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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女(精校全本)

章诒和(现代)
“爱,就是惩罚。”这几个字,基本上就是《杨氏女》故事的主题。
何无极原本平淡无奇,但是因为一场鲜血飞溅的情爱,使短短的一生过得像夜晚的焰火,“嗖”地飞升到天空,瞬间金光四射,很快坠地,归于沉寂。杨芬芳与他的相恋,亦如樱花般美艳灿烂。但是因为一夜血雨腥风,洗尽了所有的芳香和甜蜜。杨芬芳一边与邻家青年何无极热恋,身许;一边“嫁”给了陌生强势军人刘庆生。故事就在苦恋和军婚之间,在性爱与强暴、炽热与冷涩之间的激烈冲突中滚动、展开,终于,酿成一场通奸情杀之生死血案……
最可悲可怜的,杨芬芳每次的选择,几乎都是错的,包括甘冒风险接受指导员孙志新野合,包括最后拒绝赵勇海。无奈啊!《杨氏女》以真实情节作基础,表现出世俗的天性。
杨氏女
引子
心不在焉的杨芬芳把最后一口白米饭,送进了嘴里。
「你再吃一碗吧?」问话的,是她的亲姐姐杨婉芳。
「饱了,」
「现在能吃上一碗白生生的大米饭,不容易啊。芬芳,你再吃一碗,算是给我面了。」说话的叫刘庆生,现役军人,连长,也是唯一的宾客。
另一个是做东的,杨婉芬的丈夫赵勇海。
四人餐,像宴会那样郑重其事,气氛庄重;又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议,要用一个饭局来纪念。
说准了,真的有重大决议,决议在饭局前就开始了谋划……
上编
第一节
杨婉芳是县城石壁公社的妇联主任,性格活泼,人也算漂亮。还是拖着一双小辫子时候,就被公社副书记赵勇海看中。不奇怪,她每次来到公社大院,都要和同村的收发室老大爷闲聊几句,那银铃般的笑声,引起站在一侧读报看书的赵书记的注意。那时,赵勇海刚提拔起来,巴望事业有成,不想过早成家。但对这个穿来走去的姑娘已有所留意。一打听,人家还在读书,心想:很好,事情不必着急。再打听,人家就姊妹俩,心想:这更好了,不像自己一大家子人,那么拖累。
赵勇海高个子,眉清目秀,爱动脑筋,说话谦和。县城高中毕业后,因为是老大,急需替父母分担养家的责任,就没有继续读书。他的数学、物理成绩都不错。担任班主任的老师觉得可惜,赶到家里做说服工作,说:「孩子考师范类院校是十拿九稳,上学的费用全免,还有助学金。」赵勇海挺犹豫。公社领导听说他的数学好,正逢他所在的石壁公社石壁大队缺会计,便递话过来:「若留下来,保证给你当大队会计。」
赵勇海的父母知道后,兴奋得一个劲儿地撺掇儿子留下来,好处摆了一大堆。最重要的,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你从此就叫干部,不是社员啦。你有补贴工分,你到公社开个会,都算工分的;你分稻谷、分红薯、分麦秆,都会比别人分得好,也分得多;一家人全年吃不了几顿荤,你到公社开会就有一碟红烧肉,葵花子嗑不完,还可以往家带……」絮絮叨叨,虽说赵勇海听得心烦,但毕竟听进去了,遂留了下来。一个年轻后生对谁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到公社开会,旮旯一坐,一言不发。问到他,则腼腆道:「我就会算账,别的不懂,也不行。」就这么个年轻后生,很快赢得上下左右的好感。
一次,遇到县里换届开会,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代表参加。公社老书记提出:最好补上赵勇海。一老一小去了,会议期间赵勇海鞍前马后照顾老书记。选举那天,需要点票的人。老书记大喊:「我们石壁公社的赵勇海数学好,最合适!」
点票算个啥,既非代数,也非几何,整洁文静的赵勇海点得麻利,唱得清晰,连任的县委书记对他也有了印象,会后对公社老书记说:「我看小赵不错,你们好好培养吧。」
培养就是提拔。没多久,赵勇海当上了公社的会计。上任后,把前任的账彻底清理了一番,很快发现了漏洞。他私底下跟老书记说了。
老书记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把账摆平了,但以后不行。公社开个会,吃顿饭,买盒烟,都要上账。到时候上级查账,找的是赵勇海,老人家得替我想想,家有父母,下有弟妹,我还没结婚哪!」老书记服了,觉得他不单是会计,还是「把门」的,「放哨」的。
岁尾年初,照例有县里干部到公社查账,有的公社会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赵勇海早早睡下:你们查吧,一分钱不差。之后,他被提拔为副书记,还主动提出兼任公社会计,无人反对。他把工作安顿得井井有条,忙起来就住在公社。
