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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志林·秘蜜

非禅(近代)
  东坡志林·秘蜜
  作者:非禅
  一、不关我的事
  夏日的槐荫里,蝉鸣高一声、低一声。
  树下铺着方凉席,摆着张小桌,桌上一壶酒,三个酒杯。
  酒壶倾了又直,杯子在人手中起起落落,起落声中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显见是三个友人在消暑闲聊。
  有一人已经颇有酒意,双肘撑在席上,表情有些呆滞。
  又一人是个乡村老者打扮,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言语却最少,常礼节性地
微微点头,又将目光越过对人的身后,落在一丛丛鲜艳的榴花上。
  第三人却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手抚须髯,目光挥洒,口中的谈吐如流水般
难以止歇。他正是被贬在黄州的东坡居士苏轼。
  “王老,”他说,“我讲了这么多杭州的趣闻,也该轮到你了。此厢近来可
有什么奇闻逸事,说来一听。”
  “嗯……好像没有……”老者做沉吟状,其实并没用力去想。
  “那鲁直呢?”苏轼问。
  那个被叫做“鲁直”的醉者强打起精神,却禁不住舌头短了一截,咕哝了句
听不太懂的话,索性整个人躺在了席上。
  “王老,认真想想!鬼故事都行!”苏轼又回头望向老者。
  “苏公,黄州偏僻之地,日日如昨。此间人事既少,更无鬼话啊。”老者又
坚持说。
  “哎?你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嘛。”苏轼并不死心,仍旧继续开导。
  “那……好吧……我不如转述个佛经上的故事。”老者勉为其难的说道,目
光又情不自禁地避开苏轼的注视,去看那些绚烂地即将开败的花朵。
  “从前身毒国有一个客商,在荒野中行脚。天色黄昏,路途无人,他恐怕遭
到不测,避进一栋废弃的空屋中过夜。不料半夜里听得脚步声入来,却非人类—
—青面獠牙、舌长半尺——分明是只食尸鬼,身背一具死尸,准备于此享用。不
待客商多作骇怕,又有第二只恶鬼嚷着进屋,说:‘这是我的!我的!’前鬼拖
住尸体不给,争辩道:‘明明是我从彼处背来的。’后鬼不肯,强要抢夺, 两鬼
便对打了起来。灰尘弥漫中只见前鬼体型稍逊,眼看不敌,忽然伸爪曰:‘且住!
这里还有一个客人可以作证。诺——’于是两鬼笨拙地转头,上前,瞪着血红的
四只眼睛逼问客商道:‘你说说看!这是谁带来的尸体?’
  “此人惊定自思,前后二鬼,哪个都惹不起,不管如何表态,自己都要遭毒
手,不如直言,死后还有可能生天。于是指着前鬼说:‘是这位大王带来的。’
后鬼果然大怒,用蛮力拔去了客商的四肢,只剩一个囫囵的肉冬瓜样式。前鬼惭
愧,说:‘你为我一言之证,而致肢体不全。’于是取下死尸的四肢,安在他身
上补齐。后鬼那肯善罢罢休,又取了这人的头首心腹,前鬼再一一以尸块补上。
你来我去,客商的身体被置换净尽,二鬼这才凶性大发,索性踞地把客商的肉瓜
分狼吞而去。
  “于是客商眼见父母所生的身体,已成二鬼腹中之物;所补换之身,却是他
者的尸体。此刻的躯壳还在动、还在想、还在疼痛,但它是我吗?非我吗?此刻
的我,还有吧?没有了吧?……于是心中狂乱,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发足奔走至
一精舍,把前事向一位老和尚相告。和尚对他说:‘好啊!恭喜施主已经证得此
身非有的道理。’于是为他略说佛法纲要,此人当下开悟,证得了道果。”
  老者说罢,似乎有点担心故事的不精彩,连忙补充道:“我也是许久前听寺
院里和尚俗讲时说的,细节记不太真切,是这个意思罢……”
  苏轼却拍手鼓掌道:“王老,这个有意思啊!好,好得紧!”又转脸推推醉
者,说:“鲁直,你评评看,是我非我,有我无我,这其中是什么佛法道理?”
