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被吸入的同时——说同时是没有意义的,在那个点不存在时间——我也
被喷射到了另一个空间。
说“我”也是没有意义的,喷射出的非同以往之我,只能说大致包含了以往
之我的那些要素,大致按照了以往之我的构成方式。然而只是大致。那时之我所
感觉到的,就好比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装了个普化的胳臂,某某人的脚趾,
几颗不合尺寸的牙齿硌着舌头,脑袋里冒出了某甲某乙的私房事。
——普化的一些部分被砌到了我身体的里面,还有另一些新的未知来源,妖
怪也好、妖怪胃里的残渣也好,总之我可以确信绝非来自以往的我。
然而“我”还在——躯壳还在动、还在想、还在疼痛——不管它是个新我、
旧我、还是揉碎了之后重新捏一块儿的我。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有一个大致不自相矛盾的记忆系统在。我是谁,我是如
何经历过来的,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爱吃什么样的食物,我有什么能力……这些
都清晰地显现在那里,与以往不异。并且记忆的主体还能反躬自照,分辨内里的
那些显然的异质,一一加以标记。比如普化的残片,别的什么残片。
这在我看来,真是十分新鲜的启发。
我意识到,如果我有能力了解自我构成的每一个细节,认清这些细节在整个
“我”中发挥什么作用,那岂不是能够找到自己身体中那些使我衰老、让我崩溃
的关键细节?
然后我运用那能力,把那些致命的局部错误一一剔除,或者把它们关闭、不
再在整体中发挥作用,如果有必要,再替换补入以正确的局部,那么,我岂不是
长生了吗?
还有,如果我那能力使我在任何被伤害、分解的情况下,都能重新再组织回
原先的模样,那么我岂不是永不会死了?
我从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过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掌握什么样的能力是长生
的关键。
而命运再一次青睐了我,因为普化闯入的那些碎片还提供了一个魔王的线索
——我又用了无谓的词儿,事实上单数或复数都不适合来指称魔王,“它”、
“它们”都不恰当,魔王的存在是无可想象的。
言归正传,普化的残片告诉我:
苏轼便是开启永生秘密的钥匙,一座被人为熄灭的活火山。
十五、太学馒头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金山寺那夜,长江江心的火光,其实正是湮没点所
对应的喷发点。恰巧那夜,你从另一空间被传输到了大宋国,甚至还和苏大先生
打了照面。对吗?”
“哼,这是很明显的事情。”那个男人说。
“那你为什么迟至两年之后才下手?乃至还要摄我们来做什么测试?”
“这个……我只能说,机会只有一次,浪费不得。我希望有绝对的把握。”
“是了,我想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在这两年时间里,可怜你一刻都没有闲着,
一直是在学习尝试,怎样去控制作为人的身体,好将来也用同样的手法,施之于
苏大先生。这事情,其实相当的无趣,不是吗?跟蒙童先描红、再在米字格里临
大字、最后脱稿一样,光是磨墨就累得死人。你的做法应当是先去分析作为一个
人的五蕴组织方式,色、受、想、行、识,都是怎么回事儿,每个细节如何互相
关联、发生作用、表达与不表达……然后呢,你再调用能力去照此搭建一个人,
而且让这个人不止是有鼻子有眼,还要有心意识的存在、能自己思想、带有过往
的记忆、能够将生命活动延续向未来……经过这样的模拟,最后一步,也是最关
键的一步……”
“嗯?你很有意思啊?有趣有趣,看来来我真是找对人了。什么关键一步,
你不妨说说看。”那个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知道为何一个独头意识能够
懂得或猜出这么多。
“最关键一步,就是主客易位,换骨夺胎,由你来主宰那个真正的人——你
话事,你成为那个人本身。”
“唔唔。”男人嘴里哼着,眼里期待着下文。
“可惜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害你头疼了很长一阵子吧?你前面说了个
房子的比喻,我没有辩驳你,其实你自己应当晓得,你所做的这件事情,完全不
是同样的一回事。房子,固然可以驱赶原来的主人,让新主人来主宰老房子;但
人,活生生的人,躯壳却不等同于房子,意识也不可看作主人。实际上,躯壳如
梦如幻,是意识在活动、代谢的外在表现形式;意识如幻如梦,是躯壳存续的内
在机理基础。躯壳与意识不一不异,两者密不可分,以无可分故。所以你固然可
以勉强在大部分时间去的掌控,不让所控制的人分崩离析——仲殊算是不错的杰
作了,原来的特异处都没丢,还能够填几首小词——但你终于无法做到去分析透
一个苏轼、打造象一个苏轼,更遑论释放并掌握苏轼体内被闭锁的秘密!”鲁直
原先一直低着头说话,随着话音,这时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放出光芒。
“胡说!你根本就不懂!你别神气活现,一会儿就让你跟王老一样,让虚空
之兽吃进肚子里!”那个男人大声恫吓着。
“让我把话说完也不迟,我还想履约告诉你出错的原因呢。”鲁直不紧不慢
地说道,此刻的他越来越显露出成竹于胸的神情:“我问你,你可吃过馒头?”
