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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女(精校全本)

_6 章诒和(现代)
「好呀。」张雨荷心里,有一种被人关怀的感觉。
我们的玫瑰在哪里,
我的朋友们?
这朝霞的孩子,
这玫瑰已经凋零。
不要说:
青春如此蹉跎!
不要说:
如此人生欢乐!
快告诉我的玫瑰,
我为她多么惋惜,
也顺便告诉我,
哪里盛开着百合。
诗背完了张雨荷使劲地鼓掌,杨芬芳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知道,诗中的玫瑰是指什么吗?」张雨荷问。
「反正是说男女间的事呗。」
「玫瑰象征爱情。」
「那最后一句百合呢?」
「百合意味着坚忍。」
她轻轻叹道:「我没有玫瑰,也没有百合。」
杨芬芳反问:「你有玫瑰吗?」
「你和何无极多浪漫啊,我羡慕死了。要是我也能遇到这样的小伙子,情愿冒着枪毙的危险也要和他相爱。」
「怎么,你没遇到好男人?」
「我的家庭出身太坏,自己的思想又太反动,所以,没有男人敢爱我。」
杨芬芳眨了眨眼睛说:「你的话,我听不大懂。」
张雨荷笑了:「举个例子吧,有个男孩对我不错,想跟我好。我对他说:『要娶我吧?你先想好。我是个危险人物,要是给抓进监狱,你能不能死等?要是给毙了,你敢不敢收尸?』」
「结果呢?」
「吓跑了。」
曾经的故事和伤口,成了女人的余韵。
从一上路,张雨荷就不停地吃,一会儿咬一口饼,一会儿,嚼一粒花生米,吃完后,把茶鸡蛋拿出来,也吃了。
杨芬芳嗔道:「你这么快就吃完了,看你后半夜怎么办?」
「我从小就嘴馋,管不住啊。」
「刚来的人都饿。等你过上几年,肠子变细胃变小,就没那么馋了。」
到了山洞,杨芬芳叫张雨荷坐在洞边的石头上,歇脚。她一个人把鸭子赶到洞里。出来后,说:「我们吃夜宵吧。」
张雨荷拿出窝头,就啃。
杨芬芳拿出饼和蛋,撕了大半牙饼和茶鸡蛋,递给张雨荷。
她不肯收,杨芬芳急了,把茶鸡蛋举过头顶,说:「你不吃,我就把它扔了。」张雨荷默默地接过来。
泪眼凝望泪眼,亲切如水,静默如海。
第七节
草尖微微发白,秋已然深了。
茶树到了这个时候,要喷洒一种浅蓝色的药水,叫波尔多液,主要成分是琉酸铜。它可以比较有效地防治植物病菌,也可以提高叶片的绿色程度。喷洒波尔多液,意味着茶园最后一次防治。药水是勾兑出来的,随用随兑。晴天,喷洒效果好,雨天,喷了也白喷。这天,天气还好。苏润葭像个指挥官一样在派活儿,大部分人用锄头在茶树的根部或挖坑,或开沟,把一年堆积发酵的草肥和灰肥,深埋在沟底,再把箍出来的土覆好盖好。这叫施底肥。第二年的茶树能否抽出一片新绿,就看底肥上足了没有,质量好不好。张雨荷、姜其丹等几个人,则用喷雾器喷洒药水。总之,大家分散得很,工地很清静,偶而能听到易风竹自语般的骂声。
下午了,天空的云层尚未变厚,突然雷声从西北方向隆隆地滚动而来。接着,就是乌云乱飞,天地混沌,大风呼啸。一刹那,大雨倾盆落下。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求助般地大喊:「苏润葭!苏润葭!」
平素收工前都要把工具收拾好,放到专门在山顶搭建的工棚里,由于中队院落里也有工棚,于是,这个设在山上的工棚,就叫外工棚。一个工区有几个外工棚。若养有牲畜,那就有专门的女囚喂养,也住在那里。只是存放工具的,就无需看守。骤然袭来的大雨,几分钟之内把人从上到下淋得透湿,头发贴着头发,雨水顺着面颊流到裤脚。张雨荷冻得浑身哆嗦,蹲在茶树旁边不断地哭泣,泪水和雨水搅和在一起。
她问姜其丹:「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吗?」
