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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九把刀】

_5 九把刀(现代)
  所以师父也禁绝我们将功夫展现给别人看,只说:“现在的世界里,真正懂得功夫的极其稀少,这都亏蓝金断送了当年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不过这样也罢,要是坏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会武功的就剩下我们,保卫国家救同胞就容易多了?”阿义说。
  “没错,以后你们也要仔细挑选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将维护正义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师父摸着阿义的头。
  “嘿嘿,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除暴安良?我已经看几个流氓很不爽了!”阿义兴奋地说。
  “你那叫血气方刚!”师父斜掌重敲阿义的脑瓜子,说:“要是你胡乱施展功夫,我废了你全身筋脉!”
  “唉……”我也忍不住说:“师父,现在的社会有警察,拿枪的得由拿枪的来治,轮不到我们行侠仗义的。”
  师父轻蔑地说:“那些捕快跟贼人都是挂在一块的,哪个朝代都一样。”
  我跟阿义只能苦笑。
  一九八七年,寒假,师父带我跟阿义来到王功海边,乙晶不安地跟在后面,拿着用铁桶装的姜母茶。
  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们练功,师父特准的。
  “师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脱光衣服,在萧瑟的海风中看着乙晶。
  “师父我哭巴的好冷!”阿义的牙齿发颤,也脱光衣服,在死灰色的天空下发抖。
  师父大声说道:“阿义你这笨蛋,运内力御寒!”
  阿义无辜地叫道:“报告师父!弟子内力不足!”
  我也跟着叫道:“师父!过完年再说吧!这海一年到头都赖在这里,跑不掉的!”
  师父用力敲着我跟阿义的头,骂道:“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里看着,你们怎么好意思退缩?”
  我看着滔天大浪拍着海岸,浪花飞激,还是忍不住讨饶:“师父!会死的!”
  阿义赶忙附和:“这么大的浪!谁都会被卷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师父一脚一脚将我俩踹向海里,海水都淹到膝盖了。
  “会死的!师父!”我叫道,看着岸上一脸恐惧的乙晶。
  “我放二十五条毒蛇咬你,你死过了吗!”师父一掌抓着我,一掌抓着阿义,又喊道:“你们两个听着,阿义,你要找到这个铁盒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
  说完,师父将喜年来蛋卷礼盒往海里随手一掷,礼盒飞落入海中,大约有二十五公尺之远,铁盒里装满石块,一下子就沉入海里。
  阿义哭丧着脸,抓着师父,简直就要跪下来了。
  师父无情道:“再不快去,铁盒子被浪给卷走了,你照样要捡它回来!”
  阿义咬着牙,喊道:“师父!”
  师父跟着喊道:“又干嘛?”
  阿义大吼一声:“我死了一定做鬼找你!”说完,就慢慢走向海里。
  师父在后面提醒道:“气沉双脚长白穴、长黑穴,闭气聚神,一步步慢慢来!不要怕海里的暗流!只要你双脚钉住,冲不走的!”
  阿义只剩下头在海面上,仍旧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
  然后,阿义就沉进海底了。
  我看着乙晶在远处猛摇头,又看了看师父,说:“师父,我去救阿义回来!”
  师父拉住我,从怀中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球,说:“阿义的铁盒很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说着说着,师父将铁球甩将出去,铁球直直飞向无数白浪之中,钻进一片黑蓝。
海底(2)
  我傻了眼,说:“那至少有两百公尺啊!”
  师父微笑道:“你行的。”
  我大叫:“我不行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道:“你身上的内功很不错了,行的!”
  我几乎快哭了,叫道:“再丢一次,近一点!”
  师父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丢得远些,好让你在妞儿面前威风一下,你还不快快潜进海里大显身手?”
  我惨道:“师父,你故意丢得远些?你是说……那个距离对我来说……太远?”
  师父笑着说:“虽然远了点,但威风得很啊!”
  说着,一掌将我推入海里。
  我一滑,脚底吃痛,原来是礁岸下尖锐的岩石立即割伤了我。
  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气,沉进海里。
  在冬天的海底,还真非得运起内力驱寒不可。
  我双眼无法睁开,倒不是怕水,而是滚滚暗潮冲得我无法睁开眼睛。
  既然看不见,要找到那枚见鬼的铁球,该从何找起?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海底想稳稳地站着,已经是门高深的学问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两股力量无止尽地推着我、吸着我,我运起七成内力才能勉强站好,当我要往前推进时,我简直运起了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恐惧感,也许跟师父当年在地穴中跟蓝金对决时一样可怕吧?我承受着越来越深的压力,极为缓慢地走在海底,一边认真思考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是疯子吗?
  为什么师父把铁球丢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里,用那么危险的方式练功?这种行径,简直跟师父幻想从三百年前怪异地跳到现代的想法,平起平坐的疯狂。
  话说回来,也许练师父的武功会练到走火入魔,我让二十几只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为,正跟走在海里找铁球一样疯狂。
  第二个问题,我在海底都这么辛苦了,阿义呢?
  我的内力若是用凌霄派的独家公式换算起来,大约是二十五条毒蛇的份量,而阿义的内力指数,已经停留在三条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奋力才得以往前,阿义一定闷坏了吧?
  我跟阿义在前来王功的公车上测试过两人憋气的时间,我是二十三分钟,阿义则是七分钟,唉,还好阿义的喜年来蛋卷礼盒丢得不远,要是阿义撑不住,也会游上水面喘口气吧。
  第三个问题,我有能力找到铁球吗?