“啊?馒头?”
“对,太学馒头,就是得到仁庙褒奖、如今在京师极受好评的一道美食。外
面是白净纤薄的面皮,中间是肥美多汁的肉馅,一咬汤汁就会流溢,令人沉醉而
不知节制。这馒头,是和了面、加了引子,包上肥瘦相间的肉丁,搁蒸笼里隔水
蒸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馒头有第二种做法?”
“啊?第二种做法?”
“对,除了我说的法子,还可以用天人的法术去做。首先还是去了解馒头的
构成,面粉、肉、水,到底里面包含了些什么,分量多少,在哪里各就各位;然
后呢,就在空间中规模出馒头的轮廓来,在轮廓内每一个细微到无可再分的位置
做好标记,再将材料依次填入。该当是面的地方绝不可以是肉,该肥肉的地方绝
不可以是瘦肉,每一粒材料其相邻的上下左右前后分别是什么材料,绝不可以搞
错。那太学馒头的皮儿浸满了肉汤,肉馅之中还分布着溶化的盐粒,这些都应当
根据方位将材料组织起来,使吃的时候能尝到同样的风味,一乱,就会不平衡,
造成局部太干、太咸。还包括馒头释放出的热气、水份和香味也当加以考虑,必
须在适当的外围空间将其布撒。稍微比例不慎、布局失当,京师人立刻会吃出来,
称它是外省仿制的劣等品。以你的法力,多久能做出这样一个地道的太学馒头?”
“哈,我听出来了,你说的不是馒头。”
“没错,我说的是你的‘天人’笨办法,入海算沙、不识机变,难怪到现在
都无法做到自信。若是你懂得用第一种方法来做馒头,馒头早就热气腾腾地摆在
眼前了!”
“第一种方法?如何是第一种方法?”
鲁直敛襟正色说道:“佛陀的正道就是第一种方法。正见,正思维,正语,
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就像做馒头,准备好合适的材料,用正确的
手法混合,然后提供它恰当的制作过程,恰当的火候,让材料自己在时间之流中
反应、变化、增长,最后水到渠成,面粉和肉馅就成了太学馒头。简单如此。”
“小子何物,敢大言教训我!我可是天人,这种针对最劣根的法门怎么学!
少说废话,如果不愿意再听我讲后半段真相,就赶快把你该说的说出来!”那个
男人确实恼怒了,脸上浮现出阵阵杀气,双手也不断捏紧又松开,任谁看了,都
会觉得他是个冒牌的苏东坡。
“我要听的是真相,不是一个自大狂的妄言。你那些关于秘蜜的狂想,真的
自以为编得很精彩吗?它恰恰暴露出你的病根和真实面目。但暂时按下不表,你
想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不是苏大先生吗?当然不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些事件有错误。
而是你叙述的方式让我觉得缺了什么东西。你知道缺了什么吗?”
“什么?!”