姜其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你想哭就哭吧。除了我,没有人听见。」
「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也要赶来惩罚我们?」张雨荷张着嘴,哇哇大哭。
姜其丹答:「上帝是公平的!把我给你的十字架,放在贴心的地方,你会平静下来,我们要坚持。」
很快,传来苏润葭的临时决定:「不收拾工具了,赶快回监舍!等雨停了再出工。」
高原气候像个爱发脾气,反复无常的孩子,一会哭,一会笑的。过了一小时,大雨变中雨,再过半小时左右,雨停了,风也歇了,天也晴了,远处还生出彩云。大家都换了干净衣服,以为不再出工了。还是苏润葭热爱劳改队,她说:「这样吧,也别再上山了,监舍后面的那块茶园还有些秋茶没采干净,我们去采采茶吧,反正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大家都站到院子里,排好队,准备再次出工,这时孙志新从队部办公室走出来,对苏润葭说:「我刚才看了,你们的工具都撂在山上的茶园了,叫杨芬芳、张雨荷、姜其丹把它们收拾好。锄头放到外工棚,喷雾器要拿回到中队。」
苏润葭随即把外工棚的钥匙给了杨芬芳,说:「你去收拾锄头,让她俩去弄喷雾器。」
出了门,三人分成两路走。
当杨芬芳把最后一批锄头扛回到外工棚,她发现孙志新竟呆在里面,坐在唯一的一把带靠背的竹椅上,目光灼灼。
她意外极了,也慌了:「报告孙指导员,我收拾工具来了。」
孙志新帮她把锄头从肩上缷下来,迎面就抱住了她,嘴唇狠狠地贴到了她的脸上。
杨芬芳拼命挣扎,惊恐万状:「不,不……」
「接我到中队的第一天,我就看上你了。」
「不行啊,我又犯罪了。」她苦苦哀求。
「我不怕,你怕啥!」孙志新呼吸急促,表现出迫切的索求和激情,「你才是女人,我要你,要你。」他拨开她的衣服,把手伸到胸脯。
「啊——」杨芬芳起初还在躲避,不久就中止了挣扎。
一只手,伸向滑润的私处。孙志新有一种霸道的力量,让人痴迷。渐渐地,她也迎向他,像顺风的船迎向大海。多少年了!她又闻到了熟悉的男性气息。多少年了!满以为自己已经收起风情,幡然悔悟,却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男性的抚爱与温存,并生起一种被眷顾、被疼爱的且带有惶悚感的幸福。惩处再狠,生命中有些东西还是刮不净、夺不走的,像性爱,像灵魂。她再次成为情感动物,再次踏入命中注定的世界。
他把杨芬芳的裤带松开,肥大的劳改裤随即滑落,裤子几乎全部堆到了地上,露出了丰腴的臀部和秀硕的大腿。孙志新俯身吻她的腿根,整个脸都埋了进去。他心疼地抚摸着杨芬芳的下体,神色有几许荒乱。
他坐在椅子上了。双手捧住她的大腿,激动地说:「我孙志新明明知道你是犯人,我是管犯人的,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但就控制不住啊!」
杨芬芳:「孙指导员,你什么都别讲了。」
「叫我孙志新,你叫呀!」
杨芬芳费了很大劲,喊了一声:「孙志新。」
「对了,我们没界限了,就是男人和女人。」孙志新紧搂着她。「我们没有床,只有椅子,我委屈你了。」也脱下半截裤的孙志新叫杨芬芳转过身,用臀部对着自己坐下。
杨芬芳轻轻地坐下,软软地坐到他的怀里。孙志新纠正道:「不对,重来!你要狠狠地坐,这样子就进去了。」
这样就进去了?她忽地懂了,用力往下坐,往深处,终于把自己完全淹没在男性的肉体中。在被支配的过程中,杨芬芳也将自己的身分遗忘,身体有些生涩,疼痛,但更多的是快感欢愉,她有些腼腆,更多的是亢奋。无论是紧张还是陶醉,他和她都远离了现实,逃避了尘世。
收拾好喷雾器和药水,张雨荷对姜其丹说:「我们要不要去外工棚找杨芬芳?」
姜其丹摇摇头,说:「不,就在这里喊她,等她,我们省得爬山。」说罢,二人齐声大喊,「杨芬芳!」
