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然后的然后(1)
序
我住的地方不繁荣,偶尔路灯还会耍脾气跷班,然后整个街道会变成一片黑色,那样晚上我通常不会睡。
我喜欢把自己放进那样的黑色当中,想着如果有一天我的世界只剩下黑色,那么那一天我会做什么?想去什么地方旅行,或者想见哪个人,跟他说些什么?
2004年夏天,我的第三本书出版了。
对我来说那不过就像是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一样。
我在故事里面使用了很多主角的名字,通通都是我身边的人的名。
有国小同学,高中同学,也有国中同学。
里面最特别的一个,是我在补习班认识的男孩。
他胖胖的,说话带点亲切的味道。
我跟他认识不算太久,却在短短时间内发展出很坚固的友谊。
大学时候的我,虽然说不上孤僻没朋友,但老实说,我并不擅长交际。
也因此我多的是大把时间窝在自己于学校附近租的小房间里面。
当时,那个胖胖的男孩偶尔会从阳明山上,骑着很久、很久的摩托车下山来找我,只为了我曾经告诉过他,我父亲喜欢吃花生口味的贡糖。
我们就在租屋的楼下聊天,说南说北,说你说我。
相遇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很用力。
就像没有任何工具就将牙齿拔除一样。
那种坚固不是轻易可以摘掉的。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原谅我无法一件、一件解释清楚。
我陷入了人生一段混乱的时期,我开始写作,人生有了一点低潮,我东奔西跑,我面对自己的无能。
还记得某一天,我骑着车在往桃园的山路上,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我边骑车边抽烟,恰好是烟盒最后一根烟,于是我又做了很不好的事,我点了烟之后,就将烟盒随地丢弃。
现在的我已经不这么做了,倒不是因为后面的惨剧,而是乱丢垃圾是不好的,骑车抽烟更是讨厌。
总之,点烟以后,我看了手机,想知道当下的时间。
于是我干了件蠢事。
我将没有烟的烟盒放在口袋里,以为手机是烟盒,随手一扔。
我不心疼那只手机,不因为它不贵,它其实花了我不少钱。
我只把它当作老天爷处罚我乱丢垃圾的下场。
但,这个处罚不只手机,我也遗失了里头所有电话。
包含那个胖胖的男孩。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有办法联络到他。
我傻傻等着他主动打电话给我,一如往常一样,说着没营养的话。
等着等着,我差点要忘记这个朋友的存在时,我想给他个惊喜。
于是我在书里头写了他的名字。
我幻想有一天,他看见了书,会打电话给我,开心也好,骂我也好。
我只想他可以跟我说句话,一句就好。
我没有等到他的讯息,只在网站上面看见一个读者留言给我。
我永远都会记得他的留言。
“胖虎我好像认识,金门人,可惜他……”
我回了无数次留言给那位朋友,可惜留言的他,没有回应我。
我的心多跳了很多下,却不想瞎猜。
绝对不会是我想的那样,绝对不是。我这么告诉自己。
这一次,在我从成功岭回来,又想起了我这个好朋友。
我在自己的部落格询问所有读者以及朋友,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这次,我又多了一点讯息。
我原本打算再一次给他惊喜的。
一次他看不见,我就写两次,写三次,写四次。
我要写到你打电话来骂我为止。
“我是他大学的同学,他……”
对不起,请原谅我。
后面的字句我无法覆诵。
我开始怨恨自己。
为什么我要在那个时候把手机遗失了?
为什么我没办法主动跟他联系?
为什么身为朋友的我,在这么多年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
我怨恨自己,并且悲伤。
当天晚上,我看了他的消息之后,简单但是礼貌地回复了那位好心的,胖虎的大学同学之后,我在房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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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然后的然后(2)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这一次,我想写点东西纪念我记忆中的胖虎。
但是,越到后头,我发现自己越难独自去面对。
每多写一个关于他,我就有心脏被撕裂的痛。
“回忆之叶,粪土人生。我敢固执。”
我想,就这些句子,可以形容吧。
对我来说,也许错过了太久,是我不好。
如果我早点告诉他我很想念他就好了。
如果我可以不要忘记他的电话就好了。
一切会不会不同呢?
我不知道。
最终,我没办法太巨细靡遗写出所有关于他。
就把这些东西留给我自己好了。没有人可以拿走。
也没有人有机会像我一样,跟他有过这样的岁月。
“因为人生是一堆狗屎,所以我们必须切开它。”
这话是胖虎跟我说的。
胖虎,你切开了你的人生了吗?
