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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散文》

人生小语(现代)
《董桥散文全集》 作者:
人生小语 (代序)
  其一
  我有一件竹刻留青臂搁,刻的是启功先生写的姜白石的诗:"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启功先生还有一行小字说:"白石道人诗无败笔,足冠南宋",那是真的。
  姜白石以词出名,其实也工诗。他一生未仕,难免感时伤事,心情低沉;幸好精通音乐,笔下韵文音节始终谐美,萧杀的心情于是显得坦荡,不滥。
  喜欢音乐是好的。
董桥
一九九八年八月
撒在沙发上的文化史
其一
  今日父亲节。晨起树儿送我画片一张:粉蓝色沙发椅撒满朵朵白花,椅上有绣花小枕头棕色、红色、米黄三个,小矮桌上一份报纸、一本书。画片内页六行字:
  Don't often say it and too
  seldom show it,But here's
  a warm greeting to make
  sure you know it-You're
  wonderful,Dad!
   HAPPY FATHER'S DAY!
  十六岁少年亲情柔美似水,沉迷电影、电视、录影机、唱片、音乐杂志、汽车月刊、女歌星、打球、溜冰、哑铃之余,还有心情挑选这样温馨的贺卡画片,亲手挂在这颗中年的心坎上,果然受用!虽说贺片公司大量设计各种"印刷的柔情"应节应景应情,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始终建立在物质的庸俗基础上,但是,消费品给消费者带来的报酬却大半是精神上的乐趣。廉价的伤感也好,廉价的温情也好,科技时代的科学规律和经济规律始终没有脱离源远流长的人情规律,针针刺在人性的弱点之上,痛得好舒服。电视的成功,音乐仪器的普及,肥皂小说的畅销,证明科学的激光已经射穿人性的堤坝,让潜在的七情六欲进溅而出,化成奔流。这样,与其说传统的价值观面临考验,不如说传统的价值观已经升华到另一个层次上去。电子音乐可以按出伤春悲秋的怨曲;萧邦可以到家家户户客厅里的荧光屏上宣扬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的沙龙文化;十六岁的少年可以在睡房里扭开音乐混音器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混成催魂夺命的"迫斯可音乐"。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有心情,在千万种"印刷的柔情"贺卡中挑选一张温馨的画片,用柯式印刷机滚出来的画面和字句打动唐诗宋词那样古老的中年父亲的心。
  科技的前途是一个无尽的谜。
其二
  人类只能在困惑中重整人性的尊严。
  Charles Newman的新著ThePost-modern Aura:The Act of Ficton in an Age of lnflation把所有当代文学作品视为经济市场上的消费货品,跟罐头汤、肥皂、花生米、螺栓一样;过去四十年,文学一再贬值。他说,文坛上再也见不到大文学家大文豪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文学巨著一部都没有。过去三十年,出版界虽然出版了数量空前的小说,可是,过去三十年里,大家对小说或"想像文学"的价值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在文学交易市场上,利益竞争的结果造成强大而矛盾的供求现象。有了这个现象,小说的售价的确上涨,但小说的价值是下降了。纽曼于是指责各流各派的文学竟争者,包括形式主义、写实主义、前卫派、新保守主义、新写实主义、结构主义、佛洛依德派的文学生产者。从现代主义到二次大战之后所谓"第二次革命"的"后现代主义",市场上的寡头控制势力无限膨胀,左右两派思潮的斗争丧失方位,纷纷沦为寡头商人的牟利工具,产品游说无根,整个文学创作跳不出会计师帐簿上的框框格格之外。
  这样的论点,当然又是人文工作者在科技之神的巨大石像下的反省和忏悔,说是微弱的呻吟也行,说是清醒的梦话也无不当。文学艺术创作跟手工艺品的创作过程一样,是"个体户"的事业;纽曼不甘心的是商业时代里的经济怪兽把农村社会的西风、古道、斜阳都输入电脑、电子、影像的按扭系统里去,让数字决定风的强度、花的香味、雪的厚薄、月的光暗,人类的七情六欲从此徘徊在小数点的前后左右,不能超生。
  在科技神话的迷幻下,红砖学院门墙内的理论家不断在静静的智慧之树下从事"非神话化"的反省工作,为传统的价值观作最后的保卫战。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中世纪修道院的僧侣用血汗灌溉的田园荒芜了;牛顿的苹果树再也没有苹果掉下来了;全世界著名学府的图书馆都把千年人类文化的结晶缩入缩微胶卷里去了;蜡炬成灰,春蚕已死,流泪是没有用了!发电厂和纺织厂的机器声是历史的安魂曲;幸好,聚光灯照明圈内时装模特儿身上披着的轻纱依然这不住原始的欲望。人性的弱点是永恒的;纽曼应该信得过这一层真理,不必在电脑面前皱眉。
其三
  粉蓝色沙发椅撒满朵朵白花,椅上有绣花小枕头棕色、红色、米黄三个,小矮桌上一份报纸,一本书。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透出迷惑的光芒:科技的前途跟他的前途一样,是一个无尽的谜,永远教人心存期待的喜悦:十几二十年后的父亲节,他的儿子会送他什么样的贺节画片?
让政治经济好好过个周末
  一个多月前,戴天写《文武小识》,说近期《明报月刊》添了不少新内容,文里有武,"指点江山,激荡心志"。他还说:"所谓'文',统括历史、文化、思想、艺术等,着重纵深的发展,兼且追源而溯流,从而知所归趋,塑造出明是非、重原则、知先后、辨美丑、合情理的完整人格。"他认为这是"斩钉截铁的言行举止","虽千万人,吾往矣"!
  小戴的墨油未干,台北金恒炜来信说,他们筹划的新刊物也有了眉目了,是一本有思想、有知识、有文学也有艺术的综合性期刊,创刊号里有Michel Foucault专辑。我听了很高兴,觉得台湾终于出现一本具有广阔文化视野的刊物,也想到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应该可以抱持同样的理想,创办一本有智慧、有远见的杂志。昨天,恒炜他们的《当代》果然来了,封面内页是余英时先生的《重新发掘文化泉源的第一锄》。余先生的短短几百字,像暮鼓,像晨钟,教人庆幸这个时代到底还没有让噪音淹没掉。他说:"台湾的经济早已迈入了现代化阶段,一般国民的教育也达到发展中社会的水平,但文化和思想的深度、高度与广度还不能和经济与教育配合无间。绝大多数的期刊似乎都比较注重具体的现实问题,对于超越的、空灵的但实则触及现代人灵魂最深处的许多问题都不大关怀。"
  余先生这番感喟,香港社会里清醒的人都不会觉得陌生:香港先后发掘出来的零星几口文化泉源,起初是给殖民主义者的尿酸污染;后来又给地皮发展商的破砖烂泥堵成一潭死水;现在,伦敦移植过来的最后一园玫瑰开始凋谢,枯叶飘满香港文化的池面,而镰刀斧头劈出来的云石乌木,到底还砌不成小桥凉亭,徒然堆得池水周围邋邋遢遢!这也是文化危机的一个景象。文化人不难体会"干时无计谋生拙"的人世心情;可是,他们毕竟还不甘心依傍"朝雨锄瓜夜读书"的出世境界。
  我从来不怀疑政治的现实意义;我也始终肯定经济的力量和价值。但是,政治经济盘算的是怎么支撑到这个星期六的中午一点钟;文化理想营造的则是可以延展到下一个世纪的精神世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星期一到星期六中午一点钟,政治和经济不妨在横逆之中争一些掌声;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尘半消、酒痕已干,合当好好听听雨后深巷超越的、空灵的卖花声。这样,余英时先生所说的"我们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痛苦",也许就可以不必那样深切、那样荒谬了。
  一九八六年五月
星期天不按钮

  "朱丽叶住在二十五层高楼上,这世界不再有罗密欧了";耶稣把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全套法国名家设计的西装跑去给一家电脑代理商主持开张剪彩仪式;狄更斯圣诞故事里的守财奴突然翻出床底下的钱箱,把一捆捆好大面额的钞票全捐给国防部去发展军费;索尔·贝娄笔下的何索辞掉芝加哥大学的教授职位,提着好漂亮的公事包去当阿拉伯石油大王的英文秘书;艾略特的荒凉给地产商高价收买,昼夜轮班兴建最现代化的证券交易所;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背着看狩猎场的那汉子去跟上门推销大英百科全书的小伙子在伦敦的小客栈里幽会;琴尼亚·吴尔芙烧掉书房里的藏书和原稿,搬到纽约去经营一家卡式录音带公司,成了商界著名的女强人。梵谷流浪到好莱坞,沿门替当红的电影明星画肖像;罗素天天在精神病院里对着精神病人朗诵他的著作;曹雪芹枯坐南京闹市街边卖纸草;沈三白在香港街头摆摊子替不识字的张妈李妈写家书;林琴南出任一家跨国公司台北分行的舌人;董其昌给制造笑料的电视连续剧写字幕;唐伯虎出入豪华别墅为名流公子寻访秋香;随园的主人当起世界级船王的宴席顾问;最后,陈寅恪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坐在游乐场所里负责操纵一部电脑算命机!