她应声而答:「听见了,马上来,你们一定等着我啊!」
见杨芬芳手忙脚乱,孙志新抱住她,说:「你别慌,就是不能慌!」
没几分钟,她跨出工棚,锁上门,一路小跑下了山,三人一起回到中队,回到监舍。好一阵,杨芬芳两腮红红,样子很美。
这一夜,杨芬芳失眠了。重重岁月过去,遥想最初的爱情,也曾青春。何无极是一株不肯落叶的树,永远屹立胸中。她的枕头底下,那只男式手表和崭新的桃色背心静静地躺着,陪自己过了一年又一年。但是,靠思念是填补不了眼下生命中最空虚的时光。况且,女人无不希望有个男人可以相拥相靠。这个念头和欲望对无所依凭的杨芬芳来说,随着漫长的刑期愈发地强烈起来。有时候,她抚摸自己丰满的乳房,竟能生出浓浓的惆怅和焦虑来!在实际生活中,抽象的、普遍的男人是不存在的!偏偏在这时,孙志新从天而降。从那天在厂部小饭馆里,自己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指导员」,让孙志新满意地笑了之后,她便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孙志新很可能就是一阵狂风,一场大雾,扑面而来,把自己掠走,又随之而去,再把自己抛下——孤独的杨芬芳需要这风,这雾。她为这个想法颤抖着,又备感羞耻。
这一夜,孙志新也没睡。外工棚的偷情,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无数次地播放,重复。是的,他们互相需要,也许自己更为需要!四十多岁的孙志新,没有谈过带有暧昧情调的恋爱;结婚数年,也从来没有过性感的享受和乐趣。他和老家的女人从结婚到生子,完全符合道德和社会规范。在部队,他就感到生活的无趣,似乎生活的意义就是「生下来,活下去」。自己从来就没年轻过,实在太操蛋了!孙志新喜欢看书,从《共产党宣言》到《红楼梦》,越看越觉得人生太枯燥,太单调。转业后,觉得自己真有必要重新活一遍,特别是要真的恋爱一次。但是,他没料到这场真的恋爱是和一个女囚!他也忧虑,但是在他触摸到杨芬芳那一刻,便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徜徉在青春之中。荒原苍凉,灵魂赤裸,他愿意!愿意去冒险,去犯错,甚至堕落。
一旦撬开了心锁,也就撬开了欲望。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孙志新手脚麻利,心眼活泛,每次幽会都是速战速决,片刻的灿烂,一瞬间的惊惨,总搞得天衣无缝。这事对杨芬芳来说,心理上有很大的障碍,既被动承受,又心惊胆战。有时,大胆的孙志新看四周采茶的女犯离杨芬芳都比较远,居然能猫着腰、蹑手蹑脚走进她站的茶树跟前,一把抱住,按在地下。两人滚到一起,紧贴着,彼此倾听那几乎不成人声的喘息。采茶是个埋头看茶、手指头动个不停的细致活儿,讲究眼到手到,手到眼到。一头扎下去,一行行茶树采下来,就是十几分钟,很难顾及旁边的人。孙志新到茶园只观察了半晌,就发现了采茶工的特点。他想,这实在是一个「天为被,地为床」的良机。偶尔为之,他能获得极大的满足。透过茶树的缝隙,零碎的阳光散在杨芬芳的脸上,她就是一抹光泽,香艳明媚。又像山茶花,经过光照露水,越发地受看了。这让孙志新疼不够,爱不够。
杨芬芳很不喜欢在茶园的野合,多脏,多险!完全是机械式的操作。无奈,自己是个女囚,一筹莫展了,又能怎样?无法制止,更无法终止。每当她用草纸擦净私处,提起裤子,扎好裤带的时候,她都恨自己,恨自己下贱,对不起无极。
