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东坡志林·秘蜜

_2 非禅(近代)
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周边的事物都被感染得明净可人。
  “来,”仲殊做一个请的姿势,说:“请大人用吧!这新酿的甘露,是老僧
受蜂蜜构成的启发,自己改良过的天人之酒。延年益寿,绝对无毒,可以放心尝
试。”说罢,自顾自取端起一杯。
  只见他眯缝着眼注视着嘴边的酒色,又缓缓地用鼻子对着液面吸了口长气,
尖着嘴小小翼翼地饮入口,却不马上下咽,而是在口中前后左右地漱了很多下,
然后才见他喉结滚动,口唇微张,一副十分做作的夸张表情。
  而我,在香气撩动下,心思竟也变得迷乱,勉强才能压抑住拿起杯子的欲望,
又忍不住迸出一句赞叹:“禅师,这酒,好特别的味道!”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决定是否喝它。”仲殊故意把剩下的那杯酒又从我面
前挪开,继续说道:“回到当时,接下来我将跳过一些难以向人类说明的细节,
并且用常人的语言来描述那个过程——
  “于是我便发现自己和普化都被妖怪俘获,浸在消化液中,象掉进水里的盐
粒,色身的轮廓开始融化、消解。但一点都不痛苦,妖怪仿佛正用万千只手轻抚
着我的全身,抚平我的颤动和慌张,又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我意识的缝隙中耳语:
回归吧,辛苦旅行的浪子,回头向父的臂弯,投身入父的怀里,你便从此与大我
同在、与宇宙同寿了……
  “但有一种尖锐而节奏迥异的声音从普化那里响起,把妖怪潮汐般的催眠节
奏撕开一个口子:‘怛侄他,一峙鼻峙,枳峙呬峙,密峙儞峙,痾滞那滞,伽滞
独伽滞,喝峙薄具峙,谤苏必舍只儞,痾嚧汉儞,乌嚧汉儞……’我后来知道,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孔雀明王咒’,乃是佛佗为救被大毒蛇所咬的莎底比丘而作,
能除诸毒,远离一切恐怖。
  “于是倦怠的入睡感嘎然而止,替代以全身火灼火燎的疼痛。事实丑陋的一
面显现了出来,这是来自妖怪异质的消化液正侵蚀我的躯壳外层,试图把我的结
构转化为它的。而我的思维仍承接着被妖怪毒化的余势,丝毫没作任何逃逸的努
力,甚至意识中还有相当的怨恨,怨恨普化打扰我的安歇、阻止我与大我融合。
  “但普化那老鬼确实是有备而来,他竟开始自己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很快
像嵌在松糕中的一粒蜜枣似的,将自己抠了出来。不仅如此,他的咒语持续地循
环往复,向四围蔓延,并伸出一角触须,化为一层坚质的网状物,包裹我、隔离
我、试图把我牵引出来。
  “而妖怪,当然也非如此便能轻易克服,一方面加大了对我俩的势力影响,
让我朝它坠落得更深;另一边继续通过思维毒素,让我以为接近了时间终点、真
实不虚的知识,瞻望了空间中央永恒不变的源泉,诱引我自己奔向它的深处、它
的胃。
  “所以当普化好不容易地将我拉出临界层之后,我当然是又踢又咬,毫不领
情,掉头又要朝妖怪奔去——因为我奔赴的,是幻觉中造物主慈祥而伟大的笑容。
好在那咒所化的网还拉着我,并像清凉的药膏、逐渐平息着我的热恼。渐渐可以
闻到全身一股腐烂之物的酸臭,又渐渐被凉爽的薄荷和柠檬草味所压服,最后那
股草药香汇聚成清明闪烁的音乐之流,修复着我溃烂与创伤,又回复为咒的节奏
与韵律……
  “因为我躯壳的外层被妖怪侵蚀了大半,失去的物质已无法寻回,所以普化
用咒为我重新构造了一个不一样的外壳。所采用的材料无他,就是他自己。——
后来我晓得,佛教里早有这种传统,佛佗本人就有这种癖好,他一会儿舍身饲虎、
一会儿割肉喂鹰,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肉铺子——
  “可是所谓构造,就好比造房子,并非仅在地上搭建木材、填充砖瓦,而是
要让房子能和地面结合在一起。因此,他既不能拆除原先的遗迹、也不能不打入
新的榫头和地基。此外,房子原先的图纸已经不见踪影,那么只能按照留下来的