“对纯正佛法的理解。”
“切!又是废话!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瞎聊了。不要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冒牌苏轼说罢,掌心射出一道电光,穿透了鲁直,又把他身后的花树灼成焦土。
鲁直胸口洞开,表情平静,像一幅被火苗舔食的画纸,发黄、卷边、烧尽成灰。
那个男人表情一下子变得沮丧,闷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像是被吓坏了
似地,拒绝透露出半点音响。男人从桌上取来酒壶,自酌自饮了一杯,又自言自
语地说:“只有从头来过,再摄一些独头意识了。可是,摄谁好呢?”正在这时
候,他忽然捂住心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十六、垂涎三尺
正牌苏轼一筹莫展。在他面前,是一个猝死的和尚。
他恍然记得,自己突然失去了时间感,在一个黑乎乎的石穴中一筹莫展。
石穴是六角形的,连同穴壁总共是七面,像一个竖起来的点心盒子,第八面
是石穴的开口,外面风呼呼地吹着,但视域之中,一无所见。石穴相当之浅,大
小只容他靠壁半蹲,连站都站不直。
苏轼谨慎地把头探出穴外查看,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半空,在一个悬崖中段。
悬崖壁立千仞,目力所及,完全看不出上下的尽头,唯一能观察到的是,石穴并
非唯一,有成千上百个同样的石穴挤挨着,开在悬崖壁上。
他等待,但没有任何新事发生,他惊慌,对着穴外的空间喊叫,没有传回任
何回响。最后,他铤而走险,从一个石穴爬到另一个石穴。冷雨和狂风打着他的
身子,攀爬的过程变得无始无终,他尽量不去设想一旦摔下去的后果。
身旁一个石穴中,突然冒出个驴脑袋,朝着他龇牙咧嘴地傻笑,在下一刻,
时间又似乎解冻了。自己哪是在辛苦地攀登蜂巢样的悬崖,而是手捧着酒杯,痴
痴地打量着杯中的内容。
奇怪了,这明明是个空酒杯,至少在当前这个时刻。
苏轼咂咂嘴,口腔中没有泛出任何余味,倒是脚下和尚尸体的嘴角淌出金黄
的液体,在地面上呈现蔓延之势,难道那个“秘蜜”竟然毒死了仲殊?可是我喝
了吗?为什么我没死?苏轼的诧异无可名状。
在此刻他努力回想着非幻觉的前一时刻,可以回忆起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仲殊
咂着嘴向他劝酒。然后自己情不自禁地为酒香所吸引,伸手待去接下。可是记忆
就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反应,他既记得自己接了,又记得自己拒绝了。奇怪之处
就在于,并非是像有时候由于记忆模糊而难以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相反,那种
印象很清晰——在过去的同一个时间点上,两种情况都发生了,纠缠叠加在一起。
这是为什么?我怎么可能既接受又拒绝呢?
且不去管这事,当务之急,是拿尸体怎么办?苏轼一边想,一边跨步出门,
打算叫人来处理此事。等他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双臂手抱在胸口,
靠在门框上叹气。
“苏大先生,今天你一旦走出这个门,就永远迷失了。”年轻人说。
“你是谁?”苏轼问。
“我么?我是你的朋友鲁直。”年轻人转过头来,对苏轼一笑。苏轼的心立
刻像被什么俘获似地,砰砰快跳了起来。
年轻人皮肤黑黑的,浓眉、小眼,棱角分明,谈不上相貌出众,却有种说不
出来的气度。特别是他的笑容,那是种似曾相识又无法回想的表情,明明是陌生
的脸庞,却让人甘心解除一切戒备。
“我想我们见过……但‘鲁直’,我不记得我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
“没关系,有缘份你总会听到的。我来,是要跟你讲个新近听人讲的笑话。”
鲁直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带点江西口音,说话的样子虽然随随便便,却有一种
让人不由分说对他产生注意的吸引力。
“笑话?这个时候还说笑话?”苏轼看看尸首,又看看年轻人。
“别急,听完再发言。话说从前有个傻解差押着一个犯事的和尚到官府去。
临行前恐怕忘记了东西,就自编了两句话:‘包裹、雨伞、枷,文书、和尚、
我。’途中走一步背一遍,唯恐失忆。那和尚听他一直在喃喃自语,知道解差傻,
就在途中用酒把他灌醉,剃光他的头发,并给他戴上枷锁,然后逃之夭夭。解差
酒醒后,自言自语道:‘我且查一查东西少了没有。’说着就一一清点起来。先
看地上,说:‘包裹、雨伞,有。’摸摸脖子,说:‘枷锁,有。’又翻了翻文
书,说:‘有。’忽然惊叫道:‘哎呀,和尚不见了!’正急得抓耳挠腮之际,
忽然摸到自己的光头,若有所悟地说:‘好,和尚还在!只是,我到哪里去了?’
