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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女(精校全本)

_2 章诒和(现代)
杨芬芳又不言语了,气得杨婉芳不客气地数落妹妹:「喜不喜欢,总得有个回话吧,你还懂礼貌吗?」
嘴角一撇,杨芬芳略带讥刺口吻地说开了:「刘连长,你问的是我吗?告诉你,我不喜欢穿戴,所以不会绣花。我不喜欢学习,所以不爱读报听广播。我呀,就喜欢端个小板凳坐在屋檐底下,慢慢嗑瓜子,看着屋跟前的那条小路。」说到这里,藏在心底的何无极猛地浮现出来,他正沿着小路,迎面走来。杨芬芳眼眶红了,不再讲话。
一顿相亲饭,就此收场。
走在县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天上没有云,骄阳似火,显示出盛夏的威力,连空气都是烫的,街边的小贩们无力地吆喝着,一汪汪的污水沿街到处可见。城里树木稀疏,是前两年「大炼钢铁」乱砍的结果。到了一家茶馆,茶馆门脸跟前有一棵罕见的大树。据说是县长下命令不让砍,才留下百年老命。这一下,借着大树的荫庇,茶馆生意兴隆了。谈工作,论婚嫁,解纠纷,下棋打牌,胡聊闲扯,旅人歇脚,都聚集于此。同时,各种消息也在此汇合,再经过一番咀嚼与反复加工,再散发出去。阳光透过大树繁盛的枝蔓,细细碎碎地洒下来,茶客们沉浸在午后的悠闲之中。或泡壶好茶,或单点一盏,微微的苦,淡淡的香。你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比饭局自在多了。因为饭馆的口味太重,四个人都想喝杯清茶,打算太阳偏西再走。刘庆生有了饭局的尴尬,便去「搬兵救驾」,把老金也弄来。老金也与赵勇海相识,多少也能增添些话题。
不知咋搞的,老金见到杨芬芳心里就感到刘庆生与她不般配,尽管是个连长。但是话题讲到去上海玩的事,却很支持地说:「刘连长可是军官,每句话都是铁板上钉钉子!既然是朋友请朋友,与提亲相亲无关,你何不去一趟?这个机会对你这么个乡下闺女来说,可是机会难得。要不然我去请个长假,顺便去看看我儿子。你和姐姐,我和刘连长,四人一起开拔。」
这话,着实把刘庆生吓一跳,四人行?这开销得多大啊?他心里只想请杨芬芳,一方面一个人好应付,另一方面省钱,留下点「银两」好办婚事。但这个时候一点都不能反驳老金,刘庆生只能充大方,满脸堆笑,说:「好啊,最好再加上赵书记!我们五个都去玩一趟大上海。这一路的开销,我包了!」
杨芬芳笑了:「要这样,我就去。」
刘庆生也笑:「能答应,就好办。」
赵勇海夫妇互相看看,也陪着笑了。茶喝到无味,话说到无趣,就到了散去的时候。出了茶馆,老金放慢了步子,赵勇海有意拉了老金一把。问:「这婚事,行吗?你得给我说句真话。」
老金说:「你问行不行,我当然说行。你问好不好,我就不好答了。」
「为什么?」
「老刘不配。」
「哪点不配?」
「我也说不出一二三。」老金又自语般,道,「我看啊,该娶芬芳的是你,你错把婉芳娶回了家。我要是你,就离了再结。」
「你胡说啥!」赵勇海一拳打在老金的后背。
一桌饭、一道茶的收获是男女见了面,另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是女方同意到上海玩一次,至于行程,人数,都来不及细谈。杨芬芳急着回家,当刘庆生建议她在县城多住几日的时候,杨芬芳瞪着眼,对姐姐说:「你陪刘连长逛县城吧。我要回家!」
眼看已经生气的妹妹,杨婉芳不敢逗留,相互道谢告辞。一再道谢的人,自然是刘庆生。饭后,尽管他一再要求付账,但赵勇海执意不允,在婚事未成以前,不想在这个远客的身上沾光,哪怕一点点。几杯茶钱,是刘庆生付的。原本他也要付钱,是老金拉他坐下,说:「你也给人家一点面子吧。」
