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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女(精校全本)

_5 章诒和(现代)
杨芬芳给她递来一杯热水,眨了眨眼睛,说:「你先喝点开水吧。」
接过来一喝,是甜的!问:「是蜜?是糖?」
她避而不答,只是说:「晚上开会,你要不舒服,就闭上眼睛。」
开会了,全体犯人集合在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指导员站在高台,叫了一声:「巫丽雪。」
「到。」
「你站出来。」巫丽雪不肯出列。
李指导员喝道:「苏润葭,把她拉出来。」苏润葭一拉,巫丽雪身子一扭,躲开了。
李指导员又说:「杨芬芳,你去拉!」杨芬芳不大情愿的样子,皱着眉头走到巫丽雪跟前,说:「你就自己走出来,别惹指导员生气。」她听了,站出来。
「今天骂谁了?」李指导员脸拉得很长,很长。
巫丽雪沉默,端端地站着,眼睛望着前方。
李指导员对苏润葭说:「你来说说,她今天骂谁了。」
苏组长答:「报告李指导员,巫丽雪是今天下午休息的时间,在工地上骂的,易风竹听得比我清楚,让她说。」
易风竹一点不含糊,来了个「一锅端」,说:「下午出工的时候,李指导员见她还在抽烟,说了一句:『你把香烟给我掐断!』巫丽雪就怀恨在心。等到下午在工地休息的时候,她跟苏组长要了火,抽上烟,就开始骂政府。她一边抽,一边骂:『怎么样,我还是抽上了。你是个啥,你是条狗!想把我的烟掐了,没门儿!我当兵的时候,你大概还在穿开裆裤吧?』我过去劝她,她当面吐我的口水,说『你个女二流子,有什么资格管我抽烟?告诉你,就是李指导,张指导,也没资格管我。谁断我的烟,我就断谁的后!』巫丽雪越骂声音越大,不单我一个听见,其他的犯人都听见的。」
刹那间,李指导员脸色煞白,高喊:「杨芬芳,邹今图拿绳子来,把她绑了。」
邹今图跟着苏润葭回监舍拿绳子(每个监舍的门后都挂着绑人的绳子),杨芬芳急得直摇巫丽雪的肩膀,狠狠地说:「你赶快给李指导员认错,求求他吧。」
巫丽雪像没听见,眼神发直,嘴角挂着笑。
绳子拿来了,李指导员瞥了一眼,说:「邹今图,你心疼她呀,拿这么粗的?给我换成细的。」
犯人都知道绳子越细,就勒得越紧,如果捆的人使狠劲,绳子能勒到肉里头,身体健康的人,也顶多只能承受一个多小时。细绳子一圈一圈地从巫丽雪的两只胳膊开始绑起,柔软的绳子变得无比的锋利,它是刑具,又叫戒具,大概几千年前就有了,用来捆绑奴隶。最简单的刑具,也最厉害。
捆好后,该批斗了。也许巫丽雪骂人的话,灼伤了李指导员的痛处。他披着军大衣快步从高台走下来,站到巫丽雪背后,用手一拉绳子,便发现了问题,大怒:「这是捆人吗?稀松成这个样子,邹今图,杨芬芳,你俩给我重来!」
她俩捆了二圈,李指导员一掌把杨芬芳扇开,说:「你给我让开!」他把军大衣递给卫生员吴艳兰,索性自己动手。捆完,又把邹今图捆好的绳子,拆了重来。当把巫丽雪倒背的双臂使劲抽紧,向上猛提的一刻,只见巫丽雪惨叫,双脚离了地。而站在苏润葭后面的张雨荷,开始全身抖索。
李指导员紧挨着巫丽雪,几乎是脸贴着脸,怪声怪气地问:「你说,谁是狗?你要断谁的后?」巫丽雪疼得龇牙咧嘴,全身扭动,却不说一个字。
「我要你给我说!」随着这句问话,李指导员用拳头朝着巫丽雪迎面打去,一拳,打右眼,又一拳,打鼻梁。血从鼻孔喷涌而出,顺着嘴巴流到脖颈。接着,用穿着硬头皮靴的脚,死命地踹她的腰。那美丽的腰,被端过来,那纤细的腰,又被踹过去。努力想站住的巫霌雪,没能站着,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地上,尿顺着裤腿流了出来。
张雨荷来不及闭眼睛,人昏了过去,整个人前扑在苏润葭身上。
杨芬芳大声报告:「张雨荷昏死了。」
李指导员说了声「解散!」提着军大衣走了。
巫丽雪一声不吭地昏死过去,所有的犯人都躲进监舍。没人敢到院子里走动。