——苏大先生,你说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我’?‘我’被和尚偷梁换柱骗走啦!”
“没错没错,那先生还不把和尚找回来结案?”鲁直朝地上的尸首指指,又
对苏轼眨眨眼睛。
苏轼恍然注意到,自己刚才眼睛是花了还是怎的,躺着的尸首哪里是什么仲
殊,那五官、那额头的疤痕、那双手,明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天哪,他不觉
得恐慌,反倒是生出许多疑惑:我怎么死了?我怎么没头发一副僧人打扮?……
“……如果那个是我,那这个我是谁?”苏轼想着想着,不禁咕囔出了声。
鲁直哈哈大笑,声音爽朗,眼眸发着光。
受着笑声的感染,苏轼也情不自禁地和他一起笑了一回。
笑完,苏轼想了想,又问:“鲁直,多亏你出言指教啊,我想我有些明白自
己的处境了。这是个梦幻之境,对吧?我是落在一个圈套之中了?”
“没错。是用法术设的一个局。你是被他摄来的。”
“那么请问,你也是被摄来的吗?何以能识破他的迷津呢?”
“我从未来之处来,你向不去之去处。若不是仲殊这妖人画蛇添足,此时也
难得与先生会面。生灭短暂,说来话长,我的时间不多,前因不如留待以后分晓,
还是赶快找个离开此地的办法吧。”
“刚才你说,我走出此地,便会永远迷失;为何此刻又说,要离开此地呢?”
“哈,问得好。我去年参访晦堂老师,听得他坐下一个叫唯信的师兄说:
‘兄弟我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
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
话痛快!悟道之人如此,先生天资聪明,作为被迷惑一时的当局者,也该如此。”
说着,鲁直把苏轼拉到门口,指点他探身往外看。
苏轼一低头,只见槛外浑然是一片令人眩晕的虚空,既没有花木山景,更没
有什么寺院大地,只有混沌暗黑的背景上,不时闪现裂痕般的电光,不禁吐舌。
“先生,你看到了,我们目前所处,只是个构造出来的小小结界。只要一脚
跨出去,你就掉在虚空里,地上的这个你,就归仲殊所有、被他吞噬了。”
鲁直继续说,“刚才你问现在的你是谁。其实还是你,只不过被分开了:站
着的或许是仲殊所不需要的部分,而地上是被分隔出来、你已中计舍弃的你。当
然,也未必这么复杂,本来‘你’就是空的,不是一个什么实体,只不过由这些、
那些材料构成起来、互相作用,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给它强立一个名相,就叫做
‘苏轼’。现在把材料分两堆摆开,让它们各自作用,就是两个‘你’了。”
“那如何能把两堆材料合起来呢?况且其中一堆看上去还是具尸首?”苏轼
问。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想办法解决的。”
“然后呢?”
“然后恐怕你还得把仲殊彻底解决。”
“听上去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啊。”苏轼犯愁了。
“的确,怎么想都是身处绝地,左右为难——跟食尸鬼的问题似的。”鲁直
摇了摇头,然而又挺起胸正色说道:“不过,请相信我,既然我们于未来之际能
够相遇为友,先生就不该命绝于此。否则未来的你从何而来?我又如何会认得你?
先生,仲殊之所以对你垂涎三尺,一定是因为你身上有奇异的禀赋,不然怎会如
此精心设局、又至今都难以得手呢?所以,好好想想,把它发挥出来吧!”