一般来说,通奸杀人犯的家庭是瓦解得最快的,她们的家属很少寄东西给犯人,信也很少。「文革」爆发,自从有了像张雨荷这样的现行反革命罪犯,家属寄信、寄物的才多了起来。隔一段时间,场部会来电话通知,要女犯中队来取包里和信件。这样的话儿,如果是孙志新当班,自会派杨芬芳去。他偷偷塞给她钱,叫她买些糖果、鸡蛋、挂面来吃,以滋补身体。当然,他给的钱不会太多,杨芬芳也不会买太多。多了,就会生疑:女囚每人每月两元五,她的钱怎么比别人多呢?又没有外援。犯人们首先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偷了别人的钱。一旦检举,就搞大搜查,天翻地覆的。
这一天,场部来了通知,叫女犯中队去取包裹。邓梅派邹今图去的。她一回来,就笑嘻嘻对杨芬芳说:「有你的包裹,还很大吔!」
「别骗我了。」杨芬芳不信。
她知道自服刑以来,没人再关心自己了,包括姐姐杨婉芳。她很理解:姐姐和姐夫是公社干部,妹妹是反革命罪犯,只有划清界限,才能继续在公社工作。她只有选择遗忘,来拯救自己。
吃过晚饭,邓梅果然在喊:「杨芬芳,来领包裹。」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邹今图说。
杨芬芳一字不答,带着忐忑的心情,到了中队办公室。屋子里除了邓梅,还有孙志新在场。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地址和收件人都是用毛笔写成,其中赵勇海三个字,特别显眼。她的心猛地收紧了:为什么不是姐姐?
邓梅把大剪刀递给她说:「把它剪开,要检查。」
杨芬芳小心翼翼地剪着,生怕剪破包裹布,这可是一块新布啊!拿它可以打补丁,可以做鞋垫。
孙志新双手插在裤袋里,问:「赵勇海是你什么人?」
「姐夫。」
孙志新像在开玩笑:「哦,姐夫给小姨子寄东西。」邓梅没听出什么意思,但杨芬芳闻到了一股醋意。
包裹拆开了,杨芬芳一看就傻了:全是姐姐穿过的七八成新的衣服,单的,夹的,棉的。还有没穿过的几双袜子,姐姐平索舍不得穿的一件咖啡色粗呢外套,也寄来了。
杨芬芳自语道:「姐姐怎么啦?」
咖啡色粗呢外套的口袋里斜插着一封信,信封的大半露在外面。显然,是为了「亮」给监狱检查人员。孙志新抽出来,递给邓梅。邓梅和孙志新一起看;看罢,两人一句话不说,递给了杨芬芳。
信是用横格纸写的,钢笔字体,只有一页,字亦清晰细密,是赵勇海写的。内容如下——
芬芳妹:
当你看到寄来的包裹里面都是婉芳的衣物的时候,你大概已经猜出我要告诉你的是个不幸的消息。是的,你的姐姐,我的妻子,婉芳在五个月以前去世了。
她死于心脏病,具体地说是心肌梗死。但我很清楚,她其实是死于自责、愧疚和思念。从你被人押上囚车,从何无极被枪决,从何老太上吊,婉芳就病倒在床。她辞去了工作,搬到石壁村,也就是回到你们姐妹生活的家。
中医西医都看了,病不见起色,反而是越来越重。人家都说你姐害的是心病。后来,她就不看医生了,终于支撑不住。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不管你将来是否再婚,一定要照顾芬芳。」我对她发了誓,她才合上眼。
芬芳,你也别太难过。伤了身体,九泉之下的婉芳会责怪我的。你要好好劳动,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提前释放。到时候,我会到农场大门,接你一起回家。
姐夫赵勇海
杨芬芳捏着信痛哭失声。捧着包裹回到监舍,任谁来问话,也是不答,倒头就睡。半夜,女囚还可以听到她的隐隐哭声。她已知道,家是人生最长最久的依恋,自己现在已无家可归,是个孤人了。红颜一朝老,流年把人抛。留在心里的是一片空虚,握在手里的是一把苍凉。在这寂冷的夜,隐隐作痛的是那株「冬天让你砍下树枝取暖,夏天我用树荫让你乘凉」的大树,时刻刺向心尖并流出血来,一滴,一滴。
每晚点名后,整个中队的围墙前门、后门都要上锁。之后,便有两个女囚值夜班,又叫守夜。所谓值班,其实就是俩人对坐至天明。主要的任务是遇到意外情况,立即向值班干部报告。由于女犯很少有越狱逃跑的,所以,这种意外也就从未发生过。夏季值班还好过,到了冬季,那就太冷了。中队干部对她们也有照顾,俩人容许烧个炭盆。每人发给二两大米,半夜一点左右可以就着炭火,煮点稀饭喝。