  科技是人民的鸦片。商业是人民的精神食粮。金属和塑胶的硬体建设压碎了纸张和竹枝拼凑起来的书窗和东篱。这是创造新文明难逃的代价: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必再皱着眉头要死要活了;耶稣不必再光着上身流汗流血了;狄更斯不必再埋头写圣诞故事了;何索不必再站在课堂上吃粉笔灰了;艾略特不必再给那一块荒原浇水了;查泰莱夫人不必再躲在那幢木头房子里闻那汉子身上的廉价肥皂味道了;维琴尼亚·吴尔芙不必再陪那批文人画家熬夜了;梵谷不必再割掉自己的耳朵了;罗素不必再死命维护自己的理智了;曹雪芹不必再洒出满纸辛酸泪了;沈三白不必再牵挂着芸娘了;林琴南不必再担心茶花女的命运了;董其昌不必再苦苦练字了;唐伯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随园的主人不再伤脑筋写诗话了;陈寅恪更何必为再生缘浪费笔墨呢?人类文化中的闲情逸兴都给按钮的机器接死了。

  大势是这样走的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偶然飘起一丝忏悔的心情,总也可以说是常情:
  "A Christian is a man who feels repentance on a
sunday for what be did on saturday is going to do on Monday."
  莎士比亚还是值得读的。圣经藏了不少智慧。狄更斯的故事并不空洞。索尔·贝娄的一字一句都用功练出来。艾略特的诗给人带来似是而非的惊喜。劳伦斯有勇有谋。吴尔芙笔细如发。梵谷的颜色热得可以御寒。罗素虚伪得挺可爱。曹雪芹是可以聊天的朋友。沈三白体贴入微。林琴南的文字可以下酒。董其昌的书法可以养性。唐伯虎才气是有的。随园的笔墨迷得倒人。陈寅恪的史识太深厚了!可惜按钮时代商业社会不准他们赋闲。他们没有星期天。

  "闲"字还是要的:"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现代教育不必再一味着重教人"发奋",应该教人"求闲"。精神文明要在机械文明的冲击下延传下去,要靠"忙中求闲"。罗兰·巴尔特怀念战前巴黎人的"闲情",说夏天傍晚,巴黎家家户户门前尽是乘凉的人,大家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他说,这种闲情巴黎现在没有了。他还引了一首禅意很浓的诗:
  "Sitting peacefully doing nothing/Spring time is coming and the grass grows all by itself."文学艺术的社会功能是消闲;"闲"中自有使命。这一层应该细想,不可动气。没有"闲情"的文学家艺术家是最苦命的文学家艺术家。金耀基兄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正在床上静听古堡传来的钟声,铃声带来了你的Express;想不到德国人连星期天都送信,宗教世界是萎缩了!"
  床上、古堡、钟声都是文学艺术。星期天是可以不按妞的!按铃送信的邮差心中惦念着什么?难怪研究社会学的耀基兄用了"萎缩"二字。
给后花园点灯
其一
  香港阴雨,台北晴朗。飞到台北,公事包上的水渍还没有全干。心中有点感伤,也有点文绉绉。公事包不重,记忆的背囊却越背越重,沉甸甸的:二十多年前的波罗面包、绿豆汤、西瓜、排骨菜饭、牛肉干、长寿牌香烟、大一国文、英文散文选、三民主义、篮球、乌梅酒、《文星》杂志、《在春风里》、黑领带、咋叽裤原来都给二十多年烈阳风霜又晒又吹又烤的,全成了干巴巴的标本了,现在竞纷纷科幻起来,眨眼间复活的复活,还原的还原,再版的再版,把中年风湿的背脊压得隐隐酸痛:止痛片止不住这样舒服的酸痛。
其二
  感伤的文学。文绉绉的乡愁。薄暮中漫步敦化南路附近的长街短巷,深深庭院变成摘星的高楼,但是,琼瑶的窗外依稀辨认出琼瑶的窗里;于右任的行草舞出"为万世开太平"的线装文化;金里描红的风铃摇晃出唐诗宋词元曲;仿古红木书桌上的一盆幽兰错错落落勾出墨色太新的笺谱;墙上木架花格里摆着拙朴的陶土茶罐花瓶:"心中有道茶即有道"、"和气致祥喜神多瑞"。大厦一扇铁门一开,走出两位小说里的少女:扁扁的黑鞋,扁扁的胸部,扁扁的国语,扁扁的《爱眉小札》,扁扁的初恋,像夹在书里的一片扁扁的枯叶。台北是中国文学的后花园:商业大厦里电脑键盘的劈啪声掩不住中文系荷塘残叶丛中的蛙鸣;裕隆汽车的废气喷不死满树痴情的知了。这里是望乡人的故乡: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其三
  郑愁予诗中的诗人于右任死了,郑愁予却在武昌街化做童话里的老人:
  武昌街斜斜斜上夕阳的山岗
  一街胭脂的流水可得小心,莫把
  火艳的木棉灌溉成 
  清粉的茱萸了
  就在这样古典的气氛里,林文月的十六岁儿子问妈妈说:"这个暑假,我想读《唐诗三百首》好不好?"妈妈打着哈欠说:"当然好啊,但是千万别存心读完。""哦?""因为那样子会把兴致变成了负担。"那个深夜,儿子还问妈妈说:"你觉得进入理工的世界再兼修人文,跟从事人文研究再兼修理工,哪一种可能性较大?"妈妈说:"研究理工而兼及人文的可能性是比较大。""那种心情应该是感伤的",读来"却反而觉得非常非常温暖",像林文月到温州街巷子里薄暮的书房中看台静农先生那样温馨:"那时,台先生也刚失去了一位多年知交。我没有多说话,静静听他回忆他和亡友在大陆及台北的一些琐细往事。仿佛还记得他把桌面的花生拨开,画出北平故居的图形给我看。冬阳吝啬,天很快就暗下来。台先生把桌灯点亮,又同我谈了一些话。后来,我说要回家,他也没有留我,却走下玄关送我到门口,并看我发动引擎开车子走。我慢速开出温州街巷口,右转弯到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的交叉处,正赶上红灯,便煞车等候信号志指示,一时无所事事,泪水竟控制不住地突然沿着双颊流下来。"
其四
  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并注定是一口桔井。经济起飞科技发达纵然不是皇帝的新衣,到底只能御寒。"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境界还是应该试试去领会的。聪明人太多,世间自然没有"信"之可言了。方瑜说:"有小偷光顾台大教授宿舍,教授们灯下开会商量对策,议论半天,最后达成协议。不久,宿舍大门口挂起书法秀丽的一块告示:"闲人莫进"!多么无奈的讽刺。多么有力的抗议。经济、科技的大堂固然是中国人必须努力建造的圣殿,可是,在这座大堂的后面,还应该经营出一处后花园:让台静农先生抽烟、喝酒、写字、著述、聊天的后花园。
其五
  鬼节那天,计程车司机说:"该到基隆去看。那儿最热闹,善男信女在水上放纸厝,有好多灯!"灯是传下来了,暖暖的,最相思,最怀旧,像红豆,点在后花园里也好看。
这一代的事
书房窗外的冷雨
  父亲坐在书房里靠窗那堂软垫沙发上,两手捧着一盏新沏的铁观音,白烟袅袅,凄凄切切半蒙住他那张有风有霜的脸,沙发的蓝绒底子洒满翠绿竹叶,衬着窗外一丛幽篁,格外见出匠心。因是雨后黄昏,院子那边的荷塘传来几声蛙鸣,书房反而更显寂静了。十八岁少年屏息站在沙发四五步外的紫檀木书桌边,不必抬头都背得出左壁上挂的一幅对子:"南云望气千重紫,华露罗香万亩兰";右边盆景花架后面那一幅则是:"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朝南花格回窗两侧整整齐齐立着一对乌木玻璃书橱,小时候父亲一出门,总是偷偷翻遍橱里的旧书和存画,宋代花鸟明人山水清朝碑帖自忖都可以闭着眼睛临出来。壁灯如梦;瞄一瞄案头青花笔筒里那一丛粗粗幼幼的毛笔,想起童年,竟无端讨厌起何绍基来了。父亲啜了一口茶说:"到了台北赶紧先去看宋伯伯,知道吗?""知道了。""国家多难,生活更应该朴素,专心向学。""是。"蛙鸣愈来愈闹,窗外又下起冷雨了。
卷起那半幅竹帘
  冷雨一连两天窸窸窣窣染得台南那个校园都成了一幅淡彩水墨画了。苏雪林打着黑雨伞蹒跚赶去讲楚辞。教三民主义的老师声震文理学院的屋瓦。莎士比亚用京片子教罗密欧与朱丽叶谈情。军训教官对着黑板上的秋海棠叶吹起一阵阵的火药味、血汗味。冯君来夹着英国文学史带学生踏上乔史的进香路。美国传教士给草叶集的诗人唱一遍又一遍的安魂曲。教雪山盟的英国女士把脸偎在海明威毛茸茸的胸膛上听不见下课的铃声。排骨饭加荷包蛋的晚餐和绿豆汤配棺材板的宵夜都填不饱胃里沙特的存在主义。沙冈的微笑浮荡在古都舞厅的华尔兹旋律之中,天一亮竟纷纷沉淀到文星杂志文星丛刊的豆浆碗里去了。康梁遗墨和胡适文存只能推开近代史的一条门缝,十一点钟在女生宿舍门口说的再见才算卷起中国文化的半幅竹帘。灯熄了,隔壁的教官抛下苏俄在中国打着鼻鼾赶回莱阳老家探望年迈的母亲。悄悄到宿舍后面洗脸的时候,听见退了伍的工友老吴在厕所里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卡宾枪又坏了!"
