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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

韩寒(现代)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韩寒

这部小说完成在 2009 年至 2010 年之间,我从 2009 年的夏天就开始落笔,多事之夏,最终停滞。到 2010 年初的冬天继续开始,再停滞。一直到 2010 年的夏天,一样多事之夏,但完成了 1988。1988 是里面主人公那台旅行车的名字。本来这本书就叫《1988》,序言是——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不料期间日本的村上先生出了一本《1Q84》,我表示情绪很稳定,但要换书名。又是几经周折,发现再无合适。就好比在孩子要出生之前,你已经为她想好了名字,并且叫了一年,忽然间隔壁邻居比你早生了一个和你叫了差不多名字的小孩,你思前想后,发现其实你内心已经无法更改。最后她还是叫《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如果有未来,那就是 1988——我也不知道。
故事在书的末尾告一段落,不知道它是否能有新的开始。我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和文字写过小说,仿佛之前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迎接她。在过往,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我是否能这样去叙述。但是在这个凌晨,我准备好了,让我们上路吧。以此书纪念我每一个倒在路上的朋友,更以此书献给你,我生命里的女孩们,无论你解不解我的风情,无论我解不解你的衣扣,在此刻,我是如此地想念你,不带们。
空气越来越差,我必须上路了。我开着一台 1988 年出厂的旅行车,在说不清是迷雾还是毒气的夜色里拐上了 318 国道。这台旅行车是米色的,但是所有的女人都说,哇,奶色。1988 早就应该报废了,我以废铁的价格将它买来,但是我有一个朋友,他是 1988 的恩人,他居然修复了 1988。我和朋友在路边看见了 1988,那时候它只有一个壳子和车架。
朋友说,他以前待的厂里有一台一样的撞报废的车,很多零件可以用,再买一些就能拼成一台能开的车。只需要这个数目,他伸出了手掌。
我问他,那这个车的手续怎么办?
朋友说,可以用那辆撞报废的车的手续。
我说,车主会答应么?朋友说,死了。我说,车主的亲戚也不会答应的。朋友说,都在那车里死光了。我说,那是不是不道德?
朋友说,本来是都死光的,现在你延续了这台旅行车的生命。所以你要给这个旅行车取一个名字。
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出厂的车。
我的朋友在车的大梁处俯身看了许久,说,1988 年。
1988 就是这么来的。
而我的这个朋友,我此刻就要去迎接他从监狱里出来,并且对他说,好手艺,1988 从来没有把我撂在路上。
我和 1988 在国道上开了三个多小时,空气终于变得清新。我路过一个小镇,此时天光微醒。小镇就在国道的两边,黑色的汽修店和彩色的洗浴城夹道而来。看来这个镇子所有的商业都是围绕着这条国道上过往的卡车司机。
我看中了一家金三角洗浴城,因为这是唯一一个霓虹灯管都健在的洗浴城,不光如此,它下面的“桑拿”“休闲”“棋牌”“客房”“芬兰”这五个标签也都还亮着。
我将 1988 停在霓虹最亮的地方,推门进去。保安裹着军大衣背对着路睡在迎客松的招牌下的沙发上,前台的服务员不知去向。我叫了一声服务员,保安缓缓伸出手,把军大衣往空中一撩, 放下的时候那里已经半坐着一个女服务员。
服务员边整理头发边梦游一样到了前台后面。我微感抱歉,问道,姑娘,看你们上面亮的灯,什么是芬兰啊?
女服务员面无表情道,身份证。
我说,身份证我没带。
她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看了我一眼,说,驾照带没带?
我说,驾照我也没带。我就住一天。
她说,不行,我们这里都是公安局联网的,你一定要出示一个证件。你身边有什么证件?
我掏了全身的口袋,只掏出来一张行驶证。我很没有底气地问道,行驶证行么。
不想姑娘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我生怕她反悔,连忙将 1988 的行驶证塞到她手里。她居然将 1988 的发动机号天衣无缝地填在了证件号一栏里,然后在抽屉里掏了半天,给了我一把带着木牌的钥匙。她向右手边一指,冷冷说道,楼梯在那里。
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又看见了迎客松下睡着的保安。整个过程里他丝毫未动。服务员关上了抽屉,突然间他又拉开了自己的大衣。妈的这也太自动化了,我暗自想到。女服务员突然对我说道,芬兰就是芬兰浴。
我强笑了一声,玩笑说,这样我就懂了,干吗没加一个浴字呢?
服务员藐视着说道,这两个字两个字都是两个字,这是排比,这不好看吗。
我正要继续提问,只见躺在沙发上的那一位挥了挥翅膀,女服务员马上识趣道,不跟你说了,你自己上去吧。
我打开房间门,环顾这房间,发现也许是我的期许太低,我觉得这个地方还算不错,缺点就是窗户很小,而且因为在二楼的缘故,它被六根铁栏杆包围着。此时天光要开,外面是一棵巨大的树木。我躺到床上,正要睡去,突然间有人敲门。我下意识地摸了口袋,以为是有东西遗落在登记台上,除了 1988 的钥匙在桌子上以外,其他一切安在。我对门口说,谁。
门口传来女声,说先生请开门,让我进来详谈。
我想这个时间,这是什么妖精,于是伏在门边,问道,你是哪位,什么事情。
女声说道,先生,我是珊珊,让我进来你就知道了。
我顿时明了,这是特殊服务。我决定透过猫眼先一窥姿色。但是我发现这个酒店的门上并没有猫眼。这下只能开门见“珊”了。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去过很多城市,遇见酒店色情服务一般在猫眼里看一眼就回绝了,当然,我也放进来过两个,那是因为她们漂亮。我认为只要我开了门,哪怕进来一头猪我也必须挺身而出,因为我们已经瞧见彼此的模样,我怎能看见我要将她撵走时她脸上的失望。在这个旅程的开始,我就赌一次天意,门外的姑娘是我喜欢的类型。于是我打开了门。
珊珊长得非常普通,但我已经不好意思驱逐她。出于礼节,我也必须上了她。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刚问完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马上补了一句,我说的是真名,不是艺名,你叫什么真名。
珊珊说,我姓田,叫田芳。
我说,嗯,那我还是叫你珊珊吧。
珊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拉上窗帘,坐在床沿,说道,先生,你知道我们这里服务的项目么?
我说,你说。
珊珊玩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说,我们这里半套一百,全套两百。
我说,那你们这里服务好不好?
珊珊看着我,笑道,放心吧,给你的,都是好的。
我没有什么兴致,问道,你这里有四分之一套么?
她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我,说,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在全套之后,她利索地穿上了衣服。我问她,你怎么能这么快知道我入住了。
珊珊说,因为我一直没有睡觉,你知道,我们这里大概有三十多个技师,但是这里都是卡车司机住的,大家全部都是路过,谁也没有固定的客人,要等妈咪排钟的话,也许要等到两天以后了,所以我特别认真,姐妹们都睡觉了我还伏在门口,我听到有人回房间了我就上来敲门。大半夜的,一般客人也不会换来换去的。我的点钟特别少,因为有些人,特别是广东人,他们特别选号码,8 号和 18 号就点的很多,我的号码不好,要靠自己。你以后要是过来,直接点我的号码就行了。
我说,大家都像你这么敬业就好了。你是几号。
她说,我是 38 号。
我说,嗯,那我还是叫你珊珊吧。珊珊,你为什么不换一个号码呢?
珊珊把自己胸前的号码扶了扶,说,我们这里从 1 号到 40 号是上门的,40 号以后都是正规捏脚的,我和妈咪的关系没有搞好,我就没轮上好号码。
我有些困意,打算聊最后几句。我早就不是劝妓女从良的纯洁少男,但我必须得劝她注意身体,不要变成工作狂。我说,珊珊,我要睡了,你工作也不要这么拼命,你看现在??
我拉开了外面的窗帘,阳光抹在了墙壁上,我这才发现这个酒店如此斑驳。说道,你看现在,大早上的,你太勤奋了。
她说,我知道了,先生,你要包夜么?
