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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灵魂拍手作歌

_2 苗炜(现代)
  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晚上,电视里的高尔夫频道已经无数次地重播了去年的PGA锦标赛录像,然后我接到灵儿的电话:“干吗呢?”
  “在家呢。”听得出来电话那边的喧闹,估计又是一个大局。
  “你在家思考人生呢?仙儿哥说了,你那破人生有什么好思考的,还不出来混?”
  “你在哪儿呢?”
  “我在钱柜唱歌呢。”
  我打车去朝阳门,半道儿才知道雍和宫新开了一家钱柜,他们在那里。到了那里才发现,一屋子里没几个认识的。但那喧闹的场面也不用应酬,每个人都已经喝高,接着往更高了喝,房间里的三个话筒在桌子上传来传去,没有人能完整地唱完一首歌,我和几个人点头打招呼的工夫已经喝下了几杯,头脑迅速灵活起来。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唱张韶涵的那首《欧若拉》,这首歌很好听,张韶涵很漂亮,一张小脸极其苍白,像个小妖精,我回头去看妆容凌乱、昏头胀脸、泛着油光的灵儿,她正接过话筒,唱“爱是一道光,如此美妙,指引我们,想要的未来”。
  这首歌唱完之后,灵儿起身去洗手间,我待在屋里继续喝酒聊天。这样过了有半小时,灵儿一直没有回来,我才想起拿出电话看,果然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灵儿说她在北新桥的一家火锅店等我,等我赶到那里去的时候,她端坐在一条板凳上,面前的火锅滚着红油,一盘盘的毛肚、黄喉、泥鳅、猪脑、豆腐码放整齐,还没下锅。她脸上的酒气已经消退,一脸的苍白。
 “我以为你又认识了一个新姑娘,不来了呢。”她说。
  “我以为你在南方见到老情人,或者和什么人私奔,不回来了呢。”我说。
  她微笑不语,好像的确在某个隐秘之处得到了满足,却不打算告诉我。我对她的经历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的大学,不知道她18岁或者22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更不知道她去哪里寻找到什么,也懒得打听。我们沉默着吃饭,夏天到了,夜里不睡觉来这里吃火锅的人真不少,她吃得大汗淋漓,说:“我以前从来不吃辣的,吃火锅都吃白汤的,今天发现我那么爱吃辣的。真香啊!”她这么感叹着征询我的意见,我却无言以对,好像她忽然能吃红油火锅是她人生中一大变故,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想这变故因我而起,更不想对这变故负有责任。
  这个夏天我和灵儿时常约会,大多是阳光充足的下午,找一个咖啡馆坐着,无所事事。有一次,在工体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露天的竹藤椅和沙发,旁边的空地上就是武警战士在操练。我拿出手机,找到里面的数独游戏,从第一道题做起,灵儿就坐在对面翻看一本杂志,不时发出一阵阵傻笑,直到我做完三道题,她才注意到我在干什么,凑过来看。我把手机给她,她接着玩儿,然后向我展示她只用了三分钟就解决了一道题,我们开始比赛,一人一道题,转眼就做到20个左右,直到手机没电才停。以后玩数独成了我们约会的固定项目,我自己闲着的时候也玩儿,越来越熟练,我们约会了几次,手机里的100道题被全部破解的时候,我不由地感叹:“就算我们平均五分钟做一道题,我们也玩了500分钟,八个多小时,和你在一起,真是浪费生命呀。”
  “怎么才能不浪费生命呢?”
  “当然是看书,学习。”
  “这样呀,让我再看看你的手机。”她拿过去,按了几个键,“你这手机里有英语词典,不如我们开始背单词,从A开始,你看,A LA MODE,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是时髦的,流行的。这个词好像是法语呢,不如我们学法语吧。”
  “我英语还没学好呢。”
  “你不要太保守嘛。英语最简单了,马克·吐温说过,对一个智慧的人来说,学英语要30个小时,学法语要30天,学德语要30年,三种一起学,没准儿效果最好,如果我们把三种外语都学了,你说我们还是浪费生命吗?”
  “如果真要花30年才能学会德语,我就70岁了,那还不如就玩数独防止老年痴呆得了。”
  “我听说德语非常奇怪,他们把最重要的词放在一句话的最后,不说这个词,你就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所以德国人聊天最无聊、死板,非要等一个人说完,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能插嘴。”她顿了一下,“不过,这样也好,你看啊,不到你70岁的时候,你还真不知道你那破人生有什么好思考的呢。”
  我笑着看她,说:“你说话真深刻!”
  “叔叔,这不是跟您在一起吗,我能不进步吗?”
  灵儿好像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我问她是不是辞职了,她说,没有,以前总把美好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工作上,现在要痛改前非。她剪短了头发,穿背心短裤,夹脚拖鞋,甚至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城里东跑西颠儿,有一次约会结束,她骑车,我开车,沿着同一个方向走,我看着她穿着小裤衩飞快骑车,两条腿都显得长了好多。那瞬间,我真想把车停在路边,拦住她,骑上她的自行车,让她坐在大梁上或者后座上,这样带着她穿过北京城。可我只是这样想想,她在我的后视镜中消失,这样想想不也不错吗。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既没有开始学法语,也没有开始学德语。还是在工体附近的那家咖啡馆,露天的座位,我对着电脑处理工作,她来了,双手背在后面,说:“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我胡乱猜了几次,她把它拿到我的面前:“是数独机。”
  我接过来说:“这不是要玩儿死我吗?这里面得有1万多道题吧。”
 “收下吧,我在旧货市场买的,20块钱呢。”
  “你留着吧,我不玩儿。”
  “你不会玩儿的。手机里只有100道题,我们知道,打到100关就结束所以才玩儿,这机器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题,所以我们不会玩儿。因为,我们害怕太多的可能性。”
  “我觉得你进步得太快了,都开始聊哲学了。”
  “看不起我。”她躺在沙发里拿着数独机摆弄,我接着对着电脑工作。这样过了20分钟,叫来的薄荷茶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冰块都化掉了,她忽然拿出手机对着我说:“来,拍照。”我看着她,她拍下来,接着又躺在沙发上,把手机对着头上的树枝拍,斑驳的阳光透下来照在她的肩膀上,胳膊上,腿上,脚上。她说:“我要把我们以后见面都拍下来,我要买个新的数码相机,把以前我们见面的地方也拍下来。”
  “为啥?”我关上电脑,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我怕我以后就想不起来了,我觉得我们的约会就是为了各自怀念的约会。”
  “怀念什么?”我问。
  “我怎么知道你怀念什么?”
  “那你怀念什么?”
