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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

_2 韩寒(现代)
娜娜,你听我说,你去找那个男的,现在就打电话,我也给你一点儿钱,你加起来,应该能把孩子生下来了,你想办法借一点儿,把孩子稍微养几个月,然后回老家,到时候你的父母肯定能接受,老人都很喜欢小孩的。
娜娜决绝道,我不回去,我不要你的钱。
我说,那你怎么教育这个小孩呢?你教育小孩的钱从哪里来呢?
娜娜说,还是出去卖啊。
我说,那你对这个小孩子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娜娜说,不用出去卖啊。
我说,但如果是个男孩子呢?
娜娜说,我要送他出国。
我说,你怎么送他出国,你有什么能力送他出国啊?
娜娜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可以卖到四十岁。
我说,娜娜,不是我说你,以你的姿色,出去卖没有什么大的前途,你只能卖到两三百,而且还不稳定,大的桑拿也不会要你,你站街也不安全,去美发店卖不出价格,我建议你去学学打字,可以给领导做个秘书什么的,或者去机关做个打字员。
娜娜转头问我,你有关系么?
我说,我没有关系,你可以去试试。
娜娜笑道,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天下这么多会打字的,没有关系怎么可能进机关单位。你放心吧,我积累一点儿资本,我就自己盘一个美容美发店下来,外面洗脚,里面特服,我去找几个姐妹,我自己就收手了,从事一些管理工作。
我也笑了,复述道,从事一些管理工作,很好。
娜娜认真地规划着人生,我这么一个店,如果有五六个技师,我一年抽成也能抽个十万块——娜娜摊开了双手,活动了一下所有的手指,接着说——那样,如果是个女孩,我就好好养,让她变成公主。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淫窝里的公主?
娜娜明显很高兴,道,那我当然不会让她看见我做的生意。我就把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好的学校念书,从小学弹钢琴,嫁的一定要好,我见的人多了,我可会看人了,我一定要帮她好好把关。如果是个男的,我就送他出国,远了美国法国什么的送不起,送去邻国念书还是可以的,比如朝鲜什么的。
我不禁异样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在构想未来的时候总是特别欢畅,娜娜始终不肯停下,说道,到时候,他从朝鲜深造回来,学习到了很多国外先进的知识,到国内应该也能找个好工作,估计还能做个公务员,如果当个什么官什么的就太好了,不知道朝鲜的大学好不好,朝鲜留学回来当公务员的话对口不对口??
我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对口。
娜娜得到首肯,喜上眉梢,那就太好了。如果当不成公务员,就做点生意,我这里应该还留了一点小钱,就是娶老婆麻烦,如果没买起房子,就得娶个外地老婆,不过不要紧,因为我们在这个地方,本来也是外地人,说不定娶了个外地的,正好是我们本地的。但我们本地也没什么好,穷乡僻壤,如果能娶到一个城镇户口的老婆就好了,娶个大城市的老婆那真是有出息,比如娶个上海老婆,北京老婆,那我就开心死了,万一弄得好,娶个外国老婆,娶了朝鲜老婆,那真是出人头地了,这要是娶到一个美国老婆,哈哈哈哈??
我跟着她一起大笑,哈哈哈哈。
娜娜突然间安静下来,低声说,可是,我攒了多少时间啊我才攒了两万块,你知道有些人很变态的,有的人喜欢看你跳舞,一跳要跳一个小时,好多客人喝了酒,怎么弄都弄不出来,有些客人一定要你说下流的话,还有要亲嘴的,还有说要全身漫游的,有的客人干到一半,说让我转身,我就转身了,他就偷偷把避孕套给取了,我到最后才发现的,我很小心的,如果不用套的,我要检查他半天,看了没问题才行的,后来我就得了病,你别紧张,你听我说完,我就是觉得那里不舒服,我跑了好多地方去看,你不知道我把整个县城的电线杆都看遍了,一家一家对比,最后去了一家,说是技术最好的,一检查,我得了好几种病,什么尖锐湿疣、疱疹、梅毒、淋病都得了,吓死我了,医生说一定要好好治疗,否则会转变成宫颈癌,变成宫颈癌以后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当时紧张啊。医生说,他们医院里新到了一个什么射线的远红外治疗仪,发出红的光,要照一个疗程,每个疗程半个小时,一个疗程照十次,一次五百八十元,我就去照了。我心里当时那个难受啊,我又怕害了别人,我半个月都没开张接客,就每天下午去掰开来照半个小时,照了一个疗程以后,又抽了一次血,医生说控制住了,但是因为我得的病实在太多,只好了两个,就是梅毒和尖锐湿疣,还剩下疱疹和淋病没好,需要继续治疗一个疗程,疗程的内容是继续照红外射线,还要挂水,每次都要给我挂那个什么氯化钠还是什么氰化钠,每次都挂??
我又打断了她,说,是氯化钠,就是生理盐水,是氰化钠的话你真的每次都得挂??
娜娜越说越气愤,道,是的,就是生理盐水,我说,医生,能不能照五次,我卡里钱不多了,医生说不能照五次,照五次容易复发。他问我卡里有多少钱,我说够是够,但是我还要过日子,医生指责我说,是过日子重要还是身体重要,还说我得这种病一定是性生活不检点,让我要把和我有过接触的患者都一起带来治疗,我骗他说,我男朋友出国了。医生说,你男朋友肯定在国外不检点,才传染给了你。但是你自己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旦没有治愈,以后你就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一听会影响生小孩,马上又刷了一个疗程。两个疗程以后,医生说我的病好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医生说那是因为红外线杀菌效果太强烈,导致一些好的细菌也同时被杀了, 所以阴道内的环境有点失衡,但是免疫系统很快就会自动帮我搞好,我说好的,谢谢医生。医生还给我开了达克宁,我说那不是治脚气的么?医生说这个止痒杀菌,觉得痒也可以再抹抹,但是现在你的体内已经没有病毒了。我很高兴,那天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是最后一个病人,我的医生收好东西,口罩一摘,他妈的,就是那个我转过身去的时候偷偷把避孕套摘了的禽兽, 这个禽兽真的禽兽,居然连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女人都不认得,我长的有那么容易忘记吗,气死我了,我当时就和他闹,要他赔我的医药费,那个医生说不可能的,还说他记起来了,还说他自己也得病了,是被我传染的,我说这怎么可能,我以前从来都是用套的,他说你们这种小姐,有钞票什么都做得出来,又那么不卫生,我说搞什么,我很注意卫生的,他说他没有问我要医疗费已经很好了,他也是用那个什么红外线给照好的,我当时那个气啊,就给砸坏了一个,我一砸以后心想,完蛋了,如果那个医生一口咬定是我传染了他,我又没有什么势力,而且我的职业还是犯法的,还没来得及说理就被抓进去了,那就完蛋了。我砸了他们的红外治疗仪以后说,算了,我就不和你计较了。那个医生抓住我,要我赔,说这个红外治疗仪要八十多万,现在红外线发射器被我弄坏了,我一看,真给我弄坏了,地上是碎掉的罩子。我一听要八十万,我就坦然了,我想我反正也赔不起,他们还能把我怎么着,要是八千块,我反而紧张了。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我就告他强奸。我这一坦然,人也放松了,地上捡起了红外治疗仪的发射口,我这一看,顿时气的差点没有背过去,罩子碎了以后,里面就是一个桃红色的小灯泡,妈的我对这个灯泡是太熟悉不过了,以前我在横店的洗头店里干的时候,挂的都是这种灯泡,我还亲手拧过好几十个,这个灯泡化成炮灰我都认识。我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我花了一万多块钱,就照了一个月的台灯。
我当时就笑出了声。电台里适时地响起了一个医院的广告:惠心女子医院,惠心女子医院,特色治疗妇科疑难疾病,保证治愈,强大的医疗团队,先进的医疗设备,完善的隐私保护,让您一定摆脱疾病的痛苦。惠心女子医院新到新加坡进口红外线杀菌治疗仪,不用开刀,长路奉献给远方,玫不用涂药,不留疤痕,还你青春。完了还播放了一曲苏芮的《奉献》瑰奉献给爱情,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我问娜娜,娜娜,你用来照了一个月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新加坡进口的红外线杀菌治疗仪?
娜娜都快挣脱安全带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收音机指证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个是骗人的,我要举报。
说罢,娜娜迅即掏出手机,拨打了 110。说了半天以后,我问娜娜,110 怎么说。
娜娜说,110 说了,他们已经登记了,但是这个归工商部门管,这个属于消费者权益纠纷的问题。但你不觉得这是诈骗么?你不觉得这个是诈骗么?
我抚摸了一下娜娜的头发,说,娜娜,你太真诚了。
娜娜反思了半天,说,我其实也不真诚,我给他们买的避孕套是最差的牌子,一块钱可以买五个,安全倒是安全,特别厚,还有各种颜色,客人都不喜欢黑的,说黑色显小,哈哈哈哈。有一次我帮客人摘了以后发现还掉颜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客人可讨厌了,真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娜娜,不忍地说,娜娜,如果这个避孕套还掉颜色的话,那岂不是也会掉颜色在你??身体里?