我迟疑了一下,一看从窗帘外面透出来的阳光,心想这还算什么包夜,这都是包日了。我礼貌地问道,包夜都能干什么啊。
珊珊回答道,包日。
我笑了笑,说,算了珊珊,下次我再点你吧,你快回去吧。
珊珊说,包夜只要再加五十,你醒了以后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有些不耐烦,因为我害怕困意消失,而此刻的阳光正开始刺眼,它从树缝中穿出正好投射我的脸上。我站起身,企图将窗帘拉上,但是这个窗帘不管怎么拉都有一个缺口,我想如果这个缺口一直存在,我将心中难受,一夜无眠。我用了很多方式,发现始终没有办法将窗帘拉严实。我搬来一个椅子,打算站上去从最上面开始拉起。
珊珊此时又问一句,先生,你包夜么。
我有点心烦,说,我给你五十,你就给我站在这个缝前面给我遮光。
珊珊二话不说,站到了椅子上,顿时房间里暗了下来。我心中虽有感动,但更多鄙视,想这婊子真是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打算睡觉。虽然我背对着窗,但我始终觉得奇怪,有个女的上吊似的站在椅子上,还不如让阳光进来。我未看珊珊一眼,说道,珊珊,钱是赚不完的,你早点回你自己那里休息吧,你年纪还小,不能满脑子只想着多赚一点是一点,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你??
窗户那边说道,因为我有了不知道谁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珊珊依然高高的站在原地,伸出手拉着窗帘,最顶上无法严合的那个部分透出最后一丝光芒,正好勾勒了她一个金边。随着窗帘微微的颤动,她的光芒忽暗忽亮。我看了半晌,说道,来,圣母玛利亚,你赶紧下来吧,睡床上。
第二天我们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我打开小窗户,微风进来。我开始仔细打量着窗外,这是一个多么灰暗的小镇,我的眼前一片的灰瓦屋顶,沿着国道两边毫无美感的小店招牌,过往的货车司机正在挑选吃饭的饭店。一辆空载的卡车正在我们的楼下停车,儿童在卡车旁边玩着球。一列火车从百米外的铁轨上经过,我数着一共有二十三节。数火车是多么消磨时间的方式,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办法验算。但是何妨呢,恼人的时间在这一刻没有痛苦地过去了,而且全神贯注。楼下的儿童也和我一样在数火车,最后一节火车过去后,他转身对他的父亲说,爸爸,是二十四节。
他的父亲没有搭理他,继续指挥着卡车倒车。
珊珊醒了过来,冲到了洗手间去呕吐。吐完了以后问我,先生,你还要来一次么,不算钱,这个是算在包夜里的。
我点了一支烟,看了看她,旋即又掐了。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爹是谁呢,不是都有安全措施的吗?珊珊说,嗯,先生,我们这里除了半套和全套以外,还有一个叫不用套,再加五十就可以了。我估计是我吃的避孕药失效了。
我又把烟点了,说,那就是你活该了。你最好找到孩子的爹。你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能抚养?
她说道,我能够抚养,你说,这孩子长大以后做什么呢?
我无意帮她规划未来。珊珊继续说道,总之,我不能让她干这一行。我再干这一行干十五年,正好能抚养她。你看,我现在一个月也能收入四千多,我已经攒了两万块,一万块可以生她下来,一万块算奶粉钱,可以养一年,我停工的那一年正好可以抚养她,然后我就得马上开工,我不能让人家知道我生过小孩。我干十五年,如果每年能赚差不多 5 万块,这个小孩子就能上学了,就是万一她有出息,考上了好的大学,我估计就吃紧了,最好还是得想其他办法再赚一点。我最怕就是开家长会,这个地方太小了,不能在这个地方上学,否则一开家长会,一看其他孩子他爹,弄不好都是我的客人。我还是换一个别的镇去。干几年就得换一个地方,否则别人就知道孩子她妈是干这行的。到了这个孩子十六岁,我还能养。
我说,你对未来的规划够仔细的。
珊珊摸了摸肚子,说,那是。我就崇拜我妈,我从小的心愿就是做妈。
我说,那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谁,不是有点遗憾?
珊珊认真地反驳道,不遗憾,反正我从小的心愿又不是做爹。
此刻的阳光又要落下,我们睡的不巧,将白昼全部抹灭去。天空里的黑色浓墨一样化开。我问珊珊饿不饿,我不能整天都将自己闷在这样的一个空间,我需要开门,但我只是把自己闷到稍大的一个空间里而已,那些要和我照面走过的人一个个表情阴郁,但纵然这样,我也需要新鲜的空气。我顺手拿起珊珊的内裤,递给她,说,穿上吧,后会有期。
突然间,房门被踹开了,踹房门的力量如此之大,门框的木屑都飞到了窗帘上。门撞到了墙壁上又反弹了回去,门口传来一声哎呀。我还在想是哪个服务员这么豪放,至少有十个人破门而入。我都未及仔细看,被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了”“干什么”所包围,我早已经一动不动,周围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我压来,我被第一个人反剪了手,脸被不知道谁的手按在地上,还有三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一个人的膝盖直接跪在我的腰上,两条腿分别被两个人按着,但是我感觉至少还有三个人要从人堆里插进来。我觉得很内疚,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部位可以供给他们制服,从他们进来的第一秒钟开始,我已经一动都不能动,但是他们却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涌动,并且不断地大喊,不许动。
我从他们手的缝隙里看见了珊珊, 她被另外五个人围在墙角。另外有一台摄像机高高举起,被摄影师端过头顶,在房子里不断地拍摄。珊珊抱头蹲在角落里,我见她扯了几把窗帘,我想她是要裹身的。旁边有人呵斥道,不要乱动,干什么干什么。珊珊继续拉扯了几下窗帘,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我这里感觉轻了一点,有两个人从我这里起身扑向珊珊,他们掏出手铐,直接把珊珊铐在了落地灯上,并且指着她咆哮,叫你不要乱动,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老实一点儿。
我数了数,心想,可能这十五个人害怕珊珊用窗帘把他们都杀了吧。
气氛终于平静了下来,我又听到哎呀一声,周围取证的人们一阵骚动,结果发现是摄影师在叫唤。摄影师尴尬地看着大家,说,不好意思,刚才光顾着举过顶拍摄内容了,镜头盖没有开,只录到了声音,你们看行吗?
一个男子到他身边面露不悦,低声说了几句,转而对我说道,刚才我们这里取证发生了一点问题,现在我们要重新进来一次,你就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手里东西呢,你刚才手里东西呢?喏,在这里,你把这条内裤拿好,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我指着珊珊问道,那她怎么办,她已经被铐起来了。
男子思索半晌,说,就这样,她不老实,万一跳楼什么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她就还是这样,铐在落地灯上。
我绝望地说道,那你们千万不要照着 SM 来处理我。人是你们铐的,不是我铐的。
男子踹了我一脚,道,话多。
说罢,他们全部退出房外。但是房间门已经完全不能关上,总是要往里开。摄影师掏出自己的手帕,压在门缝里。门终于关严实了。
一样的,门被刚才和我对话的男子重重踹开,但是由于之前已经踹过一次,连接处已经松动,这一脚直接把门都踹脱了门框,手帕飞了出来,在我眼前掠过,在空中完全地展开。我仔细看,手帕上绣了一个雷峰塔,正好落在我的脚边,我连忙拾起手帕,扔给了珊珊。珊珊接到手帕,迟疑着,因为她有三个要遮的地方,实在不知道遮哪比较合算。我大喊一声,遮脸。
旋即,我被一脚踢晕。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审讯室。我的左侧脸颊挨了一脚,位置靠近太阳穴。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丝毫的伤心。我伸手抹去,发现是血迹,血迹怎么能从我的眼角流出?我要了一张餐巾纸。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总在冷笑的人,他见我醒来,第一句话便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生日是多少?
我无力地回答道,田芳。
他一个暗笑,说,不对,她证件上不是叫这个真名。
我心想,真是王八蛋啊,这么难听的名字居然还是个艺名。我垂死挣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叫田芳。我该怎么处理?