  她支起上半身,勾勾手让我靠近,我俯身过去,她凑上来,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像是耳语,却只是吹了一口气,我直起身子,她躺倒在沙发里。
  “也许以后,我会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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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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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堂总是让人昏昏欲睡,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我坐在最后一排,眼前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刘小东坐在我的右前方,他的头一下下地沉下去,脖子上的红领巾歪在一边。他多次在老师讲课的时候睡着,有一次语文测验,老师发下来一张大卷子,小东根本没心思答题,他趴在桌子上又睡着了。然后,老师叫醒他,从他的桌子上拿起试卷,抖落着给全班的同学看:“你说你睡就睡吧,还流那么多口水。”语文老师用词比较文雅,我们管那叫哈喇子。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小东还没从梦里醒过来,看看那张被自己口水打湿了大半的语文试卷,又枕着手臂睡了下去。
那时候只有老师和家长才会有手表,所以我们只能凭借生物钟来推算每堂课进行到多少分钟了。但下午第二堂课的结束有一个特殊的标志,开始是若有若无的香味,总有一个嗅觉灵敏的家伙最先闻到,他会夸张地抽抽鼻子说:“真香啊!”然后,全班同学就都闻到了烧鸡的那股强烈的味道,下课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我们住在一个工厂的宿舍区,每排四户人家,每家门口都有一个小院。30排成为一个区,整个宿舍由1区排到14区,学校在1区,居委会在3区。居委会占据两排房子,其中两间出租给了一家烧鸡店,每天下午3点,烧鸡店开始做烧鸡,那股香喷喷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天空。到了5点多,我们在家里做完作业,等着晚饭,烧鸡出炉了,此时的香味最为强烈。大家吃着自家的青菜、豆腐、胡萝卜,就着烧鸡的香味,吃下两大碗米饭。然后天就黑了,烧鸡的味道渐渐散去。
  晚上8点,“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开始,我的任务就是去关上院子里的栅栏门,那扇门用细木条钉起来,随时都会散了架。冬天很冷,我要在窗户外面挂上棉窗帘,但早上起来还是能看见窗户上结着的冰花,随着太阳升起一点点儿地融化,变成几道错落的水痕。屋里的火炉上,水壶总冒着热气儿,顶着壶盖儿叮当作响。晚上会封火,添上两块煤,炉灰闪着红色的余烬。当然,我小时候中过煤气,现在还处于半傻状态。那天早上我非常恶心,拿着板凳坐在院里,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我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个世界,我还太小,丝毫没发觉活着有什么美好的,因此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坐在那里,想和家里人说几句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我开始呕吐,我爸爸用昨晚的炉灰把我吐的东西全盖上,清扫干净,我坐在那里,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我那时候总能飞快地写完所有的作业,在学校门口的石头碾子上、电线杆子上、在家里的柜子上,只要把作业本往一个结实的地方一按,掏出笔不假思索地就能写完。但吃完饭,我爸爸总让我练毛笔字,我还要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把更高的凳子,拿着毛笔描红。好多次我都假装睡着了,在脸上涂上墨汁,我妈就给我洗脸,让我睡觉。钻进被窝,我就让我妈给我念《水浒传》,我最喜欢的段落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春天来的时候,我家的院子里就生机勃勃,有指甲花,小小的粉红色的花朵,我把花瓣掐下来,捣碎了,给我奶奶涂上红指甲。我奶奶总问我:“我姓贾,你学会这个字没有?”我就写个“假”字给她看,她端详了半天说:“不是这个字。”院子里还有两架葡萄,一片向日葵,那几株向日葵像森林一样,我记得我在向日葵下面埋过两块红砖头,想着过两天再挖出来,这两块砖头就会变成20块、30块,因为我爸爸总说,如果我们有了足够的砖头,就可以在这个院子里再盖一间小房。
  每天早上吃完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我就去上学,从家到学校只要5分钟,中午回家吃饭,然后再去上学。下午放学之后有一段玩耍的时间,同学们在烧鸡香味的陪伴下疯玩疯闹,刘小东这时候也不困了。居委会旁边有一个空场,有两个乒乓球台子,有一次我和小东坐在台子上,认真分析烧鸡的香味都由哪些成分来构成,我最先想到的是大葱,因为我奶奶做饭的时候,总会先炒上一点儿葱花,那些葱花散发出的味道和烧鸡略微相似。刘小东说:“还有酱油。”他对酱油有独特的热爱,我有一次去他家,看他用酱油拌着一大碗白米饭吃得可香了。我说:“还有糖。”小东不同意,说:“烧鸡里面怎么会放糖呢?烧鸡是咸的。”我确信里面有糖,因为我总能闻到甜甜的味道。最后,小东总结说:“这主要是鸡肉的味道,你把大葱、酱油还有糖都放到一起,要是没有鸡,也不会出这个味儿。”
  刘小东为什么总犯困呢?因为他起得太早。每天早上5点,他就起来去护城河边练武术,他穿着蓝色运动衣,脚底下一双破球鞋,他妈妈总让他把球鞋脱了再进屋,总夸张地喊:“太臭了。”刘小东的球鞋前面破了一个洞,能看见他的大脚趾头。我的球鞋也很破,但我妈总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用白粉笔把上面的黄色污渍盖上。我们两个穿着破球鞋上学,路上我指着一棵粗大的槐树说:“小东,你练武术,那你能把这棵树拔起来吗?”小东上前抱住那棵树,摇晃了两下说:“我拔不起来。”
“那你还练什么武术,鲁智深就能拔起来。”
  “鲁智深是谁?”
  我也不知道鲁智深是谁,只记得他和一群流氓打架,把树拔起来就把流氓吓跑了,所以我说:“鲁智深就是鲁智深。”小东回答:“那我爸爸也能拔起来!”
  刘小东的爸爸人称大刘,他们一家是从天津来的,是武术世家,我在河边看见过刘小东打拳,但没见过他爸爸打拳。每到礼拜天,他爸爸就把家里的两辆自行车推出来,到空场上擦车,从大梁开始擦,到前后轴,车轮的每一个缝隙,每一根辐条都不放过,一直能擦三四个钟头,就是在擦车的过程中,我见识了大刘的武功。
  我生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最早让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是工厂的礼堂,我们这个宿舍区属于一家兵工厂,工厂有一个大礼堂,一般都是开会使用,后来开始放电影,当年的第一场电影是《翠岗红旗》,电影票大概是五分钱一张,等我攥着五分钢镚儿去买电影票的时候完全吓傻了,售票处外面挤满了人,所有人都攥着拳头向那个售票窗口挺进,还有几个人在人群的头上和肩膀上匍匐前进,我要想买到票,必须像鲁智深那样把门口的这些人全扒拉开,但很快我身后就聚集了更多的人,像一阵海浪把我撞得东倒西歪,于是我只能撤退。躲在一个角落里放声大哭。
  王大头总能买到电影票,他总能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我们这帮小孩儿看见他,就把手里的钢镚儿都给他,央求着他:“给我买一张!给我买一张!”他要是接下谁手里的钱,谁就高兴得直跳。他比我们大好多,经常打架,他家里养着一条黑狗。我怕大头,就连他们家的黑狗我也怕得要命。每次路过他们家,听见那条狗叫我就赶紧跑。有一次,在他家门口,我看见一个更可怕的场景,有个小子被绑在电线杆子上,大头和他的几个朋友正轮番去抽他的嘴巴,那条黑狗围着电线杆子转。以我接受过的革命教育,地主和地主家的狗腿子就是这样欺负老百姓的,但大头他们说,被绑在电线杆上的是个小偷。
我们那里的确能遇到好多小偷,最大的一个盗窃案是工厂军代表家中失窃,丢失了一个皮箱子,箱子里是呢子军大衣。那天来的警察最多。小的偷偷摸摸就更多了,夏天我家葡萄熟的时候,就有好多中学生溜进院子,偷我们家的葡萄,我奶奶看见了就会说:“我给你们摘!”这些学生就是闯进我家的匪徒,但我奶奶还要给匪徒吃喝,我总幻想自己能像大头那样,养上一条黑狗,遇见坏人就把他绑在电线杆子上,上去就抽他俩嘴巴。
  有一个夏天的中午,邻居的张大爷在树荫下乘凉,他的烟卷就放在脚底下,还有一个大茶缸子,我搬着个小板凳也在乘凉,张大爷的躺椅是竹子做的,可以调节高度,他半躺着,扇着一把芭蕉扇,然后渐渐睡着了,扇子盖到肚子上,两腿叉开,我坐在他对面,能从他的短裤里面看见他裤裆里又圆又大的睾丸。有个小伙子路过,他抓起张大爷放在地上的烟卷就跑,我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倒是张大爷很快就醒了过来,用极其惊人的音量大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刘小东的爸爸大刘,就在不远处擦自行车。他好像根本没抬头往这边看一眼,但在那个偷烟的小伙子跑过他身边的时候,大刘忽然起身,我没看清楚他是用脚、用拳头还是用肩膀发出了一招,也不知道那招数叫“黑虎掏心”还是“白鹤晾翅”,总之,小偷被打倒在地,大刘又坐下去接着擦自行车。很快就有许多邻居跑了出来把小偷围住,王大头带着他家的黑狗也来凑热闹,派出所的警察也很快就到了现场。
  小东爸爸这惊人的拳脚,让我对武术有了很大的兴趣。但要说他就能把一棵杨树拔起来,我死活也不相信。我更有一个疑惑,以他这样的拳脚,为什么吃不上烧鸡?刘小东也拔不出杨树来,但他爬树的本领很高超,在学校上体育课,他爬竿的速度最快,有几个晚上,我和小东就爬到烧鸡店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想看看到底是谁把烧鸡买走了,我总以为,王大头和军代表家里应该天天吃烧鸡,可那几天,进出烧鸡店的客人少得可怜,更没有我们认识的。
夏天到了,我和小东弄了一根大竹竿子去粘知了,然后躲到厨房里炸了吃,可惜,知了的味道和烧鸡差远了。我们又跑到太阳宫公社去抓青蛙,我们到水边就安静地蹲下,等着青蛙出现,看见青蛙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扑上前用双手扣住它,我总建议小东找个合适的工具,但他坚持徒手抓青蛙,我也跟着他的样子学,但基本上都是无功而返,最后他让我拿着塑料袋在边上等着,看见青蛙由他上去实施抓捕,我们在那片池塘里翻滚得满身是泥,终于抓到了三只青蛙,装在塑料袋里带回家。回家之后遇到的麻烦是,我们不知道怎么把青蛙杀死,小东拎着把菜刀,跃跃欲试地想砍掉青蛙的脑袋,可他下不了手,把菜刀递给我。我拿着菜刀更茫然,杀死一个知了不难,但杀死一个青蛙太难了。它们叽叽咕咕地乱叫,我左手按住一只青蛙,右手拿着刀,浑身哆嗦着不敢下手,然后我放下刀说:“去找大头吧。他敢杀!”小东对我的建议嗤之以鼻说:“大头来了,就没咱们的青蛙吃了。”他变得很冷静,让我闪开,迅速地杀死了三只青蛙。然后剥掉青蛙的皮,我看见了青蛙白色的肉和一堆血腥的垃圾,我帮他打扫干净厨房,坐上锅,三只青蛙只剩下几条腿,看起来和知了差不多。
  锅烧热了,冒着青烟,小东说:“倒油!”我连忙倒油,“太多了!”他喊。我赶紧停下。他把青蛙放到锅里,用铲子翻炒,然后放上酱油、糖、姜、葱、蒜,这样炒了10多分钟,他停下来了,关掉火。我们伸手从锅里各拿出一条青蛙腿,口水好像都流了出来,那细小的青蛙腿,忽然变成了一只大鸡腿儿似的。
  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那就是王大头被人打伤了。起因还是在电影院,大概是王大头抢了别人的座位,电影散场的时候,有一大群人等在礼堂门口,见到王大头就一拥而上,我当时就在现场,看见打架撒腿就往家跑,然后听见后面有人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听见这叫喊,我两条腿都软了,根本跑不动。然后我看见王大头从我身边跑过去,后面有四五个人,拿着铁锹和棍棒在追。等他们跑过去半天,我才缓过神儿来接着往家走,在宿舍区的一条污水沟边上,我看见王大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一下把我吓得半死,跑回家钻到被窝里。侧耳倾听,街上极安静,可我的心狂跳不止。后来我听说,大头家里的人把他送进医院,然后又把他送到乡下老家去了。
那段时间我总做噩梦,梦见很多人拿着铁锹追我,我就跑啊跑啊,一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然后我决定,去和刘小东学武术。小东每天早上在护城河边练大洪拳,我也早早就起床,去河边找他,他并不教我打拳,而是让我蹲马步,下腰,我坚持了两个礼拜,不再做噩梦了,也就不再起那么早去学武术了。尽管我总幻想着,能一拳就把一个大汉打倒,或者把一棵柳树拔出来,但天天蹲马步实在太苦了。我大概是刘小东收的第一个徒弟,所以我学了两个礼拜就放弃实在让他很失望。
  与武术相比,有许多东西更好玩儿。居委会买了一台电视,每天晚上都放电视,小屋子里总挤得满满的,他们还买了乒乓球拍子和羽毛球拍子,我们下午放学之后可以借出来玩,我和小东第一次打羽毛球实在兴奋坏了,我们之间隔了差不多有20米,使劲把羽毛球抽向对方,球拍很轻,羽毛球呼啸着飞来飞去,谁也接不到,就看谁打得远,这样打着,羽毛球飞上房顶。刘小东要上房去捡球,他面对墙壁,助跑,扒住了一扇窗的窗台,然后脚蹬住墙上凸起的一块砖,身子往上耸,他居然爬墙登上了房顶。在我看来,这就是轻功,远比他爸爸打翻小偷的那一拳厉害多了,我无限敬仰地看着站在屋顶上的小东,在这一刻他是个大英雄。小东把羽毛球扔下来,我接住,然后听到小东在上面喊道:“烧鸡!”