娜娜一下收住了笑容,微张着嘴巴惊讶道,哎呀,哎呀呀??
我问娜娜,娜娜,那这个事情后来怎么解决了?
娜娜说,后来我就闹,但是也没有闹出什么效果来,院长都来了,我一看院长开的车,我就知道我没戏,我说这个是假货,他们死活不承认,说更换灯泡费用要四万元,我说那个医生强奸我,医生说,你有什么证据?我就反问他,那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个仪器是我打破的,医生说,我们当然有证据,我们的烟雾侦测器里有摄像头的。我当时就傻了。他们说,这事就这么算了,两不相欠,他们自认倒霉,否则就把我的治疗视频和破坏财产的视频放到网上去。我当时还不服气,这个不是敲诈勒索么?这个不是非法拍摄么?有没有这个罪名?哦,侵犯隐私,这个不是侵犯隐私么?后来院长说,你看看我的车的牌照,你去打听打听这个医院的背景,我们医院绝对是高端的正规医院,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你得罪了我不要紧,得罪了别人,恐怕??当然,这是法制社会,大家都不是野蛮人,我们也犯不着用怎么去对付你一个刁蛮的女子, 但是你想想,你的小孩要不要在这个地方上学?以后要不要在这个地方找工作?他会不会遇见一些困难和阻力?这些都是你一个女同志要考虑的地方。 好吗?今天就这样,大家都算了,医院由我们自己来承担这个损失,就当你女同志大手大脚不小心碰坏了,你的病,经过我们医院的专家会诊,我了解到也已经治愈了,你的名字叫??哦,病历卡上应该有。反正这位女同志,大家都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了我们医院,为了自己,为了小孩,怎么样???唉,我一听院长这么说,我就放弃了,算了,万一我以后的小孩还要在这个地方混,还是给他留点后路吧,我就是心疼我这个一万多块钱,我得接五十多个客人,你说我这个条件,有五十多个人看中我,容易么?
我问娜娜,那你的病呢?
娜娜叹气道,别提了,后来还是觉得不舒服,去大医院检查了一下,宫颈糜烂和尿路感染,吃了几片可乐必妥就好了,我一看这个药效果这么好,所以到现在还坚持喝可乐,一直没有复发过。
我沉默半晌,说,很好。
我侧脸看着娜娜,娜娜一股脑说了太多话,正四处扫视,很明显她在找水。她想起来自己刚买的那堆零食里有水,便爬到后座,摸索半天,先递给我一瓶。我道谢。娜娜又爬回了前座。我说,娜娜,你小心一些,别爬来爬去的。
国道上的路灯一盏一盏过去,隔着几盏不亮的,我望着娜娜的脸庞,这并不美丽也不丑陋的普通姑娘,平凡得就像这些司空见惯的路灯,它亮着你也不会多看一眼,它灭了你也不会少走一步,这个来敲我房间门的女孩子,我从未想过我会带着她走出这么远。她就像一个来主动邀请我的舞伴,我出于礼节合舞一曲,当然,我在合舞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三个人一起跳的,否则我一定会严词拒绝, 《怀孕圣经》无论是怎么写的,这样的三 P 我一定不能接受。她的眼神不明亮也不暗淡,她的言语不文艺也不粗俗,她的神情不幽怨也无快乐。
这样的旅行在我年少时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夜晚的国道里,我带着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子,开着自己梦寐以求的车,去往未知旅程的终点。未知旅程怎么会有终点。旅途上没有疲劳和困意,我们聊着电影和音乐,穿越群山和丛林,最终停在一泓无人的湖水旁边,有一个没有任何经济头脑的人开的酒店,干净便宜。
现实生活里,这样的公路片在每一个环节往往都等比下降了标准。当路灯的光晕散在前风挡上,我仿佛回到了我骑着自行车的日子里。后来丁丁哥哥死了,我非常伤心。10 号由于自己要一人饰两角,把我排挤在圣斗士四人组之外。往日丁丁哥哥一定会出面给我要一个名分,但如今他自己都没有了名分。我被小伙伴们慢慢地隔绝,一直到有一天,10 号突然跑过来说,我们圣斗士委员会经过研究决定,你现在又是圣斗士了。
说实话,我私底下鄙视和辱骂了他们一万次。我告诉自己,这是傻×的游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圣斗士,根本没有人一拳能打出一个火球来。
《十万个为什么》告诉我们,没有人可以超过光速。但是《十万个为什么》没有能够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一起玩的伙伴们所疏远,我不能厚着脸皮去哈他们,我也不能反抗些什么,看着他们互相发拳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白他们一眼。如今 10 号告诉我,我又是圣斗士了,我小心肝一阵狂颤,问他,我是什么圣斗士,我是一辉么?
10 号说,不是,我还是一辉。但你是黄金圣斗士。
我热血上涌,相信世界上真的是有改过自新这么一回事的,霸道的 10 号居然让我做了等级比他们高的黄金圣斗士。当时电视台里刚刚放到那些青铜圣斗士们向黄金圣斗士挑战,被打的找不到北,毫无疑问,黄金圣斗士比青铜圣斗士更厉害。我说话都有点结巴,我说,那我是什么圣斗士?
10 号说,电视里就放到第一关,你就是第一关的圣斗士,白羊座阿穆!
我激动万分。
10 号说,你退出圣斗士的时间里,我们都已经研制出了圣衣了。
我双眼放出光芒,说,我能看看么?
10 号带着我去到我们的晒谷场上,翻窗进了存放农忙时候各种机械的小屋子里,在打稻子的机器旁边抽出来一只脸盆,里面放了很多木头竹片和橡皮筋,10 号一块一块把这些拿出来,背对着我鼓捣着。
我问,这是你们的秘密小屋么?
10 号说,是的,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要保密。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问,我们的敌人是谁?
10 号犹豫了一下,说,我们的敌人是黄金圣斗士。
我说,嗯。
10 号站起来转身面对我,用塑料膜做的窗户里投来柔和的光,洒在 10 号身上。10 号的膝盖上,手臂上,胸上,肩膀上,都缠绕着木块。我被 10 号深深地折服了,在那一刻,所有对 10 号的不满都变成了钦慕。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感叹道,哇哦。
10 号很得意,问我,怎么样。
我说,你有了它以后,你就刀枪不入了。
10 号说,在没有圣衣保护的地方还是有危险的。但是我们不怕被打,因为我们有小宇宙,还有纱织小姐的保护。
我问 10 号,谁是纱织小姐。
10 号说,不知道。
我问 10 号,你穿上去了以后,有没有觉得厉害一些。
10 号说,是的,我觉得我的小宇宙提升了很多。
我问他,那你的圣衣是从哪里来的。
10 号思索了一下,说,这个是我奶奶在田里种地的时候,从我们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挖出来的。她当时想烧掉,但是被我发现了,我说,奶奶,不能烧掉。听到这些话,忽然之间这些圣衣都聚集到了一起,闪闪发光,不信你去问我奶奶。
我说,哇哦。
10 号说,那你都看到了,从今天起,你就是黄金圣斗士阿穆。
我立正,说,是。
第二天我就和他们又玩到了一起,暂时忘却了丁丁哥哥带给我的痛楚。以前每当我看见家门口那条土路,我就会想起丁丁哥哥最后骑着摩托车的身影,丁丁哥哥扬起的尘土还未洒落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他变成了骨灰回到我们身边。小伙伴们都远离了我,我只有三十多粒弹子自己和自己打。我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对空气中的丁丁哥哥提问题,丁丁哥哥以前就是我的词典,自从丁丁哥哥走后,我只能从书中寻找问题的答案。当小伙伴们还在打弹子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弹子是怎么做成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了解了弹子,依然没有人和我一起玩,丁丁哥哥说,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像这个世界的孤儿。
当我刚刚开始知道什么是孤独的时候, 我又被他们接纳了。我们准时地在这一天的剧情结束以后来到了竹林里。10 号说,好了,我们要开始了,阿穆,根据剧情,你要帮我们修圣衣。
我说,啊?
10 号说,你看今天的那一集了么?阿穆最后都帮他们修补了圣衣。首先你要帮我的圣衣涂上颜色, 你不是学校里美术组的么?然后你要帮他们三个人每个人都根据我的圣衣的样子做一套圣衣。
我说,啊?
