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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九把刀】

_2 九把刀(现代)
  我紧紧握着拳头,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伯伯在一旁笑说:“渊仔从小就喜欢这样顽皮,警察先生不要生气啊,一起下楼泡个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着我说:“再乱报案的话,就把你关起来!”说完,便同爸他们下楼。
  我气愤地将电话摔在床上,用力关上房门。
  我看着窗外,心中气愤难平。
  但我究竟在气些什么呢?我气的已经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着打屁聊天,根本没听到我尖叫的腐烂大人们。
  我忿忿地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急拨。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试图冷静下来。
  “还没七点啊?要跟我报备什么?”乙晶的声音。
  我看着空洞黑暗的窗户,说:“刚刚那个奇怪的老人又来找我了。”
  乙晶吃惊地说:“什么?他知道你家在哪儿啊?你告诉他的?”
  我咬着牙说:“谁会告诉他!他大概是跟踪我吧,而且,你猜猜看那老人是怎么样来找我的。”
  乙晶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听你这样说,应该不是敲门或按门铃吧?”
  “嗯。”我应道。
  “从书包里跳出来?”乙晶的声音很认真。
  “……”我无语。
  “藏在衣柜里?”乙晶闷闷地说。
  “他贴在我房间外的窗户上,两只眼睛死鱼般盯着我。”我叹了口气。
  “啊?你房间不是在三楼吗?”乙晶茫然问道。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贴在窗户玻璃上的脸,足够让我做一星期的噩梦。”我恨道。
  “后来呢?他摔下去了吗?”乙晶关切地问。
  “应该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矫捷,在我报警以后就匆匆逃走了。”我说,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油渣渣的嘴脸。
  “嗯,希望如此,总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说。
  “没错,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现都让我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够倒霉的。”我说着说着,将今天放学时我突然联想到的恐怖关连告诉乙晶。
  乙晶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痛斥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么说,那个老人好像准备跟你纠缠不清了,说不定对你下什么符咒之类的?还是扎小稻草人对你做法啊?”乙晶认真的推论透过话筒传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浑身不自在。
  不仅不自在,还打了个冷颤。
  “怎么不说话了?我吓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缩在床边,身体又起了阵鸡皮疙瘩。
  我紧紧抓着话筒,一时之间,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话筒?
老人(2)
  话筒把手上,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汗?
  我……为什么不敢把头抬起来?
  答案就在两个地方。
  一个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颤抖的心跳中。
  另一个答案,就在我不敢抬头观看的……
  窗户。
  窗户。
  我咬着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黑夜中的玻璃窗户。
  一张枯槁的老脸,紧紧地贴着玻璃,两只深沉的眼珠子,正看着我。
  正看着我。
  “哇——”我本想这么尖叫。
  但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力气张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紧紧抓着话筒。
  我连闭上眼睛,逃开这张挤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脸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都不说话?”乙晶狐疑地说。
  “我……”我的视线一直无法从老人的脸上移开。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乙晶有点警觉。
  “嗯。”我说。老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乙晶的脑筋动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说。我彷佛看见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缩。
  “好可怕!我帮你打电话给警察!”乙晶赶忙挂上电话。
  此刻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个老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过就是个老人罢了。
  虽然他举止怪异,甚至不停地跟踪我、吓我,但……他不过就是个迟暮之年的老人罢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脑子已经可以正常运作,也开始摆脱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我的心跳却从未停止剧烈的颤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呢?
  我应该害怕?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上哈气。
  老人又开始在白雾上写字。
  “求我当你师父。”左右颠倒的字。
  我窝在床边,摇摇头。
  老人一脸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坚定的态度。
  隔着一面三楼阳台上的玻璃,一个痴呆老人,一个心脏快爆破的少年,就这么样对看着。
  对峙。
  门铃响了。
  我想,一定是据报赶来的警察。
  这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老人了。
  我死盯着老人,甚至,我还试图挤出友善的微笑。
  楼下充满高声交谈的声响,似乎,那些死大人们正在骚动,似乎,他们正在妄自判断一个国中生的人格。
  没关系,过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静静等着敲门的声音,期待着那些死大人惊讶的表情与一连串的道歉。
  老人继续死贴着玻璃。
  我的心脏继续狂颤。
  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关系,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死大人们为何迟迟不上楼解救我呢?