  鲁直已经差不多睡着了,喉头正酝酿着暗涌的鼾声,被这一推,一激灵,仰
面望着苏轼,又瞧见王老期待的眼神,一派不知所云,许久憋出一句没头脑的话
来:“不关我的事啊。”
  二、江寺奇遇
  苏轼被激起了谈禅的兴致。
  “王老,这话头的关键,正在‘不关我的事’中间!”苏轼点评道,“鲁直
歪打正着。所以《辨中边论》道:虚妄分别有,于此二都无。此中唯有空,于彼
亦有此。故说一切法,非空非不空……”
  王老很认真地盯着苏轼看,又很认真地捋须思索,显然根本不明白此中的意
思。而鲁直在这绕口令式的偈颂伴奏下,又眼睛闭上了。
  苏轼只得把话题扭回来,说:“鲁直难得来看我,却轻易中酒如此,非关酒
量,只缘他自己胸中块垒越浇越多,反成 ‘息壤’了。我们且不管他,让他吹
吹凉风,你也别忙着回去抱孙子,我接着这话头讲个段子,你再吃点果子,如
何?”
  说罢,自己抓了个香榧,扔到牙间轻咬。“刮啦”一声中,干果裂壳而出,
露出了黑色打皱的肉身。
  “苏公也是要谈鬼吗?”老者终于可以接上话茬了,如释重负。
  “当然啊,人事自有朝廷诸贤把握,我等至愚之人只能谈谈鬼罢了。不过我
讲的可不是哪儿看来的典故,更非老和尚赚人迷糊的话头,而是自己的经历,相
当的诡异。”
  “哦?苏公有何非常经历,老朽愿意一闻。”
  “最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完……不过我还是从头讲起
吧……”
  以下便是苏轼所说——
  很多年前,我去镇江金山寺游玩,僧人好客——不过那时佛印长老还不在彼
处——强留我看长江上的日落,说是很壮观。于是当天便没有下山,在寺里客房
过夜。
  夜半,我听到槛外鸟声喧动,窗棂间透进光线闪烁,怕是失火了,连忙起身
察看——确实有火在烧!却不是在山上。
  据当时目测,这火有一里开外,位于江心正中,火势熊熊。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谁点燃了捆木柴,柴趁着浮力,带着火到了江中。然而不
对,如果是这样,江流汹涌,火源即使不被淹没,也一定会随着江流而向东漂移,
越来越往下游。但这火恰恰始终停在那个位置。而且如果不是我眼花的话,这火
竟是活物,因为它还在前后左右有规律地振动,时而略显暗淡,时而又特别明亮,
逆着周边水势,激起白色的水花。正因为如此,金山林梢间栖息的鸟儿才会受到
惊扰。
  当时我四顾无人,万籁俱寂,不见有僧人出来,也不想因此而去叫醒谁,面
对眼前的怪象,心中反而镇定了。
  定下心来边看边考虑它到底是什么,又排除了一些可能:
  首先,这东西绝非夜渔的渔火,否则船在哪里?
  非鬼火——鬼火是暗淡的青色,不会有这样的亮度,也不会在水中出现。更
不是漂浮的燃烧物,前面已经提到,它本身似乎有动力存在,能顶住水的流势。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长江中的水族精魅在弄影,或许是大蚌一类的东西
吐纳夜明珠?但这半夜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为什么呢?
  王老,须知凡是经过岁月磨练、得以年老成精的东西,必是有缘故逃避天刑,
才得以长成。就像《庄子》所云: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看到一株奇异的大树—
—细枝蜷曲,不可以为栋梁;大根纠结,不可以做棺椁;叶片入口,口烂受伤;
探鼻嗅之,使人发狂。于是子綦叹息说:“这果然是‘不材之木’啊,以其全然
的无用,才能逃乎匠人之手,存身于世间,竟至长得这么大吧。”你想想看,树
犹如此,这活物,假设它是什么的精怪吧,能在长江里发出这样的光芒,恐怕没
有坚忍韬晦的道行,是度不过漫长岁月中外力的贼害的。但正因为如此,又怎会
如此招摇,还能存活至今呢?
