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说，“下次吧，你说哪首诗？”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首跟着快乐钟陪伴了我好几个岁月的诗。
你知道吗？我在十多年后才了解，送给我这首诗的人，在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好多的事情也在那一秒钟决定了未来的路。
*****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
腌起来
风干
老的时候
下酒
摘自 夏宇《备忘录》“甜蜜的复仇”
“下酒？”我说，“你不怕臭酸掉？”
“不怕啊，为什么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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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然后的然后(46)
“原来你不是外星人，不挑食。”
呵呵，她笑了。
“谁的诗？”我说，“没听过。”
“下雨。”
“我知道，下一天了。”
“我是说，夏天的夏，宇宙的宇。”
“喔。”我不好意思地，“夏宇。”
“我喜欢她的诗，她的诗里可以找到自己。”
“那可以找到我吗？”
“你猜。”
我不猜。
我们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跟身旁所有的人方向都不一样。
很多年后我尝试着找到这一段路，找到这个方向。
却没有办法。
好像这一段记忆都是骗人的，都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一样。
年纪越大，越发现很多东西开始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了。有些时候好像真实存在着，偶尔却会发现原来那只是自己的白日梦，从来没有这个杜撰的记忆。
而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
我跟她这样走着，撑着伞，当然我撑我的，她撑她的。
好适合下雨的一天，刚好听见了夏宇的诗。谁把谁的影子风干了，而谁又把谁拿来下酒喝掉。
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拿谁的影子下酒喝呢？
左边的路有着成群的树，一丛一丛的，集结起来替大地挡雨。
右边山腰下，灰茫茫的天空因为雨的关系，像盖上了一层薄纱，有点醉醺醺的感觉。
一切很不真切。
“到了，就是这儿。”她指着左边的一块空地。
“哪里有外星人？”我左顾右盼。
“这儿。”
“没有啊，在哪里？”我又左看右看好一下子。
“走过去看啊。”
“那里？往那边走吗？”
“嗯，你要先走过去，才会知道那里有什么。”
我自己一个人往前走，钟沛文在原地看着我，走到一半我回过头，钟沛文在原地对我招手，我不知道那是否叫我回去的意思，但我突然想起她刚才在火车上对我说的话。
当你看到一条路，想走却没有走，一定会后悔。
于是我走了，停在那片草地的正中央，什么外星人都没有，也没有外星人在这里泊车、泊飞碟或是战舰。
我回过头去，大声喊着。
“没有看到外星人！”
“再多等一会儿！”
“你不过来一起等吗？”
“等你看到了我就过去。”
她一共说了两句话。后面那句说的小声，我没听清楚。
“什──么──？”
“没──事──。”
她要我闭上眼睛。
我就闭上眼睛了。
傍晚四点半左右，夏天。什么外星人都没有出现。
“我没看见。”我招手希望她过来。
“真可惜，你可能不是他们的菜。”
“外星人口味比较奇怪一点。”
钟沛文站在我身旁，也没有做什么，就只是单纯地站着。
我也跟着不发一语，有时候空间就在这个时候慢慢缩小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明天就要出国了，没时间再来一次。”她说。
“没关系，回来之后还有机会。”我说。
“或许吧。”她点点头。
或许吧。
如果这是第一次的约会，这是失败的约会。我并没有取悦她，而这趟旅程也不算太充实。
我甚至没有牵到她的手。
“你知道吗？我很怕一个人。”
“怕谁？”我问，“怕鬼？”
“别胡说，我是说，我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啊！”
“总会有一个人的时候啊。”
“不要担心，不会的。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
我说。我鼓起勇气，大概是我最大的勇气了。
在这之前，我最大的勇气被自己鼓起来，是国中跟隔壁的小胖打赌敢不敢用手抓大便。
“你真无聊。”她笑了。
“我喜欢看你笑。”我说。
“你都会在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问你，如果我消失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这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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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然后的然后(47)
“别问，你回答我就是了。”
“会啊，当然会。”
“会想念多久？”
“很久啊。”
“会想到，老了以后吗？”
“应该会吧。”
“可惜今天没有太阳。”
“什么意思？”我看看天空。
“没太阳，就没有影子呀。”
把你的影子加点盐，是不是？
“如果我老了以后，一定会把你抓来下酒。”她说。
“小心拉肚子。”我笑着。
“真舍不得，唉。”
“为什么叹气呢？”
“我明天坐飞机，你要来送我吗？”
“好啊，什么时候？”
“回去的路上再告诉你。”
“好。”我说。
离开前我看了看这里，第一次来的地方。而我再也没来第二次。这里是萤火虫的故乡，内湾。
我回过头，在这要暗不暗的时间里面，我看见了一道、一道绿色的光点，我拍拍钟沛文的肩膀，她笑了。
原来外星人是这样的东西，我懂了，也不懂了。
外星人的影子可不可以加点盐？
我不知道，钟沛文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并肩着走，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一样。