一小时之后,李指导员发话了:「叫杨芬芳给巫丽雪松绑。」
杨芬芳跪在地上,两手抖得根本不听使唤。她叫邹今图帮忙。巫丽雪两只胳膊是乌黑乌黑的,绳子勒进了肉里,皮勒烂了,形成道道血痕。
张雨荷也被人抬进了监舍,抬到自己的铺位,让她平躺着,盖上被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睁眼一看,是杨芬芳、姜其丹站在她的铺位前头,不禁放声大哭。姜其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能哭,有人会检举的,说你同情反改造分子。让李指导员知道了,跟着就要弄你了。千万别哭啊。」说着,她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在张雨荷的胸口上按了按。张雨荷觉得胸前放了个小东西。伸手一摸,是十字形状,啊,十字架!像是用铁丝做的。张雨荷立刻想起小时候读教会学校的情景,慈祥的女老师讲着耶稣的故事,神圣而温暖;她站在课桌前高声朗诵,结束的时候,教室里会响起风琴。温暖而神圣……她一把将被子拉过了头顶,泪水顺着眼角滚落,打湿了枕头。
她知道:以后在夜里听见狼嚎,也不那么凄厉了。
第四节
起床的哨子,收工的钟。
第二天,起床的哨子响了,值班的干部是邓梅。昨夜的一幕,她当然知道,何况巫丽雪是自己监管的犯人。她把自己关在房间,没出来看一眼。
都起床了,只有巫丽雪躺着。要是在平时,积极的苏润葭就会催促起床。她把杨芬芳叫来:「你就掀开被子,看看。」
杨芬芳掀起了一角,脸色顿变,对苏润葭说:「你赶快去报告邓干事吧。」
见邓梅来到巫丽雪的铺位,正在吃早饭的二工区犯人以及其他工区的犯人,或啃着窝头,或喝着稀饭,一起围拢来。
邓梅喊了声:「巫丽雪。」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对苏润葭说:「把被子揭开,手别太重。」苏润葭还是叫杨芬芳动手。被子掀开了:巫丽雪满脸血污,肿成了大皮球,那双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都看不见了,看到的是一条缝。全身呈青色,紫色,像一只深秋的茄子,弯曲在那里。人生好与歹,短与长,都靠命来支撑。她是个什么命?邓梅眼圈红了,她让苏润葭把卫生员吴艳兰叫来,问:「你看怎么办?」
吴艳兰答:「报告邓干事,这里只有药酒和治跌打的膏药,我担心她的肾脏和骨头出问题,恐怕要抬到山下的医院检查才行。我昨晚一夜不敢睡,怕她出事。还好挺过来了。命大啊!」
苏润葭也顺着说:「她够要强的。整夜不哼一声。」
邓梅想了想,说:「那就先观察一天。杨芬芳,你就在监舍陪着巫丽雪,看护好,一有情况就报告我。」又对张雨荷说:「你晚一点出工,先和杨芬芳一起给巫丽雪清洗,擦药。做完了,你到办公室来,我有话问你。」
杨芬芳见邓梅转身要走,追上去说:「报告邓干事,你能不能跟司务长说一声,请给巫丽雪发一条新棉裤。昨晚都打出尿了,棉裤全都湿透。现在是春寒,我就是把她的裤子洗了,她也没的替换。请政府宽大一次吧!」
杨芬芳被允许从队部库房领取新棉裤。她对张雨荷说:「你跟我去库房吧,顺便还可以打开你的皮箱看看,要不要取点衣服?」请示邓梅,她同意了。
皮箱里的东西的确有些发潮,但也毫无办法。当张雨荷取出了一件厚的长袖衬衫,准备重新锁起来的时候,杨芬芳突然说:「我能把一本书放到你的皮箱里吗?」
「什么书?」
「《普希金抒情诗集》。」
「监狱里能让读普希金?」
「不许,只许读鲁迅。我是偷偷带进来的。每次监舍大检查,我都紧张得要命,东塞西藏的。要是能放进你的皮箱里,我就放心了。」
「你再要想看呢?」
「我不用看,长诗看不懂,短的大都背下来了。」
张雨荷简直不敢相信,她把《普希金抒情诗集》背了下来:「你给我背几句,听听。」
「我背首《哀歌》的后半段吧——」
早开的希望的花朵凋谢了;
生命之花被折磨得憔悴!