  你猜,最后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为是、冷漠的大人吗?
  我注意到楼下的嘈杂声逐渐散去。
  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们请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弃。
  “叩叩叩!叩叩叩!”
  是我期待的敲门声!
  我压抑住满腔的喜悦,慢慢地走向门边,以免吓跑了老人。
  我打开门,是妈。
  “妈,你看!有个奇怪的老人贴在窗户上!吓死我了!”我指着玻璃,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并没有闪电般逃走。
  妈一身的菸味与酒气,眼神散乱,她胡乱地塞给我一把千元钞票后,说:“刚刚赢了不少,给你吃红啦,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还是存起来……”
  我抓着妈的手,急切地说:“妈,你快看看我的窗户!有人贴在上面!”
  妈头歪歪的,随意朝我房里看了看,说:“喔。”接着,妈就歪歪斜斜地走下楼了。
  就这样走下楼了。
  悲哀的感觉彻底取代了恐惧。我看着房门被冷冰冰地带上。
  关住我自己,一个人。
  我坐在地上,看着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弃我以后,我的心算是阴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于是乎,他的眼睛从死鱼眼变成沧桑,变成一个老人该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原本躁乱狂奔的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窗上哈气,接着又用手指写着:“别难过”。
  我无神地摇摇头。
  老人,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对峙,开始一整夜的默然对视。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沧桑的瞳孔里度过。
  老人,也这样贴着玻璃,与我同在。
没有墙壁的房间(1)
  “一整个晚上?”
  “或许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总之,我后来睡着了。”
  “闹钟叫醒你的?”
  “嗯,醒来时,我的身边还披了张毛毯。”
  “喔?”
  乙晶托着下巴,不能置信地问,筷子停在卤蛋上。
  我看了看阿纶、阿义、小咪,继续说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个老人。”
  “你那么确定?他打破玻璃进去?”阿纶吃着小咪带给他的便当。
  “可以这么说。”我瞧着乙晶。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不是打破玻璃进去的?”小咪的观察总是很仔细。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块碎成碎片。”我继续说:“非常小的碎片,我醒来时,那些碎片已经收拾好,用日历纸包好放在垃圾桶里。”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义一边说,一边把卤蛋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话,我一定会醒过来,何况是将防盗的强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个老人是个妖怪?”小咪说。
  “妖怪个头,要是他是妖怪的话,阿义才打不赢他。”阿纶说。
  阿义哼了一声,说:“妖怪我也照打不误。”
  乙晶端详着我,说:“你快天亮才睡,睡那么少,怎么上午都没看见你打哈欠还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上课都在看劭渊啊?”
  乙晶也许脸红了,但我不敢看她,赶紧说:“对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没有干干涩涩的感觉,唱国歌也特别大声。”
  阿义歪着头说:“好了不起,你该不会中邪了吧!”