送给列宁的礼物
  "Damnyou,Engand"约翰·奥斯本的怒吼并没有惊破爱丽丝的仙境:英国人都躲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圆裙底下拉十八世纪的面包屑充饥,蹑手蹑脚不敢声张,生怕吵醒老祖宗骂他们没出息。伦敦是一座静静的图书馆:人的肤色、出身。阶级像图书馆里的书,分门别类,划清界线。谁都不必自作多情:"亲爱的"、"甜心"、"打今"顺口吻得你满脸唇印为的是两镑九十九便士的生意成交。一九七六年左派批评政府削减经费,财政大臣希利破口骂他们"out of the irtiny Chinese minds"!西方文化的神髓是:"In Godwet rust,there stpaycash";在这样超然的思想背景下,西方人反共只为了求证一套哲学理论、亲共只为了挑剔一条政治公式,这里面没有一滴血的激情、一点泪的乡愁。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Armand Hammer一九二二那年送给列宁一座青铜雕塑品,雕一只猴子坐在一叠书本上对着人类骷髅沉思,其中有一部书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到了前几年,Hammer和夫人在莫斯科筹办贸易中心,勃列日涅夫听说Hammer夫人不喜欢长住观光旅馆里的列宁套房,马上下令送他们一所公寓房子。那年那天,伦敦大学一位南韩同学提出一个问题:"汉贼不两立英文怎么说?""我没工夫细想。我后天就走了,回香港。"
香港,安定的香港
  达达主义宣言:"再也没有画家,再也没有作家,再也没有音乐家,再也没有雕刻家,再也没有宗教,再也没有保皇党人,再也没有帝国主义者,再也没有无政府主义者,再也没有社会主义者,再也没有布尔什维主义者,再也没有政客,再也没有无产阶级,再也没有敌人,再也没有警察,再也没有国家,再也没有这些说梦的痴人,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只剩"有人晕倒"的政府和"有人请客"的新闻社。
将军,你可以这样做
  在桃园中正机场餐厅里跟一位少将谈起香港前途和两岸统一的问题。少将说:"统一?那过去几十年我们不都白干了吗!?"没有风雨,飞机准时起飞。
陀山鹦鹉的情怀
  听说,鸣放运动期间,有人要陈寅恪出来讲话,陈先生只说了一句:"孟小冬戏唱得较好,当今须生第一,应该找他回来唱戏,以广流传。"话虽浅白,含意深远,十足表现出文化人在文化传统变形的时代里应有的情怀。台湾的琦君一到纽约,就去参观她在内地的老同学陈从周设计的庭园"明轩",然后写信对陈先生说:"我因故乡永嘉花园甚大、甚壮观,看到异国方寸之地,不免感触万千。"琦君文章中,思念浣沙溪畔的往事,陈从周报以依依柳色,不见青青,"人去楼空,旧游飞燕能说。"这也是贪恋传统文化闲处飘香的情怀。
  两三年前,我为一本月刊组织一辑《中国情怀》专页,写信求余英时兄赐稿;英时兄很快寄来一篇文章,借"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一语为题,说他"很喜欢"中国情怀'这个动人的名称",又说这种情怀确实存在于每一个受过中国文化熏陶的人的身上;他住在美国的时间早已超过住在中国的时间,而且入了美籍,可是,从下意识到显意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英时兄接着记他一九七九年仲秋的故国之行,游子还乡,不免有些难以为怀的情事,文中抄录的三首诗作,家国之感尤其溢于楮墨,非徒流连景光之作了,读来教人不胜欷嘘。
  说"中国情怀",八九是文化的概念,几乎完全可以不牵涉政治意识。我常想,政治只是理念的游戏,龙腾虎掷,锋颖太露;真正可以提升民族的精神层次、加强个人的归属意愿的,还是文化的认同:画檐蛛网,斜阳烟柳,即便是断肠处,也得风流。这是道德情操的定盘针。"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政治家大半不是鹦鹉,陀山一旦大火,他们想到的当然是能不张扬就不张扬,真的隐瞒不住了,只好发动全民救火运动,自己坐享大功;有点文化情怀的寻常百姓则十九是鹦鹉,不计成败,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因为"不忍见耳"!所以,周亮工《固树屋书影》里说,他的朋友叙述了这段美丽的佛经故事之后慨乎言之:"余亦鹦鹉羽间水耳,安知不感动天神,为余灭火?!"中国情怀、文化认同云云,一旦受到现实际遇的考验,应该可以发挥出陀山鹦鹉的操守。
  我在海外华人社会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常常体会到经济挂帅、政治异化、文化庸俗的现象带来的迷惘之感,觉得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价值系统,的确正在经历严酷的考验。精英阶层对社会的繁荣、经济的起飞虽然提供了莫大的贡献,无奈陈映直笔下"MBA族"的心态猖獗蔓延,不仅迷惑了企管人员的心智,甚至文化人的怀抱也受其感染。这族人都是《天下》杂志所谓"国际化新贵","追求的是个人成就与利润,标榜的是价值中立、行事冷静、不带感情"。在商业竞争白热化、政治前途不明朗的地方,商人视野浅短,性情凉薄,也许不失为保身的上策;在故国政统衰敝散涣、道统丧尽尊严的时刻,士人盲目崇洋,胸襟闭塞,当然也是惯见的现象。不过,《新闻周刊》谈论MBA道德重整问题,看到股市内线交易等等背信事件蔚然成风,不得不指出美国有识之士已经警觉到,培养MBA的过程中,的确应该不忘教导明辨是非的原则。梁实秋先生《清秋琐记》里有一节谈人生的目的。他说:"就自然现象而论,一是觅食,以求糊口维生,一是繁殖,以求传宗接代。但人为万物之灵,不仅要满足自然要求,还要进而自立目标。一方面是充实自己,在知识上、情感上、享受上、工作上,都要追求完美。另一方面是图利他人,立功立德立言是所谓'太上三不朽',其实也是人人都应该致力的目标。"这番话说得平平实实,不是惊人的英雄语,却是温厚的学问语,足见弦外有多少中国文化朴真的一面。
  当然,立功立德立言的经历难免会生不平之意,梁先生于是录过关汉卿的《四块玉》:"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得意失意都付笑谈之中了。这种处世的乡愁,正是文化意义上丕变出来的中国情怀,很容易在人心中升华成一缕样和的气韵,教人知所适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英时兄给我写过一幅行书,录他故国之行的一首诗:"一弯残月渡流沙,访古归来兴倍赊;留得乡音皤却鬓,不知何处是吾家?"家也许不复是当年的家了,但乡音未改,情怀依旧,文化认同的仍是中国的而非西方的;那么,盂小冬的戏,烷纱溪畔的柳色,尽人陀山鹦鹉的眼底,文化的庭园万一着火,定然入水濡羽,飞而洒之。这一点点操守是要有的。
静观的固执
  耀基兄说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热性的政治世界,一个是冷性的学术世界;又说韦伯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对学术之真诚与承诺,一个是站在政治边缘上的绝望的呼吁。我很同意这样的观察。一九七七年年底一连好几个冬夜,我在伦敦寓所炉边静心读了一些韦伯和关于韦伯的书,心中荡起不少涟漪,想到知识分子徘徊在文化良知与现实政治之间的那份错杂心情,久久不能自释。按编《明报月刊》的这六年里,我看到中国大陆痛定思痛,埋头修补人类尊严的一块块青花碎片;我看到台湾经济拖拉机机件失灵,大家忙着清理大观园内物质文明的污水;我看到香港的维多利亚陈年被巾给拿掉,政治着凉的一个喷嚏喷醒了多少高帽燕尾的春梦。就在这个时候,我也看到朝秦暮楚的个人信仰随随便便篡改价值观念;各种政治宣传向商业广告看齐,利用现代传媒科技的视听器和印刷品,日夜不停骚扰中西文化中静观冥想的传统。于是,我和我主编的《明月》也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热性的政治世界,一个是冷性的文化世界;我和我主编的《明月》也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对文化之真诚与承诺,一个是站在政治边缘上的关怀的呼吁。