一个黄昏,他走出院子,站到后面的小山坡上,两眼呆呆地直视前方。太阳终于落下,敛尽了光芒。他的前面,仿佛是个无穷的宇宙;自己的内心也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而靠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把这个空洞填满的。赵勇海意识到:自己该结婚了。这时,杨婉芳的影子便浮现在眼前,二人没交往多久,婚姻大事就提上了日程。赵勇海的择偶标准就一条,要心肠好。因为家里成员多,谁都需要照顾。给点钱啦,送些粮票啦,买点副食品啦,这些事情若老婆横加干涉,那就难办了。巧了,杨婉芳挑选对象也不苛刻,就是要找个比自己强的,而赵勇海在职务、工资、文化以及政治前途等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多了。婚姻从外表看是爱情的结合,其实功利因素远远超过感情成分。
赵勇海对即将成为妻子的杨婉芳说:「你说想要点什么吧?」
杨婉芳说:「我啥也不要,就是要你把我妹妹也调上来。我住在公社,不能让她一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赵勇海很感动:难得一个女人不贪图财礼。
「行呀。不过要等些时候。」
杨婉芳急了:「我的要求就这一条,你还要拖着。赵副书记,你是办不成,还是不愿意办呀?」
赵勇海拍着她的肩膀:「不是办不成,也不是不愿意办,是还没想出调她的好办法。你是公社的妇联干部,现在又要调小姨子,影响多不好,说起来也难听。我答应你,但是得找个正当理由。」经他一说,杨婉芳也觉得有道理,不再唠叨。赵勇海没见过杨芬芳,便要求到杨家看看。
杨婉芳笑了:「我家有啥看头?两间瓦房,是父母留下来的。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妹妹,几分自留地由她收拾,好赖不管。」说到妹妹总是一人在家,眼圈竟红了。
「那我更得去看了。」
这是一个星期日,天气大好,一个新鲜幽丽的清晨,阳光透过云层均匀地洒下来,把大地抹上一层金黄。远处的山峦,一副似醒未醒的惺忪样子。路边的野花,顶着露珠开了。小溪的水,清得一眼看到底。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石壁大队,从前叫石壁村,它紧挨着石壁公社。二人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到了。房子是泥墙瓦顶,两间一明一暗。外间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张八仙桌,桌上,喷着花卉图案的搪瓷盘子里放着几个茶杯,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月份牌和一面大大的镜子,镜面擦拭得光洁如新。一张两屉桌,上面码着不多的书籍,手工编织的白色绣花巾搭在一个小收音机上。
赵勇海摸着光滑的八仙桌说:「有些年头了吧?」
杨婉芳点点头:「这是父母的遗物。我们杨家的成分是中农。老人走的时候,给我俩一人一对银镯子,其他就没啥东西了。那阵大炼钢铁,要不是我和芬芳死命拖住煮饭的铁锅,大概就饿死了。」
太阳从敞开的木门直射进来,赵勇海看到屋子外面,左右架着两个篱笆,一边挂满丝瓜、豆荚,一边开满喇叭花。所有的绿色沐浴在阳光下,给人一种恬静、柔和的感觉。他想,只有女人住在这里,才如此清雅。正在屋檐下徘徊,一声「姐!」让他抬起了头。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杨婉芳高大得多,丰满得多,也漂亮得多的年轻姑娘。
杨婉芳拉着妹妹的手,说:「这就是赵勇海。」
杨芬芳叫了声:「赵书记。」
「别叫书记,叫我赵哥或姐夫,都好。」
都坐下来了,赵勇海渐渐琢磨出她与杨婉芳的区别。姐妹的眼睛形状差别不大,可眼神极为不同:姐姐的像潭水,妹妹的似海洋;一个是黑眼珠,一个怎么会是栗色呢?俩人头发的颜色不同:姐姐是黑色,妹妹的是黄褐色。两姊妹的嘴唇也很不一样:杨芬芳的嘴要比杨婉芳大多了,双唇相交的线条呈现出一条弧线。他暗想——杨芬芳若生气地撅嘴,一定很好看。赵海勇不知道,这样的双唇不是为了说话,是为了颤动,天生最合适接吻。谁做她的情人,就是谁的福分。再,就是她的鼻梁又直又高,把整张脸庞撑得饱满而生动。
原来,杨婉芳准备在家里做点汤面就算了。可赵勇海觉得,第一次见到小姨子就吃一碗面,于礼不周。他提出:「我要请芬芳去公社食堂吃米饭炒菜。」
杨婉芳自是高兴,未婚夫能对妹妹有个好印象,也就为以后的调动打下了底子。「三人怎么去?自行车不够啊?」她有些犯难。
杨芬芳听说去公社吃好的,高兴极了。说到自行车,她马上说:「姐,这好办,我去借一辆。」
「跟谁借?」
「何家,找无极呀。」
「哦,那好,快去。」
