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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爱

_2 刘同(当代)
“没有,只是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那女孩了,心情有点儿激动。”康纵连忙又推了推眼镜。
“别推了,眼镜也有生命的。”继续回想……
还不容他们回答,几个女生接着说:“你们在一起吗?在一起吧,如果不在一起的话,一定要在一起哦。”
“流行吗?”
“或许吧。”
“好笑。”那是莫小鱼笑了半天给出的结论。
“是呵。”听到莫小鱼的结果,康纵过了半天突然也跟着也补了一句“是呵”,这是不是太有点欲盖弥彰了?或许是吧,但反正只有莫小鱼一人听到也就无所谓了吧。
可现在的情况是不仅仅只有莫小鱼一个人知道了,连祐祐都会帮助宣扬的事情,湘南高中还会有什么人不知道,他会在食堂开玩笑,会在澡堂开玩笑,会在上学的路上开玩笑,康纵心想,只要老爸不知道就好,其他的都随便了吧。
“唉,康纵,你约那小姑娘在哪儿见面?”祐祐都已经收拾清楚了,戴了一顶棒球帽说是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
“简直就是鬼扯,分明就是想更引人注目吧。”
“其实是怕那小姑娘继续泼我一脑袋水。”说起话来还心有余悸。
从小娘们到小姑娘的称呼转换,祐祐已经没往心里去了,他也想迫不及待地见到她,在莫小鱼的过去究竟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叫布丁,一会儿请态度端正点。”康纵再一次提醒祐祐。
“补丁?让人产生同情的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紫气东来霞光万丈。”
“布丁!不是补丁!”
“好吧,布丁……”有点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她是湘南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也是我们学校的主持人,所以对人客气点。”
“原来如此。”祐祐恍然大悟。
戴棒球帽的祐祐跟着戴棒球帽的康纵,在湘南中学的门口遇见了戴棒球帽以及墨镜和口罩的布丁,三个人心照不宣挤上了公车,朝市内繁华地段进军,避开一切眼线,免得又起传说。
“你有必要把自己打扮得那么像忍者吗?”祐祐看不了女生把自己当明星来打扮。
“我不想引起骚动。”布丁看都没看祐祐一眼。
“那倒是,如果你把脸露出来,不吓死周围的人才怪,还是遮起来比较好。”祐祐自己解释了一遍。
“你,闭上你的嘴。”布丁有些生气。还是康纵打的圆场,“哈哈哈,大家不要吵了,马上就到了,最近不卫生,布丁这样戴也是有原因的。”
到站离站,祐祐占了有利的地形,很快有了自己的座位。
“你知道车上很挤吗?”布丁对已经有座位的祐祐说。
祐祐看着窗外的夏季绝美风景,抱有赞成态度的点头,并保持微笑。
看祐祐对让座无动于衷,康纵拼命对他使眼色,全被他当卫生球扔下了公车。
布丁和祐祐的性格实在是很像,布丁的声音突然就提高了八度:“你知道我怀孕了吗?”车上的人霎那间把目光全集中在三个人身上了,康纵的脸色突然就变得菜色一般。
“猛,可真猛啊。”“见过猛的,没见过那么猛的。”“猛无所谓,但出来吓人就不对了。”“猛姜女是这个意思吗?”康纵的脑子里全是问号,他担心祐祐的下场。
看你让不让座,看你让不让座,布丁对此相当的有把握,十几年来,平生难逢敌手,只是她似乎忽略了这是一个只对康纵和莫小鱼臣服的人。
祐祐似乎没什么反应,依然眺望公车洒下的那一段长长的沿江的碧绿风景。
“你没听见吗?我怀孕了。”
“这位女同志,从昨天开始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诉你,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你究竟想要我怎样???”祐祐把棒球帽一摘,双手一摊,无奈到了极点。
哦,原来是家务事。明白结果的乘客都忙着处理自己的事情了,没有再关心年轻小伙子是否会给孕妇让座的好人好事了。
“你有种。”布丁浮现了一脸的死亡表情,不再搭理祐祐,反过头对旁边一脸尴尬的康纵说:“我要和你说说莫小鱼,但是以后你少让我看见他。”继续丢了一个卫生球眼给祐祐,祐祐接过来扔到公车外面。
闹归闹,但布丁与莫小鱼一起从四渡到湘南,是最有可能了解他身世的人。为什么莫小鱼对自己的姐姐并不在意呢?既然已经失踪了,为何却漠不关心?他和姐姐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如果关系不好的话,他又何必将去认尸的事情告诉康纵和祐祐呢?所有都是疑问,等着布丁的解答。
正文 第四章
01
在繁华的湘南闹市区,三个人找了家人少的快餐厅。祐祐很识趣地主动到柜台点餐,康纵和布丁则坐在角落的用餐区进行对话。
时间还是回到四渡的初中。
就在布丁无视所有猛女蛮横地对莫小鱼说完:“要刻就在你自己身上刻!”之后。
莫小鱼站起来震撼地说了两个字,我刻。然后拿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究竟是买石碑回去刻呢?还是在自己身上刻“吃人嘴短!谨记在心!!”呢?
随口发誓的莫小鱼在街上逛了半天才发现一个基本款的石碑起码要五百元,而且相当重,运到学校估计会被学校开除。虽然刻字比较容易,但有同学因为在身上刻了一只壁虎都被嘲笑了很长时间,而且是每展露一次就被嘲笑一次,如果自己刻了这么一句话估计一辈子翻不了身……加上每个字八十元,八个字就是六百四十……
于是他单肩背着书包转头看着太阳,站在街口莫名就开始了遥想当年,岳飞被刻了四个字就流芳百世,自己这一刻那还不让人顶礼膜拜?但是光荣斗不过现实,骨气斗不过现金。当他拿出仅有的三百块的时候,小鱼最终选择在左胳膊上刻了自己的双鱼标志——两条好看的鱼,也就是被布丁后来抨击成水煮鱼的文身。不过所幸的是布丁后来没有再找过他的碴,他们后来陆续在艺术节上遇到,莫小鱼和布丁也就成为了好朋友。
初中会考结束的晚上,他和她站在操场上。
空无一人,只有月光。
树林疏影却似有鼎盛的人流。
再回想起他们见面第一天的场景,莫小鱼很好奇布丁当时的心情,难道她就那么不畏惧大家的指责吗?
“虽然那时我只是不希望自己丢掉面子,但是潜意识里也知道无论外人再怎样压迫你,只要自己不放弃,谁都不能对你怎样。当时我可是鼓起一口气撑下去的。”布丁扭过头看着莫小鱼,反问:“你呢?”
“还好,当时我看你被她们包围的时候,觉得你气势太凌厉了。觉得你和其他人并不一样。”
“所以你对我比较有好感?”
“就……也还好……哈哈,哈哈……”夜晚是看不见莫小鱼脸红的,但他心里的答案是,或许吧。但只能对自己说,这就是暧昧吧。
“哈哈哈哈,其实当时我那样拿你开涮时,你一抬头,我就对你有好感了。”
暧昧这个词,面对性格直爽的人就是没法生存的。
两个人都互相有好感,而且这样的好感从第一次见面就产生了,直到今天才说出来,莫小鱼很后悔中间这些日子他都干吗去了呢?
02
月光下的操场上,莫小鱼和布丁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都发现当没有暧昧这个保护层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尴尬,原来暧昧就是双方可以不负责任地互相了解最好的第三者啊——直到这时两个人才想明白。
过了不知道几万年,莫小鱼都可以感觉到地球自转的时候,布丁突然抬起头,指着篮球场的方向说,我们的初中生活,就这样过去了。然后莫小鱼十分配合地转过身,仔细端详起过去三年待过的地方,然后说了一直想说的那句话:“你报哪儿?”
莫小鱼转过身,心里嘣嘣跳,自己真聪明,就这样化解了尴尬。
紧接着,莫小鱼又补了一句:“还是湘南吗?”
“嗯,文科班。”
“有把握吗?”
“你呢?”
“我,当然。”对于自己可以决定东西,莫小鱼一向是胸有成竹。
“也是文科吗?”
“是的。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很多事情都不能用语言去表达,而且很多时候你也找不到适合的人去表达,只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给自己看。只有自己能够读懂自己的文字。你呢?”