  说"文化"而不说"学术",那是因为我不希望毫无远见的学术账单垄断整个知识市场。说"关怀"而不说"绝望",那是因为我对海峡两岸和香港的前途依然抱着不少希望:我的希望与其说是寄托在政治制度之上,毋宁说是摆放在文化理念之上。政治是一种"行动的人生";文化却是"静观的人生",在朝的政治行动可以颠倒乾坤,在野的文化静观始终是一股制衡势力,逼人思其所行。我常觉得,人生"行动"的余地和机缘毕竟不是太大太多,客观环境往往只容许人生退而静观其变;而知识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教人怎么创造转圜的余地,不是教人怎么开拓冲刺的空间。这样说,"静观"似乎更有其真诚的性格和刚毅的精神了。
  当然,文化的功能不太容易用统计数据去分析和总结;在"行动"表面上战胜"静观"的这个时代里,一本以文化、学术、思想为主的刊物能够给"行动的人生"调剂出多少静观的智慧,则更是无法计较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如观火观水也
  最近写《说品味》一文,末段云:
  ……现代人身在城中,心在城中,殊难培养层次
  太高深的文化品味;但是,培养求知的兴趣,多少可以
  摆脱心中的围城。知识可旧可新,可中可西,可真迹,
  可复制,不必保持,也不一定都能化成力量,却大半可
  以增添生活情趣,减轻典章制度消磨出来的精神溃
  疡。
  "精神溃疡"是疲倦、困顿、无奈消磨出来的。现代社会各行各业都注重专业知识,专业人员在市场上的身价虽然比过去要高,可惜知识越到尖端,精神天地越发狭窄,身心都困在专业的围城里,人业愈专,去趣愈远,终致忘人忘我,生意消散,连人味都稀淡了,遑言自己专业里的"发明"!这是"专业"跟"学问"分家的悲剧。
  "学问二字,须要拆开看。学是学,问是问。今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琼崖主人读书好问,一问不得,不妨再三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进露。故其落笔晶明洞澈,如观火观水也。"郑板桥到底是明白人,一语道破一"问"字要义。
  往浅处看,学问的问,正是猎涉本行以外的知识,多学本行以外的道理。写童话著名的格林兄弟原是语言学家,编德文字典有独到的功力,借说文解字展现全盘德国文化变迁史,对民俗学的兴趣又浓,业余问道于市井乡野之辈,写出无数迷人的童话。据说,其中有三十七篇童话的故事是一位卖蔬菜的妇人说给他们听的。剑桥名哲学家维根斯坦一生沉迷美国侦探小说,二次大战期间,他的门生诺曼·马尔柯姆按月给他邮寄侦探杂志供他消遣,他回信说:"这些杂志有丰富的精神维他命和养料","我的学问其实是这样来的","要是美国不能给我们供应侦探杂志,我们就不能给他们供应哲学,美国最后会变成大输家。懂吗?"维根斯坦当然也读国际著名的哲学期刊《思想》,可是他总觉得"思想""阳衰不举",而侦探杂志则"精力充沛"。他的著作"落笔品明洞澈",断非偶然!
  有专业而无学问,"比如有围城而无城门,进出两难,也看不到城外是火还是水,围城里的安危祸福就更费思量了。"
"月亮?哪一个月亮"
  在英国住了十一年的美国作家保尔·特洛有一次听到一位英国女人躲在门后很得意的说:"这些美国佬真滑稽!"他听了悄悄溜掉,心中纳闷:英国人说我们滑稽?英国人家里连天花板也糊上墙纸!英国人看电视每年还要付出几十英镑买电视执照!英国人买香烟还要给火柴钱!人家不小心踩了英国人一脚,英国人还马上说"对不起"!英国人到今天还在用玻璃瓶子装牛奶,还有专人挨家送牛奶,还有沿街收买破铜烂铁的马车!而英国人居然还说"这些美国佬真滑稽"!
  习惯和偏见既可怕又有趣。住伦敦,天天早上坐火车进城,不难从英国人在火车上看的报纸分辨出他们的身份。看《泰晤士报》的,多半是些公务员、律师等各行专业人士,中学上贵族学校,大学念牛津剑桥。看《金融时报》的人跟看《泰晤士报》的人差不多,都属中产阶级,只是职业不同,可能在银行界或大公司做事。《每日电讯报》的读者成分比较杂,有退休了的生意人、军人,有《泰晤士报》和《金融时报》读者的太太;大部分则是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工商界中级主管或高级文员,没上过大学,但中学可能也念贵族学校。看《每日邮报》和《每日快报》的人不出两类:一是小职员、女秘书,女秘书尤其喜欢《每日邮报》;其次是小铺子的店员或老板。《卫报》读者思想比较开明激进,反既得利益中产阶级;他们的兴趣和爱好其实跟《泰晤士报》、《金融时报》读者差不多,手头虽然不那么宽裕,却不惜花钱买书、听音乐会、看戏,绝不甘心跟伦敦知识分子文化生活脱节。
  这些当然都是英国有名气的报纸;起初可能是报纸的内容尽量迎合心目中的读者对象,报纸站得住脚之后则等于是铸出了形象,成了"神话",转而吸引更多读者各选适合自己阶级身份的报纸,借报纸突出自己的形象,帮着巩固"神话",于是,习惯不再是习惯了,是意识形态;偏见也不算是偏见了,是思想模式;最后,赤膊的修路工人就不该看《泰晤士报》,否则人家看到会暗笑;西装笔挺的老绅士就不该看《太阳报》,否则人家看到会苦笑。
  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地区里的人的习惯尚且分得这样清楚,主义不同、信仰不同的两个地方的人的习惯更不用说了。可是,大家容忍古今中外不同的好习惯总是好的。古人用天干地支顺序搭配以纪年,周而复始,今年又轮到甲子年了。海内外中国人平日虽通用公元,但旧历新年习惯贺岁,甲子新年尤其特别,大陆、台湾、香港报刊都有文章谈甲子年,也算是另一种"五通"。至于三方统一,现在还在各唱一段:"轻轻问一声,悄悄问白云,思念的人儿,别来可无恙。"能有这一缕思念也很难得了;同样几首邓丽君的歌,三个不同处境的人听来感受难免不同!
  邓丽君的歌以情歌为主。情歌好像也有一套习惯,不是把又爱又恨的情感活生生塞给人家;是把一大串"情感的密码"堆砌起来让对方慢慢"译"出来:"小河畔,建洋房,白石阳台和小花园,栽上玫瑰和垂杨";"推开窗,向外望,竹篱笆,铺满白霜,恬静的街上,显得荒凉";"夕阳下朵朵玫瑰映着彩霞,暮色中阵阵凉风,吹着彩云走天涯,迷人景色美如画,勾起往事如麻"。香港人受惯商业广告神话的熏陶,觉得爱情原是一种广告术,偶然用音响科技制造这样的梦幻世界,让人在高楼丛林之中窥出一线人造彩云,说不定可以招来多几对"思念的人儿"买楼结婚,粉饰繁荣"。台湾一向是文艺神话的示范单位,大家看惯小河玫瑰白霜,不用推开小窗,早就猜到窗外有花园,邓丽君就在园中,教人平添一份意料中的喜悦!中国大陆温度湿度不可乱改,室内花卉一搬出室外就污染而死,邓丽君的玫瑰移植进去,自然也会不习惯温室气温而枯萎,彼此都不妨引屈原的话以自况:"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习惯不同,感受不同,彩云、小窗、玫瑰,很容易都变得很滑稽了!社会学家雷门·维廉斯二次大战人伍四年半,战后回到剑桥,发现一切都变了:旧日师友重聚,言谈毫不投机,不仅彼此的价值观念不同了,甚至彼此熟悉的单字名词,各自的解释和定义都不同。他最后不得不承认说:"我们彼此说的不是相同的语言!"港督在纽约演说,谈到中英双方早就声明谈判旨在保持香港的安定和繁荣,但他也说:"一些讥讽之徒可能认为这是陈腔滥调",可见要人人说相同的语言多难!但愿可以避免这样滑稽的情话:一九九七年中秋夜,一位香港女人陪着她的大陆情人在花园道上散步,她突然说:"我们上山看月亮去!"她的情人说:"月亮?哪一个月亮?"
