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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女(精校全本)

_4 章诒和(现代)
何无极「扑腾」一声,从床上猛地跪到在地,泪如雨下。然而,心愿改变不了命运。
第二天,刘庆生到了。
爱情根本无法潇洒,况且这对夫妻根本不相爱。对杨芬芳来说,昨晚如升天堂,今晚如堕地狱。任丈夫怎么摆弄,她都顺从,但来得那么生冷。刘庆生不高兴了:「都说小别胜新婚,你这是怎么啦?」
「不怎么,我最近身体不好,浑身没劲。」
事毕,刘庆生还想跟她玩玩,说说,杨芬芳穿好裤衩,套上桃色背心,睡了。
女人一旦被放倒和剥光就会回归真实,然而,一点也没有出现自己所期待的激动和震颤,他深信:身体不会说谎!刘庆生找了灯绳,拉了一下,灯亮了,窝火的他跳下床,披上军大衣,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书来看。实在是睡不着。
今夜,还有一个人睡不着。他就站在杨芬芳院子里,冻着,看着——看着刘庆生单弱的躯体和四方形脸庞及那双细长眼睛,当看到这对夫妻在被子底下起伏,他闭上双眼,攥紧了拳头。这个人,就是何无极。
他感觉不到冬夜的严寒,因为心在燃烧,血在沸腾。回到家里,很快自己脱个精光,钻进了被窝。满脑子,都是那「被子底下的起伏」。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摸到自己的阳具:啊,饱满的血管在细薄的皮肤下膨胀,顶端的斜面是个心形的园,所有的雄壮威武都蕴含在这里面了,喷薄欲出。天下的男人活在这个尘世,只有一件事——就是征服享受,享受征服。而他在忍受,在活受……
杨芬芳一夜也没睡踏实,心里无限渴望何无极,一次次回味着他们偷情的欢愉与满足。
第二天,看着情绪依然不高的妻子,刘庆生建议到县城逛逛,看看老金。杨芬芳说:「懒得走那么远,要去就去公社。你和姐夫聊天,我要看看那些小孩。」
无奈,只好同意了。当他们双双走出院子的时候,正巧碰上出工的何无极。当杨芬芳还在犹豫,是招呼还是不招呼,是介绍还是不介绍的时候,只见何无极用眼角瞥了一眼,就迈着大步从俩人面前飘然而过。
刘庆生望着背影,顺便问一句:「这小伙是谁,长得真不赖。」
「邻居,地主儿。」杨芬芳淡淡说了一句。
见她连和自己说话的兴致也没有,刘庆生真的搞不懂。在部队经常私下交流的一个话题,就是怎么对付女人。归纳起来有三方面内容:一,没搞过对象的,该怎么搞到手。二,搞到手了,怎么不让女人跑了。三,发现老婆另有相好,该怎么应对。几年来他听得多了,理论上的进修足够用的。但是,碰到这个冰雪美人、无言娇妻,他真是一点辙也没有。
起风了,天色灰暗,迷蒙且沉滞。尘土,沙粒,黄叶,枯草,都飞舞起来,天更冷了,飞鸟没了踪影,连一只野狗都没有。由于没有了绿色,每人村庄无论远近,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本相。杨芬芳低着头,掩着脸,快步向前赶,似乎不是为了看姐姐或孩子,而是为了摆脱身边的丈夫。
见到姐姐,她的兴致恢复了,主动提出要好好玩一整天,自己要烧一个菜,还要买点酒。赵勇海听了,朝刘庆生挤了挤眼睛,笑着说:「这是『小别胜新婚』哪!」
搞得刘庆生哭笑不得,只好说:「那我得谢媒人啊。」
一旁的杨婉芳,接过话头,说:「怎么谢呀?」
「吃饭时,我敬酒三杯。」
当姐妹二人都在忙着烧饭的时候,两个男人有了聊天的机会。绝顶聪明的赵勇海问:「她是不是有倔脾气?」
「不是倔,是冷。」
「慢慢来吧。介绍的婚姻都这样,需要耐心等候和培养。」
刘庆生沉默一会儿,突然问道:「她原先有没有相好?第一夜,我可没见红。」
赵勇海心中暗惊,没想到话题一下子就「刺刀见红」了。他表现得很严肃,郑重地说:「刘庆生同志,你可以到石壁村走走,问问,杨家这两姐妹人品如何?事关重大,开不得半点玩笑。」
「那就好,我信你的话。」
赵勇海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很可能杨芬芳已经真的「沦陷」了,如不及时「刹车」,就极有可能滑向悬崖。