规模,参杂己意来画构造图了。终于,新的和旧的交互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也
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非我。——老僧今日在大宋国呈现的这副模样,正是拜普化
所赐。
  “但这老鬼并非全心全意,而是有他的小算盘在。他在我的躯壳中注入了一
些特定的咒,使我必须要完成一些任务。这些任务,在我以前的生命体验中,是
没有的。打个比方吧:传宗接代的驱力,是人生下之前就被注入的咒,在这咒的
作用下,人不会质疑它的合理性,反而会为了实现这一任务而不自觉地奔忙。婴
儿快快地成长、学童朗朗地读书、商人厚厚地聚敛,其实都是为了奔向它、拥抱
它、实现它。当然僧人禁欲、老人无能似乎都是与此相违背的状况。然而不然,
僧人日常修行中得花大量的精力去降服这一咒的势力,即便如此,一不小心还是
会让咒语得逞。破戒比丘不用说,连空宗大师鸠摩罗什,不是主动问皇帝要美女
享用吗?新近滥觞于天竺的所谓男女双修‘密法’不也是僧徒堂皇的借口吗?至
于老人无能,不代表无欲,只是说这个咒不论实现与否,在肉身将要崩溃之前,
已经临近失效期罢了。
  “普化对我所下的咒,谢天谢地,当然不是传宗接代,但仍是非常讨厌的一
重咒。这咒与其说是一项具体的任务,不如说是一种脾性,一种临事便会显露出
的取向——那就是为了他人的安全或福祉,可以去做于己无利的事情,甚至在必
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对此非常地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
  “就拿今天来说,此番我招大人一叙,纯粹出于好意,无非是承了普化之咒
的余绪,要为大人镇服你身上本有的独特的因缘罢了。所谓独特的因缘,也可以
说是一重咒。不镇服它,大人自有灾祸,自食其果,而我反而可以多省点力气,
完成我自己关于永生的答案寻求……”
  “等等,我身上也有咒?”苏轼问。
  “没错,十七年前的事情,你自己知道它的严重性。普化老鬼应该告诉过你,
那事情没完着呢。两年前,我初到大宋国,在金山寺打了个照面,就立刻洞察到
大人便是那段孽缘的关键。”
  “金山寺?”
  “不错,大人若是还记得,我们其实早已相逢。两年来我一直试图剥离普化
的咒,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怎奈机缘不凑巧,大人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管。可
惜大人反而疑惑老僧有他图,不识好人心哪!有些人生病虽痊愈,病却无法断根。
这咒像一根经线般已经交织在大人的生命中,又像狮子笼上开了个小门,迟早里
面的猛兽会再逃出来。……嘿嘿,况且这猛兽还不是一般的家伙,而是那个天界
无人敢提及名字的魔王。”
  又是魔王!
  九、天人之酒
  我终于有些松动,他所道出的那些话,确实与那段往事契合,不像是出于杜
撰。金山寺的火光和黑影,也可用天外来人解释。
  再看那仲殊,这时又露出“信不信由你”的态度,自顾自斟起酒来,终止了
言语。
  我决定做一个愚蠢的尝试,便站起身来,故意说:“一派胡言,难以凭信。”
作拂袖离去状。只要他不挽留,我便会折身向他请教。
  仲殊冷笑一声,叹道:“可惜了普化,死不瞑目。”又说:“大人好自为之,
将来莫怕崎岖,也莫学令尊那般忧愤而死!不送!”
  因了他最后这句话,我天生的那股脾气又腾地冒出来了,心中窜出憎恶的怒
火,刚还有的想法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真的径直出门而去。
  天色已经从午后变成了黄昏,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杭州城,景物全笼罩在一
片暮色中,迷迷蒙蒙。嗖嗖的冷风吹在脸上,像是持续不断的叩问。
  听得身后仲殊叫了声:“大人。”
  但我不敢回头。唯恐这一回,便又会落进妖怪所布的局中,再也无法逃脱。
但他真的如自己所声称的那样是来自另一空间的“天人”吗?