  答案或许是——我当时想——它像我一样,也是客人,今晚是它初次在这里
现形。
  这也对,因为从没听说过此地有何异象,僧人也没有跟我提及……但这是什
么东西,依旧是一个问题;还有它为何选择这个时机散发光芒,也是一个问题……
  我正疑惑此物何物、今夕何夕之际,背后的一个骇人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
  像是有人捏着鼻子用很怪的嗡嗡声说话。它说的是:“奇怪了,大家可睡得
真熟,没人起身察看么?”
  我猛地回头,阴郁的月亮钉在天空上,淡白的月光憩息在琉璃瓦和新粉的院
墙上,周边的树木枝叶纹丝不动,一切像被施予了定身法术。
  “何物作怪?还不现身?”我轻喝一声,声音与其说是义正词严,不如说是
虚声恫吓。
  “奇怪啊,我怎么觉得有那个家伙的气息……真是那家伙可不得了!”嗡嗡
声一变为叽叽喳喳声,继续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刚要壮着胆子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身旁梧桐树的枝干上有一团黑影扑簌一声
迎面飞腾起来,翅膀几乎碰到我的脸,把我吓得往后一退。
  再定睛看时,似乎是天牛、金龟子一类的虫子往反方向飞远了,除此无它。
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动静,四处察看,依旧音尘俱无,唯有夜晚寺院的宁静对
峙着奔腾不歇的长江水。
  对了,长江水!这时我才察觉到,此刻的水中不再有什么火焰,黑茫茫的水
波反射不了多少夜光。一派空江,在时间中若无其事地流着,否认一切都曾发生
过。
  整个下半夜我都在山崖江畔徘徊,然而那些怪异的事情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不
再出现了,我于是又把它看成是江神对自己显露的一个哑谜,其意义只能待什么
事情发生之后才能验证。再后来又过去了几年,这晚的遭遇也就淡忘了,直到我
遇见了那个男人。
  三、那个男人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主角是在杭州任上,缘起是因为城里风传的一首寒食
节词: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晴日暖,淡
烟浮,恣嬉游。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词是好词,我承认有一种潇洒从容的气质,和西湖市井的风物正相匹配;俗
也脱俗,至末句笔锋一转,便能拓开境界,纵身天外冷眼相看。所谓:“一切有
为法,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繁华只是现
象变灭之前的注脚。
  到这里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它的传布:几乎是一夜间,它竟能从默默无
闻变为脍炙人口?
  须知杭州江南路繁华之地,又是吴越国钱氏的故都,什么样的大世面没有经
历过。况此地丝竹兴盛,能写曲词的各色人等众多。便是元白再世,一首诗词好
歹也得一两个月才传遍口耳吧?此是何许人也,朝夕之间便哗动大众?