刘庆生想与杨芬芳握个手,谁知伸出手来,人家转过身去。他只好握住杨婉芳的手,连声道:「去上海的事情,一言为定啊!」他的口气已显出惶急来。
「好,好。等我们商量好再通知你。」杨婉芳应酬说。
「大姐,别叫我空欢喜一场呀。」
老金听得不耐烦了:「亏你是军人,太啰嗦。」这一句,搞得彼此无话,终于分手。
赵勇海夫妇让杨芬芳回公社住一夜,明天再回石壁村。回到公社,杨芬芳就变得有说有笑。她把眉毛一扬:「姐夫,今天最好吃的菜是干烧鱼,姐姐做饭就知道用水煮鱼。以后我有钱了,就自己进县城再去那家饭馆,再点干烧鱼。」
杨婉芳不依了:「不是我不会做,问题是住在石壁村,从哪儿弄调料呀?只有猪油,一勺盐外加一把葱,可不就只能煮着吃。为啥我和勇海给你介绍对象,目的就是要你离开石壁,过上好日子。你跟了刘连长,起码能调到公社。你懂不懂?」
杨芬芳一下子愣了。
残阳消尽,星星从天空的深处悄悄出现,又是一个无风的夏夜。没有一片树叶在摆动,只是低垂着,像是在打探什么。回到公社,三人的晚饭是稀饭和咸菜,杨芬芳说自己会熬稀饭,要动手做。赵海勇说,大热的天,不就是锅稀饭嘛,去公社食堂买来算了。
夜深了。赵勇海把房间腾出来,让姐妹俩睡,自己到了办公室,靠在单人床上,眼睛微闭,却无睡意,反复琢磨老金一路对自己讲过的话,刺耳又钻心。
伴随时光流逝而去的忧伤,在心头墨似的洇开。
第二部分
第五节
杨芬芳决意回家。清晨,连早饭都不吃了。进了石壁大队地界,就远远看见何无极在靠近村口的庄稼地干活。她知道,这是在等自己归来。
「无极!」杨芬芳喊完,就跑了起来。
「别跑。」
走近了,两人我看你,你看我,接着就是笑。
「你笑什么?」杨芬芳问。
「那你笑什么?」何无极反问。
「我笑你傻等。」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何无极在前,相亲的事不问一句。田边开着无数的蓝色小花,青草在太阳的照晒下浓绿浓绿的,草尖闪着金属般的亮光,几只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
到了杨芬芳的家门口,何无极说话了:「我一大早在村口等,我会等你一整天,你一天不回,我第二天会接着等,就是要接你回家。」
杨芬芳嗔怪道:「死心眼儿。」
「从那晚起,我是个死心眼儿。你进了县城,我脑子里就只想一句话——还能再见到你吗?其实我随时都见到你,睁眼是你的样子,闭眼是你的身子。」
「我也是……」
也许是掩饰自己的伤感,何无极弯腰扯了一把蓝色小花,举到杨芬芳的眼前,说:「我观察了好久,这种小花从不和别的野花长在一起。要开花,也是自己单开。它也永远挪不了窝儿。这个孤单的植物,就是我。」
「无极,我不是回来了嘛。」
「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得干活啊。」说罢,转身而去。
当晚,以为他会来,没来。她很疲倦了,昏昏然睡去。
又一个夜晚,一个雨夜。大一阵,小一阵,又小一阵,又大一阵地下着,雨水顺着屋檐、墙头、树干滑落。云层很低,暑气不肯消退。细雨下得心烦,杨芬芳早早擦洗了身子,准备睡了,心的深处是等候。她觉得最近发生的事,也着实,也虚幻。当她起了睡意,却传来敲门声——
门开了,随着「无极!」一声唤,她扑倒在他怀里。上苍注定要这对男女经历一场生死般的爱情。尘世至繁,天地至简。他们进入了无语的世界。何无极激情越发地强烈,浑身充满了力量,似乎于瞬间就要爆发。他不间断地吻着,抚摸她丰满光滑的肌肤,这让杨芬芳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们都恨不得把对方揉碎,揉成自己的一部分。他们又好似两条鱼,自由自在地追逐,摆荡。在无所顾忌之下,杨芬芳觉得自己已经融化成水。