  阿纶将便当吃个精光,嘴里含着菜饭说:“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进去你房间帮你盖被子,却没杀掉你的话,那他一定对你没恶意才是。”
  小咪点点头,说:“嗯,下次他要是继续躲在窗户外面吓你,你就打电话给阿义嘛,叫他帮你赶走他。”
  阿义得意地说:“嗯,我很闲。”
  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为难那老人。
  也许,是因为在家人背弃我的时刻,那老人及时陪伴着我寂寞心灵的缘故吧。
  “下次那老人这样吓你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吧。”乙晶认真地说。
  “谢谢。”我笑笑。
  放学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踪影,或许,他正在不远处窥伺着我。
  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心脏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不买任天堂?”乙晶踢着小石子。
  “看武侠小说比较有趣啊。”我说,虽然我并不介意买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说总有一天会看完的。”乙晶皱着眉头,又说:“阿义,你不要边走边抽烟啦,臭都臭死了。”
  我看着阿义满不在乎的眼神,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明天升旗要检查。”
  阿义哼了一声,将烟弹到石阶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赶快买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钱去杂货店打玛莉兄弟,以后去你家打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里的钞票。昨晚妈给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对这台游戏机感到兴趣与好奇,所以我赶着回家试试。
  轻轻地打开门,很幸运,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烂朋友,也没听到妈妈那群牌友的搓牌声。
  只不过妈妈的房间里却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呻吟声。
  “小孩子没那么快回来……”妈细细的声音。
  拜阿义不定时的性教育开导之赐,我不是个对男女房事一窍不通的少年。
  “这才像个家。”我心想,蹑手蹑脚地从妈的房间旁,轻轻走到楼上书房。
  进了房间,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时,不禁笑自己是个阿呆。
  笨死了,我房间里根本没电视,玩个大头鬼。
  我想到储藏室还有一台去年抽奖抽到、没有拆封的新电视,于是打开房门,想下楼搬电视。
  一开门,我站在楼梯弯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边整理裤带,一边大大方方地从妈的房间出来。
  我的拳头……
  握着。
  妈慵懒地跟在王伯伯的后面,拨弄着头发。
  我的呼吸静止,胸口被静止的心跳震裂。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脏手抓揉着妈的屁股。
  “什么还可以?快快快出去,渊仔快回来了……”妈把王伯伯的脏手拿开,一脸不耐。
  王伯伯陪着笑脸,在玄关穿上鞋子。
  我看着这难以置信、恶心的一幕,内心没有悲恸,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字——
  杀。
  妈走进大厅看电视,我茫然地回到房间,将门轻带。
  我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泪水,也许眼白已暴出青筋。
  这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妈,王伯……
  王八蛋!
  我的指关节格格作响,怒火煮沸了指骨里的血液。
没有墙壁的房间(2)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了进来,我看着血色夕阳。
  “我要杀了你。”
  我闷哼一声,一掌打在书桌上。碰。
  异常沉闷厚实的声响,接着,书桌塌了。
  没有声音,四只桌脚内八字地折断。
  书桌的桌面,留下一个破烂的掌形,掌缘犹自冒着细微白雾。
  讶异如怒涛般冲垮我心中的怨恨,然后变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气,是啊!
  但这张桌子……虽然是木桌,但也才刚买一年多啊!
  “我有这么生气?!”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检视桌脚跟桌面之间的崩口。
  “不是生气,是杀气。”
  我愣了一下。
  老人的声音?
  我警戒地环顾小小的房间四周。
  我有幻听?
  “是杀气啊!”
  “你在哪里?”我忿忿地说,此时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惧这类的废物情绪。
  “柜子。”
  当然是柜子。
  我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柜子缓缓打开。
  老人从黑暗的细缝中,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问,虽然是白问。
  “因为你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可以装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地回答。
  “你要吓我、缠我、烦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说。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构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后,就会彻底改变。
  我正站在人生的悬崖、地狱的风口上。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几年后,治平项目就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没有吓过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着老人。
  “正义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着泪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这张桌子!还要学功夫!”我对老人的耐性至此消失殆尽。
  “要!然后你就可以劈山断河,锄强济弱!”老人背着双手,夕阳余晖照在墨绿色的唐装上,老人的皱纹反射着金黄的光辉。
  “你劈山断河给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着拜你为师!”我吼着,已管不着妈是否听见。
  “那……”老人有些局促,发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滚!”手指着窗户外。
  老人摇摇头,说:“要是在几年前,我还真不愿勉强你拜师!我的时间……”
  我一掌奋力拍在窗户旁的墙上,大叫:“你把这墙给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为师!劈不倒就……”
  老人一脚踏步向前,右手以奇异的速度、似快实慢地在墙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声音凝结在空气中。
  凝结在空空荡荡、没有墙壁的空气中。
  我的房间失去了墙壁。
  我对失去墙壁这种事,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着寒风灌进我的房间。如果失去一面墙壁的房间还叫房间的话。
  “轰轰隆……筐筐……蹦!”
