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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散文》

_4 人生小语(现代)
  听说,古希腊老早就有中国的桃树杏树。
  又听说,马哥勃罗说,中国有一种卷菜那么大的玫瑰花;那该是牡丹了。
  到了十八世纪末叶,英国植物园决定要大量采集中国花卉,移植到英国来。可是当时,中国不欢迎外国人到处乱走,他们只能从广东东印度公司托人辗转采集花卉。
  《树林和树》这本书,不太提到中国植物西传的历史。作者几乎都用亨利生前的书信凑成这部传记的骨架,可惜看不出她对处理这种资料有什么独到的地方。她对中国不了解,文思难免就枯涩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些都不要紧。
  对我来说,最开心的,是想到亨利到处彩集花卉的那种乐趣。仿佛"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
  深夜找出周瘦鹃那本《花花草草》,偶然翻到他引了宋代俞国宝的两句诗:
   归来不负西游眼,曾识人间未见花。
  亨利在十九世纪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月最后一天离开中国,上船的时候身体又不舒服。他会有诗里那种感觉吗?
不穿奶罩的诗人
  下午三点钟。阳光把伦敦罩成一颗水晶球。喝了一杯英国人的下午茶,然后在那条看到钟楼的大街上彳亍。狄更斯在这条街上走过。哈代在这条街上走过。劳伦斯在这条街上走过。毛姆在这条街上走过。老舍在这条街上走过。徐志摩在这条街上走过。在这样的一个下午里。在水晶球的下午里。
  我不喜欢那家书店里那个女店员的脸。可是,在这样一个三点钟,我还是进去。并且,更重要的是,我买了一本诗集。
  这本诗集的集名:《不穿奶罩的诗人》。
  这本诗集的作者是斯铁西·格雷克。这是一个年轻的女诗人。二十几岁。当然,她不是什么名诗人。《不穿奶罩的诗人》售价九十五便士。很贵。可是,在这样一个下午里,在这样一个水晶球的世界里,我还是买了这本诗集。我喜欢这个集名。
  诗集的版权页上印上一行字说:"在这个版本里,有一百本编了号,并且经诗人亲笔签名。"我这本并没有诗人的签名。可是我喜欢这个集名。我喜欢封面上那幅女诗人不穿奶罩穿背心的侧影。整个封面的底色是黑色。诗人有一头金发。诗人的手臂上有几点雀斑。诗人把这本诗集献给她的祖母。这本诗集只集了三十五首诗。每一首诗都不长。
  坐在火车上翻开第一页,第一行诗是:
  "我从来没说过结婚是孩子们的玩意儿。"我喜欢这样开头的诗。尤其在这样一个下午里。"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觉得寂寞。"这是一个多么庸俗的意念,可是她说出来了。"恐惧留在子宫里。"她说。"恋情关上了他瘦骨如柴的门。"她说。"前头是漫长饥饿的旅程,他在追寻心中的神话世界,他管那个世界叫春天。"
  伦敦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她说,"满脸皱纹的女人在凝视《时尚》半月刊。"我一向很同情英国女人。可是诗人在一首诗里却说,"美国女人,那么多东西混杂在你的脑子里你觉得怎么样?什么都得不到,你的心出租了,你竟还坐在那里凝视《时尚》半月刊的封面。"这些诗并不是很熟很熟的诗。这些诗像三月里长出来嫩叶。像这时火车窗外树上那几片刚绽出来的嫩叶。这是伦敦的三月。三月的一个下午三点多钟,读这些诗,正是时候。
  可是,"我怎么才能让你看到我身体里正在下着雨呢?"她说。在《向杨柳说再见》那首诗里她说:"有一种感觉向我侵来。我知道我并不孤独。有一些东西告诉我,我们离家已经好远好远了。"想什么说什么。尤其在这样的一个下午里。
文章似酒
  春节前两天,收到伦郭书商寄来V.S.Pritchett的新文集A Man of Lettrs,灯下翻读,满心喜悦。我近年爱读Pritchett的文字,短篇小说固然醇美,散文小品更都有学有识有情,这次读他的书中自序,尤其倾倒。他慨叹英美文学传统中的"文人"过去深受敬重,而今世风变了,文人真笔真墨慢慢凋零,只剩最后寥寥几个在应景而已。他们大半没有风靡读者,不教书,也算不得是学人,只管给一些幸免关门的报刊写文章疗饥。这些人既不作兴辅陈高论,反而一心维护文化的静观价值。到了映象科技教条统领天下之际,难免又分外关怀文字的命运,相信朵斯托耶夫斯基"人生不沾艺术等如虚度"之说。传统文人下笔不能自休,每每在月刊季刊上一写洋洋几十页;今日文人福薄,所思所感只合化为几栏文字,多了人家嫌长:二次大战初期,英国纸张限量配给,有期刊请Pritchett撰文介绍通俗书,短短一千八百五十字,结果还是删去五十字。机缘如此,文人操觚便不得不借助引喻,讲求简洁;数十年训练下来,文章越练越短,终成风格!