“我想大学考新闻系。”
“我是说把握。有把握吗?”莫小鱼盯着布丁的眼睛。
“嗯,差不多吧。”划过去的是一瞬即逝的自信。
“怎么想读文科了,之前你不是说想读大学的经济吗?你现在性格也很适合读经济。”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习惯而生活的话,也许生活永远都没有目标,尝试着改变自己一下,生活才有希望吧。”布丁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莫小鱼不知如何接布丁的这句话,在他的生活中,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习惯着生活的。
“得了,走吧,别想那么多,我们接下来就祈祷我们都能够中榜吧。”
两个人并肩走出操场,镜头越来越远,定格在四渡初中的门口,校门的石台阶被他们踩了三年,早已留下了痕迹,更深的缝隙里也有了点点的绿苔,翠青翠青,年轻的岁月就这样的隐藏在了罅隙里。那些被丢失的青葱,在这样的月光下,渐行渐远了。如果有一天,他们能够站在月球上看自己远行的背影,弄不好,也会被莫名的震撼感染到落泪吧。
03
莫小鱼的姐姐叫莫言,在莫小鱼的记忆里,他与姐姐一同长大,相依为命。莫言任何事情都为小鱼出头,就像隔壁家的哥哥一样。连拿刀子在外面捅了人也瞒着他,说上面不过只是西瓜水,怕莫小鱼不相信还伸出舌头舔干净,白晃晃的寒光映得莫小鱼的心里发毛。其实他当然相信,姐姐说的任何话他都相信,谁叫姐姐就是他记忆中的全部呢。
莫小鱼生来长得瘦小被同学一直欺负,成绩不好身世的纠葛也被老师冷嘲热讽。
从莫小鱼上学开始的家长会,就没有人来参加过,尚未明白事理的莫言于是扒在莫小鱼的教室外面看,每个同学旁边都有家长,只有自己的弟弟莫小鱼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鼻涕落下来,被小鱼用鼻子用力一吸又回去用力一吸又回去,孤独的莫小鱼用已变灰的袖口擦额头上的汗,然后趴在桌子上瞌睡。
班主任在讲台上说:“比如我们班的莫小鱼,一直都没有家长管教,衣服也不换,成绩也不好,上课也常走神,你们在座的各位家长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小孩变成这样。”莫言看到小鱼周围的人都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而莫小鱼低着头,委屈得想哭,脸涨得通红,心里好多事情,却不知道如何发泄。终于在三年级的那个家长会受不了,放声大哭起来。
那个家长会后莫小鱼哭着走回去,连路上都是他洒下的痕迹,哭得天昏地暗,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没有父母,为何自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长得如此矮小,谁都不喜欢他。
当晚莫言很晚才回来,拿的一把刀上有血,她藏在背后,小鱼颤惊地问:“姐姐,是血吗?”莫言做了鬼脸说:“只是西瓜汁。”然后怕小鱼不相信又伸出舌头把血舔干净。
吃过晚饭,莫言把莫小鱼叫到自己面前,“小鱼,你要记住,我们不需要为没有父母而付出任何的羞耻。”说话时,莫言眼眶里满是泪水打转,莫小鱼明白姐姐的意思,那就是不许哭,遇见任何事情都不许哭。
话还没说完,家门就被敲着噼啪作响,他看着姐姐看了门,然后进来几个穿警服的人要把莫言带走,莫小鱼惊慌失措堵在门口,看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哭泣被卡在喉管里,泣不成声。
莫言挣脱众人告诉莫小鱼:“姐姐出去有点事,你先睡,水果摊晚上要进货,会忙到很晚,你先睡,姐姐就回。”
小鱼于是安稳地继续睡。第二天清晨,姐姐仍然不在家,桌上也没有摆着他的早饭,莫小鱼空着肚子去学校,被校长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莫言杀了人,要被判死刑。
一字一句对着小鱼说着,仿佛拿着刀在他的脸上刺字,恶狠狠的。小鱼说不可能,我姐姐她不会杀人。
“不,她会,你们都会。”
“不,她不会,我也不会。”
莫小鱼号啕大哭,为什么没有人相信自己,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和姐姐不是好人。校长和其他的老师狰狞的表情不停在莫小鱼眼前晃动……莫小鱼被居委会的主任接了回去,也在居委会的安排下转了学。
莫言最终回来了,她没有杀人,她只是用刀威胁了莫小鱼当时的班主任,要他不能再侮辱她弟弟,班主任走过来夺她的刀,被她用刀挡了回去,沾了血……
这些是莫小鱼和姐姐莫言的感情。
虽然布丁在学校听过了许多关于最受欢迎的校草莫小鱼的故事,但是见到他姐姐莫言第一次是在初中会考的期间,身材瘦小的莫言在夕阳下虽然显得单薄,但和已有一米七八的莫小鱼站在一起,却怎么也像姐姐。
聚集在单车棚旁的女生指指点点:“原来那就是莫言,我还以为是相当漂亮,非常有气质的女人呢,原来莫小鱼的姐姐那么小。”说着,还伸出自己的手臂,意思是看看我和她谁更瘦小一些。
但就是莫言,生下来就是莫小鱼的姐姐,用所有的生命在呵护他,最终却在莫小鱼即将去湘南读书的前一天离开了他,她的生命中再没有除了莫小鱼之外的第二个男人。
04
“为什么会离开呢?”康纵问。
“没人知道原因,听说是莫言去日本找他们的父亲去了,只是听说。”
“真是很惨也。”祐祐一直默默无闻地吸着可乐,终于蹦出了这句话。
“你再吸小心膀胱炸掉。”布丁又白了祐祐一眼。
“你这个女人说话怎么那么狠,小心生儿子没屁……”想了想这样的诅咒太狠毒,祐祐又立刻改口“小心生儿子有两个屁……”
“哗……”又是一杯水,那是祐祐早上折腾了半个小时的好看的头发啊,祐祐只能强迫自己想曾经妹妹留下来的那些漫画,有些超级大帅哥一定是逃脱不了各种各样的超级恶劣命运的。对,还有一句话:长得好看的人的命运就像面朝公园的向阳公寓,永远都是不配的人住。
有关心情好坏的事情,只要一牵扯到命运,人人都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了。
祐祐忍了下来径直朝洗手间走去,那里有好几个女生等着想与他合影,他的心情顿时又变差了起来,这么狼狈的样子啊,真的不如一头撞死好了。
05
再次出现在高中校园里的莫小鱼,不需再用过多的词语去描述他的优秀了,被人传得离谱的身世,以及他本身的特质都让人产生距离感,而距离感是产生美好最重要的前提。
莫小鱼喜欢站在凉台上判断起风的时间,十拿九稳。内心寂寞的孩子是喜欢和自然接触的,他们没法与人沟通,他们解释不了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解构不了家庭出现的问题,甚至回答不了“爸爸好还是妈妈好?”的问题,所以躲开这些东西也是正常的。
当然判断失误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那时是在湘南某个热闹酒吧的阳台上,隔着巨大的人造湖的不远,风里夹杂的是喧哗和尽兴,微微的还有一些丘陵山野的气息。小鱼对康纵和祐祐说,马上就要起风了。
然后三个人就一直在阳台上等着,等到那些嘈杂湿意落尽后,路边大树还未丝毫动弹一下。
“失灵了?”祐祐问小鱼。小鱼的表情也有点儿悻悻然。
果然是失灵了,在姐姐离开之后,大自然的规律也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了。
借着湘南的月光,康纵和祐祐是能够看到小鱼眼角是有一些些泪光的,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只能趁夜间回到过去,与之一同悲伤。
而三个人就这样变成了生死由命的玩偶被命运摆在了一起,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就情节设置而继续发展。然后,就有了影响三个人一生的故事。
06
“可是,关于他的父亲的离开,你有听说过什么吗?”康纵在听完了布丁的叙述之后,满脑子充满了疑惑。大段大段对于莫小鱼本身的感受让康纵对莫小鱼的了解逐渐丰满起来,有一种“哦,原来他还有那样的经历”的恍然大悟,也对现在莫小鱼的某些表现下了注解。
可是,难道就没有除了他们家成员的另外一个人知道他父亲的下落吗?他姐姐的离开是否真的是去寻找他们的父亲了呢?有关这一些疑惑似乎没有人会去关心,包括他自己。
“我印象里,好像莫小鱼过去的生活中只有他姐姐一个人,他姐姐也基本上是一个人,为了莫小鱼很早就辍学在外了。”
“辍学?”
“莫小鱼家里条件很差,于是他姐姐一早就辍学而让莫小鱼继续学习,对了,他姐姐以前也是我们学校初中部的。”布丁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秒钟,然后继续说:“所以,我想如果要了解什么情况的话,或许可以找到初中部的老教师去问问,当年莫小鱼姐姐辍学的时候,他们的父亲离开也不过半年而已。”
四渡,初中部,老教师,莫言以及莫小鱼尘封的家事在康纵的脑海里已逐渐成型,只是他必须要赶在莫小鱼决定如何行动之前将一切都弄清楚才行,这是一步错全盘皆输的招,也是一子活牵引全身的招。
接下来康纵要做的便是在莫小鱼不知情的前提下去一趟四渡,莫小鱼对公安局的认尸电话这样无动于衷的态度是回避还是另有其他的隐情呢?