她在耳边轻轻地说:「你太强了。」
「你太柔了。」四目相视,充满欢欣。
何无极说:「我是一棵树,冬天让你砍下树枝取暖,夏天我用树荫让你乘凉。」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深情地:「有你,我死也情愿了。」
「情愿死的是我,因为我的命不好。」
「不许你说『命不好』。」她把头靠了过去,甜蜜地躺在他的怀里。
过了一阵,何无极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问:「说说你的相亲,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
「就是不怎么样嘛!」
「那你得把『不怎么样』的印象列两条出来,我才信呢。」何无极边说,边用小手指从上到下轻轻地刮她的鼻子,笔挺的鼻子,撩人的鼻子。
「油盐酱醋,总得占一味吧,他啥味也没有,还一副死板相。对我挺热情,可我没热情。他哪儿知道,杨芬芳的热情在这儿哪!」说着撅起嘴巴,说,「亲我!我要你,只要你。」
「那我又好在哪儿?一个地主子女。」
「我们在一起多快活。从小就快活,现在更快活。」说到最后一句,脸刷地红了。
「他的照片还在吗?」何无极又问。
「我把他退给姐姐了。」
「下个星期赶集的时候,我要买细布,选桃花色,给你做几件贴身小背心。」
「你这是干嘛?」
「穿上它,就等于我在你身边。」
杨芬芳不懂了:「你不就在我身边吗?」
何无极是个心重的人,冒出个刘连长,心思更重了,人也忧郁起来。他细细整理着心爱女人的一头乱发,感慨道:「过了今天过明天,以后的日子真的像磨盘一样一圈一圈转悠,一成不变吗?白天邻居,夜里夫妻,我俩能维持多久?我跟妈说了,要娶你。妈让我断了这个念头。她说,我能一辈子不娶,你未必终身不嫁。起码你的姐姐和姐夫就不答应。现在又多出个刘连长。你不喜欢他,说不准又有张连长、李连长上门。他们当中,总有一个疼你。」
一听这话,杨芬芳哭了,很伤心:「我在你怀里,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临走时,他拿了桌上的《青春之歌》,说:「这书,我要了。我们找个机会一起进城去拍张照片,把它夹在里面,那就是我们的青春之歌。」
返回自己的家,儿子发现母亲房间的灯亮着。他明白了:一定是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夜里的去向。
「妈!我从芬芳家里回来了。」这是他鼓起勇气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你能告诉妈,就好。」
「妈,你骂我吧。」
「妈不骂你,只是担心今后怎么收场啊。」
「我管不住自己了。」
何老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去睡吧,明天早起还要出工。」
雨停了,何无极呆望着漆黑的夜色,脸上一片萧瑟。
杨婉芳带话来,后天公社要来放映队放电影,要妹妹跟队上请假,下午就过来一起吃晚饭。杨芬芳想和何无极一起去。收工后,她跑到何家。进了院子就见到何老太坐在屋檐下择菜。
「何妈,我是来找无极的。约他后天一起去公社看电影。」
「芬芳,他还没回来,也快了。你坐啊。」
杨芬芳挨着老人坐下了。何老太看了她一眼,叫了起来:「难怪无极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啊。知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吗?你就是了。」