  我不难领会Pritchett这番心境,读后整个春节竟过得很踏实。等到初五,我又意外收到刘大任从纽约寄来的《秋阳似酒》,那份喜悦也盈然注满心头。我非常喜欢刘大任这批袖珍小说,一年前他寄第一篇《鹤顶红》给我发表的时候,我一读再读,觉得小说写到这样简洁这样深远,真可以当诗下酒了,难怪杨牧点出"当年刘大任的诗勾划着小说的情节,如今他的小说为我们兑现了诗的承诺"。大任说他平生不太能忍受官僚巨贾的肥胖肚子和女人的虎背熊腰以及半生不熟的"划时代"文体和自以为是的滔滔雄辩,下笔于是不惜削、删、减、缩;真是妙喻。
  爱读Pritchett,爱读刘大任,无非因为他们是真能在愚蠢的大时代里闪耀出智慧小火花的文人。当今文章粗糙浮浅成风,读到这些又绵密又隽永的作品,终于教人想起伦敦法学协会内殿中殿里天天早晚照料一百○二盏煤气灯的那位老头。伦敦城里听说还有一千四百盏煤气街灯,大都装上时间控制器自动燃熄,只有法学协会殿内这一百○二盏是靠那老头天黑之前一盏一盏的点、天亮之后又一盏一盏的熄的,每巡总要花上一个半钟头。时代那么新,方法那么旧,想来也是为了应景:刘大任这些文人总算寂寞了,说也堪惊!
   一九八六年二月
英伦日志半叶
  晨起阴晦,微风小有春寒;在罗素广场车站前购日报数份,回旅次喝咖啡读报:新闻沉闷,社评清新,副刊一尘不染,大报书评版大致可观。十时至街角罗素饭店看旧书展。人门书味扑鼻,未可言香。数十摊位井然有序,逐一浏览,知书价比两年前涨二三成。版画旧插图似甚畅销,Eric Gill为其妻雕画之藏书票一枚,标价竟九十英镑,殊蛮横!过一专营飞禽书籍之摊位,摊主少妇坐摊边露乳为怀中婴儿喂奶,浓发过肩,肌白如冰,姿态柔美,仿佛John Buckland Wright木刻插图图《Hymn to Prosepine)中之女像;摊前有臃肿老叟一边翻书一边与之搭讪,相貌举止酷肖邱吉尔,因忆邱翁轶事一段:邱吉尔在美赴自助午宴,主菜冻炸鸡;邱翁吃毕一碟再要一碟,很礼貌的说:"我可以要一份胸肉吗?"女主人在旁插嘴曰:"邱吉尔先生,敝国不作兴说胸肉,我们说白肉或黑肉。"邱翁频频致歉。翌日,女主人忽得邱翁派人送来之兰花一朵,附便笺曰:"请将此花别于夫人白肉之上,不胜感激!"英人多小器,心中尤其小觑美国英文;邱翁生平字斟句酌,岂可不报白向黑肉一语之仇。思至此,摊前观书顾客已增四五人,飞禽古籍忽见热门矣!十一时三十分匆匆看毕,得袖珍插图本《书痴语录》一册、本世纪初泛黄淑女照相明信片数款。出罗素饭店,但见漫天艳阳,对街小公园绿影婆娑,一片盛夏气息。驱车至Handover Sq.之圣乔治街画廊能观Forbidden Library寿宫插图展览,两层小楼挂满十八世纪至今之小幅版画春宫,春色关不住矣!泰晤士报文学增刊选登之匈牙利画家Zichy《拥抱》一幅果然最是精绝,售价一百一十二英镑,惜已为识者所订;其他称意者亦都注明"已售"。据闻世间收集春宫画最富者系二位女士,一为伊朗王姐姐,一为披头士遗孀大野洋子。英国自去年第一次举办淫书插图展以来,古版春宫市场如春笋勃发,台底交易转为台上买卖,欧陆各地精品亦纷纷流人伦敦豪门书斋之中。原作既不可近狎,只得购彩色插图本画展目录一册、彩色明信片四款,聊作止渴之梅。正午苦热,在Coconut Grove用膳后,即往另一家画廊取昨日购下之小画二幅,皆Stephen Whittle之《英国乡居小品》上彩蚀刻组画,清淡细致,予人宁静之美感。二时回旅次午寝半小时,精神转佳,漫步至Shaftesbury Avenue戏院看E.M.Forster小说A Room with a View改编之影片,全片渲染气氛恰到好处,对白布局亦甚合英国书香世家心态,不著气魄,尽得风流。散场斜阳满街,依原路散步回罗素广场,途经大英博物馆附近之深巷,忽闻Whitehall小客栈之酒馆传出悠雅钢琴声,皆陈年旧曲;入内喝啤酒一杯,满室冷清,不见酒客,但见琴手老暮,独自闭目轻拂琴键,烂醉于如诗如酒之往昔情怀中。
   一九八六年七月
处暑感事兼寄故友