  不错,他正站在烧鸡店的屋顶上,烧鸡的香味正从他身后的烟囱里冒出来,那个烟囱下面安着一个排风扇,把屋子里的香气散发出来,他从来没有如此近地接近过烧鸡,我也因为他这样地靠近烧鸡而备感幸福。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个荒唐的计划,打算偷一只烧鸡出来。我完全被小东的轻功迷住了,认为他无所不能。我想,他只要攀上屋顶,用一根绳子把我拉上去,我们就能打开房顶上的瓦,直接进到厨房,然后掀开锅盖,从大铁锅里拿出一只烧鸡,然后我们就迅速返回屋顶,迅速转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每人分一只鸡腿吃。小东对我的计划不以为然,说:“你太笨了,让你爬上房,太难!”我说:“那我可以跟你学武术,学到能飞檐走壁。”小东说:“那要练好几年,才能爬上房。我们再想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总之,我们做了一个决定,要偷一只烧鸡出来。
我去烧鸡店里做了详细侦察,那个小院里有错落的小房,从屋顶处很容易就进入院子。门口的铁门一到晚上就锁上,做烧鸡的胖师傅回家睡觉,厨房里的确有一只大铁锅,烧鸡如果没有卖完,就会放在锅里面。但厨房还是会上锁,这道锁该怎么解决,我始终没有办法。撬锁是小偷才干的,我可不想堕落成一个小偷。
  那年秋天,家门口的礼堂有京剧演出,演的戏叫《宏碧缘》,演员们吊着钢丝在舞台上飞来飞去,让我见识了轻功的厉害。我也抓紧时间练习跑步,还借来小东的哑铃练习臂力,我觉得自己越跑越轻盈,但始终没勇气对着一面墙就爬上去,但我相信自己能飞快地逃跑,哪怕我被几个人围住,只要有一个缝隙让我钻出来,我就能跑,而且不让别人追上。小东对何时猎取烧鸡始终不下决心,他说:“你的轻功还没有练成啊!”
  那段时间,写完作业,吃完晚饭,我总找个借口从家里跑出来,叫上小东一起练功,他偶尔会向我演示怎么徒手爬墙,我一次次冲向墙壁,攀住窗台,用力挣扎一番又从墙上掉下来。夜晚的月亮有时是圆的,有时是扁的,但有一天晚上,没有月亮,有风,吹下几个大雨点。我和小东沿着护城河跑了一大圈儿,回家的路上照例绕到烧鸡店,那里竖着一架梯子,我和小东惊讶地站在墙角,我说:“有小偷!”小东“嘘”了一声让我闭嘴。他轻轻地爬上梯子,到了房顶又停了下来,我压着嗓子问:“看见什么了?”他回身向我摆摆手,又爬了下来,他说:“我们把梯子挪开。”
  就在我们挪动梯子的时候,屋顶上有人低声地呵斥:“干什么!别动!”我吓得几乎要立刻逃跑,倒是小东镇定地向屋顶上张望,那居然是大头,伤愈复出的大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到我们的宿舍区,看着他站在房顶上,简直是神兵从天降。我们不敢说话,扶着梯子,大头快速地下来,一落地,就朝我脑袋上打了一巴掌,然后他命令我们:“搬着梯子跟我走!”我和小东抬着梯子跟在大头后面,路灯把大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们就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从三区走到六区,到了一个管道井,大头把井盖儿拉开,命令我们:“把梯子放下去。”我们把梯子放到井里,盖上井盖儿,然后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大头,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和小东两个是不是能把他打倒?大头也看着我们,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外层是报纸,里面是一只烧鸡。他掰下鸡脖子递给小东,小东摇头说:“我不要。”他把鸡脖子递给我,慑于他的淫威,我接过了鸡脖子,手上立刻沾上了酱汁,大头说:“吃啊!”鸡脖子很凉,闻不出什么香味儿,我把它放到嘴边,吃了一口,然后听到小东说:“我要吃鸡腿!”王大头盯着小东看了会儿,真的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了小东。大头站在我们面前,就这么看着我和小东吃完鸡腿和鸡脖子,然后撕下一张报纸,说:“擦擦手,回家吧。”
  第二天上学,我和小东没有说一句话。我很想问问他,鸡腿是不是比鸡脖子更好吃;我还想问问他,为什么我们那么迷恋烧鸡,真吃到嘴里却觉得不那么香呢?
  中午,我看见烧鸡店那里又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不由得紧张万分。那天下午,我很认真地听课,刘小东也没有睡觉,坐得笔直。到了下午第二节课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闻到烧鸡店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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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灵魂拍手作歌
连着四年,每到秋冬,我都去加拿大旅游。那真是个很大很大的国家,离我们最近的是维多利亚岛,岛上有一个雕像,是个瘸子,他叫TERRY FOX,面对太平洋,摆出一个奔跑的姿势。这小子1980年去世,死的时候不过18岁,他上高中的时候很有运动天赋,但查出来得了骨癌,不得不截肢,他做了个决定,要从加拿大最东边跑到最西边,大概5000公里,等于100多个马拉松,这么干是为了号召大家给癌症研究捐款。他跑坏了10多个假肢,还是死在半路上,后人就弄了个雕像,让他来到加拿大领土的最西头,面对着太平洋。维多利亚岛上完全是富人区,英式别墅,社区高尔夫球场,太平洋的海风吹来,气息宜人。雕像四周是一块草坪,这里就是加拿大一号公路的零公里处,这条公路有1万多公里。
我去了四次加拿大,一般的风景区算是都转了一圈,起初我觉得这个国家很乏味,但很快我就爱上了这种乏味,那里有空寂的山川河流,永远冷冰冰的。在落基山脉,我看见了七彩的湖泊,森林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绿色。在魁北克省,我看见了绵延1000公里的枫叶,在秋日的阳光下像幽暗的火,我看见了大块的乌云,有几千公里,从艾伯塔省的乡间一直通到北极。我想起了小说《简爱》的开头,小姑娘在阅读《英国鸟类史》,她从文字中想象那广袤无垠的北极地带阴凄凄的不毛之地,我也渴望再向北边走走,有两条路线很吸引人,一是从温哥华坐船到阿拉斯加,航行8天去看鲸鱼,二是去丘吉尔,哈德逊湾的一个城市,在那里能看到北极熊。加拿大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值得我再去。我还看了一个加拿大电影,叫《我的温尼伯》,导演坐火车要离开那里,却一直纠缠在故乡的回忆中。我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城市,也想去看看。我想尽可能去一些荒凉的地方,这里的大城市让人感到憋屈,它们太相似了,我在其中一个停留的时候,在西尔斯百货店给自己买了几条内裤,走的匆忙忘在酒店里,到了下一个城市,又看到西尔斯百货,在同样的位置买到了同样的裤衩。
在飞往卡尔加里的飞机上,一个印第安老太太就坐在我身边,她的手臂上全是刺青,面容苍老却看着比我还结实。飞机要降落时,她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就冲她微笑。她不肯罢休,又说了几句,我只好跟她说:“我到卡尔加里来看我的一个朋友。我和她认识十多年了,我来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样。”从表情上,我根本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听懂了,她挥舞着手臂又说了好几句,从语气上我也判断不出她是激动了还是生气了,我忽然想恶作剧,就用中文大声说:“我这朋友叫史小杏,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来这里三年了。”老太太看着我,微笑,嘀咕了一句,听起来像一句祝福,也像一句咒语。
10月份的卡尔加里已经寒气逼人,我穿着在北京过冬的衣服,还是觉得冷冰冰的。这里冬天的气温会到零下30度,所以每栋大楼之间建有廊桥,免得行人在大街上挨冻。在酒店里安顿停当,想着是否要马上给小杏打电话。从北京出发之前,我就告诉了她我的行程,但真要和她见面却有些不安。酒店宽阔的大床上堆满了枕头,窗外飘着细雨,我想沉沉睡去。最终还是决定,按照旅游手册上的介绍,先到格伦鲍博物馆去。按照书上所说,那里应该有一个巨大的冰柱雕刻,我找到了冰柱,心里踏实了一些。很快我也看到了那顶印第安人帐篷,开口向东,意味着迎接日出和对造物主的礼拜,这里的陈列可能经久不变,世界各地的游客都可以拿着一本旅游手册找到那个用96支老鹰羽毛制成的精美头饰。
博物馆里有一个小隔间,银幕上放映的是一个资料片,记录印第安原住民的生活,没有字幕,没有解说,也没有配乐,他们在一片平原上搭帐篷,缝衣服,做饭,彼此之间似乎也不交谈,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我如同在观看一群玻璃器皿中的小白鼠,但画面中呈现的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假设有一部摄影机,不被察觉的探入一间公寓,记录这间公寓中的生活,不论这间公寓是在卡尔加里还是在北京,我们将看到什么?看到一个人睡觉、吃饭、看书、沉思?她自己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人和她交谈,她脸上看不出快乐或悲伤,她从客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大瓶牛奶,她喝了两口,又回到客厅,她关上一盏明亮的灯,又打开一盏暗黄的灯,她在灯下坐着。这就是我想象的史小杏的生活,似乎包含着某种同情的成分,但大多数人的生活不也是这个样子?如果真有这么一台摄影机,要拍摄一堆素材留作未来人类学的研究之用,我希望它能记录下几年前在颐和园的十七孔桥,吴胖子、史小杏和我,三个人放风筝的镜头。
当时北京正是SARS阶段,整个城市都空荡荡的,有一种末世的感觉。我天天躺在家里,准备了无数的速冻饺子、榨菜、方便面和罐头,有一天吴胖子忽然打来电话,说要找我去放风筝,他开车来接我,然后又接上小杏,我们直奔颐和园。车上,史小杏说她要回加拿大,去卡尔加里念书,吴胖子说:“赶紧走吧,过两天不走再死在这里!”