「何妈,别瞎说了,我哪儿配呀。」
「怎么不配?」接着,话锋一转,对杨芬芳说,「你俩的事,无极跟我说了。你跟姐姐提过吗?」杨芬芳摇摇头。
「是不敢提吧?」何老太索性直截了当了,「这种事主要还是在于你自己有没有主意了。」
「我还没主意呢,可我俩打小就要好,全村都知道。」说罢,她起身了。自己已被何老太盘问得不大自在,她也说不清楚什么缘故,心里有点怕何无极的母亲,便说:「我不等了,何妈就替我带个话给他。」
电影天黑才放映,杨芬芳与何无极却在太阳落山以前到了公社。公社有南北两个门。南门自是正门,面对着通向县城的公路。北门则连着一条弯曲的石板路,路的两则就是店铺,大约有个十几家。紧靠公社的一家店铺是供销社,摆着农具和日用品。靠着供销社的是小酒馆,里面有两张桌子,这里主要卖散装酒,酒用坛子装,盖子用红布缠着。不管揭不揭盖子,酒店整日都弥漫着酒香。还有个面馆,有个茶馆,有个小理发馆,也还有个布店。
看电影在乡下算是大事,喜事。两天前公社就发了通知,轮流到各个大队去放映。由于石壁大队紧挨着公社,队社合一,就在公社大院里放映。过了中午,就有孩子们到乡村公路去等放映队。人来了,孩子们就跑着、跳着,飞奔过去。到了公社院子,大人小孩都主动帮忙,拉银幕,扯电线,绑喇叭。公社自然给放映队准备晚饭,有酒有肉。把这些事情做完,人们就该忙着为自己一家人占位子了。何无极对电影的兴趣不高,都是看过的老片子了。他趁着夕阳未落赶到这里,就是要给杨芬芳买布。在何无极的坚持下,杨芬芳到了公社,没先去找姐姐。他们径直到了布店。布店的两面墙整整齐齐码着布匹,一边是像蓝、黑、灰等颜色的布,布也比较厚;另一边则是浅色的了,像浅蓝、淡绿、橘黄等颜色,布料也薄。因为晚上有电影,这条石板路的人也比往日多了,提前来到这里,也不止他俩。既然来了,不管什么店,不管买与不买,都要进来看看。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认识的相互打招呼,开个玩笑。石壁村的几个女孩子也来了,一眼看到杨芬芳。其中一个高声问:「你买布吗?还是你的无极哥买呀?」平素,听到这类话,杨芬芳会用同样的玩笑话回敬。这次,她心里竟有些慌张。
桃色的细布,有两种:一深一浅。买哪种?杨芬芳拿不定主意。何无极低声对她说:「背心贴身,摩蹭又出汗,加上常洗常晒,几下子颜色就退了。买深点的吧。」
颜色定下来,何无极连价格也不问,对店主说:「我要两丈。」
店主喜出望外!把布卷抽出来,平放在一张大桌上,一手一手地扯布,一手一手地量布。何无极又叮嘱:「别把布扯那么紧,下水要缩啊。」
店主咧着嘴笑了:「只要不赔钱,尽量往宽里量。保管让你俩满意。」
那桃色的布,如浪涛一般翻腾,又似花瓣缤纷而落。杨芬芳深情地望着何无极——这个总使自己快乐的人。这时,从布店门口晃过一人。当他辨认出这对青年男女,便停下脚步,布店店主正要招呼,却又很快地走了。何无极把钱交清,俩人出了店门。
杨芬芳说:「无极,我们一起看姐姐,就在她家吃晚饭。」
「不,我们一起去面馆,我请你吃。」
大肉面,这是面馆里最贵的一种,何无极给杨芬芳要了一碗,自己吃的是鸡蛋面。他们对面而坐,彼此望着,不怎么说话,却非常惬意。天热,何无极把面条吃了,碗底只剩下一点面汤和零星的葱花。杨芬芳吃得慢条斯理,她喜欢他陪着自己,不仅在深夜。何无极打量了一下小饭馆:一口大锅煮着面,一口小锅煨着猪排骨和腔骨,一大笸箩装着手擀面,一个小笸箩里装着新鲜鸡蛋,还有几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盐、糖、味精、酱油、醋。看着,何无极感慨起来,探过身子、压低了嗓子对杨芬芳说:「我娶了你,一定能养活你。你看,开这么个面馆多简单,只要公社让我们干。我还不耽误咱们的自留地。」杨芬芳笑了。