深秋过后,就是初冬。在高原山区,没有什么初冬,只有冬季,一个严寒又漫长的季节。大地醀满霜雪,坚硬得很,太阳出来,也不融化,踩在脚下,籁籁作响。时有寒风吹来,几张枯黄的叶片猝然脱离枝干,如纸钱般在空中飞舞。
孙志新夜里曾和值班女囚坐在一起烤火,看着煮粥。发现她们从洗米、下米到煮米,再到喝粥,都是非常专注。于是,他决定就在这个「非常专注」的时候,暗自把后门的锁打开,叫杨芬芳偷偷溜出小门,偷偷钻进设在高处的队部,再偷偷跑到孙志新的宿舍。开始,杨芬芳一股劲儿地摇头,说:「太危险,抓住了就不得了!」
孙志新二话不说,跪下了。杨芬芳无奈,只得答应,但这种充满风险的幽会,从来没敢干。
杨芬芳收到姐姐遗物的第二天,是孙志新值班。清晨点名后,他把哭肿了眼的杨芬芳单独叫到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今晚守夜的人煮粥的时候,你从后门出来,到我的房间。记住!别穿你搭在被子上的衣服。」
一切顺利。当钻进子志新的被窝,衣衫单薄的杨芬芳简直就要冻僵了。在严寒的夜里,由暖而凉,片刻而已。
「我对不起你!」激动的孙志新反复地说着,不停地亲吻和抚摸她的整个身体。他把早已准备好的暖水袋塞进被子,又让她吃了早已做好的水煮荷包蛋,一煮四个,放足了冰糖。
历尽危险才获得的几十分钟幽会,使俩人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就是珍惜眼前的一切。这个珍惜,包括身体的每一部分,时间一分一秒和动作的每个细节。两条孤独的河流猛烈地汇合撞击,即使短暂,也要短暂得天长地久。看来杨芬芳对孙志新更加依恋了。真的相爱了吗?不想这个,她只知道需要!似乎就是存心要把余生的荒凉,一概转换为当下的快乐!姐姐的去世使自己彻底失去了归宿,再成熟的女人活在无常的人生里,素心与自尊也终被情欲冲刷而去。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可不是一般人随便享用的,但孙志新就有这个本事。偷情继续着,一晃就是两年。漫长到令人绝望,又短暂得令人激动,简直就是以命换命。
一个清晨,孙志新派杨芬芳到一个距离很远的镇子,说是要去给中队买卫生纸(即大张的草纸)。大家暗自惊奇:场部供销社的这种纸挺多的,干嘛舍近求远?无人公开议论。只有傻瓜一样的张雨荷开了口:「孙指导员怎么啦?那个镇子比到县城还远。他是成心惩罚你呀?」
杨芬芳含混地说:「我也不知道。」
到了工地,姜其丹狠狠地骂张雨荷:「都看出来了,就你要说出来。」
「你们都看出啥来了?」张雨荷瞪大眼睛。
「我才不说呢,你自己琢磨吧。」
杨芬芳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大家都进入梦乡。她买回的草纸由犯灶的小妖精扛到队部库房去了。尽管每刀草纸便宜了几分钱,但大家没觉得质量有多好。
第二天,在工地上就听见易风竹嘀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买那些擦屁股的纸,是不是用来裹私娃子哟(即私生子)?」
从来没见过姜其丹如此震怒和暴烈!二话不说,她抄起割草的大镰刀狂追易风竹,张雨荷问苏润葭:「姜其丹是怎么啦?」
苏润葭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你问我,我问谁!」
工地上的女囚都默默地看着,没人再敢说一句。
红日西沉,光线改变了色调。
第八节
又是一个早春天气。
巫丽雪特别活跃,有时张雨荷让她哼个民国时期的流行歌曲「毛毛雨」或电影《马路天使》里的「天涯歌女」。她都痛痛快快地答应,唱之前还谦虚几句:「周璇是金嗓歌王,我巫丽雪比不了,也就唱个意思,各位女士凑合着听吧,以破劳改之寂。」