在你离开我们之前,你切开了吗?
我知道你不想来找我,贡糖也涨价了。
所以我就托了人替我买了,却买不到你当时给我那么满满一包。
我父亲也问了,怎么这次没那么好吃?
胖虎,你告诉我该怎么回答他好了。
如果你知道,现在的我会怎么形容你,你一定骂我骂死了。
认识你超过十年了,我还是从你大学同学的口中才知道,你很会打麻将。
你怎么不把钱输给我一点啊?
我知道你嫌我穷,不想赢我的钱。
那是不是该教我打麻将呢?
前两天我一个人开车,回到当初我住的那个学生宿舍。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到那个地方了。
你都不来找我,我回去干吗呢?
你说呢?
谢谢你,洪克尧。会叫你胖虎的,大概只有我吧。对吗?
虽然我很想听见你骂我,而我们再也不能,再也不能一起变老了。
谢谢所有提供我胖虎讯息的朋友。
也谢谢夏宇老师的诗。
当我看见“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变老”的时候,我哭了。
你会不会想跟我一起变老呢?
仅以此作品,献给我永远的好朋友,胖虎,洪克尧。
敷米浆
翻开童年的回忆,有本童话书叫做“从前的从前”。
我纳闷了,于是兴致勃勃地翻开来,一页又一页用心地阅读着。
从前的从前,公主在城堡中昏睡了,王子骑着白马,又或者是驾着七彩的云朵来到城堡窗前,天知道他打死了多少坏蛋,又杀了多少恶魔党,总之他给了公主一吻,公主醒了。
幸福快乐的日子。
为什么王子不会嫌弃睡了这么久的公主,刚睡醒会有口臭呢?
我不明白。
从前的从前,伐木工人在湖边掉了一把斧头。
湖中的精灵问他是金色的?银色的?都不是,伐木工人老实地回答了。于是精灵把金斧头银斧头都送给了他。
从此,幸福快乐的日子。
为什么精灵不会说,小子,少来这一套,每次都来骗斧头,你已经是第七百四十三个看过这个故事就来骗斧头的家伙了。
我不明白。
我盖起了童年的回忆,也拍了拍因为掀开这回忆而沾染到的,厚厚的一层灰。童话就是这样的,最后不免要说,大家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句话有着特别的涵义。
要幸福,也要快乐。
要大家,少了一个人都不行。
还有,最重要的,故事要以“从前的从前”开始说起,所有的故事都一样。从前的从前,那些被尘封在童话故事里头的一切。
可惜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有点不同。
要幸福,也要快乐,但是,不是大家。过程中少了一些人,也多了一些人。如今这些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某一天,他们会看见这个故事,有人会开心微笑着,有人会掉下眼泪。
因为,这个故事是从“然后的然后”开始说起。
也因为这样,我学会了珍惜。
*****
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有时候日子就像雨天之后的晴朗,总是潮湿带点阳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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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然后的然后(3)
我知道自己会用尽所有力气,去找寻那个叫做“快乐钟”的东西。不管它在哪个地方,不管它是什么模样,我必须找到它。
即使它始终不曾真正的存在。
就好像人生当中时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明明手边拿着的东西,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有时候是剪刀,有时候是一支很喜欢的钢笔,又或者是一本看过之后很难回想起内容的书。
偶尔那些东西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往往已经错过了出现的时机。
很多时候,那些东西却再不曾出现过,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甚至会怀疑我的身边是否存在着像是“黑洞”一样的空间,很多东西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跌落那个空间,再也不会出现。
剪刀是这样,我喜欢的钢笔是这样,那本想不起内容的书也是。
我想,“快乐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被黑洞偷走的吧!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以及很多、很多的快乐。
我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我知道这“快乐钟”对我的意义非凡。这些年来,快乐钟滴答的声音仿佛梦魇般总在我睡眠中不停作乱。像极了万圣节讨糖吃的小鬼头一样,让我无法入眠。
它真的存在。
我是指快乐钟。
我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基本上我也不清楚“伶俐”二字该怎么下注解。经过了这么些年,我只知道“伶仃”两个字的解释。
就是“我”。
这么多年我才发现这个惭愧的事实。
我消耗了太多、太多,而消耗掉的一切,都永远不会回来了。
没有从前了。也没有现在可言。
那我们就从“然后”说起吧。
*****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发生的这么快,弹个指头而已,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我将少了一个朋友。
那一年的夏天,风雨呼噜呼噜的。两个台风说好了要手牵着手,一起从巴士海峡上来台湾南部远足,不知道会不会像我小时后一样,远足就要带满了零食,可乐,以及不能不带的乖乖桶。
台风带来了什么我不知道,电视上播着山区有土石流,严重的灾情好像电影一样,有的人开心放台风假,有的人上演世界末日的镜头。对我来说,台风带走了我的朋友。
那是我第一个被带走的朋友。
暑假开始的时候,阿南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回外婆家会帮我做一个竹枪,可以把橡皮筋射得又远又劲,保证比他现在拿的那把无敌霹雳炮还要厉害。我点点头,我知道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阿乔,神猛火焰枪,你知道吧!神猛火焰枪!”他说。
“嗯。”
“我们冲锋队的武器,绝对是最好的!”
