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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女(精校全本)

_3 章诒和(现代)
上海,到了。
杨芬芳的两只脚。终于踏上了柏油大马路。公共汽车,有轨电车,小轿车,货车,自行车,不断地驶来,又不断地驶去。高高的楼群,滚滚的人涛,一派逼人的光景,非但看不过来,还心生恐惧。交叉路口有变换不停的红绿灯,还有手势打个不停的交通警察。她下意识地捏紧旅行包,眼里闪动着新奇、兴奋的光亮。过马路的时候,她不由自主扯住刘庆生的衣袖,害怕被车流呑没。这一天,天气特别的清美,天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太阳透过凉爽的空气直射下来,让人感到秋阳的温暖。刘庆生像个导游,告诉她这里叫什么街,那里是什么路,还有「里弄」,「石库门」,她记都记不住。闹得厉害,乱得厉害,千种声音,万般神态,都在苍天覆盖之下。这是另一个世界了!她喜欢这一切。
到了一条巷子,两侧是两三层高的旧建筑,走进一栋老房子,杨芬芳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招待所,也是他们下榻的地方。厅堂门口竖着一个牌子,写着:来客请出示证明,本所兼包客饭。杨芬芳突然回想起姐姐在车站讲的话——「走到哪儿,还都要证明。你一个毛丫头,有吗?」
轮到他俩了。窗口里的人,问:「有介绍信吗?」
「有。」
里面的人扫了一眼,问:「要什么房间?」
「两个人住的。」
「大床还是两个床?」
「大床。」听到这句话,杨芬芳几乎站不住。
「你俩有证明信吗?」
「有。」刘庆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红色结婚证,递了进去。
手续办完,刘庆生拿了钥匙。杨芬芳把结婚证抢到手里。定睛一看:是真的!落款处还有红色公章——天塌了,心里一下全空了,她的脑子陷于混乱,但有一点很清楚:这是姐姐、姐夫搞的鬼!她转脸向着刘庆生,瞪大了眼睛:「你们合伙骗我!我说得明明白白,这次来上海,和婚事无关!」
刘庆生一言不发,两人面对面,是难堪的对峙和僵持。
恼怒的杨芬芳,大喊:「你睡大床,我回石壁。」旁边的几个登记的人像看现场即兴表演一样,看着他们。
杨芬芳冲出大门,刘庆生跟着她,一起来到大街。杨芬芳停住脚步,她想走,但不知朝哪里走。条条是路,又都不是路。
「杨芬芳同志,你可以回石壁,但是我刘庆生先要说清楚两点。一,不开这个证明,你到上海来玩是寸步难行。二,我不骗婚,你睡大床,我睡地板,我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但我可以等,直到你愿意嫁给我。」刘庆生口气严肃,神情严肃。
杨芬芳刚才被掏空的心,一下子又都塞满。忽虚忽实,急跌急涨,没有定心骨的她没了主张,而此刻,唯一的选择大概就是返回招待所,赶快了结「到上海玩」的心愿。她眯缝着眼,不说一句。刘庆生判断,情势已趋向缓和。
「我以军人的名义保证,对你秋毫无犯。行了吗?」有这一句,杨芬芳又顺从了。
下午,他带路逛了南京路,杨芬芳从来未见过这样的街,这样的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兴奋和激动,东张西望,停停走走,两眼放着光,脸上洋溢着笑。与此同时,自己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原来有两类人,一类是石壁人,另一类是上海人。这个界限人你一生下,就划分好了。你想跨都跨不过去!你喜欢上海嘛?顶多住几天,吃几顿,买几件,最终还是要回到老窝,继续做石壁人。而刘庆生呢?有足够的耐心等候,也有充裕的时间陪伴。谈不上稳操胜券,但已是胜利在望,他在期待「奇迹的出现。奇迹是啥?奇迹,就是就是极难做到的事情做到了;奇迹,就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