  师父让毒蛇咬住我,让我逼毒练功,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师父总是暗中照看着我……那这次……我也应该能安全地找到铁球吧?师父也许正在后面默默走着,暗中照料我跟阿义,我们的小命应该是安全妥当的。
  所以,我要赶紧找出发现铁球的方法,以免辜负师父的期待。
  海底,艰辛的海底。
  我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见混浊的深蓝。
  我走了多远?
  抬起头来,海面似乎离我已有一段好长的距离,当时我还没学过三角函数,不懂从海底的角度与距离海面的长度,计算出铁球与我之间的步距,但我渐渐感到难受,闭气的痛苦充塞在穴道里,暗潮不停撞击着我的胸膛,我的内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此时,我也走到我绝不愿继续往前的地带。
  海沟。
  那是一种极为黑暗的恐惧地带。
  完全看不到底,只有感觉到巨大的潮水漩涡在海沟里嘶吼,而海沟就像海中的地狱一样,突兀地自海底断裂、深陷下去,要是我没睁开眼睛,一定会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没气力了。
  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会被卷走,因为师父并未教我们如何游泳,所以我决定往回走。
  正当我想转身时,突然,我看见一个人飞快地从我眼前冲过!
  那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礼盒!
  是阿义!
  我看着阿义四肢无力地被暗潮卷走,犹如巨手中昏迷的蝼蚁般,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阿义瞬间便会葬身在海沟里!
  我的气力本已不足,此刻却勇气倍增,双眼死瞠,盯着被漩涡吸入海沟的阿义,顺着潮退狂猛的巨劲,拔足往海沟里狂奔,潮涨时便勉力迈步向前。终于,我意识模糊地爬下海沟,抓起昏迷的阿义,运起早已不存在的内力,竭力爬出海沟深渊。
  我抓着阿义,神智错乱地在海底走着、走着,茫然搜索着应当看护着我们的师父,我的内力已经消耗殆尽,支撑着我的,是阿义濒死的危机感。
  师父该不会找不到我跟阿义吧?
  还是,师父根本就没跟在我们后面?
  我没有力量了,只能抱着阿义,跪在寒冷的大海里。
  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师父,求求你找到我!
  我握紧拳头,回忆起王伯伯那张丑恶的嘴脸,激发狂猛的杀气!
  杀!
  “没事了。”
  我睁开眼睛,体内一团火烧得正旺。
  师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后,一手贴着阿义,一手贴着我,我看看身旁的阿义,阿义苍白着脸,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我想唤声“阿义”,却只是吐了口咸水。
  阿义睁开眼睛,虚弱说道:“谢啦,师父他这死没人性的……”
海底(3)
  我点点头,又吐了口咸水,弱声说:“师父?”
  师父歉然道:“我看到一只鲨鱼往一群钓客游去,我怕鲨鱼伤人,所以先走过去将鲨鱼赶走,一回头,你们已经不见了,海里模模糊糊的,我紧张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时发出杀气,我才辨认出你的方向,将你们俩抓上岸。”
  我的眼睛大概持续翻白吧。我无力道:“师父,去你的。”
  师父一阵脸红,说:“别再说了,是师父不好。”
  乙晶红着眼,坐在我身旁,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们练功了,吓都吓死了。”
  师父的手离开我跟阿义的背心,说:“没事了,你们继续行气过穴,喝点热姜汤就好了!”说着,两手捧着装满姜母茶的铁桶,运起内力将姜母茶煮沸。
  我跟阿义一边发抖,一边喝着热姜汤,看着浪涛汹涌的阴阴大海,我勉强笑道:“嘿嘿,其实里面比外面可怕一万倍。”
  阿义缩着身体,点头道:“没错,要我再下去一次,干脆杀了我。”
  我看着热姜汤冒出的热气,握着乙晶的手说道:“嗯,死也不下去了。”
  师父并没说话,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后来,过了几天,我跟阿义居然又在海里走来走去,莫名其妙地寻找师父乱丢下去的重物,至于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疯子吧?
  而那天除夕夜,我告别阿义跟乙晶后,便拉着师父到我家作客,一起吃年夜饭,而那场年夜饭,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还没回台湾,家里倒是塞满一堆稀奇古怪的亲戚与客人,居然还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里的客厅摆上三大桌丰盛的年夜菜,死大人们忙着抽烟打屁,成打的不知名小孩在沙发与走道间来回翻滚着,扮演金狮王跟银狮王等等电视人物,大家有说有笑的,我倒像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发现没自己的位子后,便拉着师父上楼去,打算待会到厨房捧几盘菜,跟师父在“穴”里享用比较温馨的年夜饭,而师父傻傻地跟在我后面,对我的决定没有意见。
  正当我们走上楼梯时,我终于被妈发现。
  “渊仔,吃年夜饭!”妈看见师父跟在我后面,于是又说:“老师也一起用餐吧!”
  师父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楼用餐,我悻悻拉着师父,站在挤满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渊仔去哪儿玩啦?一身脏兮兮的?哎呀,老师也真是的,也陪渊仔玩成那样子,哈哈。”张阿姨这胖婆娘看着我,施展她皮笑肉不笑的恶心技巧,从客厅角落拉了张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张椅子给师父坐,两个刚刚从海底爬出来的臭咸鱼,就这样挤进原本就十分拥挤的圆桌。
  这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年夜饭。
  我跟师父身上的臭味熏扰着客厅,而我自顾自地夹菜给师父,两人默默吃着饭,但餐桌上的人个个皱起眉头,妈忍不住开口:“渊仔,你带老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吧?”