“垂涎三尺?现在是地上的‘我’垂涎三尺啊。”苏轼苦笑地指指尸首,尸
首嘴角黄澄澄的光再次映入眼帘,他心中忽然一动。
十七、陀罗尼
“我记得人家传说这仲殊爱吃蜜,是因为蜜能够镇服他体内的毒素。仲殊自
己也透露,蜜是帮助他寻获长生不老的关键。但《论衡》上却说,‘蜜为蜂液,
食蜜少多,则令人毒’。确实我们蜀中豪富之家,也有人颇嗜食蜜。凡菜肴瓜果,
往往用蜜腌渍,一来图其保存食物之效,二来也添浓甜之味,但其家中小儿贪食
蜜浆,常常有吃多至死的事情发生。这仲殊能甘之如饴,而我则吃了便倒,其中
必有缘故。”苏轼蹲在尸首旁边,用手沾起一滴地上的液体,定睛凝看。
“先生所言甚是,据他道来,这‘秘蜜’是酒不是蜜,但又是受蜂蜜启发而
成。或许是用蜂蜜为原浆,加入酵母和其他东西所酿之物。蜜变为酒,所经历的
酿造过程至为关键,一定是籍此把蜂蜜之中的某些成分放大了。这个成分,或许
就是仲殊认为可以得由长生而让正常人中毒的东西。”
“对,或者是这成分本身的浓度不够强,或者这成分被压抑着,经由酿造可
以被释放出来!”
“就像仲殊要把你的什么释放出来一样。”
“鲁直,不瞒你说,所谓‘奇异的秉赋’,是在我的构成之中,可以说有魔
王的残片混杂。这魔王的残片,大概就是仲殊孜孜以求的东西。不过从前听高人
对我说过,每个人的所谓自我就像一盘大杂烩,它的作料数量和种类多至无可量
数,又无时无刻不加入新的作料、无时无刻不分盘出去,所以说此刻的我中有魔
王的残片是没有意义的,魔王只在他那个时空中是魔王,与我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各种各样的种子混杂在一起,我无法想象仲殊如何下手,如何能把那些残片单独
摘出来。”
“话虽如此,但也不尽然。我听说有一种法术叫做伏藏,就是把自己的种子
巧妙地压缩打包,给以一个保护性的外壳,然后将其深藏于某处,可以是一颗树、
一个山洞,也可以是某人的阿赖耶识深处。因为有保护性的外壳在,所以所寄存
的处所环境再怎么样变化,都不会影响到伏藏的内里。伏藏静静地等待着,百年
千年乃至更长的时间,直待初始设定的一个暗号被说了出来,才会轰然开启,像
蛋壳里的毒蛇释放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假设魔王是寄居在你的构成之中,它完全
有能力预先保存自己,像饭中的一粒硬石头,再如何翻炒,总在那里。”
“你是说,我内里的某些部分仍旧可以被称作是魔王?那为何以前的高人不
能够将它彻底摘出来消灭呢?”
“我只是从常理推断。不过俗话说‘投鼠忌器’,一来或者消灭它时会伤及
到你的性命,比如它正嵌在你的心脏要害;二来或许仲殊碰到的挫折也是他们当
时所碰到的挫折。那么,当不能去掉石头时,能够做的,或者是把那句暗号彻底
抹去,或者就只能在伏藏的外壳之外套上个新的壳。”
鲁直看苏轼闷闷无语,又继续说道:“我听说南海的珠蚌,一旦娇嫩的肉中
被掺入了坚硬的沙砾,是没有办法自己将它弄出的。它只能坚忍地、日积月累地
分泌出体液,试图去包裹这异物、减轻疼痛。时间一久,异物经过层层的包裹,
就变成了圆润饱满、泛着银色光芒的珍珠。沙砾是珍珠产生原因,也是它的内核,
但我们珍爱它、宝藏它,却并非是因为沙砾,而是因为包裹它的那层硬质,因为
珠蚌始终如一的付出。所以话要说回来,先生,我觉得有魔王的碎片什么的,并
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谁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自己内里呢。这件事情,不
在于你有什么,而在于你对它做了什么。”
“嗯,”苏轼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还是回到那个‘秘蜜’,
先把它对这个‘我’所施加的毒害解除开来。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哦?”