何家儿子太出众了,杨婉芳怎能忘记?从小的邻居,俩姐妹和他一起打打闹闹,还先后在同一个小学读书。辫子散了,背过身叫他给重新编起来,他编得比自己梳的还好,辫花整齐密实。何无极是独子,身体壮硕,浓眉大眼,礼貌谦恭。要不是被「地主子女」的阶级成分的大帽子压着,小伙子早就被好人家抢走了。何无极本事多了:下地一把手,木工、瓦工也在行,还会踩缝纫机。很多人家也爱找他帮忙,砌个灶台,给小孩缝个裤衩,他都揽下来。白天,忙里忙外,只有晚上才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感到孤独,男人的孤独。自己并非不想找个对象,但是想到家庭成分,就不急了。俗话说:「丑妻薄地家中宝。」何无极偏偏不信,一心盘算能遇上个好看的、也不在乎阶级出身的女孩子。他宁愿苦等,等候上苍的垂怜。
何家与杨家是老邻居了。所谓邻居,是指两家同在一面坡,相隔不过几十米,有条蜿蜒小路相通。杨芬芳年幼,不谙风情,对异性基本是麻木的。因为年龄的接近,又知他能干,就常喊他干这干那:「无极,给我磨磨菜刀吧,连青菜都切不动了。」他大步流星地过来,拿过菜刀就走。过不了一会儿,一把锋利的菜刀就递到杨芬芳手上。
杨芬芳咧着嘴笑:「谢谢了。」
「不用谢。我问你,等你出嫁了,还要我给你磨刀吗?」
「我不嫁,就要你磨吔。」
「你要不嫁,那我就把你的自留地包了。」说罢,两人相视大笑,谁也没往心里去。
何无极干活儿,决不让杨芬芳插手。她也不客气,站在一边看,连水都不倒一杯。也不知为啥,两人处得那么逍遥自在,似一家人,像亲兄妹。
此时,杨芬芳气喘吁吁地跟他借那辆破自行车,何无极一口答应。车推了出来,他说:「这车是别人不要了,我捡过来用破旧零件攒的。我骑没问题,你骑要当心了。」
「没关系,还有赵勇海呢。出了毛病,他会修理。」
「他会修车?未必吧。」何无极似乎有点生气,又突然追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公社,姐姐和他要请我吃饭。」
「他们为什么请你吃饭?」
「这不是姐夫第一次见小姨子嘛。」
「今晚你回来吗?」话从嘴里脱口而出,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
「要是太晚了,一个人走夜路,你就别回来了。」
「哦。」杨芬芳推车离去,忽然想起家里的几只小鸡,掉头就喊,「无极,我不在,替我照管一下小鸡啊。」没想到何无极依旧站在那里,一步未挪。不觉心头一热,脸猛地红了。
第二节
当赵勇海在县城人武部办公室结识了回家探亲的现役军人、连长刘庆生的时候,他的心活泛起来。
认识的场合极其偶然,他到县里开年终总结干部大会。这样的会,作为管着公社账本的人是必须参加的。他不爱抽烟,可会场里总是烟雾缭绕,避也避不开。到了会议午间休息的时候,他就去人武部办公室坐坐,因为人武部部长老金不抽烟。他的儿子小金在徐州服兵役,每年要给父亲寄一大包绿茶。赵勇海最喜喝茶。就这么点小缘故,赵勇海到县城开会,有了空闲,就到老金办公室小憩,呷一口茶,双眼微合,全身舒坦了。
这次进门,见着一陌生人。经介绍,知道这叫刘庆生的军官是小金的上级,也是本地人。很早参军了,从副班长开始起步,班长,副排长,排长,一步一步做到了连长。刘连长个头不高,四方脸,身材偏瘦,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狭长的细眼睛,目光一闪一闪的。老金说了,能当上连长的人一定是政治觉悟高,热爱学习;生活上一定是为人正派,艰苦朴素。至于缺点嘛,老金说,就是多少有些刻板。
刘庆生这次返乡度假,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谈个对象。他很现实,到了这个年龄,也有了这个能力,婚姻大事自然就提上日程,这符合唯物论,也符合最早原始人类的生存需要。刚提出打算在这里解决婚姻问题,赵勇海一下子就想到了杨芬芳。一番交谈,他感到刘连长还真的刻板,说话无趣。转而又想,不能怪他,兴许是长期呆在部队的结果。一旦刘庆生懂了女人,人自会活泼起来。而一旦婚事定下,作为现役军官家属,把杨芬芳调到公社,别人再有意见,也无话可讲。赵勇海断定:这事若说给老婆听,杨婉芳肯定满意。那么杨芬芳呢,她会答应吗?会的——赵勇海自问自答,因为择偶是极其现实的事,看家庭出身,看阶级成分,看本人政治面目,看工作单位,再看工资多少。以上条件于刘庆生而言,是条条够格。那么,刘连长会满意杨芬芳吗?赵勇海很有把握:小姨子不必收拾打扮,就是从泥塘里拔腿出来,往田埂一「戳」,那个清丽的样子,也得叫姓刘的好一阵耳热心跳。
就这样,赵勇海在返回公社的路上,豪情满怀。也不知为什么,快到石壁公社的时候,好心情突然没了。毕竟是读了几本书的,知道爱情两个字。自己把两个背景不同、性格各异的一对男女用介绍的方式拉在一起,把杨芬芳的幸福和未来都撮合了进去,是否有些危险呢?她与那姓刘的会相爱吗?日子幸福吗?决定结婚是很快的,而爱情要过很久,才会明白。在交换各自生命过程中,要是杨芬芳后悔了,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想到这些,赵勇海似乎不敢往下想了。回到公社,已是正午。人在阴凉下打着呵欠,连鸡狗都无精打采,一个妇女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驱赶恼人的苍蝇。