青春忧伤地从眼前飞逝,
生活的玫瑰也将一起枯萎。
但是被爱情遗忘的我,
却永不忘记为爱情而流泪。
张雨荷激动万分:「天哪,让我在监狱里听到了诗歌,还是普希金的。诗集倒底是怎么弄来的?」
「是姐夫塞给我的。」
「知道吗?送这样的诗集很有可能是暗示他爱你。」
杨芬芳虎着脸:「别瞎说!他和我的姐姐是恩爱夫妻。」
张雨荷说:「这你就不懂啦,男人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的;女人也可以同时喜欢两个男人。」
杨芬芳望着窗外:「我不会,我要一个一个地爱。」
吴婉兰送来紫药水,碘酒,药酒,跌打膏药,跌打丸,以及卫生棉。杨芬芳,张雨荷俩人先用拧干的热毛巾,一点点给巫丽雪擦洗,再上碘酒。她被打得皮开肉绽,碘酒涂上去,非常疼。这时,巫丽雪开始呻吟,一声接一声,眼里流出了泪水,一滴接一滴。她问:「我的眼睛怎么睁不开了?」
杨芬芳说:「因为你的脸是肿的,过几天就好了。」
巫丽雪艰难地说:「我能多休息几天吗?所有的筋骨都断了。」
杨芬芳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捆,挨打吗?」
巫丽雪停顿了好久,艰难又迟疑地说:「我怎么想不起了,是不是为了一支香烟?」
张雨荷一下子哭着跑了出去。
杨芬芳用手指梳理着她浓密的黑发,说:「好在我们工区干事是邓梅,她会让你多歇几天的。瞧你,现在脑子多清楚啊,可当时为啥要骂那么多。谁也劝不住你。」
巫丽雪反问道:「我骂人了吗?我骂谁了?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啊?」
一个人,前一分钟像爆竹筒的安静,后一分钟是火花四溅的炸裂,有谁相信?
张雨荷到队部办公室的门口,立正:「报告邓干事,张雨荷到。」
邓梅说:「你跟我到宿舍吧。」劳改干部的宿舍,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柜子,一个脸盆架,以及一些小杂物。但家俱的木质都非常好,是由犯人到深山老林砍伐的楠木、樟木等高级木材制成。
邓梅看着她有些吃惊的神态,说:「你感到意外吧?我告诉你,我们的劳改队,都设在气候很坏、条件很差的山区。你们犯人的判刑是有年限的,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可我们这些干部实际上都是无期,一辈子终老山林。」自看押以来,张雨荷还是第一次听到劳改干部如此直白又略带伤感的谈话。
邓梅问:「找你来,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昨晚把我吓昏了,请邓干事批评吧。」
「我正是为昨晚的事找你。不是批评你,是要告诉你——劳改干部也是各式各样,既有李指导员这样的,也有我这样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接受,也要习惯。你当然会有看法,但只能放在心里,不许说出来。记住了。」她从放食品和餐具的碗橱里,拿出一个纸包和一把粗挂面,交到张雨荷手里,说:「我切了一小块腊肉,还有一把挂面。你把它们交给犯灶,说是邓干事送来的,给巫丽雪做些腊肉面。」眼下情景和昨晚场面一样地突如其来,同样地不可思议,张雨荷百感交集,她一手拿面,一手拿肉,向着邓干事深鞠一躬。
「你可以走了。」邓梅说。
张雨荷没挪步,说:「报告邓干事,我能提个问题吗?」
「说吧。」
「巫丽雪为什么每晚要戴手铐?」
邓梅答:「这是她第二次戴手铐了。第一次戴是因为说反动话,惩罚就是白天外出劳动,晚上戴铐睡觉,为期半年。摘掉不久,一次监舍大检查,杨芬芳发现她有个纸烟盒,里面放着一些老皮。杨芬芳不报告,也不上交,就丢在一边。苏润葭捡起来看,一眼就认出来了,说这是手铐把腕子磨出来的茧子皮,巫丽雪把它一层层剥下来留着。这是干啥?当然是牢记阶级仇恨。准备反攻倒算。这样她的手铐又戴上了,戴到现在。」说到这里,邓梅叹了口气,「她再要想摘铐,难了。我只希望她不再添乱,就好。」
从此,每天收工回来,张雨荷都要向邓梅的宿舍看一眼。邓梅在,她的心头似乎就踏实一点。
第五节