  我回味他说的话,试图找到他刚才话中的漏洞,来证成他的欺骗。
  蜂蜜是蜂的食物,人也常吃,不见蜜蜂长生不死,更不见养蜂人寿命迥异于
常人,此为漏洞一。
  普化禅师若真的死于妖怪之手,仲殊实力弱于普化远矣,无可能逃脱,还在
此处大摇大摆,此为漏洞二。
  仲殊自吹是天人,天人者,在此最下界的人界来去自如、神力百变,没有寄
形于僧人相的必要,此为漏洞三。
  仲殊所施的法术止于一个幻境,前后又主要靠语言来说服我,更像催眠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窜出个人头驴,但终归计谋未成,此为漏洞四。
  所谈佛理,什么有我无我,人相非人相,似是而非,更像江湖术士耸人听闻
的套路,此为漏洞五。
  开头大言说我走不了,终究无可奈何地由我走了,此为漏洞六……
  理智渐渐清醒过来,我前前后后地思量,觉得刚才种种所闻,不过是妄人编
造的大头话,经不起推敲。但他的意图,依旧是一个谜。
  下山路很快要走完了,我从理智上已经确信仲殊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但心
中总有一种难明的阴影萦绕不去。我一变又开始频频回望,生怕会有什么未知的
怪物从背后赶将上来,腾地将我扑倒。
  回到官舍,一夜难以入睡。零星的梦里,尽是空旷的宇宙和身后有什么看不
见的东西的意象。
  第二天清早,一番犹豫之后,我还是放弃了派人去把仲殊拘过来的想法,怕
动静太大,太守这边不好解释。于是只派了两个差役,拿了自己的帖子邀他来官
衙一叙。他若不来,或有其他什么狡诈伎俩,到时再作他图。
  不过我想,总应当主动把此事做个了断,胜过去逃避它,以后自己时时心存
疑问,开个疑窦的口子,实无此必要。或许,在官衙谈,主客易位,仲殊会吐露
真相。
  一直到午饭时分,都没等到差役回报。正纳闷之际,消息传来了,却是出乎
意料的。
  当夜仲殊于宝月寺后一棵大槐树下自缢而死。
  差役随同僧人一起突入寮房,翻检遗物,不见留有遗书或其他解释。
  据僧人说:仲殊颇能谈吐,应对如流,更写得一手小词,和杭州城大大小小
的官员都有交往,方丈也不愿意管束他。昨晚晚课露了个面,之后就再也没见到
过。因他是挂单僧,又不守清规惯了,常消失好几天再回来,故而大家不甚在意,
只当是又去哪里鬼混了。今早小沙弥打扫净房时从小窗望出去,忽然看到树影婆
娑中有个黑影,这才发见出了事。众人上前看时,那尸首吐着舌头,尿湿了裤子,
四肢早已冷硬。
  再之后闹腾了一阵,没有什么意外的证据出现,也从没人想到问我,那天为
什么要派人去请他。
  大家猜测,仲殊本来就是带病之身,或许由于什么缘故,体内毒性再次发作,
让他精神错乱,自寻短见了。
  而我,虽然此前的所遇成了一件无头公案,虽然仲殊一死,他的谣言更加不
攻自破,但心里总是放不下,又不得不放下。之后转运司差遣我去盐官督修运盐
河,完了又是赴湖州相度筑堤利害,然后是蝗灾的事情,忙忙碌碌,三年的任期
转眼将满。
  熙宁七年秋,我受朝廷委命,从杭倅转知密州,临行整理行李、家什之时,
在住所的贮藏室里发见了一坛酒。
  酒坛上贴了张陈年的毛边纸封条,用秀逸的笔迹写着,“天人之酒,名曰秘
蜜,持此留别,使君珍重。”
  我一见大惊。仲殊不是已经作古了吗?怎么还会阴魂不散?会不会是此前官
舍里谁的遗物呢?遍问家人,都说此前从未见过,更不知何时摆在那里。
  启程那天,我决意把它留下,不能让这死鬼再来纠缠我未来的生活。可及至
入了密州官署,赫然在林林总总的坛罐中又看见了它。
  我想打碎它、掘地深埋它,但是我的侍妾朝云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
相公无愧无畏,何妨由他去呢?”于是这坛所谓的“天人之酒”,就这样一直在
身边,随着我经历了生命中的种种险恶。
  元丰二年那场灾祸,举家仓惶地从湖州到京师,从京师又来到黄州,我都明
白它不会遗失,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今,即使不特意去看它,它都在我脑海里,像是一个阴郁的提醒物,默默
地让我为错失仲殊的祝福而后悔,暗暗地告诉我:我所遭受的,未来还有更多。
  十、有人在撒谎
  “有人在撒谎!”
