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到你体内,但通过将一小段强加的执念植入到你的意识之中,使你以为自己
中毒了而必须持续不断地服食解药。这所谓的解药,就是毒物本身。当然,蜂蜜
以常人的食量并不成其为毒物,因为细虫在蜂蜜中通常是处于休眠状态,人体内
的环境并不足以让它们苏醒。但问题是当你每天服用蜂蜜时,这些细虫积累到了
一定的数量,就会如预期的那样大爆发。比如一本经书,抄经人抄写时因为走神,
在某个句子当中误把上下文的两个字抄了进去。即便这样,整本经书还是可读的。
但问题是,如果抄经人眼花到在每句句子中都杂入了不相干的字,一部经写毕,
文本的意义就不再可晓,这本经书成了废话书。废话书的结果,就是你今天的样
子。虽说万法无我,你的‘我’本是假立,但受到细虫的主宰,你的‘我’远离
了它本该呈现的样子,便成了妖怪。”那个男人说。
“我很好。我有强大的法力,我能操控别人的心神,我能够变化出宏伟的曼
荼罗……那都是拜它们所赋。我曾经只是一个庸俗的世人,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
读诵经义,练习诗赋,吃饭睡觉,交媾排泄,走向衰老,走向死亡。是它们,让
我看清了,生命的真相不过是幻梦的一瞬间,是泡沫将破未破的‘啪’一声响,
毫无意义。远离了‘人’该呈现的样子?我愿意,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永
恒的真实,找到意义……”
“意义?是有的。但这些细虫?哼哼,远着呢。你看它们,分裂、增殖、寄
生在新的宿主身上,吸取他们的汁液养分,为了什么呢?为了更多地分裂、增殖、
寄生在别的宿主身上,何曾有旁的志向。它们与原来的你,岂不是一样?再说了,
即便找到,仍旧是那些细虫的意义,与你何干?当渡者到达彼岸,他们是会弃舟
登岸呢,还是背着船一起上路?”
“这……我就是我,没有两个我……”仲殊的脸抽搐着。
“不要再挣扎分辨了,‘我’不‘我’都没关系,阿赖耶识才是持种受报者。
我也不像那个黄面瞿昙那么有耐心,要讲道理你可以找他的徒子徒孙。今天我是
送苏轼一个人情,也顺便喂饱自己。”男人咂咂嘴,又继续说道:“在沉睡中我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补充了。所以,把与你在一起的那些小朋友统统清理干
净,把它们拆散、捏拢、重新组合成我的一部分,既修补我在时间之矢之中的损
坏,也满足它们与终极真理融合的愿望。如何?”说罢,男人举起酒杯,毫不费
力地将其中噤若寒蝉的酒浆一饮而尽,又站起身来,逼近仲殊,说:“就这样,
你们是不是应当痛恨我?还是该感谢我?”
“你是谁?”仲殊半瘫在地上嘶嘶地说,像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逃遁。因为,他此刻置身的也是一个结界,小过芥子、
固若须弥。他自己曾做的那些结界与之相比,如同儿戏。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注视着仲殊,将他笼罩在自己的威势之中。一双眼睛闭
上又再次睁开,一只深邃如渊海,一只火红如熔炉。
与之相应和,在仲殊的整个脑海中,也渐渐被一个无比宏伟、无比广阔、超
越时间与想象的声音所充满:“回归吧,辛苦旅行的浪子,回头向父的臂弯,投
身入父的怀里,你便从此与大我同在、与宇宙同寿了……”
“你到底是谁?”仲殊或者说他身体中的那些细虫用尽最后气力,齐声问出
了这个问题。它们正在以极高的速度被震动,震动,于是纷纷化解为碎片,极微,
无差别的颤动,无物……已经没有谁来得及听到问题的答案:
“我是你一直想见的魔王。”
二十、月到门时
“禅师,‘我’变成了什么?”苏轼疑惑地问。
刚才面前的那个和尚还在夸夸其谈地说什么“‘我’是不存在的”,口若悬
河,辨出万端,才说到“今日增加了所有此前并不具备的、关于老僧的认知之后,
大人的‘我’是变成了‘恕’,还是变成了……”话音及半,却停在了当中。
“呃……什么变成了?”仲殊足足半晌才回过神来,表情十分无辜地看着苏
轼。
“啊?你问我?”苏轼更加莫名其妙,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
说这句话,自己也是模模糊糊地忘记了大半。可以记得的是:“你刚才在跟我讲
‘如是我闻’的‘如’字云云。”
“哦,经文开篇啊,这是表示此下所言乃是阿难尊者直接从佛陀处所亲闻的
正法,譬如这《金刚经》……”
“不是,不是,刚才你好像在说‘有我无我’的话头,‘我’是不断变化
的……”
“正是,正是,所以《金刚经》中说,‘实无有法名为菩萨,是故佛说一切
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
萨。’‘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
“禅师,我们不是在讨论《金刚经》的法义,而是你自己说要帮我写《金刚
经》……”
“咦,大人家里是要做法事吗?善哉,善哉,功德无量啊。不过这个要去客
堂登记的,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帮你组织,否则方丈要怪罪的。”说着,仲殊朝苏
轼挤挤眼睛,又搔了半天脑门,好像在努力恢复清醒似地,说:“况且……况且,
我也不擅长这些,填曲子词可以找我,大人可听说过老僧新写的得意之作吗?嘿
嘿。”
“涌金门外小瀛洲……”
“等等,等等,这好像不是我写的啊,我写涌金门干嘛。老僧的得意之作是: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
晚初归。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嗯?我彻底被搞糊涂了!词是好词,不过不谈词,你刚还好像说过……那
个什么普化拜托你帮我在天庭上写《金刚经》?”