10 号说,我们一切要根据剧情来,你不光是一个黄金圣斗士,你是所有的黄金圣斗士,你是十二个。 但是所有的人要记住,只有我这套圣衣才是真正的圣衣,因为是祖先留下来的,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你们的都是复制的。所以我的小宇宙总是要比你们的大一点。
我那一人饰十二角的日子在挨打中度过,当时我不知道剧作法,不明白为什么每一集都是黄金圣斗士会失败。因为一直在挨打,我对扮演没有圣衣的黄金圣斗士失去了兴趣。我开始听小虎队的歌,我开始站在我的窗前望着眼前的电线杆、远处的电线杆、视线尽头的电线杆发呆,我常常想起我爬在旗杆上看校办厂的那次,还有我的浅蓝色裙子的女同学,我来找你了。
在每一次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我总是盯着每个女孩子的下身看,我希望找到那条浅蓝色的裙子,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材质,虽然我还记得她的小皮鞋,小发卡,但太多女孩子用一样的东西,唯独那条裙子我从来没有看到别人穿过。我在学校的人群里找了整整一个冬天。在寒假之前,我发现我自己不光始终没有找到穿这条裙子的女孩子,我连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都没找到。妈的,我是在穿裙子的季节掉下去的,但我却在穿棉衣的季节找寻她。我很多次地咒骂我自己,想找一个词汇来形容我自己的愚蠢,在后来的语文课上,我终于知道了我这种行为叫刻舟求剑。
不过倒是让我发现了好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是李小慧、刘茵茵、陆美涵和倪菲菲。我觉得我那天看见的女孩子一定是她们四个人之中的一个。就是我完全记不得她的脸了。莫非我喜欢的就是她的造型?
李小慧从小学跳舞,她的妈妈是老师,爸爸是公务员,她是我们学校穿衣服最好看的女孩子,每次她穿出来的衣服都会成为全校女孩子模仿的对象。她是第一个在市里代表我们学校表演的女孩子,我入选了那一次的学生观摩团,我完全忘记了她跳的是什么舞,只记得她表演的内容是劈叉,她劈遍了台上的每一个角落,唤起了我最早的青春里对异性的萌动。我记得我之前的性幻想对象是花仙子,那是动画片里的角色,好处就是她永远不会老,缺点就是就算我以后变成了百万富翁,我也上不到我的性幻想对象,我只能重金聘请一个漫画家把我的样子画成漫画去干花仙子。小慧是我的第一个真人性幻想对象,尤其是她在演出的最后迎风劈叉的英姿,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刘茵茵唱歌唱得特别好,很多的小男孩喜欢她,圆圆的脸蛋特别双的眼皮,就是有点孤傲。我觉得她不是很喜欢和人说话,她偶然和我说过几句话我都记得很深,她说,同学,擦窗,她还说,同学,擦黑板。对了,她是劳动委员。她其实应该是文艺委员,也应该是音乐课代表,可是她什么都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和老师的关系也不好。按理来说她这样的家庭应该和学校的关系很好, 她的父亲是在各个老电影里演重要历史人物的,她的母亲是音乐教授,如此好的家庭背景,她来我们这个学校念书我都觉得很吃惊。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的父亲被打倒了一次又一次,来到了我们这个南方小镇,在这里结识了她的母亲,当时她母亲是一个钢琴老师。她的父亲刚来到了这个小镇,迅速又被打倒。忘了介绍,他是演蒋介石的。后来他们就定居在了这里。刘茵茵因为和别的女生打架被校长训斥,当时刘茵茵的爸爸来到了学校,未听解释就把校长骂了一顿,说,你有没有搞错,我的女儿是绝对不会先打人的,一定是错在对方。校长问她,为什么?她父亲说,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有我的血脉。校长说,你真当你是校长啊,我才是校长。你是蒋介石演多了还没有出戏吧,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黄埔军校,你的军队已经失败了,你的女儿在这个国家的学校念书,就要遵守相关法规。
刘茵茵的父亲一度将女儿带到自己家里自己教育,她现在弹得一手好钢琴。后来教育局的领导以未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为名,把刘茵茵又劝回了学校,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学校半年多,所以她留了一级,被安插在我们的班级里。
陆美涵没有什么特长,特长就是和男孩子的关系都特别好,也认识很多高年级和校外的男生,她似乎懂得特别多。她的父亲是跑运输的,母亲是化工厂的工人,因为她住在这个镇的镇郊,所以她的父亲早先特别喜欢开着空闲的卡车去学校接她,但他的卡车实在太大了,他只要一来接送,学校附近的交通必然瘫痪。他父亲的解放牌大卡车一停,这条路上就不能再错车了,连三轮车经过都非常的困难。陆美涵似乎很不喜欢她的父亲来接送她。她以前是假装不认识她的父亲,后来被她爹强行抓到了车里。再后来,只要她爹来接她,她就特别积极帮助同学做班级卫生,一定要拖到最后一个才走。因为她爹的解放牌柴油发动机声音特别大,所以每次到了快放学的时候,我们总会私下交流说,陆美涵的爹来了。
轮到我做卫生的时候,我特别盼望她父亲来接她,一方面可以和小美女多待一会儿,一方面自己也能少干一点活儿。但是这就苦了这条街上的居民。因为陆美涵喜欢和外校生混在一起,所以她的父亲愈发不放心,发展到了每天必接的地步,直接导致派出所的同志测量了他卡车的宽窄,为此特地在街上树了两个水泥桩防止陆美涵她爹的解放牌开进来。陆美涵她爹也很执著,水泥桩做到哪里,他就把车停到哪里。她爹直接导致了我们学校门口那条路的扩建,几百户人家为此搬迁。纵然在扩建的过程中,她爹的卡车依然混在那些建筑车辆中日夜接送。
由于全校皆知了,所以陆美涵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每当放学乖乖坐进了卡车,这也造福了一路和她同方向的男同学们,大家都扒她爹的卡车,坐在后面的车斗里。她爹每次到了公共汽车站以后还会像公共汽车一样停站,然后那些男同学们都从车斗里跳下,看得公共汽车司机们惊诧不已。后来他还得到了乡政府颁发的“学雷锋好居民”奖章。
在那次颁奖活动中,李小慧负责跳舞。
倪菲菲是一个恬静的女孩子,她的父亲下海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家庭条件应该是这四个女孩子里最好的,但是倪菲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的爸爸虽然没有和她的妈妈离婚,但是他的爸爸和他的秘书好上了,问题是那个秘书还不是她那个弟弟的妈妈,现在他们一家五口住在一个镇边的别墅里。倪菲菲也不喜欢说话,但她喜欢写文章。她参加过小青蛙演讲比赛,这个演讲比赛由小青蛙文具公司赞助,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区县举办,倪菲菲那一次讲了一个青蛙王子的故事,因为非常契合赞助商的形象,她意外获得了第一名,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第一次获得小青蛙演讲比赛的第一名,所以她在学校里名声大噪。倪菲菲还经常投稿,她的稿子经常被《绿领巾报》刊登。有一天,她甚至在班会课的演讲里说,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们是高年级的学生,我们的思想已经变得成熟,我们的感情已经变得丰富,我会更好地写作,更多地反映小学生的心声。老师也告诉我,你可以尝试向更高端的报纸投稿,《绿领巾报》已经不是我的目标,我会做出成绩给大家看的。
倪菲菲没有说大话,很快,她一篇描写她是怎么样眼睁睁地看着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放在阳光下被烤融化的作品被刊登在了《红领巾报》上。
倪菲菲是这个学校的才女和美女,大部分男孩子看见她都很自卑,尤其是这些女孩子们都率先发育了,每一个都比我们高。我甚至觉得,只有成熟潇洒骑着山地车的初中生才能享有她们。
但我一定要等到夏天,
我一定要知道这几个女孩子究竟谁是我爱上的那个身影。
我听着小虎队 1989 年的磁带入眠,那盘《男孩不哭》被我 A 面 B 面反复聆听。和那些喜欢快歌的同学们不同,我显得更加的深沉,我喜欢那盘磁带里的慢歌。我觉得他们是没有爱上一个人,所以他们才喜欢快歌,而爱上了一个人,他就会喜欢上慢歌,因为你要弄明白,他们到底在唱些什么,是否贴合我的心境。
当时我最喜欢的歌叫《我的烦恼》
,因为我下意识里已经觉得这段感情很悲观,因为我当时还没有 1 米 40,而她们每一个都已经超过了 1 米 50。这些都是我的烦恼。当时我认识的人之中有人面临下岗,有人决定下海,在一片烦恼之中,唯一的喜讯就是我的另外一个哥哥,他被提前释放出来了,可惜我对这个哥哥没有什么感情,在我比那时尚小的时候,他就进去了。当时正值 1983 年的严打之后,犯罪分子和企图犯罪分子都噤若寒蝉,但是过去几年,我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几起凶杀案,到处都疯传市长的女儿被社会青年强奸了,所以这个城市掀起了局部严打,一切刑事犯罪从快从严打击,尽量保持和大环境的同步。他是我的邻居的邻居的儿子,他叫肖华哥哥。也是我们最多讨论的对象。邻居的邻居是个屠夫,以杀猪为生。1987 年一个半夜,肖华哥哥在街上溜达,结果被派出所民警盘问,并搜出了一把螺丝刀。
当时大家都认为他已经偷窃自行车或者有偷窃的动机,而事实上,整个镇子的确丢失了一些自行车,甚至有一辆非常罕见的嘉陵摩托车被偷了。于是,肖华哥哥被判刑十年。没有人知道和证实过他是否偷窃过自行车和摩托车,但由于他也没有办法论证自己为什么半夜带着一把螺丝刀,所以依然被判刑,但是他的家人非常感谢民警宽大处理,因为当时本想将那台嘉陵摩托车算在他的头上,如果算进去,那盗窃金额就特别巨大,参照 1983 年的全国严打条例,可以枪毙。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偷窃过自行车,但群众使用了倒推法,在肖华哥哥被抓进去的那年里,的确没有自行车再失窃,证明自行车和那台稀有的摩托车的确是肖华哥哥所偷。丁丁哥哥告诉我,如果肖华哥哥回来了,我们一定要对他好,因为没有证据证明他偷窃了,就算偷窃了,他也已经改邪归正。肖华哥哥是个好人。
我被丁丁哥哥的歪理邪说给折服了。我尽量克服着自己的感情,迎接肖华哥哥的到来。
但我更要迎接的是夏天的到来。
我要迎接漫天的星斗。
我要迎接满河的龙虾。
我要迎接能刺痛我皮肤的带刺的野草。
我要迎接能刺痛我眼睛的我从不敢正视的太阳。
我要迎接丁丁哥哥周年,据说在那个时候,他的灵魂会回来,我愿他保佑我钓到这个夏天最大的龙虾,在我的小伙伴中扬眉吐气。我愿他在我身边多逗留一分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停止我的追问。
最重要的是,我要等待所有的女孩子都穿上裙子,我就能找到,究竟是谁,在我从旗杆上掉下来的那一刻,被我爱上了。
五年级的我坚信那是爱情,因为那让我夜不能寐。我开始喜欢收听电台里的情感节目。当时的电台里能收到各种各样的节目,在一些非常奇怪的频率里,我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很多其他国家之声的节目,但是奇怪的是,他们都是中文的。节目里说着一些和我们的课本上不一样的话。我觉得非常的好玩,还特地拿去给我爷爷听,我爷爷一听,连忙关掉,并机警地四下扫视。他正要张口对我说些什么,又觉得不放心,打开了门探出头看看,又打开五斗橱看看,趴在地上往床底看看,然后严厉地对我说,这是在收听敌台啊。
我说,什么是敌台。
爷爷说,就是敌人的电台。
我说,敌人不是都被枪毙了么?