“嗯!”
冲锋队是阿南替我们两个取的,放学后的芋头田边,我们总是跟邻居的几个孩子一起游玩,阿南算得上是头头。我不大懂得像他一样起一些很有魄力的名字,只觉得跟在他的身边,没有人敢欺侮我,虽然我只是小跟班。
“阿乔,我的无敌霹雳炮先放在你那里,我回来之前,有人敢动你,就用这个修理他。”
“嗯。”
“放心吧,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枪不在猛,有我就行。”
我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把玩着阿南的无敌霹雳炮,暑假的开始是大风大雨,阿南是在大风雨中坐着他阿姨的车回外婆家的。
那天下午我跟阿南告别,家门口手动铁卷门被风吹得嘎嘎响。
左手拿着阿南的无敌霹雳炮,右手跟他挥手,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
那天下午我看着阿南的阿姨的座车离开才转过身。
那一个转身,我跟阿南既是生离,也是死别了。
整个暑假阿南都没回来,我也不敢问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每天下午站在门口的蓝色手动铁卷门前,手里握着那个无敌霹雳炮。我知道我等着那个超强的“神猛火焰枪”,却不知道这辈子,我是绝对等不到了。
阿南的妈妈到附近的医院顶楼跳楼自杀,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爬上顶楼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人偶尔等垃圾车的时候,在旁边闲聊瞎猜,或者阿南的妈妈是太过伤心,所以选择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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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然后的然后(4)
大人说,土石流很恐怖,原本大家都逃出来了,阿南却坚持要冲回去屋子里,口里不知道嚷着说要拿什么重要的东西。
“枪不在猛,有我就行。”阿南说。
我想象得到那个帅气的阿南,是用什么姿势跑回去屋子里的。
不知道,他会不会是要回去拿神猛火焰枪呢?
大概没有人会知道了。
跟阿南分开的那个下午,大风大雨。我忘了我到底有没有跟阿南说声“再见”,阿南的妈妈又是怎么样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我被带走的第一个朋友,肇事者是台风。
几年后我搬离了那个老旧小区,记忆里从阿南不再回来之后,那个小区就再也没有我的欢笑声。大家会欺侮我,我手里拿着“无敌霹雳炮”,也不能像阿南那样百发百中。
无敌霹雳炮被后面街的国中生抢走,某一天下午我在芋头田旁找到那把霹雳炮,已经被摧毁了。霹雳炮走了。
然后我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
*****
As time goes by.
国中的时候,我学到这句话。我对go后面的那个by有疑问,英文老师告诉我,那个by代表着一扫而过的意思。
我想她是对的,这种解释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显而易懂得。
我不是个敢多问多说的人,点点头就是了。
我的疑问却没有人告诉我,那个by,到底是不是Bye bye的Bye呢?
As time goes.Bye.
如果这个句子是这样,应该会好一点。
当时间过去了,说声再见。
是这样多好。
我可以随便遗忘,只要简单说个再见便行。
我有跟阿南说再见吧?