回去的路上，她忘了说。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遗忘的。
一个晚上，我拼命打电话给她，招呼我的只有语音信箱。
我不知道她家里的电话，问了阿道，胖虎，也要阿道问了思璇。
没有人知道。
或者，是没有人，告诉我。
*****
我想我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去找她，就是因为她的那句。
真舍不得。
我不清楚所谓的“明天就要出国”的那班飞机，究竟是几点起飞。
我搭了一早的客运，最早最早的那一班。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还叫做“中正机场”的地方，会有两个航楼。我慌张，我失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更不知道该不该到柜台询问。
我不知道她要到哪个国家去，几点的班机，什么航楼，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无从问起，两个航楼之间的距离，也不是走个两三步就可以到的。
我像个笨蛋一样，不停走来走去，不停在航楼里头飞奔。我甚至往来两个航楼，想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见她。
当我气力用尽瘫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她已经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阿南。
好像阿南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下雨天呼噜呼噜的，然后阿南就走了。钟沛文会不会也像阿南一样，走了就不回来了呢？
我有点难过。
我忘了这一天是礼拜四，也就是我们约好了要打开珠光宝气的日子。
严格说起来我并不是忘记，我回到家之后，电话里面有N通未接来电，而我没有力气拨出电话。
其实也没有多感伤。
只是有点没有力气而已。
*****
“你怎么了？”
回桃园前一天，我去淡水找阿道。
前一天我打了电话给他，他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见面再谈。
“没什么。”
“你那天没来，为什么？”
“我不想说。”我摇头。
“不想说就别说了。”阿道点了烟，“胖虎很失望。”
“很抱歉。”
“没什么，小事而已。”
“你们写些什么？”
“没什么。”
“干吗，告诉我啊。”
“你先说，那天去哪里了？”
有些话也是直线的一条路。
该说出口的时候只要往前走个两步，没多久就会说完，目的地也会到达。但是我选择了往前走，却什么人都没在前方等待我。
没有人在等我。
我傻傻地前去赴约，却只是一个人。
我发现，其实我也讨厌一个人，我也害怕一个人。
“说吧，大家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去了机场。”
“果然是机场。”
“什么叫做果然是？”
“你去送钟沛文对吧？”
“嗯。”我点点头。
“你真的喜欢她，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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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然后的然后(48)
“我不知道。”
喜欢也是直线的一条路。往前走过去，没多久就会送到对方身上，答案也会知道。就算我喜欢又如何？钟沛文并不知道答案。
“不要这么闷。”阿道把烟递给我。
“不抽。”我答应过的，不抽。
“抽根烟会好一点。”
“没事，你知道这件事，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这个……”阿道弹了弹烟灰，抬头看我，“我不知道。”
“说一个月，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啊？”
“怎么？”
“没事。”
“干，你今天很奇怪，一直吞吞吐吐的。”
“下雨嘛。”
最好是跟下雨有关系。
不知道怎么地，我想到了夏宇的那首诗。
老的时候，下酒。
听起来就有点感伤。
“你们到底写了什么，快告诉我。”
“没写什么。”
“那拿给我看啊！”
“我们没有挖出来。”
“那你们在干吗？”我说，“干吗不打开？”
“胖虎说的。”
胖虎说，少了一个人，就不可以打开。
原来那天，他们等我等到天黑，等到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死胖虎，这么无聊。”
“你怎么这样，他也是希望等到你来。”
“你们就打开就好啦，干吗这么坚持？”
“你不懂吗？”阿道很严肃，“说好三个人，就要三个人。”
“少我一个人会怎样吗？”
“会。”
“会怎样？”
“你果然不懂。”
“不懂什么？”我有点生气了。
“你不懂胖虎会把所有的约定，当做最重要的事情吗？”
“难道不会稍微应变一下吗？”
“我只想跟你说，我也一样。”阿道说，“谁都不能少。”
“好吧。”我说，“那什么时候再打开？”
“等胖虎回来再说吧。”
*****
我跟阿道说，等到发榜那一天，我们六个人一起去看榜单。
阿道答应我了，从考试结束之后，那天大概是第一次我们再一次聚在一起。
我跟胖虎通了电话，除了跟他约定发榜那天的事，也跟他道歉要打开珠光宝气那天我失约了。
“是月光宝盒。”胖虎说。
“随便啦，反正就是这样。”
“没关系啦，找一天我们再去打开就好。”
“没问题，那打开珠光宝气的那天，就让你决定好了。”
“是月光宝盒。”
“随便啦。”
胖虎跟我说，希望我也可以去金门玩一趟。
他告诉我那边很多有意思的地方，也很多漂亮的地方。
我答应他了，也希望找一天去金门陪他玩。
我找了一天回补习班去，在楼下晃啊晃半天，希望可以碰见林庸敏。
没想到一天那么艰困，想要遇见一个人竟然这个困难。我跟她的距离不过几百米而已，却花了很多时间，都没办法碰到面。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我才看见熟悉的背影。
“嘿，林庸敏。”我叫住她。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好路过。”