  墙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车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气定神闲中颇有得意之色。
  或许我双膝发软,但是一时间还无法从超现实中醒觉过来,我只是呆站着。
  “男子汉说话算话,快些跪下!我传你一身好本领!”老人喜孜孜地来回踱步,又说:“你好好学艺,别说倒一面墙,想倒几面墙就倒几面墙!”
  我歪着头,呆呆地说:“你……你怎么弄的?”
  老人正要开口,却听见妈疾步上楼的声音,老人拔身一纵,跃出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头,化成一个绿色的小点。
  “怎么回事!你的房间?”妈惊呼说。
  “不知道,我回来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局促地说。
  “刚刚。”我把妈推出房门,扣锁。
  对于我妈,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彻底放弃这个家。
  宁愿待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在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后悔当时这样幼稚的决定。
  有时候,人不会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伤害了,自暴自弃就成为唯一的选项;殊不知,其实能令自己悲伤的,正是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因为珍贵,所以永远都不能放弃,永远都不该掉头就走。
  领悟到这个道理时,人,多半已经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后,我想回家。
  原来爸去大陆了。
  没差,去嫖吧,然后把病射给我妈,再传染给王伯伯。
  至于我那面重创我爸奔驰轿车的墙壁,被怪手搬走了。
  妈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请人帮我砌一面新墙,我拒绝了。
  “要我搬,要砌墙,我就跷家。”我说,穿着毛衣在寒风中念书。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妈气得发抖。
  “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我算着代数。
  “你爸回来有你……”妈气道。
没有墙壁的房间(3)
  “你去打你的牌,我的房间怎样是我的事。”我皱眉。
  “你要睡觉给邻居看?都十一月了!你会感冒!”妈瞪着我。
  “你再不出去,我就从这个破洞跳下去,反正你过了一个月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冷言冷语道。
  “你说这什么话?!”妈咆哮着。
  “数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说,放下数学讲义,走到破洞旁。
  妈一愣,只好留下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房间还满应景的。
  破了个大洞,跟我的心一样。
  冰凉的感觉也一样。
  这还多亏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溃的家,再敲出一个大洞,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破洞前,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
  “乙晶应该还没睡吧?”我看着电话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飞奔,踩着我爸的烂奔驰跳上大破洞。
  绿色唐装的老人。
  果然。
  “你到底是谁?”我心中已无讶异的感觉,只想知道这老人的来历。
  这老人一身肮脏,但绝不是简单人物。
  简单人物不会推倒墙壁。
  “你师父。”老人清啜的脸庞,自信说道。
  “嗯。”我跪了下来。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不是单纯的“男子汉之间的盟约”,而是混合了想对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弹的愿望。
  没错,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眼前的老头的的确确身怀高强武功,就跟漫画七龙珠里的龟仙人一样。但是在升学主义当道的台湾社会中,拜师学武功,不管师父多厉害,这条道路必遭人耻笑非议,绝对是毁灭前途的原子弹。有句话叫“行行出状元”,可惜这句话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个响头,额头隐隐生疼。
  再见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们道别。
  第二个响头,铿锵有力。
  我踏上一条乱七八糟的路,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为师,这点可以令我的家人伤心、难过,很好。不,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个响头,非常用力。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样很好,我将来不再需要清醒的脑袋,我打算将我的一生过得晦暗不明。
  在过去,我没有个性。
  在未来,我不需要未来。
  “师父。”我叫得有气无力。
  老人摸着我的头,我可以感觉到,老人坚强的手正在颤抖。
  老人流泪了。
  一九八六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
  他们的歌声整天挂在我房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门下。”
  “啊?凌霄派?”