  鲁直的醉已经醒了小半,刚说了句这话,又打了个酒嗝,好像有什么从胃中
翻上来似地,表情难过地中止了言语。
  王老没想到故事结束于此,况且也不明白到底所言何物,觉得好不无聊。客
套地赞叹了句:“这么高深的故事,只有苏公能说得出来。” 正对着苏轼期待
后文的眼神无可回避,又觉得不好意思立时三刻地告辞回家,为了表示出互动的
精神,问:“这坛酒现在也在苏公的黄州府邸吗?”
  “对啊。”苏轼回答。
  “哦!能否带老汉一观?”
  “岂止是一观!说出来两位莫要怖畏,刚才我们所喝的,便是这坛酒!”
  “啊!”王老失声惊呼,鲁直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咳不已。而王老
的脸随即绿得像青菜。
  苏轼却并不理会,继续声音平静地说:“刚才漏说了,这酒坛,本来只是见
它贴着封条,又是奇怪之物,并未注意到坛底有什么其他东西。但元丰二年,御
史台要搜集我谋反的证据,抄家抄了半天,还是他们发现的,它的底上刻有字,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年号,‘崇宁元年’。国朝以来,只有‘熙宁’,是当今圣
主曾用过的年号,十年才改为如今的‘元佑’。‘崇宁’二字,闻所未闻。这当
然是谋反的证据,或许可以说明是我狂悖到意欲改元新张。据说舒通道这家伙闻
之大喜,后来却不知何故,没有锻炼进我的四十条罪状之中,大约是事涉荒诞,
前后无根,他需要较费力气地附会吧。”
  “‘崇宁元年’到底是什么?这和酒有什么关系?”王老问。
  “我不知道,从字面猜想,‘崇宁’者,尊崇‘熙宁’乎?或许这是一个未
来的年号?或许这个时间点上,有什么关乎我生死的事件发生?或许这酒,该当
在这个时候里饮用?然而今天两位到访之前,这酒坛子却碎了。”
  “碎了?怎么碎的?怎么又拿给我们喝?”王老继续问,脸还是绿的。
  “因为侍妾朝云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今早却发现人失踪了。一阵乱找之后,
发见她痴痴地伸腿坐在贮藏室的地上,脸色桃红,人已经醺醉。身边赫然是碎片
横陈,一片狼藉。查看之下,人无恙,胎儿也还在肚子里,但这酒坛碎的样子,
则有点古怪。它似乎并非是因外力而碎,更像自己从内里爆开,故而酒浆流溢,
酒坛的下半截之中却一片碎片也无。说实话,当时有一股摄人魂魄的异香让在场
者都觉得难以把持,我也晕晕的。之后发见酒坛底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酒,金黄清
澈,十分可爱。我觉得可惜,就把剩余的那点装壶里给大家喝了。”
  “啊!这样!岂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儿戏了?酒里若是有毒、有蹊跷,我们不
都被连累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害朋友啊!”王老越想越愤怒,脸从绿色又转成了
猪肝色。
  “‘天人之酒’,怎会有毒呢。仲殊说了,这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啊。”
苏轼拖着声调说,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难不成是拿我们做试验,要看酒究竟起什么效果吧?是不是朝云还没有
醒?”王老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上身前倾,快要扑向苏轼了。
  “呵呵,王老难得这么一说就准。来,那就再多喝一杯。”苏轼伸手要去取
酒壶。
  王老立刻用手打开苏轼的手,又一跃而起,揪住他宽松的衣领,说:“你莫
发癫,我带你见知府徐老爷去!”