杨婉芳还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赵勇海就把刘庆生的事情说了。
妻子乐了,用锅铲敲打着锅沿儿:「你真有两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芬芳的事办妥了!你等着,我到小店买点卤菜。咱俩得先庆贺一下。」
「算了,两人还没见面,别高兴得太早了。」
谁知刘庆生挺急,第二天就带着用全国粮票买的点心,用高价买的两斤猪肉和从老金那里抓来的茶叶,一溜烟儿跑到石壁公社来了。
他与赵勇海夫妇见面,又是鞠躬,又是敬礼。开门见山地说:「帮人帮到底嘛!我这次探亲无论如何也要我和杨芬芳见上一面。」特别是看到杨婉芳长相还算清秀的时候,决心就铁定了:「要不答应,我就在你们的公社住下,不走了。」
赵勇海带着笑,说:「等明年再安排见面,也不迟呀。」
老刘面带苦相,朝天伸出三根手指:「一等就是一年,我可过了三十五,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赵勇海与杨婉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刘看出了希望,忙说:「哪怕让我只看一眼,我保证,看完就走!」
一身戎装,满嘴软话,倒让赵勇海夫妇多少有些为难。为难处就在于事先一点都没跟杨芬芳通个气儿。太突兀了,人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终究拗不过这位军官,商量一阵后,答应了。定的见面地点在县城的一家饭馆。而时间则要看杨芬芳的态度了。
这时,爽快的杨婉芳也直言不讳了:「看一眼,也是相亲。对女孩儿家来说,可是关系到后半辈的大事!可我们对你的情况,真的都不很了解,你不能甜言蜜语骗我妹妹!就算婚事成了,你连长可是风光在外,而我妹妹就要苦守寒窑。有句话你知道吗?叫『凤凰落地不如鸡』。」话一出口,让刘庆生一时无法应对,细长的眼睛闪了好半天。
赵勇海出面打了圆场:「你先回城里,等我们的消息。时间定下,我就打电话到人武部,让老金转告你。」事情说妥,夫妇把刘连长送出了公社大院。
他俩站在公社大门的石阶上,望着眼前未熟的庄稼。有风从田野吹来,穿过不远的一片竹林,发出簌簌的响声。
杨婉芳用征询又谨慎的口气,向妹妹介绍了刘庆生以及要求见面的事情。没想到杨芬芳大笑,把个脸朝向天空,说:「好呀,我好久好久没进城了,好久好久没吃席了。真想啊!」
姐姐摇着妹妹的肩膀,说:「你的话是真是假呀?人家可是相亲。」
杨芬芳说:「我不开玩笑。见面就见面,不就是想看我长得好不好吗?至于愿不愿嘛,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这个态度,令杨婉芳很有些吃惊。平素,村里的人都说,杨家姊妹搭配得多好,一个泼辣能干,一个温和守家。情况还真是这样,杨芬芳一年下来的工分,糊口都不够,大半要靠姐姐的帮补。但她心灵手巧,能把个家摆弄得花花绿绿,鲜亮整洁。没见她怎么学干活,一旦干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见面时间定在三日以后。杨婉芳临走,递给妹妹一张刘庆生照片,两寸大小,杨芬芳看了看,觉得除了长得周正,表情严肃之外,就没啥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好像还说他个子没自己高呢。她把照片夹在新书《青春之歌》里,放在桌子上。走出屋子,站在屋檐下,站了一小会儿觉得无聊,又回到房间,再次翻出刘庆生的照片来,反复端详。刘庆生像个物件摆在眼前,边端详边动了心思:嫁个解放军军官,体面啊,还可以跟着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去过新的生活,日子说啥也比现在强。不嫁他,就继续住在这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自己找个中意郎君,也行!但归根结底,她还是想出去,想到外面去。就是这个念头,使她对见面有所憧憬。对这个可以把自己带走的男人,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见面再说,照片是死的,说不上喜不喜欢。她要见活人,看他长相受不受看,说话中不中听。