形象弄人

  两位中年学者在海外服务期满给遣回英国,穷兮兮的。一位美国富商的英国籍遗娟可怜他们,出钱出力帮他们解决生计。学者妙想天开,利用时下传播媒介"塑造个人形象"的风气,说服一所大学开办"形象学"系,归他们主管。这门学系发展出一套相当荒谬的理论和术语,实际应用到商业机构里去,慢慢产生影响效果,娱乐圈和政界里那些靠形象吃饭的人大为信服,捧之为处世指南。当初是讽刺世态的构想,经过花巧的理念阐释,结果居然造成声势,蔚然成风。故事高潮叙述这两位形象学家假装闹翻,各自开办形象指导公司打对台,一家替一位竞选首相的人塑造竞选形象,另一家替竞选首相的对手塑造另一种竞选形象。结果,两位竞选人的形象居然完全一样,选民大为迷惑,无所适从!两位形象学家发了笔大财,改行创办一所人文大学,说是要挽救当前社会上迅速消亡的价值观。此后,他们欢度余生,寄情洒色,终于各娶一位高贵贤淑的妇女为妻。
  这是最近去世的小说家J.B.Priestley小说《形象人》(The Image Men)上下两卷的故事。

  人的形象流露出人的价值观,既直觉又荒谬。
  女人的长头发象征女性气质,是神话世界中女性的特征。Rapunzel的秀发又长又浓,巫师、王子都当绳索爬上爬下。又长又浓的秀发古今一样,是情欲的符号。在欧洲,披肩、垂背的长发跟少女贞洁的形象分不开。少女披长发;妇女梳髻。髻是维多利亚人笔下的"woman'scrowning glory";可是,一关起房门跟丈夫、情夫温存,则髻是要解开的,长发要放下来,撒得满胸满背满枕头,为悦己者"放"。"鬓乱铰斜"自会醉人;古今中外男人竟逃不出这个劫。女人剪短发流行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说是自由、独立的表征,尤其是性自由性独立。后来女人烫头发,又是"豪放"的符号。到了四十年代,复古了,女人起码要有一把披肩的长发,大学生。职业妇女都把披肩的秀发烫出点松松的波纹。只有艺术家、放浪女才留一把及腰的长发。六十年代及七十年代初,女人又兴长发,从中间把头发分开;那时,长发以直为贵;可惜办公室都不太接受女人留太长的头发,于是,女人为职业而剪短发,多少表示"卖身给既得利益阶级"。可是丈夫和情人都不喜欢身边的人秀发太短,"爱情与责任"(Love&Duty)的矛盾产生了;价值观冲突了。

  潮流在变。形象也变。变有变的定律。
  James Dever在In Taste and Fashion中写时装,发明了"莱佛定律",很聪明:--
  穿先进十年的服饰:猥亵!
  穿先进五年的服饰:无耻!
  穿先进一年的服饰:大胆!
  穿时下流行的服饰:漂亮!
  穿一年前流行的服饰:邋遢!
  穿十年前流行的服饰:丑陋!
  穿二十年前流行的服饰:滑稽!
  穿三十年前流行的服饰:好玩!
  穿五十年前流行的服饰:古怪!
  穿七十年前流行的服饰:妩媚!
  穿一百年前流行的服饰:浪漫!
  穿一百五十年前流行的服饰:绝妙!
  形象弄人竟到这个地步。"莱佛定律"一连十二个形容词也把人骗得又舒服又难过。那一对中年学者看穿了这一层人性,成功了。真的,髻是长发编出来的;长发是发髻散下来的。怨谁!
柳树皮与水杨酸
  把一粒阿司匹林泡在花瓶里的水中,瓶里插的鲜花会更新鲜,更耐久。英国《新科学家》周刊有一篇文章谈植物需要阿司匹林的道理,说是那套通俗的方法真的很有科学根据,还说阿司匹林对植物益处很多,甚至还可以保护庄稼,助长作物。
  文章说:植物含有跟阿司匹林相近的化合物;植物喜欢阿司匹林并不奇怪。北美印第安人治头痛,拿柳树皮捣烂了敷在额头上,很对。阿司匹林是乙酰水杨酸(Acety-salicylic Acid),柳树皮渗出来的汁,正是水杨酸(Salicy licacid),性质很像阿司匹林,从拉丁文"柳"字(SaliX)得名。阿司匹林(Aspirin)这个名字则从绣线菊属植物(Spiraea)化出来,草药医生也用不少绣线菊一类的植物做药。阿司匹林止痛之外还可消炎,可治各种皮肤毛病,又有防腐抗菌的效能。阿司匹林会控制一组叫前列腺素(Prostaglandins)的激素,所以有这些效验。一个人受伤或者肠胃出毛病等不适,不少前列腺素就会引发起刺痛之感。阿司匹林其实不是消除刺痛之"因",是阻止人体内产生更多前列腺素。
  阿司匹林很普通,谁都知道是止痛的;花草植物也太普通,不会有太多人想到它们也用得着阿司匹林;学科学的人把两者合起来研究,居然得出有趣有用的结论,还证明古老的那套通俗方法原来也科学得很。知识无穷又迷人,这是个好例子。
  文艺跟科学知识不同,所以惹不少祸。不喜欢文艺的人说文艺只讲直觉,没有实用的知识。搞文艺的人谈文艺尽谈"纯"不"纯"的问题。两种论调把人吵得够烦了。
  吵有什么用!文艺论"人"论得特别多,看了增加不少对人生的看法;但是,文艺论"人"的方法跟印第安人用柳树皮治头痛的方法有点像,靠经验不靠知识;想在文艺作品里找"水杨酸"三个字的人,找到的竟是"柳树皮"三个字,当然不喜欢了。搞文艺的人往往也太依赖通俗的方法了,头痛了只会捣柳树皮,根本不想知道有一种叫前列腺素的激素在作怪。花开了拼命写赏花,花谢了忙着写葬花,死都不肯试试泡一粒阿司匹林去浇花,生怕沾到阿司匹林花就不"纯"了。至于借用文艺去创造票房纪录、创造收视率的电影电视,难免会忍不住把"水杨酸"画成"水性杨花",把"柳树皮"砌成"花街柳巷"。瓦欧(EvelynWaugh)的《兴仁岭重临记》(Bride shead Bevisited)里有五六行文字写查尔斯和茱莉亚在床上做的事,电视剧拍出来显得太露,终于给香港电检处剪掉了。瓦欧这几行文字,可真已经把柳树皮过滤成水杨酸,借用私有地、契约、地产等实用的知识去描写感官;那套电视剧也忍得够辛苦了,泡了一粒阿司匹林在瓦欧那瓶鲜花里,希望那束花跟瓦欧采下来的时候一样新鲜。多冤枉!
  文艺难就难在什么时候该捣柳树皮,什么时候该借一所试验室提炼水杨酸。科幻小说家穿上白袍关在试验室里炮制化学合成阿司匹林,不太好。言情小说家头不痛额头上也敷满捣烂了的柳树皮,也不好。汤玛斯(D.M.Thomas)《白色旅馆》(The White Hotel)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处理犹太人的悲剧故事,难怪又畅销又受重视。文艺工作者多了解各科知识是好的。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符合生态学的旨趣,又不失文艺的兴味,好极了!"纯"文艺是什么样子的文艺?不知道。
蓍草等等
  九月欧洲遍地野花。苍茫暮色中,总有些女孩子在回家路上俯身采几朵蓍草开出的白色小花,悄悄带回去藏在枕头底下。英国民间有一首民谣说:
  再见,漂亮的蓍草,
  向你道三次再见;
  但愿明天天亮前,
  会跟我的恋人相见。
  蓍草又称锯齿草、蚰蜒草;菊科。多年生直立草木。《辞海》上还说它"叶互生,长线状披针形,笆状羽裂,裂片边缘有锐锯齿。头状花序多数密集于枝头成复伞房花丛,夏秋间开白色花。我国北部和苏联西伯利亚分布较广。用分根或种子繁殖。全草供药用,民间用治风湿疼痛,外用治毒蛇咬伤。茎叶含芳香油,可作调香原料。庭园内有栽培供观赏的。"蓍又指古人筮用的蓍草茎,所以又成占卦的代称。中国还有蓍草做的簪子。《韩诗外传》卷九说:"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妇人中泽而哭,其音甚哀。孔子使弟子问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妇人曰:'向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
  "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蓍草在西欧有这样浪漫的民俗背景;蓍簪在中国也有这样深情的含意,令人神往。藏在枕头底下的心愿是一种境界;绾住头发的簪已经有点香艳了;"亡簪"带来的哀思,则更缠绵死了。最妙是《本草纲目》;服器部第三十八卷说"挥裆"、"汗衫"、"头巾"、"幞头"可以煮药治病之外,有一条"梳笆"更见情味:"噎塞不通"之病,可用"寡妇木梳一枚烧灰,煎锁匙汤调下二钱";"小便淋痛"则用"多年木梳烧存性,空心冷水服。男用女,女用男";"乳汁不行"的妇女,"内服通乳药。外用木梳梳乳,周回百余遍,即通"!到了"蒲席"条,又说席、荐皆人所卧,以得人气为佳;寡妇睡过的荐,可以"治小儿吐利霍乱,取二七茎煮汁眼"。寡妇木梳、寡妇睡过的荐,这里竟特别管事,医者仁心仁术之余,果然荡出那么一缕风流韵味;比起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的绮念,确是猛浪得多!