爷爷说,敌人是枪毙不完的。我明天马上把这个情况汇报给组织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不小心调到了这个台,并且主动举报给了家长,明白么?
我说,明白了。
我第一次为政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小收音机被爷爷上缴了国家。爷爷回来还说,可恶的敌人,他们换了频率,组织上检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搜不到了。小孩子千万不要听这些,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那些都是资本主义垃圾。
我问爷爷,我的收音机呢?
爷爷说,上缴了,被封存了。
我说,那我的磁带呢?
爷爷说,什么磁带?
我说,《男孩不哭》。
爷爷说,在收音机里,当然也被封存了。
我当时就哭了。
我爷爷见我哭得伤心,说,这样,我明天去申请一下,把磁带拿回来,那个收音机我估计还要放一段时间,那个磁带叫什么来着。
我哭着说,《男孩不哭》 。
爷爷问我,谁唱的?
我说,小虎队,小虎队。
爷爷问我,小虎队,哪里的部队?
我说,不是部队,是个组合,由霹雳虎、乖乖虎和小帅虎组成的。
爷爷说,哦,是个乐队。
我鼻涕都快掉到地上,说,是个乐队,是个乐队。
爷爷说,嗯,我明天去拿回来,是哪里的乐队?
我哭得更大声了,颤抖地说,是台湾的。
爷爷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说,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是台湾的东西还是要小心的。
我说,爷爷,你帮不帮我拿回来?
爷爷说,等组织决定。
在这个春天里,我没有磁带和调频陪伴我,我坐在窗边的写字台上,将这盘磁带每一首的歌词都默写了下来。我特地把《我的烦恼》默写在了单独的一张纸上。
当你的眼睛笼罩着忧郁,我知道再也不能骗自己,秋天的落叶终究会凋零,我们的故事要走到哪里。轻轻走出你的梦,不敢唱起那首歌,当爱情收回最后的眼泪,奔跑的孩子一样会心碎。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今天说爱你明天就后悔。狂热的夜无处追,这样的爱只一回。如果你能爱上这样的我,我愿意为爱痛苦,如果你能爱上这样的我,我愿意为爱烦忧。
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狂热的夜无处追,这样的爱只一回”
。当时我认为,我一辈子就爱这样一个人了,所以赶紧要让我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李小慧、刘茵茵、陆美涵、倪菲菲之中的哪一个,我觉得哪一个我都能接受,
而如果 1 米 5 的她们能爱上这样 1 米 4 的我,我愿意为爱痛苦。
我儿时的家就住在国道的旁边,我当时骑着自行车,在危险的卡车和时常不亮的路灯下幻想,在未来的旅途里,香车美女,奔向远方。不想是破车孕妇,孩子还不是我的,连他妈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娜娜在活跃了一阵子以后靠着侧窗睡去,手里还握着一个果冻。但是我带着这个累赘是不能准时到达目的地接到我的朋友的。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我想,当他出来的时候,若没有我,该会多么孤独。此刻繁星远去,沉云扑来。夜晚深到了它的极点。这一天漫长扎实,我和娜娜远去百多公里,我轻轻地推醒了她。我说,娜娜,我们找一个地方住下来。
娜娜睡眼蒙胧,对着我聚焦了一会儿,问我,这是在哪里?
我说,国道上。
娜娜问我,我们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们先住下来吧。
娜娜点头,说,嗯,你继续开,到了叫我。
我们正在接近一个城市, 我本以为远处的灯火是大型的化工企业,但路边不断增加的补胎店告诉我,城市到了。路面也从两车道扩充到了四车道,两边的墙上写满了标语。这里正在评选全国文明卫生城市。这个城市相对这条国道并不呈夹道欢迎状,它在国道的右侧,在未来的几公里中,每一条往右支路都通向城市的中心,左边依然是一些新兴的工厂。路过了几个路口以后,在一大片空地上,我看见了一座皇宫似的建筑,我情不自禁地哇哦了一声,开近一看,是法院,射灯都将国徽照得熠熠生辉。在法院的旁边还有一个庞大的阴影,我远看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建筑, 开近才发现那是比法院大十倍以上的建筑,只有门卫的小灯亮着。这座建筑挡住了月光,把法院大楼的一角淹没在阴影里。自然,那是人民政府的大楼。我沿着国道开了许久,这是第一次看见夜晚不亮灯的政府,让我对这个城市徒生好感。围绕着政府大楼一圈的射灯就像火炮一样瞄准着它,我很想知道当华灯都亮起,这该有多壮观。往旁边开了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很豪华的宾馆,叫明珠大酒店。我将车停到酒店的门口,准备叫醒娜娜,服务生马上示意我这里不能停车。我说,我知道,我去前台问问。
服务生说,那你也把车停好。
我问他,我的车停哪里?
服务生告诉我,地下车库。
我问他,我停在地面上不行么?
服务生说,停在地下安全。
我驶远一些,到了地面上的空停车位,叫醒娜娜,说,到了。
娜娜睡得投入,醒来以后有些难受,拉开车门将身子探出车外就吐了起来。
我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环顾着四周。
娜娜吐完以后转身泪眼汪汪看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弄到你车上。
我说,不要紧。
娜娜突然透过我的车窗看见了明珠大酒店,大叫一声,哇。
我说,怎么了?
娜娜说,我们住这么好。
我说,住得好点。你身体不大舒服,住得好点,好好休整休整,我们再继续上路。
娜娜莞尔一笑,露出职业语气,道,没想到你是大老板啊。
我说,哪里哪里,打完折应该也不贵,不过押金应该要交不少,这样,我给你三千块,你去里面开一个房间,大床双床都可以,到时候如果多的话,你就把钱给我,少的话你就出来告诉我,我再给你一些。
娜娜说,不用那么多吧,应该。
我说,你拿着,以防万一。
娜娜在车里想了十多秒,说,嗯,那我去开,你在这里等着。
我说,我在这里等着,我正好把车里收拾一下。
娜娜突然深情凝望着我,我想,也许是她为我所感动,我让她住那么好的酒店。车里的卡带播放着辛晓琪的《承认》,娜娜特地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然后突然勾着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吻我以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吐过,连忙说,老板,不好意思。
我说,我不是老板。
娜娜说,谢谢你。
我挥手说,你快去吧,天黑了。
娜娜说,早就黑了。
我说,别赖在车里了,快去吧。
娜娜突然帮我理了理头发,泪水直接坠落。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你知道么,以前我在发廊做的时候,那时候店面很小,而且查得也严,所以都要出去才能做。那些客人,像你这样有车的,一般都是开到郊外,或者就是开到一个小旅店,有的完事了甚至都不愿意把我送回去,我为了省钱,有的时候觉得没开出多远,我就走路想回到店里,但是一走路才知道,汽车开一分钟,我要走半个小时,而且我还穿着高跟鞋,可是我想既然我走了,我就不打车了,因为反正都在起步费里,要不然之前的路就白走了,于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好不容易看到店的门脸了,突然又有一个开车的客人,和我谈好了价钱,把我拉到很远的地方,完事了就把我扔在国道上,说他有事情,要走,不顺路。那次我真的想打车,可是我叫不到车了,我就一路又是走啊走,我的脚都起泡了,走了半个多小时,有车打了,可是我一想,我一打车,刚才的路岂不是又白走,我真的不是心疼 8 块钱的起步费,真的,我当时出去接一次客,老板娘给我提成有八十块,但是我真的舍不得我刚才走过的路。我好不容易又走到店门口了,又停下来一个面包车,问我做不做,我说,太累了,不做了。面包车里的人说,你客人那么多啊,都做不动了啊。我说,我做得动,可我走不动了,除非你别开远。他们答应了,然后我们就谈好了价钱。
说到这里娜娜顿了顿,我说,嗯,然后呢?