午饭气氛挺好,杨芬芳的脸色好看了,也说话了,还喝了两口酒。她的情绪好了,大家就都好了,但是,赵勇海的心里,却更不踏实了,他觉得杨芬芳是在表演。
又到了夜晚,灯下。
杨芬芳一个劲儿地磨蹭。刘庆生一个劲儿地催促:「我可只有几天假期,你是我老婆,怎么着也得让我过瘾吧?」说罢,就动手扯她的裤腰带。
杨芬芳把腰一扭,背对他,说:「我就不想给你过瘾。」
外面的风更大了,像个狂奔者,跨过野地,越过树林,摇撼着每个人家关闭的门窗。何无极又再次站立在杨家门前,侐狂风肆虐,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不让我过瘾?你那东西是不是给野男人留着?说!」
「就是给野男人,就是不给你!」「野男人」三个字,惹出杨芬芳满腔怒火,脾气来了,也是寸步不让。
这句话,太刺激!是个男人就咽不下,况且刘庆生本就有疑心。忍无可忍,便动了粗,他把妻子按在床上,气势汹汹地说:「我现在就过瘾,把你上下前后,操个够!」说着,就开干。
先是,「前」。
接着,「后」。
杨芬芳两腿光光,微微弯曲,抵靠在床沿儿,上身匍匐在被子上。
「撅着!」他拍打着妻子的屁股,带着命令的口气。
「再撅!」刘庆生用手向左右两边掰着妻子丰腴的屁股。
风狂吼,人狂怒,何无极进了杨家门,立在外屋中央。他从未见过这种让心爱的女人被动承受的方式!在他的眼睛里,刘庆生和杨芬芳不是夫妻,而是侮辱者和被侮辱者。他摸到了菜刀,攥得紧紧。只要再继续下去,他就会变成一个斗士,奔上战场,勇猛杀敌。
最后是「上」。
丈夫让妻子跪下,用唇舌去舔舐沾满精液的阳具。杨芬芳闭着眼睛,左右摇头,不肯就范。而刘庆生此刻也是暴怒状态,彻底把妻子当成了对手,一战又一战,势不可挡。杨芬芳仰着头,闭着的嘴角挂着白色的液体,闭着的眼睛流出了清泪。
刘庆生喊起来:「再不张嘴,我就揍你!信不信?」
「不信!」随着一声巨吼,刘庆生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声音来自何方,自己的后背已是一阵剧痛。
「哎哟!」
杨芬芳睁眼一看,是何无极!他像一头狂狮,把菜刀砍进了刘庆生的后背,血溅到何无极的脸上,英俊的脸顿时非常恐怖和狰狞。平时所有的弱点和恶意都潜伏在那儿,严厉的考验和残酷的境况,把它们都逼了出来。一个永远无法想象的场景,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一个曾经心爱的人,已经变成了怪物,狂叫着,嘶喊着,咒骂着。刘庆生四处躲闪,也逃避不及,一刀下去已成血人。
杨芬芳赤裸着,惊恐万状。她纵身跳下床,拖起棉被胡乱裹上,拉了一下灯绳,逃出家门,瘫倒在院子里,哭着,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黑暗中,是两个男人的战争,是情敌之间的决斗。在几声「嗷——」的惨叫之后,是刘庆生的高叫:「我是现役军人!你是地主儿吧?」
刹那间,一种感觉压倒了另一种感觉,杀红眼的何无极突然醒悟了:「咣当」一声,菜刀落地。
何无极狼狈地束手就擒,刘庆生被紧急送进医院。
第十一节
因为一方是现役军官,一方是地主之子。案子从通奸杀人升级为反革命阶级报复。何无极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杨芬芳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她不服,法院说:「单是你拉了一下灯绳,就够二十年。」
不可避免的时刻终于来临——行刑那日,也是他俩死别之时。都低着头,杨芬芳悄悄把脸侧过去,用眼角余光扫去,见何无极的手腕缠着桃色手帕,那朵红牡丹第一次向外显露出来,鲜艳得刺目。
当晚,何老太带着香蜡纸钱来到丈夫坟前祭奠。第二天社员发现她自缢在卧室。桌上放着钱和一个纸条。纸条写着:请把我和无极都埋在丈夫身边,谁做,这钱和房子就归谁。
两个月后,刘庆生痊愈。出院后他提出要见杨芬芳一面。看守所所长答应了。