  ……前天收到你送我的两本书:Analyzing Marx和Marxism&Modenism,非常谢谢你。我抛下案头的工作,靠在软椅上信手翻阅一个多小时,竟始终寻不着多年前在伦敦图书馆里读马克思主义书籍时那一丝微醉的感觉。香港离开大陆也许真是太近了,我隐约看到夕照马嘶,这门学术园地确然荠麦弥望,心中很有几分《黍离》之悲。"我采了一束鲜花,清理那块坟地,然后独自在园中漫步,缅怀逝去的华年……时光飞逝,烽火连绵,饥荒迫在眉睫。"这是一九一七年秋天托尔斯泰妻子在俄国的心情。当时托翁死了,故园荒芜,昔日京城的万井笙歌、一樽风月慢慢消散;她闻到烤土豆的味道:火红的革命分子会来抄家封宅吗?她不敢再翻看托尔斯泰的小说了;全家人都在争读V.A.Posse的《共产主义思想史》。上个星期天晚上,我无意间读到Encounter中这一段小品,一时难免怆然,更想到你和外地其他朋友的来信里屡次问到香港的现状,我却至今不想作答。
  "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作没有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月前,我请方瑜给我影印台静农先生替《陶庵梦忆》写的序,全篇自有一种悲凉意味,这几句话尤见深邃。你我性情相似,宁让人家觉得是毫不热衷的书生,在现实社会里往往无所归止;况乎人到中年,偏逢乱世,乞求保全,自然更难了!回想我们在校园里过着精神上"披发入山"的日子,只好莞尔。人文工作者的成就感看来是越来越稀淡了;整个社会风气受到经济、政治和人际谋略的骚扰甚深,文化艺术实在远不如电脑数据逼真。而Kenneth Mcleish竟说:五世纪雅典的悲剧家索福克里斯和贝罗班尼斯之役一样不朽:奥古斯都时期的罗马诗人维吉尔和当时的经济美景一起传世;现代人既怀想中世纪佛罗伦斯的贸易和兵法,却也陶醉在当年的艺术与建筑的美感经验之中。我虽然相信唐朝文化遗产的动人处绝不亚于政治上的贞观之治,可是,我更看出现代人性情浮躁,谁都没有耐性点滴灌溉人类的精神荒园;于是,每写完一篇文章、编完一期杂志,我心中会浮起一股莫名的犯罪感。不说,你是不知道的。
  上几封信里都告诉你了,今后千万不要再花钱买书送给我。每日晨昏孤坐书房书堆之中,我开始觉得相当滑稽了。听说,埃塞俄比亚的皇帝门尼力克二世每次生病就撕几页圣经吃下肚子里去,他吃了病就好了。一九一三年十二月他中风,病情相当严重,于是下令撕下整叠《列王记》给他吃,他没吃完半章竟哽死了。你说多冤枉!子夜已过,远处灯影迷濛、犬声不绝,我突然想到乱世文化恰似路灯柱子,虽说照亮了几个夜行人的归途,到底禁止不了贵妇牵着的狗在柱子上撒尿。一笑。……
   一九八六年八月
杂志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做事办法早过时了。杂志跟读者的关系是生产者跟消费者的关系。杂志的编辑、排版、印刷、装订、发行等工作都是商业社会所开动的大机器的小"齿轮和螺丝钉"。杂志有读者买,有读者看,小齿轮小螺丝钉在大机器的操作中才算发生作用。小齿轮小螺丝钉操作不好,大机器多少会受影响;古今各国朝野设立基金促进文化工作用意不难理解。大机器出了纰漏,小齿轮小螺丝钉难免遭殃;难怪去年十月英国Encounter杂志编辑部发表声明呼吁各界支持这份杂志,说是英国失业严重,通货膨胀,英镑出奇坚强,美元步步疲弱,杂志从美国及外地订户和捐助人手中拿到的收入贬值。声明说:"我们的时代有不少悲惨故事,检讨文化的工作已经消亡。"