「笑啥,不相信?」
「我当然信啦。」
付了面钱,何无极说:「你和姐姐、姐夫一起看电影吧。要是放一部,你还可以回家,要是放两部,你会看到下半夜,那就住在姐姐家吧。我要赶回家照顾母亲。」杨芬芳点点头。她知道:即使他留下来看电影,两人也不能坐在一起。
对着空碗,她想:爱情是啥?就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清的美妙滋味……
第六节
自从听老金说了句「该娶芬芳的是你」以后,赵勇海也不怎么搞的,脑子里常闪出杨芬芳的影子。凑巧在布店碰到杨芬芳和何无极在一起,他突然觉得内心多少有些失落,有啥失落?从未得到过,有啥失落?自己也闹不清楚了。
回到家里,他只是对妻子说:「都这个时候了,芬芳怎么还不来?」
「是呀,她早该来了。」
「炸点花生米,我想喝点。」
「你想喝酒?大热的天。」
「想喝。」赵勇海回答。
杨芬芳来了,进门就说:「我不太饿,喝碗稀饭就行了。」
姐姐说:「今晚,姐夫可把你当贵客了。你看,我把下酒菜都备好了。」
「喝起来,还看电影吗?」
赵勇海说:「喝完再看,第一部是老片子了。第二部《青春之歌》,才是新的。」
杨芬芳几乎跳起来:「哦!《青春之歌》,那我要看!」又走到赵勇海跟前,直直地望着他说,「姐夫喝,那我也学着喝一口。」
「好!」赵勇海觉得她哪怕是一个眼神,也是万种风情。
看电影的时候,杨芬芳并没有和队里的姑娘们在一起,而是和姐姐、姐夫坐在预留的给公社干部的排椅上。她被《青春之歌》里的女主角林道静义无反顾地追求自由、爱情和事业,感动得一塌糊涂。夜风袭过,银幕似风帆,上面的人影飘摇荡漾,杨芬芳的心也荡漾飘摇起来。回到姐姐家,兴奋劲头儿还没过去,双颊变成了桃腮,灼灼燃烧。她舀了碗凉茶,拿了一碟葵花子,喝着,嗑着,回味着。和刚才的喧闹相比,现在虽只剩下安静,四围充溢着一种令人宽慰、疏朗的气氛。《青春之歌》仿佛是一股清风,直入心底,她希望电影永远放下去,接着讲述林道静以后的故事。自己恨不得生出双翅,跟着林道静飞到遥远的城市,飞到美丽的海滩,去做比种地、当社员更有意思、也更有意义的事情。
她一手托着腮帮子,慢悠悠地对姐姐说了一句:「我想去上海。」
「真的?」杨婉芳喜出望外。
「好啊,我支持。」人的心理状态总是幽微而私密,赵勇海也想让杨芬芳尽快离开。因为冥冥之中,自己似乎预感到这个像浆果一样成熟的、柔软的、精血旺盛的女人,非同小可。她那很不一般的脸就明确告诉你:以鼻为界,鼻之上的栗色眼睛给人的印象是随时可以打动你的沧桑感。鼻之下的嘴唇是带着持久刺激性的青春感。这个面相充满诱惑,也极富变数,也就是说:你贴近这个女人,可能得到幸福,也可能收获灾祸。何况,自己工作前途正好,必须也只能过琐碎的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杨芬芳就忙着离开公社。跨出大门的时候,赵勇海对她说:「我会立刻通知刘连长,说你愿意去上海玩一趟。」
「姐夫,我只是去玩,别提婚事。」
「我懂。」赵勇海望着她的背影,决定尽快促成此事。
到了村口,杨芬芳不觉放慢了步子。云无心,风无心,自己怎么就有心去上海了呢?这样的事,能不跟何无极商量吗?至少要先跟他打个招呼才对。只怪自己太冲动,看了部《青春之歌》就啥也不顾,也要学林道静去闯荡世界。问题是自己实在是太想去上海了,哪怕只去一天,踩一脚柏油马路也好。假如刘庆生不是来提亲的,就好了。请他带自己,也捎上无极,多美啊!去上海!这个突如其来的渴慕,简直无法克制,也无法打消。无论如何,她要跟何无极好好说说,在不嫁刘庆生的前提下,让他同意自己去上海。