夕阳余晖,红得令人心碎。夏日黄昏特别长,等了好一阵,天色才渐渐暗下来。尽管肚子不饿,但也要做点东西吃。看到姐姐放在八仙桌上的几把挂面,杨芬芳决定不煮稀饭了。她拿了一把挂面搁在灶头,自己又忽然高兴起来,觉得也许今天是值得纪念的,命运的转折就从这里暗暗地开始了。踏着轻快的步子,她跑到自留地拔了香葱,刨了一窝青菜,从小笸箩里取了两枚鸡蛋,又找出猪油,酱油,醋,糖,决定做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一切就绪,洗菜,切葱,烧火,掺水,煮开……不知怎么搞的,把包裹挂面的白纸刚撕下,那整把挂面的大半都滑到锅里了。杨芬芳有些心痛,盛出来足够两大碗,她怎么吃得完?挂面的质量一般都不高,第二天「回锅」就全都断了,成了糊糊。她突然想起何无极:我吃一碗,也请他吃一碗,对!多年来,他一直帮自己,从磨菜刀到收拾自留地。
杨芬芳有意把面煮硬一点,很快捞起。扯下围腰,小跑着去何家。何无极正扫院子。她把扫把抢过来,说:「跟我走。」
「什么事?就你家那点小事,等我把饭吃了,再做不迟。」杨芬芳话也不说,拉着他的手就走。
「我把挂面下多了,一碗成了两碗。请你帮我吃碗面,这还不好啊?」边说,边笑。何无极听了也笑,不说一语。
「吔,你怎么不谢谢我?」
「你是叫我帮你吃多余的面,又不是诚心请我。我谢什么?」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笑起来。笑声像袅袅炊烟,轻轻升起又轻轻地散去……
杨芬芳把两个荷包蛋放在一个碗里,递给何无极。双手捧给何无极。他也不客气了,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香吗?」
「香。看来磨刀不行,做饭行。」杨芬芳听了,很得意!也端起碗慢慢地吃起来。
何无极几下子,满满一碗猪油鸡蛋面送进了肚子。见杨芬芳还在吃,便不好意思放下筷子走掉。他走到两屉桌跟前,拧开了收音机,播出的是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云在天上飘,水在心上流,婉转又舒缓。何无极见摆着一本崭新的小说,便拿起翻翻,不料那照片就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杨芬芳看到也赶过去,两人面对面。
「谁?」
「刘庆生。」
「干什么的?」
「当兵的,连长。」
「你们认识?」他再问。
「不。」
「那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姐姐拿给我的。」问也自然,答也坦然,自幼一起才会如此爽快。
「相亲吗?」
「嗯。」
「见过啦?」
「没有。」
「你和他什么时候见面?」。
「三天以后。」
「你想和他见面吗?」简直是在逼问,杨芬芳哀哀一笑。
突然,他紧紧攥住她的双手,目光相接,都有一种忸怩和拘谨。何无极向前跨了一步,使出最大的气力将杨芬芳拉到怀里,用恳求的口吻在她耳边说:「你不走,我要你。」
他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杨芬芳微微躲闪,但很快地,也被激情感染而变得顺从。他亲吻到她的双唇,杨芬芳温软的唇,轻柔又有力地吸吮着对方。一个吻,顷刻间一个女人身体的全部奇异,似乎都被感觉到了。何无极的心底,涌动着足以掀翻他平静人生的暗流。他从未想过要娶杨芬芳,而此刻实在太渴望她了。何无极在她耳鬓边喃喃道:「芬芳,不要跟他走啊,你给我煮面,我给你磨刀啊。」
「哦,哦。」杨芬芳已无力回答。
他们互吻,彼此激动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杨芬芳用力挣脱了何无极的臂膀,背转身去,两手捂脸,呜呜地哭了,眼泪从指间滚落。何无极伸出长长的手臂从后面搂住,手掌抚摸着杨芬芳的胸部,胸和唇一样,厚而软。他把自己的头埋进她的颈窝,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汇合一起,决堤而去,淹没了他们年幼时的青涩。自古以来,女人被男人唤醒,男人被女人唤醒。
「明晚,等我。」何无极用手指抹去挂在杨芬芳眼角的泪。
「别来。」
「要来。」
「不要来啊!」
「一定要来!」
杨芬芳怯生生说:「我怕。」
「你怕我?我们打小认识。你怕的,该是他。」杨芬芳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刘庆生。在热烈的坚持下,她的样子就像飘落的一片雪花。
第三节
何老太身材瘦小,白天常咳嗽,夜晚多气喘,谁也没想到,就这身子骨生下一个大男孩儿。何家三世单传,总算有了后代香烟。也没见何老太怎么费心,孩子长得相貌堂堂。造化啊,大家都说她隐忍和顺,才获老天爷的恩赐。她的丈夫身体原本不错,不想居然熬不过有病的妻子。何老太心里清楚,是丈夫心里憋气——人再老实,开会时干部总要点他的名,说他是阶级敌人;人再肯干,分东西的时候总是拿最差的一份。忍不住嘴里嘟囔,被干部听见,还要挨骂受训。