  妙想无穷无尽,古代现代中土外国皆然。一七四三年,英国文人John Campbell著Hermippus Revived一部,谈长生不老之术。书中说:少女呼气如有花香袭人,多吸这种香气,可得长生,可返老还童!此说当然毫无医学根据,可是,事事有根有据,人生必更见乏味沉闷了。古人有一滴精等于十滴血之说,吓人吓到了家,没想到巴尔扎克也有谬论,他说:一夜风流使他损失一页上好的小说;他的作品之好坏,视乎他身体里储藏的精液是多是少;有一度,他夜夜梦遗,结果好几天都出产不了杰作;身体一干,笔也干了!
  牵涉七情六欲的文字都比较好看。当年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处女在约翰森博士面前大大恭维他编的字典怎么好,说是连半个脏字脏词都不收进去。约翰森博士听了睁大眼睛对她们说:"什么?亲爱的小姐,原来你们花了心血翻遍整部字典找那些字!"
  别说脏字脏词非学不可,采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之类的柔情文字也甚有益。学一种文字要学到什么时候才算充分掌握这种文字,很难说。但是,到了看懂这种文字写出来的淫书,而且还会马上引发出生理上应有的反应,大概算是不错了。读《本草纲目》而有非非之想,该是摸到中国文化的边儿了。孽缘从此而起;来日发展到什么境界,殊难预测,但愿可如"木梳梳乳,周四百余遍,即通"!
  "即通"最是紧要。余不一一。
"无可奉告"
  美国电视红人安迪·鲁尼(Andy Rooney)有一次说:"大家都在骂我们这些干电视新闻的人,怪我们专挑事情坏的一面去大作文章。不少观众来信说,除非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否则我们根本既不采访也不报道。"安迪·鲁尼于是照观众的意思,瞎编了几段报喜不报忧的新闻;新闻说:"各位观众,本台记者现在站在密西西比河畔。这里下着雨,可是河水并没有泛滥。事实上,记者根本看不出这里的河水随时会有泛滥的危险。附近的居民并没有准备沙袋防水。当局没有强迫任何居民疏散;州长也没有宣布本区为灾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钟,本台记者在芝加哥机场向各位报道新闻。一架喷射机载着一百六十八名乘客和十名机员早已经顺利起飞飞往伦敦。据刚刚收到的消息说,那架喷射机在伦敦机场平安降落,机上所有乘客现在都在伦敦了。消息说:机上一位乘客不太满意机上供应的咖啡和奶粉。……纽约消息。本台另一位记者现在站在纽约最豪华的柏拉莎大酒店门口,据本台记者收到的消息说:中东来的一位富商下榻在这家酒店里;昨天晚上,富商和他漂亮的夫人出去应酬,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了,他们把价值超过一百万美元的钻石首饰存放在酒店的保险库里。今天早上,富商打开保险库,发现所有钻石首饰都在保险库里……"
  香港也有不少人怪传播媒介惟恐天下不乱,说是"一九九七"本来不成问题,报纸杂志电视电台每天说个不休,事情这才越弄越僵。其实,"一九九七"要是真的不成问题,传播媒介发出来的消息不外就像安迪·鲁尼瞎编的消息那样琐细:"一位政府发言人宣称:中英港谈判代表今日继续在北京展开会谈,三方代表一致认为香港政治前途毫无谈判必要;英国代表表示,英国今后各执政党将长期尊重中共争取香港主权之立场,中共代表则重申中共之意愿,表示香港现状早就应该维持不变,并呼吁在香港居住满七年或以上之香港爱国居民继续支持中国今后各领导人所推行之四化工作。该发言人说:此次二十五分钟会谈期间,香港代表并未发言。记者事后在会场门口追问英国代表谈判是否涉及'港人治港'之问题,该英国代表答称:'这次各代表在会谈桌上喝的奶茶显然大有改善,很像道地的英国奶茶,相信中共官方炊事员已经学习先例牛奶后倒茶的英国茶道。'该英国代表补充说:'我和中共代表谈起英国工人阶级喝奶茶放很多糖,上等阶层的人不太放糖。中共代表后来试了一杯不放糖的奶茶,认为果然好喝得多。他还说:'中国人喝龙井、铁观音也不放糖!'"
  新闻自由、言论自由总是有利有弊。有可靠消息的时候发布消息、发表议论自是好事;没有可靠消息还要瞎编消息、乱发议论就不大好了。香港政治前途问题暂时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再报道、再议论的新发展,硬要凑热闹夹叙夹议当然办得到,毕竟没多大意思。幸好,搞政治的人在不便说话或者没话可说的时候,发明了"无可奉告"这句话去对付尴尬场面,妙极了!但是,"无可奉告"虽然好用,到底不是什么老实的真心话,多多少少是滑头的官腔。这次英国大选,工党败得好惨,六十九岁的党魁宫特那天几次进出工党党部都拒绝答复新闻记者提出的问题,什么话都不说,连一句"无可奉告"都不说;坐工党第二把交椅的希利也不愿意发表任何评论。两人都还算忠厚。美国有个小学生写信给苏共领袖安德罗波夫,请他致力世界和平,安德罗波夫居然给她写回信,并且邀请她今年夏天到苏联游览。住在哈尔科夫城的一位十二岁苏联女学生依丽娜最近也写了一封信给"敬爱的安德罗波夫先生",要求释放她的父亲,但是至今还没有收到回信。依丽娜的信是这样写的:
  "前不久我知道美国女学生莎曼萨给你写信,你回了信。因此,我也决定给你写一封信。
  我爸爸托诺波尔斯基现在在坐牢。他被控造谣中伤苏联的典章制席,不久要受审。可是我爸爸是个老实人。他从来不撒谎。他被捕,不外因为我们是犹太人,并且想申请到以色列去。
  我们等出境许可证等了四年。现在爸爸被捕,我们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将来怎么样。我恳求你释放我爸爸,让我们到以色列去。"苏联目前有两三万户犹太家庭申请移民出国,当局却以种种理由拒绝批准。安德罗波夫不想对这位天真的女学生说假话,也不想说真话,更不想对她打官腔说"无可奉告",只好不回信了。
非关雅俗
  郑逸梅谈掌故,说蒋吟秋一生爱书,有缘出长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馆址在沧浪亭对面的可园内,环境清雅,远绝尘嚣,日与馆员部署典籍,坐拥书城,得闲则吟咏啸傲,非常写意。图书馆内凡善本书例不借出,可是官僚豪绅往往仗势指索,不顾馆例,一借不还。蒋吟秋于是想出妙计,检出所有善本,雇一批寒士来馆抄写,计字论值,逢到官僚豪绅来强借,便用副本应付,从此保全了不少善本。寒士生活多窘困,抄写善本既可读好书,又有钱赚,寓癖好于职业,不亦快哉!郑逸梅说蒋吟秋"做了一件大好事"。
  癖好跟职业多半不能兼顾兼得,天生不喜爱搞文学艺术的人尤其难得有个美丽的着落,所谓文穷而后工,好像温饱的人文章就活该卑之无甚高论似的。今日中外之多事者甚至归写作人的动机和目的为两类:严肃作家与职业稿匠;前者专注内容和读者评语,后者只知生产和产品市场。从此,高眉、低眉之说,学术,消闲之分,终于成派成系,各为心魔玩弄,不能自释!