他停下笔,看着我,说,劳教半年。
我说,有没有什么办法不劳教。
他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你签署一个合同,说你身体一切正常,以后如果出任何问题,和我们这次行动都无关。要不然就是劳教半年,但你如果出了任何问题,和我们这次行动也无关。签吧。这个是合算你了,你利用了我们执法中的漏洞。以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毫不犹豫地完成了这个交易。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从高墙里走出来更好,虽然外面也只是没有高墙的院子。墙壁上是斑驳的红色大字,我都不记得上面写了一些什么,应该是四个字四个字四个字和四个字。墨绿色的铁门就似我童年记忆里学校工厂的大门,我们常常去那里偷一些有趣的金属零件。我坐在对面的电话亭下面,想等珊珊从里面出来。不知道这个孕妇此刻在做或被做着什么。我想她只要亮明她的身体状态,她就能从里面出来。无论是多么面目狰狞的人们,除了他们指着鼻子骂我以外,我其实始终都能记得他们不经意间的叹息,我不认为那是人类在压迫下容易满足的贱,而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本是同类的交流。但当我想去挖掘的时候,大地马上就把井盖给盖住了,说,朋友,你想都不要想。
在等待珊珊的时光里,我顺着刚才的感触重新回忆了一遍我儿时的校办厂。
那是一个神秘的工厂。在我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儿童乐园,那时候我觉得它好大。一直到第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班级里最发达的同学站在六楼,看着儿童乐园,对我说,你看,我小的时候觉得我好大,现在一看,这个还没有我们家的院子大。小时候就是容易满足。
我在边上附和道,是那时候你人小,现在你人大了,参照物不一样了。
我小的时候在乡下,有一个车站,小时候走过去觉得好远,至少要走半个小时,后来我回了一次老家,没几步就走到了。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步伐大了。
最发达说道,嗯,你这个提法很有意思,步伐大了。
在结束了这个现实的互相介绍自己的工作和职位的同学会以后,我一个人去儿童乐园里走了走,用步伐度量了一下,长四十八步,宽二十步,那是我小学里所有可爱回忆的所在,现在终于也变成了一个数据。我记得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中午,我爬上了滑梯的最高处,纵身一跃跳到了旗杆上,顺着绳子和旗杆又往上爬了几米,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任何同学到过的至高点,我被飘扬的国旗裹着,眺望整个学校。
暑假就要到来了。
我艰难地挪动了屁股,视线从教学楼转到了厕所,没有什么好看的。让我来说说那时候我们的厕所,在这个最早的青春期里,我记得我们的便池和女生厕所的便池是背靠背的,当中隔开了一堵墙,那堵墙高两米。我量过。现在的我一度想过,如果姚明来我的学校大便的话,当他起身提裤子,他一定能看见对面。
那个时候上厕所,对面的对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有两个通道,一个是头顶上的通道,另外脚底下便池也是通的,所以对面女生聊天都是立体声。由于一共有八个便池,所以是环绕立体声。她们聊天的声音多么甜美,内容多么无邪,音质多么悦耳,虽然还伴随着急切的嘘声。我曾经幻想,如果有那么一天,那堵墙倒了,将是什么样的情景啊。这个幻想在我小学的脑海里进行过几百次。
在旗杆上的我又挪了挪屁股,于是我看到了那一家校办厂。那时候的建筑在屋顶上有一个小天窗,天窗年久失擦,还长出了青苔,透过一点点能透过的玻璃,我看见里面的工人们都在紧张地忙碌。他们在一个长条的巨大金属桌子上打磨什么东西,那一定是很好玩的东西。
我正想着,突然之间一声哨响。我低头一看,什么都看不见——被我自己的脚挡住了,但是我听见体育老师刘老师的声音,他语速很快,说,同学,同学,你不要动,我们马上来救你。
我发现我的确已经不能动了,那是四层楼的高度,我已经不能再越回到两层楼高的滑滑梯上了。我的手也已经出了汗,要不是抓着勾升降国旗绳子的钩子,我估计差不多就以自由落体般滑下去了。老师们很快动员了起来,把我们所有跳高跳远仰卧起坐的垫子放在我的下面,刘老师负责稳定我的情绪,告诉我抓紧了,不要害怕,学校正在组织抢救。
我在旗杆上烤着,汗珠越来越大,脚也开始勾不住。我看了一眼教学楼,发现由于老师们都出来搬运垫子了,所以学生们都已经失控了,六层楼高的校舍走廊上,全部都是五颜六色的同学们和齐刷刷黑色的脑袋。
我的班主任看着垫子,小声说了一句,这个厚度不够,还是会出危险的。
刘老师拨开了班主任,说,如果这个小子掉下来,我会接住他。
不知道哪个看热闹看出了参与感的同学想出来要把自己的书包也垫在下面,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教学楼里一阵喧闹,所有的同学们都喊着,拿书包去救命,拿书包去救命。男男女女们都拎着自己的书包往我这里涌来。我们当时每个年级有四个班,每个班有五十个学生,一共有六个年级,总共一千两百名学生,累计一千两百只书包,在不到五分钟的时候堆在了一起。这些书包足足堆了三米多高。一千多个学生就围在儿童乐园的旁边,学校里广播不停地喊,请所有的学生回到自己的教室,请所有的学生回到自己的教室。但是没有一个学生回去。
老师们围成一圈正在商量,体育老师觉得,书包有软有硬,万一掉下来,脑袋砸在铅笔盒上也是一个悲剧,所以还是应该发挥垫子的作用。可是这些垫子现在被埋到了最底下,发挥不了作用,应该把这些垫子抽出来,然后放在最上端。
现场换成了我的班主任不停地给我喊话,她喊道,你要抓紧了,我们都在全力地营救你,你不要往下看,你就往前看,看看风景,看看这个镇,不要想你在旗杆上,你就觉得你是在家里,不要客气,你就感觉你在家里的沙发上,你感觉到了吗?
我还真感觉不到。但是我真的一点都没有客气。风越来越大,旗杆开始有一点晃动,我还在旗杆的最顶端摇着。整个学校连门卫间的大伯和扫地的大妈都出来看我了。不过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那个校办厂里,始终紧闭着大门,那些人还在全神贯注的工作,有一个人抬头看到了,马上又低下头去打磨他的零件。在这样重大的群体性事件中,他们还能保持这样的工作,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作为一个标杆性的人物,我已经快用完我所有的体力了。老师们在内部商量,学生们在外部观看,我那个时候的视力很好,在茫茫的人海里,我锁定了一个人。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过你,同学,你是哪个班级的,你仰头看我的神态好漂亮,我虽然高高在上,但是已经彻底为你臣服,等我落地了以后,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同学。桃红色碎格子衬衫,浅蓝色裙子,马尾辫不戴眼镜的这个女孩子, 你仰起的脸庞就像是我用手指抬起了你的下巴,你好奇的眼神就像我用另外一只手在撩起你的刘海。同学,我爱你。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只是我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一个人生的高度上,而且还身裹国旗。
我的视线一直牢牢地盯着这个女生,心跳加速。
我脚下的老师正在忙着把垫子换到书包的上面,因为要抽出垫子,所以导致书包垒成的缓冲层往下倒塌了一点儿,这引起了同学们的一些不满,认为老师们很自私,要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上面。体育老师问了一句话,他问我,这样如果跳下来的话,会不会疼。
我已经意识到了,群众经过不懈的努力,以或热诚的,或真挚的,或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完成一个作品,就像武器专家其实盼着打仗一样,他们应该会盼着我从上面掉下来,好检验检验他们的产品。但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这个女生,她被裹在汹涌的人潮里,我的眼睛始终牢牢地盯着她,我的人脸辨识系统和自动跟焦系统全速地工作着。每一眼的对视都给了我力量。虽然我知道,那其实是一种一对一百的对视,地上的人们,你们一定以为我在看你们,其实不是的,我在看她。
在记忆里,我记得她突然不知何故转身走了,也许是被我看毛了。我伸出了手,想隔着几十米的空气留住她。啊!我掉了下去。
那自由落体的感觉——我已经忘了。在一口呼吸的时间里,我掉在了垫子上,周围都是高声的欢呼,但是接触到书包的一刹那,我还是两眼一黑。我摔到了两个垫子的接缝里,直接摔在了书包上,我只记得一本书的书角插了我的小鸟一下,好痛。那是一只黄色的圣斗士系列书包,上面的图片正是我的偶像——不死鸟一辉。我忍痛抽出了那本插我的书,那是一本高年级的课本,我把书塞回到了书包里,紧紧地拽着那只书包,书包上的一辉正盯着我看,那是真的盯着我看,我们都有眼神的交流。而后我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觉得肚子和胸口有点闷,老师们扑了上来,体育刘老师和班主任是最早到我身边的。他们一把把我抱在他们怀里,然后说,你在说什么,你说大声一点,你在说什么,大声一点,大声一点。
我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我是说给那个女生听的,这是我的心声,我脑海里都是她的影像,我第一次感受到爱的奇妙,她让我超脱了生理的痛苦。我揪着班主任的衣领,艰难地反复呢喃着这三个字——不死鸟。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乡卫生院。旁边放了一张报纸——《乡的风貌》《乡的风貌》是我们。亭新乡文化站办的报纸, 《乡的风貌》在第四版上,赫然写着《亭新乡小学一学生爬上旗杆,全校师生团结抢险》 ,报纸上的题记写道:
本报讯:一位五年级四班的同学在昨天不小心爬上了中心小学的旗杆,无法下来,全校师生积极组织抢险工作,共动用垫子三十六个,书包一千余只,成功地挽救了该小学生的生命。小学生获救后反复说,谢谢老师。
报纸还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爬在玉树上临风。我看了看照片的署名,妈的居然是我的同学,他是摄影组的人,原来我爬在旗杆上的时候,他们摄影组正在以我为题材进行创作,难道是我很好对焦吗?