  我看了看师父,师父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带师父先洗个澡。
  “好臭。”王伯伯笑着说。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脸,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听说渊仔最近成绩不大好,嘿嘿,还请老师多多教导教导渊仔。”
  我锐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脏手,正放在妈的大腿上。
  我看了师父一眼,便径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脸道:“渊仔,这么快就跟王伯伯讨红包啦?”说着说着,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揉着我。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着这头肥猪。
  “好乖。”王伯伯笑咪咪地说。
  “去死。”
  “啊?”
  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轻轻一扭,没有什么狗屁“喀擦”声,王伯伯的猪手立即脱臼。
  “啊……啊……”王伯伯满脸大汗,惊慌地嚷着。
  我拿起桌上的半温半热的火锅,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头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乱动,又被我淋上鲜浓的火锅汤。
  客厅的人全都吃惊地看过来,张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这面墙一样。”我瞪着脸如金纸的王伯伯,放下火锅,走向挂着庸俗假画的墙壁,一掌横劈出去,墙壁闷声崩开一块小缺口,岩砂弥漫。
  所有亲戚都傻了眼,连妈也张大嘴巴,我不理会大家询问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师父到厨房拿了四盘菜,上楼吃饭,也不洗澡了。
  我跟师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声外,我没听见楼下有任何声响。
  “对不起。”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着师父的眼睛。
  “不,你有你自己的决断。”师父狼吞虎咽着,看着我继续说道:“你有你自己的一套正义,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说:“师父,谢谢你。”
  师父摇摇头,抓了把长年菜塞进嘴里,说:“我才要谢谢你这小子,请我到你家吃顿年夜饭。”
  我看着师父,想到师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论师父错乱自编自导的武侠往事,师父在这世界上,应该有亲人吧?要不,就算师父是渡海来台的老兵,也该有朋友照应吧?
海底(4)
  “师父,你……你在这公元一九八七年,有亲人吗?”我问,鸡腿好吃。
  师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问道:“搞不清楚?师父后来还有结婚吗?”
  师父摇摇头,说:“没啊!我念念不忘花猫儿,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哩?倒是有个自称我女儿的女人,占去了我员林的窝,害我不想回去,唉,这怪事就别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苍凉,一个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有家归不得,师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树上,偶尔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里跟我窝着睡。
  我看着苍老的师父,想着这几个月来,师父教我练气击掌的种种,师父的后半生穷困潦倒,疯疯傻傻,他对正义的希望与执着,全寄托在我跟阿义的身上……
  “打电话叫阿义来吧!”师父说道。
  “今晚也要练功?”我问,拿起话筒。
  师父点点头,于是我拨给了正在抢劫亲戚小孩红包的阿义,叫他过来练功。
  半小时后,阿义心不甘情不愿从楼下爬上了“穴”。
  “给你们的。”师父从背袋里拿出两个陈旧的红包袋,递给了我跟阿义。
  师父的笑容挤开了脸上的皱纹,说:“以后要好好练功啊!”
  我跟阿义紧紧握着红包袋,我的心里澎湃着一股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师父,你真够义气。”阿义笑着收下,又说:“弟子一定会好好练拳,消灭武林败类!”
  我也说:“师父,虽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说完,不过我知道蓝金还没死,对不对?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跟阿义会杀了他!”
  师父的神色大为激动,搂着我们说道:“好!总有一天挂了他!”
  那年师父给我的红包袋,里面装着两张绿色的一百块钱。
  那个红包袋,现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里,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头的路,一直温暖着我的胸膛。
三百年(1)
  大过年期间,我跟阿义都在王功海里走来走去,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守着一桶又一桶的姜汤。
  在海里行走,可以锻炼的项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稳可以练出极佳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内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沟中必须承受强大的压力与恐惧……虽然我尽量避免走进海沟。
  有时候,师父会叫我们在海底练掌。在海底,一切都变得沉重缓慢,凌霄毁元手慢吞吞地拍击着海底礁石,将我们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里。
  初六,乙晶回到学校上辅导课,视学业为无物的我跟阿义则继续功夫特训,打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待在海底打捞垃圾,直到中午吃过饭后,师父便开始教我们凌霄剑法。
  师父交给我们一人一枝笔直的树枝后,于是,三人在海滩上开始了剑影流梭的习剑课程。
  一开始,师父只是简单地讲述剑法击刺攻防的大要点,并说:“剑法绝对不能拘泥于剑形招式,所谓有法即有形,有形便会有破绽,是以剑法无法,方为上乘剑法,若要无法,则须剑走快意,招去无踪。”
  阿义听得一脸迷惘,我则默默认同,毕竟这个道理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风清扬教令狐冲独孤九剑时,便曾说过类似的话。
  是以,师父并未仔细教导凌霄剑法的奥义,反倒是花了许多精神在训练我跟阿义在出剑招时的身法走位,教导我们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补足招式上的贫乏。
  “师父,要不要先仔细教教剑招啊?一下子就要我们无招胜有招,会不会太快了?”我问,因为我的剑招颇为凌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或许师父应当先教我凌霄剑法的基本招式,毕竟要大破大立也得要有被破被立的旧东西才是。
  “我忘光光了。”师父叹了口气,说道:“三百年了,这些剑招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剑意……也罢,反正师父年岁有限,就直接带你们进入较高的层次。”
  师父接着要我跟阿义自由施展心中的剑法,并从旁观察,师父说:“剑法要能完全归属于自己,才是活的剑法,就算你们看过师父出招进击的方式,也不能囫囵吞枣地学,要将师父出招的意念转化成自己的剑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义并不想学剑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滩上疯狂乱剑,师父看了摇摇头,说:“这种剑法的确是无招中的无招,可惜全都不堪一击。”
  师父看着手中的树枝,叹道:“蓝金这畜牲说对了一句话,剑是拿来杀人的,不是拿来练功的,真正的剑法,若要杀人,只要一招就足够了。渊仔,阿义,你们仔细瞧瞧。”
  说着,师父的身影急晃,在我俩的身旁飞快地窜来窜去,突然,师父的树枝在我们身旁的几块大石上凌厉疾刺,闪电般地出手!
