在浸满男人臭汗的毛巾上,正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序曲。
听那立体的乡愁
  法国鸿儒罗兰·巴尔特谈写作环境和书斋文具,说他不作兴在旅馆客房里做文章,原因不关气氛,不关装潢,但嫌它格局铺设不得其体,并戏言云:"人家称我是结构主义者,信非雌黄!"他惯常上午九点半钟到一点钟在卧房伏案工作;卧房里还有一台钢琴供他天天中午两点半弹琴。再有就是一堆画具,星期天没事总会画几笔。书桌要木头做的;书桌边还要另设一张桌子摆放文房杂物;打字机、索引架各得其所。巴尔特爱笔成痴,喜欢买各种笔,写一篇文章总爱新笔旧笔换来换去的写。他连鹅毛笔都用,可是绝对不用圆珠笔,说是这种笔只配率尔记记零星杂感,勾画不出惬意飞动的文思。他始终最爱用细致的自来水笔,觉得一管在握,锋棱崭然,毫发无憾,意到笔到!
  写作原是家庭手工业,今昔中外作坊环境流露作家生平趣尚不说,纸笔之类的生产工具作家大半都相当考究。明代屠隆官拜礼部主事,遭小人构陷,归隐之后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沛,引出绿得似的青苔;墙下又葬了薜荔,经常洒些鱼腥水,日子久了,藤萝蔓生,月色下浑如水府,别饶佳趣。至于斋中几榻、琴剑、书画、鼎研之属,更是制作不俗,铺设得体,人目心神为之一爽。这些"清规",正是罗兰·巴尔特所说作家的写作"礼仪",仿佛中世纪教会寺院抄写经书的人要默坐一整天才可以动笔一样神圣;巴尔特甚至向往中国古人重视书道、临池专心如僧侣摒除杂念的毅力。这样的流风,到了机械文明硬体发展撩人魂魄的今天,自然需要重新认识、另作安顿了。
  "我不断在认真改造自己去适应时代潮流",罗兰·巴尔特说。他买了一架电动打字机,天天花半个小时练习打字.希望"打"出更有"打字机风味的文稿"。他说他的写作过程通常分成手写和打字两个阶段:先是把"情志"笔之于书,求其心手之相合,变成手写原稿;然后是把手稿誊清成印刷体的打字原稿准备付梓销售。巴尔特事忙,偶然不得不劳烦别人用打字机代誊手稿,却觉得这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打字员受雇主牵制迹近奴隶之受束缚,而写作的天地其实是最讲求自由抒发情志的天地!于是,唯一办法就是巴尔特自己练习打字,希望从此可以不必手写草稿而是直接用打字机打出文章,求得与手稿一样飘逸的即兴之美感。可是,巴尔特毕竟到死都舍不得全盘放弃"笔"耕的乐趣,宁愿自叹落伍也不轻心冷落案头那些笔。
  中国旧式读书人之重书道,固然是以书判取士的形势所迫,可也有不少是性之所近;这里头当有思古幽情在作祟。湖北杨守敬以书名天下,家中收藏古人书画很多,可惜身后家人不知宝爱,纷纷给日本人重价买走,只剩一些友朋书札充塞一楼,其中梁鼎芬的短简云:"燉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周弃子看了不禁感叹"承平文宴,饣甫囗风流,神往前贤,心伤世变,不止妙墨劫灰之可为太息也"!中国书道之衰微的确影响文人的兴味和文章的风韵;现在中文有了打字机,慢慢一定普遍于案牍之实际应用,中国作家迟早都要深刻领略"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但是,只要作家"情志"未死,写作"礼仪"不衰,尽量在手写原稿和打字原稿上追求一丝美感,那么,中国文人的手稿上起码应有应规人矩的馆阁体钢笔字可看,虽然无复魏晋飘逸之风,六朝碑版之意,到底自成锋棱,心手相合,文章连带也透出些远古的幽思来。