何老太心里清楚,男人可以受苦,就是不能受气。丈夫偏偏一直受气,还无处发泄,最后都渗进了筋骨。日子越过越艰难了,最终他没挺过来,咽气时对老婆说:「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过一天好日子,我要感谢你,给我养了个好儿子。」遂又叮嘱,「无极,太乖,什么话也不说。太乖的孩子爱捅大娄子,你要多留个心眼儿啊。」
「你放心,有我看着哪。」老伴一边说,一边抹泪。
何无极回到家,径直走到到母亲的房间。对母亲说:「妈,我先做饭,吃完我有事要说。」
银色的月光洒在院落,远处有蟋蟀凄切的叫声。何老太走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简单到简陋,除了农具就是一架旧缝纫机。自打出世,他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原先缝纫机搁在母亲的房间,长大后心疼母亲,他把机器搬过来,自己学着当裁缝。别看是小伙子,没几天就会了。另一个显眼的对象,就是一张何无极出生周年拍摄的全家福。那天,进了县城,找到一家最好的照相馆,在师傅的调派下:父亲坐着,怀里抱着儿子,站着的是母亲,三个人神情自然又庄重。配好木质相框的照片原本是放在母亲那里,父亲去世后不久,他把照片拿到自己的屋里。
何老太见儿子平躺在床,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副出神的样子,心想:这孩子,有心事了。何无极慌忙收摄心神,起身,端来有靠背的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坐在床沿,母子脸对脸坐着。
「无极,你有啥事?」
何无极有些局促不安:「其实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有个想头。」
何老太问:「该不是你看中谁了?」
「妈,你怎么知道?」儿子惊问。
「我是过来人。说吧,看中谁了?」
「杨芬芳。」
「那可是好姑娘,模样好,心眼好。别说你喜欢,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妈也喜欢。」
何无极的话头停顿了,母亲明白:儿子是陷进去了。她伸出手,摸摸何无极的那一头黑发,说:「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希望?」儿子摇摇头。
「那就是觉得自己还有盼头?」
儿子还是摇头。
何老太长出了口气:「你现在是既不能往前走,也不想朝后退,妈说对了吗?」
何无极把身子凑到母亲跟前,说:「我爱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不往前走,也不朝后退,行吗?」
「傻孩子,你能一辈子单身,她未必终身不嫁?你俩像兄妹一样玩下去,这可能吗?再说她的姐姐、姐夫能答应吗?就是妈也不同意啊。要不然娶她过来,单是咱们的成分,难了;要不就断了念头,可你动了心,也难了。」
儿子急切地说:「妈,我娶不了她,更舍不得她,今后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
「我知道,你去灶头,给妈舀碗水来。」何老太联想起老伴临终前的叮嘱,觉得真有必要跟儿子说说男女的婚姻,也要讲讲自己的婚姻。
接过大海碗,她只喝了一小口,自己很久没有和儿子那么靠近。眼前这个大男孩儿,越发地像她年轻时的亡夫,伟岸英俊。
「无极,你知道我是怎么和你爸结婚的吗?」何老太眯缝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边的月色。
「不知道,你从来没提过。」
「是,自从咱家成了地主,还有啥可讲,只盼着你长大成家。」
「妈,那为什么今晚要讲给我听呢?」
「我想要你知道男女之事,先头有多甜,后头就有多苦。」
「妈,你慢慢说,我听着。」
「先前,我娘家是在镇上开小饭馆的。父母只生了我一个,疼得要死要活的。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个老师教我读《论语》、《千字文》,还背唐诗。说女孩儿当男人养,长大了才不会遭罪。老师也开明,除了写字背书,又给我讲《三国》、《水浒》、《红楼梦》。几年下来除了识文断字,我还认准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女孩子不分贫富美丑,心里要有主见,遇事要有主意,就算受欺负,起码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打小身体就不大好,爱喘。父亲带我看过大夫,喝过汤药,可都没见好。后来我就坚决不治了,跟爸说:别为我糟蹋钱了!留着,给我做嫁妆。等我找个好郎君,我一辈子就算有个交代,你们也放心,我也享福。你知道妈讲这话的时候多大?」
「多大?」
「十五岁。」