  “很厉害的!”
  “是,师父。”
  零碎的月光,一个大破洞。
  老人,国中生。
  开启了一个,不知道如何归类的壮阔故事。
拜师(1)
  “我们开始第一课吧!我想想,先教你……”老人盘腿坐在破洞前,胡乱思索着。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选我当你徒弟?”我也盘腿坐着,不过不是因为练功的关系。
  “什么我选你!是你求我的!”老人一丝不悦道:“还有,要叫我师父,这是再基本不过的规矩!”
  我点点头,反正我没个性。
  “师父,为什么我求你收我做徒弟,你很快就答应了?”我问。
  我很好奇自己是怎么被疯子盯上的。
  有武功,不代表就不是疯子。
  师父沉吟了一会儿,说:“经过我再三考验,发现你很有潜质,不像年轻时候的我,再加上你苦苦哀求,我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疑道:“是考验我的爱心?耐心?还是整天吓我考验我的心脏?我没被吓死就算合格了?”
  师父点点头,说:“你说得都对,但最重要的考验,还是你潜质的部分,学武功嘛,这种事是很讲究天分的。”
  我茫然不解。
  师父看着我,说:“还是不懂?”
  我正要开口时,却见师父目光如炬地瞪着我,不知怎地,我顿时寒毛直竖,心脏猛奔,额上竟抖落珍珠般地冒冷汗。
  “看资质,不是看筋骨,不是看体魄,而是端详一个人的本能。”师父认真地继续说:“一种深藏在本能中的本能,也就是察觉杀气、深知危险所在的资质禀赋,只有洞悉危险,才能超越危险。”
  说完,师父一笑,我心脏所受到的莫名挤迫跟着消失。
  原来,师父一直都用杀气在测试我对危险的感应力。
  师父又说:“我先教教你基本的呼吸吐纳,你一边练习,一边听我说。我们凌霄派威震武林,这个呼吸吐纳虽是基本常功,门道却是大有不同,各门各派的吐纳正是功夫互异最基础上的不同……”
  凌霄派的呼吸吐纳“技术”,恕我不能表露,因为武功并不是人人都该学的,关于这点,师父以后不断地提醒着我。
  “那夜算是你我师徒有缘,我在书店偶遇了你,你当时正在看武林掌故,我试探性地介绍你一些我认为不错的掌故,而你……”师父滔滔说道。
  “师父,我在看武侠小说,不是什么掌故!”我疑惑道。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并不全然是小说,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胡扯淡,像《蜀山剑侠传》。有些则是武林中真真实实的典故,例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大侠,其实真有其人,跟我们凌霄派的始祖还颇有渊源,他的独孤九鞭曾败于我们凌霄派始祖的剑法下……”师父津津有味地说着。
  我忍不住说道:“令狐冲使的是独孤九剑,是剑!”虽然我压根就认定师父是个疯子。
  师父轻轻打了我的头,说:“那是后人传说失真,真是对先人不敬,好好一套威震塞北的独孤九鞭鞭法,竟说成是剑法?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威震塞北?”我刚说出口,登时大悔。我干嘛这么认真?
  “令狐冲大侠带着神雕远赴塞北挑战塞北明驼木高峰,使得正是这路变幻莫测的鞭法。”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塞北明驼木高峰?他妈的这混帐算老几?
  等等,神雕?