史小杏坚定的回答:“能和你死在一起也挺好啊!”
吴胖子立刻退缩:“别死啊!我们要活得更带劲!你先去探探营,听说那边的农场特别便宜,在北京买一破别墅的钱,到那里就能买好几十亩地。咱们到那边看看,买一个农场,种西红柿、土豆,养几匹马,养几十头牛,完全自给自足,天天吃土豆炖牛肉,吃西红柿炒鸡蛋,等我干不动了就到那里养老,咱们一块儿,喝点儿酒,退隐山林。”
疫区北京让所有旅游者回避,颐和园里好像只有我们三个人似的,我们带了三个风筝,我的是沙燕,小杏是一个更大的沙燕,吴胖子是一只夸张的老鹰。那阵子,北京很多单位放假,市民爱上了户外运动,有人迷上了打高尔夫球,更多闲人选择了放风筝,我们站在十七孔桥上,旁边有一个戴着大口罩和红色袖章的巡逻员盯着我们。沙燕和老鹰腾空而起,掠过昆明湖的水面,直飞到佛香阁那边,戴口罩的巡逻员走过来,对我们嘟囔了一句,我们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你们的线都缠在一起了,很容易磨断,你们得分开。”风筝线都已经放了出去,线轴是空的,能感觉到绷得很紧,瞬间,那股张力消失了,远处的风筝摇摇晃晃的坠落。这是我们最为欢畅的一个下午,那天之后,我买了好几个沙燕,它们陪着我度过瘟疫流行的一个月,而小杏早已跑到卡尔加里。
吴胖子退隐山林的说法真激动人心,我一直想实现它。我希望我们真的能拥有一个小农场,我可以经常去看看,经过漫长的飞行,经过长途汽车的跋涉,沿着路标,走向一个农场,推开栅栏,看见吴胖子坐在门廊那里,叼着一根烟,他的左手拿着一副手套,脚下的靴子沾满了黄色的泥土,他可能刚给牛添了饲料,或者刚给一头小牛接生,尽管我怀疑他干不了这样的活儿,但他脸上的确洋溢着劳动之后才有的幸福笑容,他看见我,更加明朗的笑起来,一条大狗在他身边狂吠,史小杏推门走出来,张开双手。我甚至做梦,梦到了这样的场景,但从未能在梦中完成这个拥抱,它因为不可实现而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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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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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去喝杯咖啡。”在跑步机上,老黄侧过头来对我说,然后一个趔趄,赶紧倒腾几步。他的速度是7,正是走和跑的边界,我的速度是6,迈开大步豪迈的走着。我们两个都在进行有氧训练,按照教练的指示,在完成器械训练之后,还要在跑步机上快走20分钟。
我来到这间健身房很是偶然,前些日子我到新光天地逛商场,那里汇集无数名牌,光鲜亮丽,弄得我感觉良好,买了一件新大衣,拎着纸袋子走向电梯,被一个身穿超短裙的姑娘拦住,“先生”,她叫住我,并不急于开口,我问:“怎么?”
小姑娘笑了:“您穿这衣服真好看。”
我当时穿了件皱巴巴的西服,里面是白衬衫,听了这话不由得吸了吸肚子。
小姑娘接着说:“就是腹部稍微有点儿不合适,您这西服就是发皱的,不能贴在身上,您要是腰围能减下去1英寸,就1英寸,保证穿什么都合适。”
我不得不佩服这姑娘,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这西服我特别喜欢,只可惜它应该飘逸的那部分没能展现出来。小姑娘递上名片:“我是革命健身俱乐部的会籍顾问,您应该到我们俱乐部去看看,参加锻炼,这样——”,小姑娘的手指在新光天地的四层楼画了个圈,“这里所有的衣服您都能穿得倍儿精神!”
我跟着那姑娘到了革命健身俱乐部,花9000块钱办了一张年卡,附送60节健身课,办完之后我就后悔了,这个俱乐部离我家开车要半个小时,我每周三天来这里锻炼实在太麻烦。既然钱花出去了也就没退路,好在第一天来上课,我的教练就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先给我做了个体质测试,告诉我要减下去8公斤脂肪,长出6公斤肌肉,然后是体能测试,做健步蹲,没走几步我就累趴下了。这位王教练光头,带着个耳钉,他给我做伸展,我盘坐在垫子上,他给我抻胳膊抻腿,弄得我浑身舒畅。
这时,老黄在旁边接受体能测试,累得弯着腰喘粗气,在这第一堂训练课结束之后,我和老黄在更衣室坦诚相见,光着屁股坐在一排柜子前,交流了对体育锻炼的认识,然后不约而同的说到了那个推销员姑娘,我说那姑娘太能忽悠了,真是个难得的好销售。老黄深表赞同,他那天也是在新光天地转悠,但什么都没买,在门口抽烟的时候,那姑娘走到他身边:“先生,您喜欢文学吗?您看过村上春树的小说吗?”老黄点头,那姑娘接着说:“他有一个短篇小说叫《游泳池边》,您看过吗?”老黄摇头,姑娘说:“那是讲一个中年人,身体有点儿发虚,就开始锻炼,天天游泳,很快就精神焕发,变了个人似的,治好了口臭,还找到了一个比他年轻10岁的情人。”
老黄交了9000块钱之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翻看村上春树的小说集,真有《游泳池边》,那姑娘没骗他。老黄说:“这姑娘火眼金睛,她看出你贪慕名牌这个弱点,并不难,但能看出我身上的文学气质,了不起。”
我和老黄在健身房里碰到几回,每回锻炼结束之后各自回家,他这次在跑步机上提出来一起去喝咖啡,显然我们的关系就进了一层。健身房所在位置是北京的CBD,周围都是写字楼,楼宇中间是精致的草坪,修剪得如盆景一般的树木,我们走过两条街,就来到一家咖啡馆。这是一栋大楼的底商,上下两层,摆着宽大的白色沙发,咖啡馆里有三个服务员,只门口处坐着两个顾客,穿戴整齐,身边放着两只旅行箱,看来要立刻起身去机场的架势。
我和老黄来到二楼,楼上空无一人,坐下之后老黄介绍这间咖啡馆,这里的老板姓江,原来在电视台工作,后来辞职专门拍纪录片,老黄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咖啡,老黄从双肩背书包里掏出一份文稿,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那是美国一所大学的研究人员2002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题目叫“健身产业与自我控制能力的高估”。我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有太多不认识的单词,还有一堆数学公式,问:“这论文是什么意思呢?”