杨芬芳听说有人来探监,以为是姐姐,万不想进来的是刘庆生。她站在接待室的正中,表情呆板。
刘庆生平心静气地说:「一是来告诉你,我还活着;二是来要回那件大红灯芯绒外衣。」临走时,眯缝眼睛说:「有人手里端着一碗白生生的大米饭,都不知道怎么吃啊!」
这话,好熟。
下编
第一节
杨芬芳,这个实质上的通奸杀人犯,因涉及破坏军婚而成了政治犯。宣判后,她被押往M劳改农场。行前,看守所通知了家属——杨婉芳夫妇,说可以见上一面,也还可以送些生活日用品。
杨婉芳见到妹妹,喊了一声:「芬芳!」便泣不成声。
赵勇海低下头,说:「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受罪又受苦。」
杨芬芳脸色铁青,不喊一声「姐姐」、「姐夫」。
站在一旁的看守催促道:「有话快讲,有事快交待。按规定,看守所只有半个小时的接见时间。」
杨婉芳勉强收住泪水,上前摸着妹妹的面颊,说:「你的脸色铁青,怎么成这样了?」
杨芬芳把姐姐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扒拉开,说:「就是那个晚上吓的,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见姐夫手里提着个大手提包,便说:「你们给我带来什么东西了?」
「大多是吃的。从辣椒面到猪油。还有牙膏,袜子。」姐姐边说,边往外拿,放在小桌上。
杨芬芳也不说一个「谢」字,却道:「你们净给买些零碎东西。我的刑期是二十年,我要件新棉袄,再要一件新毛衣,最好还能有条新毛裤。别心疼我,跟你俩要东西,大概这辈子也就这一回。那个姓刘的刚来过,把灯芯绒大衣要回去了。」
赵勇海听得心惊,觉得自己当初真是昏了头,瞎了眼,越发觉得在这桩杀人案里,杨婉芳和自己都是该承担罪责的人。他对看守说:「我下午再送一趟东西,行吗?」
看守告诉他,东西可以送,人是不能再见了。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急得杨婉芳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念叨:「可要爱护身体啊,需要什么就来信。」
赵勇海还算理性,抓紧时间,说了几句该说的:「我知道犯人在服刑期间,只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就有可能减刑。你一定要努力争取,我们等你回家!」
这句「我们等你回家!」打动了杨芬芳的心。迟疑片刻,用郑重的口气对姐姐、姐夫说:「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们。」
「说吧,只要我们能办到。」赵勇海答。
「每年清明节,烦劳你们到何妈与无极的坟上,替我燃香,磕头。是我害了他们全家。」说到这里,杨芬芳跪立在地。杨婉芳一下子也坐到地上,抱着妹妹的头大哭。
见此情状,看守喝道:「接见有接见的规矩,不许哭哭啼啼!再哭,就中止探视。」
「我们一定照办。」赵勇海说着,将杨芬芳拉起。
杨婉芳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包,一边递给看守检查,一边对妹妹说:「这里面有五十元钱和四十斤粮票。还有一块手表。」
啊,男式上海手表!杨芬芳惊呼:「无极的手表!」
杨婉芳说:「是,他刑前和母亲见了一面,托付老人把这手表给你,还特别叮嘱,不是还给芬芳,是送给芬芳。当天晚上,何妈就送了过来。」
「何妈,说什么了吗?」杨芬芳急急问。
「一句也没讲。」
「她恨我,我是可恨。」接过手表,杨芬芳便联想起了那一方绣着红色牡丹的手帕。一声枪响,它一定随着无极的身体倒下。手帕也会腐烂,但无极的心是不变的。
赵勇海从大提袋里取出一叠新背心,桃色的,约有六七件。双手捧着递给杨芬芳。
回到看守所的牢房。她把背心一件件翻开。发现里面藏着《普希金抒情诗集》,随手翻开,竟是这样的几句:
虽然距离您很远很远,
我还是不能和你分离,
……
如果我有一天被吊在刑场,
您呢,会不会为我叹一口气?