  打听下来却只是一个僧人。
  大家似乎都明白无误地知道,作者是城南宝月寺一个叫做仲殊的普通僧人。
至于自己是由何而知、诗是如何传开的,却又不甚了然,只顾急急忙忙将信息传
给下一个人。
  大家都疯了么?就这中等偏上的一首小词至于吗?在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下我
被惹动得当即想要去会会他。
  因为别的事情,我还是隔了三天才前往宝月寺,而且顺便先已打听到了此人
的底细。
  据说他俗姓张,名挥,安州人氏,年轻时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因此妻子对
他甚为不满,曾在食物里下毒药喂给他吃,经高人出手相救方得不死。但他也从
此心灰意冷,弃家为僧,一度浪游于江浙一带,目前挂单于宝月寺暂住。仲殊身
为僧人,却有意思得很,嗜诗、酒、蜜三样东西,尤以蜜为最,每餐必食大量,
号称是中毒的后遗症,一餐不食便会毒发身亡,故而人称他“蜜殊”云云。
  步出清波门,登上吴山的半山腰,黄墙红瓦,便是宝月寺了。山风拂面,寒
意嗖嗖,我进门和知客说明了来意,一会儿便有一个身材矮小、身着灰衣的僧人
出来相见。
  只见此人相貌特异,大头大眼,皮肤苍白透明,几乎可以看清额头的青筋。
年龄莫测,从某些角度看会觉得他上了年纪,从另一些角度看又会觉得其实很年
轻。他随随便便地打了个问讯,一副漫不经心又居心叵测的样子,然后便主动邀
我去后房一叙,知客也识趣地自己走开了。
  主宾坐定,我清了清嗓门,正打算问那首词,没想到仲殊却抢先开口说:
“苏公,我放出香饵,您却让我好等了三天啊。”
  又补充道:“上回一别,匆匆寒暑更换,大人廨务倥偬,倒是清瘦了不少。
不好,不好。”一副自来熟的口吻,又语出莫名、不知所谓。
  我当然十分惊讶,说:“素昧平生,禅师何出此言?”
  他却笑笑,没有再接这个话题,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冒昧地上下打量着我,又
不言语。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我不怕被人注视,便也用直视回敬他。
  遇上他的眼球黑多白少,瞳仁几乎挤占了整个眼眶,却又黑得很不纯粹,像
褪色的墨迹上又覆盖着一层蒙蒙的灰烬。巨大的头颅,被不相称的细颈支撑着,
略驼着背、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人的长相,比王介甫丞相还要古怪,
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表情又恶,不如略微敷衍几句就离去算了。
  仲殊却像是已经察知了我的心思,露齿笑道:“大人今天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走。”见我脸色多云转阴,紧接着又说:“因为我要告诉大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当时就答说:“看相算卦、追影觅形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稀罕。禅师
若是要施展危言耸听的故技,可以不必。我苏某生来命犯磨羯,饱经摧折,命理
是一塌糊涂的。管他什么秘密,不听也罢!”说着就做起身状。
  然而仲殊的一句话让我一愣——
  “大人的豁达,让人佩服,‘明处来,明处打。暗处来,暗处打。四面八方
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就是这个意思,好!不过,说过此话的人,你
不想再见吗?”
  我想见吗?
  四、普化是头驴
  王老,他所提及的这段话,乃是一个奇僧的招牌话语。
  此人名叫普化,既是禅门一位了不起的祖师,更身怀着降妖除魔的高超绝技。
  在我二十岁之际,普化禅师曾与另一位高人一同出手,救我于妖魅指掌之间。
但当时,由于种种复杂的机缘牵连,我却对他颇怀憾意。此事可以略去不表。
  事后他飘然远游,十多年未有踪迹。我这一段隐秘的遭际,除了几个当事人
之外,应该无人知晓,这仲殊何许人也,怎会知道我与他相识?