秋天来了,太阳黯淡了,花草萎缩了,整个大地的颜色也消褪了。偶而有个失群的鸟,在稀疏的林子里孤单地鸣叫,似乎提醒着人们冬季的来临。在这个季节,中国有个传统叫「秋后算账」,还有个传统叫「秋后问斩」。整个劳改队,弥漫散肃杀之气。一天,是中队长当班。他告诉所有的女犯:「明天,大家下山到场部的大院开『宽严大会』。」遂又叮嘱,「今天大家要好好干活,收工的时候,要把工具一一清点,在工棚里放好。」大家听了,都挺兴奋。
易风竹回到监舍,即反复唠叨:「管它谁减刑,谁加刑,反正明天可以不劳动啦!」张雨荷原来不明白犯人们笑容满面的缘由,听了易疯子的话,恍然大悟!也跟着高兴起来。关押时间久了,囚徒的情感,她们的喜怒哀乐自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就拿喜事来说,不再是自己的生日,在劳改队再也没有比「今天不劳动」,更让你高兴的喜事了。
第二天,天气好个晴朗,高高的天空,淡淡的白云,一眼能看到远山清晰的轮廓。到劳改农场的场部开大会,就像深锁幽闺的小姐忽然被允许出门了。女犯们头晚就把头发洗干净,把棉袄脱下来,准备好要换上新的劳动服。第二天,个个精神得很。有的特意在里面穿上件花衬衫,把领子翻出来。别看只露出一个花花的衣领,那样子还真有些不同了。有的找出有颜色的围巾系在脖子上,有风吹过,围巾像蝴蝶翅膀一样,上下翻飞。唯一不打扮的,是易风竹。她也忙,忙着骂那些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把头发梳了又梳的人:
「快看到男犯了,你又痒了吧?」
「你照什么呀?还不到厕所去换条内裤,想那东西,都想死(湿)了吧。」
「你把裤腰带扎紧点,别到了会场,它自己就松了……」
要不是苏润葭从背后给她一掌,估计要一直骂到开会。
犯人集合好了,每个犯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小板凳,单等那一声「出发」的口令了。站在高台上的中队长,忽然喊:「杨芬芳,邹今图,你们到队部来!」
犯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又有何事。关押的人都敏感,从你咀嚼的样子,能判断你吃的是什么。本事吧!那是在绝对封闭环境里,练就的功夫,绝活儿,过了片刻,见杨、邹二人从队部办公室里,抬出一个行李卷、两个大手提袋,以及一个纸箱。
「谁的?」犯人队列里,悄声嘀咕起来。
张雨荷也这样问苏润葭,她瞪了一眼:「问啥?看嘛。」
没几分钟,李指导员全副打扮地出了干部小食堂。后面是整个中队的干部笑眯眯地陪着,走着。
犯人像击鼓传花一样地传递着一句话:「李指导员要调走了!」刹那间,每个犯人的脸上都涂上光泽,唯巫丽雪除外,她倒板着个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据说,这属于正常调动,与捆绑殴打女囚无关。要是计较这一点政策「疏忽」,劳改干部就都要走光了。李指导员患哮喘病,报告打了无数,要求调离设立在山之巅的劳改农场。今天,在冬季未到,秋光大好的时刻,他终于如愿。但在犯人的心里,总觉得他的调离与暴打巫丽雪多少有关。
队伍出发了,走在最后面的,是背着沉重行李的杨芬芳、邹今图,和行李的主人李指导员。下坡路走起来如秋风扫地,有时跟小跑一样。
大会是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里举行的。男犯黑压压一片,而女犯的人数就很少了。有的男犯特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女犯入场。张雨荷问苏润葭:「谁也不认识谁,这些男犯看啥?」
苏润葭答:「这你就不知道了。一个案子里有很多同案犯,比如通奸杀人,投机倒把,聚众斗殴,流氓团伙,盗窃集团,反革命集团。判刑后,一个案子的罪犯一般都集中在一个劳改场所,女的在女队,男的在男队。平时是根本看不到的,只有这么个开大会的机会,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所以,有的女犯要打扮一番,也不是为了勾引谁。再说,想勾引也勾引不到啊。她们打扮得漂亮,就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兄弟,同伙,或奸夫,能看到自己。」
「看上一眼,管啥用?」
「管用,起码知道对方还活着。」张雨荷听得心里沉甸甸的。