诗是送给乌沙科娃的,杨芬芳不知道乌沙科娃是谁,也不懂诗句的背后是普希金对十二月党人被处死的回忆,她觉得这话像是何无极说的。是他在九泉下的哀叹,她一把扯过被子,蒙头而泣。同室的人都有经验,只要家属接见之后,犯人回到囚室,一定会痛哭失声。这个时刻,牢房都会有长时间的寂静。
这种「探视」,往往意味着永诀。
第二节
当张雨荷(张雨荷与以下出现的角色都是《刘氏女》里的人物,可参阅《刘氏女》)也被押送到M劳改农场,分配到二工区的时候,杨芬芳已经在这里服刑五年以上。五年是个界线,跨过这个界线的,都算是老犯。尽管杨芬芳的文化程度,充其量是小学毕业,但很快被指定为工区副组长,负责每晚读报。当工区干事邓梅宣布的时候,大家也不觉奇怪。因为她性情温和,和谁都能相处;因为心灵手巧,学什么都能学好;当然,还有个不好说明的原因,就是她动人的容貎。
张雨荷携带到劳改农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单是厚棉被,薄棉被,毛毯,毛巾被,枕头,褥子,床单,就装了一个大皮箱,另有两个皮箱的衣服和日用品。
当省公安厅的干部把张雨荷连人带物押送到农场,农场狱政科干部着实吓了一跳:「怎么把家也搬来了?」公安厅干部解释了几句,说:这一切都是在她母亲强烈要求下,被例外批准的。理由是:二十年后张家已然无人。
一般来说,犯人是自己提着行李来「报到」的,这个张雨荷显然需要其他犯人来接。科长打电话打到女犯中队队部,是李指导员接的电话。
科长说:「这个新犯是从省城押送来的,带了三个大皮箱。大概你要派三个犯人背上山。」
李指导员问:「什么罪?」
答:「现行反革命。」
问:「她自己就不能背一个?」
科长说:「从省级剧团来的,手无缚鸡之力。」
等了好久,三个犯人来了。打头的就是杨芬芳,后面跟着的是在犯灶劳动的小妖精和骂人专家易风竹。张雨荷把杨芬芳上下打量个够,因太漂亮而吃惊。
天色不早,一行四人上了路。路是山路。小妖精、易风竹在前,杨芬芳在后,张雨荷就夹在了当中。她们一人背一个皮箱,杨芬芳拿的是最大的一只皮箱,易风竹挑的是最轻,张雨荷手里提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装的是两个搪瓷脸盆和饭碗、茶缸。
翻过一座山头,张雨荷问:「到了没有?」
易风竹答:「没有。」
绕过一座山峰,张雨荷又问:「到了没有?」
易风竹又答:「问啥,还早呢。」
张雨荷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峦,看着曲曲折折小路,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说:「我们能歇歇吗?」
易风竹骂道:「提些个洗屁眼的脸盆,你倒累了!」
小妖精在一旁大笑。杨芬芳说:「易疯子,人家是新来的,你还是客气点啦。」又对张雨荷说:「不能歇,歇下来你就更走不动了。我们陪你慢慢走吧。」
易风竹不大高兴了,对张雨荷说:「人背着东西要快走,才不累。要将就,也是你将就我们三个。」
黄昏从山巅笼罩下来,太阳收尽了最后的光芒,很快,轻淡的蓝色暮霭从远处飘浮过来,天空和大地渐渐融合在一起。沉寂中张雨荷备感疲惫,人也东摇西晃起来。
跟在后面的杨芬芳开了口:「听李指导员说,你是在剧团工作,那肯定会唱戏了。要不然你唱几句,唱着走,你就不觉得太累。」
易风竹高兴地咧着嘴说:「他妈的,来了个戏子,我们有戏看了。」
张雨荷申辩道:「我不是唱戏的,是研究戏的。」
小妖精也凑过来:「就给我们哼几句。我们队上最会唱的是刘月影,小调唱起来,连干事都爱听。」
一人经不住三人缠,张雨荷唱了京剧《沙家浜智斗》里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破锣般的嗓子唱得「荒腔走板」,在这空旷的荒野,这段西皮流水传得特别远。她们三人大声叫好。
远处的山顶,依稀可见一座碉堡式的建筑。杨芬芳用手一指:「那就是女犯劳改队了。」
张雨荷大为不解:「我们为什么要住在山顶?是怕犯人逃跑吗?」
杨芬芳说:「我们这个农场是茶厂。一定要把茶树栽种在有风有雨有云雾的山顶,茶叶的质量也才会好,这里生产的绿茶运到上海,再和浙江绿茶混和在一起,出口海外。」
到了,终于到了!