  所以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复杂,既充满着疑问,又难免为往事触动,
胸口隐隐作痛。
  仲殊察言观色,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看得出,大人还‘隐隐犹怀旧时嫌’
啊。好在这老鬼今天并不在此,不会有尴尬的重遇场面,你可免去心潮澎湃。”
  仲殊又观察了半天我的脸,接着说:“只是他非得要我捎个口信给大人:十
七年前写在你天庭之上的《金刚经》已经失效,如不及时重写,不止是对大人的
前途有挂碍的问题,弄不好还有生命之虞、牢狱之灾。这可不是唬人的话,切须
听从!可惜这老鬼总做半吊子事,那时竟在忙别的无聊活计,不便脱身过来重新
施法,只能拜托我从旁出力了。呵呵,大人福气好,总有贵人相助,绝境里化险
为夷。事不宜迟,接下来请让我施法吧。”说罢,这怪人竟然象模像样地卷起了
袖子。
  我直觉此人未可凭信,或许是从哪儿耳食来半鳞星爪,再巧妙地参杂入一己
的谎言,要赚我入他斛中。
  虽然还猜不出他的意图,直觉让我出言加以阻止:“禅师不必多言,我看无
此必要……”
  就在那一霎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仲殊似乎只是略一伸手,拇指与中指在我眼前轻弹一下,一幅图景展开在我
的眼前:
  原野在葱茏的远山背景前起伏着绿浪,暖暖的熏风吹过,空气中是成熟的花
蜜和青草的香味。
  一条清澈的溪水分开大地,唱着歌、打着漩、溅起细碎的水花,从脚下的野
桥流过。
  我好像凭着古旧的栏杆已眺望了许久,还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阳光从云层中透射下来,给溪水撒上金色的软网,把大地划成阴晴变幻、明
暗割据的疆域,而远山只是静默着。
  身侧有声音打破了静默——
  “子瞻,很久没来这里了,你恐怕……什么都遗忘了吧?”
  这个声音我熟悉,却又完全无法和记忆中的某个人脸对应起来。可是这有什
么要紧呢?我依旧站在桥上、望着远方,心情是种空空的慵懒。
  “这里是你的世界,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世界,而我替你看守它,已经看
守了无量数日月。现在,该是到我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子瞻,你会留下来吗?”
这个声音继续用平淡而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
  “我?我没有离开过……也不打算走。我就在这里,时间对我是无始无终
的。”另一个声音,来自我的心中,并不开口,却在那里说道。
  “这样很好,子瞻。这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一个万年长青的世界,除了至道
的周天运行,万物的和谐消长,没有尘世的尔虞我诈、厮杀倾轧,没有刻骨铭心
的仇怨、转瞬即逝的快乐,没有无谓的种种记忆的积集、种种欲望的生起,这里
是真空妙有的大梵境界,只有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大欢喜。”
  “欢喜?”我的心中像是抽芽开放出一朵巨大的芬芳花朵,在这叙述与逗引
的言辞中颤巍巍地承接着一颗颗自天而降的露珠。
  于是,我满怀期望地举步想要走过桥面,到溪水之北、山野之南的陆地去。
却发现自己停留在了原处,任怎样都不能移动双足分毫。
  心中的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的声音回答:“你须得先抛弃这沉重的肉身,从这个皮囊的拖累中腾
空出来。”
  “抛弃?腾空?可是没有了身体,我在哪里……”
  “你还在那里,只是你被超越了。就像蝴蝶破蛹而出,会发见自我拥有了会
飞翔的身体。只要你说声‘我愿意’,你就可以解而脱之。……说吧,子瞻……”
  就在那时,我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就好像听到一个气毬忽然发出
轻微的嘶丝声,透露出它或许在漏气的消息。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妖魅也曾用
这样的口吻,要我吐露深藏的秘密,之后的结果,勉强才收拾得住……
  于是,我咬住嘴唇、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我看到了一头驴。
  它全身灰色,与一般的驴大小相等,唯独长着一张人脸——光头、大眼、狮
子鼻,十分蹊跷地安在驴脖子上。此刻正竖着两支驴耳朵,表情严肃地注视着我。
  不用端详,我已知道,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普化禅师的尊容。
  我突然有种滑稽的感觉,滑稽到想要发笑。随即一股轻微的瘙痒在喉咙口积
聚,心口翻腾起水花,但没容笑出声,我眼前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眨眼间连碎
片都蒸发地毫无影踪。
  五、吾之所以有大患
  “呵呵……呵呵……大人机变不凡。”仲殊曼声笑着,笑容中隐约带着愠怒。
  我一下子感到彻骨的寒意,在这初春本来就不太暖和的日子里。
  自己刚才若是依了话音的提示,恐怕再无出头之地,又成了陷落在哪里的孤
魂野鬼。但我不明白,为何这人选中了要害我的性命,普化禅师在这其中参合着
什么,刚才那个人头驴的影像又是怎么回事?