  沉默着的鲁直还双肘撑地地躺在凉席上,这时冷冷地发话说:“我刚才说了,
有人一直在撒谎。”
  “撒谎?……哦……”王老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有点如释重负地对苏轼说:
“苏公,你刚才是在开玩笑的吧?”
  未待苏轼接口,鲁直已经插上去又说:“王老,你没明白。苏大先生岂是胡
言乱语惑众之辈,撒谎的不是他。”
  “啊?……那,那是仲殊?他骗了苏公?……可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毫不知
情地喝这种乌七八糟的酒,苏公也是太过分了。”王老又说,说罢又去看苏轼,
苏轼却是很定心地坐在那里,自斟了一杯酒,手抚须髯。
  “王老,你有没有读过《维摩诘所说经》?”鲁直问。
  “啊?怎么又扯到佛经了?”
  十一、天女散花
  “文殊菩萨向神通广大的维摩诘居士请教佛法,一干人等在场旁听。维摩诘
的房室之内有一位天女现身,漫天抛洒香花。花飘落在在诸菩萨身上并不沾着,
顺势便落到地上。独有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身上花瓣沾满,用尽神力也不能去除。
  “天女看见舍利弗手忙脚乱的样子,就问他:‘身上有花不是挺好,何故要
弄掉?’舍利弗答说:‘这花色香绚烂,使人贪爱沉迷,非佛弟子所应有。’天
女说:‘不要以为这花不如法,实际上花就是花,本无分别,有分别的是受者的
分别之心,投射出分别的心相。譬如人若先存了怖畏之心,妖魔鬼怪才能乘虚而
入;因为你对生死还不能放下畏惧分别之心,色声香味触才能显现出分别。在那
些菩萨看来,现象不过是现象,如同水中月、镜中影,如芭蕉坚、电久住,如焦
谷发芽、石女生儿,.如空中鸟迹、如梦见已寤……’
  “之后天女又长篇大论地说了一番佛法要义,舍利弗听了之后相当佩服,便
问:‘你见地这么高明,何以不把自己低贱的女人身转化掉?’天女说:‘十二
年来,我寻求自己的女人相了不可得,又该如何去转化呢?在我看来,我的外形
如同万事万物一样,是如梦如幻的影像,处在变化之中,无有定相,你这样的问
题问得太低级了。’
  “这样还不够,天女索性放出神通手段,施法将舍利弗变为天女、自己变为
舍利弗,又对着女身的舍利弗说:‘现今你并非女人而现女身,应该会明白我说
的了吧。反过来看,一切女人也是这样,虽现女身,而不能称之为女人。因为所
谓女人,即非女人——只是名相,无有恒定的实体。求证于佛陀的教说,便是万
事万物非男非女、非此非彼、无在无不在啊!’”
  “哦,这段天女散花我也有听过,不过重点是介绍这天女如何美艳,所散的
花又是如何芬芳,还有她的法力是如何强大,把智慧第一的舍利弗搞得十分尴
尬……这个这个,鲁直先生说得好!更加深刻难懂!不过,这和我们刚讨论的事
情,有什么关联吗?”王老一副大梦初醒又仍在梦中的表情,问。
  “有关联!你说是苏公撒谎,我说不是;你说是仲殊,我也说不是。因为在
我们面前的这个人,看看是苏公,想想不是苏公,如同天女所施的法术,亦天人、
亦苏公!”
  “啊!你指的是妖怪?……妖怪啊!”王老又恐慌了起来,“我要去叫徐老
爷派人……”
  “哈哈,鲁直真会开玩笑,我哪里像三头六臂的样子啊?王老,你不要听他
的。除非你真的觉得我的脸……嗯……有点青面獠牙。王老,我的脸青吗?”