傍晚,杨芬芳在自留地给青菜施肥,她干得很细很慢,有意等着何无极收工时路过。太阳渐渐落下,白天那种窒息人的热气,开始退去。田蛙在远处的池塘,一声一声地叫着。
何无极扛着锄头,径直朝杨芬芳走来。到了她的自留地,拿着锄头就干起活来,顺便问一句:「是早上回来的吗?」
「无极,你知道昨晚第二部电影是啥?」
「听昨晚回来的人说了。好后悔,真该去看。」
「我记得你妈也没要你每天晚上都陪她啊。」
何无极笑了:「说陪我妈,那是骗你。真正的原因是想赶回家,趁着太阳没落山,把那两丈布下水,晾干。我要叫你早点穿上。」
自有了「那一夜」,连杨芬芳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为什么何无极总能唤起内心的柔情?她与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一样,脾气执拗却心性柔弱,有毫无来由的忧伤,也有莫名其妙的甜蜜,更多的是春水泛滥般的爱意。
何无极低声说:「今晚,我要给你身子量量尺寸。」
她的脸刷地红了:「呸,你还用量?」
「要量,要细细地量。」何无极笑着,扛着锄头走了。
杨芬芳忽然想起来:自己要去上海!刚才咋忘记说了?
即使无雨无光,青春之花朵也要怒放。以往的幽会大多在床上,这次何无极要量身子的尺寸,非要杨芬芳站着脱去衣裤。她有些害羞,左推右挡。毕竟是情人了,钥匙在手,锁已打开。夜风吹去薄纱,一个天仙般的人儿呈现在何无极眼前。不敢相信,女人站立着比睡卧着更显出雕塑般的莹润性感。他激情难抑:「我的宝贝,我的肉……」他抱着她,轻移脚步,挪到靠近墙壁的地方,猛地伸手拉了一下灯绳。房间霎时大亮,「啊——」杨芬芳张皇失措,赶忙捂着脸,央求道:「关上!关上!」
何无极用身体挡住墙壁,就是不让她靠近灯绳,两人僵持着。何无极看着她的娇羞之态,内心生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管它漂亮不漂亮,被人看见怎么办?你快点量。要不,我真的生气了!」
「我就看三分钟,怎么样?」
「不,一分钟。」
「好,按你说的,两分钟。」
杨芬芳发现,他只是看自己,却不量尺寸:「你怎么不量?快点呀!」
何无极笑了:「你的尺寸,我还用量?第一次的时候,我就搞清楚了。」
「坏蛋!死鬼!」杨芬芳扑过去用拳头打他前胸。
「我就是坏蛋。」
何无极觉得很奇怪,杨芬芳即使站立也是软若无骨,柔如丝绸,两人四目对视,静立不语,却都不由自主地欢快起来。须臾之间的生命,就是彼此的渴望;唯一的冲动,就是交换各自生命中重要而隐匿的部分。他们像两棵直立又旺盛生长的小树,枝叶相缠,根须相交;又如春天的耕作,要扎进泥土的深处。
杨芬芳趁其不备拉了灯绳,霎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们依旧紧贴,交融一体。
两人逐渐平息下来,赤裸的杨芬芳坐到床沿,用双臂围拢何无极。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怕你生气,我又不敢说。」
「有什么事,我会生你的气?」何无极抚摸着她光滑的双腿。
「我想去上海玩。」
「是那个姓刘的,请你吧?」何无极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最初,是他提出来去上海。我没答应。可是看了《青春之歌》,我就特别想去上海玩。我跟姐姐、姐夫说了。这次是去玩,就是玩!不跟婚事混到一起。」
「是你姐姐、姐夫带你去?还是他带你去?」
「也许是姐姐和他。」
「别说什么『也许』,给我一个准数。」
杨芬芳答不出来。