拽着去四渡的车票,康纵知道这样的决定将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但无论如何,他能够选择的也只能这样了。
07
湘南清晨的阳光来得特别早,小鱼早早就睁了眼,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眺望正在苏醒的湘南,轮廓分明的五官似乎有一些些消瘦,小麦色的皮肤也因为最近的晨练和篮球训练显得更深了一些。
初夏的湘南挡不住风自由的来去,就好像漂流在这个城市的人,三月又三月的消失,被冲淡的粉末一般,不经意的瞬间被蒸发在了三面是山、一面靠水的湘南。
小鱼套了一件樱桃红的卫衣,那是康纵的。他发现自己的牛仔裤在阳台上还没有干透,于是套上了放在桌上的军绿板裤,那是祐祐的。不同的是,卫衣是康纵送给他的,而板裤纯粹是因为祐祐还在熟睡,他便先穿走了。不过细心的莫小鱼还是把口袋里的钱包、手机、钥匙掏出来放在桌上。
离开时,莫小鱼想起今天要见的人里有业内很有名的书商,于是又折回把自己已发表的作品集带上,看到墙面上的两朵向日葵迎风摇曳,顺手就给它们加了一条注解——期盼和实现的向日葵,不见艳阳不凋谢。希望给自己这一次见面带来一个好的兆头。
在还未有姐姐任何消息的时候,莫小鱼为了剧作家的理想而努力奋斗,康纵说那是很受人羡慕的自由职业者。
祐祐在旁边,就会很严肃地进一步解释——自由职业者就是待业青年的意思。
无论是自由职业者还是待业青年,康纵和祐祐是固执地相信莫小鱼一定在文学上是有所成就的。
即使有经历,他也从不主动说起自己的家庭,听到其他悲伤故事时,他也会悲天悯人地红了眼眶,几杯啤酒下肚酿足了潇洒的情绪。就像康纵和祐祐都从来未听他提起过他的姐姐,直到他自己亲口说出姐姐的事情后,有关于姐姐莫言是否已经离开人世,他们还是想问又不敢问,害怕触犯了禁忌。
莫小鱼关上门时,康纵也醒来了,站在窗台边看着莫小鱼上了出租车之后,也开始洗漱,回头和祐祐说:“今天我去四渡,等我的消息吧。”
08
另汤是离湘南四百公里的古城,以早樱而著称,祐祐所在的美术特长班每年都要去好几次采风,由于其他高中特长班每年去几个不同的地方采一次风,而祐祐每年去同一个地方采几次风,而且一住就是半个月,祐祐于是一直怀疑美术特长班的导师是不是与当地导游小姐有染。
处于成长期的少年总是希望生活里会突然冒出一点枝枝丫丫,多来一点春天的感觉。说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导师没腻,他们腻了。
另汤环水而生。海的包围,从湘南到另汤搭城铁需要三个小时,然后再转游船三十分钟。那次所谓的圈里大聚会在另汤举办,之前莫小鱼就收到了杂志社的编辑和写字的师长们发出的邀请,每个人都不忘对他说:小作家,请带上你的作品,当天有很多知名的出版社编辑和书商会到现场。
虽然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城铁站的景象吓坏了,整个大厅全挤满了人,其中也不乏熟悉的好朋友,各个高中文学社和表演社的学弟学妹也有人参加。候车的时间,彼此聊天,人贴着人挤着人,莫小鱼想如果现场再凑对新人,摆几桌酒席,现场就可以举办婚礼了。若是摆上几桌点心、酒水的话,这样一次聚会完全可以在城铁站的售票厅里解决。
“小鱼,这边。”
他循着叫声看过去,知名女性杂志的陆编正在朝他招手。陆编今天穿了一件鹅黄的衬衫,打了一条有他体型那么宽的领带,头发梳得光鲜,兴许是头油用得过多的原因,整个发型呈一边倒的趋势。走近了,小鱼才发现,为了把衬衣放进裤子里,陆编的皮带已经快系到胸口了,于是陆编整个人就像被泡在温泉桶里与小鱼对话——这真是该死的念头啊,他又告诫自己。
“小鱼,我一会儿给你介绍一下香港很有名的节目制作人,是我的一个老大哥,以后有机会你可以与他合作。”陆编热情似火可以燃烧一整片枫叶林。
“谢谢陆老师。”
“对了,小鱼,上次你不是说你正在新写一个小说吗?你可以拿给我,我和农村信用出版社的关系不错,他们信用很好,全国几亿农民全相信它,如果出版的话,咱们还可以走农村包围城市路线。”
“……好,谢谢陆老师。”
“小鱼,你人又精神,又是重点高中文科班的高才生,我想把你推荐去上一档征婚的节目,被选中的男青年可以得到五千块的奖金,他们制片人是我好哥们,你去参加,我可以要他们选你。”
“……嗯……好的。”
“还有,小鱼,听他们说你家有一幅壁画,什么时候去你们家坐坐看看。让我也欣赏一下。”陆编用绝对诚恳与欣赏的眼神看着小鱼,莫小鱼一直在克服自己与泡温泉的人对话不能心有旁骛,但始终克服不了自己的结巴:“就……也还好,不过那块壁画画得比较好,所以被室友的外国友人一整块凿了下来准备运到法国去参加法国美术家双年会展出。”
隔远了二十米,布丁朝小鱼这边张望,看到小鱼和陆编在一起,挤了鬼脸,招呼小鱼过去,小鱼隔着温泉桶眼神放光,面露难色示意着自己无法脱身。
“小鱼,我还想约你一起做一本书,一个香港投资商对我的星座书计划非常感兴趣,我想这次机会也和你沟通一下,看能不能约你一起来做做这本书。”
完全崩溃了……完全崩溃了……莫小鱼把头仰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难道陆编不知道星座书与长篇小说在文字爱好者心的感觉,就好像丰胸代言广告和MOTO代言广告的区别吗。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失足去写星座书,小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自己穿着抹胸大跳热舞的镜头,浓妆艳抹腰肢柔软……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寒噤:“陆老师,我对星座完全没有研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仙女座的呢,要我写,一定害了你。”
看见布丁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莫小鱼对陆编说:“我看布丁挺合适的,又时尚又健康,还是大众偶像,有她帮你写,甭管金牛座处女座了,就算是雅座硬座软座孕妇座,绝对销量大好。”莫小鱼一受刺激就变得像被祐祐附体了。
“莫小鱼,你说谁呢?这不是著名的陆老师吗?怎么,又在欺骗纯情小男生了?”莫小鱼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了布丁,再尴尬的事情都能被她一两句似真非真的话调教得没了踪影。
“啊,布丁又在说笑了,呵呵,我和小鱼相谈甚欢呢。是吧,小鱼?”
“布丁别这样说,陆老师在批评我呢,也给我了很多发展的机会。”
“肯定又要介绍什么国际总裁大老板给你认识吧?然后夸你长得又精神,一定有市场。科技卫星出版社,古董知识出版社,东方骏马出版社的主编肯定也很熟悉吧,一定给你介绍了吧?看陆老师今天容光焕发的,你们不会又要策划什么短线书籍吧?其实陆老师,我也想认识青年才俊呢。莫小鱼我跟你说,如果你要出短线书籍赚几个钱,还真不如出写几个盗版,或者干脆奶奶我给你介绍几个明星,你当个枪手也成。不过陆老师,三年前你就说要好好把小鱼包装一下,一定是最畅销的作家,现在还在准备吧?”
布丁噼里啪啦地就像甩了三挂万响的鞭炮在陆编脸上引爆,阵红阵白阵绿阵黑的,布丁也太直了一些吧,莫小鱼想到会很解恨,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解恨,就这么几秒的功夫,莫小鱼就从讨厌陆编转化到了同情陆编上,莫小鱼连忙说:“还好还好,其实是我自己不够实力,还需要努力呢,陆老师也有一直在帮我进行策划呢。对吧,陆老师。”然后眼神一直给布丁示意:姑奶奶,我已经不恨他了,千万别再说了。
“嗯嗯。你们先忙,我那边还有一个客户去见一见,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那我们就等着啦,记得介绍我们认识哦。”布丁笑眯眯地目送陆编离开,然后脸色一变,不停用手给自己扇风。
“莫小鱼,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别和这样的编辑接触了,每天就骗小男生小女生,满嘴跑火车,就凭你的实力,机会来了把握住一定没有问题,陆编这个人有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约男生泡吧,约女学生看电影,要男学生帮他介绍女同学,整个性取向不明确又天天开口头支票的人就你还偏偏要给他面子,就是你们这些人多了,他才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告诉你,下次我见一次损一次,现在的社会是80年代的人做主,我最看不了这样的人!”
“就……还好吧。”莫小鱼有些无奈,看着眼前的布丁,和四年前认识的她一点都没有改变,虽然已经成了名人,但和莫小鱼说话的语气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09
两年间,布丁一直忙于参加学校和社会各种活动的主持人,虽然还没有高中毕业,但湘南电视台已经对布丁很有兴趣,并且希望布丁高考时能够报考传媒大学,最终回到湘南电视台来效力。
而布丁很长一段时间是湘南电视台娱乐新闻节目的外景代班主持人,由于湘南电视台是全国最受瞩目的电视业标本,除了节目有创新,主持人的优秀也是一大特点。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在湘南电视台,主持人一把一把地抓,除了少数几个靠大制作红起来的主持人,其余的主持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个,布丁本来还是发展平平,踏实地做着娱乐新闻节目的外景主持人,某天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她立刻成为了湘南最受人关注的高中女主播。
当时全国各类选秀节目纷繁复杂,因为歌唱比赛《女子拉拉队》的选秀超级成功,导致各个广告商都点名要做一个类似于《女子拉拉队》的选秀节目,所以全国各个电视台卯足了劲做选秀节目,选完完美女人再选全能男人,选了智慧小孩再选优雅奶奶,选了漂亮妈妈再选潇洒爸爸,最夸张的是有电视台已经开始在选坐月子的妈妈们,为了与其抗争,隔壁电视台于是就选坐牢的爸爸们。
而布丁的文艺频道则做了一档《大美姑》选秀节目,如果你认为这是专门选大姑二姑三姑的选秀节目那就错了,这个选秀比赛是把所有名字里带有“姑”字的人组织起来比赛,类似于百家姓大比拼。布丁主持的是《大美姑》的半决赛,突然接到通知说在市中心双子大厦有人跳楼,要准备现场营救的直播。由于整个台里的SNG直播车都在选秀现场,所以要从现场抽调一辆SNG直播车直奔营救现场,当地新闻节目的记者也没有任何直播解说的经验,于是台长直接下命令把布丁从选秀节目的现场抽调到跳楼营救的现场。
布丁前一秒钟还乐呵呵地与叫张善姑的大妈一起分享减肥经验,后一秒就被导演架着到了中心双子大厦底下。抬头望去,双子楼的八楼连接处,有人站在横梁上面摇摇欲坠,解救人员每一次靠近,都被他威胁要跳下去,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一步。布丁面不改色对导演说:“就是他吗?我现在究竟是要向观众报告他怎么死的,还是要去劝说他下来?”