  话还没有说完,王老已经一溜烟地逃了。
  鲁直却直截了当说:“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但你究竟意欲何为?‘他’
人又在哪里?”
  苏轼,或者说被鲁直认为不是苏轼的那个男人却并不接口,而是说:“之前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听懂吗?再说一遍:每个人都是流变的现象聚合,就是说,
如同海水中的聚沫一样,哪有什么苏轼的实体在呢!前一刹那与后一刹那,并非
同样一个人,你问我是不是苏轼,岂非了无意义?只不过因为差别相不显著,前
一刹那与后一刹那被常人以为是相续的同一。实则此一刹那永在此一刹那的时空
中,彼一刹那亦永在彼一刹那的时空中,‘法无动转’啊!”
  “道理是如此,不过你还没说圆。”
  “怎么没说圆呢?那个相续的、被视作是‘苏轼’的现象,之前算是‘鲲’,
此刻已处于‘鹏’的状态,‘鲲’与‘鹏’难道不相续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呢?”
  男人说罢,故作温和地看着鲁直,又接着说:“鲁直,现在王老已经被我遣
走了,你与他不同,你是懂得‘苏轼’的,我也很欣赏你,正可以好好地谈一谈。
我这次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是怎么识破的?”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从此就无法回归自己的躯体,只能在这一世界中浪游了。”
  “我一向在此世界之中,难道还有另外的世界、另外的躯壳?”鲁直并不相
信。
  “你只是我召唤而来的幻魄,是在一个梦境中的独头意识,你还真以为自相
是真实的、外境是真实的吗?呵呵。鲁直,你姓什么?名什么?如果连这都回忆
不起来,应该可以相信自己是一个幻境中的幻影了吧?”
  “幻境中的幻影?”
  这下鲁直终于沉不住气了,神情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慌乱,他在心中默默地搜
寻答案:我姓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对苏大先生如此
了解,为什么却记不起来自己?……但越是这么想,心里却越是一片空白。
  “你明白了吧?”眼前的男人得意地说,“我召唤你来的目的,是帮助我发
现问题,纠正细微出错的地方。这是你存身于此的唯一意义。同样,王老也是如
此,我请他,因为他是苏轼在黄州最相熟的一个村老。不过既然他刚才完全被骗
过了,所以我也就打发他回去了。唉,多好啊,那个真正的王老会在朝阳的照耀
和熟悉的清晨中醒来,他会摇一摇头,说:‘昨夜多么奇怪的一个梦啊!不过幸
好不是真的。’然后他伸伸懒腰,满足地把这个梦当成每天的梦,遗忘了。鲁直,
难道你不希望也以如此的方式回归真身吗?”
  十二、戏台
  一个夏日的庭院,坐着两个谈话者。
  谈话者身畔,点缀着葱茏的花草树木,茂密繁盛,把四周更远处的风景全都
巧妙地遮掩。
  庭院之外,会是什么风景?
  那个刚才还被唤作王老的独头意识,急匆匆穿过树木,一脚踏空,像泡沫般
消灭了踪迹。
  说穿了,庭院其实漂浮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如同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所
有已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所有未发生的事情只能发生在这里。
  十三、好奇心
  “我不答应。”
  鲁直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召唤我来,
你应当知道我和苏大先生的关系,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个‘我’的脾气。舍身成
仁,没这么高尚。但也决不至于为了自己的生死得失,凭空牺牲朋友的性命。”
  “鲁直,你的忠直我当然知道。元丰二年那会儿,多少老熟人落井下石,多
少人背转脸去,你和我认识不过一年,却甘心受到牵连,吃了不少苦头。我相信,
你是真朋友!不过论到这次,你的坚持是错的。”
  那个男人投出诚恳的眼神,继续说,“你只有照我所说的做才是在帮我,也
就是帮苏轼。归根结底,我即是苏轼,苏轼即是我。这一点,我只能举如下的例
子,无法进一步分辩:苏轼左右都是通关手,你看我的手;苏轼小时候被砚台磕
破过额角,你看我头上这个疤;苏轼的胡须中有不少金棕色的,你看我可不是故
意染的。元丰元年,你写了两首诗寄给我,那时我还只认识你的外舅……咳,要
证明‘自己是自己’是荒谬的,我根本就是他啊!”