何无极一下子兴奋起来:「妈,你可真了不起啊!」
「别忙夸我。第二年,我遇到了你爸。那时我家饭馆做的最好饭菜就是桂花饭,也就是鸡蛋炒饭。每一粒米都炒得干酥酥的,油得发亮,米粒和米粒之间谁也不挨谁,鸡蛋和米饭掺和得匀匀的。这叫功夫,也是手艺。饭馆就开在镇边的桥头,过往行人挺多,肚子饿了,叫上满满一碗桂花饭,再加一碗清汤,都说好吃又便宜。后来,我们就专门做各种炒饭了,主要还是桂花饭。做炒饭,用的大米就多。不久,你爸就拿着自家的大米找上门来。师傅一看,再一嚼,连说:好米,要了。以后,你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送米。脚夫挑米,他算账。」
「妈,你怎么看中爸的?」何无极一脸的好奇。
「一个盛夏,天气热闷。你爸又和脚夫一起过来送米,是新米。人刚到,就变了天。亮堂堂的晴午,忽然成了黑夜。一个闪电,正打在头上,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好,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大雨点砸起许多尘土,接着又是风。风,雨,土,搅和在一起,冷飕飕的,全都乱了。就在这时候,就见你爸脱下短衫,打个光膀子,扛起一袋米朝里走。他的前胸后背,又宽又平,雨点洗过以后,油亮油亮的。我站在那儿就看呆了。心想,我的男人不会是贾宝玉,就是眼前的他了。」
「妈,我和你一样啊。我看中的女人不能是别人,就是杨芬芳了。」
「看中了,男女的事情才叫开头。我把心思跟爹妈说了。他们也知道石壁村的何家是好人家。对你爸,我是铁了心的。什么叫铁了心?那就是不管不顾,不论是非。我们没谈恋爱,很快定了亲。我也知道,今后跟他扯不上三国,说不了红楼,就是过日子。成婚后的第三天,他带我去地头玩。在庄稼地里,突然紧紧攥着我的两只手,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怕你是最弱的一粒谷子,也要把你收进我的谷仓。』我听了,忍不住大哭。他就像老鹰捉小鸡,把我搂进铁扇一样的胸膛。」
儿子羡慕地叹道:「妈和爸多好哇。」
「过门以后,我尽量多吃,吃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生』!我得给他生儿子,你爸也明白,老问我想吃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吃碗蛋炒饭。他不让我做,非要自己炒。等了半日,端上来我一看,满碗有黄无白,还冒蛋腥味。一问,原来人家往锅里磕了四个鸡蛋。」何无极开心地笑了。
「总算感动了老天爷,我生了你。满月那天,家里摆了一桌酒。把你抱出来给村里人看,都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子。回娘家了,大家也高兴,都说我当年太有主意了。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后来『解放』了,接着就『土改』,斗地主,分田地。何家的日子从此大变,土地没了,耕牛没了。这不算啥,我们也学着当贫农呗。要命的是划成分,戴帽子。为了这事,你爸整宿整宿地不睡,成天价唉声叹气。我劝他,说:生要晴日亡要雨,玉皇大帝不能老给你大晴天,得下场大雨,把咱一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的福气浇灭。他说:早知道这样,就不娶你了。这一下可好,你是地主婆,儿子是地主儿,都跟我受罪。你娘家镇上开小饭铺,成分上顶多划个小业主。要不然,我们离婚。你回到镇上去。我说:当初是我看中你的。看中你,就是对你死心塌地!后来何家受到委屈冤枉多了,你多少也知道。在把人逼疯的白天,在泪眼相望的夜里,我和你爸更贴心,他把我疼在心窝,我把他刻进骨头。」
「妈,我也要学你,和杨芬芳一辈子。」
「我就是要告诉你——杨芬芳可不是妈啊,也不像妈。她人好,可心软,没有主心骨。要知道现在嫁给地主的儿子,一个女孩子得下多大决心啊!她可没这个决心,也没这个打算。所以杨芬芳顶多能跟你玩,不会跟你过。」何无极一下子愣在那儿,眼前一片迷茫。
「无极,我看人比你准。跟你说那么多,就要你记住妈的一句话,从今晚起,灭了那心事。」母亲走了。
何无极赤身躺在木板床上,感到体内血液汹涌奔流,每一次脉跳,其声如雷,自己都能听到。所有的毛孔仿佛全都张开,在等候抚慰。人一下子亢奋起来,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翻身坐起,又躺下。
第二天深夜,他去了。
杨芬芳的门居然是虚掩的。
「她在等我!」何无极顿时心跳加快,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芬芳……」
无人应答,只有寂静。
「你开灯呀。」
无人回应,唯有月色。