“你应该站在我们可以拍摄得到的地方进行解说,你不需要营救。”
整个摄制组加上布丁纷纷上了八楼,布丁以即将跳楼的男人为背景,展开了解说:“各位观众,现在您收看的都市频道《第一时间》节目,我们正在现场为您进行直播,而在娱乐频道正在直播的是《大美姑》的半决赛,我是娱乐主播布丁。这里是市中心双子大厦八楼,我身后站了一位中年男子,看情况他是准备从八楼跳下去。有关这位男性为何要选择跳楼的方式,我手头暂时没有资料,我们也可以看到从双子楼的八楼到连接口处是没有设任何防护措施的,第一可以证明这是一个安全隐患,不然今天这起跳楼案完全可以制止。第二也证明以跳楼来完结生命的选择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全市大约有六百万人在同时收看这场直播,听到布丁第二点的解说时,他们发现八楼的跳楼男子反过头来对着镜头看,布丁背对着他在进行直播。
“当初专家在设计这栋大厦时应该没有想到这年头居然有人会选择以跳搂这种方式来完结生命,这种方式是相当有弊端的。第一,很多对往事的留恋都是在空中的时候,像放电影一样重放的,等到后悔的时候,脸已着地来不及了。第二,跳楼并不会导致人的立刻死亡,只要没有脑死亡,一切的疼痛还是有知觉,有调查分析百分之七十跳楼存活的人在跌下楼那一刻相当后悔,后悔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全身很痛。第三,不太美观,影响市容市貌。好,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该男子的基本情况……”
双子广场上有巨大的电视墙,挤不进的人群都围着电视看八楼的这场营救直播,而布丁巨大的解说声分明已经被跳楼男子听了进去,他直愣愣地盯着布丁的背,想听听布丁究竟在说些什么。
“该男子是某复读学校连考了三届都失败的美术生,最近一次大学专业考试又一次不合格,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和打击,当时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品位不够独特,毫无审美眼光。其实说到这里,我想说一句,一个真正学习艺术的人应该是从内心懂得欣赏艺术,也真正会从内心去制造艺术的人。像跳楼这样的做法显然太低俗,是没有任何品位死亡选择……”
屏幕里的跳楼男子本来一直在盯着布丁的背,看着镜头。布丁说完这句话时,男子的头突然低了下去。
“有跳楼的勇气,就完全有放弃学习美术的勇气。连最后的选择都暴露了自己的品位,足以见得学习美术是错误的……我们只是希望一个人要正确并且有勇气地对待自己的选择,有选择权利,自然也有放弃的勇气,简单地想一想,大不了不学美术了,也比大不了把一条命丢了好吧。我们暂且不知道结果如何,希望人民警察能够将其解救出来……娱乐主播布丁在双子大厦给你发回了直播报道。”
就在导播准备把信号从直播现场切回棚内时,他们从现场的镜头里看到跳楼男子抱着头开始痛哭,蹲在横梁上开始肆无忌惮地痛哭,连营救人员的靠近也不再察觉。
导播放在切换键上的手也停了下来,一直悬在空中,看着屏幕,一分钟后,该跳楼男子被成功解救,该男子被送上救护车,布丁也在现场进行最后的直播解说,男子经过布丁身边的时候,突然横冲进来一位老妇人,痛哭流涕地朝着布丁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了多句:“谢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儿子。”让布丁傻傻地呆在了那里。
就是这一句谢谢,让当天新闻的收视率的峰值破了五十个点,平了当年年度大戏《平头格格》的收视高峰。虽然布丁的多余解说也让新闻部主任很是恼火,但创造了新闻收视高峰也让所有新闻部的人找到了另一条新闻途径。也是这一句谢谢让布丁迅速走红,一夜之间,全市都在传这个说话直接、条理清晰、义愤填膺的娱乐主播布丁。她也自然成为了最受市民喜爱的布丁,长相不是最出众的,气质不是最优秀的,但不矫情不做作却让她提早享受到了受瞩目的快乐。
所以,当她对着陆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莫小鱼埋在心里的阴霾被扫除得一干二净。
“康纵呢?还在家睡觉吧?怎么不一起过来?”布丁问。
“马上要高三了,听说他当院长的爸爸正在为他争取东京医科大学神经科,总之前程似锦,睡觉都乐着吧。”
看到莫小鱼心情挺好的样子,布丁看了看手表,心想康纵现在应该已经在去四渡的火车上了吧。想到康纵时,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个家世优越、做事稳健、无懈可击的俊美长相,对兄弟两肋插刀的康纵,这无疑让布丁从内心里感到欣赏,“如果我是莫小鱼的话,他也会为了我做这些事吗?”念头刚出来,就被布丁自己给打破了,在想什么呢??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布丁都不禁迷惑起来,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呢?
“那祐祐呢?”布丁立即找到一个掩饰不安的话题,莫小鱼也没有察觉。
“祐祐最近有所突破,虽然家里的壁画迟迟没有完成的迹象,不过终于安静下来画的画放在画廊寄卖就卖了个五千的好价钱,可还不知足,吵着叫着说应该卖个好几万的。”
“这孩子最近已经穷疯了吧。”布丁皱起眉评价,谁让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开场就没开好,导致布丁对他一直有偏见。
“不过人与人之间不了解造成的误会显而易见的,我说过祐祐见钱眼开之后,他也极力地反驳过我了,我们总以为画家作画只是随意拿笔画几笔,只要人出名了,随意涂涂抹抹地画就能值个好几百万。祐祐说他作画用的羊皮纸是他找了一整个学期才找到合适作画的小羊皮,又拿石灰又拿明矾泡了几天,用羽毛笔写字,用的是矿石磨出来的墨水,他自然觉得自己是干了一件体力活。”莫小鱼说起祐祐来掩饰不住的欣慰,虽然祐祐在向他极力解释的时候,莫小鱼还是装出文科班穷酸才子固有的不屑表情来,不过祐祐在说的时候,他可是一字一句都没落地记在了脑子里。
这样的神情让莫小鱼像个家长,但如果说祐祐是他的亲弟弟,那么康纵对他来说算什么呢?亲人还是……?男生之间的关系真的就可以这样的相互卖命么?布丁又止不住陷入了惆怅……
“布丁,过来一下。”远处,电视台的同事朝布丁招手。
“就来,小鱼,下午有事和你说,记得提醒我,我先过去了。”布丁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10
上城铁时,基本已满座,人也是三三两两格外的多,都希望到另汤度一个悠闲的假期。
途经一片森林,一片树叶,裹着一点绿色。阳光,透明的空气,还有城铁,越过湘南的腹地,人人都很安静,与剔透的车厢相比,城市里的色彩如此浓烈。小鱼坐在上面,车厢播放的是很少可以听到的《单程车票》,当然,静谧晃荡,让莫小鱼陷于其中都没了思绪。这首歌十分合时宜地一遍又一遍播放,在陌生的环境听见熟悉的歌曲,让小鱼也产生一种想认识列车员的心情,因为——原来你和我也是一样这样的心境。
他看过祐祐曾经画过的一幅画,地铁上,车窗外透过七彩光芒,穿校服的少女坐在车厢的角落里,仰头倾听经过城市的声音。画上有小小的文字:人的一生都是买了单程的车票,继续坐一直坐,风光多好。那是祐祐的愿望,不希望回头,希望一直前进,终会抵达目的地。也是他的愿望。
三月的早樱撒满了另汤整座乌黑城墙。祐祐第一次从另汤回九张樱花,满幅灿烂,笔触细腻,画出了风的走势,正在自行得意的时候,莫小鱼冷不丁说了句:“越灿烂的樱花需要换取越多的生命。”
祐祐不动声色,心里却听得毛骨悚然。“你们学中文的也学人家动漫社来这套?”
每年春天,空气湿润成绿色的围障,人和人交错稀落地行走,低声言语。更多的是樱花跌落于地上轻微的声响,扑扑而落,溅起粉红雪花。
另汤每年都有一场盛大的樱花祭,那是每个三月的最后一场风,从古城的山后隆隆而来,整个山上的樱花树都颤颤而作,游客分批站在他们各自的理想地点,等着这场山风的降临,风不是狂啸而来,而是从这片樱花树的顶端刮过,一遍又一遍回转,樱花一点一点被挣脱,参与在风的晃荡之中。樱花从根部吸取了血液,酿成一瓣又一瓣的樱花。山风一次又一次地轻柔回旋,将樱花树上的花瓣一一摘落。于是人们可以看到的是漫天飞舞的樱花,不跌落,而是恣意地挥洒。天呈现出透明的蓝色湖底,满天粉红的樱花成为印衬。莫小鱼高一第一次看的时候被这样的景象震到发呆,喃喃自语,生命消失居然会如此壮观。如果能够这样灿烂地离开去,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人是这样的离开,会是一件好事么?莫小鱼其实很想就此当面问莫言,但一定不会有答案的,他一直在想,人要怎么才会有好的结果呢?是消失最后的灿烂,还是倏地消失不见而留一地美好呢?
另汤饭店,在半山腰,一栋一栋独自列开,说话窃窃,人们趿着拖鞋行走。酒会定在七点饭店的一号大厅,下午三点,小鱼与布丁约好了在大厅见面。
没有双人骑,只能租了一辆三人行。小鱼当司机,布丁坐在后座,从山腰一直可以溜到山底,然后可以乘索道回饭店。山道大树密集,将阳光阻挡在四周,依旧还是有一丝一丝的光线透过树叶打在路上,“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么?”小鱼问。
11
就在进入四渡中学的门口时,康纵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相机选了一个背光的角度给这里留下了一张照片,他听布丁说,毕业时,小鱼和她在门口合影了一张,但是上回要看时,发现两个人的照片都弄丢了。他想,既然很难有机会再在这里合影,不如就带一张空白的风景供这两个人自行瞻仰吧。
学校里很安静,康纵在传达室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传达室的大爷面对这个千里迢迢而来,面色略显疲惫但神色俊朗的男孩,给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大爷用内线通完电话后告诉他:“直行,三号教学楼六楼,有位姓史的老师等你。”没有多余的话,也不似其他学校传达室大爷没完没了的盘问——那是长时间不说话,需要找人倾诉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或许,这也意味着一切将有答案的表现了吗?