过了一段时间,杨芬芳,邹今图一前一后,单独走进会场。杨芬芳几乎集中所有男犯的视线。丰满的身材,矫健的步履,美丽的容貌,褐色的短发,浑身如秋阳一般,透着发自内在的绚丽。杨芬芳知道在被人注视,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低着头。她的心里很清楚:那众多男犯里,没有她的何无极。如果他不是死刑,而是死缓或无期,也一定会在这里服刑。今天开会,他一定会把绣着红花的小手帕戴在手腕上,等女队进入广场的时候,把手臂高高举起,那朵红花在阳光下闪着亮。她想起刘庆生,他肯定重新找对象,谈恋爱。肯定又把那件红色灯芯绒外衣作为结婚礼物,捧了出来。她还想到了赵勇海,经张雨荷提示,也越发觉得姐夫暗中是喜欢自己的。但是二十年徒刑,他是不会守候的,再说还有姐姐陪伴——平时杨芬芳不大想这类事,除了劳动,苏润葭经常叫她干这干那,干事们也喜欢叫她做这做那,没时间想男人,那压制得很深的情思,竟奔涌而来。自己还是没能改邪归正啊!
开会了。
开头都是讲话,训话。因为这是一个全省也是全国最大的劳改农场,所以,上级很重视。每次大会,省公安厅、省劳改局都要派干部参加。据说,他们也喜欢到这里,因为有好茶喝,凑巧了,有时候还能拉一些好木材走。上级机关的领导总是先讲话的,内容不外乎表扬农场一年来茶叶生产成绩和改造犯人的业绩。而对犯人,自然要重申主席的伟大指示和政府的劳改政策。接着,是场长和政委的讲话。他们的内容则比较具体化。比如,谈生产,就会公布去年一年来茶叶生产的具体数字;说改造,就会公布去年释放犯人的数目。大会的核心内容是「宽」与「严」,所有的人都等候着看这个「中心内容」,即究竟有哪些良好改造表现的犯人得到减刑,有哪些重大立功表现的犯人当场释放;又有哪些有反改造行为的犯人或重新犯罪的人获得严惩,大多为加刑。
劳改中队都设在山巅,犯人下山开会往返的路程要几个小时。加之,数千服刑罪犯集中在一处,也怕节外生枝。所以,大会议程一律都是安排得异常紧凑,决不拖拉。先宣布减刑的,一共三人,最后一名,竟是苏润葭!
女犯们兴奋起来,苏润葭本人也大感意外,她左看右看,不相信政委读的是自己的姓名。邓梅赶到她面前,一个劲儿地说:「还看啥?就是你!赶快出列,站到前面去。」
她这才信了,顿时满脸通红,快步走到主席台前,另外两个获减刑的是男犯,刑事犯罪,三人并排站在一起,会场非常安静,大家认真听着省公检法军管会颁发的裁定书。三个人准刑原因基本一致,不外乎「主动接受改造,积极靠扰政府,劳动成绩突出」之类。但减刑的年头,却大有差异。那两个刑事犯,每人减刑两年,反革命罪犯苏润葭减刑半年。那么努力自我改造,恨不得把劳改队当作自己家乡生产队的人,怎么才减刑半年?这让张雨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再看苏润葭满头银发,她的心凉了半截:原来和刑事犯相比,反革命罪犯是在最低层。
在归途,张雨荷忍不住对旁边的姜其丹说:「费了老劲,怎么才半年?」
「哪怕减刑一天,也是政府的宽大。」姜甚丹一句话,将她的话头打断。
晚上的学习会,因围绕着「宽严大会」主题谈感想和认识,学习会延长半小时。邓梅来到监舍,劈脸就问张雨荷:「开完宽严大会,在回队的路上,你说了什么话?」
张雨荷楞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好好想想,别人已经检举你了。」在邓干事追问下,张雨荷紧张得什么也想不起。
「你不是说了一句:『费了老劲,怎么才半年?』」
「是。」张雨荷承认了。
「知道吗,这话是对政府不满。因为你刚来不久,我给你指出来,学习会上大家就不批判你了。」
学习会结束,张雨荷故意走到姜其丹面前,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看不出这里还有犹大。」
姜其丹一把抓住张雨荷的肩膀:「你怎么就断定是我告密?不想想自己说话的声音有多大?要不是我说句『一天也是宽大』,不知道你后面还要发多少牢骚。」
张雨荷又楞了。
快熄灯了,邓梅传下话来:「明天,杨芬芳和邹今图下山,到场部接新任的指导员。他姓孙。」
第六节
杨芬芳和邹今图早晨出工的时候,就下山了。到了下午两三点,背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回到中队。跟在她俩身后的,有个中年男人,女犯们说:他肯定是新派来的指导员!