「芬芳,只要你去了上海,在他看来,这个口子就叫撕开了。我担心以后的事,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谁都没再讲话,但两人的情绪都很紧张,心也都紧绷着。何无极俯下身来,吻着杨芬芳眼睛,说:「不想让你去,就是怕你离开我啊!懂吗?」
「我懂。」
「天地那么大,可我只有你。」
「无极,我也只有你。」他们相拥着一起倒在床上。月落而星沉,风起而潮涌。
何无极坐在缝纫机前做背心,手推脚踩,头也不抬。自打知道杨芬芳要去上海,心情就不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一连几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即使半夜从她那里回来,浑身筋疲力尽,也是难以入眠。他跑出家门,一个人站在葱茏的小树林里或山丘顶上,呆久了,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树,一棵草。满心的孤独和满腹的惆怅,随着脚下的草、头顶的云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顺着杨芬芳的房子看久了,他的心就会像针扎指尖那样,钻心地痛,一下,又一下。
「孩子,你这几天瘦了。」说这话的时候,何老太已经站在儿子身后。
「妈,我这是在给她做几件背心。」
看着像堆成小山一样的桃色细布,何老太问:「你要做个七八件吧,为什么要做那么多?」
「不为什么。」
「是不是要分开了?」
「妈,我的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啊?」机器停了,何无极仰着脖子,长出一口气。
「这是我猜的。」
现在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就只有母亲了。他把刘庆生提亲的事说了,又把杨芬芳要去上海的事也讲了。母亲拿起一件做好的背心,看了看。说:「我想这是你给她的头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个纪念。」
「妈,你是成心说狠话,好让我断了念头吧?」
「不,我从心里盼着你们做夫妻,可我儿没这个福气。何无极赛过刘庆生,可地主儿敌不过解放军。收吧!现在不收,以后想收都收不住了。」
儿子握紧拳头,猛捶着自己的胸口。
第七节
秋天,柔和的阳光,绚烂的季节,它把金黄色、橙褐色、紫红色掺杂在最后的深绿之中。树林深处,孤单的小鸟怯生生地叫着。晴空万里,不冷不热,这是一年最好、最美的时光。
杨芬芳高高兴兴地跟着姐姐到了省城的火车站。当刘庆生递到她手里是一张车票的时候,傻眼了:「姐,你不去呀?」
「我不去,你怕啥。他又不是老虎。」
「姐,就我一个人去的话,那我就不去了。」
杨婉芳把她拉到一边,拉下脸,说:「为了你,我和赵勇海从夏忙到秋。你以为简单呀?告诉你,事情是一连串的!你去上海得有钱,你得有地方落脚,你吃饭得有全国粮票,你得有人陪着。走到哪儿,还都要证明。你一个毛丫头,有吗?别说你没有,我也没有啊。这都靠姓刘的。你和他玩一趟,兴许就有了感情。再去他的军营看看,你就会觉得做军人家属的光荣。」她把嘴凑到妹妹的耳边,说,「这次老刘来,已经和公社的几个头头说妥了,结了婚就把你调到公社。」
「我能干啥?啥也不会。」杨芬芳低声地说道。
「当个保育员。弄几个小孩,讲讲故事,唱唱歌曲,跳跳蹦蹦。老刘说了,事情办成,他自掏腰包,送公社一架风琴。」杨芬芳听得心慌,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杨婉芳从钱包里掏出八十元钱,递到妹妹跟前:「把它收好了!这是我和姐夫送你的,一路上你也会有自己化钱的时候,知道你和何无极打小就要好,也给他买个礼物吧。」