娜娜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呢,我以为那天我生意好,一泼接着一泼。
我改正道,一拨接着一拨。
娜娜说,哦,一波接着一波,反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板,你看我这个成语用得对不?然后面包车上的男的说,没问题,让我上车。他那个面包车贴了大黑膜,我想,反正后面有大黑膜,我就让他往旁边一靠就行了。面包车后面门一开,我穿着高跟鞋,光顾着看底下踏板了,我脚刚踏上去哪知道面包车里还有其他人,他们一拉我的手,我就给拽上面包车了,然后门一关,车就启动了。我想,完蛋了,要么是抢劫犯,要么是强奸犯,我当时就吓傻了。
我问娜娜,接着呢,是不是遇见歹徒了?
娜娜说,更惨,遇上“扫黄”的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娜娜说,我很镇定的,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小姐,我是出来玩的。但是他们掏出了录音笔,我刚才开价的那些话都给录进去了。妈的这帮人都有录音癖,太阴了。我直接告诉他们,我没有钱,我刚入行。那个时候我真的刚入行,很勤勤恳恳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舍不得交罚款。后来他们就说,要不就没收今天身上所有的营业款,还要我伺候他们车里的三个人。
我关切地问道,后来呢?
娜娜说,后来我就和他们讨价还价。
我问她,结果呢?
娜娜说,他们没收了我三百多的营业款,但是留了我十块钱打车回去。
我说,不是说这个,是他们提出的别的要求?
娜娜说,那我只能服从咯,但是我提出来的是一个一个来,而且其他人要在车外面等。反正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至少不用罚款。
我沉默不语。
娜娜说,后来我就想,我应该和他们一样,也要有录音癖,应该要买一个录音笔,放在包里,碰上这种情况就录下来,然后向相关部门举报他们,至少他们的工作就都丢了,这叫维权意识。那天我好心疼啊,当然,身子也有点疼,但最主要的是脚疼。早知道我就不走那些路了,都白走了。但是我工作了半个月以后,我就真的买了一只录音笔。
我诧异地看着她,说,你真是敢想敢做,后来你成功了没有?
娜娜一脸沮丧道,后来失败了,上次来讹我的那些人只是城管,后来遇见了警察,没的商量。而且他们还搜出了我的录音笔。在政策宽的时候,别的小姐交代问题以后只关了一天就出来了,但是我那次关了三天。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说,因为他们说我可能不光光是做小姐,还有可能把嫖客的对话录下来,然后去敲诈嫖客。我当时很生气,说,你们怎么能把我想象成那么肮脏的一个人啊,我一向是宾至如归的,我怎么可能去敲诈他们呢?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呢?然后我向他们反映了我上次被城管的“扫黄”队敲诈强奸的过程。
我问她,后来呢?
娜娜说,他们记录了一下,但是我说了至少一千个字,他们只记录了几十个字,我估计他们不会去调查的,他们说,没有证据,但是看我也不像说谎,但我还要多留两天,要调查两天,确定我没有涉嫌敲诈的行为以后才可以。倒霉死了。喏,就是这支录音笔。
娜娜在包里翻了半天,将录音笔翻了出来。在我面前晃动几下,说,就是它,不过我现在也用不到它了,我最希望有一个照相机,可以把孩子长大的过程拍下来。不过现在能生下来养活就不错了。这个录音笔,后来我就用来唱歌。我录了我自己唱的好的歌。但是唱得不好听。和明星唱得不好比。但是比我那几个姐妹唱得强多了。这个就送给你了,你保存好啦,给你放在扶手箱里,我走了,我去开房间了。
我说,去吧。
娜娜打开车门,又转身回来,凝望着我。
我又摆摆手,说,快去。
娜娜猛一转身,快步向酒店门口走去。
我说,等等。
娜娜紧张地一回头,问,怎么啦?
我说,刚才你哭什么?你说着说着就没有再解释。
娜娜说,嗯,不知道,没什么,觉得你好,当客人要和我做的时候,都开的那么破的房间,你都不要和我做,却带我去那么好的地方。还带我吃东西,让我坐在车上那么久,还听我说那么久的话,快有好多年了,没有一个男的听我说话超过五句,不过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你放心好了,谢谢你,对不起你。
我说,别多想了,主要我自己也想睡得好些,快去吧。
我一直目送她的身影,娜娜回头了几次,但我想她应该看不到我在看她。我忍不住有些伤感,娜娜走上了台阶,又回眸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伫立了几秒,慢慢向酒店大堂走去,一直到我完全不能寻找到她的踪迹。我踩下了 1988 的离合器,挂上了一档,对着她走的方向轻声说道,再见。
娜娜转过头去的那个时刻。我说不清是解脱还是不舍,我想,对于不相爱的一男一女,在一个旅途里,始终是没有意义的,她的生活艰辛,我愿意伸手,但我不愿意插手。我有着我的目的地,她有着她的目的地,我们在一起,谁都到达不了谁的目的地。此刻的她应该正在柜台上问服务员还有无房间,不知道她会为我们要—张大床间还是标准间,只可惜我已经上路了。
这是漫长的一天,我已经累了。我往前开出了几百盏路灯的距离。也许是两三公里,看见一个路口,我本想在 1988 里蜷一晚上,这也算是挽回了一些经济的损失,但我展开了地图,离开我的目的地还有很多的公里。我是不是要上高速公路,不再在这国道上走走停停,但我担心的是 1988 不能坚持那么长距离的高速驾驶,毕竟这台车的手续有问题,如果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连个周旋的地方都没有。混乱的地面道路是最好的地方。1988 就像我周围的人,国道就像这个杂乱的世界,在越无序的地方, 我越能寻觅到安全感。这安全感的代价就是你要时刻集中精神,否则你就会被庞大的交通工具碾过。我已经身心疲乏,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多想躺在床上。
我在那个路口右转,看见了凯旋旅店。我已经对这个世界上亮灯的东西眼花缭乱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一路打着哈欠一路开到了这个旅店,我甚至分不清楚旋字和旅字的区别。不过这很正常,在我念书的时候,我就经常写不利索幼字和幻字。我相信任何凯旋归来的人都不会住在这里,我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我实在没有体力了,而且他看上去很便宜,l00 元以内就能搞定一晚上。我付了押金,在前台领了一把钥匙,住进了 8301 房间。我恨透了这样的标记。301 就是 301。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找我女朋友的时候,她在酒店等我,我就像沙漠里的一颗仙人掌一样突兀,
我被四周的高楼晃晕了,到了酒店,我女朋友说,我在 8202.我当时就说,哇哦.82 楼。我女朋友说,傻×,世界上哪有 82 楼的酒店啊。
后来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住到了在 86 楼的酒店,就像住在云端里。我觉得我那些逝去的朋友们应该是在这个高度翱翔着,不会再高,因为他们都有一些近视。
我躺在了 8301 的床上,舒展了身体,这廉价的床垫是如此的熟悉,在我生命时光里,在这样软硬的床垫上,那些女孩子,要么睡在我的怀里,要么转过身去。我记得我还这样的开导一个想自杀的女孩子,
她是个美貌的女孩子,但是她不想活的原因是她觉得大家都只注意她的相貌,而她想让别人知道,她不是只有相貌。所以她很抑郁。今天的我明白,她一定死不了,给她所有的自杀工具都没用,她只是在以另外一种更加矫情的方式自恋,而抑郁和自杀都是她增添美感的一种手段。她说,她感觉生活就像无底洞一样把她往下拽,她不想活了。
我睡眼蒙眬地说道,亲爱的,生活它不是深渊,它是你走过的平原和你想登上的高山,它就像我们睡过的每一张床,你从来不会陷下去,也许它不属于我们,但它一定属于你,你觉得它往下,是因为引力,它绝不会把你拖下深渊,它只想让你伏在地上,听听它的声音,当你休息好了,听够了,你随时可以站起来。你懂么。
她说,我懂了。
我当时很自豪,因为我自己都没懂我在说什么。回头想来,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周遭的艰辛,才会文艺地感叹。生活它就是深渊。我回忆过去,不代表我对过去的迷恋,也不代表我对现在的失望,它是代表我越来越自闭,天哪,那天躺在床上,其实应该是那个要自杀的女孩子开导我才对,我们总是被那些表面的抑郁所蒙骗,就像我看见的一些人,开导的都是别人, 自杀的都是自己。好在我不会自杀,因为我坚信,世界就像一堵墙,我们就像一只猫,我必须要在这个墙上留下我的抓痕,在此之前,我才不会把爪子对向自己。
我躺在 8301 的房间上。摇摇欲睡,但我总觉得这个房间缺了什么,我不是说女人,但是作为一个旅店的房间,它一定缺了什么。我浑身不自在,起身寻探,还是不知所然,我又躺下到床上,突然发现,在我面前的电视柜上赫然放着一只收音机。我完全能理解这种招待所和廉价旅馆的结合体没有电视机,
但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要把收音机放在那么远的一个位置,我把收音机放到了床边,插上插座,搜寻着电台,好在再也没有搜寻到任何的敌台,搜到的都是友台。我儿时的那台收音机在两周以后就还给了我.