“这么晚了还路过？”
“对呀，你都这么晚下班？”
“没办法，要招生啊。”
“对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约好了要一起看榜单？”
“真的吗？”
“对呀，记得喔。”
“好，约在这里吗？”
“嗯嗯。”我点头，“对了，你知道钟沛文什么时候回来吗？”
“钟沛文？”
“对呀，六个人一起，我怕她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
“噢，好吧。”
林庸敏盯着我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左看右看了一下，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我肚子有点饿，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呢。”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呢？”
“好哇。”
“这么晚了，要吃什么呢？”
“你……你知不知道，那个……”
“什么？”
“没有，我是说，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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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然后的然后(49)
“也好。”
我突然发现，好像每次跟林庸敏多说一点话，都是要吃饭。
真有意思。
“你最近有没有练新歌啊？”她笑着。
“新歌？”
“对呀，我喜欢听你唱歌呢。”
“哈哈，你的耳朵真耐用，被我的歌声摧残都不会坏掉。”
“才不会咧，很好听啊。”
我忘了我那天唱什么歌给林庸敏听了。
我只知道那天她笑得很开心，很像一朵灿烂的花，开得很缤纷。
*****
发榜那一天是阴天。
前一天晚上，胖虎就回台湾来，因为没有好地方可以暂时居住，于是我带他回到世新大学后门的那个窄小公寓里头，学长回家去了，听说他家在苗栗，是个我不熟悉的地方。
我一打开熟悉的铁门，突然发现女神龙坐在客厅看电视，我有点惊吓过度，只差一点没有送去医院。
胖虎块头虽大，倒是个有礼貌的老虎，点头跟女神龙学姐打了个招呼，反倒是我愣在当场，一时之间还忘了该问个好什么的。
“吃、吃饱了没？”我说。
“怎么会问我这个？”女神龙瞪大了眼。
“以前的人不是都这样打招呼的？”
“喔，呵呵，呷饱没？”
“对的，呷饱没？”
“你们呢？吃饱了吗？”
“啊，这个是我补习班的同学，克尧。”
“你们肚子饿吗？要不要我弄点东西给你们吃？”
“这怎么好意思！”
“不麻烦的，等等喔。”
我看看胖虎，看看女神龙学姐。
我敢发誓，我绝对比别人便宜。喔不是啦，我敢发誓，我在这里生活的一年里面，跟她说话绝对不超过十句。今天这样的场面，我简直不敢相信。
原来很少出现的女神龙学姐，竟然是这样亲切的一个人。
我还因为她吊在阳台的布拉甲（也就是女生的内衣）经常挡到我晾衣服的空间，而不小心私底下诋毁她好多次。
我在这里郑重地在心里向女神龙学姐道歉。
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答谢她，也跟那些被我批评的布拉甲好好忏悔。
那一天，我跟胖虎在房间里面闲扯淡。
讲的多半是重考时候的一些有的没的，例如补习班老师有百分之八十都有喇叭嘴，总喜欢吹嘘自己的傲人过去。
“对呀，他们都喜欢提过去。”
“最夸张的是某个数学老师，总喜欢说自己很多马子。”
“我看他那样子，头发都没几根，应该很难。”
“对呀，我们还是不要相信没有根据的说法了。”
学姐敲门，要我们出去吃面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已经骂完一轮了。
每个老师都有问候到，也算是感谢他们一年来多谆谆教诲。
学姐煮的面好吃。
很简单的白煮面，加上不知道什么鱼的罐头，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从厨房柜子里面拿了辣椒酱，原本会吃辣的胖虎却拒绝了。
“干吗不吃？”我问。
“没有，我最近不太想吃辣。”胖虎呼噜呼噜地先开动了。
“一下吃辣，一下又不吃辣，这是很没有坚持的人。”
“可是我最近不太想吃啊！”
“吃面不加辣，明天变俗辣，你没听过吗？”
“没有。”
“就对啦，所以你必须加辣。”
“我没听过啊！”
“我刚刚不是说给你听了。”
“那这话谁说的？”
“一个伟人。”
“谁？”
“我。”
胖虎不理会我继续呼噜呼噜，我很生气地在他的面里面加了一大汤匙的辣椒酱，整碗面变成红色的，好像红油炒手一样很鲜艳。
胖虎不甘示弱，也在我的面里头多加了一大汤匙，于是我们就这样玩来玩去，搞得整碗面跟大冒险里面才会出现的食物一样。偏偏学姐又一脸期待地告诉我们，把面放在桌上，她会帮我们洗碗，这下子不吃完也觉得对不起学姐，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土地公，对不起圣诞老公公。
那天晚上，我们轮流在厕所门口敲门。
战况太惨烈，这边就不要详细叙述了。
最后我们决定好好忏悔一下，上网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让人忏悔的网站，我跟胖虎在网络上看了半天，一堆无聊的人在网络上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们笑了一个晚上。
“你看，真的有人在网络上架了一个‘观音骂.com’咧！”
“太厉害了，还有人可以在网络上点光明灯，太酷了！”
“时代在进步……”我感叹。
“真的进步太快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在网络上知道你昨天做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
“嘿嘿，别说不可能，你昨天是不是……”
“别乱说。”
“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右手拿来我闻闻看就知道。”
“你少变态了！”胖虎挣脱了我的手。
那天晚上，是我这个暑假最接近原本的自己的那一天。
好像快乐到顶了天，那么顶到天之后，接下来会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