  “令狐冲那只神雕……嗯,多大只?”我小心翼翼地问。
  “好大一只,比你还高两个头哩!”师父大呼。
  “那只雕……哪儿来的?该不会是跟杨过借的吧?”我的疑惑超过了想笑出来的冲动。
  “当然不是,是令狐冲从小养到大的,令狐大侠的耐心也是很够的,真教人肃然起敬。”师父说。
  “至于神雕侠侣里面的杨过,真的有这个人吗?”我非问不可。太诡异的老人了。
  “有哇!他的耐心更教人敬佩!铁杵磨成绣花针这句成语,就是说他日夜苦练那把大金刚剑,挥着挥着,竟慢慢地将巨剑给挥成针了!这般的耐心,这般的精纯内力!”师父天马行空地说着。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的,我好久没这样大笑了。
  在破出家庭的第一晚,我竟然真心哈哈大笑。
  “笑什么?怪不好意思的。”师父难为情地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我看着师父满是污垢的脸,却洋溢着久违的温暖。
  “没,只是觉得很好玩,跟自己念到的都不太一样。”我本以为师父会斥责我,不料师父的个性怪怪的。
  “史料疏脱,文字窜漏,总是在所难免,不过这不影响我们求武立志的目标,我们求的是高深精绝的功夫,寄盼的,是正义。”师父双手轻轻放在膝上,任清风鼓荡起两袖,认真说道:“郭大侠说得好,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我点点头。
  我忍不住点点头。
  师父认真的表情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令我大受感动。
  一个颠三倒四的老疯子,却有着震荡我心的情怀。
  好个疯子。
  “侠之大者……”师父慢慢地覆诵着。
  也许是气氛吧,师父当时的样子至今仍令我深深动容。
  “当时我在看武林掌故,看的又是好的武林掌故,所以你决定收我为徒?”我问。
  师父摇摇头,说:“当时你待我有礼,令我对你颇有好感,又见你对武侠世界如此着迷,所以认为你也许有些禀赋。”
拜师(2)
  师父继续说道:“所以我远远跟踪你回家,一路上我散发惊人的杀气,就是为了要试试你对危险的感应,很好,当时我听见你脚步沉重、察觉你的呼吸不畅,资质似乎不错,便决定要多试试你。”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或许我是真有天分吧,毕竟那种恐惧的压迫感是相当真实的。难怪几乎每次师父出现时,我的心脏都快爆炸了。
  师父斜着脑袋,说:“一个人若是无法察觉危险,等于没有丝毫天分,在武林中谁跟你好好击掌比武?这是少有的事,睡觉睡到一半头就被摸走了!还谈什么行侠仗义?”
  我应道:“这倒是很现实的问题。”虽然睡到一半头就被摸走了这种事一点都不现实。
  师父又说:“我这几年在江湖行走,常常在人群中散发无比杀气,结果根本没有人对杀气有所感应,杀气这东西无形无色,对一般人没有什么伤害,但武功高手常常处于危险边缘,怎能不对杀气有所感悟?这些年人们都习惯逸乐,武功变成了杂耍猴戏,成了竞技运动,人啊,对这种原始的求生本能都忘记了!”
  我说:“所以,我是第一个被你发现能感应杀气的人?”
  师父歉然说:“那倒不是,去年我到过扶桑一趟,途中曾发现一个少年也对杀气有极强的感应,不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我跟扶桑汉子起了冲突,被抓到警局里关起来,丧失了那孩子的行踪。后来,哼,那种地方怎么关得住你师父?”
  我笑了笑,并不介意,说:“好可惜,一个人学武功有点无聊,要是你找到那个人当我师兄,两个人一起学应该比较好玩。”
  师父不停点头,说:“要是有两个徒弟,那就一定可以……”
  师父沉吟着,思考着什么。
  我想到了喜欢打架的阿义,说:“我有个同学对打架很感兴趣,师父,你要不要也收他为徒?”
  师父皱眉道:“是上次向我动手那个?”
  我点点头,问:“那次师父是故意让他的吧?是因为怕出手打伤他?”