  “样子一般无二,记忆貌似无错。但只能说明你有天女的能力。”鲁直摇摇
头,并不买账。
  “鲁直,你说对了两个字——能力。鲲化成鹏,它在变;蝇从生到死,它也
在变。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众生在命运之流的卷裹下,没有选择。但我却不同,
我有能力选择!鲁直,你知道吗?‘我’苏轼并非普通人,我独具的前缘,我独
特的构造,完全能让我成为真正的鹏鸟,不,岂止是鹏,成为宇宙中最伟大者都
有可能!只是由于一些微小但关键的障碍嵌在那里,卡住了齿轮、阻碍了我转化。
我还是留在人的形体之中,并且会蹉跎、会衰老、会堕落、会死,像那只蝇子一
般!鲁直!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帮我一飞冲天!”
  “诚然,万事万物是在变,但不是随意的变。鲲之所以化成鹏,扶摇千里,
是因为它变化的因缘具足了;蝇之所以从生变成死,分解成尘,也是因为特定的
因缘突破了临界点,从自我组织变为了必须崩溃。可另一方面,稻谷不会变为沙
砾,焦芽绝成不了大树,因为没有适当的因缘,就不会有相应的结果。就比如你,
无论是何方神圣,无论学得如何惟妙惟肖,无论偷到多少他的记忆,绝对成不了
苏大先生。你欠缺的他的灵魂!”
  “哈! 鲁直,不要一意气用事,就忘记了平生所学的佛法。灵魂?人有灵魂
吗?你刚才不也说,所谓女人,即非女人,因为女人实体了不可得吗?譬如你家
宅院,如果有一把大火烧个精光,按照原来的图纸,用和原来一样的砖块、木材、
油漆再造一座一模一样的,难道就不再是你家宅院了吗?如果,你出门远行十年
又回来,并没有人告诉你宅院经过重建,难道你会发现?难道你要说,这宅院缺
乏原先的灵魂?”
  “不存在灵魂,那我是什么?”
  “你?哈哈,你只是围绕着某人过往事件作用而生的余势,好比:香炉被移
走之后,留在房间中的余薰;达摩只履西归,少室石窟墙壁上的影子。你是梦中
梦,幻中幻的一点独头意识啊。”
  “真也好,幻也好,我被摄在此处,想来不是受邀讨论佛理的。口舌何必多
费,离题的话可免了罢。我不是不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发现不对劲、如何识破
你的。但作为交换,你须得告诉我,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交换条件,你为什么不要我解决你的生灭问题,至少
让你能够回归真身呢?”
  “你说了,我是幻魄,是梦中梦。当人们每天从梦中苏醒,昨夜的梦又去往
何方了呢?既然我的我不是我,我何所怜惜呢?消灭本是我的常态。相反,在消
灭的时刻来临之前,我倒是愿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如你所愿,我答应。那你说吧,等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我如果先说了,便成了已陈的刍狗,你完全可以不履行诺言,把我化
为乌有。相反,如果你告诉我,我若是耍赖,于你也没有任何损害,毕竟我离不
开这儿,我总是要化为乌有的。”
  “呵呵,少少的一点独头意识,不要以为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完全可以去
抽取别人的,在另一个世界中加以验证。不是缺你不可!”