新指导员叫孙志新,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眼睛不大,但很精神。最突出的地方是青青的胡须和红红的嘴唇。他穿着随便,吃饭总是蹲着,不爱说话。据说是从某个特殊部队转业过来的。要是他到县城里,走在街上,谁都会以为他是某个店铺的售货员或收货员。孙志新出生在农村,中农出身,排行老大。家里供他读书识字,之后,他就独自出门闯荡:务农,做工,当兵。二十来岁的时候,回家成了亲,女人比他大几岁,有一个孩子。他似乎没把家当家,也就每年的春节,回去看看罢了。孙志新表面看似木纳,骨子里却很精,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记性也好。这多少与他受过特殊训练有关。他来到女犯人中队没多久,就跟所有的干部关系搞得很融洽,邓梅说他为人憨厚随和,又讲义气,说话很中听。犯人也没见他怎么训话,顶多讲几句有关生产方面的事情。一次,他来到茶园,听见苏润葭姶二工区的犯人布置生产任务。听完,他对苏组长说:「我看,你比邓梅懂得茶园管理。」这话把苏润葭吓死了,嗫嚅道:「孙指导员,千万别这么说啊,传出去,我苏润葭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孙指导员把眼一瞪:「我说的是事实。你怕啥?当着邓干事,我也会讲。你要在外面,当个公社大队长也轻松得很。」
按说,指导员负责一个中队的政治工作,当紧紧抓住犯人的思想动态,牢牢掌握改造与反改造斗争。一些喜欢靠拢政府的犯人,见来了新指导员,便喜欢主动上前递交揭发材料,居然发现他看也不看,就转交给工区干事去处理。有的犯人是口头告密,孙指导员似听非听,眯起睛睛看着远处。等那犯人说完了,他仍眯起眼睛继续看着远处,谁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半天才说:「你报告完了吗?」搞得告密者有点狼狈。
孙志新对巫丽雪,也不同于前任,除了让喜欢检举的骆安秀「盯死」之外,就没见其他的举动,连工区的批斗会也不开。但是,他对骆安秀等人每天交上来的检举材料非常重视,看过,觉得有必要的话,会连叫几个犯人来核实。有的还要补写材料。
女犯也看出来了,孙志新不喜欢的犯人,不是像巫丽雪这样的反改造分子,而是易风竹。这让二工区的女犯多少觉得有些奇怪。一日下午,大家在茶园除草,这是很累很重的活儿。即使再熟练的犯人,一不小心也会让荆棘刺破手掌。易风竹不割草,她的任务是把割下的草集中起来。这个活儿相对轻松,只要闲下来,她就开始骂人了。
正骂得起劲,突然有人在喊:「易风竹。」
抬头一看是孙指导员,她转身就跑。
「站住。」
易风竹乖乖地站好了。
孙志新慢慢走过来,把两只手抄在袖管里,问:「我站在这里快半小时了。你也足足骂了二十来分钟。看了你的档案,婚姻状况一栏里,注明是未婚。可你骂人,专骂男女床上事,各种花样,都能形容出来。你哪里是处女?简直是个女流氓。苏润葭,今晚吃过晚饭,你们二工区不要读报了,大家集合起来就听她骂人。看她不重复地骂脏话,能骂多长时间。」犯人都笑了,包括严肃的苏润葭。
当晚,孙志新真的到了二工区监舍。犯人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以为要开批斗会。易风竹自觉地站到监舍当中,两眼泪汪汪,一个劲儿求饶:「孙指导员,你放过我吧!看在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要在劳改队过一辈子的份上。」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骂人?」孙志新问。
「我错了嘛,我错了嘛……」易风竹不停地重复,却不回答孙志新的提问。
犯人们捏了一把汗,要是换了李指导员,那铁砂掌早就扇过来了。过了十几分钟,孙志新走了。
易风竹站在那里,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脸色不大好看的苏润葭对杨芬芳说:「今晚的学习会算个啥,你去请示孙指导员,我们是批判易风竹,还是读报?」
杨芬芳带回来口信:「要易风竹立下口头保证,不许再骂脏话。我们接着读报。」易风竹松了一口气。