依山势而建的监狱,丑陋而坚固。围墙,铁丝网,探照灯,一应俱全。高处,是劳改干部的办公和住宿之所;低处,是犯人关押栖息之地,张雨荷想到自己将在这里呆上二十年,不禁悲从中来,鼻子酸酸的。
这点细微变化,没逃过易风竹的眼睛。她走到张雨荷跟前,说:「初想起来是要哭鼻子的,过后细想还不都是过日子。像我们从农村来的,在里面是劳改,在外面是劳动,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你是要哭的,因为你是城里人。」
李指导员来了,一个脸色苍白、细眼薄唇的中年男人。他让小妖精回到犯灶烧饭,叫易风竹返回工地,对杨芬芳说:「你把张雨荷带到你们二工区监舍。至于让她睡在哪个铺位,等对梅干事从工地回来由她来定。」
杨芬芳说:「报告李指导员,我们每人的铺位是二尺二,她这么多东西,怎么放呀?」
李指导员想了想,说:「那就放在队部库房里吧。」
库房不大,专门存放发给犯人的衣物以及杂物。库房的小门一开,就是一股扑鼻的霉味。杨芬芳把三个箱子放好后,悄悄对张雨荷说:「还没有哪个犯人把东西存放在这里,你是第一个。不过,到了天晴,又逢周日的时候,你要向干部报告,请求晾晒你的皮箱。要不然皮箱长毛,衣服发霉,你就心疼吧。」
听了张雨荷一股劲儿谢她,觉得自己劳改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好心肠的犯人,还那么漂亮。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李指导员看了看表,才叫小妖精敲钟,敲钟就是收工。张雨荷又不懂了,问杨芬芳:「我们出工,收工没有固定时间吗?」
「有固定时间——早上七点出工,晚六点收工,但值班干事的掌握又各有不同。我们的邓干事就比较准时。还有,另一个决定收工的时间,就是看农活的需要。比如到了采春茶的时候,『早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日是匹草』,那就要延长劳动时间了。」
「延长多久?」
「从早五点,干到半夜十二点。」
「天都黑了,还怎么干?」
「打着马灯干,就象『大跃进』时的夜战。」
张雨荷家里也是讲究喝茶,父亲的好茶壶多,母亲的好茶叶多。客人来了,彼此还兴致勃勃地交流选茶、泡茶、冲茶、饮茶的经验,在春意般的温暖与柔和中,进入茶的意境。但是,家中唯独没有人讲种茶和采茶。现在,他们的女儿要种、要采了,还要干上半辈子。
张雨荷又问杨芬芳:「为什么一个铺位都要由干事来安排,有这么重要吗?」
她笑了:「有文化的人就是爱想问题。我告诉你吧,在监舍里,谁挨着谁睡,谁贴着墙睡,害是有用意的。一般来说,是把接受改造的犯人和反改造分子,交错在一起,这样可以达到监督的目的。靠墙睡的人,一般是比较特殊的犯人了。」
杨芬芳看着离收工还有一段时间,便对她说:「我带你到外面水沟去洗衣服吧。」
水沟在监狱围墙的外面,即使洗一条手绢,也要请示报告。别看这里层峦叠嶂,云海茫茫,其实犯人每走一步路,环境无不在提醒:你是个丧失自由的人。
收工了。
冷清的监舍,骤然热闹起来。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挤进二工区的监舍来看张雨荷,而且个个都知道这个新犯是个唱戏的,随身带了三个大皮箱。
我问杨芬芳:「她们怎么都知道了?」
「还不是易疯子,到了工地就讲开了。」
邓梅干事吃过晚饭来到监舍,她刚洗了头发,用大毛巾一边擦着长发,一边对组长苏润葭说:「让新犯靠墙睡。」