“从一种角度看,我是饮了毒酒,酒中的成分让这个‘我’停止了生命的活
动,凝固在那里。从另一种角度看,这成分其实是一种咒。”
“咒?”
“对,咒者,梵言‘陀罗尼’,是‘总持’的意思,也便是为达成一定目的
而能起一定作用的形式。这咒,可以是音声,也可以是任何起作用的形式,本来
是外道和天神妖魔的手段。但菩萨以慈悲之故,将自己所修之念定慧功德总持,
持善不令失,持恶不使起,以咒的形态为众生提供助力。所以菩萨的咒,是以念
与定慧为体的。要对抗‘秘蜜’,解开仲殊所下的这重束缚,我想可以用佛陀所
传的咒来对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在黄龙山晦堂老师处也学过一二,让我也和你一起
来吧。”鲁直说罢,走到苏轼的身旁,与他并肩跏趺而坐,手结定印,调整呼吸。
苏轼转过头,注视着鲁直的眼睛,说:“我忽然想到,你刚说过,这里只是
一个结界,是仲殊人为构造出来的幻境。那么在此结界之中的你我,是不是也是
虚幻的东西呢?换言之,是不是有一个更真的‘苏轼’和一个更真的‘鲁直’存
身于别的世界呢?而正是在那个世界里,仲殊要图谋我构成中的魔王碎片。”
“只能如此猜想,永远无法证实。但正因为无法证实,所以你说的应是极有
可能。至少仲殊告诉我,我只是某人的独头意识,不与前五识俱起,独起而泛缘
十八界。而先生,究竟为何物,是独头意识还是什么,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如此说来,既然这里以那里为原本,如同镜像、梦影,那么逆而行之,如
果我在这个结界中找到了正确的出路,那个原本世界之中,情况也会对应地产生
进展,是不是?”
“这完全超越了我的识见,只能试一试才知道结果。”鲁直点点头。
“我相信会的。《华严经》中说,世界与世界如同珠网,重重映照,互为关
联。杜顺法师的偈子云:‘嘉州牛吃草,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
上。’当是这个道理。我想,从仲殊角度计,也是把我们摄在这里原因。如果刚
才我走了出去,掉进了虚空之中,那么,这个结果应当是会对他的计划有所帮助
的,或许他能进一步逼近魔王的碎片。你说对吗?”
“我看还是蚊子叮铁牛,无处下嘴。”
“哈哈哈哈,”两个男人又笑了,笑声互相激荡着,透出一股久违的默契。
然后,苏轼忽然又问道:“那么……之后呢,之后你我离开了此处,将往哪
里去?”
“你,我不知道,我非你。我么,大约是消殒在虚空之中吧。”鲁直还是一
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啊?”苏轼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握鲁直的手臂,却握了个空。鲁直的手臂如
同云雾。
“呵呵,你我都非真实,在这个结界中,一切都是现象,只是一些过往的余
势被摆在一起,互相之间发生影响。但这影响,并非没有,也并非不带变数。我
们只能希望它能反过来影响到那个世界,就够了。独头意识,不论是在梦中还是
定中,本来就是要自然消灭的,没什么可惜。”
“鲁直,以后你我还会再见吗?”苏轼真诚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先生,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另一个你我了。我能够确信的是:我们在
这里相见,这里结缘。”
“谢谢!”
“幸会。”
苏轼闭上眼睛,长吸了口气,将散乱的心神收摄,音符般清凉顿挫的话语从
他的口中流淌而出。他也听到他的同伴应合着一起在念诵《孔雀明王咒》:
“怛侄他,一峙鼻峙,枳峙呬峙,密峙儞峙,痾滞那滞,伽滞独伽滞,喝峙
薄具峙,谤苏必舍只儞,痾嚧汉儞,乌嚧汉儞……”
十八、你试试看
一只手,手上有个旧伤疤,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印,正端着一个酒杯。
酒杯停在嘴边,嘴是一张毛乎乎,有着漂亮胡须的嘴。
嘴张开了一条缝,拿杯子的手微倾,金黄色的酒液就倾了一半进嘴里。那嘴
闭合后一扁,只见颔下的胡须影里喉结连动了两下。
看到此处,仲殊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刚还在讲述的和妖怪的遭
遇也停下不讲了,只是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喝酒的人。
喝酒的人咂咂嘴,仿佛在回味嘴里的余味,也报之以微笑,又低头去嗅杯中
的酒液。酒液闪闪发亮,倒映着喝酒者自己的目光,这是一双变得坚定的大眼睛。
眼睛抬起来说:“禅师,这酒,好特别的味道!”