“21世纪初,加州大学的研究人员在美国展开调查,他们走访了全美70多家健身俱乐部,发现许多俱乐部都有推销陷阱,他们卖出去很多健身卡,但许多人买了卡之后根本就不去健身,或者说很少去,这些人受到销售人员的蛊惑,高估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假设一下,每次健身10块钱,一年应该是3650块,年卡比如说是1500块,你一下子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但你一年能去150次吗?实际上,只有10%的人一年去健身房超过150次,绝大多数人高估了自己的控制能力,他们应该选择计次消费,每年花700块就足够了。”
“这道理不难,有必要写这么个论文吗?还有这么多数学公式。”
“有必要。我特意找到这个论文看,是想分析清楚这个消费陷阱是怎么构成的。现在这个世界太浮躁了,有太多不经深思熟虑的判断,很容易就肯定一个事情或否定一个事情,这篇论文给了我很多启发。” 老黄的话里有批评我的意思。
我继续打岔:“我看你坚持得挺好,每堂课都认真。”
“因为我们占了很大的便宜!你看,我们假设这个俱乐部,需要卖掉3000张卡才能赚钱,但这个俱乐部显然不能支撑3000人同时来锻炼,它最多支撑100人,这样它必须有个数学模型,卖掉M张健身卡,但最多支撑N个人来锻炼,这M和N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你看,今天上午就咱们两个去锻炼,更衣室、游泳池、跑步机都为咱们俩服务,这种待遇正来自于许多买了卡又高估了自我控制能力的人,他们没来,我们才能享受。他们花了钱,但我们享受到了。这说明,自我控制能力强,能得到好处,这个好处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老黄掏出一支笔,在文稿背面比划起来。
从咖啡馆二楼临窗的座位望出去,正是库哈斯设计的央视新大楼,由于角度怪异,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7”字。老黄说,它扭曲的形状正说明这里很多人拧巴的生活状态。我到咖啡馆的第一天完全被老黄的智慧折服,他给我名片上写着“IDEA BANK”首席咨询师,后来我才知道,老黄只陪大企业家聊天,每小时收费5万,他给许多房产公司做过顾问,那天下午居然陪着我聊了10万多块钱的。我很好奇他跟人聊什么能挣那么多钱,老黄说:“我在大街上,碰见一个乞丐,他手里拿着个破帽子,屁股底下坐着一破箱子,管我要钱,我就要观察他,问他那个箱子里面是什么,他说,这箱子一直跟着他,但从来没打开看过。我就帮他把箱子打开,你说里面有什么?”
我说:“金子。”
老黄说:“不错!正是金子!每个人都携带着这么一个箱子,就是从来没打开看,我的工作就是帮别人打开箱子,发现一个全新的自我。”
“听着像开锁大王。”
“没错,就是要打开心锁。”
然而老黄和我聊天是因为他自己的心锁,健身房里有一台红外线发射器,洗完澡站在前面,那东西就冒出红光,映得老黄红彤彤的,他问我:“你还有晨勃吗?”
我没听清楚,反问:“什么东西?”
老黄离开那机器,走到我身边:“晨勃。”
听上去像一个人的名字,但我立刻明白:“没有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大腿:“不应该啊。”
我很是羞愧:“你还没问题?不是尿憋的?”
老黄用毛巾盖上私处,好像我这么一打听,他就有反应了似的:“我前两年也不行,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后来人家推荐了一个偏方,吃海参,每天早上一个,空腹。”
“那你是吃完了就立起来?这不是跟伟哥一样?”
“要吃一段时间。”
“海参多贵啊。我就听说过吃半斤海带,就等于一粒伟哥,天天吃海带行不行?”
“人体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每个人的身体又不一样。有人吃海带可以,有人天天吃海参也未必行。因人而异。我一位朋友,吃素,一点儿油腥儿都不碰,身体越来越好,生了个大儿子。还有一个朋友,吃了半年素,身体完全垮了,恢复吃肉,第一天还没敢大吃,就喝了碗鸡汤,你猜怎么着?夜里跑马了。”
我盯着老黄,为身体的奇妙而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但我们的谈话很快就从身体层面上升到了精神层面。老黄告诉我,他正面临中年危机,已经看了好几本心理学著作:“引起我们不满的是事物A,我们的头脑是B,我们的坏情绪是C,我们有了坏情绪总会去埋怨A,实际上我们能控制的只是B,我们要把B搞定。”他正在读的一本书叫《自我交谈的五个步骤》,通过自我交谈,可以认识内心,释放压力。我基本上是作为一个道具来帮助老黄完成自我交谈,最终我明白,老黄自打17岁失去童贞以来一直不缺乏女伴儿,但最近两年,他被列入“老男人”行列,许多姑娘愿意和他谈心,但再也不愿意和他有肉体关系。健身房超短裙销售小姐打动他的不是村上春树,而是一种可能性。光靠吃海参没用,他只有锻炼身体,才能找到更年轻的情人。
一谈到性问题,老黄就不借助数学模型了:“我不是对性丧失兴趣,但我一直就没有碰到年轻的、有激情的姑娘,这样我就淡了,就好像没兴趣了。实际上这是自我阉割,我们每天都在自我阉割,我们在精神生活上就不断妥协,精神上被阉了一道,身体上也不断妥协,我最讨厌的就是伟哥,这种蓝色小药片似乎向每个男人宣示着同一种未来,那就是你不行了!毕加索吃伟哥吗?他不行了吗?他到老了创造力越来越旺盛。杰克·韦尔奇吃伟哥吗?他不行了吗?他娶了个年轻媳妇啊。菲力普·罗思吃伟哥吗?他不行了吗?他后来的小说性描写越来越多。所以说,创造力和性紧密相关。这几年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在事业上,开发别人的潜能,帮助企业家寻找创造力,但我自己也需要充电!也需要一个年轻姑娘。”
这套理论我很熟悉,但我真不知道杰克·韦尔奇和菲力普·罗思是不是吃伟哥。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我决定为老黄寻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实话,我自己也需要一个漂亮姑娘,但我的作用和老黄对社会的贡献相比较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老黄如果没有一个年轻的情人,他的思想就会枯竭,他的IDEA BANK就会像雷曼兄弟那样破产,他服务的那些客户也就失去了灵感来源,最终,咖啡馆窗外的大裤衩和咖啡馆所在的这些写字楼都会轰然倒塌,整个城市都处于疲软状态。
很快,我每周去咖啡馆的次数就超过了每周去健身的次数,我发现那里有个伟大的老板娘。那天中午我在咖啡馆二楼看书,相邻的桌上坐着一个穿中式褂子的姑娘,梳着两个小辫儿,红色的头绳,对着电脑发呆。稍远处坐着另一个波希米亚风格的姑娘,披着一个大披肩,也对着电脑发呆。靠窗的座位上是一小伙子,穿衬衫,套着个毛背心,戴一副小眼镜,一坐下就露出裤脚下的白色袜子,他不断的在打电话,先是安排工作——“上海那边有一个培训会议,主要讲绩效考核,我觉得公司的中层都应该去参加,至于高层我看就不必了,我们都理解,关键还是中层要理解,毕竟这要他们去落实。”然后是安排约会——“我下午去和李总打球,把上次谈的事情再沟通一下,晚上回来之后我再去和刘总他们吃饭。”然后又纵论国际形势——“现在期货行情不稳,价格3600美元,我看这个趋势还不明朗。”这些电话要是三言两语打发了也就罢休,但他一小时之内一直在打电话,其间点了一杯咖啡叫“拿破仑”,这倒符合他的领袖风范。最终他在电话里给别人指路:“在大望桥底下掉头,我就在这咖啡馆里等你,找不到再给我电话。”
波希米亚女人早就被搞得不耐烦,戴上耳机听音乐,我特别能忍耐,努力看书,中式褂子的姑娘此时站了起来:“先生,这家咖啡馆中午休息,您还是到别处约会吧。”
那位“公司高层”一脸茫然:“中午休息?我怎么不知道?这里从来不休息啊!”
“今天休息,要大扫除,闹蟑螂,还有红蚂蚁,必须撒药,下午能不能开门还不知道呢。”
公司高层问:“你是这店里的?”
中式褂子说:“这个店是我开的。”
我抬头看这出好戏,公司高层很有涵养,他收拾自己的东西,结账后离开:“真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
他前脚一走,那个波希米亚女人立刻问:“老板娘,真的闹蟑螂啊?”
这位中式褂子的小辫儿姑娘就是店老板老江的媳妇,按照老黄的说法,老江在外面拍纪录片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都被老江媳妇开这个咖啡馆给赔进去了,这里房租极贵,他们还招了3个厨师,咖啡馆根本就负担不了成本。但文艺女青年都喜欢有个自己的咖啡馆。波希米亚女人叫安妮,在美国的一所大学里念过两年戏剧和电影,现在回国,计划拍出一部了不起的电影,每次在咖啡馆坐着都是在完善自己的一个想法,这些想法从来没有落实成一个剧本,但她不断有新想法冒出来。
老江媳妇和老黄之间也发生过争执,老黄前阵子搞了一套很了不起的培训讲座,只面对极少数的公司高层,他建议咖啡馆楼上可以办小型的培训,利用他的关系,将一些50人左右的课程安排在这里,主要讲“成功学”和“管理学”,老江媳妇听了这建议把老黄臭骂一顿:“怎么老讲成功啊?老管理什么啊?多没意思啊。我看见那些讲课的上课的就觉得他们是傻逼,什么事儿他们都有一套看法,都能叨逼叨说半天,我最烦的就是这帮人了,你可别往我这里招他们,到时候弄一帮非法传销的人来。”
老板娘向我复述这段争执时没忘了挤兑老黄:“他原来也是干电视的,是个电视编辑,现在总说自己是个转型最成功的编辑。怎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成功学呢。”
老黄既然不在场,我就附和老板娘说:“我也最烦成功了,我记得有个罗马尼亚作家说过,与那些注定要成功的事业相比,我偏爱那些看起来要失败的。”
“谁说的谁说的?”