这个疑问在我心底存着生利息,也许当时太小了,随着时间过去,As time goes by,我简单地说了再见。什么也没有学会。什么也记不得。
阿南再见。
我第一个被带走的朋友。
而我第二个被带走的朋友,没办法用简单的“As time goes by”来叙述过去。
我被带走的第二个朋友,不应该先告诉你的。
但是我说过,这个故事要从“然后”开始说起。
第二个朋友被带走,肇事者,应该是我。
是我吧。
*吴宏南,生于一九八一年某月某日,卒于一九八九年某月某日。
阿南,再见。
*****
很冷。
公寓有个阳台,四坪左右的大小,来回踱步五秒之内可以结束。这是我抽烟的地方。属于自己的地方。
我喜欢在这个地方练武,除了化骨绵绵冰之外,我还练成了咸湿香鸡腿以及火烧冻鸡爪。
武林绝学不轻谈,清谈之间学武林。
我就是这样因为考试的压力发疯的。
化骨绵绵冰我是拿汤匙研究完成的,咸湿香鸡腿以及火烧冻鸡爪就比较困难了,必须仰赖无敌的双手。最后,全部都进入我的肚子里,然后送到太平洋去。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只有这几秒钟而已。
我胡乱想象着,却也可以自己开心地咧嘴笑着。
我是个神经病。
无药可救的神经病。
公寓有另外两个房客,一个是世新大学的学长,总是戴着厚厚的眼镜在客厅里捏着下巴发呆。我跟他的交集不多,最多就是点头打招呼这样而已。
另外一个是女神龙,她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所谓公众场合,对于这小小的公寓来说,不过就是客厅跟厨房而已。但是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叫她女神龙。
我就在这样的地方度过我上大学前的整整一年。
一个人,一个小小不到五坪的房间。
房间外有一个我专属的阳台,我就是在那个地方钻研武林秘籍的。
相对于房间的五坪不到,四坪左右的阳台大得过分,却也因为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不断被压榨的灵魂有了纾解的管道。
不知道另外两位室友是如何看待我这个死重考生的。
每天早出晚归的我,也不需要太在意他们的眼光。
说起来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乡下地方长大的人,所以到台北念书总有很多不习惯。我不习惯台北人错身而过时嫌恶的表情,即使只是肩头轻微的碰撞而已。我也不懂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脖子好像都不会摆动一样,对我而言东张西望是很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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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然后的然后(5)
而他们,人生的方向只有往前。
眼睛的方向也是。
也许因为我在人群中不突出,所以我东张西望的过程,似乎也没太多的人注意到我。
中学时代老师总喜欢隔一段时间更换座位,每回等待更换结果的时候,我总是暗自祈祷,希望可以分配到靠窗的位置。
在那儿我可以望着窗外发呆,
我可以直愣愣看着窗外的风景,什么都不想,没有焦距,也没有目标。
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始终持续模糊着,直到高中毕业,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我进入了重考班。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告诉我台北的补习班比较优秀,升学率比较高,便要我只身往台北,住的地方是靠近新店山区,某间私立大学后门山坡上的小公寓。听说是小阿姨的房子,暂时有间空房,可以让我免费居住。
于是我每天早晨六点必须起床,六点半出门赶早自习。
重考班有窗,但窗外的景色还是室内。
我没办法想象打开窗之后竟得搜寻另一扇窗的感觉,我感觉被捆绑在厚重的不透光玻璃前面。
于是我只能把自己放逐在公寓的阳台。
对我来说那俨然是个港湾,让我呼吸急促的时候可以停靠,可以暂泊,并且永远不会有人催促。
也许因为我如此喜欢躲避,我得到了很多“自己”。
但是我知道,至少现在的我非常清楚。我也因此,失去了很多。
*****
“因为人生是一堆狗屎,所以我们必须切开它。”胖虎说。
我对胖虎的认识,得从这一句电影台词开始。
他坐在我的左手边,庞大的身躯压着厚厚的影子。
同我对他的认识一样,他的影子始终压榨着他,也压榨着我。
“因为人生是一堆狗屎,所以我们必须切开它。”胖虎说。
“为什么要切开它?”我问,“很臭的。”
“切开了才会知道什么是人生。”
“那什么是人生?”
“我还没切开,所以我不清楚。”
你想切开吗?胖虎。
这个时候的你,一定非常想试试看吧!
胖虎叫做洪克尧,小金门人。
我总爱开他玩笑,这么魁梧的人,怎么会是小金门人?