  师父急停,站在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问道:“渊仔、阿义,师父总共刺出几剑?”
  阿义开始数着身旁大石头的数目,我则脱口而出:“十七剑。”
  师父惊讶地说:“是十九剑,不错、不错,那你倒说说看,哪几块石头让师父给杀了?”
  阿义抢着答:“每一块!”
  我想了想,指着两块大石头说:“好像是这两块吧?”
  师父点头称许道:“不错,你的确很有天分。”说完,师父轻轻踢着那两块“被杀掉”的石头,石头登时碎出两条剑缝。
  阿义干笑道:“师兄果然不愧是师兄。”
  我自己也很惊讶,我居然大概瞧出师父风驰电掣般的出手,心中很是高兴,也许在这个连原子弹都发明出来的现代世界,我可称得上是过时兵器的天才。
  黄昏时,在回到彰化市的空空荡荡公车上,师父依然比手画脚地教我们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几个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义则专注地瞧着师父扭来扭去,在心中形塑着属于自己的剑意。
  我跟阿义就这样,每天清晨到中午间间断断在海底行走,下午在海滩上练剑,不,是自由创剑,有时我还会哼着流行歌曲一边舞剑,想找出属于我自己的节奏。偶尔我跟阿义也会效法以前的师父,在海潮中、海底挥剑,但是树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道而折断。师父说:“傻瓜,要将内力灌输到兵器上,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跟阿义试了好几天都办不到,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击剑。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开学,我跟阿义的功夫经此特训已然突飞猛进,阿义能够对抗七种蛇毒了,我也可以对抗三十六条。我应当可以更强的,只可惜师父说他抓不到那么多条蛇。
  况且,一堆蛇盘在“穴”里,总是带来恶烂的腥味,它们于我们有功,总是不好在练功玩后吃掉筋疲力尽的它们,还得费心回到深谷悉数放回。
  开学后不久,爸回来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几个临时工重新砌好了两面墙,也顺便把楼下客厅墙上的大洞补起来。这当然是爸的命令。
  也因此,家里的客厅又沦陷了,成为死大人们言不及义兼烟雾弥漫的欢乐场所,无聊的大笑声空洞地回绕在厅堂。
  我也不多说什么,还没脱下制服,书包还挂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将房间打出一个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将房间“复原”完毕。不过我没有将师父后来一剑凌空砍掉的那座墙一并轰掉,毕竟强风从两方向灌进来,东西都给吹得乱七八糟。
三百年(2)
  爸当然很生气,把我叫到客厅训了一顿,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规劝我不要乱拆房子,我只是冷冷听着。
  以前的我,还会努力陪着笑脸,假装很享受死大人恶烂的温情,但现在,我连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他们可以马拉松式讲那么无趣的话,难道真的没事做了吗?
  叔叔伯伯一边好意规劝我当个好孩子,一边质问我哪儿学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当时的台湾,跆拳道馆开得到处都是,所以我随口说我练跆拳道已经不小心练到黑带。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愿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学过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着厚厚的中药,散发浓烈的麝香,坐在爸爸的旁边乱嚷嚷,讲述着我除夕夜时凶神恶煞的模样,爸越听越气,毕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静静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变化无端的剑招,直到有东西刺向我的脸,我才恢复神智。
  恢复神智时,我的手指夹着一支鸡毛掸子,一支原本要挥打我脸的鸡毛掸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正拿着鸡毛掸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训我?
  “左手吃饭方不方便?”我看着王伯伯那只猪。
  “你还敢说!还不快把手放开?”王伯伯气得大叫。
  “以后你就用懒叫吃饭。”我左手指夹着鸡毛掸子,右手抓着王伯伯完好的左手,溜滴滴转了一圈。
  我背起书包,去厨房拿了两个菜上楼,客厅里则又被王伯伯的哭声占据。
  没有人敢拦住我,没有人敢叫住我,我就这样上楼,关起房门,拿起高音笛练剑,幻想自己正在使黄药师的玉箫剑法。
  又过了几个月,师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间中身法腾挪,剑影霍霍,师父扮演假想敌的角色启发我改善攻击的方式,属于我自己的剑法便一点一滴地形塑出来。
  阿义也会跟师父在房里来场怪异的龙争虎斗,阿义的怪剑虽然依旧乱中无序,但在数十次攻防演练后,居然也创造出一种诡异且极少重复的剑招,很能在凶险的情况下,以奇招令师父大吃一惊。
  “你们两个最近都很有长进,很好、很好,渊仔承袭我的快剑,阿义则悟出奇形怪剑,都很好,而拳脚招式大抵由心而发,跟剑法无法一样,以绝快的身法灵动补招式不足,日夜练习,随心创招,磨出自己的手脚。过几天我们便开始练轻功,轻功有成的话,对身法大有益处,剑法拳脚都能更上层楼。”师父嘉许道。
  “师父,你在蓝金屠杀武林时躲起来练剑,不是悟出什么掌剑双绝?你不是说掌剑双绝惊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们?很难吗?”我大汗淋漓地说,摸着刚刚用来当剑的桌脚。
  “对呀,就算不教我们,也使给我们看看,让我们开个眼界。”阿义同样满身大汗,手中的扯铃棒敲着地上。
  师父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车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张大嘴说:“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义也笑道:“哇!不是说那蓝金也没死?那师父遇到蓝金怎么办?唯一制敌的最强武器就这样忘光光?”