三天以后,我上课了。仅仅是轻微脑震荡。我走进学校的时候顿生自卑,仿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救命恩人。理所当然的,同学们都在看我,他们在议论我,但是他们背地里都叫我猴子,因为我爬得高。我不喜欢尖嘴猴腮的东西,但是他们叫我猴子。这些我都不在乎,在乎的是,我在找那个女孩子,你是几年几班几排几坐?
回忆到了这里先了结一下,我抽身到了现实里。绿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辆海狮面包车开了出来,里面应该是坐着很高的领导。他打了一个右转向灯,结果却左转了。我突然想起我的 1988,1988 应该还停在金三角洗浴城的下面。我叫了一辆黄色的客货两用车要去金三角。货车的司机要我十元,
这个价格其实公道,但是我的包都还在房间里,身边只有六块钱。我说,师傅,我差四块,你能不能跑。
司机说,能跑,但是你只能坐在后面货车的斗里。
我问他为什么,你身边的座位不一样是空着的么?
司机很实在,他说服了我,他说,你坐在车里,但是钱没付满,我心里不爽,你在后面,我就能对我自己说得通,这个是客货两用车,你身上钱不够,你不能是个客,你只能是个货。
作为货的我,站在后车厢里,手抓着栏杆,望着这个县城,春风沉醉。虽然我的脸上还是疼,但是我能吹到风,虽然我的旁边有铁栏杆,但是我能纵身一跃,拍死在公路上,这已经多么自由。
我现在是货,十分钟以后,等我拿到了包,我就是客。只是不要耽误了我的行程。我要从这里出发,沿着 318 号国道,开到那里的尽头。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场肤浅的自驾游,不要以为我是无根的漂泊,我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上,我一度以为自己是种子,被这季风吹来吹去,但是我终于意识到,我不是种子,我就是连着根的植物,至于我是一棵什么样的植物,我看不到我自己,那得问其他的植物,至于我为什么一直在换地方,因为我以为我扎在泥土里,但其实我扎在了流沙中。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脚下的流沙裹着我四处漂泊,它也不淹没我,它只是时不时提醒我,你没有别的选择,否则你就被风吹走了。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我所有热血的岁月,被裹到东,被裹到西,连我曾经所鄙视的种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对流沙说,让风把我吹走吧。
流沙说,你没了根,马上就死。
我说,我存够了水,能活一阵子。
流沙说,但是风会把你无休止的留在空中,你就脱水了。
我说,我还有雨水。
流沙说,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够积蓄成水塘,它在空中的时候,只是一个装饰品。
我说,我会掉到水塘里的。
流沙说,那你就淹死了。
我说,让我试试吧。
流沙说,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头看看,多少像你这样的植物,都是依附着我们。
我说,有种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点,让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们这样生活着。
流沙说,你怎么能反抗我。我要吞没你。
我说,那我就让西风带走我。
于是我毅然往上一挣扎,其实也没有费力。我离开了流沙,往脚底下一看,操,原来我不是一个植物,我是一只动物,这帮孙子骗了我二十多年。作为一个有脚的动物,我终于可以决定我的去向。我回头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说,你走吧,别告诉别的植物其实他们是动物。
我要去向我的目的地。我要去那里支援我的兄弟们。
货车到了金三角,1988 历久弥新,停了一夜都没有落灰。不知道为什么,在路上经常看见一样的老车,但是我自己那台总散发着特殊的光芒,
我曾经把它停在另外一辆一样型号的旅行车旁边仔细端详, 是不是我的那台在比例上真的要合适一些, 但这两台车真的是一样的,我觉得这是精神的力量。一顿饭出来,我就拿钥匙捅错了车门,我才知道,那是偏见的力量。不管怎么样,我都是那么喜欢 1988。我发动了它,它的化油器被调教得多么好,一滴油都没有漏在地上。我开上了 1988,沿着原路回去,到了门口,像便衣一样停着,直勾勾看着每一个出来的人,一直到太阳落下,我都没有能够看见她。我想,按照惩罚守恒,我作为一个没有抓到证据被弄伤的嫖客,他们很委屈地放了我,他们会不会对田芳,珊珊加重处罚。
我开门走到门卫间,说我要找人,要找那个和我一起进来的女的,她已经怀孕了。
门卫说,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科室?
我说我不知道。
门卫说,和你一起抓进来的啊,那现在还在审讯期间,你探望不到的。
我问他,我怎么才能探望到?
在最后的一抹亮光里,我看见她步履复杂地从门里走出来。我连忙迎了上去, 珊珊。
珊珊看着我,怔了许久,说,我叫黄晓娜,叫我娜娜。
我说,我的资讯有点爆炸,你让我记了四个人名。
珊珊看着我,说,叫我娜娜。
我说,你为什么搞这么多名字。
珊珊看着我说,你妈给你的名字,你用这个名字去当鸡啊,叫我娜娜。
我说,好,我叫你娜娜。
娜娜坐在车上,半晌没有说话。她问我能不能抽烟,我说能抽烟,但是她没有抽烟。她把窗摇下,说,你也罚了不少钱吧?
我说,倾家荡产。
娜娜说,我本来想骂你,跟你他妈的就是背,我干这么多年第二次进去。
我问,那你上一次进去是怎么回事。
娜娜又摇上窗,潇洒地说,我刚干这个,攒了两万,想回老家干服装生意,干最后一票的时候,可能也不是最后一票,反正就是最后那么几票的时候给抓了,罚了两万才出来,这次我又攒了两万,这帮人是不是和银行串通了啊,天天查我卡里有多少钱啊,到了两万就来抓我?
我情不自禁地收了一脚油,说,你的两万块给罚了?
娜娜说,要不我得劳教半年。小孩在肚子里长到三个月就有听力了,我怎么能让他听到劳教犯说话啊。
我说,那你的两万没有了怎么办。
娜娜掏出翻盖手机,没事似的打开了翻盖,说,我找他爹。
我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他爹的电话号码。
娜娜说,有两个人要了不用套的服务,我趁着他们洗澡,用他们的手机拨了我的手机,万一出事了我能找到他们。我一般遇见自己觉得喜欢的人,或者要了不用套服务的人,我都会趁着他们洗澡,把他们的手机号码偷偷留下来。你看,通了。喂,刘先生,我是珊珊,你记得吗?对,你什么时候再光顾啊?电话号码,电话号码是你自己留的啊,你忘记了啊。嗯。嗯。我帮你问问,我帮你问问。
娜娜挂断了电话。我问她,怎么了,怎么不直说?
娜娜说,直说了就把人吓跑了,手机号码一换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说,不可能,会有人不要自己的孩子?
娜娜玩弄着手机,说,一大把。
我在车里搜索着电台,说,他要你帮忙问什么?
娜娜叹气道,他要让我问问,有没有新来的姐妹。
我说,那你就得说有。
娜娜说,是的。
娜娜拨了号过去,也许断线了,她又转身寻找了一下信号,继续拨过去,还是响了一声就断了。娜娜开了免提,问我,你看,这是什么情况?