他看到蜷曲在床、从头到脚蒙着灰色床单的杨芬芳。女人是花,迟早会开,这朵花绽放在今夜。这个等候自己的女人,这个突然降临的神话,让何无极激动得发抖。他走向前,靠着她怯怯地躺下。在意外与渴望的双重驱动下,他们相互拉扯,却都没有说话。这个无声的场景,令人分外陶醉。终于,他揭开她紧裹着的床单……在近乎银色的月色下,看到近乎月色的一个少女赤裸的身体,何无极因震惊而战栗起来。女人这样慷慨,男人怎么爱都是不够了。与杨芬芳一个长吻如从悬崖坠落,也颠覆了彼此。他们相拥如同两块磁铁,挣脱了各自先前的束缚,紧密地吸附在一起,每一处都要吸附在一起,不容有任何的缝隙。
何无极轻声说:「你流血了。」
「我痛啊。」杨芬芳呻吟着。
「我也痛。」
啊!爱情是不管不顾的。性与爱把他们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知道未来是美妙,还是恐怖。
静了,累了。何无极把搁在一边、也揉成一团的床单抖开,搭在杨芬芳的身上。他穿衣起身,不一会儿拿来一条热毛巾,跪在杨芬芳的前面,说:「你把身子侧过来,我给你擦擦,全是汗了。」已是云开雾散,他一边擦,一边用手抚摩着女人身体的一分一寸。而她也不明白——何无极是怎么摸黑找到了毛巾、脸盆。
收拾停当,何无极说:「我要走了,明晚等我。」在她的脸颊轻轻一吻,杨芬芳含羞地闭上眼睛。
他们的情爱浅薄如草,在一片荒原上疯长。
第四节
在县城最好的饭馆。
杨芬芳把碗里的白米饭用筷子拨来拨去,就是懒得往嘴里送。她的心里只装着何无极,装着那黑暗中的激情和场景!自己是何无极的女人了,自那熏风沉醉的夜晚,在那快要令人发疯的情境里,痛彻心扉地感受到爱情的轰然来临。
还没见到杨芬芳,刘庆生就估摸着妹妹会比姐姐好看;可当杨婉芳把站在身后的妹妹推到跟前的时候,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妹妹竟会这样漂亮?
吃饭的场面有些冷,杨芬芳一直不说话。姐姐打着圆场:「别看我俩一母同胞,脾气可大不一样。小的时候,我这个妹妹能在家呆上一天,一句话不说。邻居过路,还以为家中无人哪。」
赵勇海也跟着解释:「我看芬芳的性情比你好。小心稳重,若办个事情,她会让领导放心。若成家过日子,会让丈夫放心。」刘庆生不住地点头,这话,他爱听。
桌上是四菜一汤,木须肉,红烧豆腐,炒青菜,干烧鱼,西红柿鸡蛋汤。一小瓶烧酒是刘庆生要的,说是要和赵勇海连干三杯。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有点不自然,十几分钟过去了,只有饭菜在冒热气儿。杨芬芳不说一字,可那眼睛总是清清浅浅,带着三分柔情。惹得刘庆生也狂喜,也心慌,不知道该说啥好。自己面对着硬邦邦的战士,可以滔滔不绝,可对面这个软绵绵的少女,他一筹莫展了。军官身份的他,原以为有七分把握。但杨芬芳的沉默与美丽,让他生出节节败退的感觉。原来女人比军人难对付多了!只好不停地说:「多吃啊,你难得来县城。」
杨婉芳额头渗出了汗珠,好不容易找了个话题,问刘庆生:「你的驻地徐州,离上海不远吧?」
「不远。」
「那你该去过上海啦?」
「去过。」
「别说我的妹妹,我也没去过。」话刚出唇,赵勇海瞪了她一眼,太不得体了!这不是在暗示人家——姐妹俩都去逛一趟上海吗?妻子平时为人处世还过得去,今天是怎么啦,杨婉芳已是干部,竟不如乡间妹妹受看?
刘庆生拍着胸脯:「好,我请你们姐妹一同去上海玩一次!」
「不,不。刘连长,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你就请我妹妹吧,我还有机会跟勇海去。」其实,她心里清楚,一个公社副书记有多大机会到上海出差?除非调到县里。
她瞅了瞅妹妹,杨芬芳正慢条斯理地用小瓷勺,往自己碗里舀豆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姐姐很有些纳闷:这才隔了几天,妹妹怎么变了?她碰碰杨芬芳的肩膀,说:「人家刘连长请你去上海玩,你愿意不愿意呀?」
「这事,我要想想。」
「去玩,你也要想。」
「这一趟可不是随便玩的。」
刘庆生一听,心就凉了:眼前的美人对玩上海没热情,那不就是表示对自己没多大兴趣。毕竟是军人,难以攻克的堡垒往往能激发出顽强的战斗精神,绝不能轻言放弃。再说了,事情刚开始,战略战术还没用上呢!遂和颜悦色道:「大妹子,咱把介绍对象的事抛在一边,今天我们认识了,就是朋友。朋友请朋友,总可以吧?」
杨芬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抿嘴笑了。刘庆生知道:笑就是点头,总不能冷场吧。忙又问:「大妹子,平时你喜欢什么呀,是绣花还是听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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