  师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说道:“忘光光也无妨,与蓝金生平最后一战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无法预算,我年岁已大,蓝金虽小我几岁,却也敌不过岁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说不定两人永无碰面之时,都将白发而死吧。”
  我问道:“虽然天大地大,但蓝金终归是师父的仇敌啊,为什么师父不到处找他报仇?”
  师父从布袋中拿出一个黑锅子,说:“报仇虽然也是正义,但我一直记着祖师爷的教训,既然蓝金可能在广大天下的任何一处,我找着他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与其花大量时间寻找他复仇,不如说,培养正义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责任;而这分责任将来也会加在你们的肩上,你们一定要青出于蓝,一定要身怀绝世武艺,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会里无穷无尽的邪恶力量搏斗。”
  师父说着说着,已从布袋里拿出一堆简单食材,阿义问:“吃火锅?”
  师父点点头,说:“我在山里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兽,用内力滚烫锅汤就可以吃了,这也是练功夫的好处。”
  于是,师徒三人将山间野味胡乱丢进锅子,加了些水,便轮流用内力煮火锅,香味四溢。
  用内力滚烫的火锅特别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广成全民运动。
  不必耗电,也没有烧木炭造成的空气污染,还可以锻炼身体,随手可吃。
  题外话,此后我们师徒三人便常常用内力煮火锅、煮稀饭、滚白煮肉、烫青菜吃,师父偶尔会将内力鼓荡到极致,用极烫的手掌来个山笋快炒山兔,为内力大餐加菜,不过我跟阿义都不吃师父的快炒就是了。师父的手好脏。
  师父一边喝着野菜汤,一边说:“以后你们轻功大成时,不管是偷袭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够了,师父便带你们真正行侠仗义,体验真实的武林。”
  阿义点点头,说:“不过,我们到底要偷袭谁还是暗杀谁?被警察抓起来的话怎么办?难道真的跟他说我是在行侠仗义?”一边舀起火锅汤里的红萝卜。
  师父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师父晚上教你们武功,白天你们上学堂,师父就到处调查为恶之人。唉,每个社会都有行恶之人,有的出手教训一顿便算,有的却必须斩之后快。”
三百年(3)
  我两掌搭着锅子,运着内力说:“师父,现在社会不大一样了,警察虽然有好有坏,不过好的警察还是占了大部分,为什么不把坏人抓给警察处理就好了?”
  阿义也说道:“对啊,我看电视里的好人,他们的朋友虽然被坏人杀掉了,但好人把坏人抓住后,虽然很想一枪杀掉坏人,但最后还是很硬气地说一声什么交给司法来审判啦,或是你这种人渣还不配脏了我的手之类的,然后就把坏人交给警察了。”
  我继续附和道:“电影的最后都是好人拿枪指着坏人的头,坏人一直在求饶,然后有一堆好人围着他们,一直鬼叫鬼叫,叫好人不要冲动,说司法会给你一个公道,要不然就是哭着劝好人把枪放下,说什么﹃你要是开枪杀了他,不就跟他一样了吗?﹄这种话,那个好人虽然一堆亲朋友好都被杀了,但最后都会无奈地把枪放下,骂坏人一、两句就交给警察处理了。”
  阿义来上一句:“不过那个坏人常常有够笨的,还会趁好人转过身时偷袭好人,才让好人有不得以杀了坏人的结尾。”
  师父说:“你们在说什么我都没看过,不过,师父不会干预你们心中正义的样子,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成为大侠,都会遇到棘手的局面,也会面对被迫出手的压力,不过,只要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师父都相信你们。”
  我跟阿义当时听得不很明白,不过在我的心中,师父的话正跟武侠小说里的正义情境开始对话。
  金庸武侠小说里,很少看见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龙武侠小说里,常常看见捕快,但都是逊脚或恶人,真正调查离奇命案缉凶的,却是不具衙门身分的陆小凤、楚留香等人。
  而武侠小说里的世界,总没看过大侠杀了坏人后去衙门说明案情的,江湖恶霸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杀了一票人,也绝少看过捕快勤劳地出动,就算出动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
  维护江湖和平的,几乎都是随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还要翻法条查察,或是出手后还要拎着一票坏蛋去报案的话,就显得这个英雄好逊、好多事,一点也不洒脱了。
  又,小说里的英雄常常说:“这次打断你的狗腿,下次再让我知道你的恶行,就废了你一对招子!”或是类似的话。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门里裁断的,而是英雄一个人评断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团评断的。
  不过从反方向来看,江湖恩怨同样也是由恶霸匪人决断的,他们仗着一身本事作恶多端,有着另一套邪恶哲学。
  我想,既然衙门无力,英雄只好多学点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厉害的坏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就不大妙。
  不过师父会怎么出手制裁坏人呢?
  现在坏人手上的黑星手枪怪强的,我可不会空手接子弹。但话又说回来,师父的无形剑气也暴强的,拿着桌脚远远朝坏人一挥,坏人来不及掏枪就被切成两块了……但,难道师父要教我们杀人执行正义吗?
  也许我们该当个窝囊的大侠,把坏人的黑星手枪劈掉后,把他揍一顿送给警察就好了。窝囊一点没关系,杀人太恐怖,还要处理同样恐怖的尸体。
  想到这里,我就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在想什么?汤滚啦!”师父说,夹起汤里的螺肉。
  我将手掌拿开,盛了碗山菜,说:“师父,那场决战最后究竟怎么了?”