单凭这个开头,张雨荷就鼓起掌来——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
唱到第二段,巫丽雪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陶醉其中。有人告到邓梅那里,也没见动静。因为邓梅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她「发疯」。进入春茶的大忙季节,邓梅天天到茶园,察看茶树的长势,了解采茶的进度。每每走近巫丽雪,都要这样说:「你别自言自语了!」「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反动吗?」「你这是在给自己增加新的罪行!」不厌其烦地重复。巫丽雪毕恭毕敬,微微笑着,不时地点头。转身儿,又自说自话。大家预感到,巫丽雪的「疯病」怕又要发作了。泥土的潮气,野花的香气,茶树的清气,以及鸟的叫声,都混合在一起,引得人就像喝醉了酒,只想躺下,睡去。
这天,邓梅和孙志新一起来到二工区的茶园。邓梅先去检查巫丽雪背在腰间的茶篓,发现她采的茶不到半斤,就很生气:「你没动手,光动嘴了吧?」巫丽雪立即回击:「邓干事,我就是动嘴了,怎么样吧?你们不能欺负我,再欺负我,我就报告主席。」听到这里,急得邓梅叫身边的骆安秀去堵住她的嘴巴。也不知道巫丽雪哪来的功夫,一个「扫堂腿」,就把骆安秀「撂」在了地上,看着对手的败相,她得意地笑了,那洁白的牙齿,细长的脖子,光滑的皮肤,以及突出的锁骨,在浓烈的春色映照下,真是一派旖旎风光。
孙志新来到二工区,喜欢站在张雨荷旁边聊上几句。他有这个本事,聊着聊着,就跟拉家常一样。他问:「你的犯罪好像是因为在日记里写了骂江青的话。」
「是。」
「还有别的吗?」
「报告孙指导员,还敢有别的?凭这一条,就判了我二十年。」
他笑了,说:「替你说句不认罪的话吧,你在国外,充其量是思想犯。」
张雨荷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其实不是说不出话来,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孙志新把头朝巫丽雪的方向一扭,说:「拿她来说吧,其实就是个精神病患者。」
「对呀!孙指导员。我母亲就说过,中国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是疯子。」张雨荷竟有一丝「他乡遇知音」之感。
「你的母亲是医学观点,我们是从政治上看问题。」
张雨荷终于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孙指导员,巫丽雪到底是犯的什么罪啊?」
孙志新迟疑片刻,答:「她是部队文工团的歌舞演员,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有个很红的电影叫《英雄儿女》。你该知道吧?她和里面的那个男演员相爱。申请结婚,结果领导不批准。不仅不批,那位领导还把她搞了。一次一次地被欺负玩弄,人也就越来越不正常了,天天骂人,骂领导,骂军队。这当然是犯罪了。」
回到监舍,张雨荷忍不住把跟孙指导员闲聊的事偷偷跟姜其丹讲了。姜其丹表情严肃又凄楚,说:「别看孙指导员对她不打不骂,可那些材料报上去,巫丽雪就会出大事。」
「大事?有多大?」
「说不好。」
「说不好,是啥意思?你说明白点。」
姜其丹突然激愤起来:「想套我话?你等着吧,到了那一天,不用说就都明白了!」
每个上午和下午采下来的茶叶,都要过秤。秤由苏润葭掌握,她真是个熟练工,秤砣在秤杆上一放,斤两大致无差,大声报出数字,杨芬芳在一旁记录。对采得少的人,苏润葭便要数落:「你今天怎么啦?」