我说应该是大金门人,而且是巨大金门。
我是桃园龟山人,坐在我右手边的庄正道是台北人,住在淡水。
有山、有水,还有离岛,真不知道我们三个人怎么会凑上的。
好像是老天爷写的剧本一样,我们很快就打成一片。
正确地说,是打得鼻青脸肿。
阿道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有抽烟习惯的他,每节下课都得经过我跟胖虎的位置,才可以顺利脱身。补习班就这么小小的丁点大,每回下课我都得起身,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如我方才所说,胖虎的体型很魁梧。
所以每回下课从小小的座位上起身,成了胖虎除了英文之外最大的敌人。胖虎有个坏习惯,喝宝特瓶装的饮料,总不喜欢将瓶盖旋紧,于是每回他起身的时候,总让人提心吊胆饮料会不会想不开从桌子上跳下来自尽。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胖虎吃多了,总会碰到瓶子。
胖虎的油切绿茶自尽了。享年一个小时又十八分钟。
那天胖虎的身上充满了油味,但是他坚持那是茶味。
也因为如此,他生阿道的气好一阵子,那时候我们并不熟稔。
阿道是个性情中人,并不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胖虎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几次都想跟阿道翻脸。
我知道胖虎不会真的动手,但我还是劝了他。
“胖虎,一山还有一山高,你就别生气了。”
“你会不会用错形容词了?”
“我是怕你打不过他。”我说,“我告诉你,他年轻的时候是流氓。”
“真的假的?”
“真的,听说他在绿岛管训了七年,身上都是刺青。”
“不会吧?”胖虎抓抓头,“看起来不像啊。”
“真的,好像还是什么鹰爪帮的。”我说,“上过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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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然后的然后(6)
“这么威?”他瞪大眼,“真是那么威?”
“好像是。”
好像是我胡诌的,胖虎,抱歉啦,这个谜底我现在才告诉你。
这些都是我乱说的,谁知道阿道这个无聊的小子,竟然不拆穿。
当天下午,阿道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到座位,胖虎面无表情,起身让位。我也起身了,看见胖虎对阿道的注目礼,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谢谢。”阿道说。
我笑笑点头,胖虎也挂着尴尬的笑脸,拍了拍肚子上湿湿的一块。
“小事。”胖虎说。
“别客气。”我说,“大家都是好兄弟嘛。”
“对了,那个胖子。”
阿道坐下之后,隔着我对胖虎说。
“怎、么、了?”胖虎谨慎地。
“你给我小心点。”
“啊?”我张大嘴巴。
“什么小心点?”胖虎的语气有点不高兴。
“不然饮料又洒了就浪费了,拿去。”
阿道抬抬下巴,示意我将桌上的绿茶传给胖虎。
“我不知道你喝啥,随便买的,不喜欢我重新买过。”阿道说。
“喔,谢、谢谢。”胖虎笑了。
阿道很酷。
胖虎很可爱。
我很坏。
阿道总是不喜欢说话的样子,其实是个很爱说话的人。
胖虎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什么都很擅长,除了考试。
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喜欢捉弄胖虎,也喜欢开阿道的玩笑。
每回我开阿道的玩笑,胖虎都很紧张,深怕阿道鹰爪帮的兄弟会修理我。我很想告诉胖虎,鹰爪帮的兄弟,在电影“破坏之王”里面,只是配角,一出场就被干掉了。
但是我没说,我喜欢这样整人的感觉,好玩的秘密要永远留在心里。
就如同我们三个人一样,永远把彼此放在心里。
补习班的座位每个人就分到这么六十公分的空间。
从这个夏天开始,这六十公分将会是我最重要的部分。
然后……
胖虎问我,为什么阿道在绿岛管训七年,还可以这么年轻。
算一算,阿道十岁就加入帮派,会不会太早?
我笑了笑。
有些事情,怎么都不会太早的。
*****
“我们要不要来个桃园三结义?”
夏天。
补习班的冷气坏了,午休的时候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简直是折磨。
我好像黏在一块湿搭搭的鸭血上面,这几天下来,我的右边太阳穴上长了好多颗青春痘。
“为什么?”阿道摇头。
“我也不愿意。”胖虎也摇头。
“我只是……提议而已。”
“要就淡水三结义。”阿道说。
“不,我坚持要金门三结义。”
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这两个无聊的疯子。
“你们这样我会很困惑。”我说。
“没什么,就淡水三结义,其余免谈。”
“我还是认为金门三结义比较够震撼力。”
“桃园只是历史上的名词,又不代表什么。”我无奈地。
“不,你这个提议有先天上的偏见。”阿道说。
“我们要排除历史的鸿沟。”胖虎振振有词。
笨蛋,是跨越鸿沟啦,哪有人说排除鸿沟的。
“那这样好了,山水门三结义好了,有龟山,有淡水,有金门。”
“何苦你的龟山又要排在最前面?”阿道又摇头。
“我说,门山水三结义比较优秀。”胖虎说。
“不,淡山金三结义。就这么决定。”
“你们成熟点,这样会给人笑话的。”我叹了口气。
我们讨论的声音大了点,教室里面也闷了点。可能因为如此大家的火气都大了点,讨论的声音就更大了,声音大了,火气自然更大了,就这样大来大去,坐在前面的同学扔了张纸条过来。
“同学,安静点,现在不是讨论历史的时候。
PS,导师在后面。”
我看完纸条,回过头,导师站在我们座位的左后方,推了一下她黑色的眼镜,手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们。
“你们在讨论什么?”导师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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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然后的然后(7)
“讨论……历史。”我说。
“午休时间讨论历史?有没有搞错,其他同学不必休息吗?”