  阿义的脸给碗里的热气蒸糊了,说:“还有啊,师父你怎么活过三百年的?难道有乌龟长生诀?教一下、教一下。”
  师父手中的碗停了下来,踌躇着什么。
  时光,又悄悄回到那个黑暗、几乎无法呼吸的地穴里。
  我的手掌被蓝金的无形气剑刺穿,却硬是在他脑门上印下一掌,可惜气劲已衰,只打得蓝金踉跄一退。我见机不可失,拿着剑往前一轮狂刺,却只是刺进无声无息的空气里。
  回想起来,当时我太仓皇了,居然一得手后便急着抢攻,却让阴狠的蓝金趁机隐匿在剑风里,像鬼一样消失了。
  我再度闭住气息,将左手掌贴着大腿,让血慢慢沿着大腿流下,以免滴血声引来蓝金的剑。
  在黑暗中对抗黑暗,我的心境却再无害怕,只是专注地寻找身负重伤的恶魔。
  蓝金在我刚猛无俦的掌力下受了内伤,左肩跟喉头各中我一剑,天灵盖又挨了我一掌,即使在这样的优势下,我也必须冷静沉着,才能为苍生除害。
  但蓝金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声息都没有。
  “难道蓝金死了?”我不禁自问,手中的剑却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头一凉,接着喉间大痛,我的剑迅速向前一递,却刺了个空,一阵金属击地声中,我便往后飞出。
  原来,蓝金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以极慢的速度摸黑运剑,不动声色地找寻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剑碰到我的喉头时,便重下杀手刺喉,我击剑向前时,蓝金却弃剑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时,手中的剑已震脱,我还没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来那蓝金听到我坠地位置,来不及拾剑便冲过来给我一掌,贼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来,他这样赶来送我的命,我便顾不得见招拆招,揉身而起,跟他一掌一掌硬干!
三百年(4)
  我的喉头不断出血,胸口又受了极重的内伤,但我掌上的真力却是不断加重,一掌一掌都夹带着猛烈的破空声,那些声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万条人命所发出的凄厉呐喊。
  而蓝金内力虽不及我,却也仗着黑暗,勉强逃开我大部分的掌劲,偶尔还以气剑割画着我的身体,就这样,两人靠着一股狠劲在黑暗的地穴中展开武林中最凶险、最激烈的最后决战。
  蓝金虽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于天下,但我说过,仁者终究无敌,我不顾性命地使出掌剑双绝,凌空掌力绝不输给蓝金的气剑,满脑子想求仁得仁、诛杀恶魔,终于,我抓住蓝金的身法,硬碰硬与他掌掌相连,拚起内力来了。
  你们该知道,纯粹的内力对决是最凶险的,因为避无可避、躲无处躲,就算是胜了,我也将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伤势,说不定只是比蓝金晚死几刻罢了。
  我跟蓝金就这样鼓荡真气相抗,我的内力凶猛似怒潮,而蓝金的内力如山崩落石,滚滚奔来。
  怒潮与崩石,几乎炸裂了彼此的气海。
  但,时间一刻刻过去,我的内力渐渐不支,神智也逐渐模糊,而蓝金的内力也大为衰竭,但微弱的攻势却依旧向我袭来,好像没有止尽似的,我咬着牙,不断在体内百穴搜寻一丝一毫的真气,将之汇聚起来对抗死亡边缘的蓝金。
  我不晓得为什么内力应当比我弱的蓝金,能跟我力拚到这种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敌手,体内残留的真气竟也源源不断,而我却逐渐耗干每一滴能量。
  就当我几乎没有一丝真气时,我发觉从蓝金双手传来的攻势,也气若游丝了。此时,我的耳边飘来了羞涩柔软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熟悉、那么动人,我知道,是花猫儿来接我了。
  于是,我笑了。
  这一笑,就这样过了三百年。
  “啊?”我疑道。
  “我跟蓝金就这样,掌贴着掌,倒在诡异的地穴里,直到三百年后,才抖落身上干燥的黄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沉闷的地穴。”师父的声音,也陷入了难以相信自己说辞的颤抖。
  “就这样走了出来?好像睡醒一样?”阿义听得出神,碗里的汤早凉了。
  师父皱着眉头,说:“三百年的沉睡虽可说极为漫长,但醒了就醒了,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极为迷惑,正要说话时,师父又说:“若要算起来,我醒来的那年正是公元一九七四年,这惊人的事实我当然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经历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于我是怎么醒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说到底,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我说:“嗯,最重要的是,师父为何在地穴里躺了三百年还没死?”
  师父摇摇头,说:“这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醒来时,蓝金已经不见了。”
  片刻,我的心悬着,呼吸停滞。
  师父深深地说:“蓝金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字。”
  我跟阿义屏息听着。
  “等我。”
  师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黄沙里的两个大字,瞪得老大。
  我跟蓝金的内力在三百年间,一直没有真正耗竭过,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关连。我跟蓝金在对峙的过程中,彼此都将对方的潜力带了出来,两股真气在我们的体内,从激烈的对抗,变成来回循环的过程,那些精纯的内力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两人之外,让我们即使昏睡,身体却像泡在由内力包覆的蛹一样,令我们苟延残喘。
  此外,地底中污浊的毒气使我们闭气闷打,直到生理机能几乎停顿,我们都在千年未见过一丝阳光的毒气中互斗,于是地穴里充满了各种命运恶作剧的条件,毒气使我们像活僵尸一样,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乡村农夫在地穴的头上凿井取水,井洞使穴内的毒气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解除,我渐渐醒了。
  醒了,身体当然好些迟钝,神智困顿不已,洞穴里只有一丝丝微光从远处透下,却已令我睁不开眼,当时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两个时辰?半天?一天?还是一个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蓝金不见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爬了起来,看了地上蓝金的留言后,我只是怀疑我为何没被先醒来的蓝金所杀,我一边摔倒,一边想着这问题,后来,我看到了游坦之苍白无血色、无腐烂的尸体,又在附近看到冰凉的长铁链,以及更加冰凉的李寻欢。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远处森然林立、成千上万的石像,这才令我大吃一惊。
  你道是啥?