“一个罗马尼亚作家,我忘了叫什么了,你在网上查查。”
“我偏爱那些看起来要失败的,我记下来了,我一会儿给你张VIP卡,以后常来。”
那天安妮也和我们聊得很痛快,她先对近期的电影发表了看法,接着就回忆留学美国的岁月,但她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落满尘土的莎士比亚全集、空的空间、肖伯纳剧作选,好几个晚上连续苦读,终于觉得可以和安妮讨论一下戏剧了。我想,我总得和安妮深入的谈一谈,才能把她介绍给老黄。但书籍使人进步,读书之后,我渐渐忘却拉皮条的使命,而是想谈论古典的戏剧在当下中国还有没有市场。从理论上看,我应该再读两本古希腊悲剧再去找安妮聊天,但时不我待,这些仓促准备的知识已经让我很有交流的欲望。我重新阅读了奥尼尔的经典话剧《送冰的人来了》,看到其中的台词:“上帝保佑所有在世的人,让那些最了不起的人无往不胜,暴饮而死吧!我坐在超然物外的看台上看那些食人者跳着死亡的舞蹈,看得昏昏入睡!”
我猛然觉得,那间咖啡馆就是超然物外的看台,老板娘把那个“公司高层”给轰到了人生舞台上,让他继续表演,他没资格享受坐在看台上的乐趣,作为一个了不起的食人者,他的任务是去上班,只有我们这样的高等人,才有资格坐在这里不被打扰的喝咖啡。我们就像希腊的智者一样享受闲暇,他们则像罗马的角斗士一样在竞技场上搏杀。
再见到安妮的时候,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坐在固定的座位上对着电脑发呆,咖啡馆二楼,有一帮人把三个大沙发围合起来,在那里开会。主持会议的人是个略微发胖的女子,穿着一件红色的阿迪达斯外套,她一头乱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周围是几个俊俏的小伙子,还有两三个姑娘,安妮拿着小本子坐在边上,她告诉我,她要参与一出话剧的演出。这是剧组的第一次全体会议,我恰好赶上旁听。
女胖子说:“不要老想着莎士比亚啦!”
听到她说这句话,我就像一个魔术师,还没开始表演就当场被揭穿了鬼把戏一样尴尬,她继续说:“每个头脑粗俗的、只会在报纸上写块豆腐干的作者,如今都比莎士比亚拥有更多的读者,而且这些读者对他还挺恭敬。其实莎士比亚当年就是给劳苦大众写戏的,我们都看过那个电影,恋爱中的莎士比亚,你看看那个剧场里,看戏的都是什么人,什么人都有!我们今天要排这个戏,就不要怕别人说低俗!莎士比亚原来也是很低俗的,粗俗是一种力量,是戏剧的生命力所在!他们总嘲笑我们排的是‘山寨版’的话剧,我们不用管他们说什么,记住彼得·布鲁克的话,最能给粗俗以力量的,莫过于粗鄙卑下的东西;正是污秽和庸俗,才使表演起到社会解放的作用。”
听了这番话,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女胖子那里一起开会。我刚看过的剧本和戏剧理论都应该和她探讨才对,安妮在小本子上飞快的写了几行字。“我们要做好看的话剧!要让别人笑!”女胖子的声音提高了:“衡量一次演出的效果如何,就看观众笑了多少次!衡量整个演出的效果如何,就看卖出去了多少票!”我屁股挪了挪,想发表一点儿不同意见,女胖子忽然开始训斥那些演员:“我让你们写人物小传,你们都写什么了?几百个字就给我对付了?这种态度怎么能演好戏呢?我知道你们都心高气傲,我也想让你们拍电视剧,每个人都拿十万二十万的片酬,可我们要脚踏实地的做起,不认真分析人物怎么演好?”在女胖子的鼓动之下,那边七嘴八舌开始讨论他们那部“暴笑喜剧”的排练计划,听着也索然无味。
没过些日子,安妮就从那个剧组全身而退,她依旧坐在咖啡馆的二楼对着电脑构思自己伟大的电影。老黄早就认识安妮,她就住在附近的一栋高档公寓里,游手好闲的准备搞艺术。后来安妮把她的一个英国同学带到咖啡馆,这个健硕的姑娘酷爱摄影,拍的照片在我们看来都是虚的,她说她要在中国找个工作:“中国,很棒!”老黄极其厌烦这种“中国很棒”论调,对她的工作爱莫能助。“你看,我们两个都失业在家呢。”
我和老黄刻苦训练,互相监督,健身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俱乐部里来锻炼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个超级销售小姐看来成绩非凡,有一次我们在健身房里见到她,老黄过去聊了两句,回来说:“怪不得怪不得,这姑娘原来是卖房子的,她预测到今年房地产市场不景气,跑来卖健身卡。这姑娘当销售委屈了,她是经济学家。”
在经过了基础的体能锻炼之后,教练认为我和老黄都可以进行力量训练了,于是就加码,举杠铃举哑铃仰卧起坐,每组动作的最后我们都大呼小叫的完成,那声音很像床上的呐喊,但由两个男声同时发出则显得有些诡异。如果一堂课集中练上半身,第二天我们的胳膊、肩膀和胸部就隐隐作痛,如果一堂课集中练下半身,我们的腿、屁股和腰就疼,教练把训练计划制定的非常科学,这次练了上半身,下次的课肯定就是下半身。
这个科学训练计划的效果非常明显,练完上半身,老黄的血液循环就集中在上半身,此时他的大脑活跃,判断清晰,跟我谈论汶川地震、奥运会这样的大问题。练完下半身,他的血液就在下半身奔腾汹涌,继续谈论他的情人与性爱问题。这天练完腿部肌肉,老黄拿着一瓶强生润肤露抹自己的大腿:“我喜欢的姑娘都是24岁,不那么幼稚,开始逐渐成型,到28岁她们就该离开我了。该结婚结婚,该干事业的就干事儿去了。”
“听你这意思,你要找的姑娘都得是24岁,跟你在一起呆4年,你这规矩和美国总统似的,四年一任期,到时候就再选,就没有连任的?”
老黄停下手,陷入回忆:“2000年11月,我认识一姑娘,我记得跟她在一起的头一晚上正赶上美国大选,电视里还放着CNN,那边选票怎么也统计不清楚,到凌晨也没个结果,我不是干电视出身吗,什么时候都开着电视,当背景声,那帮记者在佛罗里达不断发回现场报道,那姑娘就问,出什么大事了?那不算什么大事,可第二年就是‘9·11’啊,我还是跟这姑娘在一起呢,我一看,这回可出大事儿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床上看了一夜电视。到2004年我们还真分开了,当时美国知识分子都以为克里能干掉布什呢,我觉得未必,你看啊,布什都连任了,我那小情儿还走了。我跟她说,走就走吧,咱们一睡觉这世界就不太平,为了世界和平,还是分开吧。我记得有一德国小说,那男的和那女的打第一炮那天夜里,东德开始修柏林墙,然后这两人就分开了,等他们打第二炮那天夜里,柏林墙就倒塌了。”
“这个有点儿夸张吧,打一炮对世界局势有这样的影响?”我装糊涂。
“不是那意思,是正赶上了。这两人一辈子就干了那么两次,中间隔着好几十年呢。要说这也就是一故事,20多年没见,那女的不得快50了,那还打什么劲啊。还是得要年轻呢。”老黄用的是强生专给婴儿生产的润肤露,好像抹上去之后能返老还童一样,但他接着又说出一番沧桑的话:“不过,现在的年轻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就拿我们台来说,当时我在台里的时候,台里的小姑娘还是喜欢有才华的人,导演啊,摄像啊,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变得庸俗了,都是势利眼。”
“那你办过主持人没有?我看他们丫在电视上面都正义凛然的,下面什么样啊?”
“那是电视产生的幻觉,都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到底办过没有啊,办的是谁啊?”
“办过一个,早的事儿了,现在不出镜了。”
“牛!不瞒你说,我一直有这么个理想,壮志未酬呢!”
“你这么一说,我是觉得挺牛啊!我干的那个是播新闻的,什么叫播新闻的?那就是党的喉舌!你让党的喉舌舔你的鸡巴!是他妈挺爽的!”