  借列宁用过的"齿轮和螺丝钉"比喻商业社会与杂志的关系,主要因为杂志不该跟时代脱节,不该跟读者疏远;商业社会给杂志带来越多难题,杂志越应该设法在这台大机器中发挥一点作用。悲惨的故事虽然不少,检讨文化的工作并没有消亡。这并不是什么漂亮话,文化本身并不漂亮;处理文化问题更要踏实才对。十九世纪,英国不少人想当职业作家,觉得写作既可维生又可出名:名女人、小职员、律师、牧师、名作家和社会名流都在写作。不少人还放弃原有职业一心写东西;可惜名利心重加上底子不好,到头来穷愁潦倒,想转行又太迟了。吉辛(George Gissing)说,鼓励年轻人搞文学找生活简直罪大恶极。后来纸价便宜,印刷发达,书刊出版社开始大量供应廉价读物,标榜文字清通,穿插点统计数字,开点玩笑,而且摒弃长文。这一来,学院中人跟一般读书人的文化趣味距离远了:文评家阿诺尔(Matt-hew Arnold)把中产阶级的学养斥为"粗俗"。
  社会进步,文化的价值标准其实不该定得那么死板,更不该划地为牢,各成圈子。综合杂志最能反映这层道理。各行各业的文章都有其独到之处,不可厚此薄彼。宋淇先生来信中有一段话录是通达:"自从知识爆炸以来,学问分工越来越细,范围越来越窄,大家对其他非本行的学间都有一种饥渴。此所以最畅销的小说大多数都是经过多年research下来的结果,读完一本小说,可以对汽车工业、银行、医院、旅馆、飞机场、电影院和电视等有深入的认识,溶消遣和求知于一炉,何乐不为?"综合杂志里的每篇文章,也算是知识爆炸的成果,各有功用,都是文化,都有人看。
   一九八一年四月
另外一种心情
  找到了萧乾的《人生采访》。
  还是在老地方找到的;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找到的。
  书上一百九十七页有一段话说法:
   我坐在一个积满圣贤之书、先王之礼的东方图书
  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国画传》、《从古堂款识学》,蓝布
  套上的积年尘土,划算排比木板字的年月……
  那篇文章叫《伦敦三日记》,是一九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写成的,收在《人生采访》的"寅"部:"英伦(一九三九年秋至一九四○年)"。
  到现在,是三十四年。
  这本书,是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出版,蓝色烫金字的封面上,也封上"积年尘土"了;在扉页上,居然看到萧乾亲笔写的四行英文字,大意是说:
   送给一九四○年代表官方审查这本书里部分原稿
  的阿瑟。衷心致敬。乾。
  英文字写得很流畅,很秀气。
  那天晚上,有朋友赏饮,席间碰到伦敦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于是谈到这本《人生采访》,谈到萧乾题的那几行英文字……
  所谓"阿瑟",应该就是那位写很多关于中国东西的阿瑟·韦理。二次大战期间,阿瑟·韦理一度是英国政府公务员,负责检查所有从英国寄出去的中文信件稿件。当时,萧乾既然是记者特派员,他在英国的稿件,邮寄回国之前,照例要让阿瑟·韦理过一过目。这本《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文章都是三九到四○年间写的,阿瑟替他审稿之余,两个人也许就这样成了朋友。后来,萧乾出这个单行本,就拿一本精装本送给这位知名汉学家,同时还签名题识。
  听说,阿瑟·韦理的一部分藏书,后来赠送给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人生采访》就是其中的一本。
  那天,除了借出《人生采访》之外,还借出一国《十竹斋笺谱初集》,以及王冶秋的《琉璃厂史话》。
  那天,在回家的火车上,匆匆先看完了《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
  伦敦郊区树影婆娑,灯光明灭。
  这已经不是萧乾笔下的伦敦了。古老的伦敦,现在不再"挨希特勒的炸弹"了;"防空壕"不见了;栗子白薯不是奢侈品。