顿时,张雨荷想起杨芬芳的话来:靠墙睡人是比较特殊,也比较重要的犯人了。苏润葭讲话像个干部,一边看着张雨荷收拾床铺,一边叮嘱:「你要善于分辨接受改造和反改造言论,不要和个别犯人过于亲密。」见张雨荷的生活用品带得特别多,又说:「生活上不要拉拉扯扯。犯人跟你要东西,你千万不要给。这是违反监规的。有的犯人吃了你的,还会去检举你,说你在拉扰她。」见她细皮嫩肉的,便问:「你从来没干过体力活儿吧?」张雨荷点点头。
苏润葭说:「犯人刚来,都觉得累,很饿。这时可能有人会偷偷送吃的给你,你别收下,熬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些话,张雨荷听得一楞一楞的。
易风竹过来,笑嘻嘻补充了一句:「新犯,我再给你加一条——要多拍组长的马屁。」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苏润葭也笑,唯有总靠着木柱坐着的巫丽雪不笑,悠然地抽着纸烟。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五指纤长,细骨薄肉,手背上隐约可见淡青的血脉,熟练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乌黑的眼睛望着白色的烟雾,慢慢散去。烟抽得剩下一寸的样子,用手指掐灭,把烟头放进一个小铁盒里,挺起丰满的胸部,摆动婀娜的腰肢,用甜蜜的微笑对张雨荷说:「一看你就有文化,是哪个大学的?我是高中毕业。」呆一会儿,端起自己的搪瓷水缸,揭开盖子,说:「这水是干净的,喝吧。」
张雨荷很想接过来,苏润葭用很凶的口气说:「巫丽雪,你少来这一套。」
巫丽雪仍堆着笑:「说什么这一套,那一套?不就是请她喝口水嘛。」接着,转过细长的脖子,透过浓密的睫毛,对张雨荷说:「你好自为之,一切刚刚开始。」这个酷似吉普赛女人的犯人,一举一动都很像个女演员在表演。
对于新来的犯人而言,一切都是未知。
第三节
工区副组长即学习组长,任务主要是晚上读报,平时帮别人写检举,年终替别人写总结。
当晚,到了学习时间。杨芬芳一手捏着报纸,一手拿着本很旧的学生字典,坐在监舍的中心位置。报纸上讲的新闻都是有关「抓革命,促生产」的,或者是帝国主义又在哪里为非作歹了。犯人都把学习当作休息,有的干脆闭着眼睛。发现有谁真的在打瞌睡,苏润葭就会用眼睛瞟一下易风竹。易风竹就会跑过去,拍她的脑袋或摇她的肩膀。在这个工区里面,有两个人是聚精会神地听读报,一个人是美国博士李雪珍,别看白天疯疯癫癫,一到晚上读报,她就变得清清爽爽。读了别字,能立即纠正,杨芬芳再查字典,人家说得分毫不错。苏润葭有时会对李雪珍说上一句:「李雪珍啊李雪珍,你白天如果也像晚上一样,该多好。起码不会老挨打了。」
另一个认真听读报的人,叫姜其丹。快五十岁的年纪,高颧骨,丹凤眼,皮肤灰暗,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是个天主教徒。她独身度日,还有一个亲弟弟,抓她那天,请求公检法军管会的人把弟弟叫回来。囚车在外面等候,自己在屋里一一清点家当,包括米缸里有多少大米,瓦罐里剩下几斤绿豆,就像她那一丝不乱的头发,交代得一丝不苟。弟听得伤心落泪,姐却保持平静。搞得平素急躁又粗暴的看押人员,也都歇了火。办好「交接」,姜其丹把钥匙交到弟弟的手掌心,望望住了半辈子的小屋,说:「可以了。走吧。」出了门,就朝囚车走。弟弟连叫几声,她也不回头。
姜其丹有文化,但坚持声称:「我是文盲,一字不识,只会背诵《圣经》。」除了干活慢,说话慢,吃饭慢,所有的干部和犯人还真找不出其他的缺点来。不知为什么骂人的易风竹,却不骂她。有人说,那是因为在易风竹心里,姜其丹是唯一的处女,其余的都烂货。厉害的苏润葭,也都让着她。姜其丹听读报是很认真的。有时杨芬芳读完后,她拿过来还要再看两眼,总觉得她在找什么。