  十七年前,我记得——
  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后,普化禅师确实有在我头顶上方比划,说是以虚空为底,
用金刚指为笔,写了所谓的梵文原本《金刚经》,以镇服我体内的妖孽余势。写
完后的离去之际,我自管自坐在地上哭泣,依稀听得普化与张志和——当时参与
其事的另一位高人——讲过类似“只得十年八年活”之类的话,只是我当时以为
他们在打机锋斗嘴,与我无关。或许,我的命运,当那件事情再次回到我记忆之
光中时,是该在十七年之后画上句号了?
  然而,有什么关系呢?当时我还没有遭遇过太多挫折,动不动就觉得有股浩
然之气充溢胸中,让我产生行动的勇气。
  我上前一步,揪住了仲殊的前襟,说:“你究竟何许人?为何要害我性命?”
  仲殊眯缝着眼,并不为我所动,幽幽地说道:
  “大人,你说的‘我’是什么东西?这一刻与前一刻,后一刻与这一刻,难
道有同样的东西在那里吗?”他见我一愣,又缓缓地指着窗纸的一只蝇子说:
“你看——这蝇子,过一会儿就会飞不动,死在窗格之间。如果不去动它,隔年
就是一个薄薄空壳,第三年恐怕就是尘土了。当它活的时候,它的‘我’在哪里?
当它死了之后,它的‘我’又去哪里了?”
  我忍不住回答说:“所谓我,便是这蝇子的‘命’,也便是它的‘灵魂’。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每个人、众生皆有命,躯壳中的主宰不就是‘我’吗?
在六道中轮回之物,过去未来‘业’之承载者,不正是它吗?请法师不要岔开话
题,依旧把前事说个清楚!”
  “呀!啧啧!”仲殊又做出一副讶异的嘴脸出来,说:“此刻大人的‘我’
和相见之时的‘我’是同一个‘我’吗?”
  见我不知所云,他又发挥道:“来时,大人静穆穆、洒落落,好一派闲情雅
致;此刻,大人却气急败坏、怒形于色,好一具嗔毒的皮囊。这难道是同样的东
西吗?你说老僧要害‘我’性命,老僧到底是要害哪个‘我’的命呢?”
  我张口结舌,像被一只巧妙的手带到了答案的反面,出乎意料地呆在了那里。
这禅师,看来确非等闲之辈。
  “如果不甚了了,不如坐下,慢慢听我讲啦。”仲殊很笃定地坐着,眼珠骨
碌碌地转着,越发看不见眼白在那里。
  “你看这个字”,仲殊顺手取过一本《金刚经》,指着第一行字说,“‘如
是我闻’。——如果这个‘如’字没有了‘口’,它还是‘如’么?”
  他瞄了我一眼,继续:“读者只知道它是‘女’。如果这个‘如’字加上
‘心’,它又变成了‘恕’,谁会想到它曾是‘如’?再如果这个‘如’去掉一
横,它就什么字都不是,什么意义都无法给到人了。大人遗忘了生命中很多经历、
刻意埋葬往昔的记忆,是变成了‘女’,还是仍有一个‘口’在?同样,今日增
加了所有此前并不具备的、关于老僧的认知之后,大人的‘我’是变成了‘恕’,
还是变成了一个被破坏的废字了呢?
  “大人,所谓的‘我’是时刻变化的,与其讨论它‘是’什么,不如说它是
变化本身,这也便是我们佛家所说的‘人生无常’的含义。但老僧今日,并不是
要特意找你来纠缠一个无意义的字眼。我是要帮大人了断生死大事!