来到一家门脸不大的内衣店,刘庆生对她说:「进去看看,给你买样东西。」
「这个店里卖啥?」
刘庆生神秘地说:「进去你就知道了。」杨芬芳进去就呆了,在农村最不能让男人看的东西,怎么到了这里都堂而皇之地「挂」了出来?顾客基本是妇女,挑挑选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刘庆生挤到一个柜台前,对女服务员说:「我们想买胸罩。」
「谁用?」
刘庆生指着杨芬芳:「她用。」
女服务员打量了一眼,问:「你知道自己的号码尺寸吗?」
茫然的杨芬芳回头问刘庆生:「她说啥呀?」
刘庆生上前一步,笑咪咪说:「她是第一次用。」
「啊!我知道了。」女服务员说:「这位女同志,我拿两个尺寸的胸罩,你先试试。」见她手里的物件是白布缝制的,用料不多却剪裁复杂,奇形怪状的,有两个浅浅的像口袋又像漏斗的东西,四周和几条细带子相连。
「你跟我来吧!」杨芬芳被带到一个很小的房间,四壁都安装着镜子,亮晃晃的。女服务员推她进去:「你自己试试,不合适再叫我。」说完,就要走。
「别走呀,我不会试。」说这话,她满脸绯红。
「那好,我帮你戴上,别不好意思。」看到杨芬芳玉色肌肤和丰满的胸脯,女服务员赞了一句,「你好美。」
胸罩戴好,衬衫穿好,再往镜子里一看,杨芬芳自己吓了一跳,一个胸罩竟然能把全身的线条都改变了,直变曲,低变高,身材笔挺,站姿变了,整个人也都精神了许多。
「你就这样戴上出去,让他看看。」女服务员也为她高兴。
刘庆生看到不一样的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成功的大事。她上前握着女服务员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为军属服务的精神。」
一共买了两个,刘庆生付了钱。顿时,杨芬芳在招待所的不快与愤怒,开始淡去。
刘庆生用坚定的口气说:「去逛城隍庙,我们去吃东西!」秋阳残照。日已偏西,她也有了饿的感觉。
先吃宁波汤团。咬了一口,杨芬芳欣喜不已:「汤圆那么小,可里面还有馅啊!」
「只要你满意,我就高兴。我们都是有今生没来世的人。」刘庆生后一句话,听来像远处的钟声,沉沉的。
又吃南翔小笼包。「啊,全是肉啊!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好的包子。」杨芬芳几乎喊起来。
「你可要吃饱,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刘庆生看着她欢快的样子,心里真舒坦。
再买五香豆,杨芬芳边吃边走……到处都是丰沛的生机和无穷的乐趣,自己过去真是白活了。夜幕降临,大城市的喧嚣退去,展示出一副柔和的情调来。一路上,刘庆生很少说话,回到招待所,刘庆生从厅堂拿了份当日的《文汇报》,开了房间,转身对杨芬芳说:「你快去女浴室洗头洗澡,还可以在浴室里洗衣服。然后,上床睡觉。」
「你呢?」
「我在这里喝茶,看报。夜眠七尺,日食一升。当兵的打地铺,早习惯了。再说,能睡在你身边,我已知足。」他知道,上海的新景象,新生活,已经把杨芬芳的身心塞得满满的,自己无需再讲什么。
她睡大床,他卧地板,秋毫无犯。
第二天,继续逛街,各有各的目标:杨芬芳盘算着要给何无极买个手表,作为礼物;刘庆生一心要给杨芬芳买一件大红上衣,作为婚装。
出了招待所,刘庆生笑吟吟地对杨芬芳说:「我们的战士碰上到上海出差的人,总托他们要买两样东西回家带给家人,你猜是哪两样?」
「上海什么都好,我怎么猜得出来?」