近来杨芬芳也采得少,苏润葭也不批评,只把手伸进茶蒌刨两下。这个动作,让杨芬芳的脸色很不自然。
春茶已到了尾声,暮春和初夏没有多大的区别,顶多是一早一晚凉些罢了。很多女囚换上了简单的衣裤,顶多外面罩件绒衣或毛衣,到了正午,大家都脱成了单衣单裤。
这天,太阳格外的好,天那样的蓝,到处都在闪着光,寂静中,大地的热气在渐渐升腾。这个春夏之交,人很容易疲倦。再说春茶采得差不多了,到了扫尾阶段。活儿不重,苏组长盯得也不那么紧了。时不时可以听见女囚闲聊:猜猜下一次吃肉该是啥时候,谁的鞋垫花样好看啦……
突然,「不好啦,不好啦!」易风竹狂跑着,惊呼着,声嘶力竭,沙哑怪异!随着她的喊声,女囚们都陷入了恐惧,你看我,我看你,再不说吃肉和鞋垫。她狂奔到苏润葭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你快去看巫丽雪吧!」
「不是有骆安秀嘛。」苏润葭继续采茶,眼皮也不抬。
「就是骆安秀让我叫你赶快去,她不管用了。」说着,就去扯苏组长的衣襟。
「你先说说,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骂政府?」
易风竹急得直跺脚:「苏组长,你就快去吧!骆安秀说了,去迟了,就看不到了。」
苏润葭继续问:「她怎么啦?」
「她先是解小手。解完了,也不把裤子提上来,后来,后来……」
苏润葭紧张起来:「后来呢?」
「后来,就骂主席。」
脱下裤子,在骂主席……苏润葭当机立断:「张雨荷,你马上到队部找邓干事和孙指导员到二工区茶园。杨芬芳、姜其丹,你们随我来。易风竹,你就守在这里等邓干事和孙指导员,带他们到巫丽雪那里。刚才说的话不许再散布,听见没有?」
当邓梅、孙志新、杨芬芳、姜其丹、苏润葭都远远近近站在巫丽雪的左右,她自己竟毫无察觉,靠在向阳的土坡,裤子几乎全都脱下来了,叉开两条白白的大腿,直露私处,发痴般笑着,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喜悦的光芒。一会儿,用手指细细清理着阴毛,一会儿,用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扯,拔出一根,捏在手里;一会儿,把阴毛送到唇边,用气儿吹上天,仰望青天说:「……巫丽雪把你老人家送上天。」她就是这样无数次地拔,无数次地吹,无数次地说。
孙志新和邓梅商量了几句。邓梅马上发出指示:「杨芬芳、邹今图回到监舍收拾巫丽雪的衣物被褥,打成行李卷,马上送下山,送到场部狱政科。骆安秀把巫丽雪送回监舍,一步也不许离开,吃过晚饭有专门的干部押送她下山。二工区今晚不读报了,凡是听到她说反动话的人,一律写揭发材料。张雨荷、姜其丹,你俩要帮助没文化的人写。」
姜其丹立刻声明:「报告邓干事,我没文化,我写不了。」
不等邓梅开口,孙志新气势汹汹地问:「那你的《圣经》是怎么读的?」
「我写不了。」姜其丹面无惧色。
孙志新大怒:「敢再说一遍,我就敢扇你。信不信?」
「报告指导员,我写,我也替她写,总行了吧?」张雨荷小声地央求。
「不行,都是一个人的笔迹,怎么行?!」
回到监舍,张雨荷旁边的铺位空了,越是长久地注视它,张雨荷就越是痛惜,不禁想起自己初入监狱时的情景——长得活像吉普赛女郎的巫丽雪问:「假如你收工回来,又累又饿,一边放着盆热水,一边摆着块蛋糕。你先挑什么?一,二,三。一起回答。」
「热水!」俩人一同喊了起来。
张雨荷很后悔,没能和她一起跳「伦巴」,哪怕偷偷地跳一次!一定很美。
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劳改农场照例召开了「宽严大会」。大家进入会场,就发现这次戒备森严,广场的四周架起了机枪,站着机枪手。干部之间也不像往常互相寒暄,都各就各位,严守自己管辖的中队。
张雨荷问苏润葭:「今天怎么啦?」