尽管我有低俗的好奇心,但老黄这样的吹嘘,还是让我有一点儿不舒服。美国有个作家说过,如果一个男人不涉足性冒险,那么一生中的麻烦就减少了一大半。老黄早早结婚,又离婚,然后笨拙的扮演一个花花公子的角色,我相信他的好多精力都用在处理麻烦的感情问题上了,他可以轻佻的谈论那些和他交往的姑娘,仿佛她们随着一顿晚饭招之即来,又随着一根烟挥之即去。这样贬低女性可以让某些男人获得优越感,但我希望理性的、充满智慧的老黄能超越这个层次。老江媳妇同意我的观点,她半躺在咖啡馆的沙发里指责老黄:“你再找一个年轻媳妇赶紧结婚得了,你的可悲之处是自我怀疑,总要靠姑娘来印证你的魅力。”
老黄点上一支烟,沉稳的说:“你们说的这些都不在点子上。有很多男人轻视女性,他们认为陷于浪漫情绪和淫邪欲念的罗网之中是最没出息的事情,他们从根本上就否定爱情,好像拈花惹草就妨碍他们成就自己的伟大事业。我不是这类人,我实际上非常尊重妇女,这种尊重就表现在我渴望与她们有肌肤之亲。”他转向老江媳妇:“自我怀疑?这个词不准确,心理学上的术语叫认知失调,有一位心理学家叫默顿·亨特,你们看过他的书吗?他调查过美国70年代的性行为,写过一本书叫《外遇》,他的一段话经常被引用——我们是不幸的公民,居住在缺乏人类情感,如此疏离如此漠视个人需要的世界上,以致于我们对情欲关系赋予无比的价值,冀望从情欲关系中寻获现代生活所找不到的一切。”
我和老江媳妇都沉默了,我们的老黄洞察世事,而且有理论支撑,这样的人决定干一件愚蠢的事,那谁也拦不住。安妮开始打岔:“我觉得男女之间根本就是错位,我听说过一个理论,人越成熟,越能在同性之间发现彼此的魅力,好多女人过了30岁之后发现自己喜欢女人,好多男人过了40岁之后发现他们更喜欢男人,其实,这才是一番新天地。”她打量着我和老黄,让我们一下窘迫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在咖啡馆里聊天,但主角迟迟没有登场,安妮说她要给老黄介绍个好玩的姑娘,叫晶晶,约好了晚饭之后一起喝咖啡,但我们从9点等到10点,等到11点,这位不靠谱姑娘还没有出现。其间安妮打了两个电话催促,那边回应说快了快了。老黄很是淡定,“有机会总能见,要不咱们就散了吧?”我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咱们聊咱们的,聊累了就散。难道还为一个姑娘傻等着。
事实证明,这场等待还是值得的,晶晶满嘴酒气而来,进门之后安妮给我们相互介绍,她就一直嘿嘿的傻乐,她身材单薄,最可爱的是一双大眼睛,那眼睛太大了,似乎是对周边的一切太过好奇而四处打量,以至于身体各部分都长好之后,这双眼睛还在一点点长大。当然这掺杂了我后来的印象,当晚她已经喝多了,目光略为呆滞,但还要酒喝。服务员上了一瓶红酒,我们四个第一杯还没见底儿,她已经连尽三杯,老江媳妇让服务员再上一瓶,晶晶一推杯子:“你们喝吧,我要睡会儿。”她躺倒在沙发上立刻就睡着了,脚丫子上有条银链子闪闪发光。我们几个的酒兴倒被激发出来,不停的聊下去。安妮先讲美国次贷危机是怎么回事,老黄接着分析它对中国的影响,然后我和老江媳妇谈论被套牢的股票。
晶晶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不断,刚停一下又打过来,我们不胜其烦,让安妮接电话,她从晶晶的包里翻出手机,告诉对方地址:“晶晶喝高了,你赶紧来把她接走吧。”
10分钟后,一面目清秀的小伙子就进了咖啡馆,直奔我们这桌,晶晶已经叫不醒,睁开眼睛说了句“你来了”,翻身又睡。小伙子对我们这桌颇有敌意似的,他把晶晶抱起来,立在地上,晶晶贴在他身上,安妮不得不帮着一起将这个醉鬼姑娘架出去,我和老黄安静的看着这一幕,安妮返回来:“我说的吧,这姑娘可好玩了!”
我们接着喝茶,老江媳妇给我们准备了很好的茶叶,店里就剩下我们这一桌,聊得没什么话了,门口又闪进一个小伙子,服务员说:“我们要关门了。”小伙子不说话,细细打量我们,然后走过来站到安妮面前:“你是安妮吧?”
“是啊。”
“晶晶没和你在一起吗?她说来这里的。”
“你是谁啊?”
“我是她男朋友,来找她。”
这个后出场的小伙子,我们称之为小B,前面把晶晶接走的那个,我们称之为小A,这倒并不只是出场顺序的原因,晶晶的未婚夫就是小A,两人原本打算结婚,不料晶晶给自己人生中的男主角找了个B角,那天晚上她和小B吃饭喝酒,要和小B私奔,小B觉得晶晶做事荒唐,说全中国就北京最好,两人发生争执,晶晶越喝越多,然后跑过来见我们。小A与晶晶同居,当晚打电话来找自己的未婚妻,到咖啡馆接她回家。小B后来想明白了,私奔就私奔,先出去爽两个月再说,也跑来找晶晶,结果发现自己晚到了一步。
“如果他们同时到了,晶晶会跟谁走?如果小A和晶晶走到门口,小B这时候也到了,他们应该有什么样的台词?”安妮问我们。老黄说:“你又想着拍电影呢?这问题你直接问女主角去,我们也想知道。这三角恋爱可比残奥会好看多了。”
一周之后,我和老黄到咖啡馆去,一进门就看见了晶晶,她坐在那儿捧着一本厚厚的历史书看,我们坐到她对面:“酒醒了?”晶晶放下书打量我们,大眼睛滴溜乱转,她显然已经忘记我们是谁,老黄指了指一周前她醉卧的沙发:“你那天是在那个座位睡的吧?”
“哈哈!”她想起来了,手在桌子上一拍:“我正找你们呢!那天我喝多了,实在抱歉!”说这话时,她身子往前一倾,坐着给我们鞠躬。
“那天你走了之后,又有个小伙子来找你,我们都以为先前来接你的人是个骗子呢。”
“别开玩笑了,让你们见笑了。”
“那后来怎么样呢?安妮让我们问你,如果那两个小伙子同时到,你跟谁走啊?”
“那就让他们为我决斗吧!还没有男人为我决斗过呢。”晶晶笑嘻嘻的看着我们,仿佛老黄和我要为她开始决斗。这时候,安妮和老江媳妇也到了,还有我一直没见过的老江,他刚从云南拍片回来,张罗几个朋友在咖啡馆中小聚。咖啡馆的厨师为我们做好了饭菜,大家边吃边聊,老江媳妇问晶晶:“还喝酒吗?我这里还有酒呢!”
晶晶问:“那你为什么不开个酒馆呢?”
“开酒馆太闹了,我们都喜欢安静。”
老江一看就是个安静的人,吃饭喝茶几乎一言不发,认真倾听另几位朋友高谈阔论,座中有一位青年思想家和一位报社编辑,就西方媒体的价值观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探讨,于是饭桌被划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阳性,对中国的现实问题忧心忡忡,另一部分是阴性,纠缠于晶晶到底应该选择A还是B,老黄位于座位中央,他一会儿转向阳面:“西方人也会被骗,纪德写《访苏归来》不是被蒙骗了吗?萨特吹嘘古巴,不也是很愚蠢吗?”一会儿转向阴面:“要我看,未必局限在A或B,晶晶,你看过屠格涅夫的小说《敢于取胜的爱欲之歌》吗?找来看看,你就应该尽情迷惘尽情幻想,别着急给自己嫁出去!”
安妮缠着老江:“我跟你一起去云南拍片吧。”老江回答:“那要看我媳妇同意不同意。”老江媳妇爽快的答应了,转头来给老黄捣乱:“你不要老用文艺腔勾搭小姑娘了,再说你也不进步,现在谁还看屠格涅夫啊?”那边青年思想家忽然答茬儿:“我觉得屠格涅夫很牛逼啊。”报社编辑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这个社会让人不满的东西太多了。”晶晶低下头自言自语:“我就对自己不满意。”
饭菜撤下去后,大家喝茶喝咖啡,原本冷清的咖啡馆因为这群人而热闹起来。言辞在空中飘荡着,老黄如鱼得水,他具有那种凭借说话就能获得快感甚至达到高潮的本领,他的目的并不在晶晶,他也并不想用文艺腔勾搭姑娘,有时候,我觉得文艺女青年层出不穷,即便如纳粹屠杀犹太人那样对待文艺女青年,她们还会带着鲜明的特征从街头巷尾冒出来,后来我明白,那种尽情迷惘与尽情幻想的姑娘未必是文艺女青年。老黄在这方面比我要有经验的多,他几分钟内就能判断出面前的姑娘到底合不合胃口,可贵的是,他具有一种良好的品德,那就是能欣赏各类姑娘,不计成本不求回报的和姑娘说话。
晶晶坐在他面前:“听说你是心理咨询师,一小时收好多钱呢?”