「让我告诉你,一是衣服,上海的衣服料子好,样式好。二是糖果,味道好,还不贵。今天,我们去买衣服,你一定要挑件好看的。」杨芬芳没有表示反对,刘庆生估计她会同意的,果然。
他们在几家大百货商店的服装柜台看来看去,刘庆生锁定红色,理由是:「红的最配你,其他颜色都差点。」又建议,「要买就买灯芯绒的。价钱贵了点,但没关系。它比平布高级多了。」杨芬芳心花怒放,这辈子没穿过灯芯绒。这次,她要买,还要穿。多美!遗憾的是,她的身材太高,而上海衣服尺码都偏小。刘庆生当机立断:「咱买布现做!」口气坚定得像是在做决议。
确实也是决议。他们先来到一家布店,上海的布店比比皆是。单是一个红色,就好多种,酒红,洋红,桃红,粉红,橘红,深红,印度红……杨芬芳简直看不过来。刘庆生对售货员说:「我们要大红!」
杨芬芳把大红布料移到阳光下看看,说:「太扎眼了,在石壁穿它,还不把别人的眼睛都扎瞎了。」
「谁说在石壁穿?买了衣料,就在这里找个裁缝铺做。多给一块钱,明天你就可穿在身上。」杨芬芳同意了,买了大红灯芯绒,足足扯了八尺。刘庆生付了钱和布票。
随即,俩人到不远的缝纫店,量身定做了外衣,刘庆生特别叮嘱,一定要「掐腰」,那师傅笑着说:「别担心,明天下午来看,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事情按计划进行。刘庆生说:「我们该买糖了,去冠生园。」
大白兔奶糖,花生牛轧,黄油白脱,水果硬糖,这些最有名、也最好吃的糖果,刘庆生一下子买了许多斤。他还剥了一粒花生牛轧,让杨芬芳尝。
杨芬芳嚼了嚼,就叫了起来:「真好吃,嚼一下,就是满口的奶香,不断地嚼,就有不断的奶香,我要带回去,慢慢吃。」
「我就是给你买的嘛!」
「谢谢。」
「对我,你还用谢?」她没有反驳,刘庆生很高兴。
抱着沉甸甸的糖果,刘庆生建议:「我们还是先回到招待所,把东西放下,再接着玩,好吗?」
这时杨芬芳就像一个听从指挥的战士,跟着他走。人生所以快乐,只因为不记得过去,不晓得未来。
午饭,就在招待所里吃的。米饭炒菜,刘先生要了个雪里蕻炒肉丝,一个鸡蛋炒蕃茄,高汤,两碗大米饭。杨芬芳觉得上海的饭菜太好吃了,连大米饭也比家里做的香,不禁说道:「上海货好,怎么上海的饭菜也好?」
「好吗?我保证会让你吃上好饭菜。我有好多全国粮票,端给你的都是一碗一碗白生生的大米饭哟!」
下午,杨芬芳说要买手表。刘庆生说:「最好的钟表店叫亨得利。要买,也是我给你买。」
「不,我自己买。」
「为什么要自己买?」
「不为什么!」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容商量。
「好,好,自己买来自己戴,我给你当个参谋,总可以吧?」
杨芬芳一笑。
到了亨得利,墙上挂的,橱窗里摆的,货柜里陈列的,全是钟表。她的脚都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刘庆生告诉她,女表在一边,男表在另一边。
「我买男表。」
「你买给谁?」
「不给谁,自己戴。」她说得斩钉截铁。
听着这强硬的口气,刘庆生忙说,「也好,男表的青盘大,看得清楚,你手腕比较粗,也好戴。」
售货员问:「你要什么牌子,什么样式?」
杨芬芳说:「我要买一块八十元钱的手表!」
刚好有一种上海表,价格正是八十元。杨芬芳看了看,即说:「我就买它。」
是她自己戴吗?心存疑虑的他,觉得还是暂时不问为宜。
入夜,晚饭后刘庆生带她来到外滩,去看夜色中的大上海。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林荫道上游人笑声和情人的细语,很撩人心魄。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哗哗作响的梧桐树,吹过闪着亮光的黄浦江,也吹过杨芬芳滚烫的面颊。
刘庆生轻声问:「你看,上海外滩的夜色是最美的。」