  可是,爱尔兰共和军的计时炸弹,偶然还会"无来源的爆炸"。经济不好,通货膨胀,"一长条法兰西面包,一个苹果,便解决了一顿早餐"的人,还是不少。白糖缺市,一位老太太一早冲到超级市场抢购白糖,让成百的家庭主妇一挤,摔了一交,不久就死了。财政部长快宜布预算案之前,成千市民在各个酒铺门口大排长龙,抢购几瓶酒,恐怕工党政府会加酒税。汽油加价,报纸上出现一幅漫画,画的是财政部长希利的司机用绳子绑着部长的腰,自己在前面拉着部长走路,画题是"幸好他还没有把司机辞掉"。
  可是,就像萧乾说的,古老伦敦的天气,还是"一年长秋",今年的冬天,似乎还来得特别早。冬天一来,矿工又要抗议了,火车站铁路局人员又要罢工了,威尔逊要花全付精神去应酬工会那些大老爷。外长卡拉汉也要疲于奔命,到底是留在"共同体"里面,还是退出"共同体"?
  当然,"作家蝟集的Bloomsbury",已经没有什么作家集了。前一辈的作家,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年轻一代的作家,始终还没有几个是出人头地的。萧乾说,"法国投降那晚上,六月二十三,无线电广播完这可怕的新闻,由作家J.Priestley作时评。"前些时,普里斯特利八十大寿,电影戏剧文化界誉他作寿,衣香鬓影之外,老头照例说些聪明话,如此而已。
  普里斯特利的确是老了,像大英帝国那样;偶然说说几句俏皮话、聪明话,已经太难得了……
  可是,有的时候,老人家跟古玩骨董古画一样,耐人寻味。一天忙忙碌碌,入夜炉边听雨,顺便翻翻那本《十竹斋笺谱初集》,整个思想心情,果然会有一种干净清幽的感觉。
  这本线装书相当大,白宜纸套色印的。第二叶有三行隶书:"明海阳胡曰从编。十竹斋笺谱。版画丛刊之一。"背叶又是回行字,写着: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版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
  接下去是"笺谱小引",每叶五行大字,每个字写得筋骨毕露,最后一行是:"崇祯甲申新秋九龙李于坚撰"。
  再下一叶,是一篇"十竹斋笺亦叙",文长九叶,楷书写的,"崇祯甲申夏上元李克恭书"。然后是目录,列明"清供"八种:"华石"八种;"博古"八种;"画诗"八种;"奇石"十种;"隐逸"十种;"写生"十种。_
  那些"清供"的瓶壶花纹,都是浮凸,清秀得很。"华石"部分的几枚石,看来不够拙,不够古。"博古"中那些香炉铜爵,着色松谈,可是花纹饬图,纤毛毕现。接下去的"画诗",幅幅白描,还都题上诗句"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雅得一塌糊涂,可是看起来爽得要命,可见自己的心情,毕竟是"老朽"了,远在洋邦一久,偶然见到这种玩意儿,就更是神魂颠倒了。
  "奇石"十种的石头固然可观,不过,石头左右上下那些杂花细草,绺绺的翠玉,点点的墨绿,还有杏红飘忽其间,实在更耐看。至于"隐逸"十种里那些人物,最生动的,还是"黄石公"、"陆羽"、"披裘公"。
  那幅黄石公的题诗是:"千载传黄石,嘉名意隐藏"。陆羽身旁不免还有炭炉茶壶蒲扇,诗曰:"味水情何谈,居尘意不同",着久了,仿佛闻到阵阵茶香……
  "披裘公"布衣褴褛,背着一束柴,地上有一枚元宝,"日为负薪老,宁是取金人",其情可悯。
  最后的十种"写生",木刻的味道很浓,其中一幅水仙,最是洒脱。背叶那枝荷花,其实也"拙"得可爱。
  这些都说得上是"逸品";说是"玩物丧志",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所谓"志",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道理,偏要"言志"一番,往往就显得"头巾气"太浓,整个嘴。很不讨人喜欢。再说,一个人寄情山水,隐姓埋名,也是一种"志"。这跟摇旗呐喊、沽名钓誉那种心情,其实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硬要做到与世无争,固然大可不必。老老实实出去找饭吃之余,关起门来种种花,看看书,写写字,欣赏欣赏《十竹斋笺谱》之类的玩意儿,充其量只能把一个人的"火药味"冲淡,再要他去搞"革命"大概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说他会破坏革命事业,似乎就把他抬举得过高了。