唯一不同的是在敌台的那几个频率上都被嵌进了铁钉,
我再也不能停留在那个频率上,这样就彻底杜绝了我的耳朵落入敌人的手中。
在我的小学时光里,只有两件事情让我真正发自心底的流泪, 第一件事情是丁丁哥哥的离世,第二件事情就是我戴上红领巾。当然,长大后我才知道,为了这两件事情流下同样的眼泪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戴上红领巾的那天,高年级的大姐姐对我说,同学,你现在就是少年先锋队员了,你知道吗,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我把这个比喻句当成了陈述句,在我的想象中,红领巾工厂里,每天都要用血给我们戴的红领巾上色。
而在听小虎队的那个年代里,我已经对红领巾淡然了。我对圣斗士也不再迷恋,虽然我还每集追看,但是我不再是一辉,我再也没有代入感。我和我的邻居们疏远了。和我班级里的朋友们成立了小虎队,那两个男孩子是沈一定和小马,不幸的是,我被安排做乖乖虎。我的理想是霹雳虎,因为我当时迷上了霹雳旋风腿,我觉得霹雳是非常酷的一个词,而乖,则是一个贬义词。小马不同意,小马说,你就是乖,你看,你做过坏人么,你发过脾气么,你做过坏事么,你就是乖乖虎。
我记得那个时侯不像现在那般四季模糊,恍惚之间,就从严寒到了酷暑,之中似乎没有过渡,一直在脱了羽绒服穿短袖,脱了短袖穿羽绒服。我从来没有剧烈地变化过地理位置,为何在童年里,四季是那样的分明,每一朵花开,每一片浮云,每一阵微风,每一个女孩都在告诉你,我们到了什么样的一个季节。我所觊觎的陆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刘菌茵也组成了一个组合。我至今记不得她们四个的化名,我觉得她们有毛病, 不似我们,三头老虎,简单明了,她们明明有着自己的名字,还非要叫一个别人的名字。我看了她们看的电视剧,但是完全看不完一集,这太不刺激了,不是在唱歌就是在对话,我想,看名字,这就是—个应景的电视剧,这样的电视剧也就在这个季节里看看,让这几个无知的女孩子模仿模仿,代入代入,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接受看这样无聊的电视剧,这样的电视剧过了季就没人要看了,我真不知道它拍出来做什么。这个电视剧叫《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
所以到后来,当我看见女孩子们喜欢帅哥甚至社会人士的时候,我总是能够理解。她们的确成熟得更早,因为我是到了高中才知道《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好,她们小学就明白了,而且还实践了。我小学的时候在干什么?我在青苹果乐园。
好在小学的我并没有想明白这点,所以我还是执著地寻找着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她就像我生命里记忆最深刻的时间里的一根稻草一样,我不知道她算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还是救命的稻草,总之她那样重要。
而我终于找到了她。
为了寻找这个女孩子。 我成为了眼保健操检查员,为的是能够在每一个班级里穿梭寻找她,为的是在我寻找她的时候, 她能够闭着眼睛。她若见到我,我一定会低头。在那个时候,紫龙搬家了。紫龙的父亲做海蜇生意发了家,花了三万元给紫龙买了一个城镇户口。我们几个小伙伴中, 他的家境明显要比我们的都优越,当时我觉得家境优越只意味着我们吃赤豆棒冰,他可以吃双色棒冰,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不和我们一起吃棒冰。 由于我们都是农村户口,所以反而对户口没有什么研究,我们的父母倒是经常为此紧张,因为他们觉得当我们长大,农村户口就很难找到老婆,这便是阶级,我们分为直辖市,大城市,地级市,县城,小镇,郊区,农村,山区和贫困山区这几个阶级, 父母告诉我们,我们属于郊区,并不完全算农村。但由于我们是大城市的郊区,所以又能有一些优越感,在这个阶级表里可以排在中游。在他们的对话中,找老婆从来不以相爱为标准,如果你找到了户口排名比你靠前的人,你就是光宗耀祖,反之则是灰头土脸。
紫龙的父亲花了这三万元以后,紫龙比我们高了一个阶级。我们送别了紫龙。紫龙说,我会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玩的。我的房子还在这里。
后来,这个宅基地就被紫龙的父亲以五万块转让给了别人。
紫龙和我并不是最热络的小伙伴,所以我无从悲伤,只是哀叹。紫龙在临走的时候对我们说,其实,我是因为一直怕 10 号,所以才没有告诉大家,我的圣衣,也是在我们家地里挖出来的。
当时我想,这是多么勇敢的一句话啊,他在最后向 10 号的权威发起了挑战。我对他肃然起敬。从那以后,紫龙就在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他消失的只剩下耳边的传闻,他们一家人没有搬到离开我们五公里外的镇上,而是到了繁华都市的中心里。
我们每年一度去市区买新衣服过年的时候都会意识到,要不要去紫龙家里看看,后来父母都觉得算了,没什么好麻烦人家的,大过年的,万一人家家里有客人呢。我们居然真的再无相逢,长大后让我悲伤的是,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一句谎话。
可是 10 号依然是那样的霸道,我对他有说不出的感觉,一方面我讨厌他,一方面我羡慕他。10 号知道我喜欢一个穿蓝裙子姑娘的事,那是因为我自已犯贱,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够帮我回忆。10 号说,你这个傻×,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斗士,从来不会为一个女孩子去做什么。
但当时我已经开始读课外书了,我说,为什么我老看见外国人为一个女孩子而决斗呢?
10 号一愣,继而说道,那是外国的斗牛士,他们是为了一头牛。
我说,不是的,是站在一个空的场地上,然后两个人决斗,谁赢了女的就跟谁走。
10 号说,那很好,如果哪天我们两个同时喜欢上一个女的,我们就决斗。
我说,让这个女的自己来选不就行了。
10 号鄙夷地说道,你这个笨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斗士,就是要为了一个女孩子而决斗的。
我问 10 号,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么?
10 号说,我没有,我也永远不会为了一个女孩子而怎么样。这种事情,也就是你这样的人做出来的。
我说,嗯,是啊。
我依然每天在眼保健操的音乐声里穿梭于各个班级之间。渐渐地,我对这件事情已经忘却,我只记得我是一个查眼保健操的时候同学们有没有闭眼的人,这就是曰复一日机械的工作带给人们的恶果。他让人无一例外地忘记自己最初的理想。过去了一年,我因为工作认真和跑得快,牢牢地把守着我们这一个年级的这个职位,在四节的眼保健操里,我需要检查四个班级,在这一年的头几个月里,我总是盯着女生的裙子看,等到天气冷去,大家都开始穿裤子。我慢慢地开始看她们的脸,我最喜欢看她们做第三节眼保健操,那是揉四白穴。在揉四白穴的时候,每一个女孩的面貌都清晰可见,她们把自己的脸扯来扯去,更是可爱。到了第二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再看她们的裙子。我只是发现了这个年级里所有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我仔细地观察过她们,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她们每一次颤动自己的睫毛,但是她们从不知道这些。
那是第二年的六一儿童节,是我留在小学里的最后一年。 我和沈一定还有小马组成的小虎队终于要上台唱歌。和我们在一起唱歌的还有陆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刘茵茵组合。这将是我们离开这个校园前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们的儿童节联欢会在下午, 上午我们照常上课。在第三节课开始之前,我照例去检查眼保健操。我对这个工作虽然已经失去感觉和激情,但总是还有微微的特权感。当先跑去了最远的六年级一班,因为六年级一班是离开我们最远的,我在六年级四班。这样检查下来,在最后一节结束的时候,我正好可以坐回到座位上,云淡风轻。但是我在六年级一班等待了很久,都不见广播响起,学生们开始有些骚动。但老师一般都会在眼保健操尾声的时候进来班级,所以局势有些失控,我看见六一班里有些调皮的男孩开始起哄。我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敲了几下桌子,说,同学们,我们要做到老师在和不在一个样。
马上有一个男孩喊着说,那我们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坏了,喇叭坏了,全校的喇叭都已经坏了。
我严肃地说,我们要做到喇叭坏和不坏一个样。
他很快从椅子里翻腾出来,依然起哄道,怎么一个样啊。
我一咬牙,说道,我来喊。
全班哗然。
我毅然重复道,同学们,你们要听我的节奏。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闭眼。
整个班级的同学都齐刷刷地闭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间,有一个女孩于站了起来,说道,你错了。
所有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睁开了。
我问道,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说道,应该是,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你漏了三个字,为革命。
班级里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脸色大变,在课本和课外书里看到的最可恶的称呼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怔在原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们说,你姓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对他们说,不是,我姓陆,我叫陆子野,我不叫反革命。但是这一切都淹没在群众起哄的浪潮之中。就因为那个女孩子站起身说的一句话,那个女孩予就是刘茵菌。
更让我悲伤的是,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条蓝色裙子,分明就是那一条,在我睡前的梦境里,在我醒后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万次的蓝色裙子。那天我在云端看见的就是刘茵茵。但是这么一个女孩子,髓口的一句话.我就变成了反革命。
怎么能是你,刘茵茵。
当时我在学校里已经算是风云人物,-切皆因为我们组成了山寨小虎队。当下午到来,我们三个人站在扎满了气球的舞台上,台上顿时炸开了锅,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我的新外号。由于所有人互相耳语的时间不一致,但内容一致,所以这三个字无限次地进入了我的耳朵。霹雳虎站在舞台的最中间,我站在他的右边,我们三个站得像三叉戟一样端正,唱了一首《娃哈哈》,然后就被轰下台了。谈及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们认为是主办方对曲目的审查太过于严格。我们当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队的《爱》,但班主任认为,这很不好,你这么点年纪,懂个属,你知道什么叫爱么?你这个年纪,谁允许你们爱的?