犯人准备睡了,有的已经钻进被窝。邓梅来到二工区监舍,对苏润葭说:「刚才孙指导员问我:巫丽雪最近的表现怎么样?我说,春天过了,她不乱说了。孙指导员指示——把她手铐摘了;若再说反动话,就再铐嘛。」
邓梅拿了手铐,走了。犯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巫丽雪笑了,露出细密又洁白的牙齿。那笑容意味着一种幸运,而非幸福。
中秋节快到了,劳改队是不过中秋节的。
炎夏早早地溜走了,高原到处都是透明的,连空气都透着亮儿。这天,孙志新和几个干事在队部办公室,围着一张方桌打朴克,嗑瓜子,有说有笑的。显然,这个指导员随和使整个中队的干部也活跃多了。
孙志新突发奇想,对陈司务长说:「我们买点鸭子来吃,怎么样?」
「好呀。你说买几只?」
「我是说买一百来只回来,按人头数,干部和犯人一人一只。别让这些长期关押的犯人,守着个猪肉吃到死。你来算票子,我去找鸭子。」
「票子没问题,犯灶的钱是月月有结余。不是克扣她们,问题是三百六十五日,天天蹲在这个山头,这钱,你就想花也花不出去呀。」
「好,就这么定了!」孙志新一拍桌子。
胖胖的陈司务长大笑:「那咱们就来酱鸭子,烧鸭子,炖鸭子!」
几天后,陈司务长值班。她站在高台,一边编辫子,一边早点名。点完了,高声道:「为了改善你们伙食,体现政府的宽大为怀,孙指导员已在山下买好了一百五十只鸭子,中午的时候,联系好的卡车会把鸭子开到农场厂部。杨芬芳、张雨荷你俩吃过早饭就下山,到厂部等孙指导员。都是活鸭子,你们要赶着走,可能要到后半夜才能回来。所以,到犯灶拿两个窝头和咸菜做干粮。」监规是不许犯人高声喧哗的,否则,全队就会欢呼起来,好像鸭肉已经吃到嘴里,嚼一下,油油的,再嚼一下,香香的。
都出了工,杨芬芳和张雨荷回到监舍,笑得都合不拢嘴了,美差,绝对美差!明知这活儿辛苦,她们愿意!生活太平淡了,无声无息,无色无味。人的一切感觉和感情都被挤压到黑黑的底层,再往下就该进入到死亡的段落。而今天不同,哪怕只有十几个小时,她们终于要有点声息,尝点色味了。
俩人都换了件干净衣服,张雨荷还带上母亲寄给自己的钱和粮票,很快收拾停当,下山了。是个好天气。山峦,树林,山涧,都浸沉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阳光之中。当她们在场部看到孙志新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
孙志新的胡子是刚刮过的,头发也是刚过的,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你们还没有吃午饭吧?」
杨芬芳答:「报告指导员,陈司务长给我们带了窝头。」
「你们把窝头放好,跟我来。」
张雨荷问:「鸭子呢?」
「关在木栅栏里,有人看着。」
场部除了是劳改农场办公的所在,还有一个供销社,一个邮电所,一个理发店,一家小饭馆。孙志新带杨芬芳、张雨荷进了小饭馆。所谓饭馆,也就是一间屋子,几张狭长的木桌和条凳。因为过了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喝着烧酒,那情景与神态在张雨荷眼里,实在百久违了的美味和自在。
孙志新叫这两个女犯坐下,对小店主说:「给她们先倒两碗开水。我买两张烙饼,两个茶鸡蛋,找张报纸裹好,给她们带走,都不在这儿吃。」
「那你呢?」小店主问。
「吃过了。」
「要不要喝点?」
「不喝。」
张两荷憋足了勇气,涨红了脸说:「报告指导员!喝吧,我出钱,你喝点酒,我想要份花生米,油炸的。」
孙志新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很温柔,笑嘻嘻地对张雨荷说:「我不喝酒,你可以买一碟油炸花生米。」
张雨荷起身:「谢谢政府的宽大!」
孙志新一摆手,让她坐下:「我知道你父母都是解放前留洋的,自己也算是个小姐了。你从前看一场梅兰芳是幸福,现在,你吃几粒花生米是快乐,我没说错吧?」这话,把张雨荷弄得反而有些伤感。
很快,小屋里弥漫着油炸花生米的气味,张雨荷几年没闻过了,闻着就垂涎欲滴。油炸花生米也做好了,烙饼做好了,茶鸡蛋做好了。饼和蛋的钱是孙志新付的。