我说,我知道,以前我的女人躲我的时候就这样,响一下就是忙音,他把你拖到防火墙里了。
娜娜问,什么墙。
我说,他把你的手机号码放在黑名单里了。
娜娜说,哦。
我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不要紧。
娜娜骂道,这个乌龟王八蛋,一本正经的一个人,戴个眼镜斯斯文文,说他怎么事业有成,说做男人最主要的是负责任,一有事找上去就了。
我想安慰娜娜几句,结果变成了为这个男人开脱,我说,娜娜,你也没说是什么问题,说不定那个男的就是不想再出来玩了,你给他发个短信,黑名单里的短信万一哪天他看到了呢。
娜娜说,嗯,你真热心,什么都懂。
我说,我就懂这个,因为我以前女朋友屏蔽了我以后,我就给她发短信来着,她能看得见。
女人都天生想知道别人感情故事的发展,娜娜暂时把自己置身事外,关切问道,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很好,她男人给我回消息了,消息上说,今天是我们一周年纪念日,我们感情很好,请你不要再骚扰她。
娜娜说,哎呀,那你一定很难过。
我说,是啊,可我和她分手才两个月。
娜娜完全忘我了,问道,那你找她干什么呢?
我说,她老在外面混,认识的人多,那个时候我一个朋友进去了,我想问问她认识不认识什么人。
娜娜开始延伸这个故事,问道,你朋友怎么进去了。
我说,他袭击了化工厂。
娜娜问,谁是化工厂啊?哦,是化工厂啊,他袭击化工厂干什么?
我说,这个事情挺长的,我以后和你说吧,你先给你的那个先生发短信。
娜娜说,哦。
其实我是比她还要紧张的,虽然我们是患难之交,但我其实对这个女孩子并无感情,我希望她一切安好,然后下车。我希望她联系的下一个人可以帮到她,这样她就不必向我借钱。我无心无力带她一起上路,她只是我旅途中一个多说了几句话的妓女而已。
我们到了一个马路超市边,我停下了车,给了娜娜一百块钱, 娜娜,说,
去买一些东西,我在车里等你。
这个超市是一个山寨的大超市,灯光明亮,超市门口有五彩的布棚支起的一个露天台球桌,很多赤膊的青年猫着腰在打台球。对面是一个巨大的厂房。
娜娜接过钱,往前跑了几十米,又折回来,问我,你要吃什么?
我说,随便。
在车里等待的时间,我不停地搜索着当地的电台,可是那些国道旁边的小镇边,都只有同一个类型的节目,我从调频 95 一直拧到了调频 109,只能听到不停地有听众打进电话,要不是不行了,就是性病了,连个音乐都没有。台球桌那边开始喧闹,一个肤色黝黑的平头男子,他解下了皮带,用皮带头抽着对面桌的两个男子,旋即裤子掉了下来,他索性脱了牛仔裤,向那两人扔去,那两人落荒逃走,男子捡起裤子,把两个裤腿往身上一系,站上了台球桌,对着剩下的十几个男子说了一堆话。我不知道他说话的内容,他像极了我的哥哥。
我回想起了我从旗杆上掉下来以后。这个旅途上,我打算在一切等待和寂寥的时候,将我的童年回忆一遍。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我有一个哥哥。作为遵纪守法的好家庭,我当然不可能有一个亲哥哥,这个也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邻居丁丁哥哥。他是一个大学生,是我们附近的榜样。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去考职校和技校了,因为职校和技校最见效。我哥哥考取大学以后回来的第一周,好多周围的职业和技校生都围着我哥哥,要看看我哥哥的课本,他们想知道我哥哥都学了些什么,大学和技校有什么区别。我哥哥只拿出了两本书,一本《八月之光》,一本《愤怒的葡萄》,说,我的书单都有四页纸。
我们都知道他在装×,但我还是被他深深地迷倒了。丁丁哥哥说,你最爱读书,你拿走一本去读吧。
三年级的我选择了一本《愤怒的葡萄》,因为它看着更好看一些。但我只读了一页,因为它完全不是一本讲葡萄的书,而我在我家养鸡的小院子里种了葡萄,葡萄藤已经开始沿着晾衣服的竹架攀爬,我想知道葡萄是怎么想的,葡萄的人生是怎么样的。
隔了一天,丁丁哥哥找到我,收回了那本《愤怒的葡萄》,他说,我昨天晚上想了想,我觉得你也看不懂。
在身边的所有人里,我就管他一个人真心叫哥哥,因为我最钦佩他。他学习成绩好,血气方刚,总是能挺身而出。虽然他总是为了姐姐们挺身而出。丁丁哥哥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讲他旅行的故事,他总是代表这里,代表那里,去到必须要坐火车才能到的地方,而我连火车都没有见过。我第一次看到火车便是丁丁哥哥带着我,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前杠上,他一直不停地蹬,速度飞快,我紧紧地抓住把手。丁丁哥哥说,如果我们有一台摩托车就好了。我问他,你会开么?他说,当然。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才看见铁轨,我们又等了一个小时,我终于看见第一列红色的火车从我眼前开过。一如所有儿童的本能,我开始数着车厢数,突然我发现异样,问丁丁哥哥道,咦,为什么火车不是绿的呢?
丁丁哥哥说,邪了,我也是第一次看见红色的火车,也许是国家领导人坐在里面的专车,所以是红色的。
我马上立正,对着火车敬了一个礼。
丁丁哥哥连忙问我,说,你这是干嘛。
我说,我在向领导人致敬。
丁丁哥哥说,火车开那么快,领导人根本就看不见你敬礼。
可我还是笔直地在敬礼。
火车的最后一节呼啸而过。
丁丁哥哥大喊一声,礼毕。
我这才放下了手。
那一天我的屁股坐开了花,你能想象在一根单杠上坐了两个小时无所事事该是多么的蛋疼,但是我依然坚持坐在前面,因为如果坐在后座,丁丁哥哥高大魁梧,把我前面的视线挡得死死的。回来的路上我兴奋难抑,第一次远行丁丁哥哥便带我看到了国家领导人。后来丁丁哥哥去的地方更远更多,他去过香港,他甚至坐过飞机。他对我们说坐飞机的经历,周围围绕着三十多个从各个地方赶来的人。丁丁哥哥告诉我们怎么样登机,还要过安全检查,在跑道上加速的时候推力是多么的大,然后一句起飞,我们的头都同时一仰,感同身受。我有任何不懂的事情,我都会跑到隔壁去问丁丁哥哥。当然,我妈妈叮嘱过他,不要帮我做数学题,可丁丁哥哥自己都有数不清的作业和参加不完的比赛。他还练散打。丁丁哥哥的家境要比我们好一些,所以他们家的楼房是三层,他经常爬上他们家三楼的平台上练散打,我就在我们的水泥场上仰望他,一望就是半个小时,因为老是逆光,看着虽然形象光辉,但是影响视力。我怀疑我的眼睛就是这样看坏的。有一次我捡到了一副被踩破的墨镜,是一个兔子的牌子,有一片镜片是好的,我就把那片镜片捡起来,用于在楼下看丁丁哥哥练散打,这个习惯我保持了好久,以至于学校组织看日全食的时候,我满眼睛依然是丁丁哥哥。
我周围还有不少哥哥,但是那些哥哥们浑浑噩噩,还有一个哥哥甚至要和我们抢弹子。那个哥哥一直在换工作,总是不能变成合同工,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个哥哥,小伙伴们都叫他临时工哥哥。
在那个时候,打玻璃弹珠是我们最爱的游戏,我们叫这个为打弹子,我有大概六十个弹子,那个时候的弹子是两分钱一个,我最喜欢彩色弹子,当然,大家都喜欢彩色弹子。我们当时打弹子就一个规矩,那就是蹲定了以后脚不可以动,但因为那个时候小,没力气,所以手是可以往前送的。我的周围有四五个小伙伴,每个人的准星都差不多。临时工哥哥他就喜欢和我们玩打弹子,我们一般都带二三十个弹子,他只带三四个,可是他有大弹子和小弹子。因为他去过发达的南方,那时候只有南方的弹子有大小,我们这里都是均码。他要打别人的时候就换大弹子,别人打他的时候就换成小弹子,他每天都要赢走我们二三十颗弹子。但是我们躲不了他,因为能打弹子的泥地就那么几块。后来我们规定,不能换大小,临时工哥哥说不行,说宪法上没有规定打弹子不能换大小,只怪我们只有一种尺码,而他有各种尺码。我们表示不相信,因为我们是少年先锋队员,法律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当时我记得最神的地方是他居然真的拿出了一本宪法,我们一条一条对下来, 发现宪法上真的没有规定在打弹子的时候不能随意变换弹子的大小。我们只能伏法,继续被他欺压。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我们最猛的小伙伴身上,他也是我所景仰的小伙伴。他的外号是 10号,因为他喜欢踢球,他说,我是 10 号。
我发现我生命里所崇拜的都是那些热血的人们, 虽然我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我的血液是温的,我总是喜欢看见那些热血的人们,我希望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总是发现,当我在发呆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思考了,当我在思考的时候,他们已经行动了,当我行动的时候,他们已经翘了,然后我又不敢行动了。翘了的他们就成为我生命里至高的仰望。我天生佩服他们,希望他们身上的血能够温热我的身体。
那位小伙伴,10 号,他和我们研究过好几次如何惩罚那个临时工哥哥。他有一次把我们召集起来,说,我们要反抗。
我们另外三个小朋友问道,怎么反抗。
他说,在他蹲下来瞄的时候,我从后面用鞋带勒死他,你们要做到的就是不要看我,假装在打弹子,你们能做到么?