  赚钱吃饭并非坏事。严肃作家为高深文化的读者写作,希望对人类的思想史作出新贡献;职业作家不屑理会文化的长远价值,也不刻意创造新观念,他们在替普罗大众阐释时人时事,反映当代文化。职业作家的产品有市场,正是推动文化、培养读书风气的成绩,补充了严肃作家忽略的漏洞。况且,像安东尼·柏哲斯这样能俗能雅、名利兼收的多产作家,当今中外都不少。这个境界最高。
  职业作家不愁衣食当然太好了;严肃作家也应该去找一份固定职业解决生计,业余才去"严肃"不迟。安格斯·威尔逊在大英博物院图书馆工作,利用年假四星期完成第一部小说。玛格丽特·德拉伯尔以写剧本、书评为正业,写小说为副业。画家也可以这样。罗哲·佛莱本世纪初创办"奥美佳作坊",推动装饰艺术,鼓励年轻画家不要光靠卖画糊口,要兼营室内设计生意,制造桌椅、书架、茶壶、碗碟、花瓶、墙纸等有艺术价值的手工艺品去赚钱。
  蒋吟秋手下那些寒士每天抄完善本之后照样可以吟咏啸傲。
暮鸦·旧燕·古树
  玩月楼的主人已经四五天不出门了。他越来越不喜欢香港这个小地方;香港像山东人刻的《金石录》,他说,他们不知道李清照说"壮月"就是八月,竟把"壮月"改成"牡丹";香港的事等于顾炎武说的"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尽是"牡丹之美"!玩月楼主说这样的话总是皱着眉头苦笑。七十三了,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火气都消掉了:"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六十五岁退休家居无聊,偶然读到张潮《幽梦影》里这段话,很有领会,这所背山的小楼于是署名"玩月楼",从此真的闭户读书。无限赏心当日暮。下午六点多钟了,玩月楼主把放在红木书案上的人本线装《清人考订笔记》整整齐齐叠起来摆在一边,转身站到书斋窗前凝望远近接簇的山外烟岚,居然书味满胸,衔着烟斗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南江札记、旧学蓄疑、瑟榭丛谈、交翠轩笔记、柴辟亭读书记、铜熨斗斋随笔、愧生丛录,这样清淡的书名,光看看就够人消受半个长夜了。他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会醉人的。就在这个时候,邻家养在露台上的三两鹦鹉突然嘶哑叫了几声,给苍茫的暮色平添几分萧瑟。玩月楼主心中飘起一阵冷雾,迷迷濛濛记起王闿运《湘绮楼记》里说他邻园有鹤夜鸣、辄起徘徊赋诗的事,自己竟也倏然萌生世外之志了。没有鹤,却让鹦鹉无端吵乱了心绪,这就是香港。他说:英国殖民地官员是归巢的暮鸦;香港竟有一些人甘为学语的鹦鹉!中国人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民族,没有闲情陪伦敦国会那些小伙子议员玩民主、选举的游戏了。玩月楼主早岁留英读政治,后来在大陆、台湾、香港的大学里都教过书,可是他近年来天天只顾看书练字,连几只老鸦抵着窗口叫个不停,也只能惹他顺口背出溥心舍的两句诗:告凶今日浑闲事,已是曾经十死余。晚风习习,有点寒意,玩月楼主揪亮案头那盏古铜台灯,慢慢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一眼瞥见躺在端溪梅花坑古砚旁边的一封信。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笑意,擦亮一根火柴深深抽了一口烟斗:伊恩·吴尔芙的伦敦来信劝他出来鼓励香港人关心政治、议论民主、组织政党、为前途铺路。玩月楼主今天一早给他回了信。信很短,只译了蒋梦麟《追忆中山先生》里的一则笑话:"大家偶然讲起《烧饼歌》事,中山先生谓刘基所撰一说是靠不住了,实洪秀全时人所造。又联带讲到刘伯温的故事。一次,明太祖对刘基说:'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刘谓此话讲不得,让我看看有没有人窃听。外面一看,只一小太监。问之,但以手指耳,复指其口,原来是个耳聋口哑的人。于是这小太监得免于一死。大家听了大笑。"玩月楼主脸色一沉,打开抽屉拿出昨天破晓写成的一幅三尺小幅,果然天骨开张,丰神峻整,八分北海笔意;写的是龚自珍的逆旅题壁: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鸿踪迹进,美人经卷葬年华。他看了再看,还是不太满意。写字要写出自己的性情;玩月楼主自言自语:一味偷古人的尸骨,自己字里始终长不出血肉。陈纪滢写齐如山谈徐兰玩,说他也写得一手好字,颇像樊樊山的笔迹。琉璃厂有一家专卖樊樊山字画的裱褙店,常常请徐氏书写条幅,不具名,在此假冒樊樊山的亲笔售卖。有一次,徐氏到那家裱褙店,看见两个顾客正在那里为一幅中堂争议。一个说:看笔锋,绝对是云门写的。"另一个说:"这哪是樊樊山写的,这分明是他孙子写的!"徐兰沅上前一看,原来是自己前夜写的那幅。他当时大笑,从此再也不肯干这等傻事了。玩月楼主突然仰首大笑:成了孙子了,活该!"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这正是政治。玩月楼主再擦一根火柴抽两口烟斗,书斋里转眼染上袅袅迷雾,仿佛阳明山上的烟雨:他怀念山上那一株古树,没有繁花,没有归燕,只有破土蟋婉的老根,静得连昏鸦都忘了在树上栖息!玩月楼主心头荡开这样幽怨的涟漪,悄悄折起题壁诗,顺手放回抽屉里去:"哺后偶从芝翁谈及署中事,大被嗤笑,盖深以予求免差为不然也。御前仗马,被锦勒,系黄缰,方蹀躞得志,闻山麋野猪羁绁呼囗声,因无不色然骇者。然芝翁之于予,自非恶意,且谓我能读书而不能作官,尤为切中予病。"玩月楼主这时更觉得《越缦堂日记》可喜,伊恩·吴尔芙竟又成了"牡丹"之辈了!他多磨一点墨,振笔再录一段:"以予自论,平生所慕者书,所畏者事。书自性命所系,一日不得此书,一日不能不慕。若言所畏,家居时或明日小事必须出门,先日方寸即觉兀桌。"情怀似此,玩月楼的主人已经四五天不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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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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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的消息
  在什么地方过中国旧历年都一样。爆竹、春联、年糕是象征新年的东西;既是象征,看不到真的爆竹,真的春联,真的年糕,心里还是可以想到这些东西,引起象征的作用和效果。住在外国的中国人过旧历年可能看不到这些东西,可是心里仍然会惦念这些东西。说文化,这就是了。
  法国人类学家ClaudeLevi-Strauss说,一种文化越是少跟别种文化交流接触,就越是可以避免互相腐蚀,两败俱伤;可是,一种文化不跟别种文化交流接触,又不能兼收别种文化丰富的内涵和深远的意义。这是困境,没法两全。于是,SusanSontag在评介利维史特劳斯的专文里说,认真探讨人类文化的人,实在摆脱不了"流离失所"(homelessness)之感,既领会到历史的无情演变,求生求知之余,必有迷惑之苦(intellectual vertigo),进而用种种方法开脱自己,肯定自己的名分(identity)。中国旧读书人看穿世态,寄情山水,纵情诗酒,所求无非安分安心;时代翻新,陌生的曙光破窗骚扰文化的旧梦,逢年逢节,当然倍觉不忍甩掉古老的习俗。道理就是这样,中国人外国人都相同。难怪狄更斯的圣诞故事每年圣诞节又说又演又读,老不腻味;外国人何尝容易摆脱传统的圣诞精神?
  文化多多少少要靠这样的精神去延续。八九十年来,欧洲思想界某些学派标榜切断过去、脱离传统。"现代"一词,说明时代已经跟历史无关;现代建筑、现代音乐、现代哲学。现代科学,都以自立门户为宗旨,甚至硬说"现代"断非"古典"的相反词。其实,这正是《世纪末维也纳》作者所说"自由主义危机"现象;弗洛伊德的学说最终还是进到西方传统学术的堂奥里,跟整个文化史连了起来。黑格尔说得比较有道理:只有吸取民族历史,才能归入"大我"(we),成全"小我"(I),自立成人。
  至于不同文化的交流接触,只要保留各自的传统意识。传统精神,想来也不会腐化到哪里去,这些意识,这些精神,当然不一定是指洋洋大观的道统思想、经典著作。中国新年里的一串爆竹,一对春联,一块年糕,都会撩起这点意识,这点精神。几年前旧历年在伦敦一家图书馆里读《燕京岁时记》的感受至今不能淡忘:虽说有"流离失所"之痛,却也从字里行间找到寄托,找到"名分"。到底那天正是旧历元旦!