杨芬芳也叹道:「是美,我从来没见过。」
刘庆生一把攥住她的双手,动情地说:「芬芳,嫁给我吧!」
杨芬芳低下了头,脸红红的。
「嫁给我,我会让你过上好的生活。」
「我知道。」
「知道就好。你对我有什么顾虑吗?」
「我没顾虑,你人也挺好。」说罢,把头扭到一边,她害怕继续这个话题。
有人说:如果想要结婚,当把一切情况想到最坏,再做决定。可惜杨芬芳没这脑子。
第八节
清晨,杨芬芳拥着薄被,坐在床上。已经起来的刘庆生情不见禁站到床沿,将她拉过来。杨芬芳用手臂推,一点也推不动。刘庆生用手掌托起她的脸,对着那渴望了许久的双唇,把自己的嘴死死地压了下去。
杨芬芳想喊,一点也喊不出声。这是上海,是招待所。他们是夫妻,是领了结婚证的夫妻。刘庆生把她按倒在床,隔个被子,全身扑了上去。杨芬芳急了,用脚使劲地又蹬又踹。刘庆生抓住她的乳房,说:「告诉你,我们是夫妻。可现在我不会动你。」
「你出去呀,我要起床。」
「好,我去办退房手续。」
等刘庆生回到房间,杨芬芳不仅起了床,而且把自己手提袋都收拾停当。刘庆生说:「上午,我们取了新衣服,搭车去徐州,看看我所在的部队营房。到了那儿你才知道我是什么人。」
「在徐州呆几天?」
「我们会在那儿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
「原来你们把什么都铺排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杨芬芳显得那么无力。到了这一步,说是大梦初醒,可也是水到渠成。
「婚事和战事一样,战前要有周密安排,又要能抓住时机,才有获胜把握。当时告诉你,你肯定不愿意,现在我问你,就差不多,对吗?」
杨芬芳更无法回答了,她能说啥?有如游到河的中流,两岸都有美景,梦想着两边都能得到,行吗?放弃纯情,面向现实,物质成为人生的安慰和自欺的借口。
来到营房的大门,杨芬芳着实吓了一大跳。一群战士蜂拥而至,大喊:「连长回来啦,也把新媳妇带回来啦!」接着,就七嘴八舌说开了——
「嘿,真是大美人!比年画上的还好看。」
「连长,你从哪儿找的?」
「今晚我们要大闹洞房!」
「快,快把喜糖拿出来!」
……
杨芬芳眼前混沌一片,心里一片混沌:自己真的就是刘庆生的妻子了!怪谁?那纸做的结婚证自己是看过的,要是不愿意,揉烂扯碎就行了,或者扭头就走。为什么自已默认了,顺从了,跟了刘庆生,是上了贼船吗?其实也算不得上贼船。因为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她想来上海,吃了,穿了,玩了,更重要的是对刘庆生的态度也松动了,松懈了。小小的松动、点点的松懈加起来就有了迅速的变化。是不是只要牵涉感情,就无逻辑可循?也不是。对于婚事,她也在暗中反复掂量:与谁结婚,跟谁过?她愿意与何无极在一起,顺心;她愿意和刘庆生过日子,实惠。而眼下的情景,立即让她想到姐姐说的话了:「再去他的军营看看,你就会觉得做军人家属的光荣。」果真如此。被战士包围着,「嫂子,嫂子」地叫着,那感觉是跟在自留地里种菜,不大一样。是啊,为了得到一些珍贵的东西,似乎就会失去另外一些珍贵的东西。
大幕已然拉开,什么遮掩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对男女面对一场婚礼。新房虽是临时的,但也算得应有尽有。墙头,贴着毛主席头像。像下,是一个大大的「囍」字,红纸剪成。床上,红色缎面的新面被。桌上,摆着「囍」字暖壶和搪瓷茶缸。搪瓷洗脸盆都是大红牡丹图案。晚上举行婚礼,他俩还有一点准备时间。刘庆生请来团部理发员给杨芬芳理发。虽然仍是短发,但样式和从前都很不同,前短后长,额头还有一排弯弯的刘海。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刘海的衬托下,忽隐忽现,非常妩媚。