老黄说:“咨询师是不假,但做心理咨询完全是业余的,不收钱。”
“那你给我咨询咨询吧。”
老黄上下打量晶晶:“那你说说,为什么着急结婚呢?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28岁,怕自己嫁不出去,看着一差不多的就想嫁了得了,可还不甘心,还想再混两年。”
晶晶说:“我可不想混了,我就不知道嫁给谁好。”
“随便嫁一个呗,外面再留一个。”
“我没意见,可他们两个太保守。”
老黄双腿抖动了一下,立刻把话题往低俗引:“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3P,到现在快不行了还没有实现,你一定争取把他们两个同时办了。”
晶晶说:“我也没实现过,不过我以前有个男朋友,总喜欢在车里干,他说他最喜欢的是汽车和姑娘,所以在汽车里就等于同时和两样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干。”
由于话题比较私密,我不好意思旁听下去,只好转到另一桌。青年思想家和报社编辑正盘算着做一本杂志,青年思想家博览群书、能引用极多的名人名言,他在那里说道:“屠格涅夫早就说过,人民、自由、法制、人类、艺术,这些字眼是存在的,但是,如果莎士比亚再生,他还是要去写哈姆雷特和李尔王,他那洞察一切的慧眼也不能发现人类生活中又有什么新的东西。一切照旧,还是人对人的轻信,还是人对人的残忍,嗜血成性,爱钱如命,追逐下流的肉欲,腐败肮脏。人民还是容易上当受骗,同样奴才成性,同样将是非颠倒当成理所当然。”老江媳妇这时对安妮低语:“你看看,你把他推荐给那个女胖子导演吧,这种张嘴就来的本事演话剧没问题。”青年思想家继续说:“字斟句酌,把文章做得圆通自在,以便向蚊子证明,它们的确就是蚊子,这有什么意思呢?”报社编辑反驳:“民众也许就是蚊子,但我们就是要启迪民智,我们还是要输出价值观。”
转到这桌,老黄接着开导晶晶呢:“我没有道德感,但我输出价值观!布鲁诺说过,无法满足情欲让人痛苦,情欲的满足却让我们悲伤。黑格尔也说过,本能的激情无非是主体的活力,主体就是以它为实践的目标。”这一段落好像是和青年思想家现场PK,完全是没必要的引用,不如直接说:“所以,你不要以为猎艳的刺激游戏只属于男人,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办谁就办,承认自己就是个好色的女魔头也什么不可以,但千万别弄出什么忧伤范儿,这就庸俗了。我不是不许你忧伤,而是不许你假扮忧伤,明明是你使了两个小伙子,然后非矫情的说自己不知道哪个是真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每一种对外部的兴趣都会激起某种活动,只要这兴趣依旧存在,这种活动便能防止人的厌倦和无聊意识的产生,而对自我的兴趣则相反,它不会激起进取性的活动。这是谁说的?这是罗素说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要是觉得打炮能防止你无聊,不断寻找新欢还不让你厌倦,你就接着来,但千万别老自我反思,没事儿就琢磨自我,这没啥意思。”
那一晚,屠格涅夫、黑格尔、罗素等人在咖啡馆里飞来飞去,但正如布鲁诺说的,无法达到高潮让人痛苦,高潮完了之后是悲伤和无聊,那次聊天之后,咖啡馆又陷入原本的冷清状态,安妮果真收拾行李和老江去云南拍片子了,青年思想家倒是经常在咖啡馆中出现,他捧着厚厚的一摞书进来,找个宽敞的座位,带上耳机,像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那样开始专注的学习。晶晶没有再出现,她大概在北京的酒馆里和A或者B一起喝酒呢。
秋天开始的时候,北京举办国际画廊展,老江媳妇把一楼的沙发连同咖啡机都搬到展会现场去卖咖啡了,老黄站在空荡荡的一楼:“那天晚上和晶晶聊天,她说她以前有几个男朋友,都记不清楚了,我当时说她胡说,假装忘记别人,后来我才想起来,心理学上的确解释过这种现象,人的记忆有两种,一是场域记忆,Field memory,另一种是观察者记忆,Observer memory,前者是主观视角,回忆起来的场景都和主观视角的镜头似的,后者能在回忆中看到自己,想起来的场景都是长镜头。根据弗罗伊德的研究,当人们的记忆集中于情感时,大多是场域记忆,当你集中于客观环境的时候,一般构建的是观察者记忆。和我上床的姑娘我都记得呢,一般都是我的主观视角。晶晶说和她上床的男的,有些她都忘了是谁,这也是主观视角,说明他们做爱的时候采用的是后进式,晶晶那时候看不到背后的男人。”老黄像神探波罗一样用智慧和知识解决了一个谜团,那个空空的一楼则像一个提供记忆的场域,它吸纳了太多的话语,也见证了更多的沉默。
每个周末,咖啡馆二楼都会举办一个文化沙龙,有各色作家、艺术家、电影导演在这里发表演讲,经常挤得满满当当。老江媳妇兴致盎然的和各路朋友打招呼,相互引荐。但她也会把场地租借给某些小公司搞培训,这时候她就不出现了。我和老黄照例在健身房里按部就班的上课,每上完一次课就在教练的本子上签一次名字,眼瞅着我们的60节课已经接近尾声,那个超级销售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们感觉如何?是不是需要再来60节课?”我说腹部脂肪恐怕是很难消除的,我最不喜欢有氧训练,尽管精神状态好多了,但这个肚子还没见小啊。老黄打断我的话:“姑娘,别干推销了,跟我到北海去吧,我在那边接了一个新项目,房地产,海边的公寓连带度假村,房子还是能卖出去的!”
老黄说走就走了,只有我完成了60节健身课程,又在家门口的健身房里继续买了张卡。我去咖啡馆的次数逐渐减少,北京迎来了一个少见的寒冷冬天,从咖啡馆望出去,我似乎能想起四季变换的不同景致。安妮又被老江介绍到另一个剧组,跑到浙江去拍纪录片,晶晶好像要带着她的新欢C去北海过冬天,老黄负责款待。这间超然物外的看台上没剩下什么人,我跟老江媳妇聊起戏剧,我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剧本就是《送冰的人来了》,一帮无所事事的失败者在一酒馆里瞎扯蛋,总吹嘘自己要是出去做买卖、当官、搞文化,没有办不成的,可这帮家伙只会坐在酒馆里吹牛。我以前看这个剧本的时候就想,以后千万别跟他们丫一样,但岁月蹉跎,我现在最大的安慰就是坐在你这间咖啡馆里发呆,可惜的是,和我一起吹牛的老黄不见了。老江媳妇告诉我,她是个失败的诗人,自己写的诗都当成歌词卖了,其中一首随着一部金庸武侠剧风行,有这么几句歌词——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在世界的外面愉快的张望,看尽人间的荒唐,装得跟他们一样。
我说:“你这真是个伟大的推销,我们坐在这里发发呆,一肚子仇怨,到你嘴里就变成特别诗意的举动,显得特超脱?从你这里就看尽了人间的荒唐,就躲在世界外面了。干脆我也给你这咖啡馆写广告得了。”
“好啊,你要是能写出来,以后你喝咖啡,全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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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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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的那天晚上,我坐在街角的小酒馆里要了一杯又一杯,好像要把旅行延长一些,不愿意回旅馆白白的睡觉。酒吧里的洋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但一个个面目安详,窗外的风吹进来,我浑身发痒,酒喝多了我也觉得痒痒,然后我又要了两杯咖啡。当天夜里,一半是酒劲儿要沉沉睡去,一半是咖啡,脑子极清醒,就这么拧巴着躺到6点,然后我就起床,收拾行李,退房,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奔机场。
以我的经验,到了机场就基本上算回到祖国了,办手续的是国航的工作人员,过安检过海关,走向登机口,身边全是咱自己人,拎着从免税店刚添置的酒、香水,操着天南地北的汉语交流购物心得,离登机口越近就嘈杂,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对这个国家的观感,说回去之后要吃水煮鱼、火锅赶紧把口味调过来。我办完登机手续,在机场的书店里转悠,拿起一本畅销书翻了翻,然后又抄起一本小说看,那是讲一个德国音乐家,在德国混不好,就跑到澳大利亚发展。最终我也没找到什么好看的书,晃晃悠悠的往登机口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没有咱同伴的乡音啊,到登机口发现闸门已关闭,眼瞅着波音747滑向跑道展翅欲飞了。我看自己的手表,瞬间明白过来,这天凌晨欧洲人开始夏令时,啥都提前了一个钟头。我昨晚喝多之前提醒自己这个事,可喝高之后忘干净了。以我稳健的作风,要不是在书店里耽搁那么长时间就能赶上飞机,现在我只好隔着玻璃看着我们的班机起飞。
有一个姑娘也戳在那里看那架飞机,身边是一个小手提箱,飞机在视野中消失之后,她转过身来问我:“没赶上飞机。”
“是呀,你也没赶上。”
这姑娘体态丰满,一点儿也没有和我同病相怜的意思:“能在这里再呆几天不更好?反正我也没想好是不是要回去。”
“别扯了,改签去吧。”
这姑娘叫张艳,说话慢条斯理,干什么都慢半拍似的,我问她打算改签,还是索性坐汉莎公司当天下午的班机回去,她却一直磨叽:“你说我是回北京呢?还是再在欧洲转半个月?”我上下打量她,心想,要是和她再去意大利玩玩倒也不错,可我签证已经到期,没赶上飞机更有点儿归心似箭。我问她:“你到底打算去哪儿?”
“我想去阿尔法星,可这里又没有去阿尔法星的航班,我又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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