  "元旦,应酬作苦。且问岁渐深,韶光渐短,添得一番甲子,增得一番感慨。庄子曰:大块劳我以生。此之谓乎!吾所取者:淑气临门,和风拂面;东郊农事,举趾有期;江梅堤柳,装点春工;晴雪条风,消融腊气。山居之士,负宣而坐,顿觉化日舒长,为人生一快耳。"
  到了这样的心境,爆竹、春联、年糕有没有自然都没关系了。虽然"阅岁渐深","感慨"不少,又领会过"应酬作苦",可是并不想切断过去,脱离传统,反对新年;反而得了元旦的一线消息,满怀千年文化中冷静聪明的灵气。
马克思博土到海边度假
  一八八○年夏,马克思带着一家人到肯特郡海边避暑胜地蓝斯盖特(Ramsgate)度假去了。伦敦人很喜欢蓝斯盖特,说是气势、韵味十足。《傲慢与偏见》里威克姆想跟达西的妹妹私奔一节背景正是蓝斯盖特;珍·奥斯汀一八○三年也到过那儿;诗人柯罗律兹每年夏天都去游泳;写《珊瑚岛》的贝伦泰恩一度在那个消夏胜地搜集资料写小说。美国人约翰·史温顿的《英法四十日见闻录》中记他到那儿拜访马克思的情景,说他依约赶到那所小别墅,马克思夫人燕妮在门口招呼他;燕妮文静和蔼,说话声音又甜,很热诚带着他进去跟马克思聊天。马克思那时该有六十二岁了,连年潦倒还要拼命用功,老来虽说手头松动得多,人到底已经显得疲倦了。他平日在伦敦家中过宁静的学者生活,清早七点起床,喝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躲进书房看书写字;两点钟草草吃过午饭又伏案工作。晚饭后出门散步,回来又在书房里泡到午夜两三点钟。书房在楼上,窗子对着公园;壁炉两侧各摆大书架,书籍报刊手稿堆到天花板那么高。窗前两张桌子也尽是书报。书房中央有小书桌,桌边一张皮沙发,马克思累了要躺在沙发上养一养神。一屋子书报谁都动不得;他自己心中倒清楚,一纸一卷一找就有。那几年里,该写的文章都没有写,天天尽忙着记笔记抄资料,农耕、化学、地质、历史、银行、货币无所不记;但丁、莎士比亚、普希金、巴尔扎克的作品他到老还常常翻出来温习。读书太多,反而耽误了自己写字。那天下午他跟史温顿谈俄国,谈英国,谈德国,谈法国,谈整个欧洲的前景,谈美国社会问题,谈他的《资本论》译本。史温顿叹服他学问这样渊博,忍不住问他说:"你现在怎么什么事都不做了?"马克思笑而不答。
  窗外暮色越染越浓,马克思带史温顿出去散步,穿过小镇走到沙滩上去。燕妮、马克思的女儿、女婿和孙儿都在;这位老学者走出书房跟儿孙一起度假兴致很好。他们在海边喝酒;马克思凝望呼啸的波涛,想到身后的荣辱:"经济是个汪洋大海,有许多问题是书上没有的,要求我们到实际中去调查研究,提出解决办法。书要读,报告要听,但读得太多不可能,单听报告也不行。"《人民日报》配合中国经济体制改革而写的《理论与实际》这样说。马克思自己和他那个时代的人都说他是经济理论家;他的经济理论的基本设想不断给提出来讨论,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死命捍卫。其实,这套经济理论始终没有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成为经济学说的主流。比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影响更广、震撼更大的是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之演进与结构的学说。这套学说丰富了他的阶级斗争论,为受剥削阶级设计出完善的政治组织,拓而广之成为普遍规律,到处争取这个阶级的利益。于是,历史的伤口流出来的这一注血,终于渗进了百年以来所有社会问题的研究道路上。每一个国家的各个阶级、集团、运动、领袖,所有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政治家、评论家和作家、艺术家,只要他们立意分析社会生活特性的演变过程,都会直接间接受马克思的启发。马克思只是一位肯用功的学者,他的著作当然不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圣药",却是愿意关心和思考社会问题的人书架上不可不备的书。这些书无所谓过时不过时;古老的经史子集到今天还有参考价值;人云亦云、奴颜婢膝去歌颂这些著作,用马克思的刺刀阉掉自己的思想,才真的是过时的勾当。
  "掌握理论,要认真读书"。马克思只喜欢读书,不喜欢整理书房。他把四开本、八开本的书高高低低胡乱插满一架子,既不讲究装帧好坏,也不注意印刷优劣;每本书里处处是折了角的"狗耳朵",好多段落都划了线又涂满眉批。他的脑子永不休息:做学问的学者是经常思想的空想家,也是经常空想的思想家;不做学问的学者则连空想都不会,正如没有学问的政治家只会空想一样。长年度假当然不好;几十年都不去度假更糟。只会空谈"学习"不会思考问题的学生马克思看不上眼。思想不必穿制服,书房不必太齐整;轻轻松松喝几杯黑咖啡,做个躺在皮沙发上养神的"马克思的后代",总比让人指着鼻子大骂要舒服。讲了三十多年的"学习",现在该是"思考"的时候了!
  天黑了,海风越吹越冷,燕妮她们早就先回小别墅去了,史温顿也要赶着搭火车回伦敦。马克思喝掉最后一杯酒,慢慢走回去:现在是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了;马克思博士疲倦了;他在度假。
凯恩斯的手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哲学家罗素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院子里碰到经济学家凯恩斯。罗素很想谈谈战争万一爆发该怎么应变的问题,可是,凯恩斯急着赶到伦敦英国财政部去,不能跟他多谈。局势紧张,人人恐慌,银行一宣布什么特别措施局面会更乱。凯恩斯希望借到一部摩托车赶到伦敦去。罗素说,剑桥不是有火车开到伦敦去吗?"赶不及了!"凯恩斯心里越急,掉头跑去找住在附近的一位亲戚。那位亲戚不但有一部摩托车,还答应马上载他到伦敦去。摩托车开得很快,这位在剑桥教经济学、主编经济杂志的经济学家不久就到了财政部了。
  过不了几天,战火就蔓延开来。财政部长看到凯恩斯呈上去的那份硬币支付问题备忘录之后说:"凯恩斯是什么人?"旁边的人告诉他说,凯恩斯在剑桥教书,懂得不少经济学。部长说:"为什么要找外人来出主意?"可是,财政部长还是细读了那份备忘录,并且吸收了其中不少养分,坚决反对中止硬币支付政策。"大部分的钱应该拨出去支付工资,不然工人要失业。"凯恩斯当时给母亲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一套影响深远的经济理论已经在慢慢建立起来了。英国参战的两三天后,凯恩斯和罗素等几位反战的朋友见面聊天,凯恩斯说:"银行太胆小了,毫无主张,毫无领导魄力。"他谈到金本位问题的时候说:"黄金的地位应该只能像宪制君主的地位才对,这样才能翻开新的一页历史。"凯恩斯后来终于正式给延揽到财政部去。
  财政部的工作比教书、编杂志繁重,凯恩斯只好趁周末到娃妮莎的庄园去调剂一下身心。他通常是星期五晚上到,手上提着一大包财政部文件上楼,一直关在房间里到隔天大家吃中饭才下楼。这个时候,他房里的字纸篓早就堆满一大堆他处理过的文件。伦敦郊区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凯恩斯最喜欢跑出去清除门前小路上的杂草。他不像别人那样铲草不除根;他总是跪在一小块草席上,用一把小折刀根除每一叶莠草。这种做法当然很费时间;可是,凯恩斯每一次来都在做,不久,一两码长的砂砾小路果然变得又干净又悦目了。
  他是一个最会把理论化为实践的人。砂砾小路木应该长满杂草是他的理论;用小折刀根除每一叶莠草是实践。没有杂草的小路的确比长满杂草的小路像样。当时有一位政府高官说:"凯恩斯是艺术家,加几分天才。"艺术家的心要细,细得"愿意借钱给一个走投无路的朋友去买毒药自杀";天才的眼睛要敏锐,敏锐得可以冲口说出"爱因斯坦的相貌是莎士比亚的额头配上差利·卓别灵的脸"。凯恩斯还有一双"柔滑的手,手指修长灵巧",而且一辈子最喜欢注意人家的手。因此,一九一九年年初,凯恩斯以英国财政部首席代表的身份到巴黎出席和平会议,给了他一个机会在谈判桌上仔细观察那些政要的手指。法国总理克菜门梭好像是就知道凯恩斯的眼睛不会放过别人的手指,故意戴上黑色皮手套,终席不脱,凯恩斯只得转而观察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手。总统的手"相当干练,相当有力",可是"总嫌迟钝,使不出什么技巧"。几年后,凯恩斯到白宫晋见罗斯福总统,认为罗斯福的手"也相当稳健,但不聪明,没有手段";他还注意到总统的指甲"又短又圆,十足生意人的手指"。
  出去当谈判代表的人最好都有一双生意人的手;凯恩斯的手跟罗素、跟史特拉齐的手一样"修长灵巧"--是剑桥的手。他又很喜欢把手藏到另一只手的衣袖里去,教人想到剑桥人潜意识里出世而不是人世的精神。剑桥那些反战朋友当然不赞成他到财政部做事;这些人的政治观点大体上是对的,只是他们看不见当时的政治暗流,不知道政府的用意。凯恩斯既看见也知道;可是朋友们谈得很激烈的时候,他根本不能大声阻止他们说:"事情并不是这样。事实是……"因为事实是保密的。他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自己生存的社会负责。社会处在紧急关头之际,每个人都有义务做点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只是他的做法永远是温和的、讲理的。到了后来他看到和平会议拟出来的条约违反他的脾性、凌辱他坚信的恕道、伤害他的专业知识的时候,他客客气气呈上辞职信,回到宁静的剑桥去,回到书房去,跟他的藏书和藏画在一起,带着同样真诚的心愿用他的手写下了《和平的经济后果》,一点没有后悔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在剑桥找摩托车赶到财政部去的那一段旅程。
  谈判、开会乃至所有事情的结局都不可能教每个人都满意。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前头是什么景色固然要关心;后头的退路是杂草丛生的小路还是又干净又悦目的砂砾小路也很重要。每个人都有权写辞职信给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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