  机械文明用硬体部件镶起崭新的按钮文化;消费市场以精密的资讯系统撒开软体产品的发展网路;传播知识的途径和推广智慧的管道像变生的藤萝越缠越密越远;物质的实利主义给现代生活垫上青苔那么舒服的绿褥,可是,枕在这一床柔波上的梦,到底该是缤纷激光的幻象还是苍翠田园的倒影,却正是现代人无从自释的困惑。生活情趣和文化艺术于是开始在高雅和通俗的死胡同里兜圈子,始终摆脱不掉消费社会带给他们的压力。美国诗人Frank O'Hara心伤世变之余早就不再太息:"太多诗人都像中年母亲逼孩子吃太多熟肉和土豆。我才不管他们吃不吃。强迫人家多吃会把人弄瘦。谁都不必吸取自已不需要的经验;他们不需要诗歌就让他们去吧。我其实也喜欢看电影。"用不惯打字机的人还是可以用圆珠笔、钢笔甚至毛笔;激光毕竟没有射断历史的细流。钢琴家荷洛维兹可以亲身到衣香鬓影的米兰歌剧院演奏,可是,纽约卡内基堂却同时放映他的演奏影片,运用现代立体效果数码录音技术捕捉当年萧邦的千缕乡愁。Vanity Fair杂志推出"英国热"专辑,讨论今日美国人崇拜、模仿英国古老气派的现象,从中对照英国人的文雅和美国人的冲劲、英国人的偃蹇和美国人的达观、英国人对过去的眷恋和美国人对未来的信心。金耀基从古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那里了!"
回去,是为了过去!
  胡适之第一次从美国学成回国,一到故乡,母亲就对他说:"你种的茅竹现在已经成林了。你去菜园看看。"胡适说:"妈,我没有种过竹,菜园里哪有我种的竹?"母亲说:"你去看。"胡适进了菜园一看,果然长满了茅竹,总有成千根了。母亲后来告诉他说,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房族里的一位春富叔用棒柱挑着一大捆竹子走过,他看见胡适站在路旁,递了一根竹给他,说是给他做烟管。胡适拿了竹子口家对母亲说:"春富叔给我做烟管,我又不会吸烟,把它种在花坛里罢。"漫漫十多年,那根竹子在花坛里生长得很快,发旺起来,花坛太小了,母亲叫人把它移到菜园里去,真的旺满了菜园,还向别人的园子里发展了去,连胡适自己都记不起、认不出了!
  国不破,故乡才是故乡,可以随时回去追寻旧梦,讨个意外的惊喜。抗战一胜利,颠沛流离的中国人经历了一次结伴还乡的乐趣,在断瓦颓垣之中辨认亲人的泪痕和笑语:山河无恙,来日的甘苦总算有个凭藉。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剧变,海峡两岸的中国人从此几成陌路,乡不成乡,国不成国,古老的家山情愫黯然变质,心头抹不掉的是仓皇避秦的旧事。胡颂平追忆一九四九年秋季从重庆撤退的情景,说是十月十一日从广州飞到重庆,不久,酉、秀、黔、彭等险要地区相继失守,然后是中央航空公司和中国航空公司起了变化,重庆对外交通完全断绝了。重庆街头整天是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车子,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各部负责人都到台湾去了、院长朱家骅要他照料总办事处的事,总算在万分困难的情形下包到民航队的一架飞机,可以直飞香港。包机是由行政院、国防部和特种调查处三个机关会同核定的;搭机人员的身份,也要这三个机构审核,每人的照片上都要盖上审查合格的印戳。那天晚上,他们在曾家岩行政院楼上一个房间盖印,电灯突然熄掉,他用火柴一根接一根的亮光照着盖印的人盖上印戳。到了动身的那天,重庆下午六点起就戒严了,办总务的出高价雇到一辆破旧不堪的大卡车,车前的照路灯都坏了,还得有一部车子在前头引路才能动身。他们的车队贴上"特准通行证",沿着山路蜿蜒前进,好几次停下来受军队盘问、查验通行证,开到白市驿机场已经是翌日的清晨四点钟了。大家在机场苦候至下午五点钟,才等到一架民航队的飞机,却因飞机抢运政府人员,不飞香港了,先把他们送到成都再说。那天下午起,白市驿机场开始拆除无线电台设备,同时布置地雷,准备破坏机场了。"我一家八口,就在这个惊险的大风浪中安全撤退出来。"胡颂平说。