张雨荷来后,杨芬芳读报就不查字典了,遇到生字就问这个大学生。学习会散了,张雨荷问她:「李雪珍的文化,比我高多了。你怎么不问她?」
杨芬芳说:「她是反改造分子,不能多跟她讲话。」
过了一天,杨芬芳读完报,便对邓干事说:「张雨荷文化高。让她来做副组长吧?」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邓干事瞪了她一眼。
杨芬芳小声嘟囔:「提个建议嘛。」
读报的时候,最不平静的是巫丽雪。一会儿去厕所,一会儿翻口袋,一会儿喝口水。有时还要提问,问的问题也有意思,如: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是怎么发出来的?是写在纸上,寄给报社?还是打个电话,告诉报社的人——她的每一次提问,都要挨批受训。或是邓干事,或是苏组长。这让刚来的张雨荷感到奇怪:为什么不能好好回答的问题呢?她会唱歌。刘月影唱的是民间歌谣,巫丽雪唱的多是艺术歌曲,一听就是接受过专业训练。她也善舞。一次周日,天气很好,太阳把人晒得暖洋洋,巫丽雪悄悄对张雨荷说:「什么时候,我们找个地方跳一回『伦巴』吧?」张雨荷大惊,一方面觉得犯人被压抑的欲望,需要一个被允许的渠道直接或间接地释放;另一方面让她对巫丽雪的个人经历和犯罪案情大感兴趣。她没敢把跳「伦巴」的话告诉苏润葭。只是问:「巫丽雪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以前是干啥的?」
苏润葭说:「她是南京人,家里也有钱,以前在部队文工团。因为恋爱问题,一再受处分,后来就成为反革命罪犯。」
张雨荷问:「什么恋爱问题?」
「那我就不清楚了。每年的年终小结都是自己写。不过,每次都通不过。」
「为什么通不过?」
「不认罪呗。」
张雨荷说:「她胸又高腰又细,一双眼睛会说话,最能讨男人喜欢,甩了她的男人,真是瞎了眼。」
苏润葭说:「等春天一来,她就该不讨你喜欢了。她和李雪珍一个胡说,一个呆傻。」
「疯子吧?」
「根本不疯,就是到了春天才这样。」
「那她们的脑子肯定有问题。」张雨荷的母亲是医生,她多少知道什么是精神病。
「哪来那么多疯子?这话,你少说。」
苏润葭很不高兴。
经过一个冬天的严寒,春天终于来了。太阳用温暖的光芒照拂着大地。青草刚刚出土,成片的茶树开始抽出极细的芽头,泛出浅浅的新绿。女囚身上仍然穿着棉袄,但心里是暖的,人的呼吸都舒服畅快多了。到了中午吃饭,喝上盅开水,有的人还把棉衣褪到腰部堆着,上身只穿一件衬衫,也不觉得冷。棉裤是谁也不敢脱的,因为种茶的土壤都是湿漉漉的,穿着胶鞋的两只脚,老觉得冰凉。初春的茶树管理最要紧。施药、喷药,给茶树四周松土,还有其他农活,都挤在这一时。负责生产的苏润葭在这个时候,变得特别厉害,成天板着个脸,骂这个训那个,比劳改干部还积极。由于人精干又在行,她派的活儿,谁都没话说,乖乖地去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巫丽雪的撒尿、抽烟、喝水,以及自言自语的次数特别多,那乌黑的眼珠贼亮、贼亮的。
一天吃过午饭,刚歇了一小会儿,值班的李指导员就吹哨子,命令犯人赶快出工。巫丽雪刚点上一支烟,对提前出工非常不满,故意在监舍磨蹭。苏润葭走到她跟前,说:「你快点,出工了。」
「嗯。」嘴里应着,人却不动。
杨芬芳也催:「巫丽雪,你就别抽了。今天可是李指导员当班。」站在一旁的张雨荷非常奇怪,文质彬彬的李指导员莫非很厉害?