  “好吧。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听凭你处分吧。”鲁直索性往后一躺,眼目
微闭,侧倚在席子上—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男人被撩拨得怒了,这就伸出一只手掌,作势要按向鲁直。但迟疑了一下,
又硬生生把手缩了回去。归根结底,犯不着跟虚幻的泡沫生气、耽误本就宝贵的
时间。他干咳了一声,终于压着嗓门说:“好!我就满足你了,但你记着:没有
我,你根本就从来不会存在,从来不会有意识,从来不会听闻这些伟大的知识。
因着今天的经历,希望你能始终心存感激。”
  十四、那种能力
  以下是鲁直面前男人所说的:
  如前所述,我是一个的天人,喜欢在空间中浪游,并且寻找能长生的法子。
  所谓的长生,是绝对的长,而非相对的长。你也听说过,“天上一日,地上
千年”。在天界,由于我们所运动的速度要快于四大洲——也就是人界,因此,
从人界仰看天界,天人的寿命确实要远长于普通人。一个天人的自然寿命是八千
岁,就等于人界的八十万年。
  但可惜的是,这仅是旁人的观感。在天人自己的体验来看,一天还是一天,
不会有千年的感觉。并且,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我只要在人界,人界的一年就会
消磨我一岁的光阴,而不是千分之一岁。
  此外,由于天界的空间广阔异常、几十倍于人界,浪游也相当地消磨时间,
一不留心,一个天人已经走到了终点。
  在我之前,许多伟大的天人已经化为了灰烬,像一个时限一到就自己爆裂的
罐子;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天人经历荣耀的顶点与无可挽回的衰败。之所以
寿限如此、难以逾越,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缘故——造就我成为一个天人
的原因,也同样是让我变成非天人的原因,如同花朵为了招蜂引蝶,持续不断地
制造香蜜,而制造香蜜的过程,又让花自身枯萎。
  除非,能从这些原因的枷锁中跳脱出来,才有可能远离天人的生与死。
  这样的尝试并非没有成功者,佛陀便肯定是其中之一。然而当他在人界住世
说法时,我还浑浑噩噩地探求着宇宙各个角落的知识,并没有想到“生也有涯而
知也无涯”。直到他已经进入了无余涅磐,我这才后悔机会的丧失,急追之而不
及。然而太晚了,他留给弟子的那些平庸修行法门,我不是不能学,但恐怕余下
的寿命容许我的时间已经太短,没有开始就会结束。
  那么除了佛陀之外,便是一些无色界中神通广大的魔王,杀人于无形、完全
不把你当一回事儿的存在者。从没有谁真正见过它们,只有只言片语的流言,早
已过时的传说,似是而非的猜想,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作为它们存在证据的受
害者的残骸。然而我必须冒险一试,想办法发现它们,潜近它们,发挥我的智慧
去解开它们的秘密。前面提到的吞噬妖怪据说就是它们最原始的形式,是蛇蜕下
的旧皮,或者是“顺藤摸瓜”所需要的藤。
  我不是不小心遭遇了妖怪,而是刻意地找到了它,遇见普化才是意外的事。
  当时我已经决意牺牲自己大半的身体,听任妖怪溶解它、同化它,在这一过
程中争取到的时间,便可以用预先保存起来的意识中枢去分析妖怪的构造,了解
它的机理,希望着,妖怪提供的线索能把我引向魔王。
  然而,普化的在场把情况搅得的乱七八糟。
  当我什么都没摸透时,他就把我从妖怪口中拎了出来,还苦口婆心地灌输了
我一大堆人界的知识,我完全不需要的知识。这还没完,他又自己挺身去和妖怪
缠斗,造成空间扭曲,妖怪的存在变得极不稳定,摇摇欲坠。
  我气愤不过,眼看自己辛苦觅得的机会又将泡汤,于是乘他不备,在他背后
轻轻施以一推。
  这一推,就打破了他和妖怪的均势,使他被妖怪吸了进去。但普化这老鬼着
实顽强,他进了妖怪的核心还翻江捣海,让妖怪遍体肿胀,几近瘫痪。我也连忙
趁机抓紧研究妖怪,似乎也了解到了些端倪。
  终归,不幸的是,妖怪还是湮没,或者说是向内爆炸了。
  爆炸惊天动地的势力使得覆巢之下的我随着爆炸的吸力被引向了湮没点,被
彻底分解成碎片,极微,无差别的颤动,无物。
  如果妖怪的秘密终止于此,我们三者都消失于空间之中,那么今天的这些事
件也便从来不会发生了。但魔王的秘密终于向我展开了第一页。
  湮没,并非终点。毋宁说是一个转换的节点,如同两个尖对尖的漏斗的连接
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