当时霹雳虎插了一句,说,那你们还老让我们爱祖国。
由于逻辑正确但政治错误,老师当时就怒了,骂道,因为我们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是??是花园。好了不要说了,你们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蛙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颜,多么喜庆。
我们唱完以后,回到了座位上,周围的同学们都在评论我们,当然,不会是什么好的评论,整个演出的下半场我都是恍惚的,以至于那四个女生什么时候上台唱歌的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们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再遥远。
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学们如雷贯耳般的掌声,回想起我们唱的《哇哈哈》,我羞愧难当。这还让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边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们当时还有离别愁绪,那便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大规模告别。小学的离别,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边的人未来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物的时刻。
演出结束以后,刘茵茵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对不起。
我假装潇洒道,怎么了。
刘茵茵说,我不应该纠正你的错误,让你有了一个外号。给同学起外号是一个很不好的行为,但你的外号其实不是我喊出来的。
我说,我知道,我在现场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
我知道我内心所想,
但我曾经料想过的非常无奈的现实问题还是摆在眼前,刘茵茵已经 1 米 6,而我只有 1 米 4。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块没有缝隙的冰块。我知道那只是缘于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只幼犬,面对着一块比自己还要大的骨头,不知道从何下口。这么多时间的幻想,在成为了现实的一刻,似乎并不那么美好,而我也再无暇回头意淫纱织和花仙子。
在临近毕业前的两天,我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时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把这些时间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哥一样的年岁。事实上,它发生了。在我的回忆里,空缺了少年的时光,我的儿童,我的青年,都在时代前行的片段里度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口号标记着我的成长,什么流行我追随什么,谁漂亮我追随谁,可少年时候的我在做什么?在那最重要的年岁里,也许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刘茵茵,她却只给我留下了“反革命”这样一个绰号,一直跟随着我到了工作,工作时候我离开了所有我熟悉的环境和朋友,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全把自己洗没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我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
在 8301 房间里醒来的时侯,我第一反应就是去阳台上看一看 1988 还在不在,白天看这间房间的设计更加奇怪,它的阳台快要大过它的房间。1988 依然腻腻歪歪地停在路边。阳台上还有一个水龙头.我在阳台上洗漱,展开了地图.设计了一下旅程,想自己还是能来得及赶去接上我的那个在远方的朋友。我把地图折起来放在口袋里,推开门,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里睁开眼睛,虽然我心怀愧疚,但我也无怨无错,至少她睡了一个比我要好的觉,因为她睡着比我更好的床,而且手里还有一小笔钱,至少能吃饭住宿, 当做路费,也足够找到十个孩子他爹。我甚至隐约觉得如此对待一个妓女一定会被别人耻笑。但我觉得丁丁哥哥不会笑我,我便心里平静。事实上,现在的我,已经比死时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
但在做到任何有争议的事情的时候,
我总会把他从记忆里拽出来,意淫他的态度,当然,他总是支持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 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介意她与我同行。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在我的生命里过去了,唯—留给我的问题便是,我应该是像期盼一个活人一样期盼她,还是像怀念一个死人一样怀念她。但这些都无所谓,长路漫漫,永不再见。
我打开了房间的门,掏出 1988 的钥匙,走过楼梯的第一个拐角,我就遇见了娜娜。
我以为我梦游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样呆在原地,一直到一个下楼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断了我们的沉默。他说,你们两个挪一挪。我和娜娜往边上挪了挪,娜娜泪水直接落在了台阶上,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样,漂亮了一大截,她给自己化了妆,而且化得还不错,但她的妆很快在她的泪水里花了。她又说,对不起。
我说,怎么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说,对不起。
我说,娜娜,究竟怎么了。
娜娜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我顿感角色错位,问道,怎么了?
娜娜说,我拿了你的钱,但我没有去开房闻,我溜走了。
我轻轻啊了一声。
娜娜说,对不起。
我说,那你,后来,你??
娜娜说,我去了酒店的前台,然后从后门走了,我知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然后你找不到我。
我说,嗯,等了一会儿。
娜娜说,你要把钱要回去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但是我住宿用了点儿。
我说,不用。你怎么能不告而别呢?
娜娜说,对不起,我害怕你丢下我,我也知道你会丢下我,本来这个事情就和你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害怕,我已经没有钱了,但我不会问你要的。
我入戏了,还有点生气道,于是你就拿了钱走了?
娜娜说,嗯。
我说,难道我还不如这几千块钱重要?
娜娜说,不是。
我问她,那你跑什么?
娜娜说,不是跑,我觉得你迟早要放下我,我还是走吧。
我说,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
娜娜说,是。
我说,我真的是。
我突然从恶人变成了受害者,不知该怎么描述心情。我对娜娜说,走吧,上路吧。
娜娜说,多不吉利。
我说,那走吧,出发吧。
娜娜问我,我要跟着你做什么呢?
我问她,你能做什么呢?
娜娜说,我什么都做不了,本来我还有能做的,但现在也不能做了。
我说,那你就踏踏实实走吧。
娜娜问我,你会有什么负担么?
我说,没有,但我会增加一点油耗。
娜娜很紧张,问我,那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
在街边吃了早饭,就如一夜梦境,我们重新坐进了一台车里。娜娜把自己的妆补了,我问她,你自己给自己画的?
娜娜说,是啊。
我本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往下聊,但我停住了,突然对她说,娜娜,你千万不要觉得我爱上你了。娜娜,你不会爱上我吧?
娜娜说,不会,不会,你放心,这点儿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我说,你们还有职业操守?
娜娜说,那当然有。
我笑道,那你们还有职业楷模?
娜娜说,那自然也有。我们有一个一姐的。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娜娜说,叫孟欣童。
我赞叹了一声,说,原来这个行业里最一线的还都是有正常的艺名的,是不是只有你们这样二三线的才用重叠字啊,什么娜娜啊,珊珊啊。
娜娜说, 那是,人家的名字可是算过的,不过她的确漂亮,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有一个顾客看到过,我们都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因为有她的照片。这个顾客就喜欢和我聊,每次点我就让我给他按摩,但他给的钱一样多,所以我就很乐意和他聊,他说他上次去卅城,就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全国头牌,真的好漂亮。他拿了—个号,就等着叫到号,然后飞过去。但是后来他没能飞过去,因为他排到只差了两百多号的时候,孟欣童就消失了,后来再没有消息了。
我问娜娜,去哪里了。
娜娜说,我哪知道。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傍到人了。但是我们都给她算过,她的总收入肯定是过千万的,她不光光是卅城的头牌,她可以说是全国的头牌,虽然北京有几个夜总会,名气很大,但是都压不过她,你要找她,还得特地飞到卅城去,你要特地坐飞机,然后转汽车两个小时,才能拿到一个号,那是什么概念,然后提前一天通知你,你得过去,还有拿了号以后轮到这个人,然后特地从欧洲飞回来的。你是不在这个圈子里,你不知道这个奇女子的厉害。她可是我们的偶像。只可惜她最后就不见了。
我说,说不定人家就是换了一个城市重新生活呢?
娜娜笑道,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换一个城市也就是重操旧业,有时候不是因为我们缺钱,也不是我们喜欢干这一行,就觉得我们只会干这个,可能我有一阵子不缺钱,但我还得干,我只觉得这样最有安全感,哪怕完事以后人家嫖客跑了,都要比在家里停工一天觉得踏实。
我说,那你还真挺辛苦的,一个月要干满 30 天。
娜娜认真地对我说道,不,是 25 天。
我说,哦,忘了你们的天然假期。那你不交男朋友么?
娜娜说,交啊,以前我的一个同学,后来追求我,我不知道怎么着的,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们在两个城市,是在电脑上重新找到对方的,后来在电脑上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一直要求来看我,但我哪里来的时间啊,只能等我每个月放假的时候和他见面,他就坐火车过来,我们大概这样坚持了半年,后来就不好了。
我问,为什么不好?