巫丽雪把头一扬,愤愤地说:「李指导员又怎么啦!他在这里,我也照样抽。」话一出口,急得杨芬芳直跺脚。
苏润葭火了,呵斥道:「杨芬芳,你别管,叫她说,叫她骂。张雨荷,你把纸笔准备好。她骂一句,你就记一句,晚上交给干部,看她的下场。」
杨芬芳赶快用双手推着她走,推一把,巫丽雪挪一步,总算推到院子,推进了犯人行列。
李指导员见她手里还捏着香洇,便喊:「巫丽雪,你把香烟给我掐断!」巫丽雪依旧慢吞吞地,似乎根本没听见,嘴角挂着一丝轻蔑。
这时易风竹跑过来,一巴掌把香烟打掉在地。骂道:「日你妈,我叫你抽!」
巫丽雪弯下腰去捡,易风竹早伸出一只脚,把大半截香烟碾碎。杨芬芳慌忙过去,把易风竹拉开。巫丽雪看了看那沾着泥土的劣质烟丝,怒目圆睁,攥起了拳头。到了工地,巫丽雪就围着一行行的茶树转悠,啥也不干。苏润葭不再呵斥,让她转悠。其实,她心里明了:巫丽雪「快反常」了。
下午四点来钟,苏润葭高喊一声:「休息了!」原来,每天上午和下午,犯人都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所谓休息,一般就是就地坐下,或许有人找个僻静地方拉屎撒尿。这时,只见巫丽雪走到苏润葭跟前要火柴,因为一个工区只许组长「有火」。
香烟点燃,巫丽雪转身没走几步,大家就听见了她的叫骂:「怎么样,我还是抽上了。你是个啥?你是条狗。想把我的烟掐了,没门!我当兵的时候,你大概还在穿开裆裤吧!」苏润葭听到第一句,就立刻命令杨芬芳和张雨荷赶过去,跟在她的后面,听她骂些啥,要杨芬芳用心记下来,要张雨荷用笔记下来。
杨芬芳飞奔过去,猛烈击打巫丽雪的胸脯,说:「你找倒霉呀,别骂了!」
易风竹也跟过来,跟她对骂:「你个军犯,臭逼都被别人搞烂了,还摆啥老资格。」
杨芬芳急了,赶过去打易风竹,说:「是不是想让她多骂反动话,你好检举立功呀!」
易风闪开了,巫丽雪朝着她吐口水,继续说:「呸,你个女二流子,有什么资格管我吸烟?告诉你,就是李指导,张指导,也没资格管我。他断我的烟,我就断他的后!」最后一句,几乎就是在喊口号,犯人都听见了。大山也听见了。半小时后,巫丽雪趋于平静,目光也柔和起来。然而,一切都晚了。
收工的时候,邹今图凑到杨芬芳身边,说:「今晚,李指导员千万别叫到我俩。」
杨芬芳捂着自己的耳朵,说:「谁叫你说!你一讼,今晚肯定是我俩。」
跟在后面的张雨荷,听不懂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回到监舍,没顾得洗脸洗脚,就问苏润葭。苏润葭告诉她:「今晚肯定不会读报了。」
张雨荷问:「那我们干什么?」
「批斗巫丽雪。」
「会上,李指导员会叫邹今图、杨芬芳两人做什么事?」
「捆人。」
张雨荷不再问了。她以现行反革命罪被五花大绑过。知道双臂被大绳一圈一圈勒紧,倒背身后,打上死结,高吊于横梁的剧痛,麻木和接近断气的窒息。她开始出虚汗,本来很饿的她,啃一口窝头在嘴里嚼上半天,就是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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