他俩在新房里整理东西,杨芬芳把红色灯芯绒外衣从手提袋里取出来,刘庆生说:「你现在穿上,让我看看,你自己也看看。」杨芬芳穿好,走到镜子跟前细细地照着。
「你转过身来。」站在后面的刘庆生拦腰抱住。
他们拥抱,亲吻,像夫妻一样。
婚礼非常简单,团政委出席了,气氛一下子隆重起来。政委讲话简短,有两点是重要的:一、刘庆生是好同志;二、当军人的妻子最光荣。杨芬芳知道,自己的家门口要钉个「光荣军属」的牌子了,每逢春节会有干部来探望了。接着,是鞠躬,对拜,散糖,点烟……最后摆了一桌夜宵,请几个连级干部。因为在军营,大家没有喧嚣闹酒和充满性暗示的闹房,按程序走完了过程。
夜色转浓,客人散去。军营对村姑,新房顿成两个人的天地。刘庆生觉得如果此前多多少少有些靠手段谋取感情,那么,现在就面临着一场真正的硬仗,军官的尊贵配原始的本能,一触即发。他迫不及等地扒下杨芬芳所有的夜服,抱到床上,自己像冲锋一样进入阵地。杨芬芳闭上眼睛,嘴唇发抖,像尸体一样承受着撞击。
刘庆生喘息渐渐平息。之后,拿过自已的裤衩抹拭下体;之后,擦了擦手,甩在地上;之后往枕头上一靠,酣然入睡。耳边响起鼾声,杨芬芳的内心翻滚着屈辱。
远处,一个声音在哀嚎……她听得真切,痛得真切。
第二天,刘庆生把换下来的衬衫、裤衩、背心、袜子塞给了妻子,说:「这里有个洗衣台,就在浴室的外面,大家都在那里洗衣服,你去吧!」
出了房间,她心里酸酸的:自己学林道静要过新的生活,现在新生活来了,那就是给姓刘的当老婆。把水龙头打开,她看着细细的水流把盆里衣服一点点浸透,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初夜」——何无极的话:「我是树,你是枝叶,永远相连。」她把那件桃色背心单挑出来,细细地打上肥皂,看着泛起了白色的泡沫,似乎又见到了何无极,从身后紧紧地搂住自己,恳求道:「快回家吧,今夜你等着我!」
晚上,刘庆生在被子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妻子柔润的奶头,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玩着。杨芬芳很不喜欢这个动作,忍了忍,见他还是这样,遂用胳膊挡开他的手臂,翻过身去。刘庆生笑嘻嘻道:「怎么,才过一夜就嫌我啦?」
杨芬芳背对着他,甩了一句:「你弄得我不舒服」
刘庆生猛地把她翻过来,用膝盖抵着妻子的私处,问:「说!谁把你弄得舒服了?」
「谁也没有!」
「你撒谎。」
「我没撒谎。」杨芬芳一句顶一句,毫不示弱。
「那你昨晚,怎么没见红?」
「没见红又咋嘞!没见红就有野男人啦?」光着身子的杨芬芳忽地把闪着亮光的锦缎新面被掀翻在地,自己也顺势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刘庆生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激烈和异常响亮的哭声,着实吓了一跳。他担心传出让人笑话,也赶快下了床,用手去捂嘴。他哪里晓得,这个哭声里隐含着杨芬芳内心的悔意与焦愁。
在呜咽与啼哭中,她满腹委屈地说:「几年前,和姐姐上山砍柴,我从山崖摔下来。腰扭了,那个地方也震破了。我说完了,信不信由你。你要不信,咱们赶紧办离婚。」杨芬芳说完,抓过脱下的桃色背心,擦着满脸的泪痕。睹物思人,她伤心到家了。
「我信,我信,我信还不成。快上床来!」刘庆生一个劲儿地哄着。企图吻她,她用牙紧咬着嘴唇,把头扭过来,转过去,就是不让他吻。从他们的第一个吻开始,她就知道,刘庆生的吻又干又硬,没意思。
「不,我睡地板,你睡床。」
刘庆生哪里肯依?把枕头从床上拖下来,给妻子垫好,自己就势扑了上去。杨芬芳把事情遮掩过去,心里竟有谎言得逞的一丝快意闪过。也奇怪:谎言不用编,自己就冒了出来,还铁嘴钢牙地说着。肚子里未必没有柔肠百转的挣扎,但她很清楚,何无极很可能成为一场旧梦,永不再现。而刘庆生则很可能成为生命中的一道伤口,绝难弥合。