  唐弢有一个集子叫《燕雏集》,是一九六二年作家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内容不说,光是那篇"序言",就写得很好,细读起来,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写得非常谦虚,口口声声当然要表明自己在这个新的伟大社会里面,"理论水平不高,知识十分浅薄,正像乳燕一样,还处在'嗷嗷待哺'的阶段。"云云,但是,"也总希望真的能够长成羽毛,甚至拍动翅膀";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得体;
  古人白首穷经,对于那些目的不是为了考状元的人,我自惟还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目的不是考状元",这句话可圈可点。旁的不说。
  《十竹斋笺谱》里的版权页上提到编者是鲁迅西谛。我在郑振铎《劫中得书记》里,也看到他当年怎么得到这套《十竹斋笺谱》的记载。现在手头没有这本书,想仔细说说他得书的经过,是不可能了。
  总之,郑振铎这些"得书"笔记,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写的,全部文言,可是因为琐碎落笔,所以情见乎词。原来老觉得西谛这个人和他的文章都不太讨人喜欢,一读了《劫中得书记》,突然觉得他可爱极了。
  这当然是偏见。
  自己喜欢书,看他买书读书那股傻劲,不免有亲切感。我常常觉得,一个人三天不读书,他的尊容的确就有点可憎了;可是,光读革命理论思想主义的书,开口闭口都是教条,那付嘴脸也不太好看,因为整个人没了"人味"。毛润之有点可取,在于他到底还填词作诗,书斋里不挂马列的玉照,只有一堆堆的书,线装书。
  这一点太重要了。
  一个人能够"官都二十余载,俸钱之人,尽以买书",实在可爱。"尝冬日过慈仁寺,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惆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这是王渔洋。这种"书淫"、"书癖",也很可爱。
  江山可爱,每一代出这么几个风流人物,"各苦生灵数十年"也好,"各领风骚五百年"也好,这就够了。一般说来,多几个爱书的人,真正读书的人,"目的不是考状元"的人,一定更有意思。
  王冶秋《琉璃厂史话》,薄薄六十四叶,谈的是书肆,有趣极了。
  《清芬堂集》卷十二,潘际云有一首《琉璃厂》诗:
   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
   奚童私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
  多可爱的弱点!
  萧乾当年在伦敦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图画传,从古堂款识学",一定是他寂寞中的一种慰藉,我自惟还能了解他的心情……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八晨·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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