我摇摇头,表示我做不到,我觉得这么大的事情要发生了,我肯定不能忍住不看。
他说,那我们在他喝的水里下毒,下老鼠药,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当他死了以后,警察问起来,我们谁也不能交代。你能做到么?
我摇了摇头,说我做不到,只要我爹拧我的屁股超过 180 度,我就什么都招了。
10 号当时从书包里掏出了语文书,翻到了刘胡兰的那一页,说,你看看。
我当时还是低年级,没有学到这篇课文。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我只是觉得非常好奇,为什么他们总是能瞬间掏出一本书来。
我仔细地看完了刘胡兰,非常的气愤。我问 10 号,刘胡兰长什么样,书里的图被你抠下来了。
他解开了自己的衬衫,露出了白背心,白背心上赫然贴着刘胡兰。我想,这应该是中国文化衫的起源。他让我看了一眼,马上就把衣服扣了起来。说,我估计你这样的人,还是会招的,你太(尸从 Song)了。我还得再想一个办法。
那一天打弹子的情景,我记忆犹新。在我们打到第二局的时候,临时工哥哥一如既往地来了。我仔细地端详着临时工哥哥的相貌,就像端详一具将死的尸体。临时工哥哥单眼皮,有点朝天鼻,大耳朵,牙齿有一颗是黄的,有口气,一米七,穿回力。那天的弹子我打得非常心猿意马,很快就输剩三粒。
我一直注意着 10 号,10 号没有带水,没有带刀,穿的鞋子也没有鞋带,周围也没有板砖, 号会怎么杀人呢。
轮到了临时工哥哥,临时工哥哥不动声色从兜里掏出了大号弹子,
10瞄准了我的那粒彩色弹子,10 号已经到了我的弹子后方,临时工哥哥打歪了,他朝自己吐了一口唾沫,10 号马上捡起那里大弹子向着河岸飞奔了起来,我们所有人都怔了几秒,下意识地紧跟着飞奔,临时工哥哥也反应了过来,他三步就已经超过了率先启动的我,直逼10 号,10 号离开河岸还有一百多米,我知道他想把这颗弹子扔到河里,但是临时工哥哥没几步已经在他身后几米,忽然间,他捂住嘴一弓腰,把大弹子吞了。
我们所有人都愣了,临时工哥哥上前去,说,你吐出来。
10 号说,我要死了。
临时工哥哥撒腿就跑了,我鄙视这些撒腿就跑的人。10 号躺在我们的怀里,又说了一遍,我快死了,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了,我的肚子好沉啊。
我们七嘴八舌说,快去叫救护车。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叫救护车。
10 号说,不要让大人们知道。我是为了你们而死的。从今天起,他就没有大弹子了,你们一定要战胜他。
我说,我们会的。
我旁边的另外一个小伙伴握着 10 号的手,说,他还有一个小弹子,我们老是瞄不准那个小的,我也会把它吃掉的。
10 号说,操,我吃大的,你吃小的,你真??
说着,10 号的头一歪。我们都哭了起来。我说,我们挖个洞把他埋了吧。另外一个小伙伴说,10 号没有死,他还在喘气。
10 号又把头转了过来,说,要死的感觉好难受。我有一些遗言要说。我没有喜欢的女同学,我长了这么大,活了这一辈子,没有爱上过任何女人,我只爱一个人,刘胡兰。
我当时脑子里盘旋着一句话,就是说不出口,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感受。
10 号咽了一口口水,扫视了一圈我们,说,其实今天,我觉得我很光荣,我也对得起刘胡兰,和她比起来,我也不差,我也是硬汉。数学刘老师,他当众骂过我,我死了以后,把骨灰撒在他家被单上。纪律委员他骂我,把我的骨灰撒到他的铅笔盒里。临时工,我决定不杀他,但是他却用他的弹子杀了我,把我的骨灰撒到他家屋顶上。我奶奶最好了,她的老母鸡下蛋的时候,别人都不能去摸,就我摸过他的老母鸡,把我的骨灰撒在鸡窝里。我的外公也很好,我去他钱包里偷钱的时候,看到他钱包里藏了我奶奶的照片,他喜欢我奶奶,把我的骨灰撒在他的菜地里。我妈妈不好,她自己买了很贵的鞋,不给我买运动鞋,她说她支持刘老师,把我的骨灰撒在她鞋子里。我的爸爸在远洋轮上,给他写一封信,把我的骨灰撒在信里,我的??我有多少骨灰?
我说,我外公死的时候我看了,大概有几把。
10 号说,这么点?
旁边的一个小伙伴说,我要去吃饭了,吃完饭再过来。
那天一直到晚上,我们轮流听着 10 号的遗言,在现在想来,10 号是值的,他只吃了一粒弹子,就换来了 4 个人轮流的倾听。后来我把这事情告诉了丁丁哥哥。但我没有说 10 号吃了弹子,因为丁丁哥哥是大人,10 号的遗言之一就是不要告诉大人。我只说了临时工哥哥怎么欺负我们。丁丁哥哥说,等等我,我一会儿要去约会看电影,明天我就给你出面平这件事情。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整个晚上我都在等 10 号的妈妈奔丧。第二天我萎靡不振地来到了泥地上,看见 10 号已经在那里打弹子了。10 号说,我没有死。
我说,我看见了。
10 号说,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死里逃生了。上一次我把口香糖咽下去了,我妈说,口香糖是不能咽下去的,否则就要死,但是我等了三天,还是没死。我是不死鸟一辉。
我当时就急了,说,我才是不死鸟一辉,你不是冷酷的冰河吗?
10 号说,我连续两次没有死,所以我决定我不是冰河,我是不死鸟一辉。
我急火攻心,说,我是不死鸟一辉,我已经从旗杆上摔下来了,也没死,我是不死鸟一辉。
10 号说,哈哈得了吧,你以为你很帅啊,你挂在上面,很(尸从 Song)的。我们都看着,最后是大家的书包救了你。要不然你早就摔死了,但是我吃了弹子都没有死,所以我才是不死鸟一辉。而且我决定,我不放弃冰河,我是冰火战士,我是冰河和火凤凰不死鸟一辉。
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的信仰崩塌,
因为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不死鸟,我觉得我的生命的存在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上天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上天的安排,我不知道这个安排是什么,但一定有一个使命,所以,在这个目标实现之前,我是不能够死的。不死,是我唯一的信仰,但是我怕疼,所以我一直没有那些小伙伴们奔放,但是我坚信,我是不死的。后来看到了动画片,才知道,原来我对应的名字叫——不死鸟一辉。我们一共五个小伙伴,大家都是分配好的,最矮的那个叫星矢,最娘的那个叫阿瞬,有一个老是摔伤,经常涂满了紫药水,所以他是紫龙,10 号家里是第一个买冰箱的,他经常使用制冰功能,然后放在兜里扔我们,所以他是冰河。我当时话语权最少,一共只有四个青铜圣斗士,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轮上,但是随着剧情的深入,突然出现了不死鸟一辉,我很激动,他和我的理念不谋而合,我当时就飞奔到千家万户, 告诉大家,我是不死鸟一辉,因为对另外四个的地位没有什么影响,我就顺利变成了不死鸟一辉。我深深为这个称号而感到骄傲。但是今天,冰河突然过来说,说他要我的这个称号,而且还保留自己的称号。
那我是什么?