这一切,吸引力太大,攻击性太强,她来不及思量,也无法抵档,乖乖地顺从了。
她走到刘庆生的后面,一步紧跟一步。车站大庁里乱哄哄的。每个人或手提行囊,或肩扛背包,无不是行色匆匆,迎面来的人看来都是神情紧张,即使撞到你,也是腰身一闪,随即消失在人流中,旅客再多,声音再大,但杨芬芳觉得都与自己毫无干系,不像在石壁村,彼此认识,人人相通。进到候车室,那些老人、小孩和妇女,似乎个个都面带倦色。上路,远行,就一定非常辛苦吗?她刚想到这里,被刘庆生拽了一把,拖进另一道门,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着「军人候车室」五个大红字。门口有人把守,查完车票,遂指着杨芬芳,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爱人。和我一起返营地。」既是不容置疑的干脆,也是理直气壮的谎言。杨芬芳站在身后,动也不敢动。
这里干净,有序,也安静,士兵避让军官,下级谦让上级。和刚才的情景相比,有天壤之别。杨芬芳像来到安全岛,心里踏实多了。见到满屋子的军人,自己又有些不大习惯,真想找个角落藏起来,喘喘气,歇歇脚。
又是军人优先,当别人还拥挤在检票口的时候,他俩已经登上了车厢。刘庆生买的是硬卧,一个下铺,一个中铺。这是杨芬芳第一次坐火车,她没想到火车上还有床铺,可以睡觉。床单,枕头,被子,全是白细布,比自己家里用的还好。还有水瓶,渴了随便倒水,还是温的。她把手提袋放在显眼的位置。兴奋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每个窗口探头都看看。
对面的铺位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男孩子。那女的盯着杨芬芳紧看,杨芬芳看她的时候,她就把眼光转到别处;等过了会儿,眼睛又盯着看。趁着杨芬芳在玻璃窗前看着迅速后退的树林与山坡的时候,她问刘庆生:「是你的爱人吗」
「是。」
「真漂亮!」
刘庆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几年了?」
「刚过门。」
那女人笑着说:「好好看着了。」
「我用不着看住,一来是军婚,二来她很纯。」说这话的时候,刘庆生心里不大高兴。
杨芬芳本就不爱说话,到了生疏的地方,遇见生疏的人,简直是金口难开。幸亏有个小男孩,她就逗着他玩。见此情景,那女人又开口了:「那么喜欢孩子,你们赶快生一个吧。」
顿时,杨芬芳目现惊恐,脸色也黯淡下来。她睡到自己的铺位上,初上了眼睛。朦胧之中,何无极踏着五彩祥云,披着万道霞光从天而降。
「昨晚睡好了没有?」这是她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夜里,你几次把毛毯蹬开,我给你重新盖好。」这是刘庆生说的第二句话。
「哦,」杨芬芳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知道。」
等她梳洗完毕,他又说:「我们吃早饭吧?」她点点头,算是回答。
早饭是稀饭一碗,小馒头两个,咸菜一碟,一小牙儿咸鸭蛋,杨芬芳没吃饱,因为昨晚早早睡下,晚饭没吃,一早就饿了。要是面前是何无极,自己就会嘻皮笑脸地嚷嚷:「我没吃饱啊!你不是养我吗?」而面对刘庆生,她一点说话的兴致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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