苏润葭说:「要枪毙犯人。」
「在这里吗?」
苏润葭点点头。
大会的最后一项,正是处决一个升格为死刑的犯人。张雨荷低着头,不敢看。她担心是巫丽雪。枪毙的犯人正是巫丽雪!手上是铐,脚下是镣,是被两个大汉拖上来的。人跪着,大概自己已经走不动了,胸口挂着个现行反革命罪犯的大牌子。她消瘦多了,衣服也脏,领口完全撕烂,棉花都翻在了外面。宣读罪行的时候,巫丽雪垂下了浓密的长睫毛,但她还依旧像个吉普寒女郎。
空中一声呼啸,人倒在血泊中。
姜其丹按照邓梅的指示,把巫丽雪的几件衣物收拾停当,有关部门及时通知家属前来领取。一年,两年,没有回音。
张雨荷发现:自巫丽雪被处决,杨芬芳的气色就不好,情绪也不好。成天板着面孔,经常发楞。不像花,像落叶。
落叶,只有风知道她的哀伤和叹息。
尾声
孙志新再次让杨芬芳去那僻远的小镇给女囚买草纸。姜其丹听了,把搪瓷缸子里剩下的一点水,从门口使劲地泼了出去。
清晨出发前,张雨荷忍不住问杨芬芳:「要走那么多路,不累吗?为啥孙指导员不让邹今图也去,两个人好一点。」
杨芬芳隔了好一阵,像是自语:「是,就我一个人。」青色的脸一阵煞白,仿佛又有点走神。
她走了。
邹今图看着她的背影,对张雨荷说:「她有点不对劲儿,怕是有心思了吧?」心思?谁也不敢接这个「活茬儿」。
太阳落进了西山,山峰的阴影越发浓郁,估摸着该回来的时候了,杨芬芳没有回来。
吃晚饭了,杨芬芳没有回来。姜其丹把她的那份饭菜盖好,时不时望望中队的大门。
学习会上,张雨荷读着报,没几个专心听。邓梅似乎也心神不停。
后半夜了,星星在夜空闪烁,女囚们已经入睡,只有孙志新像热锅上的蚂蚁。队部的电话响了——农场政委打来电话,对孙志新说:「怀孕的杨芬芳,现在躺在农场医院。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政委的语气平缓,但孙志新听来却是心惊肉跳。为了一份简单的快乐和短暂的享受,自己不是很有信心吗?第一次偷情时,杨芬芳苦苦哀求:「不行啊,我又犯罪了。」孙志新理直气壮地答:「我不怕,你怕啥!」现在呢?杨芬芳可以不怕,反正是个罪犯,而自己倒真的害怕了:从党籍到饭碗,都成了大问题。说不定会回到原籍,当个社员。激情中的孙志新曾要求杨芬芳直呼自己的姓名,说这样称呼起来,他们的关系「平等了」,「没界限了,就是男人和女人」。事实上呢?自己享受的正是不平等带来的巨大快感……思来想去,因进退维谷,欲下不能而悔恨不已,又像柳条在风中惊慌地摇来摆去。要命的是人在壮年,仿佛生命突然停顿,孙志新彻底崩溃了。人在现实中,永远是短视的。整个晚上,他的思绪始终围绕自己的处境与前途,而那个可怜又美丽的女囚如流云、似书页一般,匆匆而过,无暇顾及了。
因为牵涉干部,一切都处于保密状态。邓梅第二天来到茶园,故意大声地对苏润葭说:「杨芬芳昨天给你们买草纸,在回来的路上昏倒了,被送到场部的医院。什么病还不清楚,大概要住几天吧。」
瞬间,邓梅的话传遍了这个女犯中队,议论最多的是:杨芬芳害了什么病?她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嘛?收工后,不停地有人向卫生员吴艳兰打探:「杨芬芳怎么啦?你该知道她害的是什么病吧?」问得不耐烦,又无法回答,吴艳兰索性把卫生室的小门锁了,自己到犯灶去帮着洗菜。
几天后,女囚发现:孙志新不见了。
张雨荷问邓梅:「孙指导员去哪儿了?」
邓梅淡淡地说:「他奉命调离了。」
这个话,有如一枚炸弹,把所有的女囚都炸得灵魂出窍,表面平静的二工区,内里就是一锅开水,翻滚着闲话,脏话,俏皮话,风凉话,就是傻子也猜到了:杨芬芳又重新犯罪,她勾引的男人就是孙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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