娜娜说,他一共坐火车来了七次,每次我都例假,但我又不敢用嘴,我怕我忍不住太熟练了把人家吓跑,我们就这样憋着,后来他受不了了。我们吵架了,然后就分手了。
我说,你那个小男朋友还挺能忍的,分手他怎么说的。
娜娜说,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孩,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故意的,你想把你的第一次留给新婚之夜,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姑娘,但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我来一次也不容易,你下次能不能在不来例假的时候找我来?
我和娜娜同时笑得不可自支。
娜娜指着前方,说,看路,看路,你开歪了。
我大笑着说,哈哈哈,最纯洁的姑娘。
娜娜跟着笑道,说,是啊,这傻×。
我收住了笑,扶着方向盘。
娜娜把双腿蜷在座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说,按理来说,其实他挺好的,我应该挺对不起人家的,但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内疚呢?
我接着问道,为什么呢?
娜娜说,因为我不爱人家。我丝毫不爱人家,我不爱这种类型的。
我问娜娜,那你爱过谁?
娜娜说,我还真爱过一个人。
我自作聪明道,是不是你高中或者大学的师哥?
娜娜瞪我一眼,道,对不起啊,我没上过。
我忙说对不起。
娜娜流露出了一个微妙的不快,然后又被骨子里的愉悦所覆盖,道,是这样的,我喜欢的那个男人,是我第一家去的洗头店的老板娘的老公。
我说,哦,那就是你的老板。
娜娜严肃道,不是的,那不一样的,那个店就是我们老板娘开的,他老公自己开了一个其他店,做的生意要大很多。
我问,做什么生意?
娜娜说,他开了一个桑拿店。
我说,这不是一样吗?
娜娜立即向我科普道,这哪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规模完全不一样,一个洗头店,10万块钱就能开起来,一年最多赚个二三十万,一个桑拿没有一千万都开不下来的,弄好了一年能赚两三千万,当然,我当时去的那里小地方,开桑拿规模不用那么大,但是档次还是不一样,洗头店里全套 150 就给你了,桑拿中心里怎么都要 300 多。我老板娘的老公还是很有气质的,而且很能罩得住的。
我说。那后来呢?
娜娜说,嗯,被抓进去了。
我说,他不是罩得住么?
娜娜说,罩子再大也有个半径的,他跑到外地去赌博,给抓了。
我说,你喜欢人家什么?
娜娜说,我喜欢他罩得住。
我不屑道,那不是最后也栽了么?
娜娜说,那不一样,至少在栽之前让我有安全感,他是唯一—个让我有安全感的男人。别人就这么来了又走了,我和他一起待了三年多,那个时候我还不会做这个行业,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第一次试钟就是他试的。
我说,那他老婆呢,就是你的老板娘呢?
就是老板娘安排他来一个一个试钟的啊,但是我没有能够进桑拿中心,还是在洗头店里工作。
我略带伤感问她,娜娜,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他怎么没把你安排进桑拿中心呢?桑拿中心应该提成也会高一点,工作起来也安全—点。
娜娜说,是啊,在那个时间里,进桑拿中心就是我唯一的梦想。
我笑话道,你就这么点追求。
娜娜说,那怎么了,至少我一心要往高处走。我点了一支烟,说,接着说说你的故事。
娜娜说,把烟掐了。
我忙把烟掐了,说,对不起。
娜娜摆弄着安全带,对我说道,那个老板叫孙老板,他一直换名字的,我就叫他孙老板,他很早前是从机关单位下岗的,哦,不,是下海的。我最早去的那个地方是宜春。你不知道那里吧,那是一个很小的县城。我从家里出来,就到了那里,因为火车到那里要查票了,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当时我身边什么钱都没有带。可其实那个地方离我家并不是很远,因为绿皮火车我只坐了一天,我想可能也就六七百公里的路程。
宜春是个很小的县城,哦,我剐才说过了。我那年多少岁?我想想,我那年反正不到二十岁。我就出来了。我还算是我们那里出来的晚的。我小时候的姐妹们都出来了,全国各地,我从十六岁开始,身边的朋友就不停的少,不停的少,到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只有我弟弟。但我弟弟算不上我朋友。
在宜春我待了三年,四年?差不多四年。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孙老板?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我就知足了。我当时要一个什么检疫证之类的还是什么,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像市场上卖的猪肉一样,表示自己很干净的那种证件,我说我该怎么去弄啊,孙老板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他很有门道的。老板娘开车违章了,他也是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反正什么事情都是一个电话就搞定了,连电话丢了,都能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不过我不喜欢孙老板也难,他是我那个四年里唯一一个常能看见的男人,其他的男人,基本上都只能看到一眼,后来随着我业务水平的提高,有些男人能多看两眼了,但是你知道那帮男人,多虚伪,说得好好的,下一次还是要点我,下一次过来就点了别人,还假装跟我不认识。不过我也能理解。一样是花钱。当然要玩点不一样的,玩来玩去都是一样的,那和在家里陪老婆有什么区别。但我就接受不了他们瞎说。孙老板很栽培我的,他一直惦记着要把我调到桑拿去,但是老板娘拦着,因为我做到后来,也有了不少的熟客。你别看我姿色一般,其实我化妆一下,还是挺漂亮的,真的,你看,我今天和昨天有没有什么区别?我以前就是学化妆的。我本来是想做化妆师,做化妆师能给好多明星化妆,真的,我特喜欢,这么多人摸不到他们,我让他们闭眼,他们就闭眼,我让他们张嘴,他们就张嘴,我想摸就摸,想捏就捏。这多爽。我把这个想法唯独给一个客人说过,那个客人说,没有安全感的人一般都特别有控制欲。我觉得我应该是没有安全感的。谁有,你说谁有,我就没见过一个有安全感的,连孙老板也没有,要不然孙老板怎么会把钱藏在洗头店的热水瓶里。孙老板够厉害了吧。不过他也没见过明星,你见过明星么?
我看着娜娜,说,娜娜,说话要连贯一点,就昨天说你去医院看病那一段就很有逻辑,今天怎么就逻辑混乱了?
娜娜说, 昨天是说故事,今天是说感情,说感情当然就混乱了。我说到哪里了,哦,孙老板,你先说,你觉得我今天给自己化的妆怎么样。
我端详了两秒,说,真的不错,比那天冲进我房间漂亮多了,那天你如果化妆成了今天的样子,我就多给你一百。
娜娜马上微微从座椅上腾起身子,说,对了,说起钱,还给你,被你逮住了,我就不黑你的钱了。你给我的钱,我只花了六十,在凯旋旅店住了一晚上。
我说,为什么你只要六十,我住进去就花了九十八。
娜娜说,你们男人就是不会过日子,你可以砍价的嘛。我就在那里砍了好长时间。我说我先住一天,看看好不好,然后我有可能长包一间房间,她就六十给我了。唉,我们真是傻×,早知道这样,在凯旋旅馆开一个房间就好了,还浪费一间房间。唉,对了,昨天晚上我还老想起你,不过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喜欢你,我就是觉得挺难受的,你想我么?
我说,我没有。
娜娜说,嗯,那就好。我看过很多男人的,想你也不会喜欢我,我也就没动那个念想。我见过的男人也有这个数目了。
娜娜说着张开了自己的手掌。
我说,五位数。
娜娜说,白痴,你当我机器啊,哪有那么多。几百个得有吧。
我说,那你把手张开干什么?
娜娜说,哦,我在看掌纹。你看我的爱情线,算了,你还是开车吧,别看了,你看我的爱情线,它和事业线绕在一起。不过我的生命线很短。你看就到这里,大概三十岁, 不过在这里,你看,哦,你管你开车,别看,就是这里,这里会有一个新的分支。这就是我的孩子。嘿嘿。对了,跟你说回孙老板的故事,其实我和孙老板也没有什么故事,他每次来都要和我试钟,看看我的水平有没有提高。我本不应该要他钱,因为他过来,老板娘也不会抽成,但是我每次都要问他要十块钱,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为什么?
娜娜说,因为如果他给了我钱,我心里就舒服,我们就是做生意的关系,只有我的男人可以上我不付钱,但他又不是我的男人。虽然老板娘和他也没什么感情,但是他又不可能跟人家离了跟我走,我怕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我一定要收钱。
我说,你真怪。
娜娜说,直到有一次,我彻底崩溃了,我哭了一天一夜,那次完事了,他告诉我,冰冰,哦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叫冰冰,他说,冰冰,对不起,钱包忘车里了,今天就不给你钱了。我当时就急了,说不行,你再掏掏口袋,哪怕一毛钱都行。孙老板说,我光着,哪里来的口袋。我当时就把衣服给他拿过去了。他掏了半天,说,冰冰,我今天真的没有带一分钱。真的没有。我听到这句话,当时就不行了。我抱着他哭,哭得他都傻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傻掉,你知道孙老板是一个很镇定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不知所措那种样子,我眼泪全都沾在他的身上,他说,冰冰,对不起,我真的没带钱,下次我给你补上。我说,你这个白痴,你怎么可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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