“对不起。”我说。
“你们两个呢?”
“是我不懂,我问他的。”胖虎说,“跟他没关系。”
“讲话的是我。”阿道简洁有力。
我们到导师室罚站,我站在中间,跟教室里面的位置一样。
好像我们已经习惯这种逻辑,这样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
“上课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导师说。
“谢谢老师。”胖虎说。
“把英文单字精华抄一遍,下个礼拜交给我。”
英文单字精华,差不多有我拳头这么厚。
抄一遍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否则,每天中午都来这里罚站。”
“是。”
回教室的走廊上,阿道小小“干”了一声。
“亏我还想夸奖这导师温良恭俭,气质超凡,竟然给我来阴的。”
“怎么可能抄得完嘛。”我叹了口气。
“现在只能好马不吃回头草了。”
胖虎说完,我跟阿道对望一眼,在走廊上放声大笑。
胖虎啊胖虎,这个叫做“死马当活马医”啊,真是的。
胖虎抓着脑袋,似乎不懂我跟阿道笑什么,只跟着我们一起傻笑。
傻乎乎的。
*****
我的桌上摆着一张纸条,跟先前那张一样,粉蓝色的纸,折得四四方方的,没什么特色。
如果后来钟沛文知道我这么形容她给我的第二张纸条,不知道会不会又生气地追着我跑。
“希望你们没事。你们可以叫做‘金龟淡三结义’,好听又响亮。
PS,抱歉偷听到你们说话。”
乍听之下挺威猛的,我征求他们两个的意见。
“好像……有点儿怪怪的。”阿道说。
“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胖虎摸着下巴。
“依照座位来说,从左到右,的确是金龟淡。”阿道点点头。
“听起来总觉得不太舒服。”
“她……是不是在骂我们是龟蛋?”我问。
“干,没错!”阿道骂了一声。
坐在我跟阿道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了起来。
我撕了笔记本,回了张纸条给她。
“同学,谢谢你,我们没事,金的左手断了,龟的右眼瞎了,淡的左脚开放性骨折,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我们不怕导师的。
PS,我们是金龟蛋,你们是什么蛋?”
这堂课上的是英文,一共两节课,是个有点年纪的胖胖的女老师,我们三个私底下都唤她企鹅妈妈。
每次上英文课的时候,胖虎都呈现尸体的状态。
“你在干吗?”我问。
“抄单字。”胖虎说,“下礼拜要交咧。”
“哇,你真的抄,真听话。”
“反正没事做。”
“你呢?你抄吗?”我问阿道。
“我操。”阿道用重音告诉我答案。
企鹅妈妈正讲解克漏字填充的答案,教室里头很安静,阿道手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我来说,英文并不难。
我熟悉文法,我肯背单字,我时常看空中英语杂志。
英文是胖虎的敌人,就如同数学是我的敌人一样。
教室里头麦克风的声音回荡着,嗡嗡的声音让我不知道怎么的,很想找个窗户跳出去。
于是我玩起了“一个变两个”的游戏。
当眼神放空,焦距失准的时候,眼前的东西通常都会变成两个。
我喜欢这样,这游戏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有另外一个次元,只有我静下来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才会出现。
另外一个次元的世界会多什么东西吗?
我试过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发现过。
我想应该有。
也许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也正好做着同样的事,经由这个游戏当作媒介,我可以跟他搭上线。
另外一个世界也有企鹅妈妈,只是那个企鹅妈妈说不定是教生物的,然后唧唧聒聒地用企鹅的语言上课。
另外一个世界的胖虎是什么样子呢?阿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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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然后的然后(8)
我呢?
两个同时进行的世界,想起来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