他把饼和蛋递给杨芬芳,说:「你俩算是过中秋吧!」两个女犯赶忙站立,要表示感谢。
孙志新抡先说:「你别说感谢政府,是我掏的钱,我也不会到司务长那里去报销。」
俩人开心透了,杨芬芳感叹说:「报告指导员,我服刑多年了,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么?」
「第一次……」孙志新的追问,让杨芬芳不知该往下怎么说了。
张雨荷抡了一句:「报告指导员,我替她说吧——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吃烙饼和鸡蛋。」
孙志新摇摇脑袋,看着脸红了的杨芬芳:「不要你讲,我要她说。」
杨芬芳不好意思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指导员。」孙志新满意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出了饭馆,他叮嘱道:「烙饼,鸡蛋,和花生米,你们在回到中队以前一定要吃光,吃完。」
张雨荷说:「报告指导员,我太感动了……」孙志新就象没听见一样。
木栅栏里,是一大群毛色灰灰、屁股肥肥的鸭子。它们比人悠闲多了,有的静静地蹲伏着,有的在悠闲地啃食着草叶,有的昏昏睡去。杨芬芳、张雨荷走进栅栏,它们全都惊动了,个个伸长脖子,叽叽呷呷,挤来挤去。
孙志新拿着两根竹竿,分别递给杨芬芳、张雨荷,说:「这就是赶鸭子的家伙。」又问,「怎么样,张雨荷不怕吧?你们就慢慢赶吧,这叫赶鸭子上架,呱呱叫。我已经给陈司务长打了电话,告诉她,你们大概要天亮才能回队。好在,你们有粗粮,还有细粮。累了就歇脚。就是别把鸭子赶丢了,走一段路,杨芬芳你要点点数,一百五十只,一个也不许丢。你们先走,我还有事。记得半山腰有个洞子,把鸭子赶进洞里,你们可以歇脚。」
杨芬芳说:「报告指导员,那我们就走了。」
「走吧。」
鸭子走得真慢,一摇一摇的,它们还喜欢横着走,东跑西跑,一只鸭子走远了,让它重新入群,不知道要费多大劲,耗多少时。刚翻过一座山,已是大汗淋漓,天色渐暗,有了凉意。俩人毫不觉累,也不觉冷。因为可以顺便说话了,还有大山守护,溪水聆听。再说,怀里还有饼,蛋,花生米!既有那么多时间,用来随心所欲,张雨荷便问起杨芬芳的案情。她细细讲了——那本《青春之歌》,那桃色背心,那大红灯芯绒大衣,那绣有小红花的手帕……她语调平静,偶有停顿。
「你想念何无极吗?」张雨荷小心地问。
「怎么不想?想到心窝痛。可是,什么都经不住时间的磨蹭,时间一久,那心思就淡了,加上从早干到晚,也就不怎么想了。」
「真的不想吗?」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的心里已不存在什么感情了。」
「再遇到男人,你还会生出新的感情来。」
「我和老刘不是夫妻,和无极才是夫妻,夫妻只有一条命,我现在是替他活着。可惜,相处的时间太短,没能给他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他的母亲不会寻死。」
「别太自责了,你不是也赔上了二十年吗?」
「可是无极把性命都搭上了。这么多年,他是我的心病。」
夜深了。天空是暗蓝的,时有浮云飘过。一切都蒙在一望无涯的月光下,也清澈,也神秘。张雨荷望着夜空,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知她此时是否也在遥望星空?眼看就是中秋,想必家里的月饼是准备好了,还有一串串的葡萄,紫色的,上面一层层霜。她想着,一颗眼泪缓缓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杨芬芳问:「你想家了吗?」
张雨荷点了点头:「想起一家人坐在庭院,围着藤桌吃月饼的情形了。等我二十年坐满,一家人早是散的散,死的死,永无团圆之日了。」
「别说了!所以劳改队是从来不过中秋节的。我第一年过节,也是哭。」
隔了一会儿,杨芬芳说:「我给你背几句诗吧!好久不背,都快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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