  我心想:要是师父一掌轻拂过阿义的胸膛,阿义稳将身体里的血吐光光。
  师父抓着头发搔痒,说:“习武之人忌讳随意展露武功,因为我辈要暗中行侠仗义,出了风采,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底子跟行踪,所以我当时只好忍辱逃跑;不过那孩子太暴力、蛮横,又没资质,谁收了他当徒弟谁没见识。不收,不收。”
  我无所谓,不过看师父一直在搔痒,我忍不住建议道:“师父,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带你去。”想来练武功不能防皮肤病。
  师父难为情道:“会不会很麻烦你啊?”
  我摇摇头,领着师父开门下楼。
  浴室在一楼转角。
  妈跟几个牌友一边看连续剧,一边打麻将。
  这时胭脂涂得像国剧丑角的李太太眉头紧蹙,说:“怎么有一股怪味?”
  妈等人捂着鼻子,东张西望的,看见我领着脏兮兮的师父下楼。
  “啊?!渊仔你怎么带……”妈大吃一惊。
  师父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边,我说:“我师父。”
  妈僵硬不善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渊仔的老师啊?真不好意思,怎么有时间来做家庭访问,正好我在消遣,真是……”
  师父见妈态度转好,于是彬彬有礼说:“这孩子禀赋奇佳,能当他师父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将孩子教好,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夫人切莫担忧。”
  妈、李太太、张妈、何阿姨,全都张大了嘴。
  “我师父要洗澡。”我径自拉着师父去浴室,也不向她们多解释些什么。
  妈连师父是怎么跑到我房间的,都浑然无觉,还需要多解释什么?
  师父打揖后,便随我进了浴室,我拿了洗发精跟香皂,再到爸的房间拿了件衣服给师父,就先上楼了。
  我只叮嘱很脏的师父,难得洗一次澡,还是洗久一点妥当。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写完数学跟英文作业后,才听见师父的敲门声。
  这是师父第一次敲门。
  “我还是习惯穿这件衣服,所以……”师父拿着爸的衣服,歉然道。
  “没关系。”我说,把爸的衣服揉成一团。
  我看着刚洗过澡的师父,嗯,脸上不明分泌物已经消失,虽然一身的旧唐装,但已经算是从游民阶级跃升到了一般老人的样子了。
  “谢谢你。”师父高兴地说。
  我微微笑。
  该道谢的人,是我。
  也许正义真的是一种很急迫去实践的东西吧,师父立即要我按照他教导的姿势盘腿坐下,开始开班授课了。
  “第一课,吐纳采气,自拓筋脉。”师父说:“昨晚我跟你对看一夜,你睡着后,我便碎窗进屋帮你大拓筋脉,以温和的内力慢慢打通你的血气,所以你理当精神旺健不见疲态,是吗?”
  我点点头,说:“嗯,原来是这样。”
  师父说:“拓筋活血,是学习精深内功的起步,若能时时练习,便能开阔内力渠道,是大根基。你今天黄昏时不知何故,杀气惊人,这是你的天生资质,加上昨晚我帮你导引血脉,所以你能一怒断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颇有得色。
拜师(3)
  师父轻敲我的脑袋,说:“不要得意忘形,你现在没有杀气,筋脉又没甚舒展,已经跟一般人没有两样了,若要刻刻维持顶峰,便要日夜练习第一课。”
  我相信师父说的这些话,于是仔细聆听师父比手画脚的武学说明。
  这第一课真不是盖的,我完全无法想象气血在体内流动的样子,更无法体会以自己的意 志导引气血的奥秘。
  “接着,从飞龙穴冲脉到栖虎穴,再从这里的气口慢慢散溃到九山大脉……”师父热切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这边点点,那边戳戳。
  我忍不住摸着师父所说的“飞龙穴”,说:“这里是坛中穴吧?每一本武侠小说都说这里叫膻中穴。”
  师父捏着我耳朵,说:“你用大脑想一想,要是武侠掌故写的都是真的,那现在满街都是武林高手了!有些奥秘是不能随便写在书上叫卖的。膻中穴?不不不,这是货真价实的飞龙穴,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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