仲殊忽然有种奇怪莫名的感觉,这句话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可眼前的说话
者明明是第一次这么说。
并且,虽是一句意料中的话,却让他油然生起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一台运
转的抽水车忽然发出嘎吱嘎吱要散架的异响。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说话者又说:“老是讲那些天界里的事情,我听
得头都大了。不如说说禅师写的那首词吧——‘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
头。’唔唔,收结得不错啊。你不是天人吗?怎么还会写我们凡人的小词?”
“高就低,如水之下物,是很容易的事情啊。你们大宋的诗词歌赋,我什么
不会,就是僧人早晚课诵的全套功课,我都倒背如流,哈哈。”
“这我不怀疑,也不稀奇。倒是天人,从来无缘得见,禅师不妨现出本色来
给我见识见识如何?”
“啊?哦……这个……其实我并未刻意以别样的形色显现,只不过在大人这
样的凡人眼里,我显的是僧人相;若大人也和我一样是天人,在你视域之中,便
当是我的本然形象,清净庄严,美好微妙,带有火、金、青、赤、白、黄、黑七
种身色光明。这就好比同样是水,水中的鱼和水外的人,看待它的方式决不会一
样。对不对?”
“呵呵,这也说得过去。那你看我这杯中之酒,又是什么形色呢?”说话者
将手中的杯子向仲殊面前一凑。仲殊眼睛翻翻,很吃不准地看看酒,又看看对面
之人的脸色,不禁满脸狐疑。
“哦,是不是在掐算时间,想我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仰面倒下去?”
“哈哈,大人开玩笑。”仲殊勉强挤出几声干笑,又继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
对面之人,连带着唇齿微动,似乎还在默念着什么话语。
“禅师既然不愿意讲,我就索性讲讲我看到什么。怪哉怪哉,我看见酒里有
千百万个小禅师在摩拳擦掌,蹦上蹦下,好不活泼啊!他们是要去我肚子里逍遥
吗?还是要在我脑袋里搭个禅院开堂讲法?”
仲殊的脸完全变了样,原先白净的面皮透出蓝绿色,瞳仁完全占据了整个眼
眶,而嘴巴裂得更开,露出了里面的獠牙。他换了种叽叽喳喳的声音,恶狠狠地
说:“你不要嘴硬,我叫你倒,你马上就倒!”这声音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声音,
不如说是许多个细小的声音,一齐在喊同一句话。
仲殊面前的人平静地放下酒杯,手抚须髯,目光直视,一字一顿地说:“你
试试看。”
仲殊果然像模像样地大叫一声:“倒!”音声却像一阵箭雨射向了虚空,有
去无回。他急得又跺脚喊了好几遍,随着喊声,连酒杯中剩余的液体也呈沸腾状,
在那里咕嘟冒泡,唯独那人却依旧毫无动静。
见情况不妙,仲殊迟疑了一下,倒退着向门口摸去。
那人忽然张口大喝,如同洪钟大鼓、狮吼雷音,立刻将仲殊的两个耳朵对穿
了个,使他脑袋里的一切像被狂风扫过一般,即刻寂无声息。
仲殊身体一软,颓坐在地上,眼睛久久离不开面前的人,心中一切空白。
慢慢地,那人面容模糊起来,像被雾笼罩着,现着种种变化莫测的效果,虽
然初看是苏轼,可越看又有点像是鲁直,像王老,像普化,像任何其他人。
不久,意识开始慢慢地恢复,仲殊又开始盘算起来: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察觉
到不对劲呢?难道是自己也中了咒、栽在这里了?有没有办法应对突围呢?……
十九、你是谁
狂风再次在仲殊的脑海中掀起了波澜,打断了他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却是
那人又说话了。
“仲殊,你真的相信自己是天人,在天界漫游,遭遇过妖怪,还探求什么长
生的秘密吗?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件都只发生在你的脑子里,不与五识俱,你
会相信吗?如果我告诉你,你确实以前叫张挥,嘉佑元年便已出家,出家后除了
江浙两路,没有到过别的地方,你又会作何感想?还有什么普化禅师——哼,我
最讨厌这个老鬼了——你也仅在苏轼的意识中与他的余势打过照面,况且还老被
他坏事、搅浑你的脑子,你难道自己不觉得?”