顺利到达四渡,顺利找到四渡高中,顺利进入校园,顺利找到莫言的初中老师,一切都自然而然迎刃而解,一切都在等待,只是等待契机而已,不是解答谜题。康纵一步一步地进入学校,还在上课的窗边的学生们探出头来看他,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他一抬头八栋教学楼窗边全是学生了,当然,当然,又是以女生居多,她们压抑不住的神色让康纵脑中无奈地闪过“饥渴”两个字,那莫小鱼当年也一定得到过比这还离谱的待遇吧——这样的气质一定是要靠传统才能传承并发扬光大的。
康纵的“饥渴”两字还飘在一半,下课铃声适时响起,“饥渴”立刻被“完了”所取代,“完了。”康纵不顾优质青年的打扮了,撒腿就朝三号教学楼跑。
尖叫,全是尖叫,各种各样的尖叫,一楼二楼的女生在后面追,没有准确的拟生词能够表达康纵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总之全是尖叫,直到他慌了神似的跑上六楼,只有一间教导主任办公室,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忘了敲门直接推开门逃进去,后面的声音才渐渐弱了下去。
对面的老师抬起头来,是年近六十的老太太,头发微微卷起来,鬓角露出的花白并不使人觉得她老,更准确地说是精神。眼神炯然,双手握在一起,似乎从接到传达室的电话开始就一直在准备着要说什么。
“你是莫小鱼?”被传达室大爷称作史老师的人问的问题。
“不,不是,我叫康纵,莫小鱼是我朋友。”康纵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敲门,又立刻补了一句:“刚才,不好意思,忘记敲门。”
“呵呵,没关系,一听到喧闹,我以为是莫小鱼回来了,当年他在这里读高中时经常会让学校里有这样的骚动,这是传统,对,传统。”史老师说到这里时,仿佛又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里去。
“你和小鱼长得很像,刚进来时,我以为就是他。”
“是很像么?好像很多人这样说。可是史老师,你是莫小鱼的老师么?”康纵省去了客套和烦琐直奔主题。
想找一个缓和的话题,史老师有点愣神,过了两秒,她也有了回答:“我是莫言的初中老师,他们姐弟都是在我手上就读。今天你过来,或许我明白你想知道些什么,小鱼的未来也许就真在你手上了。”
“未来?手上?史老师,你指的……?”康纵从史老师的话语中寻找她的潜台词。
“莫言是离开莫小鱼了吗?”史老师也没有回答康纵的问题。
“是的,两年前便离开了。”
“可怜的两个孩子,其实,我们做老师的也有责任,只是……”话没有说完,史老师的眼眶红了一圈,康纵从身上翻出了纸巾给史老师递过去,史老师拒绝了康纵的好意,直接用手擦去已经滑落的眼泪。
“那小鱼,有对你说什么吗?”老太太问。康纵恍神之间,已然不觉得对面坐的是老师,而是莫家姐弟的亲人,或者说老太太更显得亲切。
“只是我曾经了解到他家的过去,一家人的生活动荡,母亲的过世,父亲的离去,然后姐姐的消失,而最近他也得到了警局打来的认尸电话,但他一直没有对此做出行动,我不知道小鱼是怎么了,所以才来这,求助您。”
“噢……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曾经有媒体说他家曾经发生过很多不为人知的情节,看的人都为之动容,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一方面让他们难以承受,另一方面也让他们得以掩饰更多的隐情。”
“隐情……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康纵睁大了眼睛,试探性地接过史老师的话。
史老师的眼神里划过不易察觉的阴郁。
正文 第五章
01
“姐姐,我们的父母呢?”
“生来就没有。”莫言告诉年幼的莫小鱼。
莫小鱼问了又问,到了十二岁开始不再问,他知道他是有父母的,只是姐姐从来不会告诉他。十六岁的时候,莫言在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块生日蛋糕之后,告诉莫小鱼:“我们的母亲早就离开我们,我们的父亲也离开了我们,但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天你长大,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莫小鱼心头萦绕的问题终于被得到了肯定,却没有之前想象的那种雀跃,因为即使雀跃也无法是一句话的倒装而已,“人在”与“人不在”的区别只是一个字而已,他和莫言相依为命,从无知到懵懂,到幼稚到沉稳,突然十六岁时,终于在姐姐的回答中证实了自己猜测的正确性,自己的生活中又多出了两个人的影子,长久的猜测突然得到了证实,那是童年第一次用猜测来预知世界,但对童年的莫小鱼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成功,包括后来养成了猜风起的习惯。父母尚健在,对于莫小鱼来说,着实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满足。
对于从小就渴求幸福的莫小鱼来说,也许大家纷纷挂在嘴边的话正是他毕生所追求的。比如说,上天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说上天是公平的,但是又何来公平呢?谁又知道呢?可是莫小鱼一直都知道,因为他的生命里有所缺失,所以才注定他从诞生下来旁边就有一位叫莫言的女子,取名莫言只是让她更少言语,更多作为,也让她在小鱼没有父母的童年,可以哭可以笑,莫言不像其他女孩那样为了一套漂亮的连衣裙而哭泣,她可以穿着莫小鱼的校服笑到花般灿烂,可以在没有洗衣机的情况下坚持让莫小鱼每天换上一双干净的袜子。
上天是公平的,莫小鱼只能说给自己听,然后自己附和。
多年之后莫小鱼在给布丁的信笺里说,因为你没有缺陷,所以亦不会有感动。你有的只是声带共振罢了。
02
“你不是要和我说什么事吗?”莫小鱼问。
“嗯,确实是有事,不过似乎我问起来显得有点古怪。”布丁坐在后座,想了半天挤出来的话。
“你怎么了?”莫小鱼一踩煞车,布丁整个人就朝莫小鱼身上靠过去,莫小鱼脸又红了。
“你每天脸没事瞎红个什么劲啊,唉,真是……赶紧赶紧,继续给我骑,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好吧,你说吧。”莫小鱼一脚蹬下去,前面就成了无边无际蔚蓝的天空,隐藏在云层后面的汩汩阳光,像,隐藏在盛世浮华背后的开关,有时是开,有时却是足以致命的关。足以致命的关是什么样子的呢?
就像布丁用不可抑制的语气问莫小鱼:
“如果,我,爱上,康纵,你,觉得,有戏吗?”听错了吗?它等同于
“如果我,爱上康纵,你觉得,有戏吗?”它等同于
“如果我爱上康纵,你觉得有戏吗?”它等同于
“如果我爱上康纵你觉得有戏吗?”
莫小鱼把这句话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仿佛诵读,过了那么久才想明白,曾经和自己约好考同一个大学,有些暧昧关系的布丁现在喜欢上了和自己在大学里最好的兄弟康纵,而且布丁在问如果她喜欢康纵,康纵是不是会喜欢她。这是一个陈旧并且老套的爱情故事情节,但往往老套的情节却最有生命力呵,如果他们俩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谁会怎么样?莫小鱼在心底小声地问自己。
康纵和布丁会怎么样?祐祐会怎么样?其实,我想问的是,我会怎么样?
当然不会怎么样,康纵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咧。相比之下,莫小鱼选择了“康纵是我最好的兄弟”来回答自己的问题,而不是“布丁是我最好的朋友”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是康纵的话,他也会这么做的吧。
“莫小鱼,你哑了?”布丁在他的背后不停地敲击他的背,那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真让人感觉到疼痛啊。那一句话一句话就可以颠覆的现实真让人感觉到不适啊。总归,在高中这个年纪,人就被残忍地逼上了只能进行某一种选择的境地,哪里还有“可以商量吗?容我想一想,我可以明天答复你吗?”那么多回答,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对任何人来说也是一样,包括布丁。
“莫小鱼,我问你,你喜欢过我吗?”布丁的问题让莫小鱼更乱了。这个回答太封闭了,果然是学主持人的女生,这句话中间加了一个“过”字,让大家就都找到台阶,找到轻松了,找到各自的方向了。
莫小鱼在想,是回答“现在还”呢还是“一直就”呢或者只回答“喜欢过”呢,不做作地说,他有一霎那真想说:“从来就没有。”
于是他回答:“当然了。”他希望她继续问:“那现在呢?”
可惜她没有,她问的是:“那你喜欢我什么?”
男孩一边骑单车一边老实地回答:“喜欢你的……一切。”
“抽你!这么不明确,可是你说,他也会喜欢吗?”女孩不依不饶地问。布丁!你是想把莫小鱼逼死吧。如果祐祐在的话,一定会一脚把布丁从单车后座踹下去,然后再拿脚在她脸上碾个十几脚,碾成猪头三的啊。
他?布丁指的是康纵吧?“当然,我喜欢的没有理由他不喜欢,而且你真的很优秀而且可爱,康纵还在我面前表扬过你呢。”莫小鱼的回答越来越不在状态,甚至编造出了康纵在自己面前表扬过布丁的说法来,但面对自己最要好的两个朋友,自己从小就养成的善良起到了致命的作用,对,你们俩都在我面前表达过彼此的好感,所以你们就理应在一起。
“所以,如果康纵不要我的话,那你会帮我吗?”
“当然会,你说怎么帮吧。”
“多帮我说说我的优点,可是如果他还不同意怎么办?”
“那……他不要的话,那我就要了。”莫小鱼一个头两个大,啥话都敢说了,反正再不说也没机会说了,不趁着开玩笑说出来就再没机会了。
“行,那咱们说定了。”布丁眉梢长出了花啊,被两个少年这样呵护的花朵一直长啊长啊,茁壮饱满,连花朵的茎叶上都可以渗出根部吸收的养分来,可是那一刺就破的花瓣又可以盛开几天呢?没有人会知道。
好了,令人尴尬和兴奋的问题暂告一个段落,除了男女朋友的话题外,布丁与莫小鱼还称得上是要好的朋友。
“布丁,你说这个世界真的会是公平的吗?”莫小鱼从纷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初夏的海洋季风里蛮是凉爽,布丁坐在后面,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看来不太公平吧。”
“为什么?”