我生命中很少有这么有勇气的时候,因为我觉得支撑我的被抽空了。我揪住 10 号的衣领,要用我最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是不死鸟一辉!
但是在我揪住他的衣领的时候,他的衣扣突然间崩了,衬衫骤然地敞开,他带着惊慌看了我一眼,夏天的风扬起了他的发梢,他没有还手,但是我看见了刘胡兰,心里一阵慌乱,我看了看四周,小伙伴们也都茫然看着我,我突然想到,他昨天刚刚冒死赶走了临时工哥哥,他是有威信的,我怎么能触犯他。但是我必须要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松开了 10 号,说道,我不是死鸟一辉。
这是我到那个时候为止,生命里最重要的台词,我居然把他说错了。我丢失了这个称号。丁丁哥哥骑着摩托车到我的面前,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我们围了上去,我走在最后面。丁丁哥哥把塑料袋扔在地上,哗啦啦一声响,几百粒弹子撒在四周。我们都欢呼了起来。丁丁哥哥发动了摩托车,说,我已经帮你谈过话了,他把弹子都还了。你们分吧。说完一拧油门,他的白衬衫像风衣一样飘逸,还潇洒地换了一个挡。我顿时又被他迷倒了。在那个时候,只有他会开带换挡的摩托车。我呆呆地看着他,小伙伴们都已经在抢弹子。
10 号出来主持局面,说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英勇,而且他是双料圣斗士,所以他先选。然后是我们四个人。出于公平,我们先数了弹子,一共四百七十二粒,没有想到他赢了我们那么多。10 号挑走了一百五十粒,我不记得他们拿走了多少,我最后得到了三十多粒。我记得我明明是输给临时工哥哥最多的那个人。
我们把各自的弹子藏回家以后,
又聚集在泥地上开始新一轮。大家都盘算着怎么把其他人的那些存货赢过来,我就想赢 10 号的,因为他是第一个挑弹子的,他的弹子最新,最彩色。他要开始打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粒大弹子。他缓缓的用他的大弹子击中了我的那粒,我血液翻腾,不假思索,拾起他的大弹子就吞了。
10 号一把锁住我的喉咙,摇晃着我的脑袋,说,赶紧给我,赶紧给我,我刚拉出来就给你吃了,快还给我。
说来奇怪,那一粒弹子我再也没有拉出来过,他们都以为是我藏着不掏出来,后来他们四个人投票废除了打弹子的时候可以使用大小不一的弹子这个规定,后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我们镇上也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弹子。我只是好奇,那一粒弹子去哪里了。它也许留在我身体里,化成了我最年少的结石。
丁丁哥哥的身材很好,他和那些书呆子们不同,他喜欢体育,很早赤膊。在五月里,他就开始光着上身,对着篮球架引体向上。他可以做三十下,我可以做三下。他教我如何双手握着篮球架上的横杠在上面转一圈,我一个夏天都喜欢供着篮球架打转,我衣服的腹部都是锈水。丁丁哥哥有一次甚至把篮球架都拔了起来,换了一个地方,因为他说篮球架在的地方不好,他在学习的时候每天都要看到,让他分心。
我相信,丁丁哥哥那天是去找了临时工哥哥,并且把他痛打一顿。但是丁丁哥哥后来告诉我,他只是去谈了谈,他说打架当然能解决问题,谈也能解决问题。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像香港电影里那样,直接就打架呢?
丁丁哥哥沉思许久,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因为会疼嘛。
我点了点头。
丁丁哥哥说,他在学校里是学生会的主席,有的事情,靠谈就搞定了,他有领导能力。丁丁哥哥说,那天,我去找了临时工哥哥,问他缘由,因为像我们这种大人,是不会打弹子的。
我看着丁丁哥哥,丁丁哥哥一点头,继续说,果然。
我一精神,问,那是为什么呢,他要和我们打弹子。
丁丁哥哥说,因为他要赢你们的弹子,他不光和你们打,他还和别的小孩子打,因为他要买一只红灯牌录音机。
我说,嗯。
丁丁哥哥秀了一下肱二头肌,说道,我说,你这是不可以的,你这是欺负小孩子。你要录音机干什么?他说,他要录一盘磁带,唱一首歌寄给他的笔友。
我说,他可以去借一台录啊。
丁丁哥哥说,总是有私心的嘛,他当然也想自己听听,后来我就带他去了文化站,借了我一个朋友的录音机。
我说,哇,文化站的人你也认识啊。
丁丁哥哥云淡风轻道,一个朋友。
我说,那临时工哥哥唱了一首什么歌啊。
丁丁哥哥说,他录了一首《尘缘》。
我说,什么是《尘缘》啊?
丁丁哥哥说,你爸妈不看电视啊,主题歌。
我说,嗯。
丁丁哥哥哼道,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晴也无雨,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真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我打断了丁丁哥哥,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临时工哥哥也会唱歌,临时工哥哥也会唱歌。
我没有意识到,那一刻是丁丁哥哥在唱歌,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歌,但是我却打断了他,丁丁哥哥看着我说,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
我跟着唱道,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
丁丁哥哥说,这是去年的歌,今年唱着还挺有感觉。
我跟着说,挺有感觉!
丁丁哥哥答应在那个夏天教我足球中的假动作,丁丁哥哥说我踢球太老实了,往左就是往左,往右就是往右,你的身体已经告诉了对手一切。你要把球踢好,要把球控制在自己的脚下,就要学会假动作,你眼睛看着右边,身体晃向右边,你伸出右脚,大家都以为你要往右去了,突然之间,你的左脚一发力,你其实是向左去了,你就把大家都骗了,踢球过人一定要做假动作。等我回来我就教你假动作。
丁丁哥哥在春天收拾好所有的行囊,握着一张火车票向我告别。
我说,丁丁哥哥,你要去南方还是要去北方啊。
丁丁哥哥说,我要去北方。
我说,哇,带我一起去吧。
丁丁哥哥说,不行,你太小了。
我说,我坐火车不用钱的。
丁丁哥哥说,不行,你太大了。
我说,丁丁哥哥,你去做什么啊?
丁丁哥哥说,我去和他们谈谈。
我说,你和谁谈谈啊?
丁丁哥哥唇边露出微笑,急切地说,这个世界。
我说,哇噢。
如果丁丁哥哥还活着,现在应该是 38 岁?39 岁?40 岁?我已经迷糊了。娜娜买了两大塑料袋的食物向我走来。没走几步,就扶着垃圾桶吐了起来。我赶紧打开车门,门边正好撞到一个推着液化气罐的老大爷。我没顾上,径直穿过马路。老大爷大喝一声,小伙子,你站住,撞了人想跑?
我立即站住。周围人被这一呵斥,都纷纷看向我。我退回到老大爷边上,说,老人家,你没事吧?