  原来,我跟蓝金搏杀的死亡地带,竟然是历史千古之谜的秦皇陵!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那些慑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宫的陪葬品,不过我也没时间为之感到兴趣,我只是站着活动筋骨,努力调适三百年未曾移动过的身躯,捡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宝剑后,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见一群穿着怪异的人们吓得往后跑,嘴里像是叫着:“又一个怪物!”
  当时我更确定,蓝金的的确确先我一步离开。
  他果然是个难缠的恶魔。
  后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出景象怪异的西安胡乱逛着。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我的奇装异服,一说话,就被人当疯子,还挨了好几顿莫名其妙的打,当时我身上的武功未复,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毕竟一睡跨越三百年这种事,在哪里都会被当作疯子,毫无疑问。
三百年(5)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师门交托的使命,正义需要高强功夫,堂堂浩气必须传承下去。
  二,是在我内心久久不能平息、那股对蓝金的仇恨,这股仇恨并未随着三百年逝去的时光消失。
  三,当然是在我耳边,陪伴了我三百年沉睡的歌声,花猫儿的歌声并非要将我带往另一个世界,而是鼓励着我,要我当一个她心中永远的英雄。
  “然后呢?”阿义问。
  “然后,我那口师父相赠的宝剑被一群自称公安的恶霸抢走,还打昏了我。”师父落寞地说:“我找了个清静的鬼地方,重新练习凌霄内功,过了大半年,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复后,我才出山寻找命中的徒弟,想将一身的功夫倾囊相授,也在寻徒的过程中,逐渐对三百年后的世界有所了解。”
  师父放下碗筷,继续说:“但,在中国行走五年后,我居然无法发现能够感应杀气的奇才,所以我抢了一个你们称作人蛇集团的流氓团,一个人驾着人蛇集团的小船,来到台湾,莫名其妙安顿下来后,偶尔会划船到扶桑或什么菲律宾的地方寻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赶路,唉,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过了。”
  我有些感动,也有些害怕,说:“那蓝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么?他找得到你吗?”
  师父点点头,说:“我之所以不找蓝金寻仇,除了我亟欲寻找正义的种子外,他留下的那两个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蓝金若是不杀人,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承着老师祖的交代,如果蓝金不再为恶杀人,我似乎也没有找他复仇雪恨的必要。若是他单纯想杀我,当初他醒来时,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宝剑,轻轻松松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两个字,便是极有把握找到我,将复原后的我杀掉。既然他会找到我,那很好,我便专心寻找徒弟,培养世界上最后一批会高深武功的大侠。”
  我听着师父诉说三百年前的过往,终于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师父身上的武功是万分真实、厉害得恐怖,这在二十世纪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但若放到远在三百年前的中国明朝,那一个大侠来大侠去、剑花乱舞的世界里,这样惊奇高强的武功才有点真实感!
  有这样一身无与伦比的武功,加上洞穴里奇异的环境条件,当然有可能在秦皇陵里熬过三百年!
  但,有一点还是满怪异的。
  “师父,还有一点怪怪的。”我突然说:“你掉在地穴里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三、四岁,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来时虽然是三百二十四岁,但实际上应该还是只有二十四岁,今年一九八七年,师父应该只有三十七岁吧!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
  师父遗憾地说:“这或许是时间的恶作剧吧,时间让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后剥夺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时间催人的压力,所以才会用这么激烈、不讨人喜欢的手段让你拜我为师。”
  阿义捧着凉掉的火锅,运起内力煮锅,说:“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样遭受穿越时空副作用的蓝金,心想:也难怪师父不主动找蓝金,因为太浪费宝贵的时间了,蓝金虽然小师父两岁,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蓝金变成白发老人,说不定来不及交手就会死了。
  师父一定认为报仇事小,功夫与正义的传承事大,所以焦急地寻找到我之后,便拿毒蛇乱咬我跟阿义、逼我跟阿义在海底走路,种种危险的练功方式,都是要赶在老死前使我跟阿义成材。
  至于魔王蓝金,等他寻来台湾,我们师徒三人联手毙了他就是。
  这一晚的火锅,在三百年的谜团解开中,滚了又凉,凉了又滚。
  而我跟阿义的习武热血,就此真正燃烧。
纸飞机(1)
  “晚餐一起吃顶刮刮吧?”乙晶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今晚可不行,师父要教我们轻功哩!”我牵着乙晶,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
  放学后的八卦山,特别是有名的观光景点大佛附近,都会涌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国中与彰化高中的学生。
  “真的?你们的进度表会不会列得太快了点?”乙晶的眼睛好灵动。
  “是太快了点,不过师父有他的苦衷,况且,我是武学奇才嘛,早点学轻功有好无坏。”我说,此时,我注意到大佛下卖烤鱿鱼的小贩旁,站着一个外国人。
  金发的年轻外国人。
  “我可以去看你们练轻功吗?”乙晶随即又说:“我跟家教老师说一下,改天再补课好了。”
  我点点头,开心地说:“好啊,师父一定很高兴的,他常常说,你是我的花猫儿。”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猫?”