“上天对我就不太公平,而且相当不公平。给了我气质又给了我美貌,还给了我名声……真的不太公平。”布丁的回答让莫小鱼突然又一个急刹车,差点把布丁从单车上掀下来。
“莫小鱼,你想杀了我,直接把我从山下扔下去好了,吓死我了!”布丁使劲拍着胸口不停大口喘气。
看着布丁惊魂未定的样子,莫小鱼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句话,然后自己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大声说。”布丁还在不停地拍胸口压惊。
“小心拍烂了!”莫小鱼涨红脸大声说了出来,鼻尖都冒汗。
“……哈哈哈哈!”布丁看着莫小鱼窘迫的样子大笑起来。
“其实这样看你还挺帅的呢,想想高中那几兜校草,除了你,全长成狗尾巴了。你还挺干净的,来,凑过来给姑娘掐掐。”布丁伸出右手就去掐莫小鱼的脸蛋。
就在两个人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打闹的时候,一辆volvo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突然车窗摇下来,伸出了相机对着他们俩咔嚓一声,两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车窗一摇就走了。
莫小鱼和布丁两个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要去掐莫小鱼的脸的布丁的那只手还悬在空中。
“刚才怎么了?”布丁瞪大了眼睛问莫小鱼。
“糟了,不会是拍下现在这个姿势的照片吧,狗仔队??”莫小鱼一想到自己把布丁害了就急了。
“我有这么红吗?还得专门开一辆小V过来拍我的绯闻。没事,没事,瞧你那么紧张的,真和我传一新闻,难道就要了你的命了?”布丁表情坦然,“就当是一丫鬟被人拍了吧,而且我又没化妆,估计回去主编也得把这照片给枪毙了,说他们拍错人了。”布丁一边说还一边做出拉下去枪毙的手势。
莫小鱼试探地又问了问,“你真确定没事?”
“没事,没事,除非你觉得是我害了你?”
“怎么会……”
“那就好,好吧好吧,就当有人帮我们拍了蜜月采风照吧,如果真有新闻出来,就当我们不花分文大版面做了结婚广告得了。”布丁毫不在乎地往前大步走着,后面的莫小鱼白净的脸又刷地红了,从樱桃红的卫衣到脖子根再到脸蛋,整个就是一个桃红色谱图了。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那,一会儿,晚上的酒会我们最好还是分开行动吧。”莫小鱼从后面追上去说。
“好吧好吧,瞧你那没点出息的样子。如果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想另汤是海岛,车是怎么来的呢?不是当地的,就是渡船过来的,如果真有什么影响查一查不就出来了吗?”布丁轻描淡写地说着。
03
“白色的书桌,阿曼尼的香水广告。”
离开的莫言的信每周如期而至,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封。青春最为盛开的季节,她是一直安静陪伴他的爱人。
12月,信里淡淡告诉他:“去日本读书未果,工作未知,左眉开始稀疏,钱包丢失。所租院子里唯有午睡低语的母鸡,一个人感到孤单开始哭泣,那些势必与从前决裂的日子,定有支离破碎的阵痛和藕断丝连的游弋。于是认定最为昂贵的香水该是那一季给小鱼的生日礼物。阿曼尼的黑香水,是不肯放弃黑白两色的纯粹与清明。山长水迢,不过期待冰冷考室里有些些温暖的味道,成全跋山涉水的友谊。今日,湘南,他依旧踮着脚摘拾他的梦想。”
——莫言于2000年12月
细细末末的步伐,隔着万里的清冽莫言仍然可以亲吻到小鱼的脸。他说,我上学去了。莫言说你走吧。然后转身,顾此不再回头,迎着街口的风,感到寒冷横贯于心胸。手里泛着蓝色冷光的DISCMAN,里面有着烟火的光芒,冲破阴郁的四渡的天气,如文身一般将所有人的离愁别绪刻在云的背后,被风撕碎,丢在任意的方向。
莫小鱼想象着年幼的他们俯身玩沙的情景,触动了鼻头的酸楚。有时候他也不禁深刻地想,人和人的交往究竟算些什么呢?单纯靠感情,还是要附加外带的东西?
莫言说要去找父亲说了三年,莫小鱼以为只是玩笑而已。没想到后来她真走了,淹没在万千留学的人中间,竟没有了特色。黑色有荷花纹路的衣服,一头飞扬的长发,莫言说到日本的冬天寒冷,服装又太昂贵,希望莫小鱼能够帮她物色几件寄过去,另外请加两件你自己小时候的衣服过来,如果遇见父亲,可以给他让他温暖。
于是莫小鱼就一头杂草从早晨九点的屋子里走出来,步履轻快,淡忘了没有落点的滑行直接到达愉悦的彼岸。一身的落寞穿行于上架新衣之间,多少侧目也抵不过他黑框眼镜之后的满足。高考成绩未知,但幸福却在手里,只需要自己一个决定,异乡的她便会展眉舒心,潦草的一个谢谢也足让这里的人四肢伸展放肆大笑。
莫言躺在国内某个深山疗养院的病床上,手中握着辗转了两道才回到莫言手里由小鱼给她寄来的衣服,她托日本的朋友收到后再转寄回国是不想让莫小鱼知道自己的病情,哪怕她的生命还有一年,她也不希望小鱼像自己过早就知道生命的结点,过早地背负恐惧,一个月之后才收到莫小鱼寄过来的他的小时候的衣服,看着右肘上的补丁她默默流泪。
她已神智不清,只记得流泪流泪不停地流泪,只模糊地看到莫小鱼小时候的衣服,上面是他们的共同童年,她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给弟弟写任何一封信,这次的衣服算是她与他的诀别。
她想起某天日本发生了轻微的地震,冲击波掠过每个人的发梢。莫小鱼想到了莫言或许的恐慌,担心捂着脸的她从人群里出现,黑色的有荷花纹路的衣服,上面沾染了血色。他托第二天要去日本的同学的朋友的父亲带了一封连夜赶出来的信,只是担心她在日本会出事。一个月后,莫言的回信只有一句话:我没事。
是谁说,人生如寄,不过如此。果真就不过如此。
04
晚上的酒会设在另汤饭店的一号大厅,莫小鱼一进去就傻了眼,仿佛回到了古世纪,上午还是人模人样的那些人,到了晚上全都换上了晚装,女的露背,男的燕尾,最不济的也是领带,陆编就是领带一族,顶着臃肿的身材在人群里穿梭,就像干锅里的肥肉片,沾着油四处滑动,看久了就不会担心他会被挤着。
莫小鱼想着就倒退了一步,然后看见舞台下人最多的地方,下午还是大大咧咧说让姑娘掐你一下的布丁突然就珠光宝气,黑色小洋装,大颗珍珠项链作为洋装的流苏斜搭在半个胳膊上,右手端着红酒,右手肘被左手托着,每说一句话小嘴就性感地微微翘起来,布丁每说完一句话,她四周的人就哄堂大笑,显然布丁是最受欢迎的人,而其他的女主播三三两两落单,大镂空大露背露大腿地喝大寨核桃露,一二三四五六地站在一起,单拆开了还好,合在一起就像礼仪队了。她们脸色很臭地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神隔三岔五瞟向布丁那边,莫小鱼心里为布丁捏了把汗,女人之间的战争完全不需要正面冲突就可以爆发了,还真容易引起社会动荡。
想到这,他忽然回过神,然后低声问了问站在大门处的服务员:
“还有礼服吗?”