“这不符合事实,”仲殊用力地摇摇头,像是希望把什么东西拼命摇去似的,
又背诵似地说,“我是天人,我来自天界,我曾经在多个宇宙中穿行,见过你永
远难以想象的东西,我的力量是无以伦比的,我如今就要接近那永恒的秘密、不
变异的真理了,是你来阻拦我……”
他的语气中露出怨毒,声调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能饶得了你,我们却
饶不了你。我们要在你身体里钻出千疮百孔,麻痹你的四肢呼吸,让你舌头堵住
气管,生不如死……”
“你的自己如果还在,应当也听到了,仲殊——实实在在有东西寄居在你身
体里作怪!我可以想见那些小东西惊人的数量,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上,此刻
都密密麻麻附著着他们,连我的大力狮子吼,都只能把它们震傻一会会。可怜他
们吃你的喝你的,象鸠占鹊巢的主人,还用自己的排泄物毒化、操纵着你的精神,
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想过要把他们赶走吗?”
“胡说!”仲殊脑海中的无数个声音一起尖叫了起来,汇合成他自己的声音,
“一派胡言!”
“我问你?如果你真的是天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真正的第九个名字呢?还
有,这些所谓的蜜酒,或者说是容纳这些小虫的汤汁,是怎么酿造出来的,你还
记得吗?”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连这些个都不知道,谈什么天人!”
“胡说!不要听他的!让他去死!掐死他!……”仲殊抱着头,满脑子是那
些声音,不再整齐,而是乱哄哄的,像个一望无际的大鸡窝,逼着他要发疯、要
从内里爆炸、炸成无量数个小碎片了。
“他们操纵你,还只是临时的,一旦找到更理想的宿主,便会把你像已陈的
刍狗般抛弃——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打开苏轼的阿赖耶识中所伏藏的所谓魔王碎片
的话。到那时,你就会被发现不言不语恹恹地吊死在树下,是一具冷掉的尸体。”
“不要再讲了!”仲殊嘶吼着,同时试图从地上站起来,用奇怪的手势对那
人挥舞。
那人却毫不为所动,依旧镇定自得地坐在那里,说:“你一定纳闷,百试百
灵的法术怎么失效了。其实你的法术只能在意识层次里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跳出
这个层次,来到第七末那识界,它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还是再来谈论一下蜂蜜和蜜蜂吧。蜂蜜,是蜜蜂的产物,它们吸食
百花的露水,又回到蜂巢,从胃中把蜂蜜吐出来,合在一起贮存。它们自己、以
及它们的幼虫都靠吃蜜维持生命,长大的幼虫又继续父辈的行为,采蜜、贮存、
喂养。在这一循环的过程中,有一样东西借着蜜的载体,传布到了整个蜂群之中,
让每一代、每一只蜜蜂体内都有它。这东西,我姑且把它看作是种极其细微的虫
吧,就在蜂群中蔓延。结果,整个蜂群每天忙忙碌碌,像是在繁衍自己的种族,
但这当中的实质,却是无时无刻被这些细虫挟持、驱策着,为细虫的目的而奔忙。
细虫是蜂群的真正主人,蜜蜂在很久远的往昔,就成为了它们实现目的的工具、
玩耍肆虐的游乐场、细虫的壳。
“再说说你你以前中的毒。下毒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本身并没有放任何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