  我没有将师父说的悲惨故事说给乙晶听,因为师父不肯将恐怖的江湖过往让师门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过怪异,太难取信于人,另一方面,师门的事就交给师门解决吧。
  我一边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阶梯上讲话,一边好奇地观察那金发年轻人。
  那外国人正拿着刚买到的烤鱿鱼笑着,一边打量着过往的学生。
  “他几岁啊?外国人的样子很难看出年纪耶。”乙晶也看着那外国人,又说:“不过他满帅的。”
  我有些吃醋,于是,我打开烂烂的书包,撕下数学课本的一页,折成一架纸飞机,说:“看我作弄他。”说着,我带着乙晶走到外国人的正后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着说:“别玩啦,出人命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说:“纸飞机而已。”说着,我将一点点内力灌入纸飞机内,说:“看我自己发明的独门暗器。”
  我轻轻将纸飞机射向那外国人的脖子,想吓他一跳,因为纸飞机灌注了我一丁点内力,所以那外国人的脖子稳被叮出一个胞。
  那外国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鱿鱼,当然对从身后突袭的纸飞机一无所知。
  但——
  那外国人头也不回,只是突然弯腰低下头,纸飞机便直直地从他的头上飞过。
  我正觉得那外国年轻人实在走狗运时,他竟转头向我一笑,阳光灿烂的微笑。
  实在是个帅哥,至少,比马盖先帅上十倍不止。
  外国帅哥举起吃到一半的烤鱿鱼,向我笑着致意,我只好干笑了两声。
  就这样,大佛下。
  一只纸飞机画出了难以想象的世界。
  纸飞机撞上石狮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标准的中文。
  金发年轻人的笑容,在夕阳的金黄下更显灿烂。
  乙晶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着那金发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金发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友善地说:“学生情侣?”
  乙晶忙摇手,我却瞧那外国年轻人中文说得挺溜的,忍不住说:“你国语说得很好耶!”
  金发年轻人大方地说:“谢谢,我很喜欢亚洲文化。”说着,金发年轻人拿着快吃完的烤鱿鱼,一边笑着走向我们。
  真是令人窘迫的时刻,我并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
  乙晶知道我的个性,于是拉起我,向那金发年轻人说:“我们要去补习了,先走啰!祝你在台湾玩得愉快!”
  那金发年轻人点点头,笑说:“台湾学生真是忙碌。”
  我牵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阶,回头向金发年轻人礼貌地说:“再见。”
  金发年轻人咬着烤鱿鱼,笑咪咪地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这老外用的道别语真是奇怪。
  毕竟是老外。
  “你们要怎样练轻功啊?”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飞机,好奇地问。
  “不知道,师父一向出人意料。”我开玩笑说:“怎样练都好,不要一股脑把我跟阿义从高楼大厦上推下,那样太速成了点。”
  乙晶哈哈大笑,说:“说不定要你们背着大水桶,在楼梯间一直青蛙跳。”
  我摇摇头,说:“我跟阿义在海底走来走去,已经练出你想象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砖块也难不倒我们,所以这次师父想出来的点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师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来练内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里并没有人,小声说:“趁没有人看到,让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厉害好不好?”
  我见四下无人,于是挑了电线杆下的半块砖头,轻轻一脚踩碎。
  乙晶看得两眼发直,我却说:“其实砖头本来就不够硬,我不必运内力就可以踩碎了,不过大石头就太硬了,我没法子。”
  乙晶一脸困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愣了一下,说:“什么奇怪?”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的武功为什么会这么强?”
  我呆呆地说:“为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我这几个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练功的,怎么不会变强?”
  乙晶还是很疑惑,说:“我知道你练功练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几个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墙壁,还可以在海底闭气走路,用内力逼出毒血,你不觉得你进步太快了?”
纸飞机(2)
  的确。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我看过电视上的气功表演,那是一个叫“强棒出击”的节目,记得某天请来一个满脸皱纹的国术气功大师,听主持人说,他可是国宝级的武术家,当天,他用内力使得锅子里的水 上升了两、三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几块砖头的硬功夫。
  但——
  我能在几分钟之内,就用内力煮沸一锅汤。
  我没试过以掌碎砖,但我确定胞自己一掌掌轰掉整片墙壁的功力,远在娘娘腔的碎砖之上。
  但——
  我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
  阿义也是。虽然他满不济的。
  “因为我是武术天才。”
  我说,看着乙晶的大眼睛。
  没错,我是天生就能感应杀气的天才,千万人中选一的。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你会变成大侠吗?”
  我点点头,说:“会。也许,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侠命,所以才具有这方面的天分。”
  我一说完,我立刻想到师父的死仇,震铄武林的超级天才——蓝金。
  拥有习武的上佳天分,却没有行武的侠骨仁风的坏蛋。
  也是因为这个坏蛋,中断了江湖中的武功传承,使得真正厉害的民族绝技几乎失传;八国联军会这样欺负我们,逼我们签下什么不平等条约,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失去超级武功的中华民族,当然敌不过洋人的船坚炮利!也害得号称国宝级的武学大师,只能上上电视节目,表演用内力使温度计变化、敲敲几块砖头。
  真正流传下来的无双神技,只能借着三百年的漫长假死,最后才从黄沙里爬出来,重见天日。
  偏偏师父又强调习武之人,千万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该出手时才能出手,对于表演这类的事,师父从未想过。
  至于我,当然也赞同师父的观念,但,这样带着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终究,终究有些落寞。
  大侠总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紧紧地牵着我。
  “有个大侠在旁边,真好。”乙晶的手握得好紧好紧。
  “谢谢。”我感到有种比内力还汹涌的东西,从乙晶的小手中传了过来。
  “干嘛谢?”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我一个国中生就算只当乙晶的专属大侠,也十足开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着,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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