  “你不妨知道,普化那老鬼不现身,其实是因为他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僧
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没了,他被妖怪吃了,连变化的立足点都没有了!只怪他当
时犯险和妖怪打了个赌。他赌自己放弃身体,重新进入轮回,仍旧能够降服那个
家伙。大人,我说的妖怪,可不是评话里青面獠牙、长得跟野兽似的低等动物。
它是色界中一团巨大的势体,靠着其强大的势力,能把所有靠近的物体全部拉近、
拥抱、碾碎成极微的颗粒、并永久地融合到它自己体内去,然后好象没事人似的,
继续潜伏着等待下一个猎物。它不为人视线所及,因为在它的势力影响之下,连
光都会改变运行的轨迹,从它身后绕到它前面呈现,让你以为它是透明的。可是
普化,为了证悟‘无生法’,却主动找上门去,与它纠缠。
  “当然,普化并非等闲之辈,在佛家,也算是快登初地的菩萨,烦恼习气的
种子差不多要转化干净了,可是他偏在这个节骨眼前去和妖怪赌斗,不自量力,
前功尽弃。生死没了,真的死了,连一点点粪渣子都觅不到。而那个妖怪,当然
还很自在地在那里,一天比一天滋润……”仲殊满脸感慨地说,似乎自己都有点
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当时渐渐迷惑于他的那番怪谈,也开始设想起普化在宇宙中大战妖怪的情
景,于是问道:“禅师所言,如果那个妖怪真的是什么都逃不出它的掌控,所有
他者遇见它都会被吞噬。普化禅师的这一节,无人能知。你何以知道,又如何好
好地在这里跟我讲述?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要么你在撒谎,要么……你本人就
是妖怪!”
  六、狭路相逢
  “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会撒谎呢。”
  “哦?那……”
  “大人先莫要紧张。或许我是你理解中的妖怪,但我肯定不是那个妖怪。”
仲殊施施然地说,将重音放在“那个”两个字上。
  “你承认了,那你是何妖怪?”我追问道。
  “请大人解释一下何为妖怪?”
  “……非人、非兽、非器物的就是妖怪!”
  “再请教什么是人?”
  “人么……就是人呀。我是人,刚才的知客是人,清波门外行来行去的都是
人,可你似乎不是!”
  “‘妖怪’也好,‘人’也好,老僧问的是它的名相定义,你却先反过来给
老僧排除了什么不是,又列举了一个个具体之物,答非所问!知客和通判大人你,
难道是同样的吗?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官老爷,一个老大猥琐,一个少年才俊,
一个吃素饮茶,一个吃肉喝酒……你们如此大相径庭,怎么能被归为同一类呢?
你若是人,他就不应当是,反之亦然!”
  “人和人当然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一样的地方更多。因为这些一样的属性,
所以才被归类为同一。你这是白马非马的诡辩!”
  “好吧,暂且不谈这一点。《逍遥游》上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
鸟,其名为鹏。’鲲和鹏,究竟是一样东西,还是两样东西?如果说是一样东西,
鹏就可以叫做鲲,鸟也应该等同于鱼。如果说是两样东西,鲲因着什么变成了鹏?
鲲和鹏之间的差异又是什么?难道它们不是前后相一致的主体吗?如此说来,人
与非人,不就像鲲与鹏,是可以前后转换的同一件东西吗?”
  “禅师,你是想用奇谈怪论把我彻底搞糊涂,再对我有所企图吗?”
  “怎么会呢?嘿嘿。大人此来,不就是打算勘验勘验老僧的吗?老僧也正想
与大人脑力激荡一下。”
  “生死迅速,何暇戏论。”我很不客气地追问道,“你也承认了,自己是妖
怪,那么我便只问你两件事:刚才的幻术中,你打算对我做什么?现在我要离开,
你又会奈我何?”