第三天,午饭后杨芬芳要刘庆生带自己去军营小卖部。
丈夫问:「你买啥?」
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想绣花。」
刘庆生高兴地说:「你原来不是说不会吗?现在想学了,好呀!给我扎个鞋垫吧。」
杨芬芳买了红、黑、白、褐四色细棉线,本想再买个绿色的,可惜那个小卖部没有。绣花用的竹绷子,就用搪瓷缸子替代,她绣的是一朵红花,图案不大。花瓣是红的,花心是白的,叶子是黑色的,花梗是褐色。看上去挺美的,特别是那黑的叶。她把花绣在桃色背心的正中,绣好后把背心整块剪下来的,做成一方小手帕,用它小心翼翼包裹那只表。
爱,原本就是个残酷的东西。
第九节
回到了石壁!比她两条腿走得更快的,是消息。全大队,几乎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杨芬芳嫁了,嫁给了一个连长。
下午她先到的公社,进了姐姐的家门。姐姐迎了上去,问:「怎么样,好吗?」
「我好!」她冷冷一笑,「你们把我骗得好。」
杨婉芳再问,她什么话也不说。喝了碗水,就要走。赵勇海站在一边,说:「你先坐下,我有话说。婉芳和我真心实意是替你想,现在的社员都吃不饱,你的工分挣得再多,也是白搭。总要找个法子吧。刘庆生就是一条路,对你来说,可能是唯一的一条活路。我知道,你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吃饱总比感情更重要吧?我和老金详细研究过这个姓刘的,发现除了性格刻板,态度生硬以外,还没有大的缺点。再说,他的毛病也和长期在部队有关,结了婚,成了家,有你在他身边,我想这些缺点会改正过来。你们的感情,也还可以慢慢培养嘛!」杨芬芳没有反驳。她知道姐夫的一番话,其实也是自己接受欺骗,接受婚姻的原因。
赵勇海又说:「在这个问题上,婉芳和我也对不起你,更多的是我对不起你!事先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擅自做主,给你弄了结婚证。我向你道歉,我和婉芳这样做也是出于策略。其实,我比你姐姐更疼你!我们知道你和何无极从小要好,那天他给你扯布,我偶而路过看到了。我想,你俩一定好上了。说句实话,他和你挺般配,可是,单是他的地主出身问题,就得压你一辈子。何老太能受这个罪,你受不了。何况,这样的阶级成分,你哪儿也去不了;除了当个社员,你啥也干不了。但是你嫁给刘庆生,情况就完全不同。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你调到公社当个保育员。」尽管杨芬芳还在生姐姐姐夫的气,但这一竫话很具说服力,她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杨婉芳劝她吃了晚饭再走,留不住啊,她的心早飞了。
深秋的天空冷漠,农忙后田野萧条寂静。只有成熟的老玉米忧郁地歌唱,发出「沙,沙」的响声。无论近处,还是远处,似乎都涂上一层清爽又伤感的秋色。
回到家里,匆匆地洗了脸,草草地抹了桌椅,换了衣服,换了床单,抄起个布包,朝何家径直去了。
「无极,无极!」杨芬芳叫着,跨进了何家的门。
何老太闻声而出,看见杨芬芳便上下打量个不停,笑着说:「欢迎新媳妇了,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
「我没觉得自己漂亮啊,我从徐州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你和无极。」做了媳妇,说话大气多了。她四周看看,问:「无极呢?」
「他在自留地,一会儿就回来。」