“啊?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没有礼服的。礼服是自备的。”
这些好看的礼服当然都是自己带过来的,莫小鱼后悔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只是他没有想到布丁也自己准备了礼服。布丁是变了,这种改变具体在哪也很难说清楚。
“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
“啊,我的意思是,你这有没有大堂经理穿的衬衣和领带,给我找一套来。”莫小鱼脑子里拐来拐去有了个主意。
“这个倒是有,您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帮去拿。”
小鱼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多长了个心眼。
“小鱼,还没换衣服啊,我们先进去了,赶快哦,一会儿介绍一些好朋友给你认识。”电影厂的张哥经过小鱼时拍拍他的肩膀。
“哈,好的,马上就来,你们先聊,一会儿就来。”莫小鱼很是大方客气地回应,然后定睛一看,连一向只穿圆领T恤的张哥也套上了西装,脚畔那一个巨大的H标志闪得厉害,眼看着宾客全满,服务员手里捧着衣服就来了。
“先生,我帮你找了一下,这套衬衣和领结是我们涉外办的,所以款式和这边的有所不同,相对西化一点,也许你更需要这一套。”服务生对莫小鱼说。
“真是太感谢了,谢谢。一会儿结束我就还给你。”莫小鱼拿了衣服就奔到化妆间给换了。
衬衣真不错,纯白的典型英伦风,领口袖口胸口都有小簇的蕾丝,银质袖扣的样式和领结的花式也是他没有见过的,穿上之后,镜子里看起来,刚好衬托出莫小鱼小麦色的皮肤,对,像个混血儿,这是莫小鱼对自己比较满足的形容。
试完衣服,再看看自己的裤子,莫小鱼左比右比,也只能穿现成的裤子了,祐祐的那条军绿大板裤加all-star白色球鞋,已经跑出化妆间的莫小鱼又折回化妆间用水把头发打湿了,重新拨弄了型。
05
当莫小鱼以这身装扮一出现在酒会大门口的时候,恰恰是聚会上所有人群集体放空意识的那一瞬,就那一瞬间,每个群体都在话口上,该说下句的没说下句,该对上句总结的纷纷报以赞许的微笑,也就是这一空当,大家的眼角就发现了莫小鱼——纯白英伦蕾丝衬衫,贴身笔挺,一条大大的军绿色板裤,纯白的球鞋与上衣交相辉映。
所有人的目光就刷地上来了。从对面集体的目光看来,大家正在对他这身打扮进行判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小鱼本人的形象在那样的场合和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显眼,一米七八的个头刚刚好,脸色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
“啊,莫小鱼,不要太好看……你小子可真有心机,到哪弄了这么一套混搭来挑战我们的审美情趣。”布丁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看见莫小鱼站在门口的感觉,那种笔挺的气质,加上四处寻找游离的眼神,尤其是那一簇簇小的蕾丝,把莫小鱼的气质中性化诠释到刚好,再加上一条稍微宽大的军绿色板裤,虽然乍看有些不搭,但莫小鱼身上那股理应属于他的不羁自信的味道就出来了。
“你小子居然留了一手,衣服哪弄的?”布丁越过人群,直朝莫小鱼奔来。
莫小鱼心虚地趴在布丁的耳朵边一阵耳语,听着布丁脸上浮现出五彩祥云。
“哟,这不是布丁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莫小鱼吗?”音色奇高且长,不用看脸莫小鱼和布丁以及全场人都知道谁在说话了,王奇一总是把自己的角色错误地进行定位,那种语气和现在出现的场合在童话里往往是阴险的皇后,王奇一一出现,四周就安静了许多,人人都想看热闹,因为王奇一只要挑起了话茬,就必定有故事。
那群像礼仪队小姐的女主持人脸上顿时全有了光彩,就好像夜幕降临一条旅游观光街的路灯全通上了电,张灯结彩一路通途坦荡。
王奇一是大型活动中心的主持一把,虽然年纪轻轻,但湘南任何大型娱乐活动都是由湘南电视台她来主持,同时她也是周末黄金时间段娱乐综艺节目的主持人。早就有传王奇一看不惯一鸣惊人的布丁,两人见面头也不点,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场合遇见,王奇一会主动把自己身上的导火索点燃。
06
人人都等着看闹剧,即使不想看的人也无法阻止这场战争。酒会上是湘南文化娱乐圈的精英,圈子自然是划分明显,对于莫小鱼和布丁来说,他们既不属于电视台圈子也不属于文化圈子,不过两人已经毕业的湘南大学的社团成员纷纷靠过来,虽然在社会上没啥根基,但胜在有人气。
“怎么,今天你也来参加这个精英聚会了?”王奇一端着橙汁缓缓走过来。她穿了一条大露背的朱红连衣裙,璀璨的钻石项链围了脖子带了一圈。
“莫小鱼,她是谁?你认识吗?”布丁想反正对方也没安什么好心,不如就豁出去得了,好歹自己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此话一出,集体哗然,那群礼仪小姐脸上纷纷挂不住了,她们还等着王奇一帮自己出头,教训一下她们眼里的人气爆发户、自从跳搂事件之后就顺利成为娱乐频道黄金时段娱乐新闻主播,娱乐频道和四渡电视台的招商会议都指定要有节目表演的,但从不和她们打交道的布丁。
“她?她是我的初中同学王桂香。”莫小鱼一时间没明白自己究竟要怎么介绍王奇一,他一方面想介绍这是当红的节目主持人王奇一,但另一方面又担心布丁这姑娘真的不认识对方,于是干脆就把王奇一的老底给掀了。
“以前关系还不错,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莫小鱼没有意识到,他那样一介绍简直就是要了王奇一的老命,为了不让初中王桂香的名字让大家知道,王奇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所有的资料和证件的名字才改完,莫小鱼这样一说,王奇一脖子上的青筋都恨不得全爆出来当场绞死莫小鱼。
虽然有悠扬的波萨诺瓦曲子,但明显还是可以听见有人在低声轻笑。布丁也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这一笑就点燃了现场的瓦斯,连礼仪队的那几个主持人姑娘也在黑暗中遮眉浅笑起来。她们也没有想到,原来看起来气场强大的王奇一原来有一个气场那么朴质的名字。
女人就是这样的,该乐的时候一定不会让自己憋着,乐完了挺起来还是你的战友。
而对王奇一来说被这样当众拆穿的感觉类似于——青楼的老鸨在外面拉客拉了一年,终于拉了十几个客人回来突然发现,姑娘们居然全死了。
现在王奇一就是这样,自己那么拼命,可是楼里的姑娘们全死了的感觉。王奇一拼命忍下这口恶气,挤出了笑脸,对莫小鱼说:“你记性可真好,虽然布丁不认识我,可我认识她啊,人家布丁可是当红的女主持人,你和她关系那么近就不怕破坏了她清纯的形象?”
“我……”这一招是莫小鱼的死穴,确实,下午在路上被人偷拍之后,莫小鱼一路后悔,觉得自己会把布丁的事业给毁了,一直在自责,遇见王奇一这么一问,当场就卡壳。
“桂花姐,你可真是抬举我了,我可没你清纯,穿个大露背带项链的,衣服真轻,钻石真纯。”布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声桂花姐把王奇一灵魂都叫出来了,可又紧接着一句“钻石真纯”让王奇一被堵塞的心情突然有了舒畅的感觉,被布丁这么一说,王奇一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接话比较好。
“小鱼啊,你还那么喜欢穿军绿的裤子哦。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解放年代了,随便穿一条解放军的裤子真不衬咱们布丁,来给老同学看看裤子的质地,几十块可不成。”王奇一一看斗不过布丁,干脆把枪口调了个头直冲莫小鱼去。
莫小鱼心里一想完了,这下可丢给布丁丢面子,面对王奇一的质疑,他满脑冒热气,完全没了往日的自信,早知如此,就不应该随随便便套了条祐祐的裤子就来了,怎么着都得好好准备一番,只怪自己太缺心眼,也不问清楚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活动。
07
“别看了,那是意大利的Energie,境内只在港资一线品牌专卖Heib及Novoconcept有发售,牛仔裤的售价全部四位数起,这条裤子是二战的纪念款,人民币大概是六千左右。”
人群里走出一位个头大概一米七八的二十八岁左右的男子,一件嫩黄的休闲衬衣上挂着一条银灰色细长型领带,借着背光看,莫小鱼只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但又始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留着长发,遮住了半边脸。
听完介绍之后,全场哗然,莫小鱼也顺势摸了摸裤子口袋的边缘,果真像对方说的那样,每个口袋的边缘都是用软钢丝包围的,可是固定成不同的形状,很是硬朗。经过这么十几分钟的对话,他就像洗了桑拿,全身都是汗。他没有想到一条裤子居然值那么多钱,满脑子闹哄哄的,但又转念一想,祐祐是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的公子,这样的东西理应也会值这个价钱吧。如果不是祐祐这条貌不惊人的板裤,或许莫小鱼经另汤一役就可以消失在四渡了。
正准备过来摸质地的王奇一的手也就一直停留在半空中,六千,抵得上她三件这样的大露背了。
“哦,我说是谁这么懂门道,原来是年轻有为的张总。”王奇一语气满是谄媚朝着张总走了过去。
“我说张大哥,能说话早点发言行吗?不能等着大家行将就木的时候才出来放一枪吧。”布丁也朝张总走过去,低下头狠狠地说。
“我这,不是刚好才注意到你们的对话吗?”被称为张总的年轻人有点儿哭笑不得。
“小鱼,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湘南涉外超五星酒店望极的老总张一松。”布丁把莫小鱼扯过来让他们认识。这句话也在人群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望极是国内在世界上极负盛名的家族连锁,已经在世界上开了超过二十家的超五星酒店,而传说其酒店的负责人都是家族的青年精英,在《TIME》的21世纪钻石王老五的排行上排名前五十位里有三位候选人就是来自望极家族企业。
“因为刚好望极在与意大利谈Energie,以及其他两个品牌Diesel,Replay的加盟,所以刚好有所接触而已。”张一松耸着肩看着王奇一和布丁,其实他想说什么两位女主持都知道,张一松的言下之意是: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别再闹了,大家都给我一个面子,各玩各的吧。
“所以,其实一姐还是挺有眼光的。你脖子上的钻石项链真好看,一定很贵吧?”布丁若无其事比谁都快,那种装出来的亲热,只会让旁观者扑哧一笑罢了,那就是布丁,性格坦然但又十足聪明的女孩。
“对啊,过百万呢。”满足了虚荣心的王奇一也无心恋战,一心只想回到姐妹们的团队中去,想着未来还有机会,一路走着瞧。
莫小鱼低声对布丁说:
“刚才我觉得我们太过分了一些,似乎太不给王奇一面子了。”莫小鱼说“我们”其实是怕布丁生气,他的意思布丁也懂,就是觉得布丁刚刚太咄咄逼人了,这样下去很容易得罪人。
“没事没事,我帮望极主持酒店剪彩开业的时候,那天戴的钻石项链就是在望极三楼珠宝行借的,就是刚才王奇一戴那副是仿钻,二十万,够给面子了吧。”布丁不紧不慢地说。
布丁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里想法,“其实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坦诚一点,宽容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王奇一那样不是吗?”