  “刚才吗?刚才是敲门砖也好,是要紧处也好,只是要你静下心来返照,不
要如此浮躁。现在吗?现在我正在回答你的问题,等我回答好,你就不会这么急
着要离开。
  “大人一定听说过,老僧嗜吃蜂蜜,是个怪人。可大人不知道,蜂蜜的妙处,
独一无二。一盘肉放一天会臭,一碗饭放一天会馊,便是干果、馕饼,放久了也
会变质发霉,我听说凉州的蒲桃酒,十年二十年贮藏下来,再好的口味也会成为
酸醋。曹操当年掘开汉武帝的陵墓,不但没找到传说中李少君所制、武帝来不及
服用的不死药,还自作聪明地误饮了存放三百年之久的铜仙玉露水,腐气入髓,
引发了头风病。这就是人所食之物给人带来的祸害!天天吃变易之物,天天也便
与之一起变,趋向无可挽回的衰老,趋向于死。
  “唯独蜂蜜这东西,只要一旦在蜂巢中酝酿成熟,便永不会变质。这也是我
自天外来到大宋国的原因——寻找不会带来‘变’的食物。
  “不瞒你说,我确实不是普通人,用你们的话说,是‘天人’。很久以来,
我辈在无色界的下阈穿越翱翔,寿命以半劫计算。但我虽然本领极大,却也没有
逃脱变异的法子,到了寿命将尽,一样会躯体败坏、神识涣散,最终成为朽烂的
腐土。此之所谓‘天人五衰’,也叫做“天刑”。
  “彼时,我正在一空间中浪游,随遇而安地寻找长生不灭的法子,躲避像前
述妖怪那样的暗陷阱。机缘机缘,便遇到了普化这个老鬼。
  “在彼的所遇,当然不像此处,有你我这样的手脚形体,只是一团意识、一
丛实力、一部分空间的扭曲。在那层天界里,相遇者更容易交流,不需要费什么
口舌,只是意识的交互、探索。交流的方式,也不是你一句我一句,更像是海绵
浸到水中,把该获取的知识吸进每个孔洞里。因此,我立时了解到普化不会对我
造成威胁,并同样将我的一部分信息开放给他。他也如此做了。
  “我了解到,他要证验‘无生法’的领悟,要去挑战妖怪,并且这妖怪之所
以不同,是因为它和天界一个恐怖的名字有关,这里我绝对不愿提及,姑且称之
为魔王。
  “这魔王一度所向披靡,让所有的天人闻风丧胆、一头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色界当然没有沙子,我只是打个比方——连大梵天都退避三舍,装聋作哑。然
而在炫哗一时之后,魔王却意外地在最近失去了踪影。
  “但普化告诉我,魔王一部分的分身曾经到欲界活动,并在最底层的人界中
的大宋国里搅起一波杂事来,其中有个关键的少年……嘿嘿,他的名字正是苏子
瞻你啊……
  “总之这老鬼沿着事件的余波追溯而上,要和那个与魔王有关联的妖怪做个
根本的了断,而按照彼处空间的逻辑推演,他计算出妖怪似乎应当在此现身云云。
我则从他的开放意识中检索到了一些其他信息,包括我毫不感冒的‘佛法’,禅
宗的一堆法门,达摩易筋经练法,‘无生法’存在的十二个论证等等。唯一的意
外收获是:就在人界,有一种叫做蜂蜜的物产,性状奇特,久难变质,以大宋国
的东南为盛。我猜想,这或许是我求索的问题答案。
  “然而就在那时,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迟钝,好像所有的速度、心跳和思
考都变缓了,事件与事件之间的间隙却变密了。我暗叫不妙,知道自己踏入了妖
怪的势力圈中!”
  七、喘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醉者鲁直醒了,手支着大头,神情迷蒙地侧卧在席子上,
听苏轼讲一个错过了开头的故事。
  王老当然也听到现在,听苏轼转述仲殊转述的故事。可惜完全没听出什么名
堂来,无奈抬头望望天,又用手一根根拔自己胡子玩。
  夏午的荫凉转浓转厚,空气却变得凝重起来,连蝉都叫得更有气无力了。
  八、咒
  仲殊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象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不知什么地方捧出一个
平常的酒壶、两个酒杯。
  杯子被注满了酒液,晃动着琥珀色的光芒,一股甜美如蜜的花香和果香,洋
溢到我的鼻腔中,清新而饱满,如同春日早上初醒的美丽少女,惺忪的嘴角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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