进了屋里,杨芬芳从布袋里掏出一袋上海糖果,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说:「何妈,这不是喜糖,是我的孝心。」说完,眼圈红了。
何老太一把将杨芬芳拉进自己的怀里,模着她的头,说:「你的苦,无极的痛,我都知道。从前的小说,喜欢用堕入情网来形容男女相爱。你们不同,打小在一处,朝夕不分离,没个开头,也没个结尾。所以,我形容你俩是平地晕船,没个醒的时候。现在,你醒了,无极也就能慢慢醒过来。我知道,你现在的心里也还是放不下他,也许更会惦记他的好,是不是?」杨芬芳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何老太叹道:「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不是自夸,无极是男人里最好的,从长相到习性,没人能比。我敢料定,不管你嫁连长,还是嫁团长,你忘不了他。」
「所以,我说你心里有苦,自打知道你和他明车暗马,我的心就是悬着的,床上事短,床下事长。要知道,你俩可打的是死结啊!」
说到这里,何无极回来了——进门就瞧见摊在桌上的喜糖,紧靠在一处的两个女人以及杨芬芳脸上的泪痕。他内心五味杂陈,却故作高兴地说:「芬芳,回来了。不错哇,还给我们带喜糖回来!」
杨芬芳站起身,说:「这不是喜糖,也不是给你的,是我孝顺老人家的。」说着去翻布包,「有一件东西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专门给你的。」
「谢谢,你可真有心。」
「我有心,以后也有心。」何无极从新娘子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幸福和兴奋。他心里明白了大半。
「你伸出左手来。」当杨芬芳把明晃晃的手表从四方形盒子取出,非常仔细地给他戴上的时候,何无极居然没说个「谢」字,就像自家媳妇买的。杨芬芳从盒子里拿出垫在手表下面的绣着牡丹的小手怕,何无极接过来,看了一眼,激动地叫了:「啊,我的背心,你的手工,是吗?」
「是,我在营房里绣的。」
何无极把手怕叠成条状,将牡丹花图案裹里面,遂伸出右臂对杨芬芳说:「来,帮我扎在右手腕上。」
看在眼里的何老太知道:他俩恋情非但没有终止,很有可能会更加炽烈。
杨芬芳大大方方地对何老太说:「走了那么多天,何妈,想让无极到我家里帮着收拾一下。行吗?」
「行,照顾军属嘛!」
「别这么说,我不爱听。」
到了家,关上门,杨芬芳转身就抱着何无极,伏在他的肩头痛哭。
「他待你好不好?」何无极低声问。
「我是你的。」
俩人死缠到一起,是与生俱来的情欲也好,还是天塌地陷的灾难也罢,都是豁出性命,毫无避讳了。杨芬芳柔荑一般的身子随着何无极的滚滚波涛翻腾,他们又找回了欢乐。在极度欢乐和放纵的下面,是藏得很深的心酸和苦涩。何无极亲吻她的乳房,用唇与舌长久地吸吮着粉红色的乳头,有如一个婴儿。杨芬芳整个身心害冲动起来,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喊道:「天哪。」
「你永远是我的。」何无极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不出声响地哭泣。都说:学会生活,就是学会放弃,偏偏他们不放弃。
不久,杨芬芳调到公社,去当个保育员。所照看的几个小孩,都是公社干部子女,不够上学年龄。她很认真,把每个孩子都弄得干干净净。剩余时间大多看看书,书是从赵勇海那里借的。赵勇海借给她一本普希金的诗集,说:「你看这个合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读外国诗,非常喜欢,特别是情诗,读着,读着,就心潮澎湃起来。有的句子怎么就说自己和何无极的恋爱?