  其实,早在一九四八年冬,情势已经逆转,北平风声日紧,梁实秋应陈可忠之邀退到广州中山大学教书。《槐国梦忆》里说,在广州平山堂半年,他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了;法舫和尚偶然送他们一部《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夫妇俩居然捧读多遍,若有所契,觉得"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Gregor von Rezzori在《反犹太主义者回忆录》里用了一个颇有禅意的俄国字"Skushno"作第一章的题目,说这个字很难翻译,意思比"空虚"还要重,形容精神恍惚而心志未死。大陆易手前夕,知识分子多多少少都陷入这样的心境里,空有不能两忘,进退不知所措;政府派两架飞机到北平去接一些学界中人南下,机上空位居然不少,"绝大多数的学界人不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响教育,并且抗战八年的流离之苦谁也不想重演"。梁实秋夫妇在平山堂教书。读经之余,还是不能忘情,常到学校大礼堂后面观赏盛开的木棉花,"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赏玩久之。"刚到台湾的时候,"虽然二二八的阴影还有时在心中呈现",那儿毕竟"是一片干净土",况且"有季淑陪我,我当然能混得下去!"
  一晃三十多年了,海峡两岸疑云弥漫,大江南北愁雾深锁;有乡归不得:雨天的墨盒,风中的香炉,卖花声里的长巷,风雪迷离的石桥,河边柳梢的冷月,都只剩了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凝成一枕幽梦。中国人念旧近乎偏执;最难忍受倒不是烽火连三月,而是家书不敢说的故园消息。乔治·欧威尔一九三八年选出劫后的西班牙回到了英国,但觉英国依然是他重年的英国:铁轨两旁的野花,牛马憩息的草原,垂柳夹岸的清溪,村舍门前的飞燕草;再有就是旧识的伦敦街巷,板球比赛和宫中婚礼的招贴,头戴圆顶硬礼帽的路人,特拉法加方场的鸽群,红色的公共汽车,蓝色制服的警察--全部沉沉睡入英国这个梦乡里,教人疑心只有震耳的炮声才能轰醒它!可是,中国人期待的不是炮声,是归人跫然的足音。如今,温山软水慢慢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城郭如故,明月依旧,燕子来时,关心的是昔日的黄昏深院,不是日月换了的新天。"one travelled to discover the past:菜园里真的长满了千根茅竹吗?
幽默是福
  变变方式谈政治经常会有料想不到的收获。香港前途问题,是高层里那些人在谈判;不是高层的人,猜不到谈判在谈什么,自然也很难照常理去推论结局。常理有"理"在,推论因此是有规矩的;既然摸不着"理",稍微不规矩一下,当也不算太无理。吴鲁芹先生《六一述愿》里说:"我已经过了六十了,不能再这样规矩下去了!"可见规矩会问;况且中、英高层谈判以来,真真假假的坏消息也够多了;该担心的都担心过了,还要凭空担心下去,恐怕迟早又会问。周弃子先生引过溥心畲的旧事:"早年在北平,有一天几只老鸦抵着窗户叫,赶它不走,越叫越起劲。当时我作了一首七绝,末两句是:告凶今日浑闲事,已是曾经十死余!"博心舍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大声说:"这两句你该说好吧!"