老大爷气得一哆嗦,指着我道,有事没事,现在还不知道。
周围围上来几个人,鄙夷地看着我,帮着老大爷整了整衣服,上下看了一圈,用当地话说道,你有事没事啊,动动,赶紧动动,趁人在,哪里不舒服就说,等人跑了你再不舒服就倒霉了。
老大爷活动着腿脚,甩了几下胳膊,说,我胳膊有点疼。
我看着马路之隔,娜娜吐得更加激烈,她泪光闪烁着看着,向我摇了摇手,我赶紧掏出一百块钱,塞在老人的手里,说,老大爷,我朋友不舒服,我得去帮她提东西了,你自己要不去买点补品补补吧,对不起啊。
塞了钱我就跑了。老大爷没有异议,把钱折好小心翼翼放进兜里,继续推着液化气罐缓缓走向前方,我顺着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几里之外,在夜色和橘黄色灯光的边缘,掩盖在不知名的雾气里有一个工厂,那里杵着两个大罐头,想来老人是刚换完液化气推回家。我拍了拍娜娜的背,娜娜说,你别拍了,你拍得我想吐。
我说,电视里都这样的,娜娜。
娜娜从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说道,去车里吧。
我掠了一眼那个赤膊的男子,他没有丁丁哥哥那样的气质,他只是一个露天台球厅流氓,但他跳在台球桌上讲话的一幕像是丁丁哥哥会做的事情。
此时的我已经比当时的丁丁哥哥大了很多岁,但我总觉得没有任何一点及他。他背上行囊,留下几句话就走了,而我想要开完这一条公路却准备了足足四年,每一次总有推脱,要不是怕车坏,就是怕自己没准备好,也就是 5476 公里的路。我低头一看里程表,已经开了 500 多公里。可是我在哪个省的夜幕里,我不是特别的确定。我只记得我第一次开了 300 公里,然后我就在那里停了几个月。因为迎接我朋友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他出狱的时候变了。这次应该是真正的旅程。
娜娜坐在车里,说,这里好闹啊,我们往前开吧。
我说,好。我轻轻地往左把方向掰了出来,还没有开一米,又一个老大爷的手臂撞在了我的反光镜上。
不准开,小伙子。
老大爷嚷道。我把头探出去一看,换了一个老大爷。老大爷指着我骂道,现在的年轻人还有没有礼貌啊,开着汽车,撞了人都不知道下车。
娜娜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娜娜。你别下来。
我下了车,利索地打开钱包,再次掏出一百块,塞在了老大爷手里道,大爷,啥也别说了,您也补补吧。
开在夜色里,娜娜说,你损失了一百块啊。
我说,我损失了两百。
娜娜说,你告诉我啊,我吵架可有一手了。
我终于锁定到了一个有音乐的频率,里面正播放着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娜娜,算了,不要那么争嘛,就一百块钱,人家毕竟是老人,你和老人斗,你怎么都会吃亏的。
娜娜在座位上撸着袖子说道,我是孕妇。
我笑着说道,你们倒是一个级别的。你说说,你在干小姐这一行之前,你是在干什么啊?
娜娜打开一包薯片,说道,学生。
我说, 只可惜你是干完了一行再干一行,嗯,如果你是兼职的话,估计能赚得更多一些。
娜娜显然没听明白,她拿起一片薯片,塞到我嘴里,问道,那你是干什么的啊?
我没有言语,望着前方。
娜娜突然间撩起了我的衣服。我往后一退缩,说,你这么有兴致啊。
娜娜说,我看看你是不是便衣。
我问,这个怎么能看出来呢。
娜娜说,看皮带就能看出来,我姐妹说,便衣一般换了衣服,但皮带还是警用的。
我说,那你看清楚我是不是便衣了吧?
娜娜说,你不是便衣,但万一你是便衣,我也没有什么后台,你也没必要跟着我了。我饿了。
我问,你怎么又饿了。
娜娜说,孕妇都是这样,孕妇都容易饿,你不知道么?
我说,我不知道。
在国道的一个分岔路边,娜娜看中了一个兰州拉面馆。拉面馆旗帜鲜明,生意火爆,老远就能看见,屋子里有四桌,但已经坐满,附加的桌子都快要摆到道路的双黄线上。娜娜要了一碗四两的面条,外加两块钱的牛肉,还特地把服务员召回来要了一瓶可乐。但没吃几口,就无辜地看着我,说,饱了。此时我的牛肉粉丝汤还没到,我说,你搞什么,不是饿得很么。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里面都是折的三角的标记,她熟练地翻到一页,说,孕妇要多餐少食。
我夺过她的书,书名叫《怀孕圣经》,但只有计划生育宣传手册那么薄,我说,怎么就这么点儿,以前我在朋友家看见过,都有《辞海》那么厚。
娜娜说,哦,是有那么厚,这是简约版,地摊上买的。
我还给了她,说,盗版的。
娜娜说,但是内容是真的,我还特地到大书店里去对过。它就省略了生命的起源,生命的形成,和生命的??
我打断她,问道,那这册子里有什么?
娜娜说,这册子比较实用,它告诉了你孕妇要注意一些什么,比如??
娜娜随手翻开一页,念道,怀孕期间其实也可以有性生活,但是要注意体位??不好意思??我随便翻的,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没有看到这一页,这是说第四个月,我才第二个月??
我说,哦,你看得全么这书?字都认识么?
说完,我们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的牛肉粉丝汤非常恰当地上来了。我不顾烫,低头猛吃。
娜娜低声道,我其实还好,还??看得全,基本上都认识。
我假装不在意道,哦,没事,娜娜,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要放在心上。那个什么,你赶紧联系你的第二个客户,要不然你生孩子的钱都不够。
娜娜从包里掏出她闪闪发光的山寨手机,翻着电话本,拨之前还看了我几眼,我说,没事,你拨,不远的话我带你去找他。
娜娜看着手机犹豫半天,又放进了包里。
我说,你怕什么啊。
娜娜说,我不是怕。
我说,你的钱都被罚光了,你可不得赶紧找一个靠山,快打。
娜娜说,不,不,我不能打。
我说,你怎么不能打了。
娜娜说,这个男的不行,我不能让他变成孩子的爹,他会教坏孩子。
我说,你想那么远干什么,先找个地方把自己寄存了再说,快打吧。
娜娜更加固执,握紧了手机,说,不行。
我推开牛肉粉丝汤,把座椅换了一个方向,身子正对着娜娜,认真地对她说,娜娜,你要这么想,你身边没有钱了,你连住店都住不起,你回到金三角,也是从局子里出来的人,你都有案底了,你们的经理也不会要你。你去打工,你什么都不会干,而且??
我抄起《怀孕圣经》,翻到第三个月注意事项,第一句就是“孕妇在这个月份非常容易流产,而且容易感到疲劳和嗜睡”,我如实朗诵了出来,接着说,你也不可能再去找什么工作。最简单的就是去找一个男人。我没有办法负责你,因为我要赶路。普通的男人也不会负责你,因为你有身孕,你就去找孩子他爸爸,就算人家不能负责你,你也要一笔钱,否则你就告诉他,你要闹到他的单位,你要告诉他的老婆,你要把孩子的抚养费要了。就算那个男的是禽兽,不想给抚养费或者想撇清关系,你就假装退让,告诉他,那你打算把这个孩子流了,但是你要一笔流产的钱,你用这笔流产的钱去生孩子,你就??
娜娜打断了我,说道,不够。
我说,虽然不够,但好歹是一部分。娜娜,你听我说,你看着我,你听着??
拉面店老板娘打断了我,说,吃好了就结账,还有客人等着桌子呢。
我掏出十五块钱,放在桌子上,扶着娜娜走到 1988 边上。旁边有两家鞋子大卖场,一家写着“含泪甩货,牛皮皮鞋 29 元一双” 还有一家写着,“出口转内销,时尚拖鞋 5 元两双”,两家一看就知道关系非常的紧张,门口都竖着劣质家用音响,一家在播放张国荣的歌,一家在播放谭咏麟的歌。我们进了 1988,车门一关,和没关是一个隔音效果。娜娜说,倒车。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说,我不喜欢谭咏麟,我不要在谭咏麟的鞋店门口。
我发动了车,往后倒了二十米,稳稳地进入了张国荣的鞋店范围。
我拉起手刹,侧着身子,语重心长地对娜娜说,娜娜,你听我说,你看着我,你要记住,你??
鞋店的老板娘在外面敲着我的窗户,大声喊道,你车子不要停在这里,把我的店门口都堵住了,我怎么做生意。
我忍着情绪,问道,这条街哪里能停车?
老板娘往前一指,道,往前二十米。
娜娜说,走吧,别停了,我们上路吧。
我开着车拐出了这条繁华的岔路,上了坑坑洼洼的国道。对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假中石化加油站。过了这个繁华的地方,前方就是一片黑暗,我并不想把这个我并没有感觉,而且已经怀孕的姑娘带进黑暗的前路,但是我也无法将她抛弃在繁华的此地。我把她当做一个旅途上的朋友,一个可怜的母亲,但我并不是哪位内射的父亲,所以我必须要找一个合适地方把她放下来。我假装不经意地换挡,告诉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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