我流泪,泪水却使我得到安慰;
我沉默;我却不抱怨,
我的心中充满忧烦。
忧烦中却有痛苦的甜味……
爱情对我的折磨我很珍重,
纵然死,也让我爱着死去。
觉得自己心里积存的许多悲伤,都让这个一头卷发,最后死于决斗的俄国人说了出来。现在的她,每顿吃公社食堂,肚子是饱了,但整个人像被什么吸干了。每逢周日,她必回到石壁大队,与何无极幽会。白昼好似受刑,夜晚则是他们的节日。何无极就是一阵细雨,细雨飘落在她的躯体,又是一点爝火,爝火温暖她的心房。她甚至觉得有罪的相恋,也比干净的夫妻要好。凉风习习,秀发飘飘,谁也不能自拔。
已是隆冬,日子短了。完全没有了光亮,好像过完早晨,很快就临傍晚,到处是迷雾一般昏淡。田野和树林也失去生机。如果起风,那一定是很猛,又很冷的,有时还能听到树枝的折断声。
这一天,快吃午饭了。杨芬芳正准备用开水给孩子们烫碗筷,赵勇海把她叫到一边,说:「刘庆生带了话来。他的父亲得急病,他赶回来,送父亲进了医院。,现在要绕道过来看你。」
「他什么时候到?」杨芬芳大惊。
赵勇海见她只是吃惊而毫无喜色,突然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平时舒展的双目,也紧蹙到一起。有意问道:「你该高兴才是,怎么一副害怕的样子?」
「他该来信跟我商量。怎么说来就来?我那个破家,他怎么住?也没啥好吃的。」
见她这么说,赵勇海只把心放下一半,放不下另一半就是何无极。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事始终是警惕的。
杨芬芳着急地说:「我请个假吧,下午就赶回去收拾。小孩让姐姐替我看个一天半日,你看行吗?」赵勇海点点头。
「谢谢姐夫。」杨芬芳笑了。
见她要转身要去打饭,赵勇海叫住了她:「我想多说一句话,怕你不爱听。」
「说吧,我知道你打心里希望我好,和老刘结婚,也是你一手办的。」
「就是这件事,我对不住你,因为你喜欢的人是何无极。」
顿时,杨芬芳把脸拉下来:「你别胡说!」
赵勇海望着她的眼睛,说:「我没胡说,你现在贴身的小衣服是他做的吧?」
问得杨芬芳一时语塞。
赵勇海说:「我不知道你和他断了没有?我的感觉是『没断』,看你每个周末着急回家的样子,我就断定你们没断,兴许还更好了。」
「你又在胡说。」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女人结了婚,就更懂得男人的好赖。」赵勇海的一番话,句句戳戳在心口上,「所以,我特别要叮嘱你一句:你安顿家,还要『安顿』他。」
杨芬芳着急回家,正是要「安顿」他。
第十节
故事总是有头有尾,有因有果。但生活并非如此,它处处吊诡,毫无逻辑。一路奔来,都是偶然无序,一路下去,都是跌撞坎坷,几个人能躲过支离破碎的命运?
刘庆生来石壁村的头天晚上,杨芬芳与何无极始终相拥在一起。一分分地相守,也是一秒秒地离去,像两个赌徒,仿佛是孤注一掷,也伤心欲绝的最后一夜。屋子里,厚厚的报纸搭在灯泡上,把灯光压得更低更暗;在低暗光影下,他们第一次看清对方的下体,形成了互相的激励,各自都是掏心掏肺地献了出去。
何无极几乎是在发誓,说:「我愿意死,用死去换取我们的欢乐。」
杨芬芳用吻去封他的嘴:「不许说死,我们要生。无极,我要给你生个儿子,他会和你一样聪明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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