一场斗争在张一松的暗示下偃旗息鼓。不过人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而更大的战争即将到来。
正文 第六章(1)
01
康纵死盯着史老师,心脏被焦急所推促得起伏不止,史老师微微张开的口中有着莫小鱼一家的秘密。
“小纵,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并不是希望仅仅让你了解到真相,而是莫家一直受此真相的诅咒和困扰,如果有任何的希望请帮助到小鱼,他是我见过最坚强和努力的孩子。”史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莫言已经走了,我不希望再听见小鱼的不幸,也让我这个老太太稍微有些宽慰。”
“莫小鱼的姐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康纵的脑子嗡的炸开了。
史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右手拿着递了出去,康纵见此,急忙走上去双手接住,他可以感觉到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人民币。
“这里是五万元,你代我收下,小鱼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万幸,这些钱以后一定用得着,你不用和我客气,也不用多说任何一句话,就仔细听我说。”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成了渍印。
康纵手里握着信封,大气不喘,不知道史老师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莫家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悲惨,简而言之,他们家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你们所理解的事情,但这个家确实很惨,需要用一些别的情节去掩盖。从莫言的老爷爷开始,所以姓莫的后代都患有先天性的脑血管瘤疾病,莫小鱼的爷爷三十五岁去世,莫小鱼出生时,他的父亲疾病发作,不过三十岁。他的母亲为此离开了全家,莫言和莫小鱼都是由生重病的父亲一个人抚养。莫小鱼二岁时,父亲去世,三十二岁。这种疾病无疑在作为儿子的莫小鱼身上有潜伏,只是看何时发作罢了,莫言精心编造的故事情节是为了让莫小鱼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她一直给莫小鱼的教育是:人只需对自己负责,没有想到的是,连莫言这个女儿也患上了这样的病,在告诉莫小鱼努力生活的同时,她自己却一天一天地等待着死亡。两年前,她来我这里告别,说如果有一天莫小鱼,或者别的人得知了这一切之后,请极力帮助莫小鱼,而那时她经常性的晕厥已经显示她的生命不过还有三个月了。”
“史老师,你的意思是……莫小鱼的姐姐早就离开了?”康纵的表情有点扭曲,眼泪止不住的滑落下来,镜片上也满是水渍。
“是的,莫言发病的时候是二十六岁,先天性的脑瘤发作得一代比一代早。”
“具体是……?”
“听说某种脑血管瘤的变种,所以……”
“所以,也就意味着,与莫言同代的莫小鱼最晚也会在他二十六岁时发病,甚至有可能提前??”康纵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全身都止不住在发冷,他无法接受这件事情,莫小鱼还那么嚣张地挑衅他:“你想研究我?”
“是的。所以也请你帮助莫小鱼,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史老师站起来朝康纵走过来,伸开双臂。
康纵仰起头,泪却还不住地往下流,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莫小鱼就这么离开,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失去这个好大哥,当然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莫小鱼离开自己,那是心里唯一也是最后的乞求了。
史老师把他抱在怀里,那一刹那,康纵的泪就汹涌而出了,弄湿了史老师的肩头,可,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真相,为什么要让莫小鱼这样的人来担当。但康纵心里却清楚,流泪也是今天在史老师的怀里了,明天,当他回到湘南,明天的明天以及以后,再也不能再落一滴泪,绝对不能,男人的做法不就是应该这样的么?
是的,就应该是这样。在回湘南的火车上,康纵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2
“变异性脑血管肿瘤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一般采取手术治疗,目前无根治术。”
“变异性脑血管肿瘤是源发于神经主干或末梢的神经轴索鞘的雪旺细胞及神经束膜细胞的良性肿瘤,但变种的恶性可能性很大。”
“变异性脑血管肿瘤治疗方法西医只有依靠手术切除,难以彻底根治。”
“患者伴随经常性的走路不稳,对事物距离判别有误,随着病情的加重,经常性地晕厥。”
无论是和做医学教授的父亲交谈,还是连续四十几个小时上网的结果,“暂无根治方法”几个字一直压在康纵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那种焦虑并伴随着深深的难过不知道何时才能成为另一种心情转化,唯一让他感觉到一点点希望是在吉林松原市有一处私人医院的姓长的老医生对变异性脑血管肿瘤的研究已经有些成果,康纵已经从上百万的网页中找了三处留言,不同症状的变异性脑血管肿瘤的患者都不约而同提到了松原市的长医生。康纵拨通电话之后,对方声音嘈杂,夹杂的方言让康纵不明究里,但好歹他知道了在几千里外的吉林松原是有这么一处医院存在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值得他去做。
就在康纵考虑是否要和??沟通的时候,父亲告诉他东京医科大学的神经科的保送已经下来了,立刻办所有的手续,下个月就要离开中国,开始正式的留学生活。本来是一件值得所有人高兴的事情,只是此刻的康纵怎么也无法提起兴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定要把莫小鱼的事情解决,否则……
03
从山下的港口到山腰走路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高山索道也于晚七点停止。但整个盘山的公路上都挂着灯笼,给这点海景生活增添了一点热闹的气氛。晚会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出了一号厅,站在饭店宽敞的前坪,刚从光影里出来还看不见海的恣扬,海浪的撞击三三两两在耳边回荡,以及远方灯塔的星星点点。
面对巨大的黑暗,人人都有屏住呼吸的意识,空洞的世界里,时光贴着身边经过,泄泄流光,每个人的脸庞都有光的神采。莫小鱼站在这样的宽广里,静默不语。面对时间和空间,人的存在以及生命,根本不值得一提,所谓的意义不过是大海里一滴水罢了。
“如果我们停止去想生命中诸多不愉快,人生最满足的也不过就是看到这样比生命还宏伟的景象了。我只想过无边无际,可无边之后又是什么呢?”布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莫小鱼的旁边。
“当时我一个人离开四渡的心情,就好像一根断线的风筝,自己都不知道该飞向哪里,摇摇欲坠却又使不上劲的不甘心,我现在似乎觉得自己就会飘到天空的另一端……”
如果跌入海中,挣扎也可以省去了,伸出右手,面对水面外的皓月,渐渐模糊,深深坠入海底,颜色渐蓝渐深,那是空洞且黑暗的无边无际,无法用想象去勾勒的画面,整个人生就沉入其中,更无法想象海潮退尽,无法想象海水蒸发,那些可以淹没想象的空间,如刺鼻的烟雾扑面而来,仰起头,他们的视线里荡漾出了静谧唯美的海面,月光下的大海孕育着无限的生机,而海平线之上的天空,也渐渐有了蔚蓝色,然后星光点点。不知怎么,布丁的眼眶也溢满了泪水。
“其实,我们不应该想自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的,而是应该更……”布丁声音有一点点哽咽,巨大的海风吹散了她的鬓角。
莫小鱼知道她要说什么,她会说,而是更坚强,更坚强地面对寂寞,毕竟周围还有我们,你并不是孤单的。
布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也觉得那样说出来的话显得无力,于是改口说:“而是应该更……几个出版社的编辑都见过了吗?”
“都见了,也把作品集一一给他们了,美术社和人文社说最近有计划做新的作家,但说回湘南之后再约时间见面。”
关于未来和现状的紧迫,莫小鱼是甘于寂寥和坦然的,并不把每个机会都当做是最后的博弈,也不把每个机会当做现时的消费,积蓄然后再选择爆发,或者一直过着憧憬的生活,也是未尝不可的,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越来越远,所谓的目标仿佛已经和他无关了,按部就班地做着生活着,逐一剥开了一些本质的意义。
可我们还未到理应回忆的年龄,那些青葱发芽的岁月,那些足以让人晕厥的问题又怎会让我们在有月光的操场上谜思不解,陷入思考呢?
04
侧着头,嘴里叼着羊草,莫小鱼、康纵以及??穿着艺术节的白色T恤躺在城市郊外的大坝上,哗哗的水声,左边入右边出,青春穿流不息。康纵说的话小鱼一个不留神便没有听清,便随着脚边的水流向了远方,他突然担心那些在岸边玩耍的孩子会不会因此拾掇了他们的秘密呢?
青春的开放只是一瞬间,不是你一直过着的,而是你突然觉得的。莫小鱼仰起头,辨别声音的来处。
青春的开放只是瞬间,是否等价于成长只是瞬间。
从另汤回到湘南,那场樱花雨被莫小鱼形容成了人间奇迹,堪与世界十大奇观相提并论。
“大哥,你确定你去的是另汤吗?实在没有你形容得那么过分吧。”??一边洗漱一边漫不经心和刚回到家的小鱼讨论。而康纵则坐在电脑桌上一言不发地看歌词,不知如何面对莫小鱼。
“那简直就是一场樱花的暴风雨,真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莫小鱼满肚寻找适合的词语去进行贴切形容。
“喂,这个年代很少用小孩的脸去形容变化快了吧,你还是学中文的呢。看你这么激动地形容樱花,估计多半是想掩饰樱花背后的奸情吧?”
“啊?……还好吧……哪有什么奸情?”莫小鱼语塞,所谓的奸情是什么呢?在他的理解里,奸情就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既然不能说,那到另汤确实有些事是不能说也无法说的。看康纵一个人低着头看歌本,莫小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布丁挺喜欢你的,改天约我们一起吃饭,如果谈上了可别忘记我。”
“哦。”康纵神色低落,虽然他也一直试图告诉自己要开心,千万千万不要因为自己而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但是关于莫小鱼既定的未来他还是把眼泪滴落到了眼镜片上,然后滑落到了身上。一滴又一滴,就止不住了。
必须要说明的是,这是康纵第一次在莫小鱼和??面前哭,??张了一嘴的泡沫哑口无言,过了半响才找到一点笑点:老鸨哥,咱们的姑娘们没有全死,你哭什么??
“姑娘死了你也不用这么哭吧。”莫小鱼蹲下来,仰起头看康纵,“你究竟怎么了?”
“嗯,没事,只是突然有点感伤,因为我的保送下来了,下个月我就要去日本东京医科大学了,所以有点舍不得你们俩。”康纵正准备大吸一口气缓定神情,突然后胸就被??一掌打得五脏俱碎,“你怎么不去死啊,有这么重大的喜讯还装小娘们,我还以为姑娘们全死了。赶紧,赶紧给我洗干净了,带我们出去HIGH一顿。我要吃大餐,莫小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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