  能够把牵连自己的事情看作"浑闲事"真不容易。一八○九年的一个寒夜,伦敦杜利巷剧场着火,剧场老板舍利顿在国会开会开一半赶到剧场去,眼见自己的事业慢慢烧光,居然还到剧场对面一家酒馆里喝酒。朋友问他何来这股兴致?他答道:"一个人当然有权坐在自己的'炉边'喝一杯酒!"话中"权"字颇堪玩味。在自己的炉边喝酒、读书、聊天乃至工作,都成;小心别让炉火烧得太烈就是,免得自己受罪。
  溥心畲和合利顿都懂得在无可选择的时候潇洒一下;这跟无可选择而硬说有可选择毕竟不同:一种深,一种浅。浅有浅的好处:可以惹笑。一位没受什么教育的宫商喜欢充绅士。一天,妻子打扮太久,夫妇俩赶去听音乐会迟到了。富商问引座员现在奏的是什么节目,引座员回答说:"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富商沉着脸对妻子抱怨说:"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打扮了两个钟头,我们就不会听不到前头的四个交响曲!"高层的人讲话也喜欢带数字,其实,一个数字就够听半天的了,比如"第五交响曲"。
  富商跟妻子烦恼事一定还多得很。有关系就有纠缠。事前的保证通常都没什么谱。女的埋怨男的婚前不断送小礼物,婚后连一盒糖都不送;男的说:"你说说看,钓到鱼之后还要拿鱼饵给鱼吃,通不通?"本来,中、英、港之间的什么恩怨、道义、责任、关系,一说出来反而见得轻浮了。英国爱德华七世对情妇丽丽·朗里说:"我耗在你身上的金钱实在够多了,多得可以买一艘战舰。"丽丽听了说:"陛下耗在我身上的精液也够多了,多得可以浮起一艘战舰。"既如此,中。英维持香港繁荣这样的话,说出来不如做出来,否则教人想到汤玛斯·卡莱尔论美国南北战争的话:"他们真的这样自相残杀了,因为一半人想雇用终生奴隶,另一半人则想按钟点雇用奴隶。"
  鬼胎人人有;问题是挂在嘴上的话聪明不聪明而已。本杰明·迪斯雷利当过英国两任首相,跟维廉·格莱斯顿是死对头。有一次,他在辩论中把"祸患"(Calamit)更正成"不幸"(misfortune),事后有人问他两字差别真有那么大吗?他说:"当然很大。我举个例子说明。万一我尊贵的朋友格莱斯顿不小心掉进泰晤士河里,那叫不幸;可是万一有人把他救起来,那叫祸患。""港人治港"有人太放心,有人太不放心;到底还没有太多人说"港人"不治港是不幸,"港人"治港是祸患。最妙的是维廉·帕尔默,步上绞刑架受刑之前居然回头问行刑官说:"你肯定这绞刑架够安全吗?"这是太放心还是太不放心?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情真多。"设立特区"究竟怎么个"特"法,观念,信仰不同,解释一定不同。据说,有人请不同国家的人写书谈大象,结果是"德国人写出三大册加注文的《研究大象简述》;法国人写出又薄又娇的《大象的爱情生活》;英国人写出图片很多的旅行手册《非洲森林猎象记》;美国人写出广告小册子《后院饲养大象消遣兼赚钱指南》,几个共产国家的人写出来的书,书名居然都一样:《大象是帝国主义猪猡论》!
  转眼竟是猪年了,不妨经常幽自己一默:多幽默,必多福。
也谈花花草草
  又买到一本跟中国有关的英文书。
  作者是希拉·皮姆,写的是奥古斯廷·亨利的传记,书名叫《树林和树》。
  喜欢这个书名。喜欢封面上的夕阳、矮篱、林子。虽然不懂植物学,对花草树木兴趣很浓。翻翻周瘦鹃花花草草一类的文章,也觉得舒眼。
  那天晚上,匆匆看完第一卷。
  那是一八八一年,这位北爱尔兰人开始到中国一处海关做事。后来。他开始采集植物,好几年里,陆续把中国野生花卉的标本种子寄回英国几个重要的植物学研究机构。
  书的附录上列出清单,说明亨利在湖北和四川采得八千一百六十一种花卉,在海南岛采得八百三十九种,在云南采得四千八百种,在其他偏僻的山野里采得九十种,在台湾采得二千零九十种。总共是一万五千九百八十种。
  当然,寄到英国去的,都是晒干的标本。
  当然,在他之前,有几个欧洲植物学家,也把好多种中国花草运到欧洲来;在船上熬了四五个月,死的死,活下去的也不少。那是公元十七、十八世纪的事了。
  再早的时候,中国一些花卉,已经过波斯,经过丝绸之路传到西方去。
  听说,一世纪罗马雄辩家费里尼已经提到过中国的金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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