“普化是谁?”
“你问我?”
“嗯,是啊,他是何许人也?”
“普化是头驴!”苏轼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心想,今天算是碰到一个错乱和
尚了。
“阿弥陀佛,大善知识。”仲殊也恭敬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做送客状。
苏轼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人相貌一下子变得正常了许多,心中的恶感也随即
消失了不少。他微笑着合十还礼,说了句:“既然是‘月到门时’,我也就告辞
了。下回再与禅师切磋诗文。珍重。”转身迈步离去。还没走远,忽然仲殊在背
后喊了一声:“大人。”
苏轼忍不住一回头,见那仲殊只顾仰望着门外的夕阳和满天的霞彩,并不看
他,口里念叨了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二十一、余意
夏日的槐荫里,蝉鸣还是高一声、低一声。
三个友人在树下消暑闲聊。
这是元丰六年的夏天,东坡居士苏轼已经在黄州的贬所呆了三年有余。闲居
无事,日影漫长,每天与人坐而放言谈谐,谈至话题穷尽时,便瞎聊鬼故事。这
天的相谈对象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
苏轼讲到了第七个鬼故事,其中包括把自己当年在金山寺的遭遇又说了一遍。
老者终于听到崩溃,起身告辞而去,而年轻人仍旧躺在凉席上等着酒意消散。
“鲁直,”苏轼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从江西赶来,不是专要在我这里睡
觉的吧,说点什么如何?”
“我不谈鬼,我最讨厌鬼了。”被叫做鲁直的年轻人黑黑瘦瘦,相貌棱角分
明,正是被称作苏门四学士之首的黄庭坚。他眯起眼睛,斜看了一眼苏轼,又若
有所思地说:“不过有时候人心之险恶、之匪夷所思,远甚于鬼魅。”
“鲁直,你又发牢骚了。这回去德州赴任,可要小心。德州通判赵挺之乃是
新派人物,手眼通天,慎勿与他起什么诤论,以免自讨苦吃。”
“呵呵,先生说我?你自己是跛脚法师,说得行不得啊。”
“哈哈,知易行难,说得行不得,是人的常态,你岂不闻‘相逢尽道休官去,
林下何曾见一人’?让我说说总行吧?”
“现在是轮到先生要发牢骚了吗?”
“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到则好笑的旧闻,不说是忍不住的:当年真宗皇帝东
巡封禅泰山,访求天下隐者,得一杞人杨朴,据说能作诗。召对时,杨朴却一再
推辞,自言不能。皇上没办法,又问他:‘你临行之际,总有人作诗送你吗?’
杨朴回答说:‘只有一首,是臣的山妻瞎诌的:更休落魄躭杯酒,且莫猖狂爱咏
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皇帝一笑放之。”
“哈哈哈哈,果真好笑。”鲁直说。
“你也小心断送头皮,哈哈哈哈。”,苏轼说毕,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先生,说到作诗,我刚瞌睡之际,忽然有点心得。”
“哦?瞌睡会有心得,打喷嚏岂不要成佛了?”
“我是认真的。先生,诗意无穷,而做诗之人才力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
穷之意,就算是陶渊明、杜少陵,也不能保证每首诗都叠出新意。”
“嗯嗯,确实如此。”
“所以啊,我刚才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什么情节,无关紧要。但我却
由它想到,不妨师承前人的构思与意境,然而加以陶冶变化,用自己的语言去表
达,一来二去,就把前人的成句转化为自己的构思和意境了。比如郑都官的《十
日菊》曰:‘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韵不长。
所以王丞相另造新语,作《菊》诗就说:‘千花万卉雕零后,始见闲人把一
支。’”
“哼,此老本是野狐精,偷别人的诗意也是当然的。”
“也不尽然。再比如白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
虽红不是春。’先生有诗句不是也说:‘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醉红。’
这不是巧合吧?”
“啊?……被你抓个现行。哈哈,鲁直厉害!那鲁直,这种做诗之法你将何
以名之呢?”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我把它叫做‘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就像先
生你刚才的那句诗,我叫它‘夺胎法’。”
“‘夺胎法’?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这方法只能用在写诗上面,做坏事就
很恐怖啊……”
“我刚才做什么恐怖的梦先生想听吗?”
“没有兴趣。何以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先生你又瞎掰了……”
“我是谈佛法……”
“瞎掰佛法……”
……
……夏日的庭院里,两个谈话者,一对朋友。谈话者身畔,点缀着葱茏的花
草树木,茂密繁盛,把四周更远处的风景全都巧妙地遮掩。庭院之外,会是什么
风景?
世界之外呢,还有几重世界?
《楞严经》云:“此十方微尘国土,非无漏者,皆是迷顽妄想安立。当知虚
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
方空皆悉销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